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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虚白
一、京华英雄会
“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通宵未眠的耿思明酒意已醺,饮下最后一杯酒,黯然自语。
这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已经早早起来,匆匆从养德斋移驾文华殿;虽然不用早朝,也是太平盛世,各种各样的文书仍然雪片一样落上御案,不胜其烦。城南南池子的一片宫殿之中,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也早已起身膳毕,胡乱翻着《南华经》,百无聊赖,心中照例一片萧索。兵部尚书于谦翻阅着最新的邸报,案边那盏茶,沏的从家乡寄来的龙井,已经凉了。他从案头拣起女儿女婿的家书,信末道,今春甚早,岳王祠外,半湖梅花俱已开矣。
而此刻,在北京城,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是日天清气朗,晨曦渐透,京城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口外的商队吆喝着大队的骆驼骡马赶早将商货运进城。城门外,晒粪工将收集的人畜干粪摊在干涸的河床上。城里咸宜坊的粉子胡同里,天香楼的老妈子将污水泼在路边,溅到行人身上,于是一方北京官话、一方苏州话开始激烈地骂街。钟鼓楼钟声犹在回荡,何记米行的伙计余一过赶到灯市口,手在褡裢里摩挲着那几钱碎银子和一把铜钱,排队去买京华英雄会最新的赌盘。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咧”、“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耿思明闭上眼,脸上的泪渐渐干了。
不远处的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也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这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早晨。然而,对吴戈而言,今天却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吴戈坐起身,披上了卓燕客为他备好的簇新的青衫,从床下拿起同样崭新的粉底皂靴,倒过来在床边磕了磕。他年轻时做过捕快,长年餐风宿露,早晨醒来,总是会习惯性地磕磕鞋子:因为当年宿在野地,靴子里不光有沙砾,还可能有蛇蝎毒虫。
这一次,这个习惯救了他的命。
靴子中有一个小物件掉了出来,在地板上发出当啷的声音,滚到了墙角。吴戈小心地拾起来:是一个枣核大小的四角钉,四个钉头,都糊着黑色的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吴戈十年前曾是名震两淮的神捕,他知道,这毒药是云南怒江的山蛮所制,见血封喉。北五省黑道上的杀手中,擅使苗疆毒药的,只有贪鳞。贪鳞出手,最少也是三千两白银一条人命起价。吴戈的额角冒出几滴冷汗:如果刚才直接把脚蹬进靴里,这枚钉一时半刻便可要了自己的命。
这已是十二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有人想要吴戈的命。四个月前,吴戈还只是何记米行的一名挑夫,一天只挣一百二十个铜钱。而现在,居然有人用三五千两银子买他的命。身价从一百个铜钱变到三千两银,只有吴戈知道自己实则一无所有。
世事如棋,白衣苍狗,命运不过是造化小儿掷出的骰子。吴戈无奈地苦笑。这一切都要回到四个月以前。
四个月前,芸官随着卓燕客从一片高高的白桦林中穿过,豁然之间,一大片人群猛地展现在面前,灯光和喧哗如潮水一样倾泻而来,将立在黑暗里的芸官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京华英雄会。”卓燕客自信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深邃庙宇中传来的佛唱。芸官有些恍惚,卓燕客魁梧的身形逆在光芒里,有如神明。
芸官茫然跟着卓燕客穿过拥挤的人群。他警惕而有些畏惧地看着周围无比亢奋的人。这里过去是城南的阅马场。阅马场入口处,两排长廊,廊前挂了一排硕大的牌子,牌子上列着两排格子,抬头是两个人名:梁公度,崔冀野。之下用炭笔填满了字:“第五招:一赔五十”,“第十招:一赔三十”……“第三十招:一赔十”……“第一百招:十赔十二”……“三百招或平手:十赔十八”……这两廊的数十个窗口外排满了下注之人,每个窗前,都有几十只手,如同抢食的群鹅,捏着大大小小的银钱奋力攀伸。
马场的正中心,搭了一个巨大的擂台,也是戏台;上百盏大灯笼高高吊起,照得擂台亮得耀眼。芸官惴惴地随卓燕客来到一排贵宾席入座。只见台上,一班班劲装少年,随着疾如密雨的鼓点,一排排跟头旋风也似地翻舞着,表演整齐花哨,眩人眼目,赢得一片片彩声。擂台的几根大柱本来是描红绘彩,但因为要为刚刚夭折的太子服丧,全漆了白漆,柱上高高悬着的一副对子格外显眼:天地有情,代北燕南存侠骨;英雄无憾,青霜紫电会京华。
卓燕客很客气地为芸官斟了茶,说:“芸少,想清楚了么?听我的,不会有错。输了算我的。”
芸官点点头,从怀中摸出那枚沉甸甸的、捂得发热的五十两的元宝,递了过去。卓燕客一招手,一名小厮飞也似的奔来。卓燕客附耳道:“给这位爷台下一注,五十两买小崔三十招胜。”
虽然家道已经败落,芸官仍同其他官宦子弟一样,一向害怕狂热的人群。三年前,他是当朝首辅的儿子,权势滔天,视金银如粪土,肯定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置身这样一个汗臭熏天的地方。倘若不是这天黄昏遇到卓燕客,他不会下决心走进这里。
当时芸少爷站在胡同口,看着包子铺发呆: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而囊中除了买药的五十两银,一枚多余的铜板都没有。这包子铺的热气在斜阳里渐渐升腾,于芸官看透世情的眼里,竟也透着凄凉之意。
三年前,抄家的前夜,自己与柳管家在后院,将四十余箱珠宝古玩,宝钞绫罗,还有父亲的书信密函,足足烧了一通宵。弥漫的烟幕,至今仍在眼前。有时候芸官自己也奇怪,过去这三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那还是在芸少爷和姐姐荻小姐从故乡回京的途中,忽然传来了父亲逝世的消息。首辅大人的暴卒,在朝廷上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然而皇上就在为首辅筹备盛大葬礼的同时,下了一道手谕彻查传闻中的数桩贪污大案。因此,首辅大人尸骨未寒,芸少爷和柳管家便不得不穷于应付来访的监察御史甚至东厂的官员们。
之后的变故戏剧化得让人无法想象。曾经所有人眼中廉洁奉公、宵衣旰食的铁面相爷,一夜之间,被揭发成了奢靡贪腐、欺君弄权、大奸大恶的伪君子。父亲生前的荣耀赐封被全部褫夺;三个月后,姐弟俩又接到了抄没追赃的圣旨。京城和故乡山阳县的大园子都被查封,所有家产被抄没。京城四大公子之一的芸少爷,这短短的三年之间,人世间所有的冷暖沧桑都经历了。
芸官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现在毕竟还不到二十七岁,年轻的他不能忍受未来仍是这样贫贱的人生。此刻,他很清楚,除开这买药救命的五十两银,姐姐再也没有首饰可以拿去当铺,而吴戈也再拿不出一两碎银子;但他不惜一搏。
这时,卓燕客沉稳的声音从擂台之上传来,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今天,我很清楚诸位为什么会来。今天,是武林三十年未有的盛事。今天,我们京城的武林泰斗、内家拳大宗师,神拳无敌、八臂天王梁公度梁师父,”台下的彩声骤然响起,卓燕客顿了一下道,“将同后起之秀,四年来七十一擂全胜的赛存孝、玉面小专诸、铁臂震河朔崔冀野一较高下。”更为震耳的一片彩声又将卓燕客的声音淹没。
“梁师父今天将与崔冀野切磋拳法。我京华英雄会,一向是以武会友,点到即止。诸位容在下再重复一次比武规则……”
梁公度四十一岁,成名却已垂二十年,是武林公认的三大宗师之一。他相貌堂堂,冲淡谦和,话不多,身材不高,然而站在擂台上,一抱拳,便是渊渟岳峙的大家风范,立时满场都静了下来。
崔冀野是个皮肤白皙的二十六岁的轻佻青年,一直嘻嘻笑着,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他身材高大但决不笨重,光着膀子,强壮得骇人的肌肉一块块一条条如同雕刻。他甫一出场,又爆起一片彩声。
众人皆知梁公度以内家拳为主,但没想到他一动起手竟然如此之快:身形如同一条鱼,翩然流转,身形的每一个翻转都快捷无伦、千变万化而优雅从容。崔冀野则如一匹豹,他的皮肤在灯火下闪着光,健美的肌肉如猛兽般饱绽。两个人一交上手,拳脚相撞的声音便砰砰不绝,两条人影时分时合,而擂台角上担当公证的一名老拳师则朗声报着:“一招,二招,三招……”
猛然“砰”的一声,崔冀野的头一晃,嘴角被击中了一拳。台下一片欢呼声中,他退开两步,伸出腥红的舌头,舔着嘴角流出来的血,却仍在笑,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梁公度的这一记重拳似乎完全没有功效。梁公度心中也是一凛,他知道崔冀野是擂台上打拼出的,硬功了得,却也没想到竟然如此能挨打。而且令他更为惊异的是,崔冀野拳术极杂,交手不到十招,已经换了五种拳法:六步拳、探马拳、少林拳、温家拳甚至内家的绵掌。梁公度身法一变,换了一路八卦游身掌;而崔冀野一边笑着,也换了路拳法,身体压得极低,右拳却抬得甚高,姿势奇异,无人能识。
一转眼,公证已经报到“二十四招,二十五招”,芸官的手心全是汗。却见梁公度忽地欺近身来,八卦掌变为鹰爪,锁向崔冀野喉咙。崔冀野一侧身,闪开这一爪;梁公度一爪抓空,立刻曲臂便是一记肘锤,重重砸在崔冀野右眉上。崔冀野虽然一身横练的硬功夫,右眉却也当即被砸开了一个口子,一道血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右眼。梁公度何等老道,趁他抬手抹眼,一记凤眼拳“典韦投戟”,点在对手右胁。崔冀野连续中招,一个后滚,翻出圈子。他无暇止住眉上的血,右眼无法睁开,竟然索性连左眼也闭上了。
梁公度此前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此刻知道是获胜良机,大吼一声合身扑上,用了一招杀手“神亭夺盔”。崔冀野竟仍然闭着眼,他站起身,猛地向左跨出一步,一扭腰,右腿在空中抡起一道圆弧。
拳术最讲腰马,盖因发力的根基在腰在腿,力量是来自脚下的大地。所以实战之中,高手是绝少出高腿或者飞腿的。一是发力准备时间长,容易被对手抱腿摔;更主要的,高腿虽然好看,而且看似有力,其实就算踢中,也不如扎根地面的低腿更有杀伤力。然而崔冀野这一记高腿,闭眼发出,完全出乎梁公度的意料——他几乎是迎面扑向对方的来腿。崔冀野的右脚,如同天上飞落的殒石,无可阻挡地击在梁公度的左脸上。沸腾的人群在这“砰”的一声巨响中寂静如死。
梁公度像一株被伐倒的老树,毫无知觉地缓缓倒下。
看着对手慢慢倒下,崔冀野这才抬起手,从从容容地抹去右眼上的血,而公证刚刚报出:“二十八招……”
“这是公子赢的。”五百两白花花的纹银堆在芸官面前。芸官有些失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卓燕客稳稳一笑,缓缓道:“这,就是京华英雄会。”
梁公度的颈骨在擂台上被踢折的时候,吴戈正经历着他三十五年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谈话。
他站在檐下,局促不安。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衣衫上一片片全是灰白的汗渍,头发、眉睫上沾满了米行货仓里终年飞舞的白色粉尘,汗水的痕迹一道道凝结在脸上。他也不想这个样子去见何小姐,于是拿起肩上破旧的汗巾用力擦了几把脸。
何记米行的账房总管,人称“大先生”的严紫嫣小姐在台阶上皱眉俯视着檐下的吴戈,待他擦净脸,才冷冷地说道:“请进,何小姐在等你。”吴戈在门外看着严紫嫣瘦削的背影闪进了门帘,知道她瞧不起自己。认识严紫嫣说来也有十五年了。那时她还是个十三四岁孩子,却是山阳县有名的算盘状元,也是何小姐最重要的助手。
从南北二京,淮扬二府,到运河两岸的众多名镇大埠,何记米行已开了四十余家分铺。把父亲传下的生意做大了五六倍,米行唯一的继承人、何丽华小姐固然魄力甚大;而何小姐最信任的助手严紫嫣,才是最大的幕后功臣。吴戈知道,何记的生意百万之钜,便操纵在这两个云英未嫁的女子手中。而自己只是何记庞大生意王国底层的数千雇工之一。
何丽华轻轻地说:“请进,请坐。”她看了严紫嫣一眼。严紫嫣迟疑了一下,缓缓退出了屋。但吴戈并没有坐。
他几乎没有抬起头。他的嘴唇紧咬着,手指掐着大腿。巨大的羞耻感。血红色的羞耻和骄傲在他脖子耳朵的皮肤下一点点涌起。
可是何丽华在残忍地等着他开口。他只好开口。那声音听在耳里却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十分遥远。
“我,我,需要一笔钱。”他说,“我收养的那个孩子,骨骨,你见过的,还有芸官的儿子阿珏,都得了伤寒。程大夫说,并没有特别有效的法子,开了几方药,只能把药当饭吃,看能否扛过这个春天。”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何丽华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糯得如同山阳城里张婆蒸的糍粑,脆得如同小月湖的菱角,“三年前我还跟你说过,我们永远是朋友。我决不会不帮你的。”
吴戈抬起头,眼前的何丽华还是那么年轻,眼角仍然光滑,完全看不出已经过了三十岁。她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淡淡的妆,除了簪子耳环没有任何首饰——她比十五年前更会打扮装饰自己,也更加美丽了。十五年前,吴戈还是山阳县最年轻的捕快,武艺高强,英俊有为。那时何老爷曾托了媒,要招吴戈入赘。只是吴戈的心思根本不在山阳县,竟然拒绝了这旁人眼中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十五年过去,何小姐一直没有嫁人,应该说一直没有招赘;而何记的生意,却是在她这十年的努力之下庞大起来的。
“喝茶么?”何丽华轻轻地问。
吴戈摇了摇头。这是何小姐的书房,屋里的装饰朴素淡雅,几架书,三五幅字画,丝毫看不出是大富之家。他脖子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了,但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尴尬的沉默中,只有书桌旁,一只小铜壶在炭炉上,咕嘟、咕嘟地响着。
“紫嫣,”何小姐叹了口气,轻轻唤了一声,“请你叫老余取五百两银子来。”吴戈有些慌乱:“用不着这么多。二百两就够用半年了。五百两我……我恐怕短期内没办法还你。”
何小姐道:“这也怪我,我是上个月才知道,你在我的铺子里已经当了快半年的挑夫了。都还是紫嫣跟我说的。荻小姐和芸公子姐弟俩的境遇颇让人同情——也亏得你收留了他们一大家子。三个大人三个孩子,你一个挑夫如何养得起?”她一顿,温言道,“莫如这样,我这米行,一直缺一个总管。紫嫣毕竟是个未出阁的闺女,不方便总由她抛头露面。你见多识广,如肯赏面帮我,总比我们小女子强些。你的工钱我每个月少付你一些,直到还清——利息我就不收了。”何小姐抿嘴笑着,觉得自己说得很得体。
余一过捧着一大盘银锭进来,放在吴戈面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吴戈的脖子又开始漾起一片红色。
他的头低着没有抬起,腰脊却一直挺着:“我一点不懂生意上的事。没办法帮你。你也是知道我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不知道如何把感激的话理得更顺一些——他还是由衷地感激何丽华的仗义相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羞耻,恨不能钻到地里去:“这么多年……我从不肯,从不肯平白受人恩惠。我只借我现在需要的二百两。我会在半年左右筹齐银两还你的。谢谢你了。”
何小姐张口想说什么,却也忍住了。她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向来是如此犟。她只好礼貌地笑着,起身送他,并说:“什么时候,你和荻小姐摆喜酒,别忘记请我这个老乡哟。”
吴戈仍只低着头,没有回应。
看着吴戈低头离开,何小姐脸上一直努力憋出来的端庄大度的笑容渐渐僵了。丫环沏了茶,给铜壶加了水放回炉上。
严紫嫣轻轻走进来,和何小姐呆呆坐下,谁也不说话。只有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
吴戈霍地坐起,浑身冷汗,头发透湿,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荻小姐闻声敲门进来,幽幽地道:“昨夜你醉了。是余工头把你背回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脸上仍然写着惶恐和担忧,“今儿一大早,一大群人来找你,在天井里已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吴戈捂着脸,头疼已经略缓,记忆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从何府借钱出来,吴戈站在何府大门口的石狮子前,叹了口气,料峭的晚风却让他挺直了身子。余一过拍拍他的肩,道:“用不着这样要面子吧,不就是求女人帮了个忙嘛,搞得如丧考妣的。要不,咱们喝一杯去?”吴戈苦笑一下。余一过也是山阳县的老乡,还是严紫嫣的远房表兄,在米行里做个工头,对吴戈也一直另眼相看,颇为照顾。
自从十个月前回到京城,找到了荻小姐和芸官开始,自己就一口酒也没沾过了。吴戈这段时间,心情压抑到了顶点。
他七年前收养了一个孤儿骨骨,后来又与十余年前的故人荻小姐姊弟重逢。三年前他决定去游历一番,便把骨骨托付给荻小姐。回到京城才知道知道荻芸姊弟已然穷困潦倒。当他把荻小姐、芸官夫妇、骨骨,还有芸官的一双儿女从城东那个破旧不堪、漏风漏雨的老宅里接出来时,确实来不及做更周详的考虑。
他托淮扬会馆的朋友在西城的塔砖胡同找了三间屋,把他们安置住下;虽然是与许多杂人共住一个院子,毕竟好过城东那旧宅子太多。他把自己的积蓄全部交给了荻小姐,一个人同时兼了几份工,马夫、车夫、保镖,在草桥、甚至天香楼卖艺演杂耍。相府的家人仆佣和丫环们早遣散光了,荻小姐换上了荆钗布裙,天天亲自下厨,揽了许多女红针黹的活计,甚至抛头露面帮人浆洗衣被。而芸官,确实没有什么谋生的路子,偶尔写些字画,并卖不了几个钱。
许是吴戈一个人惯了,实在难以适应同一屋檐下一大家子的生活。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芸官的妻子刘氏,吴戈尽了很大努力,仍无法与她相处沟通。她总是这么同芸官以及邻舍嘟囔着:“咱们再落泊,姐姐也是相府小姐;姓吴的再有恩,也只是个下人,说好听点,一个‘义仆’。这姓吴的癞蛤蟆……”
听说她这些时日来,三天两头托些三姑六婆为吴戈张罗,先是磨豆腐的金寡妇,后来是关大叔的哑巴闺女,最近又在说隔壁胡同卖羊杂汤的麻脸陶二妹,这些吴戈都忍了。吴戈知道,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个老光棍,越早打发越早安心。
吴戈揉着太阳穴,他记起来两个人喝了很多酒,余一过去出恭,不知怎么跟人吵了起来,然后动了手。他把一脸血的余一过从人群中救出,拉到身后。然后自己动手了么?他拼命摇摇头,没有半点头绪。
他披了衣走出门。天只是初亮。在四合院的天井里,七八名紫衣人整齐恭敬地站立着。一名高大的锦衣汉子,背着手望着渐亮的天色。
卓燕客听到门响,转过头来,对吴戈说:“昨晚,在逍遥酒楼,你喝醉了。还打伤了我五个徒弟。”
对于吴戈来说,此刻最不愿碰到的就是山阳县的熟人。尤其是卓燕客,这个年少时的朋友,当年他和耿昭是吴戈最好的朋友。少年时的友情就是一辈子的友情,但落泊之时,最怕遇见的也是故交。
思明是耿昭的字。贫穷的父母希望他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耿思明自认为是个天才、读书种子,至少他从乡试起成绩就相当不坏,科第之途并不算坎坷。只是艰辛苦读换来功名之后,耿思明却发现,在修齐治平的圣贤书之中,并没有一个理想世界等着自己。当他的心中一片光明之时,他的人生一片黑暗;而现在,所有人眼里,他的人生已是一片光明,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黑暗。
耿思明并不是一个爱记恨的人。当年他迎娶高侍郎的千金,婚宴上他清楚听到宾客们的窃窃私语:才华横溢惊动京师的耿某人,在这些人眼里,无非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他清楚记得高府另一位女婿、身世煊赫的俞楚材公子,见到自己时高高亮起的鼻孔和不屑的目光。
他也记得,当年作为一名七品监察御史,自己秉公弹劾数名大员、包括前任首辅大人在内,自以为必能警示奸顽,震动朝野。谁知自己文采斐然的奏章被皇上轻蔑地扔在地上,不屑一顾。如果不是首辅大人故作姿态市恩,为自己说情,只怕要被处以流放之刑。皇上在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后命他去相府跪谢。他记得奉旨前去时,首辅大人揶揄的笑容,还有在座宾客们促狭刻薄的嘲讽。他记得去白云诗社,起社的几名诗坛领袖和才子俊彦们竞相去讨好那时还仅是个稚龄少年的芸少爷,而自己则捏皱了诗笺落寞地躲在角落。初为御史的那两年他几乎得罪了包括岳父在内的整个朝廷整个世界。他记得那两年无论到哪里,自己看到的,都是别人高高抬起的一对对气焰嚣张的鼻孔。
此刻,当芸少爷正努着卑微的笑容向耿思明求助,而他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向曾经不可一世的芸少爷展示自己不屑的鼻孔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温颜一笑。
“不是我不肯帮忙。”耿思明的诚恳中有些掩饰不住的不耐烦,他皱眉看着芸官说,“我性子孤僻,素来为我岳父所不喜;而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谏官,他高居吏部侍郎,本也看不起我这个没出息的女婿。自从拙荆高氏,”他顿了一下又道,“病故之后,这八年来我几乎没有怎么上过岳家的门,实在不能在岳父面前为你说项。”他说着,和颜悦色地把芸官摆在面前的三百两银子推了回去。
“老实说,我是看在令尊大人的面子上。他不是坏人。我很清楚,晚塘先生一案,颇有冤情。皇上这事,办得性急了些。”耿思明看着脸孔涨得通红的芸官,淡淡解释,“如果说换了别人,我见都不会见。带了银子来的,只怕会被我当面啐他一脸。咱们是同乡,你又是燕客介绍的。但我实在爱莫能助,芸少爷还是请回吧。”
父丧三年,丁忧守孝之期将将已满,芸官早有打算重新在京城广交声气,以图宦途有所转机。有了赢来的五百两银子,芸官本来底气渐足,耿思明的一番话又将他打回了沮丧的谷底:之前卓燕客的乐观,给了他太高的期望。
“耿大人,家姊的夫家郑府,与高侍郎府上也是姻亲。小人的姊夫郑子遒公子,说来还是高夫人的表弟呢。”
“拙荆在世之时,也常常向我提到令姊。郑公子英年早逝,令姊守节十余年,斯诚可敬——令尊大人主政之时,我亦曾在府上有幸拜见过令姊;反而彼时芸少爷您在京城交游甚广,咱们当年虽曾多次见面,竟然一直无缘结识。”耿思明说到最后一句,芸少爷的脸涨得更红了。
“眼下我们姐弟,都是仗一位江湖上朋友的荫护,才得以在京城立足。说来这个朋友,却也是耿大人少年时的至交,他叫吴戈。耿大人还记得他么?”芸官如此说道。搬出吴戈来,是卓燕客特别交代过的:“吴戈、耿昭、项裴、在下,我们四个人十六七岁时便是最好的朋友。而当年又以吴戈与耿昭交情最好。耿思明为人狷介孤傲,却很念旧。若说是吴戈的故人,他不会不帮忙。”
其实,耿思明早已从卓燕客那儿听说了吴戈的下落和他义助芸官姊弟的事迹。耿思明在京城的朋友相当有限,卓燕客是一个,但他们官商殊途,平日也很少见面。其他的,大抵是些诗友同僚。耿思明的孤傲是出了名的,看得起的人实在不多。不过,吴戈是例外。
当年吴戈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快,而耿思明则是个穷秀才。吴戈那时忽然也想读些书,不懂之处常常会找他请教。耿思明十五年前赴省城乡试,盘缠还是吴戈帮忙凑出来的。而且中举之后他滞留京华,一直是吴戈在接济他的父母,直到他做了官,有了不多、但也不算微薄的俸禄。而吴戈,此后便从耿思明的世界中完全消失了。
每个人在少年时都会有一段真诚的友谊。在耿思明早已沧桑荒芜的内心里,如果说有一个人还能让他眼眶湿润,也许就是吴戈了。
“我会带你去见我岳父。”耿思明沉思了半晌。他必须做一个艰苦的决定。
“芸少爷。这件事非常难以说出口。”耿思明惭愧地低下了头,“你也必须保守秘密,否则你的安全会受到巨大威胁。我岳父是个颟顸无能的人,而且毫无原则。他贪财,十余年来一直参与同宫里几位公公有关联的卖官鬻爵之事。令尊晚塘大人在世之时,也并非毫不知情——当年我弹劾令尊,便是由此而来。”
耿思明目光飘摇,呆呆地看向远方:“你当初只是个贵公子哥儿,并不了解我大明朝庙堂之上真正的危险游戏。冠盖京华,百丈重城,其实仿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朝廷,便是结网的那只巨大无朋的蜘蛛。你我,都是网上的小虫子,是蜉蝣,是孑孓,是那样的渺小,以至于我们在网上的挣扎都是那样的徒劳……”
“当初我挣扎反抗了——但结果你已看到。于是后来,我只能就范,放弃……吴戈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对我曾经有过远远高出我能力的期望。如果他现在知道,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犯颜直谏的耿思明,他一定会非常失望……那么芸少爷你,还是希望在京华这个大蛛网中恢复功名甚至得到官职么?你确信不会后悔?”
芸官神情茫然,他不太能明白,仕途正如日中天的耿思明为何如此颓唐,但他仍然用力点了点头。他早已习惯了官场上的场面,那曾是多么的威风,多么的令人满足,他怎能不想重新开始?
“好吧。我岳父他确实可以做到。”耿思明叹了口气。
“但是,在他那里,不二价,五千两白银。”
京城的一间酒肆里,三个当年山阳县的老友正在一起喝酒。这十四年间,他们境遇各异,经历人世的黑暗与打熬后,当他们再促膝一起,都不由回想起这些年的历程。
卓燕客一直记得十四年前他第一次来京城的样子。在京城做事都是艰难的,开武馆不是你武艺好就成,最紧要的倒是打点交通这些同行、还有官府——你要不让他们捣乱,只能先喂饱这些蠹虫。
然而幸运的是,武馆招到了一拨虽然穷、但天分绝高的弟子。尤其是崔冀野这个不世出的练武奇才。十年前小崔十六岁都没满,便在一次京华七大拳馆比武切磋的擂台赛上,连败十三名对手,一举抡魁。而他另外三名弟子也战绩极佳。经此一役,燕山拳馆的名头开始在京城为人所知。那一年亦是卓燕客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父亲去世,他继承了卓鼎丰的盐运生意。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生意从山阳县做到京城来。三年后,卓鼎丰的生意已扩大了近十倍。盐、米、丝绸、药材、木材、桐油,几乎没有卓鼎丰不做的生意。于是七年前,卓燕客拿出大笔花红赏银,创办了京华英雄会。
十四年前的耿思明则正寄宿在京城远房表舅家读书。他几乎从没吃饱过,对那时剩下的印象就一个饿了。幸好那一年会试,耿思明中了二甲,赐进士出身;再后来赘入高府,老丈人是三朝元老、三品大员。做了御史的耿思明以为可以一展拳脚,谁知他的一份折子,被皇上批了四个字“讪君卖直”,斥他为了求名,不惜谤议人君和柱国大臣,差点被革去功名。八年前,高氏难产病故之后,耿思明与高府从此很少往来。朝廷里,最忌的是朋党,一旦跟错了人,往往便注定十几年翻不了身。说来甚巧,当时吏部需要擢升一名不偏不党的官员,说是一定年纪要未足四十,还不许要江浙人氏,以示圣上用人公正,不偏向浙党。而耿思明的同僚中,恰好若非年过四十,即为浙人,于是,耿思明就升官了。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至于十四年前的吴戈,彼时正卖命地做着山阳县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小捕快。县北门的长亭口,他送走了赶考去的耿思明,又送走了进京闯天下的卓燕客,然后就回到自己刀光血影的捕快生涯之中。终于,九年前,他在厌倦中离开了衙门,做了一名普通人。又因为六年前的一桩大案,不得不隐名埋姓。他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十八九年前便已认识的朋友,曾经无比亲近而此刻非常遥远的朋友,今天会重新坐在一起。
卓燕客给他倒了杯酒,缓缓说道:“有生以来,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极其有天分,做得很成功,除了自己最喜爱的一件:武术。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能在武术上赢得过真正的自信。十八岁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可是那年我认识了你。你比我还小两岁,可我就从来没赢过你。你让我几乎对自己彻底绝望。我们一直是朋友,可你从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你。所以,当年我一个人远赴京华,就是为了离开你。
“其实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在给每个人机会,只要你愿意去改变并做好准备。十四年前,思明只是个穷酸秀才;我只是个习武成痴的小富家子;而你,早已是山阳县头条好汉,闻名淮扬两府的名捕神探。如今,思明已是赫赫五品光禄少卿,而我的燕山拳馆排京华七大拳馆之首,卓鼎丰已位列京城五大商号之一;只有你,竟然只是米行的苦力和杂耍艺人,你甚至过得还不如十四年前。不是你没有本事,而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改变。”
耿思明叹息道:“吴戈,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虬髯客一样的人物。我虽然是朝廷官员,可其实对这个世界而言,我这样的人可有可无,我根本改变不了它一分一毫。而你不同。我不确定你能令这世界改变多少,我只知道,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卓燕客点头:“十几年前,我就知道,我们三个人,注定都会出人头地,只是在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大场面。只等这一个机会。所以,无论多么困难多么绝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和才华。而我更加没有怀疑过你,还有思明。你已经三十五岁,中断练武多年,生活毫无规律,而且喝醉了酒,仍然能打伤我的五个弟子。其中为首的是位列燕山拳馆十三太保之七的苏广铭。小苏是极出色的拳师,他在京华英雄会上,共赢了二十一场,只输过三场。而你前天打倒他,只用了一招。这太让我吃惊了,然而又毫不意外:你吴戈仍然是当年那个让我无比绝望的练武天才。你不应该这样沉沦下去。对你而言,现在就有一个最简单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吴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卓燕客说的是什么。
京华英雄会。
二、吴戈打擂
吴戈终于站在了京华英雄会这个擂台上。
晴朗的夜,飒飒的风。台下,人头涌动,人声如潮。吴戈瘦削而有力的身躯笔直地立在擂台上,如同一杆枪。卓燕客为他新买的衣衫有些宽大,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成济宽咚咚的脚步震得擂台直抖。成济宽是沧州铁臂门的高手,身高八尺,两条臂膀极为强壮,肌肉虬结,关节粗大,面目彪悍之极。成济宽来京华英雄会比武只有四个月,却六战全胜。此次是他自两个月前脚踝伤愈后复出的第一战。成济宽一招“老僧托钵”,左手巨大的手掌叉向吴戈咽喉。吴戈一侧身闪开,而成济宽的右掌猛地一记开碑手,带着一道风声就砸向吴戈后颈。吴戈一猫身,翻滚到对手下盘;成济宽此时体重全撑在左脚之上,吴戈一记铲踹,正蹬在他的左脚踝关节。铁臂门的武功全在双臂,下盘根基本就不好,偏偏又是成济宽有伤的那只脚。他的足踝一扭,脚掌一下翻转了过来,一股钻心的痛楚从扭曲的踝部传来,再也支撑不起他二百五十余斤的体重。他心里叫了一声“完了”,魁伟的身躯轰然倒下。
站得较近的看客似乎也感觉到了他摔倒在擂台上的巨大震动。而公证老拳师的“第二招”还不及叫出口。
阴云密集,空气湿闷。山东威海梅花螳螂门的丁子谷向吴戈一拱手。他身材矮小,一身上好缎子的玄色紧靠,几排白色的琵琶扣分外醒目。丁子谷出手干净利落,进退之间,两脚似仅以足尖点地,如同灵猫,一击不中,立刻闪开,决不拖泥带水。吴戈端立在擂台中央,丁子谷在腾挪跳跃之中,从四面八方向吴戈展开攻击。“第十一招——”,“第十二招——”,公证的数招之声中,丁子谷右手一扬,却是从梅花门衍生出的七星螳螂拳中的一招“青鸟衔梅”,啄向吴戈面门。吴戈伸手一格,丁子谷的左腿一弹,踢中吴戈右胯。然而吴戈一沉腰,硬卸下来腿,右手一捞,将丁子谷左腿牢牢拿住;同时左手伸出,当胸揪住对手衣服。丁子谷手腕一翻,抬肘砸向吴戈太阳穴。吴戈一偏头,额上被重重敲了一记,然而就在同时,丁子谷的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飞起,被吴戈狠狠地从擂台上摔了出去。
艳阳天,阳光照得四下里亮得晃眼。广州海幢寺白眉拳掌门赵天阙第十三招时,被吴戈左手一招“昭阳日影”击中左眼,立仆。
早夏的午时已热得可怕。川北石家拳石挺脱光了膀子,浑身腱子肉引得看客们纷纷叫好。第二十二招,吴戈伸手,“藏花式照面灯”,诱开石挺门户,右腿遽伸,点在石挺小腹上。石挺立仆。
黄昏,微凉。福建连家拳拳师连师江在第十一招使出抱虎颈,却被吴戈一记过顶背摔摔出。连师江立仆。
……
大雨如瀑。台下居然仍是满满的看客。洛阳著名拳师唐骏头发披散,一跤坐倒,抚着右臂神情痛苦,挺身几次之后,终于轰然卧倒。
他的对手吴戈却缓缓站起身。台下密密麻麻立在雨中的看客们状若癫狂,挥手呼喊着,咆哮着,舞蹈着,宣泄着。而吴戈耳中全是雨声,人群的狂呼如同远隔云端,他抹去眼上的雨水,面无表情。短短两个月间,他对胜利已然麻木。
景帝朱祁钰坐在养德殿里,双眼紧闭,身后两名宫女轻轻地打着扇,两排太监远远地垂手侍立——殿中阒静如坟,只有羽扇缓慢而有节奏地吱吱轻响。
他的眼疾颇为不轻。还不到二十七岁,可是短短四年来的变化,让他的身心一下子衰老了。他觉得孤寂,周围的人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这些来禀奏的官员,他根本不信任。他觉得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他叹了口气,揉着眼睛问刚刚从宫外回来的曹吉祥:“近来京城有什么新闻?”
曹吉祥是京师三大营的监军太监,所以宫外之事自然知之甚多。大致禀奏了些要事后,曹吉祥想着皇上年轻,大抵贪玩,便随口道:“若论京中现而今最为好玩、百姓街谈巷议最多的,便是京华英雄会。说来这个擂台本旨也是弘扬尚武精神,为我大明遴选保家卫国的勇士。陛下若有意微服探访民情,奴才愿……”
朱祁钰笑了笑。他的父亲宣宗皇帝酷嗜促织,也就是斗蟋蟀。自己从小也爱玩,两人相斗,大抵比斗蟋蟀好玩吧。他几乎就动了心。就在这一闪念之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所说的这个英雄会可是一名在京的淮商主办的?”
“陛下圣明,无所不知。这京华英雄会正是淮商卓燕客所办。此人乃是武举出身,武艺精湛,是京中最大的武馆燕山拳馆的馆主。这个卓燕客本是淮扬的盐商,家境富殷,乐善好施,在京中广张善举,几乎每年都为山东河南在京的流民放赈;英雄会所筹银两,也多捐作善款。所以京中百姓,无不称他为赛孟尝。”
“十商九奸,哼,我倒不信……”朱祁钰打住了话,他看了看跪在下面的曹吉祥,心里鄙夷地想,鬼知道这曹吉祥是不是也收过那盐商的银两。他也从来不曾真正信任这个太监——事实上他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他一摆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皱眉道:“替朕传邢部总捕头徐介臣。”
“你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卓燕客曾这样问吴戈。
卓燕客说:“你现在是京城最受人瞩目的英雄,风头正劲。除了当初崔冀野,再没有一名武者似你这样短短两月间名满天下。你走到京城的任何一条小胡同,立刻就会有人雀跃欢呼着你的名字;天香楼说书的陈子羽现在每天说完《英烈传》,便要讲一段你的擂台;燕山拳馆学武的少年们,已经有人取了‘赛吴戈’做绰号……而且你现在已经是一名富翁,你已赢了近三千两的花红,这是你以前一辈子也挣不了的财富。你不用再担心房租、骨骨的诊金,还有这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
“但是你必须戒酒。酒色是武者的大敌。你天赋极高,可是今年之内,我都不认为你具备条件跟崔冀野一决高下。明年再看吧。你必须开始跟我一起每天在燕山拳馆练功,你必须按我为你定制的食谱调补身体——你太瘦削单薄,在擂台上这非常吃亏;过去长年缺少肉食,使你的肌肉力量大打折扣;而且你的肺,当挑夫这些年,仓库里粉尘弥漫,你的肺里积了太多浊气,这让我非常担心——你的呼吸很吃力;还有右膝的旧伤,你远不如年轻时快了。”
“你为什么一直都这样不快乐?”荻小姐也这样问吴戈。
“我知道,过去三年,你一直在游历。你说你去过瀚海之南沙漠之滨的贺兰山,你说你去过乌思藏大宝法王在萨加的驻锡地,你说你去过天山脚下的亦力把里,你甚至去过撒马尔罕……你喝醉了时曾跟我说过,如果不是大雪山拦住了你,你会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可是永无可能找到……你还曾说,终有一天,你还会回到雪山脚下,一步一步爬上去……可是,就算是站立在这天下的巅峰之上,你还是不快乐。
“所以,我有三个愿望。一是你必须戒酒。二是不要再去打英雄会了,我们已经有足够的钱治骨骨和阿珏的病,这钱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三是,骨骨他们病好了后,希望你能翻过雪山,找到她。我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徐有贞?”芸官的眼睛瞪得几乎掉了出来,实在不能相信这话出自耿思明之口,“耿大人您要我去求徐有贞?”
耿思明皱着眉道:“徐有贞心术不正,为人阴险,举世皆知。然而此人精明强干,智计百出,当朝几乎无人能及。我岳父指示你去找他,自然是由他帮你打点此事,其它的我也一概不知了。”
徐有贞具备各朝各代投机家的一切优点。精于溜须拍马,世事洞明练达,深谙厚黑之术,口才文采俱佳;更重要的是,他在输光了的时候敢把裤子也押上。当然投机家的缺点大抵是一致的,就是只盯着眼前。
此刻芸官已在他府上,被亲切地拉着手道:“芸世兄不必拘礼。当年您父亲晚塘大人还未主政之时,在翰林院便一直是徐某的前辈。此次又是高侍郎高大人亲笔推荐,徐某岂敢不倒履相迎?”
芸官万万没有想到徐有贞竟是这样平易近人。这与耿思明的冷淡狷介,高侍郎的龙门高峻难见一面,形成鲜明对比,也使得芸官对这位“奸佞”先入为主的反感淡去了。只是,事情却比自己和耿思明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您要换个名字。莫如就取谐音,换作昀字,或者改为白云之云?第二,今年的秋闱大考,您还是要全力以赴。第三步,则是视你科考能否高中而定,我们再作商议。我知道芸少爷您满腹诗书,如果已然高中,那么京官还是地方,翰林院还是御史台,就看您想去哪儿;万一马失前蹄,不尽人意,那么您也放心,我们自有办法,至少将您的卷子往前挪一档;如果完全落榜无法挽回,我们也能安排您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
徐有贞轻描淡写地说着,芸官的汗却滚滚而下:他以为买官是很简单的事,却没想到要到科场上去舞弊。这是要杀头的,而且要株连。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一案,其实并无作弊,只因高中的全是南方人,太祖皇帝一怒之下,竟处斩了两名主考官和当时的状元。
“高侍郎那边提过的五千两银子,只是订金。事成之后,视操作难度而定,大约仍需要至少三千两。而您筹好这订金之后,到鼓楼外南大街,找到一家恩记珠宝店,用这五千两银子,订一把北宋时日本国进贡的折扇。您会收下有恩记印戳的收条。之后的事,就完全不用操心了。
“这是天大的机密,咱们可是担着血海的干系才肯来帮你——毕竟我一直视晚塘先生为恩师。即便您此刻改变主意,也只能当作从来不曾来过我这里、从来不曾听我说过这些话。否则您的家人、妻小的安全,都会变得毫无保障。
“您请记住:做这么一件事,我们背后一直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自永乐朝开始,这个组织就一直存在。它并不严密,事实上相当松散。只是这么多年来,所有参与者,或者知道它的人,都只是无比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是不能公开的,所有的揭发核查都是徒劳。没有人有能力有勇气来承担让它大白于天下的后果:那将给整个朝廷带来空前的混乱。所以它事实上也就是个公开的秘密——皇上本人,也决不能说毫不知情。这就像一个最大的脓疮,却没有人敢揭开这层疤。只好由它继续生长。或者竟尔慢慢自然痊愈,或者日益生脓恶化,这都是你我所不能阻止的。无论高侍郎,还是徐某人我,都只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而已……”
燕山拳馆髹漆一新的练武场上,数十名少年穿成黑白二色,正在捉对练拳。只有一名精壮彪悍的青年是独自在练。他精赤着上身,拳脚并不很快,但一招一式之间,却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令人赏心悦目。这正是燕山拳馆十三太保之首,京华英雄会上二十八招打垮了中原武术宗师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崔冀野。
“小崔,过来叫吴师叔。”卓燕客向崔冀野招手。
崔冀野收了拳,懒洋洋地晃着高大的身躯走了过来,抱拳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
“师父,听他们说,英雄会下一场对我的,是个山西五台山来的喇嘛。您知道这喇嘛的底细么?说真的,两个月没出手,真是憋屈坏了。”崔冀野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斜睨着吴戈。
卓燕客叹道:“我前些天还遣人去探望了梁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直不醒人事,活死人一般。你出手太重,憋一憋你总是好的。那名山西来的持真师父曾在西番地和乌斯藏驻锡,研习过天竺武术。我想你一定极有兴趣。”
崔冀野的眼睛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他转过头对吴戈道:“吴师叔,您可知道现在京城之中,您的名头有多大?我一直想跟您请教一两招呢。”
吴戈尚没来得及回答,卓燕客已拦在前面道:“吴师叔跟你不一样,他多年没与人这样比过拳法。我希望他再慢慢适应一段时间。”
崔冀野笑道:“师父您别担心,我们只比比招式,行不?”卓燕客道:“不行。我请了程大夫为他医治身上的旧伤,所以现在不能动手。”崔冀野挠着头,道:“那我们文比,就是用嘴比试。”
吴戈尚愣在那里,崔冀野便道:“吴师叔,看招了哈,我先出六合心意的起手崩拳‘浪头行舟’攻你面门。”
吴戈已明白过来,他这是用口述招式来比武,便应道:“我岳家散手左手阴掌‘拨云见日’,右手阳掌变八极拳‘五岳朝天锥’攻你咽喉。”
崔冀野应声道:“我侧身虎跳涧,扭腰使回回弹腿‘碰锁跺转环’,再踢‘盖抹七星式’攻你下盘。”
吴戈沉吟道:“你力大刚猛,人高臂长,我不与你硬碰硬。我以二十四探马的‘燕子钻天式’相避。接着虚招使大劈挂的‘鹞子穿林’进身诱你,实则鹰爪拳大擒拿攻你胸腹缺盆、天枢二穴。”
崔冀野接着便道:“我伏虎拳‘六合扑地锦’拿你左手。”
吴戈愣道:“你如何使这一招?”
崔冀野笑道:“不好意思,吴师叔,如果是别人,您这一招攻出,就只能后退了。可我一是力大,二是快,我比任何拳师出招都快三分。”说着他身形一晃,便闪在吴戈身侧,左手轻轻锁住吴戈左腕,右臂作势勒住吴戈的脖子,却只是比划、并未发力,嘿嘿说道,“之后这招‘断山绞’。吴师叔如何破解?”
吴戈没有料到他如此无礼,却也着实被他招式之诡谲、出手之迅猛震撼了。崔冀野虽然不曾用力,隔着衣服,吴戈也感觉得到他硬如磐石的肌肉。如果真的比武被他这样勒住脖子,着实难以挣脱,于是吴戈几乎不加思考便说道:“我侧头咬你胳膊。”
崔冀野一下子愣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英雄会比武可不许用牙齿咬啊。那不成了痞子打架了嘛!”
卓燕客一直在旁边微微笑着,这时才说道:“小崔不得无礼。”
吴戈淡淡地笑了笑,说:“崔兄弟在英雄会四年来七十二擂全胜,果然厉害。如果不用牙,我确实想不出怎么脱身。只是刚才你闪身扑进的身法,却似乎不是中原的武术啊。”
崔冀野和卓燕客面色都是悚然一惊。崔冀野一蹲身,摆出一个架势,身体压得很低,右拳却抬得老高,姿势甚为诡异,正是之前打倒梁公度时用过的拳法。“吴师叔可识得我这路拳?”他问道。
吴戈缓缓道:“燕客,我十余年前曾两次分别从雅州和松潘入乌斯藏,曾见过一名喇嘛教高僧使这路拳。这路拳本是天竺南部所传,名曰‘喀剌里帕雅图’。听说满剌加语里‘喀剌里’乃是学堂之意,而‘帕雅图’则是武功之意。此拳模拟鸟兽纵跃扑斗之形,共分九式,分别模拟白象、雄狮、骏马、野猪、巨蛇、灵猫、雄鸡、游鱼、孔雀。方才崔兄弟使的,便是象拳,右拳乃是拟象鼻之形。”
崔冀野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异变得庄重了起来。他点头道:“吴师叔果然是个人物,我方才实在是太无礼了。惭愧惭愧。”
卓燕客长嘘道:“吴戈,我从亿万人海之中找出你来,真是没有找错。”
他邀着吴戈往里走,一边道:“其实‘道’是相通的。武学之道,与为人之道,与营商之道,为官之道,治国之道,都是相通的。但我对‘道’的理解,却与别人的不同,只有一个字:准。”
两人很快进了客厅,卓燕客让他坐下,若有所思:“对,就是准。只要准确,精确,你就能够完全掌握你下一步的风险。我三个月前买下了晟和茶庄,谈判时底气十足,因为我清楚知道,卓鼎丰的每担茶叶比他晟和成本低二两三分四又八分之一钱银子——这是因为我的采茶工比他们的更优秀;我的运费每担又比晟和便宜三两七分银——因为我有自己的船队而他们必须雇漕帮的船。他无法跟我争,只能投降。”
吴戈点点头:“我很佩服你。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跟思明一样。你说得有些道理,我并不能完全懂。”
卓燕客放下茶,低眉深思了一会儿,缓缓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如无意外,很快我要买下何丽华的何记米行。
“卓鼎丰的米行在京城,跟何记近年来一直是两分天下、划江而治。跟我买下晟和茶庄一样,何记争不过卓鼎丰。何丽华过去一斗米卖得要比我的贵出两钱,现在她在拼命降价,以图压过卓鼎丰——可是她能撑多久呢?我计算过,她手上的现银已经撑不过月底了,全靠老关系赊欠。对我来说,也不愿意降价。所以,我们合并则两利,互斗则两伤。我买下何记是最好的结局。”
吴戈从程大夫的药铺出来,程大夫的推拿针灸确实让他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然而掂着手中的药,心情却无比沉重。
骨骨今年已十四岁了,却不幸与芸官九岁的儿子阿珏一同染上了伤寒。之前程大夫一直开些麻黄、桂皮、甘草、杏仁来发汗,后来不见效,便用上了些猛药,有大黄、木兰、甚至芒硝。程大夫一直说,这病一半靠药,一半靠病人的元气。阿珏自小不愁吃喝,身体底子确实壮健很多。这两个月眼见着脸色就红润了起来。而骨骨,却不见半点起色。
他一边担忧着骨骨,一边又回想着崔冀野快如鬼魅的身法和神力,知道卓燕客所言非虚。现如今在京城,确实没有人可能跟他过到五十招外。拳怕少壮。嘿嘿,吴戈叹息着,自己难道真的老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崔冀野显然是一个绝无半点脂粉气的汉子,可他的身上却一直有一股如甜酒糜烂的异域的香味。这种古怪诡异的香味一直令吴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哟,这位不就是京华英雄会上连胜十七擂的吴戈吴大英雄么?吴英雄为何面带愁容?可想老夫为您卜上一卦?”
吴戈抬起头,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这是一名两鬓斑白的算命先生,双目炯炯,胡须仍是黑的,一双眉毛却是白得发亮。
吴戈犹豫了。他认识这个人。此人姓徐名天字介臣,外号白眉狐狸,十数年前便是京中刑部的总捕头。九年前吴戈还是山阳县一个小小的捕快,受徐介臣之托,将徐的师兄魏风子从风神镇中救出。那也是吴戈最后一次当差。
“吴英雄,”算命先生微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吴捕头。”
“徐大人说笑了。”吴戈躬身行礼,道,“小民只是一名米行的挑夫。而且也从来没做过捕头,当年也只是个小小差役,徐大人折杀小的了。魏大人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徐介臣笑笑:“师兄他已经归隐多年了,你知道他仇人太多,只能隐姓埋名。他这次专门托我向你问好。”
吴戈缓缓道:“徐大人可是找我有事?我已离开衙门近十年了。”
“可我知道,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捕快。你太委屈自己了。”徐介臣捻须叹息,“当年你破案无数,却居然连个县府的小小捕头也升不上去,老夫明白你怀才不遇的委屈。可你不应该放弃自己。你的才华、武艺、见识,我和魏老都清楚。我手下也有三百余捕快,加上东厂五百白靴校尉,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
吴戈静静地听着。
“这次我确实有一桩大案要你援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曾经做过大明朝的捕快,这件事,你便责无旁贷。江湖上有传言,六年前东厂千户周世骧,中官太监宁瑛,俱是死在你的手下。你不必解释,这些无凭无证的陈年旧事,我自然不会追究……但此案不同,皇上亲下密旨彻查——皇上要查的,便是你的好朋友,卓燕客。”
吴戈将阿珏的药送了过去。芸官总是不在家,只有刘氏低头道谢。吴戈也感觉到,自从上了擂台,每次都是一二百两银子挣回来,刘氏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了变化。
“吴大哥,”这是刘氏第一次叫吴戈大哥,“有一件事……芸官他,他需要一大笔银子。姐姐不许我们找你借,说我们已经欠你太多,二来你也拿不出这许多钱。于是芸官去找了卓燕客。可卓燕客说,必须有保人才肯借。这保人,他指定,非要吴大哥或者耿思明耿大人才行,说其他的人信不过……”
“是不是要五千两银子?”吴戈苦笑,这事耿思明私下已同他提过,“芸官真的这么想当官?”
刘氏略有些慌乱:“可是姐姐已跟你说过了?”吴戈一摆手说:“她从没跟我提过这事,不过我已知道了。这事,荻小姐怎么说?”
刘氏脸有些红,嗫嚅道:“姐姐也不许我们找你做保人,说这同直接向你借钱并无二致。其实只是做个保人而已……所以……吴大哥,你的面子,卓燕客一定给的。芸官只是现在不得志,如果做了官,他一定会大有作为!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志向!”
吴戈叹道:“这事,我本来想哪日把大家请到一起商量的。少奶奶你也知道大明官员的俸禄如何,就算芸少爷平安无事买下了官,一辈子的俸禄也还不起这五千两银,除非他去当贪官。 ”他摇头道,“我愿意尽一切努力帮芸官完成他的志愿,但前提是必须光明磊落。我不会为一个将来的贪官做保人的。”
“吴大哥!”刘氏嘟起嘴。但吴戈已转身离去,不打丝毫商量。
骨骨仍起不了床,吴戈将药递与荻小姐去煎。骨骨强打着精神说:“长脚你这家伙,荻姐姐正在跟我讲故事呢,被你打断了,你得赔我一个故事!”吴戈温颜问:“刚才她讲什么故事?中山狼还是虬髯客?”
“都不是。荻姐姐讲的,是当年她跟芸少爷怎么认识你的故事。荻姐姐那个时候就跟我现在一样大。”骨骨微微笑着,“说你一个人打翻了盐帮的二十多条大汉。”
荻小姐走过来说:“骨骨,你不是没力气么?偏又有这许多话。吃了药乖乖躺着休息。”
“我要长脚跟我讲故事才睡得着。”骨骨坚持。
“那你想听什么?”
“我已经知道你认识荻姐姐之后的故事了。那认识她之前呢?”
吴戈和荻小姐都愣住了。吴戈迟疑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荻小姐一勺勺喂骨骨喝药。烛光映着荻小姐瘦削的面颊,她的一绺头发从鬓边掉下来,却腾不出手来拢上。吴戈几乎想伸手去帮她拢一拢头发,却终于不敢。荻小姐知道他在看着她,许是被滚烫的药蒸的,脸孔一阵发热。
吴戈缓缓道:“好,我说一个故事。”他闭上眼,慢慢睁开,故事是如此的简短,要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艰难。
“从前有个少年,十七岁时因为办差,远离家乡。他一直走到西边的大雪山,遇到了一个女孩子。他希望就留在那遥远的天空底下……可是那一天,高原的火山喷发了,冰川和雪岭在消融中崩塌,在火与雪的尽头,女孩和她的部落永远消失了……”
骨骨轻微的鼾声已经渐渐可闻。烛花“叭”地爆了一声。荻小姐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泪。
“后来少年曾很多次回到雪山深处,可再也没有女孩和她和部落的消息。”吴戈怜惜地看着荻小姐说,“后来少年只好一个人回到了故乡。再后来,我就认识了你们。”
“所以过去三年你也一直在找她?”
“当然永无可能找到。”吴戈笑了笑。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族人都叫她‘丹玛嘉玛’,就是雪山女神的意思。”
荻小姐抬手拢起了那绺头发,顺势飞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泪,起身道:“骨骨睡安稳了。我去看看阿珏。”
吴戈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忽然间他又非常非常地想喝酒。可他已经答应荻小姐戒酒了的。
贪鳞是北五省黑道中最出名的杀手,此刻他正轻松地走到大街上。很晴朗,天地四方都亮得耀眼。他今天心情非常好。他在草桥最出名的采采包子铺吃了豆浆、鲜肉包,觉得又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一天。
一身官服、从四品乌纱红袍的徐介臣下了轿,立在门口四下张了一眼,踱进了一座大宅第,步履轻盈,全不似一个花甲老人。他走进一间密室,两名仆从迅速跟了进去。一盏茶时间,大宅的后门踅出一名算命先生,一身灰布长衫,携着一竿上书“君平神卦”的小旗。算命先生的双眉白得如雪。
徐府的厨房里,管家正在大声呵斥一名仆人:“老爷只喝龙山瑞草和日铸雪芽两味茶,你这什么粗渣烂草的也敢泡给老爷,不怕老爷打断你的腿!”厨房的后门通着外面的街道。站在后门外的贪鳞听到了,微笑着转身走进人群。
算命先生来到自己的摊子前坐下。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自己的一个线人冒死偷出了一个账本;同时,这也是他跟吴戈约好的日子,到底吴戈肯不肯合作?他不了解吴戈。他一向信任自己的判断,而吴戈,也绝对值得自己信任。问题在于,吴戈信不信任朝廷。算命先生从心里叹了口气:自己难道就信任朝廷么?
算命先生看了看天色,知道约好的时辰快到了。他看到一个皂衣人走过来,眼神左右顾盼,不小心一下子撞在了摊子上。这人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直起身消失在人群中了。临走前他手一闪,一小卷捆成一束的小本子留在了案上。算命先生将这小本子揣进怀里,十分满意。于是从摊子下取出一壶仆从准备好的雪芽新茶,倒了一盏,慢慢啜着。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走过来,和善地问:“先生,可以算一卦么?”却见那人脖子上戴着一个银色项链,项链下坠着一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
吴戈按时来到草桥的集市。人潮攘攘,嘈杂而纷乱。他远远看到那面“君平神卦”的小旗,微微飘动着。徐介臣俯身趴在摊子上,似在小憩。
茶还有些余温。他的身体却已经凉了。
吴戈扶起徐介臣的尸体,只见血流了他一脸:两条雪白的眉毛被人用利刃连皮削去了。而徐介臣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条扯断了的银链子。吴戈扳开他的手指,手中握的,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镌着一条喷火的毒龙。
卓燕客一招“目连救母”,右拳倏出,打向吴戈面门。吴戈右手“揽雀尾”搭上卓燕客右腕,左手从他腋下穿过,叉向卓燕客咽喉。卓燕客左手伸出一格,两人的左手立刻互相拿住对方左腕,顿成胶着之势。卓燕客哈哈一笑,两人同时松手分开。
“看来你恢复得不坏啊。”卓燕客的声音中掩饰不住兴奋,“真打起来,我仍非你对手。不过你别得意,现在你的状况,还是挡不住小崔五十招。我担心你的肺,三十招后你的呼吸就有些紧,再有你右膝的旧伤肯定仍然不能使十分力。”
吴戈笑笑,扭了扭膝关节道:“也还好了。”
卓燕客道:“有一件事我想听你自己的意思。京华英雄会,我今年还准备为你和小崔各自安排几场擂。至于与他比武——我的计划是明年,等你身体恢复得更好,也更适应英雄会这种比武方式。可现在京华武林的那些老家伙们,耐不住寂寞了。你知道,小崔打败了梁公度,而梁是这些老武师们心中的泰斗,他们一直渴望有个人能站出来,把不可一世的小崔打倒。这个时候,你出现了。所以他们一直在怂恿我,让我安排你们俩比一场。我还是那句话,我觉得机会不成熟。但这个要看你,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吴戈抚着自己的手,苦笑:“燕客,你知道我当时是走投无路才上擂台的。如今,”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答应了别人,戒酒,而且不再比武。”
卓燕客并没有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你是不是想要娶妻了?”
这时一名伙计走进来,对卓燕客耳语,然后递上一小卷东西,卓燕客便揣进怀里。吴戈默默地看着他们。伙计匆匆离去,卓燕客抱歉地笑笑:“近来事太多。我们说到哪儿了?噢,没有问题,我本来就不想你现在与小崔比武。我不想你受伤。他是一头野兽,比野兽还要凶猛,他的力量和速度超越了常人的极限。我一直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可能赤手空拳制服这头野兽。我一直在找,你让我觉得有希望,但也不是现在。哈哈,你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不过不要停止练武。当你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咱们再练两招?”
两人浴室更衣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坐下。立刻便有丫环来服侍梳头,这让吴戈有些不自在。
“你听说过贪鳞么?”吴戈迟疑了一会儿忽然问。
卓燕客挑起眉毛,很讶异:“当然知道。江湖黑道上的第一杀手。听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因为他接下的生意,还从来没有失手过。见过他的人都被他杀了。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吴戈摊开手,手心正是那个刻着毒龙的十字架:“我查过,这是西洋人的东西。在洋教的发源地,他们的古语中,贪鳞,就是毒龙的意思。”卓燕客“哦”了一声,看着吴戈,等着他的下文。
吴戈笑笑:“嗯,但这与我们无关,是吧?”
“绝对无关。”卓燕客说,“对了,你能不能帮我劝一下何二小姐?何记米行就快破产了。她会听你劝的。你告诉她,我一定要买下何记,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定。”
吴戈从卓燕客的书房走出来,神色有些木然,心情却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汹涌动荡。
三、商战迷幕
依然是何丽华的书房。依然和上次一样,几架书,三五幅字画。尴尬的沉默中,只有书桌旁,一只小铜壶烧在小炭炉上,依然咕嘟响着。
“何记快不行了。京城,南京,还有扬州,十二家最大的供货商号,联手催我们补齐赊账的货款。何记的现银缺口补不上。这些合作了几十年的老朋友,真让人寒心。”何丽华轻声说,努力不想让吴戈听出自己的声音的颤抖。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何记出现支付困难的?”
“紫嫣早就提醒我了。我们为了跟卓鼎丰争赢京城的生意,降价降得太狠,收回的现银,不足以支付货款。可我们没有选择:卓燕客的米,比何记的新鲜,还比何记便宜。如果不降价,我们更没有生路。”
“其实你有没有考虑过与卓燕客合作?”
“除非我死了!”何丽华是个倔强而刚硬的女子,她愤怒地看着吴戈,“难道你是为他做说客?我决不会让他吃掉何记!你知道么,他不但要我何记的生意,而且要我们何记的账房大先生——紫嫣!他之前三番五次打紫嫣的主意,开出过三倍的高价来挖紫嫣去卓鼎丰。他那里二十多个账房先生,加起来也不如一个严紫嫣。如果不是紫嫣精打细算,何记早撑不到现在。吞并何记,他不但得到京城四分之一的米市生意,还能得到全京城最好的理财大师。”
吴戈点头,他温颜笑道:“你记得卓燕客买下晟和茶庄么?晟和的盛老板,卖掉祖宗产业时比割肉还痛,一样也是发誓,除非他死了,决不肯卖。可其实他现在过得也很快活。他从卓燕客那儿拿了一大笔现银,每年还有花红,不用再操心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和茶庄的收支账目,天天喝茶听戏,生涯如闲云野鹤,岂非也很好?”
何丽华仍然摇头:“这里有我的一切心血。盛老板那样的超脱,我做不到。如果我……”她忽然打住了,“你不会明白的。”
吴戈其实明白,如果她嫁了人,有了子女,便是另一番心境了。两个人都有些黯然。吴戈又问:“何记还能撑多久?”
“二十五天。除非这二十五天我们库中的存米全部卖光,才可能有足够的现银回流付清账款。江南传来的消息,今年是大丰年,米价要大跌。百姓们都在捏着铜板等米价再跌,所以近来米都不好卖。卓燕客的铺子也一样。”
吴戈霍地抬起头,他清楚地记得,十余日前,卓燕客的一名从南京米行赶来的伙计,悄悄对卓燕客说,预计江南歉收,收成恐怕将不足去年的七成。他连忙问:“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最早也是向我们催货款的十二家商号跟我提过,他们担心何记由此争不过卓记,米给压在仓里卖不掉,所以来催款。后来没多久全城就都传开了。”
“你可有跟江南的人确认过这消息?”
“这消息近半个月来已传遍京城,大约你是忙于擂台,所以才不知。而且漕帮的陈爷也跟我确认了,说江南今年米贱如土,他还准备入秋后从江南多进十船新米进京呢。陈爷何等身份,大约不会有错吧?”
“陈继佐早已经和卓燕客化敌为友了。这个局是卓燕客一手策划的。那消息全是假的:事实上今年江南的米歉收。”吴戈心中已然一片雪亮:卓燕客有意散布这个假消息,就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拖垮何记米行。何丽华人在北京,消息阴隔,只要何丽华一屈服,京城的米市就会被卓鼎丰完全垄断。
吴戈沉吟了一会儿道:“何二小姐,你速命余一过招集所有兄弟们,到全城去澄清这个谣言。今年入冬后米价一定会飞涨。京城的百姓如果不及时储备足够的米,到时候会出乱子的。如果歉收的消息传播得够快,我估计你仓库里的米会被抢购一空的。如果这样,或许你还有机会得到足够的回流现银。”
何丽华急召严紫嫣和余一过,安排了事宜之后,吴戈拱手告辞,随严紫嫣一齐出了书房。
“大先生,”吴戈向严紫嫣躬身行了个礼,见严紫嫣并不搭理,便改口道,“严小姐。”
“吴先生何事?”严紫嫣转过身,漠然用眼角看着吴戈。自从上了京华英雄会,卓燕客请人为他上上下下置办了四季的新衣,吴戈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苦力了,头发梳洗过,也修过面,显得很是年轻英挺。然而,在严紫嫣的注视下,吴戈总觉得非常不自在,甚至有两分不自信。
吴戈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严紫嫣对自己有很深的成见,但这件事实在太过重大,不得不求她。
“我今天从别人处看到一个本子,里面的字,我个个认得,却一行也看不懂。我认为它是一个用某种暗语记录的账本,我十余年前做捕快时,曾见过类似的暗语账簿。今天是我趁人沐浴更衣时看到,时间紧迫,只能尽我可能,硬记下最后一页,一到家就把它抄下来。我相信整个京城,你是唯一有可能破解这个谜团的人。”说着,他递过一张纸。
严紫嫣并没有要接过的样子,她看着吴戈,清澈的双眼似乎想一直看到吴戈心里去:“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对我非常非常重要。而且其实也对何记,对何小姐,对您,都非常重要。你知道我在帮何小姐。”
“卓鼎丰的财力现在已是何记的十倍,就算这次度过了难关,只要卓燕客不放手,何记迟早仍是难逃此劫。”严紫嫣的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悲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丽华。你知道,何记这产业,全是她这十年一手打下的,你要她卖给别人,她……”说着,她有一些哽咽了。
“所以你一定要帮我。这就是帮丽华。”吴戈坚定的声音,让严紫嫣不由自主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
纸上写着全是不成词句的字,一眼看去,有“天地”,有“时光”,甚至有“音律”,但排列得毫无道理,毫无规律。
“这就是一个用商号专门暗语记账的账本。”严紫嫣皱眉沉思着,“只不过各家商号所用暗语不同,若要破解,只怕还需些时日……”
吴戈大喜:“多谢大先生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将一道道光明投进耿思明黑暗的小书房。窗棂的花纹映在他因疲劳而略显松弛的脸上,令他的五官布满错落的阴影。他的心境一如往日地颓唐着,直到仆人告知荻小姐来访。
“耿大人,请恕民妇无礼,擅自上门搅扰,实是冒昧。”现在因为吴戈的缘故,家里的境况已然大好,可荻小姐仍然一身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她躬身施礼,头也一直没有抬起。然而她的声音却十分平稳从容,镇定而自信。
耿思明在心里痛苦地想:这是一名坚强而伟大的女子。崇高善良洁白无瑕。这样的女人只能让自己不可企及地仰望,如同夜晚清澈天空中最远的一颗星星。
他犹豫了一下,把几乎脱口而出的“郑夫人”改成了“大小姐”:“大小姐的来意我很清楚。令弟找过我,而我也已拒绝了他。您知道,我曾经是一名谏官,我帮他转达意思到下官岳父处,已经是最大限度。我不能再帮他了。这也是吴戈不肯为他做保人的原因。大小姐您又亲自来,这让我很为难……您为什么不再去求求吴戈?”
荻小姐缓缓抬起头说:“我不能再欠吴戈的。他已答应我不再去打那个京华英雄会。我不能让他再用性命换这银子。至于买官是如何的不道德,这里面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芸官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他还年轻,还有梦想,还有将来。如果他能得到一个机会实现梦想,我宁愿用一切来为他换取这个机会。”
“可是如吴戈所说,令弟若想做个清正廉洁的官,这个债就永远别想还得清。”耿思明犹豫着说道,可是他看到荻小姐的目光已不再坚定,她在拼命地忍着眼泪,也在忍着内心屈辱的感觉,他看到极清澈极沉重的眼泪在荻小姐的眼眶里颤抖。
“我非常理解大小姐你的心情。令尊晚塘大人的离去,家破人散,只有一个弟弟是您的亲人。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事情本身是错的也再所不惜……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很多坏人高居庙堂之上,衮带簪缨;无数高洁之士,却蛰伏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这个官场已然腐烂。我身在其中,再清楚不过。芸少爷想走这条捷径,原也无可厚非。只是他可有想清楚,一旦置身其中,最后的命运,只怕是同我一样,在腐朽的一群中慢慢腐去。”
“耿大人教训得是。只是民妇有时却在想,这世上原没有什么事可以认真算得清值不值得。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所图的,无非是心里安乐。有些人一定要穿金戴银才开心,而有些人只要可以看妇机中织、弄儿床前戏便无比快乐。每个人想的都不同。至于芸官,我不知道他将来会如何;只是他现在非常非常不快乐。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不快乐过。我不向往任何荣华富贵,芸官他也未必一定要富贵才快乐,他是希望能有个位置让他实现自己的抱负。”
“大小姐您是世上最伟大的姊姊。” 耿思明的眼神有些迷离,不胜唏嘘,然后说道:“好吧,我愿意为令弟作保,借这五千两银。”
贪鳞轻松地在大街上走着。周围的人群仍是行色匆匆。可怜的人们,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他在心里怜悯着,不知不觉来到东城的一座土地庙前。一个灰衣人正在上香。
贪鳞伸出手,递过一个信封。灰衣人接过,打开,皱眉道:“这是什么?”“徐白眉的两条眉毛。”贪鳞得意地笑。
灰衣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谢谢。”
贪鳞又道:“徐老头偷的账本我已送回去了。徐死前,跟一个以前的捕快、现如今在京城大大有名的武师姓吴名戈的有联系。而这个吴戈近来一直在跟何记米行的账房女先生来往,我偷偷到那个女先生的家里,发现了一大堆写满了各种符号暗语的草稿废纸。我这人一向不容忍任何风险,现在我很有些担心,所以,用不用……”
灰衣人抬起头:“徐案一发,如今京城戒严宵禁,缇骑捕快,都在满城搜捕。还是不要多事。他如果有所举动,你再相机行事吧。慎之,慎之!”
贪鳞哈哈一笑:“我无所谓的,反正是你出钱。当然,如果危及到我自己,那天王老子我也要把他除了。”
灰衣人拱了拱手,在北京的暮色里消失在人群中。
“‘天’就是‘一’;‘地’就是‘二’;‘光’是‘三’,因为有日月星三光;‘时’则是‘四’,春夏秋冬四时;‘音’为‘五’,宫商角徵羽五音;‘律’为‘六’,黄钟无射等六律;‘政’是代表‘七’,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星;‘宝’即‘八’,取八宝之义;‘畿’则是‘九’,九畿之义;‘重’是‘十’,重复完满之义。”严紫嫣努力让自己用最平淡的表情来说出这番话,但她的眼神却有兴奋和骄傲的光芒闪动,“这就是那个账簿所用暗语的全部秘密!”
“所以这最后一页,第一笔是律宝政重重,可是六万八千七百两之意?”吴戈的眼中也闪着光。
严紫嫣点头:“嗯,对,这是上个月初四入账。你看,这最后一笔最为关键。”吴戈念道:“光音重重重重,这是……”
“三十五万两,下月初五,也就是十五天后入账。”严紫嫣的声音也有些激动。
“就是说,这是应收未收账款?”吴戈问,“这么大一笔现银……严小姐,实在是太感谢了!这件事有可能为何记带来转机。”
“现在已经有转机了。你没看到京城所有的米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龙么?何记昨天已收入了现银八千多两,到月底应该能有足够的现银回笼。”严紫嫣又问,“我们商家当年用暗语记账,原本是为了保密,但近年来,因为合伙人的要求,账务要公开,所以大商号基本已没有用暗语记账的了,包括卓鼎丰在内。我很奇怪,这个账本是哪里来的?”
“何记有没有两本账?”吴戈反问。
严紫嫣沉默了一会儿道:“何记也有的。”她补充道,“你也知道,做生意,不联络地方官吏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些账务往来见不得光,我们也会准备两本账。”
吴戈点点头:“如果皇上要查,能查出来么?”
“如果真要查,比如让我这样有经验的账房来查,恐怕没有查不出来的。但据我所知,有些人会想尽办法,让账务复杂得难以跟踪,而参与调查的官员未必具备相应的识见,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贪官是有可能把自己的赃银洗干净的。
“它可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最多的就是会利用商号,利用虚拟的交易和虚拟的盈利。比如官员声称其某个亲属,有参与某商号的合伙,这个商号子虚乌有的生意利润却在那几年内不可思议地翻番,这样官员就可以解释他的财富全是来自投资参营这商号的红利。还有人可能利用珠宝古玩字画交易,因为这种交易估值比较难以核查,只说自己的赃银来自古董买卖,一千两买入一万两卖出。还有人还可以利用赌场,只要赌场开具得出证据,他的财富来自赌博……”
“比如京华英雄会?”
严紫嫣点头:“可是卓燕客是你的朋友,你不怕他怪你么?”
吴戈的眉紧皱了起来。是啊,卓燕客是自己的朋友,在最困难的时候拉了自己一把的朋友。
京华的夜色在熙攘喧哗中裹着无边的黑暗如约而来。
精致富丽的聆鹤园今夜依然灯火绚烂。这里是卓燕客在南城的私宅,外表并不起眼,不算太大的一个园子,高高的灰墙,门庭并不高峻,连石狮子都是很小的两只。但这高墙之内的富丽堂皇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往来其间的,不是深藏不露的达官贵胄,就是名满京华的巨贾名伶。只有吴戈,是第一次坐在这里。
今夜是为了庆贺耿思明,他年底就要升授从四品的朝议大夫:这青袍可是要换大红袍了。坊间都在传,将来他是要入阁做大学士的。耿思明素不喜热闹,所以只请了吴戈。此时三人坐在酒桌上,饭菜都已撤了,上了些清淡的小菜点心。吴戈仍推说戒了酒,耿思明便笑道:“不必勉强。不如就喝点果酒吧。”
厅里有位身材纤美的少女正端坐着弹琵琶。她一身淡淡的月红衫子,淡淡的妆,髻上也只有一只小小的玉簪,纤细如玉的十指拂动,一阙幽婉低徊的曲子便叮咚叮咚地流淌在清空的夜里。
卓燕客见吴戈正有些茫然地听着曲子,便笑道:“吴戈你肯定还不知道她是谁。她可是京华曲中风头最劲的人物。莫说寻常的富商权胥,就连京中的勋戚大佬,也难得听到雪汀主人一曲。我此次还是七日前送书帕相邀,才请得她来。吴戈你在英雄会上的风头,竟也未必及她。”
耿思明也笑了:“雪汀主人的琵琶,我这也只是第二次听到,还是托了你的福——其实燕客今天是请你,我才是陪客。”
雪汀缓缓放下琵琶,袅袅地走过来,斟了杯酒,敬到吴戈面前,柔声道:“吴大爷,其实我早见过您的。若非卓爷说起,小女子还真不知道名震京华的吴戈,便是数月前在天香楼卖艺的杂耍艺人长脚。”
卓燕客皱起眉,正怪这雪汀不会说话,她又温婉地说:“其实您的杂耍我们姐妹们一向最爱看。我们这些卑微的小女子,每日无非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别人看我们锦衣玉食风光旖旎,其实又哪有什么真正的乐趣;只有您的杂耍,还有,”她抿嘴一笑,清淡素雅的她在这一瞬显得风情万端,“还有您的那些笑话,真的让我们很快乐,很开心。所以不管您是京华的大英雄也好,还是就是以前的长脚,在小女子眼里,都是非常非常了不起。”
吴戈有些拘谨,这是一杯烈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喝了。
“您的话,可没有在天香楼的台上多。”雪汀微微笑着,“三位大爷,你们想听《王月英留鞋记》,还是《花月满春城》?”
卓燕客笑:“可有新的曲子?”
雪汀一颔螓首,轻启朱唇,唱的是国初曾允元的一阙《点绛唇》:“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乌,梦转纱窗晓。 来是春初, 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歌声袅袅,不绝如缕,三个人都听得痴了。半晌耿思明喃喃叹道:“只有归时好……”他忽然抬头对吴戈说,“吴戈,你应该娶她。你知道我说的谁。我已经答应为芸官作保了。”吴戈低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替芸官把钱还给燕客的。”耿思明凝视着他:“你真蠢。”
卓燕客也有了酒意,也一样神情惘然,连连举杯,都是一饮而尽,他忽然抬头问:“吴戈,你是不是在帮何丽华?”
吴戈看着卓燕客的眼,缓缓说:“今年是个灾年,百姓都想着屯米过冬。这十天来,京城米价飞涨,带着油价盐价肉价也飞涨,仍然处处供不应求。我想这十天你的米、油、盐铺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卓燕客一摆手:“不说这个扫兴的了。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反正我现在并没有亏钱。”
他见吴戈对自己的大度有些意外,便道:“我没怪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个人,一向正义感太强。可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你不能简单地判定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好坏善恶。只做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是远远不够的。”
吴戈叹道:“我恐怕很难明白这些。”
卓燕客点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作为男人,中年男人,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成功。我在商场成功,思明在官场成功,而你在擂台成功。只有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你可以让自己的家人衣食无忧,让自己的孩子被最好的先生教导,你可以改变许多人的生活,让你周围的人一起享受你的帮助得以幸福。”他指了指也在认真听着的雪汀,道,“这是北京城最美丽的女子,她刚才说得非常动听。然而事实是,如果你不是京华英雄会十七擂全胜的京华新英雄吴戈,而仍只是那个苦力艺人长脚,你绝无可能与这个最美丽的女子坐在一起。
“所以,请你放松自己,和我们一样,做自己愿做的事,而不仅仅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特立独行下去,不要再折磨自己。虽然我们都曾有过梦想,但我们已不年轻。我们应该踏踏实实地让自己跻身在这个世界之巅,而不是放逐自己于泥淖沙漠。你现在,应该跟我们一起,享受京城最美丽的女子的曼妙歌声。”卓燕客的目光正如火炬,和那盏烈酒一道,直烧到吴戈内心的深处。
这时,上次那个伙计匆匆走了进来,对卓燕客耳语了几句,卓燕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伙计旋即施礼离去了。
吴戈起身如厕。他走到那个正要离去的伙计身边,问:“这位兄弟是哪里人?”那伙计恭敬地道:“回吴爷,小的是扬州府人。淮扬一家,说来与吴爷卓爷,也算是大同乡了。”
吴戈勉强笑了笑。他回到酒筵,心情无比沉重。他说:“思明,燕客,今天,我想再让自己醉一次。”
于是他就又醉了。
无边的夜色更加黑暗了,暗月完全消失在乌云背后。吴戈推开要来扶他的卓府仆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夜色里。他看到雨滴开始一点一点地砸在脚背上,越来越大,越来越疾,脚下的地也越来越泥泞。他滚倒在泥淖里,开始呕吐。他想挣扎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直身。
这时正有一盏暗红的灯光向他走来,只是他没有看到。他再也忍不住,蜷曲在地上,眼泪肆意地流淌了出来。
灯光走近了。一名穿着月红色衫子的女子打着伞向他俯下身子。她并没有嫌他一身的污秽,只是缓缓将他扶起,揽在怀里,抚着他的头发和脸庞,怜惜地说:“可怜的人。不要伤心了。到我这儿来。”
两名青衣丫环费力地将吴戈架起来。那女子打着伞走在后面。
不远处,就是塔砖胡同口。街口还有一个纤纤的身影,撑着伞,在等待着。她已经等了很久,最后她看到她等的人,跟着一个绝美的女子,一同走进了天香楼。
她就这么站在雨里一直痴痴看着。一直等着。终于她看到,远处天香楼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了。她扭回身,才发现雨已停了,天已蒙蒙亮了,而自己几乎僵了的身心,再没有一丝暖意。
她伸手轻轻抹了抹脸,露出那张清丽的脸容。赫然是荻小姐。
吴戈睁开眼睛,额上全是汗水。
这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淡淡的不知名的幽香,温软的锦被,荧荧的烛光。这是在哪里?吴戈有些茫然,他猛地坐起身,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床边梳着长长的头发,宽宽的袖从她抬着的手臂上滑下来,露出一截手臂,洁白得玉一样耀眼。吴戈虚弱地看着,这是他所不能抵抗的温柔诱惑。
“你醒了?”少女的声音如同梦幻般诱人。吴戈看到,墙上贴着一幅娟秀的字:久立叹华颠,几度浮萍梗。城郭重重百丈围,人世浑如井。行者故匆匆,栖者何曾醒。叶落长街袖手过,蓦地西风冷。落款是,雪汀主人谨录鸿影词右调卜算子。
吴戈读到最后一句,缓缓低下头沉默着,许久才抬起头,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喝醉。”少女微微笑着:“男人有时候需要醉一醉。”
吴戈道:“我必须走了。我现在必须去见一个人。”
少女的眉毛轻轻一挑,有些吃惊:“没有人赶你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下来。”吴戈立刻接口道:“反正卓燕客会为我付账,不是么?”少女低下头,吴戈看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床边。他有些不忍心,轻轻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您要去见的可是一位女子?”少女抹抹泪,强笑着问,“她一定比奴家美貌百倍。”吴戈愣了愣,道:“不,她没有你美丽。”
离开天香楼之后,他已经记起了少女的名字叫雪汀。
“吴戈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也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可是他没有打算娶你。然而我愿意。我会托媒上门向您求婚的。”耿思明在院子中说道,其时天光熹微,他顶着一头的寒露。
荻小姐低下头,她隐隐看到耿思明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城外的官道一片狼藉,围观的人们在官道边密密地聚了几层。沈天涯皱着眉,很不心甘情愿地骑马往出事地点赶来,心中不停地暗骂。他手头同时接着三个案子,然而最令他揪心的,却是一手调教自己出道的师父、白眉狐狸徐介臣的命案。师父是中毒致命,毒杀四品京官而且是刑部的要员,这么大的案子已轰动京师,却仍然毫无头绪。
官道边干涸的河沟里,怪石嶙峋。一匹白马尚未断气,蹄子偶尔还会痉挛抽搐一下,深身都是淤血,折断了的车辕还挂在躯干上。十余丈外,已撞成碎片的马车车厢、车轮、木板散了一地。死者是一个富家女子,衣着首饰虽不华丽,却都是最上等的手工料子。
官差们驱赶着围观的人们。有一名高高瘦瘦、看来斯文有礼的汉子一直端立着不肯离去。几名官差正要发作,却已有人认了他出来:“这是京华英雄会的吴戈!”
沈天涯心头一凛,下马赶了过去,他与吴戈十年前见过一面,当时吴戈还在山阳县当差,进京办案,从自己手上借去了许多卷宗。而且沈天涯也知道,吴戈是一等一的神捕;在徐介臣眼里,他比自己更强。更重要的是,吴戈是第一个发现师父尸体的人。
“沈大人,死者是我的朋友,何记米行的账房大先生,严紫嫣小姐。”吴戈的表情无比凝重,心中充满了愤怒。
“难道不是意外?”沈天涯小心翼翼地问,“吴兄怎么看?”
“据现场目击者说,那马是忽然发狂的,而且似乎瞎了一般地狂奔撞下河沟,完全不看路。我刚才拨开马的眼皮,那马的瞳仁完全涣散,蒙上了一层阴翳,确实是盲的。然而这马出城之时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盲了并且如负剧痛一般地狂奔呢?依我的判断,只怕是被人下了毒。请沈大人容小民剖开马的胃,一查便知。”
吴戈向一名官差借了柄刀,挥出。沈天涯心头悚然一惊:自己这一生也没见过这么快的挥刀……
不一会儿,吴戈捧出一堆马胃中散发着恶臭的尚未消化的马食来。众人都厌恶地捏住了鼻子。吴戈用刀尖仔细地拨寻着,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拳头大的一团又黑又黏的东西,取了出来。
“就是它了。”他把这黑乎乎的一团轻轻掰开,一股奇怪的辛辣刺鼻、而混有油脂香的药味传来。
吴戈道:“这毒药不是中原江湖人常用的‘断肠散’、‘夺命丹’一类砒霜为主的药,不是草药,而是从剧毒的蛇虫之类的毒涎中提炼的。这药毒性很大,瞬间能把一匹四五百斤的骏马毒倒。而且还远在严紫嫣出城之前,凶手就把这个混进马的草料中。他精密地计算过,药性要到马车行到城外这段最险的官道时才发作。”
“难道又是贪鳞?”沈天涯的声音有些颤抖,手心全是汗——师父徐介臣是被人在茶中下的毒,而江湖上的第一杀手贪鳞正是最大的嫌疑人。
吴戈点点头:“贪鳞擅长使用苗族山蛮的蛊毒。徐大人生前托我帮他查一个案子,而严小姐正在帮我。他们俩的死肯定有关联。而且,”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十字架,“这是我在徐大人的手心里发现的。凶手在他怀里搜东西和割去他眉毛时,徐大人应该尚未断气,所以从凶手身上抓下了这个物件。我记得十年前你们曾查到贪鳞的老巢,险些抓住他,虽然扑了个空,却在他家发现许多西洋上帝教的法器。大约这家伙在拜上帝教。据我所知,这十字架上的毒龙,在西洋语里,便叫作贪鳞。”
东城的土地庙前,贪鳞微微笑着,对着土地神在胸口画着十字。其实他不信上帝,他谁也不信,画十字只是一个习惯,对他而言,这跟杀人前杀人后一定要洗澡,而在上厕所时一定要哼小曲一样,并无二致。灰衣人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我第一次知道没钱你也会杀人。”
“我是为了保护自己。”贪鳞咧开嘴,他的牙齿白得发亮。“你别信江湖上的传言。我不收钱杀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现在,我还要杀一个人。”
灰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同意。”
“你说过,如果我跟崔冀野比武,会和梁公度那场一样,胜者赢八千两,负者三千两。你有可能尽快安排我们比么?就算我输了,我也凑得出五千两替芸官还你。”
卓燕客沉默了,过了半晌,他拍拍吴戈的肩,回头对伙计说:“召集英雄会的伙计,通知七大武馆,十三天后,吴戈对崔冀野。”
“十三天后?”吴戈问。“你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卓燕客抬起眉。“十三天正好。”吴戈又问,“你知道严紫嫣出事了么?”
“听说了,很可惜。卓记急需她这种人才。”卓燕客遗憾地叹气。
推门进来的,却是吴戈。卓燕客看着吴戈,并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他指指身前的座位道:“坐,喝什么茶?”
吴戈坐下。神情复杂。不出意料,却仍是无比失望。
卓燕客只是笑笑:“自从我发现你去找了严紫嫣,我就知道,是你翻了我的账簿,我就开始猜想,我们的友谊或者就将结束了。我只是好奇,你怎么查到我的?徐介臣并没有任何证据。”
“在我还是一名捕快时,我曾努力学习过一门技巧,叫做‘读唇术’。咱俩那日练武,那个伙计进来与你耳语,我虽听不到,却看得到他的唇,他说的是五个字‘白眉已办妥’。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冤枉了你,也许他说的是‘白米已办妥’,但后来在聆鹤园,他又跟你说:‘三十五万两十四天后进账。’我装作如厕问了他,他是扬州人,用扬州话来发音,更核实了我的读唇术无误。”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读唇之术。”卓燕客道,“可这仍然构不成证据。”“三十五万两?你可是要利用我和崔冀野来洗这笔赃银?”
卓燕客点头:“洪武爷是穷苦出身,最见不得官吏贪污,贪六十两以上者‘剥皮实草’。可是,当今为官的,有无可能找到一人贪污不足六十两?不可能。我为这些贪官污吏们提供了清洗赃银的一个巨大的池子。就说这京华英雄会,每场比武,参与赌拳的人下注银两已经极高,总额少则七八万两,多则数十万两。你和崔冀野这场比武,自从消息传出,十天来,下注银两已达六十余万,创纪录地超过了崔梁一战。将正常经营的钱与赃银混在一起,赌场是最好的工具。我本意确实是想用你与小崔一战来洗这三十五万两:我只需要开出证据,证明某人最后在我这里赢了三十五万两即可。”
“对我而言,京华英雄会虽是最好的、但却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所以,这次就算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仍然抓不到我任何证据。”
卓燕客招招手,一名伙计赶紧躬身上前。“通知各位伙计,三天后京华英雄会吴戈与崔冀野的比武,立即取消。”
他转过头对吴戈说:“我自有别的办法处理这三十五万两。而你,就算找到了我的证据,将我绳之以法,也不能对这个世界改变分毫。官场和商场之间自有默契,他们会很快再找到一个张燕客、王燕客来做这件事。我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我可以当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咱们仍然可以做朋友、做兄弟,京华英雄会仍将是你的天下。否则的话,我也就无法再帮你了。”
吴戈坦然一笑:“燕客。我们不同。你从不曾真正为生死挣扎过,你也没有真正为衣食担忧过。而我和我周围的人们,则天天面对着这些。当我身边的人们蒙受巨大苦难的时候,我总是告诉他们:‘活下去。’不管再苦再难,活下去。然而,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希望、一个意义,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意义。如果举世皆浊,我们坚持活下去,就算自己永无可能看到,也要给子孙们一个清白的明天。为了生活,我已经放弃了太多太多,可这是我最基本的信念,何况还有严紫嫣无辜的生命,我不会妥协。”
卓燕客喟然长叹:“这并不是我意料之外的结局。你好自为之吧。如果你继续去找那个沈天涯,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贪鳞的神出鬼没你想必也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另外,我不知道你与荻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听说她已经答应了思明的求亲,三书六礼已备,三日后便是纳吉文定下聘之期。所以,那五千两银,你也用不着替芸少爷还我了,思明会还的。”
沈天涯一摊双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卓燕客动作之快,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今天有司已经下令,说圣上有谕,京华英雄会涉及赌博,有违替我大明遴选武术高手的初衷,因此跟唱戏、杂耍一样,也须在太子的丧期停办。三个月后才许重开。你的比武因此取消。近期圣上召了三十多名总督、提督、巡抚之类的官员上京述职,这中间有多少人有问题咱们也无法知道,很难说卓燕客这三十五万两银是哪里来的赃银。他也真够谨慎,至少咱们从京华英雄会是抓不到他的马脚。现在只有一个人证,便是贪鳞。如果抓到贪鳞,谋杀朝廷大员的罪便能坐实。”
吴戈苦笑道:“那么就守株待兔吧。贪鳞他会自己上门找我的。”
“可是,上面已经有了另一道手谕,徐大人遇害一案已由别人接手。卓燕客一案则停查。我将被调去南京刑部,现在连严小姐的命案也不许碰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真让人寒心啊……”
吴戈知道,无论朝廷做出多么荒谬的决定,都不会再让自己吃惊。
四、寻找传说
塔砖胡同今天异常热闹,吴戈的心情却异常沉重。院子的天井里,摆满酒席,甚至院外的胡同里也摆了六七桌,路过的人都得侧着身子挤进挤出,比红白喜事还热闹。吴戈请了所有的街坊邻居,还有何记米行的工友们。最后一场比武已被取消,而骨骨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吴戈担心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宴请这么多朋友。
说书人陈子羽、程天台大夫、老童生戴寒山、还有米行的工头余一过坐在一桌,同桌中最年轻的是酱铺学徒冯小七。他们近来都发了些小财,也都是因为在英雄会上押宝押对了吴戈。英雄会和吴戈是他们共同的话题。陈子羽和程大夫俨然是专家。
陈子羽道:“真可惜啊,真想看一看吴兄弟能不能撼动赛存孝崔冀野。崔冀野固然勇武绝伦,吴兄弟却是真正的仁者无敌。”
程大夫却轻轻摇摇头:“如果比武不取消,我还真不敢押吴兄弟赢。诸位都在知道,小崔和吴兄弟,都是我专门给他们推拿疗伤,这两人的体格我都非常了解。若论身体,吴兄弟实在无法与小崔相比。那小兔崽子真是牲口一样的体格。”
同桌的几个人加入争执,酒劲又上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而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吴戈笑着劝开众人道:“诸位不必争了,争也没有用。反正我也没机会跟他比试了。”
“谁说没机会?”一个人的声音从胡同口传过来,“三天后,如果你不想当缩头乌龟的话,请按原定时间到阅马场英雄会的擂台,咱们自己比一场。”
所有的人都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彪悍高大的锦衣青年懒洋洋地靠着墙,一支牙签在嘴里咬来咬去,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居然是崔冀野本人。
“听我师父说,你是因为要替某人还五千两银给我师父,才主动提出跟我比武。”崔冀野踱到吴戈面前,表情仍是那样无礼地说道。而吴戈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透着邪恶的古怪香味。
“现在我用不着还这笔银子。”吴戈苦笑,“所以,也用不着跟你比武了。”“是啊,我也听说了,你的女人要嫁人了,不用你替她还钱了。”崔冀野恶毒地笑着,“咦?你倾尽全力帮助过的那家人呢?搬走了吧?听说十天前就搬走了。我真同情你。你现在一无所有。”
余一过和其他愤怒的米行挑夫们喝骂着围了上来。吴戈拦住了他们,缓缓问:“为什么要与我比武?”
“只因为我师父说,你是唯一有可能打败我的人。”
“恕难从命。我不会与你比的。”
崔冀野提高嗓音道:“我就是想让师父还有京城武林的那些老朽们看一看,到底咱们谁更强。我们比的,是男人的荣誉。你敢么?这不是京华英雄会,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较量,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应当为自己的荣誉而战。不要以为你真是英雄,没有人等着你去拯救,没有正义等着你去匡扶,没有世界等着你去改变。你跟我一样,除了会两下把式,咱们什么狗屁都不是……”
吴戈打断了他道:“你不用激我了,我准时到。”
崔冀野摇摇头:“你还真吃这激将法,这点就受不了,擂台上怎么行?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趣的对手,原来不过如此。赢不了的话,你可得小心了:我会打死你的——有人出五千两银子要你的命。如果你能活到三天后,这五千两就该我得了。”崔冀野的话再次引得余一过和其他米行的挑夫们怒目而视。而他却恍若不觉:“我也急需这笔钱。其实这也将是我的最后一场比武了。比完了,我也就会离开京城。”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伸一个懒腰,说:“这里太闷了。人就像生活在一个铁瓮里,透不过气来。只看得到死气沉沉的老家伙们。不只是整个京城,哪里都一样。几年前跟师父去缅甸,觉得真带劲。现在又想出去闯一闯。就像你一样。”他说着走过来,老朋友一样把手搭上吴戈的肩头,说,“我其实很羡慕你。有这么多的朋友,而且去过那么多地方。听师父说你连撒马尔罕都去过,那里怎么样?”
吴戈皱着眉,轻轻闪开身子,道:“当然跟中原不一样。”
崔冀野道:“我想往更西的地方去,我想去看看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吴戈一愣,道:“你说的可是霍山?本?萨巴?”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从崔冀野面上掠过。他随口打着哈哈道:“呵呵,我只是随口说说。”他用力拍拍吴戈的肩膀道“好了,不说了,三天后咱们一决高下。对了,不许带兵器。你若带了刀来,师父说过,论刀法,我可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吴戈点点头,道:“好,我准时到。肯定赤手空拳。咱们就按京华英雄会的规矩比。”
崔冀野哈哈一笑:“不要紧,这次我会防着,所以你不妨连牙齿也用上。放心,你会比梁公度运气好的:我上次那一腿只用了八成力,他就这样活不成也死不了。我若要打死你,肯定会用十成力,让你彻彻底底地上西天极乐世界的。呵呵,这可不是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哟。”
吴戈微微皱眉道:“能告诉我是谁想花钱送我上极乐世界么?”
“放心,不是我师父。他对你还真是不错。你猜不出的。”崔冀野笑着转身离去。吴戈扬声问道:“是那条毒龙?”
崔冀野在胡同口霍地回过身来,笑了笑。
徐有贞摇着头道:“这人留下来终是个祸患。现下圣上虽已不再追究,但说到底仍是天大的祸事。伴君如伴虎,圣上喜怒无常,如果要拿咱们几个开刀,这起码就是杀头的罪名。”
曹吉祥连连点头:“徐大人所言极是。付那个贪鳞三五千两银子把这事办妥就成。”
灰衣人坐在角落里,烛光的阴影跳跃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面目。他缓缓道:“贪鳞说了,必要时为了保护自己,他杀人可以不收钱。”
徐有贞道:“不收钱我就不放心了,那可不保险。曹公公您看呢?”
曹吉祥道:“徐大人放心,如果贪鳞失手,我还有一步棋——那个崔冀野。这个姓吴的已经答应跟崔冀野比武了。总之,这个吴戈必须死。”
这天的夜里,骨骨在吴戈的怀里去世了。
在他死之前,他一直强撑着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荻姐姐要嫁人了?为什么他们搬走了?吴戈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二天的黄昏,他抱着骨骨的骨灰坛,来到茶馆。这时,他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了,为了明天的比武,他必须吃点东西。
从现在开始,他什么都不再拥有了。他与崔冀野的比武变得毫无意义。沈天涯已离开京城,严紫嫣也已下葬。真凶已无人追查。明天荻小姐将会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聘礼。
京华对自己而言,如同一个沉重的梦。梦醒后再次一无所有。
为什么还要去比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还没有倒下。这与个人尊严个人名誉无关,在这之前,在这之后,自己始终只是亿万人中默默无闻的一个。他只是想让那些人知道,自己宁可死去,也不能向这沉沦的世界投降。
所以此刻他虽然全无胃口,仍逼着自己吃下这碗汤面。
卓燕客从小酒店外走了进来,说:“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再迟一刻就晚了。离开这里,离开中原,继续你的游历与放逐去吧。”
吴戈没有回答。他低着头继续吃面。卓燕客在他面前坐下,静静看着他,说:“除非你带刀,赤手空拳你现在打不赢崔冀野。你说过,活下去,不管多苦多难,活下去。这也是我现在想跟你说的。”
吴戈仍没有回答,端起碗抬头呼呼地喝着汤。卓燕客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片刻之后,吴戈吃完面,喝得半点汤汁不剩,才点点头:“我知道我打不过崔冀野。”“那还是要去?”
吴戈道:“我现在需要找个地方睡个好觉。”说着向门外走去。
“吴戈。”吴戈闻声停下来,回头看着卓燕客。
“我第一次见你挥刀时,你只有十六岁。我这一生,从来不曾见过比你更完美的挥刀。你是最好的天才。你有机会的。”
“谢谢。”吴戈点头。
于是最后一天的清晨,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
于是吴戈坐起身,磕了磕鞋,发现了藏在鞋里的毒钉。
他知道就算在睡梦中,决不至于让人无声无息地摸进屋里放下毒钉而自己毫无察觉。他仔细想了想,自己脱下鞋后,只有一名在会馆帮工的女子进过屋换开水。
他拿起桌上的水壶,闻了一下,又用银针一试。果然,这壶茶也有毒,幸亏昨晚自己太累了没有喝。他心里渐渐明白了。
昨晚自己曾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的香味。
贪鳞也起得很早,梳洗了一番,正要出门,门外却传来一阵凶狠的狗叫。接着就听到房东老大爷在问:“这位爷台问的可是阿玲?她有没有在淮扬会馆帮工我还真不知道……”
贪鳞心中一凛,接着门就被撞开了,吴戈牵着一只高大的狼狗出现在她面前。吴戈手上的布里,正摊着自己的毒钉。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一名西洋传教士救了她,把她养大。后来传教士死了,她学会了用毒的本事,于是杀人成为了她的职业。在京城,除了灰衣人和崔冀野,没有人知道她就是贪鳞。崔冀野怎么成为自己朋友的?对了,他们都沉迷山中老人的极乐丹。只有他们俩知道在哪里买,偌大一个京城,也只有他们俩有共同的交流话题——极乐丹可以引导他们走进灵魂的极乐世界。
她看着吴戈,笑了,她的手中正握着另一枚四角钉。她的手用了用力,血从手心流了出来。血很快变成了黑色。这一次,她可以永远地进入极乐世界了。
这是个阴暗的黄昏,空旷的阅马场里照常空无一人。看门的孟大爷懒洋洋地看了看天色,喃喃道,难不成又要下雨,遂取过一壶茶慢慢品着。广场中心的擂台,往日无数的大红灯笼全部取走了,一片昏暗。
孟大爷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擂台上出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汉子,而擂台的另一头,又出现了一名高大强壮的青年。他又看到,何记米行的工头余一过带着一大队米行的挑夫来到擂台前,接着,在草桥说书的陈子羽也来了,程天台大夫来了,戴寒山来了,冯小七来了,塔砖胡同所有的街坊邻居也都来了。芸少爷带着阿珏来了,为英雄会做公证的那位白发老武师来了,甚至卓燕客也来了。渐渐地,广场聚满了人,就如平时的比武日一样。只是人们没有像往日一样狂呼叫嚷,大家都沉默地看着擂台上的两个人。
此时荻小姐彻夜未眠。今天是她纳吉文定之日,也就是说,半个月后,自己要再做一次新娘。刘氏轻轻地叩门进来,告诉她,耿府的媒人已带着二十余担聘礼等在门外了。荻小姐没有抬头,刘氏也一番怔忡,心中有些不忍。
“怎么样?开打?”崔冀野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吴戈点点头。崔冀野的左拳如同流星一样飞了过来。
“芸官呢?”荻小姐轻轻地问。刘氏迟疑了一下道:“他在教阿珏读《孟子》。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必替他操心。”荻小姐点点头,喃喃说道:“是啊,他早就长大了。”
吴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第十招就被对方击倒了。他明明知道崔冀野出手极快,下手极重,却仍是快得超出了自己想象。崔冀野的一记左腿侧踢,震得吴戈招架的右臂一阵麻木,就这稍微一缓,崔冀野的右腿一摆,却是虚招,引开了吴戈门户,同时他脸上便中了重重一拳。吴戈跌倒的这一瞬,头脑却一下清醒了。他就地滚开,同时一脚踹在了崔冀野的右腿迎面骨上。在崔冀野一缓之际,他又站了起来。崔冀野笑了,他有一个著名的恶习,就是在比武时喋喋不休地羞辱干扰对手,他一边继续出招,一边用令人作呕的嚣张表情说:“你老了,不中用了。现在是我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跟这个国家一样老迈腐朽了,你们还能干什么?甚至女人,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她是不是今天就下聘了?”
荻小姐缓缓站起身,对刘氏说:“我不嫁了。”
刘氏一脸愕然。
三十五招。吴戈一招“辕门射戟”。他这一招是从教门弹腿中化出,似是拳打上三路,实则以脚尖点出,正中崔冀野小腹。崔冀野负痛一弯腰,吴戈抬膝便撞。崔冀野合身扑上,拼着挨了一膝,弓身抱住吴戈右腿,同时伸脚去绊吴戈。吴戈一抬腿,闪开后也是一绊。崔冀野没有想到吴戈也精于蒙古摔跤之术,被吴戈一下摔倒,压在身下。
荻小姐忽然心中一片轻松,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其实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以前自己想不开。芸官已经长大了,我用不着为他操心。他应该为自己的未来负责。我觉得很对不住耿大人,可是,没有办法——芸官必须自己决定怎么还这五千两银。这已不关我的事。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应该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吴戈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崔冀野在被压倒之时,将右腿收回,抵在两人之间,然后用力蹬出。吴戈被蹬开了四五步,而崔冀野在这一瞬已爬了起来。崔冀野被这一腿踢中,疼得脸色发白,他盯准了吴戈有旧伤的右膝,频频发腿扫去。第五十招。吴戈右膝连连中脚之后,伤痛难当,相当被动。之前他一直不敢出高腿,他知道崔冀野算死了自己不敢出高腿。于是他一招大劈挂中的“敬德夺槊”将对手逼开,然后一招“秋雁横塞”,发出一记高腿,横扫过去。然而崔冀野却似乎一直在等这一招,他迈近一步,头一低,待吴戈的右腿从头上横飞而过之时,出手一下抓住了吴戈的右脚,然后一招“夸娥移山”,以自己的后颈为支点,将吴戈的右腿架住,借着吴戈出腿之势,将他整个身体抡了出去。吴戈如同折翼而落的鸟,从高高的擂台上摔了下来。
荻小姐在暮鼓响起之前离开了。她坐在马车上,从西门出城。北京城高大的城墙在她身后渐行渐远,她却一直没有回头。京华的上空彤云密布,厚厚的云层如无边的铁幕,阳光无力地被挡在身前。她向西行去,她一直听说在西边的雪域高原上,阳光更加明亮,天空加倍清澈。
我这是要死了么?
吴戈躺在坚如磐石的地面上,身体如同完全炸裂,自己的头脑中,也是一阵晕厥。
崔冀野说,你老了,你全无用处,作为一个粗人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便在擂台,可是不幸你赢不了。耿思明说,大明盛世就如一株生虫的牡丹,开满了丰美艳丽的花朵,泥土里的根却早已腐烂。卓燕客说,你没有证据,你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改变。芸官说,这个时代,风云际会,你若不为人上人,便是路边的一摊烂泥。何丽华说,你是一个有担当的好人,但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荻小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丹玛嘉玛和你的幸福;而我,则永无可能。耿思明说:你真蠢,她是世界上最美好最高贵的女子,你真蠢你真蠢你真蠢……
吴戈在茫然中缓缓伸出手,拨开了人们向他伸出的援手,他翻了个身,像一把曲尺,僵硬地支撑起身体,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崔冀野正蹲在擂台上俯视着自己。他咧嘴一笑,说:“你可有感觉到极乐世界?是不是很美丽?”
一个孩子拉住了他,是芸官的儿子阿珏:“长脚伯伯你别打了,你看上去很吓人,别打了吧!”芸官也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卓燕客远远看着,脸上全无血色。
吴戈轻轻分开人群,吃力地爬回擂台。擂台竟然如此高,他爬得无比艰难。人群在静默中注视着他。他伸出舌头,嘴角的血是刚才咯出的,咸咸的一种末世的味道。然而他的心中却坦然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我会杀死你的。”崔冀野说着冲了过来。
多年以后,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幼女让眉捐弃仇恨拜入卓燕客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之后更成为燕山拳馆的第一位女掌门。梁让眉常常回忆起师父叙述这一场比武时的表情。
倘若有人记录武林历史,则这一战将永载史册,卓燕客肃然说。
“这是一场最为经典的战例。三十六岁的吴戈对阵二十六岁的崔冀野。这一战从此改变了我对武术的理解。在此之前,我的武学之道是一个字:准。因为我把每一个招式,每一种发力都分解下来仔细研究。吴戈也许不懂这个,他不懂分解,他只是用心灵感应到了如何将武术发挥到人体能的极致。吴戈没有小崔力大,没有小崔快,会的拳法也远没有小崔精博。他没有小崔那种快如闪电的虚招,没有小崔猛似雷霆的攻击,也没有小崔那种华丽炫目如同舞蹈的步法,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却是那么从容舒展,那么出人意料却又无比合理。于是我恍然明白,将招术分解开来之后,还需要有一个极大的智慧,把它包含融化进去——这便是我与吴戈的不同。所以,在武术上,小崔用的是身体,我用的是技艺,而吴戈用的则是智慧。”
梁让眉蹙眉问道:“可你说吴戈被摔下擂台,是如何支撑下去的?”
“当比武比到五十招外,人最需要克服的,乃是自己的体重。当时崔冀野再次使出了‘喀喇里帕雅图’的印度武功。他甚至叫嚣,说自己闭着眼睛也能打赢吴戈。你知道,这种招式最耗体力——小崔等于是在挥霍着自己的体力。而吴戈这时,却一直匀速腾挪,他的身体放松了,步履轻松,像一匹在高原上飞跃的羚羊。当比武进入八十余招,小崔已经发不出重拳,我明白,撑到这个时候,吴戈不会输了。”
第八十三招,崔冀野的印度拳法一收,忽然一招峨眉派拳法中的“桓伊吹笛”,左脚一勾,同时右掌推中吴戈。吴戈再次倒下。崔冀野弯着腰喘着粗气,看着躺在地上的吴戈,说:“你,你,你比我还能挨打……”因为吴戈又已站了起来。
第九十一招。崔冀野孔雀拳中的一招摆尾侧踢使到一半,被吴戈一脚踢中右肋。他在倒地前奋力飞起左腿,挂中吴戈右肩。两人一齐倒下后一时都站不起来,头对头躺着。吴戈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快炸了,崔冀野则无法控制自己快如爆豆的心跳。
“你还能站起来么?”崔冀野问。
“……不知道。”
“我恐怕也站不起来了。你怎么撑下来的?”
“因为我知道,你的体力也撑不到一百招。”吴戈笑了笑,“我去过撒马尔罕,我听说过山中老人的极乐丹。它并不是什么让你飞升的仙药。它是毒药。你服用它,在比武受伤时几乎不觉得疼痛。但它对你的身体有一种缓慢的侵蚀作用。它让你的身体短期内空前强大,可也让你的耐力在下降——你可有发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飞奔二十里地了?所以,我知道,只要我能撑下来,撑到一百招,就有机会赢你。”
崔冀野苦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服用极乐丹?”
“你去过缅甸,那里也出产甘尼伽,你学过天竺武术,你向往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还有,你身上那股怪异的香味。所有这些巧合凑到一起,加上我有一个比较灵敏的鼻子和比较好的记性。我曾在撒马尔罕闻到过这怪味。”
“我们还比不比?”崔冀野叹了口气,“我答应要杀死你的。不是贪鳞,而是另一个人,他许诺我五千两银子——我需要钱,过去开销实在太大了。我说过打完这一场,我也要离开中原。”
吴戈挣扎着站了起来,说,你要比就再比。
崔冀野也站了起来,他哈哈笑了,说:“算了,咱们今天算打平,那五千两银见鬼去吧。”说着便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擂台。远远地他忽然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贪鳞?”
吴戈迟疑了一下,说:“贪鳞,她已经真的去到灵魂的极乐世界了——她身上也有同样的香味,所以我找到了她……”
崔冀野怔住了,两颗极大的混浊的眼泪从他脸上落下。贪鳞死了,北京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决定离去,曹吉祥许他的五千两银子虽然落空,但也许正好可以趁此戒了这可怕又极端诱人的极乐丹。
月光比白天的日色更加模糊。阴暗的天气不见一丝好转。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瑟缩的影子在黑暗之中时隐时现。
秋天的第一缕西风已吹到了树梢,聆鹤园的草色现出一抹衰黄。耿思明与卓燕客对坐着,相顾无言,酒菜早已凉了。只有一名绝美的女子,叮叮的琵琶声,敲响了这如琉璃般沉寂的夜。
耿思明这时已经知道,荻小姐离开了京城。他最初却并没有特别失望和吃惊的样子,直到雪汀主人一曲幽咽的琵琶终了,他才掩饰不住颓唐的神情。他取出一壶酒,喃喃地说,果然是这个结局。
而吴戈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瘸一拐地来到他们面前坐下。
耿思明的惊喜只是一瞬:“我已经知道你没有输!”他递给吴戈一封荻小姐留下的信,说,“她走了。她不但离开了我,也离开了你。她说她要去找什么丹玛嘉玛——我们都失败了。”
吴戈不语。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你肯放过燕客了么?”耿思明问,指指桌上的酒杯,招呼吴戈喝。吴戈说,我戒了。他笑了笑,说,果酒,不碍事。
吴戈便喝了一杯,道:“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抓燕客。唯一的证据,是贪鳞。可惜,她也死了。”
“贪鳞死了?”耿思明和卓燕客齐声问,“你找到他了?”
“对。我看着她自杀的。不过,我还是从她那儿找到了许多杀人契约。包括杀徐介臣的。这些东西,我已托人送去交给沈天涯。后面的,就看沈天涯有没有魄力和勇气把这案子查下去。”
卓燕客的脸色仍然波澜不惊,他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耿思明一直有些恍惚,这时才真正有些吃惊。
吴戈又道:“真没想到,贪鳞跟许多朝廷高官都有瓜葛。”他又叹了口气,“更没想到……其实,她长得相当好看。”
耿思明心情仍然很郁结,他心思恍惚着,抻了抻灰色的长袍,随口说道:“是啊,美丽的野花可能有毒,美丽的女子也会杀人。”说完,他发现,卓燕客和吴戈都看着他。
吴戈缓缓道:“我从来没说过贪鳞是个女人。”
死寂的沉默中。两个人对视着。
“是你么?”吴戈问,“燕客背后的人,是你么?”
“什么时候怀疑我的?”耿思明问。
“直到刚才你的口误表明你认识贪鳞之前,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说你只听过两次雪汀的琵琶。可在她的卧房里,有幅她写的字,上面有首《卜算子》,我记得那是十六年前你初上京时写的。你没有刊过诗集,她不可能从别处抄来这首词。她是你的女人。而你,更是高侍郎他们卖官鬻爵的真正幕后之人。你岳父不过是个无能的傀儡。你、徐有贞、曹吉祥才是罪魁祸首。燕客也只是你们手中的一把刀。”
耿思明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中却满是泪水。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在帮我岳父卖官,帮燕客牵线洗赃银。燕客在梁公度之后,一直想找个能与小崔匹敌的人,让京华英雄会吸引更多的赌客。于是他找到你。一开始我曾经极力反对过,我担心你参与英雄会,迟早会发现这里的玄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的英雄,却被贫穷和生活压倒,所以我最终也同意让你上英雄会——结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忧……但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我真的希望我们这几个少年时的朋友能够重新在一起,如果你能变得世故一点、不再像当年一样不合时宜。嘿嘿,我这幻想不可能实现,你仍然是这样的固执……
“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我做的是错的。我也曾经不合时宜,我曾经的志向,我曾经的理想,都早已化为泡影。我在朝中愈久,看到的事就越多越深,而失望便愈大。大明王朝就像一只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够坚固的巨舰,滑行着,缓缓游动,苟延残喘。它不需要外力推动,不需要帆樯橹桨,也没有人能够有这个力量。可悲的是,我们这些大明真正的精英中坚,不但无法奋力挽住帆樯,反而在它滑向深渊之时推了它一把。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吴戈缓缓道:“我还是会说,面对未知的无尽苦难和无边黑暗,咱们只有拼命活下去。就算咱们的子孙看不到,子孙的子孙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更加干净的世界。”
耿思明指了指雪汀,说:“确实我认识她已有三年了,但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梦想迎娶的,只是荻小姐那种坚强伟大的女子,只有那样的女子才能拯救我的灵魂。雪汀是我找来的,燕客付了很大的价钱,希望让她牵绊住你。我们本来是想最后一次问你,只要你点头,她便属于你,而我们仍将是兄弟。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一切已无意义。我很了解那些人,就算沈天涯把这案子一查到底,恐怕也查不到我岳父、徐有贞和曹吉祥那里,他们随时可以牺牲燕客、甚至我,丢车保帅。燕客和我,恐怕都会为徐介臣、严紫嫣、甚至贪鳞的死受到惩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耿思明抬起头,有些虚胖的脸庞在微微颤抖:“刚才你喝的是一杯毒酒,贪鳞亲自调制的,无药可救。”
这时雪汀缓缓走过来,深深地看着吴戈,道:“你还记得我么?”
吴戈低下头,说:“对不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她美丽无比的眼睛向三个男人一一扫过,缓缓说:“十一年前,在扬州府,发生了一起灭门命案,那一家十余口都被奸人所害。只有一名八岁的女孩正好在亲戚家玩耍,得以幸免。案子一直破不了,直到知府大人从淮安府请了一位神捕来。歹人被绳之以法。可怜这女孩,寄养在亲戚家,后来竟被卖进了青楼。她后来出名了,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悲惨故事,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
三个男人吃惊地听着。
“可是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为她报仇的年轻捕快。她的恩人姓吴名戈。所以,”她微微笑道,“我刚才已经把毒酒偷偷换过了。你喝下的就是一杯陈年梅子酒。毒酒在这儿。”
她把一只一模一样的酒壶从身后取出放在桌上。
“你要去哪儿?”雪汀柔声问。
“我要一直往西去,那里有大雪山,有无边的沟壑……我要去找她。”
找丹玛嘉玛?
不。吴戈低声说。耿思明说过,她是世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女子。而他现在要去找的正是这个女子。
耿思明看着眼前这壶毒酒。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他斟上一杯一饮而尽。金粉繁华只如一梦,烟月京华只如一梦。
在乌斯藏以南大雪山横亘之处,有碧蓝的玛旁雍措湖和雄伟的冈仁波齐雪山。吴戈说过,再往南去,那里有更高更圣洁的雪山。
于是她往南跋涉。于是她终于来到那片沟壑之前。无边无际的沟壑,千条万条,黝黑而不可测,密密麻麻地延伸在眼前;黑色的大地的裂纹仍在不断向着天边断裂、扩散着。吴戈说过,这是莲花生大师当年一掌将妖魔镇入地狱所留下的掌纹。亿万沟壑如同迷宫,只有一条能抵达彼岸。
她想,吴戈的丹玛嘉玛就在彼岸。她想对她说,请你回到人间。于是她随便拣了一条幽深的沟壑,走了进去。
雪一直下,荻小姐纤细的足迹很快湮灭在无边的白色之中。
这仍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照例早早起来,刚从南京调回的刑部官员沈天涯跪在阶上,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城南的南宫,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朱祁镇,也早已起身,心中照例一片萧索。
何记米行的工头余一过来到城郊的一座坟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何记的生意日益兴隆,只是老板何小姐似乎仍无嫁人的意思。九岁的阿珏正在其母刘氏的指导下给远在大同边塞驻军当一名低级赞画的父亲写信。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咧——”,“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一条破旧小巷里,挂着“燕山拳馆”的一家小拳馆,散尽了家财、正在教导三五个穷孩子练拳的卓燕客停了下来,脸上的汗,映着透过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万里之外的雪域之巅,跋涉着一个倔强的背影,在他身后,万丈晨曦染亮了无边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