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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晨光
作者简介:
赵晨光,女辽宁沈阳人,现居北京,生于1981年12月19日,第一届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首奖得主,被媒体称为“女侠说书人”、“武林新盟主”,台大中文系教授认为她“用字优美……相较于古龙,不仅人物生动,行文也更富诗情”。
序十三杀手
风声起的时候,叶云生执缰的手抖了一下,只一下,随即稳定如初。
此刻是三更天,荒原一辆马车独行。马是好马,千里马;驾车的人是名剑,兵器榜上排名第三的正道高手“飞雪剑”叶云生。
他身后的马车里,忽然传出几声小动物似的呜咽声,叶云生转过身,安慰道:“不要紧,一会儿就到了。”声音温和平静,和他一身的疲惫伤痕恰成对比。听了这一句安慰,呜咽声竟也慢慢停了,叶云生一勒马缰,沉声喝道:“跟了叶某一天的几位朋友,现身吧!”月明星稀,这一喝之下,栖息在树上的乌鹊扑棱棱四散,却无人作答。
“果然不现身么?”他又问了一声。仍是没有声音。
叶云生右手缓缓抬起,似拔剑之状。便在这一瞬间,前方一块巨石忽然爆裂开来,一阵紫色烟雾弥漫四周,烟雾中一人发出怪笑,几点绿光直冲着叶云生面目而来!
烟雾中难以视物,便在这同时,不知何处忽又现出两人,悄悄地向马车后方掩去。无论那烟雾、那绿芒皆是剧毒之物,又在猝不及防之时,蒙眬中只闻一声低呼,施放之人大喜,道:“飞雪剑,你也有今日!”又道,“老六、老七,正点子在车里,莫放他……”
“走了”二字尚未出口,他忽觉口中一痛,一柄明晃晃的利剑正正刺入他口中,再抬头看时,那持剑之人一身白衣,身形挺拔,修眉凤目,不是叶云生更是何人?“老六、老七……”他脑子里也只及转这一个念头,下一刻,已倒在了地上。叶云生抽出长剑,叹道:“鬼忍术,杀手之中,未想也有这般人才。”
他一振剑身,剑刃上一抹清淡白光隐约可见,口中低啸一声,一剑却向东侧一大片白草挥刺而去,一人惨呼一声,躲闪不及,身子合着大蓬白草直飞出去,正是事先埋伏在这里的第四名杀手。
叶云生有一门绝学乃是剑尖点穴,那人虽中了一剑,却只是被剑尖劲力透入穴道,虽然摔得疼痛,却不致死。那人一抬眼,却见另两个弟兄躺在马车后面,却是一般地被飞雪剑点中了穴道。
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也只听得碌碌声响,却是那叶云生驾着马车,又向荒原前方去了。
没羽箭·美人如花
传说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组织有十三个人,这个组织就叫做“十三杀手”,简单直接,杀手的名字也无必要太多修饰。然而叶云生的好友,“悠然公子”莫寻欢却不这么认为,“这名字太难听了!”他几次向叶云生抱怨。叶云生奇道:“这名字有何不好?”
这一句话说错,莫寻欢足花了半个时辰向叶云生说明理由一二i四五,言辞烁烁有理有据,直说到叶云生头大如斗落荒而逃。
莫寻欢对名字有着莫名的执念,有一次他和义兄去吃饭,迎面两家饭馆,左边的一家叫“天一阁”,右边的一家叫“悦来店”,莫寻欢不由分说托着他义兄就往左边走。
他义兄一面挣扎一面说:“为什么去左边?右边的饭馆菜更有名啊!”莫寻欢摇摇扇子:“江湖上十家店倒有八家叫‘悦来店’,这名字太俗了!”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模样。
叶云生伸袖一抹面上的汗水,心道自己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人了,于是收敛心思,忆起方才遇到的那人武功虽不甚高,一身鬼忍术却是诡异莫名,中原少见,而十三杀手中恰有一人擅长此术,暗想莫非十三杀手当真对上了自己。
他抬头望去,见天将拂晓,隐隐的几颗星子便如刀剑上的寒光一般,便不再多想,驱车继续前行。
将近正午之时,这一驾马车赶到了落凤镇,一阵风起,黄土卷起半人来高,叶云生一提马缰,驱车驶向镇东。
到了一座庄院之前,叶云生翻身下车,提一口真气,沉声道:“越庄主,‘飞雪剑’叶云生请见!”里面寂寂无声。
叶云生又开口说了一遍,这次侧门打开,一个老苍头颤巍巍走出来,道:“叶大侠,我家庄主出游在外,已有两个月了。”
叶云生叹了口气,自语道:“越卫晴,怎地连你也不在?”
镇口的小摊前,他停下来买了几个包子,驾着车又行了一段,直至镇外一处苇塘边才停下,一挑车帘,把食物递人马车。
车内传出咀嚼的声音,慌慌张张。他安慰道:“慢些吃,还有呢。”又递了一皮袋清水进去。
马车里面的人大概也顾不上喝水,一面“嗯、嗯”地模糊答应着,咀嚼声音却一直未慢下来。叶云生温言道:“这一路来,辛苦你了。”又道,“一会儿若有声音,你不要怕,也不要出来,好么?”
里面的人没有理他,自顾吃着东西。
叶云生又叹了口气,“叮”的一声,长剑出鞘。飞雪剑扬名天下,日光下看来却并不出奇,剑身灰白,无甚光彩。便在同一时分,三把短剑同时向叶云生刺来,一刺天灵,一刺前胸,一刺下阴,招式极狠毒。
这三人甚是眼熟,原来竟是昨夜被叶云生点中穴道那三名剑手,其时他们被叶云生各个击破,此时三人合击,威力增加了何止一倍!
叶云生不避不闪,飞雪剑剑光回转,划个半圆,分袭三人手腕,那三人识得厉害,一人沉腕侧身闪避,另两人却分向东北、西南各迈一步,双剑分刺叶云生双目。那一步迈出,踏的竟是两仪八卦的方位。顾念到马车中那人,他不愿恋战,一剑化三,同时清啸一声:“阴晴雪!”
晦暗剑芒流转,便如密松林中飘拂一场轻雪一般。
一人负伤,却未弃剑;另两人短剑被削去一截,却未退缩,攻势也只缓得一缓,便又攻了上来。
四人战在一处,那三名剑手脚下步伐精微,颇似武当的三才剑阵,阴狠之处却远为胜之,且是十分悍勇,一时之间,竟也拦住了飞雪剑。
马车中忽又传来一声呜咽,有声音模糊着道:“叶……叶……”
这声音不甚大,听到叶云生耳中却如惊雷一般,此刻他站在马车前方。转头一望,只见左侧、右侧、后方皆有劲装人包抄上来,不由杀机大动,他手腕微一抖,说来也怪,那剑刃之上,忽然慢慢漾起了一层灰白光华,沉郁中带一种异样的灿烂。
那是叶云生的得意剑法:“快雪时晴”。
灰蒙蒙的苇塘,暗沉沉的天,太阳氤氲着阴白的光芒飘浮在天上,那一剑挥下的时候,大片洁白的芦花舞遍了整个小镇,在一片灰色的背景中恍然若梦。那不是芦花,那是陕雪,九月天的,铺天盖地的快雪。
芦花落地的时候,已被染成了鲜红。
云生还剑入鞘,神情里没有志得意满,只有一身的疲惫。飞雪剑名满天下,真正死在他手里的人却极少,今日一役,丧在飞雪剑下的人却比他从前杀的所有人都要多。便在此时,忽闻空中“嗖”地一声轻响,一支火箭自远处高冈上疾射而来,目的正是马车!
叶云生一惊,身子倏然而起,挥剑向火箭击去,只是他尚在半空,一支没羽箭已然从另一方飞来,后发先至,那支火箭直被撞得倒飞出去。接着又一支没羽箭破空而来,前后两箭相击,速度更快,高冈上一声惨呼,显是那施放火箭偷袭之人已受了重伤。
叶云生惊喜一声:“越庄主!”
一人微微笑着,站在那里,手里执一把没羽箭,他身形虽不高大,气质却是安如山岳,正是落凤镇青林庄庄主,“悠然公子”莫寻欢的义兄,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没羽箭”越卫晴。
苇塘的芦花飘了又落,霎时间,叶云生的心定了下来。不同于他义弟莫寻欢的跳脱,这个人单是站在那里,自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叶云生认识越卫晴,甚至还在认识莫寻欢之前。此人慷慨重义,一手没羽箭驰名江湖,又有“小孟尝”之称。此刻他手中执着没羽箭,眉头微皱,“方才偷袭之人是十三杀手中的火龙箭,云生,你怎地惹上了他们?”叶云生微微苦笑,却不言语。越卫晴见他不语,愈发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道:“云生,江湖上的传言,竟是真的?”
叶云生点了点头。越卫晴大惊,一句“你何必……”险些脱口而出,叶云生看了他,缓缓道:“越庄主,或者你以为我迂腐。然而在我看来,这世间只有两种事。一种是当做之事,一种是不当做之事。当做之事,道义所系,虽九死未曾敢辞。”
越卫晴叹了口气,也只得道:“你竟对上了那个人……这般说来,一路上,你只得辛苦了。”他犹豫一下,才勉强用了“辛苦”这个词。
其实何止是辛苦,那是赌命的勾当!
一阵朔风吹来,染红的芦花纷纷飞舞,便如下了一场红雪。
风声中,越卫晴的声音悠悠传来:“可否让我一见马车中人?”
“那人的状态很差,现在实在无法见生人。”红雪中,叶云生的声音再度晌起,“越庄主,你近来可有见到莫寻欢么?”
“他竟未和你一路?”越卫晴诧异道。
“没有……越庄主未见到他,也就罢了……”叶云生慢慢地说。
“我最近一次见他,还是三个月前他来青林庄喝桃花酒,这之后,听说他去了川凉和人赌剑,我又出游在外,也未听得他消息……”越卫晴回忆着说,“江湖上都以为你二人一起……”
叶云生不再说什么,他向越卫晴拱一拱手,转身离开。
“且等等!”越卫晴叫住他,“且让我与你一同上路如何?”一语既出,便是把自己的命搭上了,须知叶云生对上的那人是个惹不得的大人物,一路追杀他的又是十三杀手,没羽箭慷慨侠义,实非浪得虚名。
叶云生却摇了摇头:“青林庄上下数十条性命,越庄主又有高堂在室,绝对不可。”他语意十分坚决,越卫晴也只得罢了,临别前,又询问道:“云生,你对十三杀手了解多少?”
叶云生摇了摇头,他对十三杀手虽然闻名久矣,所知其实有限,其中有一人擅长鬼忍术之事还是当年莫寻欢对他说的,如越卫晴方才提到的火龙箭,他便没有听过。越卫晴见其神态,已知其意:“其实所谓十三杀手,并非十三个人,如方才你杀掉那三名剑手,他们合称‘三绝剑’,只算一人,在十三杀手排行第三。”
“这十三杀手排行越高者武功越低,如火龙箭在其中排行第六。武功已是相当了得,我那两箭本占了先机,却只伤了他右臂筋脉,杀不了他。他们的带头人物名字叫做十三,为人工于心机,擅使左手剑。据说当年少林达摩首座和武当掌门就是在他手里坏了性命。若遇上他,云生,你千万要当心!”他说到后来,神色极是凝重。
叶云生知他叮嘱情重,暗自记下,心中自是感念。
出了落凤镇,叶云生向北一路前行,说来也怪,足行了三日,却再未有人伏击出手。他不敢放松,仍是十分戒备,这一日他行至易阳,见面前一条大河清波潋滟,原来已到了易水。
“风萧萧兮易水寒……”未曾说完便一笑停住,心道怎地这般气馁,欲要换一句说话,一时又想不起其他,只一句闲词跳了出来:
“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花满南园月满楼,偏使我,忆欢游……”他不由对自己生起气来,怎么想起了这句词,偏还念了出来!便在此刻,河畔有个极娇嫩的声音传来:“好一个‘风流后,有闲愁’。飞雪剑,你家那个‘莫风流’呢?”
叶云生愕然抬头,只见河边站了一个女子,银红衫子雪色裙,一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俏伶伶一双眼正看着自己。
女子站在那里,易水河上一天的肃杀都化为了柔和。
如是佳人向着自己盈盈微笑,叶云生却只觉头疼。
他自是识得这女子,她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也是莫寻欢的红颜知己。或者说,是莫寻欢众多的红颜知己之一。青丝白马冶游园,能使游人驻马看。那是个柔软如青丝一般的女子,她的名字就叫做青丝。
他有些无奈地说:“青丝姑娘,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应该知道他在哪里?”青丝盈盈地笑:“你不知道,谁还知道?”
叶云生道:“我当真不知他在哪里。”青丝悠悠一声长叹,面上便有哀愁之色:“飞雪剑,你又何必帮他欺瞒我一个弱女子,我知他一直在躲我。”这一声叹息真个是荡气回肠,叶云生不由也心软起来,他素知莫寻欢风流成性,四处留情,有心帮她,却又实在无从帮起,只得道:“我对天发誓,我着实不知他身在何处。”
青丝叹了一口气,自语道:“莫寻欢啊莫寻欢。你果然了得,好好一个飞雪剑,竟也被你教得谎话连篇。”
叶云生真是辩也无从辩起,心中直是把莫寻欢骂了十七八遍。
他一扬鞭,道:“青丝姑娘,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并不曾欺瞒于你,眼下我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说完这句话,他刚欲驱车前行,却被拦住,她看似柔弱,一身轻功可着实了得。只听她似笑非笑地说:“想走?先让我一见车中人!”
叶云生心知她有了误会,无奈车中之人关系重大,决不能让她见到,伸手一拦:“且慢!”青丝秀眉一挑:“怎样?”“不……不怎样。”
叶云生解释不清,又不便硬拦,急切之下一鞭打在马身上,道:“快走!”这匹马正是莫寻欢所赠,乃是一匹大宛宝马,前些时日借力不小,未想叶云生这一鞭子抽下去,那匹马慢吞吞叫了一声,非但不跑,反倒向青丝身边走了几步。
叶云生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又抽了一鞭,恨恨骂道:“和你主人一样的好色!”青丝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避之不得,没奈何。
青丝骑一头花驴。不即不离地跟在马车后边,这一跟就是半日。
叶云生虽不便向她说明这一行目的为何,却也几次告知青丝自己这一路危机重重,叫她不要跟着,青丝却只盈盈一笑,道:“谁说我跟着你,这条官道如此宽阔,莫非你还不许我走不成?”一面说,一双秋水样的眼波只向马车里看去,竟是认定了莫寻欢就在里面。
叶云生不善与女子打交道,也只得随她了。
这一晚,叶云生露宿荒野,青丝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也不去投宿。只把那头花驴系在树上,却独个儿坐在树下。叶云生心中不忍,照料好马车中那人,便在青丝身前生了一堆篝火,为避嫌起见,他自己却坐在马车旁,离那火远远的。
幸而这夜并不甚冷,间或有风吹来,也只是平淡。篝火明灭,映在青丝面上,便是胭脂点染也没这般好看。叶云生虽是个至诚之人,一时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青丝自是知道叶云生在看她,她在江湖上行走久了,并不在意,眼望着火光,双手抱膝,口中只轻轻念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叶云生忽然想到,他和莫寻欢第一次见面时,那人也曾念过这句词。
那年冬天,他第一次来到北方,红牙河畔,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河边冰面较薄处凿了一个洞,弯了腰不知在做些什么。这等事叶云生本不留神,无意中日光一闪,一道锋芒夺人双目。旁人未看到,却逃不过浸染剑道的叶云生的双眼。那是名剑独有的锋芒!
原来那年轻人立在河畔,正在清洗手中一把带血的长剑,那柄剑剑身细窄,剑鞘上镶珠嵌玉,虽然冷锐,却显见是女子之物。
他不由便立住了,冰河洗剑,原是件慷慨脱略之事,如今却又显得有几分诡异,却见那年轻人清洗完毕,随手一掷,长剑破空而出,刺破河心冰面,直沉入冰河之中。
他一惊,正不知其所以然,那年轻人却抬起头,拍一拍手,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哈,好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时他才抬头看向叶云生,双眼带笑,眼底却隐有寒霜。
之后叶云生与莫寻欢以武论交,遂成好友,只是到了今日,叶云生仍然不知,那一日莫寻欢冰河洗剑所为何事,为何最终又将其沉入河底。
后来叶云生再未听莫寻欢念过这几句词,未想这样一个漆黑冷淡的夜里,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却念出了它们。
叶云生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难过。他开口道:“你又何必……”青丝口中依然念着那几句话,口气淡淡的,并未看他。叶云生不再说什么,他有重任在身,不便分神,只为火堆添了些柴火,又回到马车旁边。
这一夜,二人静静对坐,直至天明。
海清轩·悠然公子
马车一路向北,这一日,叶云生与青丝到了北方大郡凌阳附近的一个小城。
叶云生驾着马车,来到小城里一角的一处酒家,那酒家不大,倒还干净,青布酒旗上写了三个字:“海清轩。”叶云生叹了口气:“海清轩,海清轩,如今这世道,哪里来的海清河晏?”
一旁的青丝微笑道:“飞雪剑,你这话似有所指啊。”
叶云生并不掩饰,道:“不错!如今权相当道,民不聊生,哪里称得上太平?”青丝笑道:“你好大胆,权相的坏话你也敢说。”说是这样说,她语气中也没有什么惧怕之意。
叶云生道:“天下人皆知他专横跋扈,有何不可说!李函谷李大侠就曾在上月行刺他于闹市,只可惜功败垂成……”他还待说下去,却被青丝截断:“我可不理你们男人的事。”忽地又一笑,“听你这么说,看来前些时日江湖上的传言,果然是真的了。”
权相姓权,他也确实是权相,一手把握朝政,位高权重,睚眦必报,跋扈无比。为相五年,死在他手下的官吏庶民,足可堆成一座白骨山。
叶云生听了青丝说话,脸色一暗,却没说什么,他跳下马车,牵了马走入院内,车门几乎对上了酒家的门户。他仔细审视四周,见并无其他闲杂人等,亦无埋伏,这才小心翼翼挑开车门,从上面扶出一个人来。那人似是十分害怕,虽然此处几近无人,仍是紧紧抓着叶云生手臂,指甲都陷进衣服里。
自这人出来,青丝的一双妙目便贯注在他身上,扶出这人甚是瘦小,似个少年模样,头上却罩着黑纱,看不清面目如何。
此人显然不是莫寻欢,奠寻欢虽然身形亦是较为单薄,但年纪、身高均与叶云生相仿,青丝一旁看得真切,神色便有几分黯然。叶云生转过身来,庄容道:“青丝姑娘,莫寻欢确不在这里,你还是离开吧。”
午后柔和的日光照在青丝脸上,她轻轻笑了一笑,颜色如异花初绽,又看了那罩着黑纱的少年一眼,径直越过叶云生身边,寻了一处座位坐下。叶云生被笑容晃得怔了一下。他引着少年,也走了进去,远远坐了。
店里很静,这时并非吃饭时间,只墙角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伏在桌上,睡得很香,看其身形瘦弱,不似习武之人。在那书生所伏的桌上,放了一柄展开的洒金折扇,因离得远了,看不清上面字样。
那少年紧贴着叶云生坐下,一只手仍然牢牢抓着他手臂。
叶云生拍拍他手,柔声道:“莫怕,一会儿有人来接你。”
闻得此言,那少年身子颤抖起来,手抓得更紧了。
叶云生叹了口气,也就任由他抓着,叫道:“小二,小二!”叫了足有十几声,久到让人怀疑店里的人是不是都去卖白菜了,才见一个店小二一摇一摆地从里面晃出来,一张脸上还满是烟灰痕迹:“几位客人——慢待了——”那小二哑哑的嗓子,这一声拖得又长,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墙角那书生迷蒙睁开眼,便向这边看去。
他一抬头,叶云生第一个便看过去。虽然这书生并不似身有武功模样,到底要小心些。这一看,只见那书生眉若春山,目凝秋水,风仪都雅。纵是他心中有事,也不由暗喝一声彩,心道好俊的人物!
那书生看了一眼小二,又把头伏到了桌上。
叶云生随意要了几个小菜,小二又拖长了声音答应着下去,这次他上来的倒快,没多久,端了一只大托盘上来,一一排放好,自去窗边晒起了太阳。那书生却于此刻抬起头来,一眼看到面前的折扇,愕然道:“啊呀,这是哪位客人忘在这里的?”说着拿起来一展,阳光下看得分明,上面六个字龙飞凤舞,字迹不怎样,那六个字却是再熟悉不过:
“谁许一生悠然。”
叶云生怔住了,三个字脱口而出:“莫寻欢!”
那是莫寻欢常用的折扇!那书生笑了,斯斯文文地起身,拿着折扇走过来:“这把扇子是兄台的?”他声音甚是尖细,甚至有几分娘娘腔。
叶云生道:“不是……是我一个朋友的。”
那书生笑道:“那就请奉还尊友。”说着双手执扇,递了过去。
叶云生也便起身接扇,折扇刚到他手中,那书生手腕忽然一翻,一柄匕首闪耀如电,直向他心口刺去!
二人相距既近,又是猝不及防,急切问叶云生身子后仰,上身几乎与桌平行,危难中他不忘身边少年,右手同时一拉,道:“躺下!”
那少年呆呆地不知反应,但叶云生力大,被他一拉滑下椅子,叶云生顺势一推,将他推到桌下:“莫要出来!”
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叶云生右手一撑,便要起身,那书生一招占了先机,嗖嗖嗖又是连环数击。他衫袖宽大,匕首隐在袖风之中,看不清来势。叶云生不及拔剑,勉强闪避数招,心中惊诧之极,这书生武功极是高明,哪里来了这样一个年轻高手?
他被那书生逼在一隅,难以脱身,却见桌下少年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此刻若再来一个高手,那少年只怕性命难保。他一咬牙关,左手按桌,身形乍起,右手便去拔腰间的飞雪剑。
这一动,他左边立即空门大开,那书生青芒乍闪,一匕首扎进叶云生左肩,血花四溅。这样一来,那书生却也失了兵器,而与此同时,叶云生已触到了熟悉的剑柄。飞雪剑一出,谁与争锋!
那书生脸色也变了,这等以命搏命的做法,并不似叶云生平日所为,他猱身而上,手中不知怎样又多了一把匕首,直刺叶云生咽喉。
那确实不是叶云生通常的打法,他为人稳健,如当日与鬼忍者、三绝剑相斗那一场,便是谋定而后动。叶云生也不解为何自己使出这等拼命打法,莫非真是近墨者黑么?
他脑中忽然晃过了一个影子,又想到了桌上那把折扇,心中忽然一恸,不敢多想。此时他手指已经扣紧了剑柄,“阴晴雪”挥洒而出,与那书生匕首相交,金石之声大作。
便在此时,一个身影忽然接近了他身后,一掌无声无息,已贴在了他背心上。一股阴寒内力直入心脉,叶云生愕然回头,背后一个女子银红衫子雪色裙,青丝如墨染一般,正微笑看着他。
青丝笑意柔和,正如叶云生初遇她时。她低下头,看了桌下的少年一眼,随即抬头,声音如春风拂面一般,煞是好听。
“这孩子,便是刺杀权相的李函谷之子李文非吧,唉,李函谷想不开,他自己死了,又连累他的孩子。江湖上人人袖手,听得只有你劫了法场,把这孩子救了出来。看你平日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也想不开呢?”
“你来这海清轩,是要把这孩子托付给他人吧。可是那个人也不会来了。你看,他们都是聪明人,来接应你的人不会来,你的好朋友莫寻欢也早就远远躲了起来,不趟这趟浑水。本来么,只有聪明人才会活得长久些,你说是不是?”她看着叶云生的目光竟似有几分怜悯,那股阴寒之气却也在此时发作,叶云生喉头一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青丝一直注视着他,困兽犹斗,她不敢轻忽大意。那书生袖中隐了匕首。目光尖锐得如同锥子一般。
“他们——来不来——不干我事——”叶云生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他们来与不来,这孩子,我是一定要救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身子缓缓地站直了,带一种奇异的柔韧修长之感,几日来奔波不定,他一身白衣沾染泥尘不少,此刻看来,却如同焕然一新一般。而他握着飞雪剑的那只手,则是前所未有的稳定。
“这孩子,我一定要救。”他又重复了一遍,李文非原在桌下啜泣颤抖不已,听了他这句话,不知怎样却慢慢地收住了声音,一双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手腕一翻,从剑柄到剑尖,一层光华灿烂的灰白光芒一跃充溢其上,剑身微曲,似柔实刚,而那份刚性,却是强到了极致。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青丝惊叫一声:“快雪时晴!”她亦不敢正面攫其锋芒,连退三步,左手一扬,一把三棱针呈满天花雨之势飞出,意图阻拦,谁承想与飞雪剑挥洒而出的剑气一碰,竟被绞成数十段!更有一缕剑气透围而出,青丝头一偏,到底有一缕发丝为剑气削落,她脸色一变,又是再退三步。但叶云生的目的却不在青丝,她毕竟是女子,他不愿杀她。剑气是辅,剑刃才是主,他身形未转,剑刃却似长了眼睛一般,直向那书生而去。
那书生牙关一咬,不退反进,袖中匕首青芒隐隐,与飞雪剑再次相交j这一次交锋,却不似上一次的轰然,二人身形交错,那书生踉跄退了一步,半截衣袖掉落在地。随之掉落的,还有他的一只右手。
只一招“快雪时晴”,叶云生剑伤了那秀雅书生,逼退了青丝,他一手拉起桌下的李文非,叫道“快走!”那一剑几已耗尽他大半真元,好在此刻李文非已不似初时挣扎,任他拉着便走,身形几个转折之下,二人已到了门前。那马车紧贴着店门,眼见二人就要逃出生天,青丝忽然高声叫道:“十二郎,莫放他们走了!”
叶云生只及得听她前半句,脑中还在想,“十二郎,谁是十二郎?”车顶上已有一道黑影如巨鸟投林一般飞扑而下,指掌成爪,抓向的正是李文非的胸口!叶云生真元已散,不及抵挡,只有和身迎上,为李文非挡过了这一爪。
一爪之下,血肉淋漓。叶云生踉跄一步。一手扣住店中木柱,身子依然挡着后面的瘦弱少年。
那飞扑直下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一双眼睛里满是死气,他并无兵器,一只右手上却满是叶云生的血。
他扯了下嘴角,也不知是哭是笑,一爪又向叶云生攻来。这人武功,又在青丝与书生之上,叶云生见他肌肤上隐隐有一层暗黑光泽,不由一凛。那是苗疆“尸罩”的特征,传说练此功之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就算是平日里,我能不能接下他三百招?”他心中转着念头,手里带着李文非向后避让,那十二郎一爪未中,叶云生方才支撑身体的木柱却被他抓去了一块,木屑四溅。那柱子是硬木所制,极是坚固,然而那十二郎一爪下去却是若无其事,手上并无半点伤痕。
他果然练过尸罩!
而叶云生这一避,却正好避到了那小二休憩之处,方才店中一场恶战,那小二似被吓得傻了,动也不曾动。叶云生空余的左手一带他腰际,叫道:“快走!”跟见那十二郎又是一爪逼来,整个人也随之靠近,近处看来,那面貌真是狰狞凶恶,小二被彻底吓住了,一翻白眼。人直接滑到了桌子底下。
叶云生却因这一带延误了时间,眼见那一爪再难避过,心中一横,也只得再以己身为盾,为李文非遮挡。
十二郎一爪已至眼前,不知何故,竟是停滞不前。叶云生一惊,却见他一张狰狞面孔霎时扭曲得不成模样,身子也随之慢慢滑倒在地上。
这又是何故?飞雪剑大惑不解,一双眼又向下看去。
一点冷森森,锋芒如雪的枪尖,自十二郎的下身缓缓拔出来。
枪尖滴血也无。杀人无眼,银血无情。
“宁惹飞雪,莫碰银血。”那是因为飞雪剑虽会杀人,却也会救人;飞雪剑为了不伤人命,甚至专门练过剑尖打穴的功夫;银血却不同,银血只会杀人的功夫,传说他甚至把师父传授给他的六十四枪法改为四十五路,只为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
“那一十九路枪法又不能杀人,无趣。”
银血又是什么?它是江湖上人称“悠然公子”的花心大少莫寻欢的独门武器,银血霸王枪!
那个吓晕了掉到桌子下面的店小二从地上笑眯眯地爬出来,脸上还满是煤灰痕迹:“我就说,再怎么练尸罩也练不到那个部位,也不枉我躲这么久。”他的声音为之一变,不似方才沙哑,飞扬跳脱,笑意盎然。
他站起身,脸上也带着毫不在意的笑容,而他的眼,他的枪上却弥漫了三十三天的煞气。然后他转过头,一双眼看向叶云生时,那三十三天的煞气便转成了一天一地的温暖。
“喂,叶子,”他好像昨天才见面一样和叶云生打着招呼,“你找我,我来了。”叶云生也在笑,他身上还流着血,可是他的笑意和莫寻欢一样的温暖,中间还夹了几分释然。
几日来的奔波压抑,只在见了那人如往日一般的笑时,如积雪逢阳一般消弭无形:“阿莫,你来了,很好。”
天如水·月似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叶云生和莫寻欢认识当然不到二十年,可是两人真正见面的时间,平均下来一年一次都不到。
叶云生出身于江南世家君子堂,他很忙,因为他是江南有名的剑侠,当行走江湖,行侠义之事。莫寻欢不知出身于何处,他倒比叶云生还忙,骑马过小桥,满楼红袖招,莫大公子自有他可忙之事。
但只要叶云生想见他,这个人总会神出鬼没地出现。
莫寻欢左右手各执一柄银枪,右手那柄刚杀了十二郎,犹是冷森森一阵杀意。他双手一合,两柄枪一合为二,枪芒如电。原来莫寻欢惯常行走花丛,长枪携带不便,故而他花了心思,将银血霸王枪巧加分解,即便带在身上,也少人发觉。
此刻他身上还穿着店小二的衣服,一脸污迹,面上笑意却是十分灿烂,只这一笑间,小店中霎时一派水秀山青。带着这样的笑容,他转向青丝:“青丝青丝,为什么偷拿我的扇子?”
青丝贝齿紧咬着薄唇。一语不发。
莫寻欢却也不再追问,又看向那折了一臂的书生,笑道:“哎,薛公公,好好的相府管家不做,怎么也来趟这趟浑水?”
那书生一惊,似是未想到有人竟能点破他的身份。一旁的叶云生心中也是一动。他听闻权相相府内有数名管家,武功见识各有所长,其中有一人原是宫中一名公公。因犯事被逐,后来不知怎样也进了相府。
“袖中剑”薛明王!难怪他举止声音皆是不同。 莫寻欢看了他又笑:“权相叫你出来最多是监控十三杀手,你何必争功出手?”薛明王已自行点了断臂附近穴道止血,轻声冷笑道:“莫大公子向来放荡自诩,不理他事。既知是浑水,何必也自行跳进来?”他声音本就尖细,受伤后声音愈发轻飘,然而在场每一人均觉此人就在自己耳边说话一般,叶云生暗忖:这人非但袖中剑厉害,内功竟也是如此了得!自己方才一剑取胜,实也颇为侥幸。
莫寻欢笑指叶云生道:“这个家伙都卷进来了,自然就成了我的事。”他口角含笑,眼中的杀气却是再遮掩不住。薛明王不由后退了一步,面上神情虽不显,眼中已现惊慌之色。莫寻欢微微一笑,又上前了一步。
十二郎已死,青丝武功远不足当霸王枪之锋,自己断臂重伤。眼下,已无人救得了他。
薛明王余下的左手骤然在袖中握紧,慢慢地渐又松开,他再度抬首,秀雅面容上神情已然宁定:“莫大公子,你杀我固然有杀我的好处,然则若不杀我,好处却也不少。”莫寻欢神色不变,道:“是么,说来听听。”
薛明王道:“好,你若不杀我,我便告知你十三的行踪方向和辨认他的特征。眼下我与这女子皆构不成你威胁,唯有十三武功高绝,你身边又有两个伤者,与他相斗胜算不大。你若不应,我便自杀,反正死在你的霸王枪还是死在我自己的袖中剑下,也没什么区别。”
莫寻欢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薛公公说哪里话,我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你我一见如故,薛公公有话还请讲来。”
薛明王苦笑:“我可不敢高攀莫大公子这样的好友。”随即提高声音,“飞雪剑,莫大公子已然答应不伤我性命,烦你做个见证。”
叶云生虽然伤重,神志却还清醒,便点了点头。莫寻欢笑道:“这般不相信我。”他虽这般说来,神色倒还真有几分惋惜。
薛明王道:“莫大公子违约背誓又非一次两次,前车之鉴,怎可不防。”莫寻欢一笑,也不在意。薛明王走到他身前,低声说了几句,他声音极低,旁人都未曾听清,只见莫寻欢微微颔首,似是十分满意。
薛明王转身离去,一张秀雅面容苍白如雪,神情却分毫不动。地上断臂他甚至不曾多看一眼。
莫寻欢看着他背影,若有所思,他枪归右手,去拉不知何时又躲到桌下的李文非:“猫儿么,动不动躲起来?”李文非被他一拉,身子一缩,忽然一口狠狠咬下去。莫寻欢未曾想到,几乎被他咬出血来:“哎呀,不是猫,原来是只小狗!”叶云生叹口气:“你莫吓他,这孩子眼见他父亲惨死,已经神志失常了。”
莫寻欢摇摇头:“为个傻孩子搭条命上去,也真只有你做得出。”又道,“来接应你的人是君子堂的哪一个?你算盘打得不错,假意取道向北,再由君子堂的人在此接应,带李文非折回江南,然后你自己再将十三杀手引向北方。可惜可惜,这条计已被权相看破了。”
叶云生一震:“那是长房的七弟。”“死了。”莫寻欢淡然一句。
叶云生只觉喉头一热,一口血哇地一声吐出来,这次营救李文非,他乃是激于一时义愤,君子堂上下并无一人支持于他,唯有长房七弟叶云平挺身而出,未想竟死于十三杀手之手。他转头便看向青丝,眼下看来,她定然也是十三杀手之人,叶云平之死,她一样脱不了干系。
青丝一直站在店中一隅,身上银红衫子微微颤动,一张柔美面容上并无惧怕之意,叶云生看着她,想到二人同行数日,她告诉自己要去寻莫寻欢;想到她面色如现在一般沉静,轻念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想到那晚火光映在她面上,点染得比胭脂还要好看……
最后,晃过他面前却是叶云平那张年轻的脸。
霎时间,他心中绞痛一阵痛过一阵。
“你走!”他低声喝道。青丝不发一语,转身向店外走去,行至莫寻欢身边时,她忽然自衣中摸出一把匕首,合身便向他刺去。
这一击事发突然,然而莫寻欢武功在她之上,他身形一闪,完全是出自武者本能,右手霸王枪已经递了出去。
杀人无眼,银血无情。四十五路银血霸王枪,只会杀人,不会伤人。
青丝倒下的时候,一双明眸始终看向莫寻欢,唇边终于带出了一抹笑意。只是她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给叶云生:“飞雪剑,你终究是个好人……”莫寻欢抽回滴血不沾的银血霸王枪,骤然转过了身。半晌,他转向叶云生:“叶子,我们走吧。”
这一夜,三人投宿在附近一家客栈之中。
数日奔波,一夕宁定。叶云生躺在床上,李文非坐在他身边,仰头看着他,一双猫儿眼里倒没有初时的紧张,似乎只要在叶云生身边,便是天塌下来也无妨。
叶云生睁着眼,却是没有看他,这几日来种种情由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打转:仗剑劫法场救出李文非,君子堂前被一众长老斥责,叶云平挺身而出,十三杀手千里追杀,以及……那一日与青丝的相见……
叶云平惨死,青丝身亡,这一路死的其他人更是不计其数,纵然叶云生心念坚韧,一时间也不由动摇,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值得?
正彷徨间,门扉一响,却是莫寻欢走了进来,他在隔壁洗去面上烟尘,换上平素常穿的华服,又恢复了翩翩公子模样,手中却抱了把月琴,琴面上镶一面小小铜镜,却不知是哪个多情女子送与他的。
莫寻欢不是剑侠,是浪子,他惯常行走于市井青楼之中,虽不似一般文人善于抚琴弄筝,一手月琴却是熟极而流,虽是俚俗之音,却也别有一番风味。此刻他一跃坐到窗台上,左手按弦,右手弹拨,声音较琵琶更为响亮,铮铮琮琮。如飞瀑流泉。
叶云生熟悉的却是那把月琴,几年前他们相识的那个夜晚。两人一起喝了三四坛二十年的竹叶青,莫寻欢喝醉了,抱着月琴坐在树下大声唱歌,惊飞了一树的乌鸦。
这几年,每次见悠然公子,他身边除了银血霸王枪,常带的便是这把月琴。熟悉的人,熟悉的月琴,熟悉的曲调,恍惚间,他忆起了那些纵马高歌的好时光。慢慢地,心思沉淀了下来。
一曲既毕,莫寻欢抱着月琴,道:“叶子,别多想了,你家老七没后悔。青丝……那也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叶云生一震,看向窗台上的华服身影,莫寻欢却未看他,手拨琴弦,又轻声哼唱起来。
是,每个人都是自己选择的路,他自己也曾说过:“当做之事,道义所系,虽九死未曾敢辞。”
没有人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所以,他亦不悔。
突静如水的月光中,莫寻欢放下了他的月琴,向叶云生看过去,四目相接,终是了然一笑。
“叶子,下一步你打算去哪里?”叶云生犹豫了一下,早先他试图将李文非私下安置在君子堂,眼下显然已不可能。十三杀手虽然暂时退却,日后权相却定有其他杀招,莫非自己要带着他逃亡一世不成?
莫寻欢见他踌躇,笑道:“找个能和权相唱对台戏的人收留他吧,君子堂你是回不去了。”叶云生心道:“与权相势力相若又愿收留这孩子,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如西域罗天堡堡主介兰亭又或驻扎江南的定国将军何琛势力亦是不小,可自己与他们并无交情……”他正思量,一件物事已从对面丢来。他下意识接住,见是一块碧绿令牌,上面银丝缠绕一个“玉”字,莫寻欢的声音悠悠传来:“拿它去北疆。”
叶云生又一惊:“你去找了修罗王?”
江澄,字明玉。驻守北疆,军功无数,因其面貌俊美故有“玉帅”之称。然而性格狭隘狠毒,杀人无数,又称“修罗王”。莫寻欢一笑,手指拨动月琴琴弦,发出几声脆响,“我答应他从军三年,换了这块令牌回来,收留一个李文非,于他是不在话下。”
“充军?”叶云生大惊失色,“你开什么玩笑?”“是从军。”莫寻欢纠正道。“和充军有什么区别,你得罪过那个人啊!”
莫寻欢手抱了月琴,铿然一声响,却不作答,只向外笑道:“越大哥!”门扉又一响,一个气度沉稳的男子出现在门前,正是越卫晴。叶云生急忙起身行礼,两下相见,莫寻欢笑道:“此去北疆已不甚远,有越大哥相送,我也就放心了。告辞!”说罢身形一纵,手中还抱着那把月琴,已向远方而去。
叶云生急忙来到窗前,“阿莫,你往哪里去?”
莫寻欢的声音遥遥自夜空传来:“眼见就要拘束三年,还不趁此寻欢去也!”说罢纵声大笑,鸿飞渺渺,身形已然消失在夜空之间。
叶云生手扶窗棂,怅然若失,又诧异越卫晴为何出现在此:“越庄主……”越卫晴知他心思,笑道:“那日你刚离开青林庄,阿莫忽然出现,要我在这里等你。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得知你们行踪。”
他扶着叶云生坐下,正要询问一路来种种情由。李文非却忽然伸手拉住叶云生衣袖:“莫……莫寻欢……”叶云生大奇,几日相处,李文非因神志失常,连自己名字尚且叫不完全,今日居然把莫寻欢的名字叫了出来。李文非拉着他衣袖,口中含糊不清:“莫……走了……”
叶云生笑道:“是啊,他先离开了……”一语未了,心中忽然省起一事,一时间便如三九天被一盆透骨冰水从头盖骨上直泼下来:“阿莫!”
李文非依旧固执拽着他:“他走了,不回来了……”叶云生猛地一挣,欲跳下床去,越卫晴一把按住他:“云生,你去哪里?”
叶云生有伤在身,甩之不得,心急之下,只说了两个字:“十三!”莫寻欢哪里是去寻欢作乐,知道十三踪迹的只有他一人,他是去截住了十三!越卫晴手腕一翻,又将他按住,沉声道:“云生!”
他面色沉肃,不容躲避,叶云生怔了一下:“越庄主,你……你也想到了?”越卫晴点一点头。
“为何不让我去,他,他是你义弟啊!”“你没说错,他是我唯一的义弟。”越卫晴手上加力,把叶云生按回床上,“你根本不知十三踪迹,如何去找他?就算能找到他,以你现在伤势,又能做些什么?”
越卫晴极少这般疾言厉色地与他人说话,叶云生被他训得怔住。
越卫晴似也觉得自己失态,放开叶云生的手,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我也很担心他。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的事情要做,李文非一定要有人去送到北疆,十三那里一定要有人去应付。这些事谁也不能代替谁,云生,你是他知交好友,你若不相信他,不做好自己应做之事,怎对得住他一番辛苦跋涉!”
什么是朋友?朋友无须朝夕相处。即便一载方见一次,然情谊不变;朋友要做的事情,放手让他去做,相信他,支持他,哪怕在外人看来愚不可及;知交好友,如醇酒,不饮而中人欲醉。
不要以为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朋友,叶云生、莫寻欢、越卫晴,他们正是如此。月光柔和地照进房间,叶云生慢慢安静了下来。
“越庄主,你说得是,我怎能不相信他。”
郊外,密林中,一道黑影疾疾穿行,速度之快有如飞鸟。行至一株古树之下。那道黑影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微微垂首,左手却扶于腰间,似在倾听什么。
月华如水,虫声寂寂。四周一切一如既往,并无任何异动。
而那道黑影,就保持着如上姿势,似一座雕像。乍一看去,这个姿势颇为怪异,然而在一个江湖高手眼中,这个姿势却是一无破绽,竟寻不出半分可攻击之处。
忽然之间,头顶上“铮铮”几声,曲不成调,音非雅正,倒是有一种放诞俚俗之感。一个华服公子手抱一把月琴。自树上飘然而下。“走不完的江湖路,弹不完的江湖调,唉唉,”他面上带着笑,“十三?”
那道黑影骤然抬首,树枝的阴影遮在他脸上,虽然看不清面容,却可料想出他的惊异之情。月华之下,莫寻欢手抱月琴,笑意盎然。
那道黑影慢慢开口,声音居然甚是清亮悦耳,并不似一般人想象那般阴森可怖:“让路。”
莫寻欢随手放下月琴,笑意不变:“听说有人雇你杀飞雪剑和一个姓李的小孩子,有这件事么?”“有。”
“你已折了几乎一半手下,还要杀他们么?”“杀。”
“也不多说几个字,”莫寻欢叹口气,他指着自己鼻子,“十二郎是我杀的,你要杀我么?”“不,”那道黑影难得补充了一句,“无人买你的命。”莫寻欢抚掌大笑:“哎呀,真是尽职,只是,”他声音虽未变,眼底却慢慢浮起了一层阴冷寒霜,眉目带煞,眼尾如刀,“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听说十三暗杀本领天下第一,当年达摩首座和武当掌门也折在你手里,不过现在是明斗,不是暗杀,不知又会如何呢?”
银血霸王枪如飞龙在天,自月下席卷不灭杀气而来。
那一场决斗开始的时候,越卫晴正坐在窗边喝茶,他发现茶壶空了,于是起身想去续水,忽然间脚下一滑,竟在平地上摔了跤,手中茶壶摔到地上,碎成片片。
叶云生躺在床上,过了很久他才模糊有了困意。正在似睡非睡之间时,心口忽然一阵绞痛,他猛然坐起,一只手压住前胸,剧烈咳嗽起来。
李文非被他扰得也醒了。撑起身子看着他,叶云生急忙安慰道:“没有什么事,睡吧。”窗外天如水,一弯皎月如钩。
尾声
那场决斗后的几天,叶云生与越卫晴二人,将李文非送到了北疆。他们没有见到玉帅江澄,但靠着那一块令牌,李文非得到了很好的照应。越卫晴回到了青林庄。叶云生则回江南君子堂请罪,虽然叶云平身死,但这一件义举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君子堂的长老们也没有治他太大的罪,只是让他在祠堂内跪了三天。
而悠然公子莫寻欢和十三杀手的头领那一战结果究竟如何?江湖上竟然没有人知道。十三并没有死,十三杀手依然行走在江湖上,但因那一役折损近半人手,气焰已收敛了很多。
莫寻欢却是不知所终,叶云生曾经怀疑他去了北疆,履江澄从军之约,然而在北疆打听了许久,却无人得知他的消息。
三年之后,风尘仆仆的叶云生又回到了江南。
晚春时分,花气馥郁,叶云生走在繁华街道上,忽觉头上微微一痛,却是一枚荔枝和几点樱桃砸落下来,原来他恰好经过一家酒楼,楼上歌姬见他生得俊朗,便掷果相戏。
他笑了一下,甩开那些果子,继续向前走去。
又一样物事砸落下来,风声沉重,他听得清晰,不知为什么竟是躲之不得,“咚”的一声响,头上霎时被砸出一个包来,却是一个拳头大小的苹果。他不由也有些气恼,刚要说些什么,却听楼上一个笑微微的声音传来:“掷果潘郎是何等风流之事,叶子啊叶子,谁让你躲的?”
这声音如此熟悉,一时间他呆住了。抬头看去,见一个华服身影斜倚在酒楼二层的栏杆之上,手里居然还把玩着一只苹果,见他看过来,身子略挺直了些,粲然一笑。正是:
问讯江南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依旧笑故园,不见都城人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莫道秋水与长天,坐看云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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