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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绝塞明月
三百年登仙传说一百岁短促生命心中有疑道心即魔真假之际谁是我
紫石在灯下慢慢地摊开书卷,是《道德经》。这是所有人一入元赤观便需熟背的典籍。他每晚临睡前都要念上一段。道经有云:“诵《道德经》万遍,足生五色祥云。”可这一回,他却一个字也瞧不入眼,念不出口,书上那墨黑的字宛若远古的精灵——似乎在跳动着,狂舞着,跃出纸来,幻化成人形,一忽儿是绛霞,一忽儿是天乙长老。迭番隐现,也只不过是他脑海中的浮光掠影。
山风在元赤观上空轻轻呼啸,灯焰结成灯花发出毕剥脆响,益彰夜之寂静,让紫石觉得这个黑夜仿佛有什么要撕破夜幕蹿出。他无法不把天乙长老的死与绛霞那怪异的举动联系到一起,可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有关联的两件事。
天乙长老的尸体终于在今日火化了。道家与佛家不同:佛家讲人身只是一具臭皮囊,死后散归地水风火,性灵不灭方是所求;道家求的却是长生不老,尸解不过下乘,上乘者肉体飞升。而且就算死后,据说只要魂魄元神不离本体,也可以借太阴炼形之术重新活过来。可是身为元赤观道士的紫石却宁愿天乙的尸体尽早火化的好,归于尘,归于土,只因他死得太过诡异恐怖了。
天下九州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神仙传说众多,凡夫俗子若慕修仙之道无外往这些地方求之。而在这些地方修道之人,亦有传言:“若求仙,入元赤。”说元赤观里所居都是仙人,每九年便会有九人入红尘俗世,度脱九个有缘人入元赤观修仙成道。无缘者,自然无法知晓这元赤观在何处,位于何方;而有缘者,既入此观,便不再入红尘。因而没有人会知道这元赤观中所居也只是些凡人,一些一心成仙的凡人。紫石便是其中之一。
紫石是在十岁那年入元赤观中的,一晃已是十余年。他记得当初师父镜凉带着他涉过许许多多的险峰峻岭,最后停在一座山下。那山壁立千仞,如刀削成,连猿猴也不可攀爬,只有一根粗铁链,一端深入地下,另一端缘壁而上,隐入云中,也不知道有多长。师父挟起紫石,手在铁链上一搭,便上升数丈,一会儿就到了半空之中。饶是如此,却也费了个把时辰才到了山顶。
山顶到处林木青郁,花草争发,生机四蕴,依时烂漫。紫石却看见这峰顶如被巨灵神在凡界发怒时一斧劈过,裂为两半,百来丈阔,不见底的深。从这边半个峰顶看向那半个峰顶,可见到有屋宇在林中隐现。师父把紫石背在背上,用丝绦系牢,然后他往那百来丈阔的裂缝一跃,紫石见师父如仙鹤展翅般挥动宽大的衣袖,感觉整个人在空中轻轻地飞着,居然不曾往下掉,一忽儿就飞过了那百来丈宽的裂缝,到了那一半峰顶。元赤观就在这里。足沾此地,便是元赤观的弟子,再也不下山,不沾染红尘。
元赤观占地极广,也不知当年如何造就。主殿共分三进,前殿只供老子之像,而后殿所供却是元赤观祖师鸾真人真身。观中道士百余人,粮食菜蔬皆自种自吃,每日所做无非念经颂典、入定炼气。观中道众共有三辈。紫石这一辈居中,有三十六人。第三辈只有十八人,都是一些十三四岁以下的孩子。
每日清晨,残星隐退,紫石便起来了,穿衣洗漱,净过口,来到大殿外青石铺就的场地上。不一会儿,其他人亦陆续来至,盘膝坐定,有人敲一下玉磬,发一声清朗之声,众人便开始念颂《黄庭经》。那声音空灵透彻,如步虚之声。
念完经,日露一线金芒,煮沸云海,道士们便闭目合眼,手捏太素长生印诀,入定炼气。他们所习乃观中代代相传的“九虚天人经”.这一坐,便坐到日暮天晚,山风习习。又练了会儿剑,方才散了,去斋房进食后,各自归房。每九日乃一歇,由观主澄明率众参拜过前殿玄元圣祖老子,后殿鸾祖师之后,于中殿之中论道释玄,群弟子练功有阻碍不解之处,便可在此提问。众道士所渴盼的都是修到鸾祖师的地步,珠落黄庭,羽化飞升。观中岁月便如这日升月落、春来秋去般平淡似水。日日如此,年年如是。
元赤观收徒原有定数,每辈只得三十六人,以符天罡之数。现在观中第一辈只剩下九人,其他的人是早就羽化了。九人中之一为观主澄明,其余八人为长老。天乙即八长老之一,已将“九虚天人经”练至第八重天的境界,素为观中后辈所敬重。
第一个发现天乙死的人是紫石这一辈中的黄花。他是奉观主之命去请天乙的,只为这一日正是逢九之期,观中讲道释玄之日。众人正在中殿之中等待天乙的到来,听见的却是黄花那一声尖锐恐惧撕心裂肺的叫声。
八大长老之一的天乙死了。死得相当恐怖。看到天乙死状的人,都面无人色,五脏悸怖:他的四肢被肢解开来,乱抛在地,地上血水肆意流淌,散发出浓重的腥气,一似十八层地狱之中的血污地狱;他的头颅被硬生生砍下来,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一头白发盘踞了整张桌子,艳紫的血由发梢一点一点滴落……
这是从未曾发生过的事。虽说既有生,便有死,可是这峰上除了花草树木,没有任何毒虫猛兽,观中之人从未曾有意外死亡,虽然死时年岁各有不同,却都是安然羽化。故而,天乙的死令所有的人都大惑不解,他的死,绝非羽化,分明是被人杀死的。杀人不奇,可这是元赤观,一向自诩为道家第一观的元赤观,不染俗尘之事,所有的人都一心修道成仙,怎会有杀人的事情发生?
那一天,看着那样子的天乙长老,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直到观主澄明敲钟召集众人聚于中殿之中。紫石清楚地记得、当时澄明观主用他那波平澜静的声音所说的那番话:天乙长老不是为人所杀,而是“九虚天人经”修炼大成,即将成道飞升之际,天魔来袭,夺舍占躯,天乙长老临危不乱,智珠内莹,以大决心、大定力自毁躯壳,自解肢体,舍身成仁,击退天魔,自己也兵解飞升了。
道家秘笈记载,修道者功行圆满将证道飞升之际,有九天十地诸魔鬼不忿凡人能夺天地之造化,脱离死趣,长生不老,化身种种来惑,欲败其道。其中以“天魔”最是厉害:来无踪影,去无痕迹,相随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倪,随机变幻,如电感应,人心灵稍一失自制,便会趁虚而入,惑人心智,乱人心神,让人倒行逆施,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故而天魔为修道人之大敌,专败其道行。
澄明这么一解释,众道士们这才恍然大悟。接着澄明下令,积薪架柴,将天乙长老火化了。元赤观亦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可是紫石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观主的那番话虽然是正论,言之有理,紫石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使得他在这样的夜晚,心绪不定,《道德经》上的只字片语也难入目。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是绛霞。
在天乙长老死前的几天,也是这样的夜晚,紫石散功食毕归房,坐在灯下看《道德经》,忽听得有人轻轻扣响房门,紫石心里微感惊讶,这时候各人都应该归房歇息,如何会有人来敲门?他起身去开门,却见绛霞站在门口,脸上隐带着一丝恐慌。
绛霞是与紫石在同一年同一天被八长老中另一人带上这无名之峰元赤观的。只是绛霞根骨资质远胜于他,也远胜于观中他人,被誉为元赤观百年来唯一一个可能将“九虚天人经”真正练至第九重境界,步追鸾祖师,珠落黄庭,结胎羽化之人,故而其修炼也全由观主澄明亲自指点。绛霞为人冷漠寡言,即使与紫石同时上山同一辈分,也极少与他言语,而这也正合了“九虚天人经”第一重境界第一步:“空其腹,虚其心,寡其言,慎其行。”绛霞不等紫石招呼,便走进房来,紫石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进来,将房门掩上。绛霞一进来,就盯着挂在墙上的剑看。那剑二尺九寸长,样式奇古,柄上镌有篆文,乃剑之名“霜皎” 二字,是紫石所有。
道家以剑、镜、尺为三宝,尺以立身,镜以护心,剑以却魔。元赤观中好剑逾百数,每个人自习“九虚天人经”起,便有一柄,用以却魔。紫石的是霜皎剑,而绛霞的却是长生剑,那是鸾真人羽化飞升所留之物,传承下来,只在每一代观主手中,而这一代观主澄明却提前传给了绛霞,除了默认他为下一任观主外,更多的是希翼,元赤观三百年不熄的希翼。
绛霞目不转睛地盯着霜皎剑看,紫石也不知他是何意。良久,绛霞方转过身来,他脸上那丝恐慌已然消逝无踪,代之的是惘然,如雾笼千山、不见面目的惘然。紫石低声问道:“师兄,有事吗?” 绛霞道:“你将剑取下来。”紫石依言取下剑,顺手抽出一半,现一道澄明秋水,不解地望着绛霞。绛霞微抖了一下身子,后退半步。极少见他这等样子的,紫石诧道:“师兄,你怎么了?”绛霞看着他手中的剑,慢慢地说了一句话,那是很奇怪的一句话,他道:“紫石,你的剑会不会说话?”他似乎很费力才问出这句话,看着紫石手中的剑,一如看着魔怪。
这是何指?紫石愕然:“师兄说笑了,剑怎会说话?”绛霞一震,闭了闭眼,摇了摇头,仿佛要甩脱什么似的,清秀的脸又沉寂空灵下来,道:“是,剑不会说话。”开了门,径自去了,玄色道袍很快融入冥冥夜色中,顷刻不见。
紫石呆了半晌,不知道绛霞找他到底何事,那一句话又是何意,只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也不曾放在心上,将剑挂回墙上,见夜色已深,便熄灯睡了。
可是,隔了数日,天乙长老死了。而天乙长老正是当初带绛霞上山之人,是绛霞的师父。紫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天乙长老的死与绛霞那一晚怪异的举动搅到一块。他回想起这几日绛霞的一切举动:颂经、习气、练剑。绛霞都如往日一般神凝气定,练剑时,长生剑在他手中,一如活物,神龙般屈伸,便要破空飞去,身法招式轻灵似飞仙,独步元赤观。
想到此处,紫石推开窗,绛霞的房间正与他相对,可以看到绛霞房间的窗户,那一边灯也亮着,也有人影隐现,似伏案读经状,一会儿灯熄了,一片静寂的黑暗。紫石不禁有些恍惚起来,这几日绛霞所有举动分明与往日一般无二,那晚那一幕倒似他自己一人的梦。绛霞真的有找过自己问过那个奇怪的问题吗?有吗?紫石忽然有些不敢肯定。可是光与暗的互相纠缠中产生的黑影,幻化成绛霞白日里练剑的身影,紫石离他最近,总觉得绛霞握剑的右手,骨节发白,是用极了劲的……
合上经卷,紫石一口气吹去,远处悬挂在墙上燃得正旺的灯就灭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是修道人的大忌,元赤观已经恢复了平淡如水的日子,而绛霞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房中,一切如初,想这些做什么,天乙长老的死与绛霞当然无关,那一晚当作不曾有过好了。是的,不曾有过,练成“九虚天人经”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绛霞再出现在紫石门前,是天乙长老火化后又几日的事了。依旧是轻扣房门之声,紫石开门,依旧见到面上现恐慌之色的绛霞。只是那恐慌如浓墨染宣纸,更深了几分。且胸口起伏不定,微喘着气。绛霞道:“紫石,我的剑会说话!”紫石是彻底呆住了,上次他来,问自己剑会不会说话,这次却说他的剑会说话。绛霞的剑是长生剑,是观中第一至宝,鸾祖师所留,以西海青铁、南溟赤铜、北荒白金合炼而成。长三尺三寸,法三十三天;重九斤有零,法九重之霄。通体湛蓝,吹毛断发。虽然对于神兵利器,人们总喜欢形容它有灵性,喻为神龙,为活物,可是剑毕竟只是剑,只是五金之精铸成的,死物一件,怎么可能会说话呢?绛霞如此莫名的话,究竟何意,而他到底又是怎么了?
绛霞却不理会紫石的惊愕,他盯着紫石道:“长生剑会说话!”紫石一时无法理会,顺口问道:“它说什么了?”绛霞却又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道:“它说它是鸾祖师!”紫石好半晌才领会这句话,他跳了起来,“鸾祖师?怎么可能?师兄、师兄你疯魔了不成?”鸾祖师是这元赤观始祖,观中众人都知道他的事迹:他曾是前朝皇帝的国师,道妙通玄,窥透天机,故而舍弃凡间种种浮华虚欲,率座下九大弟子,远离俗尘,来到这无名峰顶,建下元赤观,一心修道成仙,终于大成。羽化之日,空中有天乐响起,五色祥云笼罩,鸾祖师元神离体,得道飞升,所遗真身散发异香,如是者三日三夜,并不腐坏。被弟子们供在后殿中,每隔九日便参拜一次。当日紫石上山初见鸾祖师真身,虽然他年纪尚小,却也震惊无比,那样一个飘逸模样的人端坐在那里,肤如白玉而隐透红晕,长眉长须,双眸闭着,如在入定,仿佛随时会睁开眼来,以洞察人心的睿智眼神瞥你一眼——若非得道成仙怎么可能历经三百年而不腐朽恍如在生?
是的,鸾祖师是真正成仙了。自目睹此奇迹的鸾祖师亲传九大弟子以降,三百年来,元赤观中的人都相信这一点。因为相信,所以他们才终其一生都在修炼鸾祖师所传的“九虚天人经”,渴望也能像鸾祖师一样,脱离秽胎,逃脱凡尘,成为逍遥于三十三天之上的天人。可是现在绛霞却说,长生剑会说话,而且说它就是鸾祖师?这怎么可能!
绛霞的脸在灯光下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他道:“怎么不可能?它就是鸾祖师!”语声极低,却有着咆哮的语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我起初也以为不可能,可是,紫石,鸾祖师没有飞升成仙,没有!”紫石轻叹一口气:“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绛霞脸上神色又变成了那种不见底的迷惘,他道:”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一晚,我在房里读经,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可是房内只有我,那说话的、那说话的竟然是……“他重复了好几次,才将话说下去,”……挂在墙上的长生剑!然后它自己就飞了起来,房中的灯光就在那一刻暗了下来,原本是红色的灯火刹那间转为了碧色,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才这几句话,紫石不知怎地,听得毛孔都竖了起来,只听绛霞继续说道:”然后我就看到长生剑化成了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的模样分明是后殿供了三百年之久的鸾祖师!“房中一片寂静,响着的只有绛霞大口喘气的声音。紫石看着绛霞,心中涌起一个念头,他将这个念头慢慢地说了出来:”师兄,你入魔了!“是的,绛霞定是修炼”九虚天人经“太过急进,定力不足,入魔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说出这一番荒唐无稽的话来。
绛霞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他缓缓摇头,不再说话,转身往外走去。眼看绛霞便要跨出门去,紫石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兄,天乙师叔的死可与你有关?“这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问得过分,可是不知怎地,硬是从喉咙中冲了出来。绛霞霍地回首,眼中一道精光闪过,看着紫石一字一句道:”他不是我杀的!“紫石见他目光清澈坦荡,不由一怔,一时无语,眼睁睁看着他像上次一样很快没入黑暗中。
接下来,又与上次一样,白日里,绛霞与他都无一言,而举动也与往常无异。
不料过了几天,惨剧再次发生。这次死的是八长老中的赤琅。与天乙一样的死法,在自己的房间里,被肢解,断头,血流遍地。只不过他死得尤其吓人,不但被肢解,连五脏六腑也全给掏挖了出来。
任观主澄明再三说赤琅长老与天乙长老一样,是即将道成之际被天魔所惑惨死的,可八大长老一下子死了两人,所有人心中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但这不安也只是压在心里,他们依旧过着元赤观数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涯:颂经、炼气、习剑。
紫石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修炼”九虚天人经“,绛霞那番怪异的话在紫石耳边脑里心上回响着,不肯散去,他这番明明是入魔之后才会有的狂言呓语,可是,紫石不知道该不该把绛霞怪异的举动告诉观主澄明或是自己的师父——八大长老之一的镜凉。因为绛霞再也不曾找过他,如果他就这样去告诉观主绛霞的异常举动,只怕到时候绛霞一个否认,那么他难免会被人猜成别有居心,虽然这元赤观不入俗尘,但人的俗尘之心却总还是有的。
而且紫石相信天乙长老的死的确与绛霞无关,因为绛霞当时回答他时的神色是如此坦然,坦然得一如赤子。那么,如果天乙的死与绛霞无关的话,赤琅的死自然也与绛霞无关了,那这两位长老的酷烈死法,是真的如观主所说是因为天魔而死吗?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呢?他总觉这一切必然与绛霞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紫石这一念既起,那是再也撇不开去,却又找不到任何人去述说。而这一念牵缠心中,每日里的功课也只是虚应故事,静坐修炼、搬运周天时再也不能心无杂念,静如止水。紫石知道只要自己心中有着这么个心结,”九虚天人经“的修炼只怕就此停滞不前,再也不会有丝毫进益。他必须解开这个结。
存了此心,他对绛霞每日的举动自然分外留心,这元赤观所在之地就这么大,众人的作息又俱是一样,若有人稍有异常,那是极易察觉的,可绛霞的举动紫石实在瞧不出有何不妥,有何异常。可就是这么着,就是一切太过于正常了,紫石反而越觉得不安,别人脸上眼中还看得出那一丝被压抑着的惶恐,绛霞却是绝对的平静如常,平淡如水。
于是,不仅白天,就连夜晚,紫石也注意着绛霞的一举一动。紫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绛霞身上,他只知道,若此事解决不了,不管绛霞是不是入魔,自己只怕也要入魔了。
这一晚,紫石不再坐在灯下看《道德经》,而是熄了灯,默立在暗处,从窗缝间窥视着与他房间相对的绛霞的房间。这几日来,他晚晚如此。绛霞一直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但紫石有一种直觉,只要这么看着,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而这一晚,就在紫石以为也会如其他夜晚一样不会有什么结果时,忽听得绛霞房间的窗扇发出轻微的声响。紫石心神一振,注目看时,只见绛霞房间的窗扇缓缓地打开,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条人影倏忽出现在窗外。这一夜有月,半轮悬于天上,洒下蒙蒙眬眬的光,紫石瞧得清楚,那人影正是绛霞。
绛霞静静地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沿着走廊行去,悄如飘游在夜间的鬼。紫石这才轻轻掀开窗扇跳出来,远远地跟着绛霞,生怕一靠近了,绛霞便发现他。
绛霞如孤魂野鬼般飘游在这夜间的元赤观里,最后在一处房门口立定,紫石瞧见他轻敲房门,里面的人似乎轻声问了一句,绛霞回了一句。因为隔得远,所以那声音在若有若无之间,听不真。只见那房里就亮起一片浅浅的灯光,然后门开了,绛霞闪身进去,门又关上了。
紫石此时倒踌躇起来,因为那是八长老之一的伊玄的房间,他不知道绛霞找伊玄有什么事,若是此时靠上前去,凭伊玄长老与绛霞的修为,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自己。可是绛霞找伊玄到底有什么事呢?是找他说长生剑会说话的事吗?
就这么一犹豫,伊玄长老的房里传出奇异的轻响,有几道光在从窗纸透出的暗淡灯光中闪烁然后沉寂。紫石心中咯噔一下,顾不上胡思乱想,脚下发力,刹时间扑至伊玄房间门口,伸手去推门,那门居然没有闩上,一推就开了,门轴转动,发出一声低而尖锐刺耳的声音。
紫石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血,一地的血,像许多条红色的蛇在那里蜿蜒爬动。然后那血的味道才撞入鼻中,熏进肺里,再从口腔鼻窍翻腾出来,是腥膻的甜。地上除了艳红的血外,还有手、脚,都被人斩落,浸泡在血里。
有人背对着紫石站在那里,右手持着一把剑,剑上犹有血在滴落,而他的左手提着一个头颅,那被血染得红白斑驳的头发下是一张惊恐莫名的脸,伊玄的脸!紫石整个人如坠冰窖,那一声称呼在肚里七旋九绕吐出口时几已嘶哑不成声:”师兄?“那人身子一颤,慢慢回身,玄袍长袖,与平时无异,可是那剑眉之下的眼眸中,是两点鬼魅之红,一片血腥杀气!
那两点眼中之火几乎要灼进紫石的心去,他颤声道:”师兄,你……杀了伊玄长老?“其实这句话已经不用问了,是明摆着的事了。而且瞧伊玄死的模样,天乙与赤琅分明也是绛霞杀的了。绛霞看着他,眼中的那一片杀气慢慢消散,竟然道:”伊玄不是我杀的!“紫石没想到此时绛霞居然还矢口否认,不由又惊又怒,指着伊玄的头颅一时说不出话来。绛霞看着他,脸上现出奇异的神情,那是一种既失望又怜悯的神情,他喃喃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咯咯低笑起来,那笑声之怪吓了紫石一跳。
蓦地收住笑声,绛霞脸上泛起一片狰狞的愤怒:”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是伊玄师叔!他是魔鬼,伊玄的魂魄早被他灭掉了,他占了伊玄肉身,不止是他,天乙、赤琅……这元赤观观主和八大长老都不是自己,他们体内的灵魂都不是自己!我杀的不是他们,而是占了他们肉身的魔鬼!你知道鸾祖师告诉我什么吗?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三十三天,也没有什么天人神仙,他不曾修炼成仙,反而修成了魔,还有他座下九大弟子,也都成了魔,因此他们才要每隔九年收度九个人到这元赤观,为的就是夺胎占舍,借着别人的肉身永远活着。三百年来,所有的人都被他们骗了!什么’九虚天人经‘,假的!成就的只是他们可以永远活着!不然,为什么其他人不可以下山,只有他们几个人可以下山?我们都被哄了,成了他们圈养在这里能让他们不死的工具!“他喘了口气,脸上、眼中又露出那一片血腥的杀气来:”而鸾祖师,是因为找寻不到好的肉身,所以才一直呆在长生剑里。你知道吗?他夜夜缠着我,就是想灭掉我的魂魄,侵占我的身体!他们不要我活,我先不让他们活!今天,我就毁了他们,让他们这群早该朽烂成泥的魔鬼再也无法存活在世间!“这一番话听得紫石一时如被雷震,心里翻来覆去只是一个念头:绛霞入魔了,入魔了!绛霞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摇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的……“左手一甩,伊玄的头颅便给掼在墙上,绽一朵妖艳的血花。然后绛霞整个人化成一道黑线自紫石身旁掠过,伴着一句充满杀意的话:”什么鸾祖师,什么元赤观,我毁了它!“紫石追出门外时,只见一条黑影在月夜下如星丸弹跳,扑向元赤观后殿,那是供奉鸾祖师真身所在!这时,元赤观里原本黑暗一片的房子中接二连三地冒出星星点点的灯光,想来是这一会儿已经将众人惊醒。紫石却也顾不上了,急追绛霞的身影而去。
追至元赤观后殿时,绛霞正站在那里,脸上七情变幻,似恨似怨,时悲时喜,忽然大喝一声,凭空跃起,双手持剑,斩向端坐在那里的鸾祖师真身。破风之声仿佛不止要将鸾祖师斩成两半,也要将这即将天晓之前的黑暗斩成两半。紫石大惊,却无法阻止,眼看鸾祖师真身便要在绛霞这一剑之下毁却。
便在此时,有五六人齐声喝啸,殿中闪起五六道剑光。那剑光纵横开阖,映着殿四角悬着的琉璃海灯,仿佛无数道闪电在相互追逐,剑刃相击之声叮当直响,断金切玉。忽地一声长响后,剑光俱敛,而那光影仿佛犹在殿中盘旋。
紫石这才看清,绛霞持剑站在殿中央,有六人将他围住,却是观主澄明与空谷、抱朴、洞真、灵飞、以及自己师父镜凉五长老。而鸾祖师真身依然端坐在那里。自是澄明六人出手阻止了绛霞。场中气氛剑拔弩张,紫石一时间连声也不敢出,只瞪大眼瞧着。
澄明长眉飘动,眼神如针:”我就知道,果然是你!“空谷道:”师兄,与他多说做甚?他已不是绛霞,而是被天魔所惑,堕入魔道,妄图毁掉我元赤观!“灵飞接口道:”不错!大胆妖孽,竟然如此残虐,还不束手就擒?“绛霞恶狠狠地盯着他们道:”妖孽?也不知道谁才是妖孽!“将身子一旋,剑光就在这旋转中蔓延开来,侵向澄明与五长老。大殿中刹那又布满了剑光,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来往开阖。然后所有的剑光纠集成一团,往外移去,转眼便出去殿外,很快到了元赤观众人日常做功课的青石场地上。
此时,天上星辰残稀,夜色泛起一种带着浅灰的白,原来已近天亮时分。他们的这一场叱咤打斗早惊醒了其他人,围聚过来。这时大概是见绛霞与观主及五长老斗在一起,都心中大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且那令人触目惊心的剑光一时也让人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盯着看,眼睛也不眨。
道家成道之法,原有剑解一门,故而道家亦重剑术。元赤观的剑术可说是独步天下的。但紫石此时才知道澄明与五长老的剑术高到什么地步,那一手剑法使将出来,飘逸空灵,罗织成一张张无形的网,不带杀气地笼罩下来,让人死于无知无觉之间。而更令他吃惊的是绛霞的剑术,紫石从未曾见过那样的剑术,虽然一模一样的招式,剑意却全然不同,非但不飘逸,不空灵,反而透出一种决绝,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妖诡杀气。
可即使是这样,绛霞也脱离不了澄明与五长老的剑网笼罩,那仿佛是人间最重的一副枷锁,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铐锁住你,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紫石只见绛霞的那道剑光被剑网越压越暗,那一丝亮意眼看便要灭绝,猛听绛霞长啸一声,那啸声尖锐而愤怒,那一道剑光倏地在剑网中一炽,居然将那剑网冲得七零八落。一条人影摔落在地,却是洞真,只见他脖子上一抹殷红,已死于绛霞剑下。绛霞却已脱出剑网,向外逸去。
紫石正目瞪口呆,再也想不到绛霞居然能脱出澄明与五长老的剑网,他眼光敏锐,看见绛霞玄色的衣服上一片湿意。猛地听澄明喝道:”截住!“原先围在旁边的元赤观众道士一听之下,身形晃动,靠了过来,便欲拦住绛霞。紫石这才注意到,他们看似随便站着,细看之下居然合着易象方位,此时一动便形成了一个阵势,拦住绛霞。紫石心中一动:难道说他们是早准备好了的?难道说澄明观主与五长老都知道绛霞的事?
一时间,场中呼喝之声四起,可是所有人都料不到绛霞的修为竟然如此之高,他的身形倏忽如鬼魅,手中的一口剑却如妖似魔,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中,便有几人死于他剑下。围堵他的人心中骇怖之极,见他又刺死两人,破阵而去,刹那间已在数十丈开外,不由齐齐愣住,一时无人敢追赶。
这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澄明与剩下的四长老这才围过来,见状叱喝着急追。紫石也不及多想,紧跟了上去,其他人这才醒悟过来,也跟了上去。
一路追来,紫石心中那份怪异又增了几分,鲜血在地面上显现出奇异的轨迹,也不知是绛霞的血还是其他人的血,却显示出绛霞去的方向,是通往那将山顶隔成两半的百来丈阔不见底的悬崖,那是绝路。
天边的云朵渐渐泛出不同的颜色,山风凛冽如刀。紫石与其他人晃眼便追到那悬崖附近,远远看见绛霞已奔至悬崖边上,澄明与四长老已经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般紧逼而至,眼看绛霞再也无路可走,谁知他越奔越快,到了悬崖边也不曾停住,反而往那悬崖中一跃。
这使得随后追至的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不成他自知不敌要自杀?可接下来的事更令他们不敢置信:绛霞一跃七八丈,力尽之后身子居然不曾往下落去,而是在他双袖挥动之下,倏地向前一荡,继续往前飞去,紫石等人不由呆住了,怎么可能?这元赤观中只观主澄明与八长老已经将”九虚天人经“修炼至第八重境界,可以御风而行百十丈,所以每隔九年他们会飞过这悬崖,度脱根骨好的弟子上山来,其他人根本没有这修为,难道说绛霞已经将”九虚天人经“练至第八重境界?
澄明与四长老互看一眼,脸色俱变,从彼此的眼神中传出同一个讯息:绛霞盗了羽衣!只有他们几人知道,羽衣与长生剑同为元赤观至宝。这羽衣乃鸾祖师与座下九大弟子以天山冰蚕丝杂以神鸟之羽织成,只有九件,穿在身上,便如鸟之双翼,凭借风力可以将轻身术发挥十倍以上,这百来丈阔的悬崖便可轻易而过,不然谁也没这本事。而这羽衣只在他们九人手中,看来绛霞杀了天乙等人,也盗走了羽衣。
只见绛霞挥动双袖,在云光霞色之中,如鹤轻翔,似蝶翩翩,御风而行,已经飞到那百丈悬崖的中间,眼看不用片刻工夫,就要登那一边山顶,便可攀那铁链下山去,再也无人能制。
澄明双眉耸起,掌中长剑一竖,捏了个法诀,猛啸一声,喝道:”乾坤转借!“四长老闻声,身形晃动,都到了澄明身后,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双掌按在前一人背上,最前面的是空谷,他双掌按在澄明背后”灵台穴“上,五人身上蓦地涌起一层淡淡的白光,口中同时喝道:”琴心三叠道成初,诸天群魔一剑诛。“澄明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直射向绛霞——这才是元赤观无上修为:以”乾坤转借大法“合力施展飞剑一击,遇魔杀魔,逢妖斩妖,锐不可当,是为”诛魔一剑“.那一剑挟着一股尖锐的破风之声,如流星急坠,闪电怒击,飞向绛霞。绛霞身在空中,虽可仗羽衣之力微转方向,但那一剑委实太快,才自澄明手中脱出,已至绛霞背后,而破风之声这才传入众人耳中。绛霞借羽衣之助飞行甚速,却连避闪的工夫也无,那剑便由他背后刺入,又再透胸而出,迸起一蓬鲜血。
此时,天边云霞变幻益盛,托出日头,一时天地间一片光亮。那鲜血飞溅在半空中,散成无数血滴纷落,似下了一场红色的雨;而这红雨被阳光一映照,居然幻出无数赤蓝青黄紫的光晕。
中剑的绛霞在空中一窒,然后费力地挥动双袖,在这令人失神的颜色中转身,面朝众人,嘴巴张动,说了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然后,他居然笑了起来。紫石觉得绛霞那笑充满了解脱。接着就看着他以极快的速度往悬崖中掉去,很快就成了一个黑点,最终不见。
众道士一片寂静,无人发出一声。过了半晌,澄明这才叹了口气道:”魔惑!魔惑啊!我元赤观百年以来,就这么一个天资超绝的弟子,原以为他可以步追鸾祖师,肉身成圣,故而我将观中秘传倾囊而授,不料欲速不达,爱之足以害之,他定力不够,进境太快,为天魔所惑所害,败道惨死!“他语声惨然,满是憾意,在他心目中绛霞并非死在他与诸长老合力一击之下,而是被天魔所惑而死。却无人回应一句。又过了一会儿,空谷这才道:”鸾祖师传下来的长生剑呢?“众人方回过神来,想起适才绛霞剑气纵横,如妖似魔,但手上所持并非长生剑,要不然,未必有人拦得住他。可他为什么不用无坚不摧的长生剑呢?
那柄长生剑是在绛霞房里找到的,但已不再是一柄神兵利器了。它碎了,碎了一地,而且碎得好生奇怪,那碎片像一根一根针,蓝色的针,根根刺入绛霞房间的墙壁上,一眼瞧去像看着一片密密麻麻的针山,泛着刺人心眼的光芒!没有人知道无坚不摧的长生剑是怎生碎成这副模样的,也没有人知道绛霞为什么要弄碎它;更没有人知道绛霞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想要毁了鸾祖师的得道真身。
澄明再次敲钟召集众人于元赤观中殿之中述说此事:天乙、赤琅二长老并非被天魔所惑而惨死的,真正被天魔所惑的人是绛霞,所以他倒行逆施,杀了他们后又杀了伊玄长老,还打算毁掉鸾祖师真身,毁掉元赤观;最后又杀死了洞真长老。他已堕入了魔道,死不足惜。
众人想起绛霞那妖气纵横的剑术,那酷烈的杀人手法,心中所有的疑惑不安方才如尘埃落地,都觉得观主的话是再对没有的了,以后应该心念纯一,虔修大道,不可俗念不断,以免再蹈绛霞覆辙。
只有紫石,回想起绛霞异常的行为,还有那遍布绛霞房中长生剑的碎片,心中浮起一种诡异莫名的感觉:难道绛霞说的是真话,长生剑真的会说话?难道说这剑里真的住着鸾祖师的灵魂,鸾祖师的灵魂真的出来并且霸占了绛霞的身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毁了他自己的真身呢?绛霞的灵魂呢,哪里去了?如果不是,那绛霞真的是被天魔所惑堕入了魔道吗?
而紫石心中更有着一个令他每一想起便心惊胆战的念头:澄明与长老们是不是事先就知道天乙与赤琅长老是绛霞杀的,要不然怎么会派人拦在外面事先围堵绛霞。可是他们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有阻止,而到绛霞要毁了鸾祖师真身时才出面阻止?这是不是意味着……绛霞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所练的、这元赤观众人三百年来勤练苦修、企图仗之得道飞升的”九虚天人经“练到最后成功了,不是成仙,而是成魔?
然而,不管是哪一个问题,都无法得知答案了,绛霞已经掉下了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一切再也无从得知。而紫石宁愿相信,绛霞以绝世根骨修成”九天虚人经“,即将成道之日为天魔所惑,遂败道惨死。
可到底是不是呢?紫石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因为当日澄明坐在中殿中痛叹绛霞入魔时曾经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似有意,似无意,带着种种难以言说的意味,令他只敢把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秘密都埋入心底深处,从此忘却。是的,这元赤观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唯一重要的事就是练成”九虚天人经“.他只知道元赤观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他和众道士们依然每天颂经、炼气、习剑。而观主澄明与几个长老依然每隔九年,穿了羽衣,飞过那长长的悬崖,再沿那大铁链下山去,入红尘俗世寻度几个有道骨仙根的童子上来,延续元赤观三百年不灭的希冀。
日升月落,乌走兔飞。韶光在花草树木上去来,日子便这么过去了。绛霞一事被人渐渐淡忘了,没有人再提起。紫石依然每日早起,坐在殿前广场上与众道士齐念《黄庭经》,练”九虚天人经“,习剑,九日一歇。所有的人渴望的都是练到鸾祖师的地步,脱离秽胎、无拘自在,却终究无有能达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晚,紫石回房,于灯下看《道德经》,忽然听到一声冷笑,极细极低,像夜风呜咽,若不可闻。他一惊,喝道:”是谁?“又是一声冷笑,似有似无,如冥冥之中,鬼魅言笑。
那笑声自墙上传来。紫石只觉得惊恐莫名。他看见挂在墙上的霜皎剑缓缓飞起,在空中自行游翔,上下翻飞。那是一种奇异的轨迹,伴着一个空灵的声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是《道德经》,老子的五千言,观中人人都能倒背如流,可却被这声音颂得魔性纷扰,妖意纵横。而随着这颂经的声音,那柄霜皎剑居然开始扭曲起来,化成一团浅白色的光晕,如混沌生太极般旋转,最后变成一个人形,而且由模糊到清晰。
第一眼觉得眼熟无比,第二眼,第三眼……后,紫石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霜皎剑化成的人形,即使真的是魔鬼也没这般可怖,也没这般的惊!因为霜皎剑化成的人形不是别人——虽然它化成的人形淡淡的近乎透明,可那手脚,那眉眼,赫然就是他自己!
紫石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远的空旷暗黑之处传来:”你是谁?“霜皎剑化成的人形轻笑起来,那笑声轻盈优雅:”我?我就是你。或者说,我是另外一个你。每个人都一样,当心里有了疑惑,有了不解,有了不满,又不敢反抗反对时,自然而然会有另一个自己出来。所以,我不过是另一个你罢了。“紫石喝道:”胡说!“那人形道:”胡说?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你清楚的,你无日无夜不在勤修’九虚天人经‘,渴望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但你心里难道一点也不曾怀疑过: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么?是,都说鸾祖师是得道飞升的,可是三百年前的事,谁见着了?而且这三百年来,这元赤观中可有谁也白日飞升的了?那不过是一场梦幻空花,虚无之望!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呆在这山上呢?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之望而在这枯燥的地方耗尽短短百年的一生?“紫石喝道:”你胡说!胡说!“只是这一句说得如此无力。那人形的一番话就像一株渴望长大的小树的根,狠狠在他心里扎了下去。他忽然跃起,右手五指相并成为手刀,一刀斩向那离地三尺飘浮着的人形,凌厉真气带起的杀意彰示着他的决心。
那凶狠的致命的真气打在那人形上,那人形便无声无息地散化了,紫石喘了口气,那声音又在背后响起:”没用的,既然我就是你,你怎么可能杀得了自己呢?“紫石霍地回身,灯光下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那白色的光晕又渐渐从虚无中凝聚起来,形成人形。那人形幽幽地道:”既然你愿意过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那么,倒不如你进这剑里来,继续过你无悲无喜、无欲无望、寂如死水、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出来替了你,下山入红尘去,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享受那尘世中人们应该享受的一切。可好?“那人形轻飘飘地移动着,慢慢贴近紫石,轻轻地道:”进来吧,进来吧……“那人形轻轻道:”进来,进来……“那人形道:”进来,进来……“紫石喘着气,拼命地凝神定心,不去看霜皎剑幻化成那个似有若无的自己,不去听那虚无的却一字一句打入他脏腑的话,不去听这魔鬼之惑,心里只是道:那是天魔!是天魔!天魔!
可这究竟是天魔,还是自己真正的内心,真正的自我,亦或是其他的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