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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香远

作者:糖小小讯

少不更事的少女为了尊严,踏上向背叛者复仇的征途。

当爱情最终成为幻想中短暂的美丽,友情、亲情……更多更深的情义凝结在她的血液中,一生无法摆脱。

一、女儿心

宝离二十一年夏至那天,是辛陌香最后一次以辛大小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那是傍晚时分,她懒懒靠在回廊下的藤编软椅上。落霞如涌,把天边燃成奇丽的火海。庭院里一径铺香的,是茉莉、茑萝、木楼和百合。

少女们吵闹嬉笑着,在庭院正中支了靶子,比试射箭。她们握的弓,纤小秀丽,每支箭上都细细刻了自己闺名的最后一个字。还没把弓拉满,小脸就已是红扑扑的,鼻尖冒出细小的汗珠。然后"啪"的一松手,或银亮、或玉白的小箭划开黄昏潮湿馥郁的空气,射向前方。靶心并不是绝对的目标,大多数少女心中想的,却是当年风华绝代的三郡主是如何一箭射偏,正好射中了大将军许舒放,从而一见倾心,抛开京城的富贵繁华,跟他远赴邾凉关,又如何在边关的风沙里,默默奉献,最终成就了百年来第一名将和美貌公主的传奇爱情的。

辛陌香轻轻叹了口气。那些她曾反复听人诉说的场景,在眼前一一回放,是那样逼真,逼真得令她心里一窒:"天下之大,是否还会有个许舒放等在那里,等那一箭射偏呢?"她摇了摇头。当年三郡主的流月弓,便是男子也少有及得上的,而如今这些轻巧的,即便中了靶也只能浅浅插入的绣箭,简直只是效颦而已。

少女们又开始一对一地切磋剑法了。她们手里的长剑都比一般佩剑来得轻巧柔韧些,一舞动就流出一片霓虹般的光晕,美不胜收。天气颇有些热,人也倦倦的,少女们纷纷四处张望,一套"织云编风式"使得心不在焉,婀娜倒是不敢忘的,就是式式都不往对手身上招呼,倒像是两只蝴蝶,各自在花丛里流连。

辛陌香自然明白这些小把戏。早一两年,她也花过同样的心思,在少年男子结伴散游的黄昏,生出许多遐想。但是去年,里给她订了亲事,这些小女儿的心情就统统不能再有。如今,辛陌香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廊下,偶尔想些心事,看着远处的少女们微笑叹息。

辛陌香的心事像只密密的茧,慢慢抽出丝来,一点一点拉动出或惆怅、或羞涩、或喜悦、或担忧的感觉。这都怪里给她订的亲事,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好得不真切。所以这成亲的日子越近,她反而越发地喜怒不定了。

她又叹了口气,看着这安宁平和的景象,就连花香和夕阳下翻涌的云霞也令她恍恍惚惚。这样的不知忧愁,难道所有人都忘记了边疆正在告急,十万铁骑正在抵死守卫邾凉关,忘记了她未来的新郎——许缜正在邾凉关奋战?

她一叹再叹。昨天晚上,也曾偷偷向大哥表露了自己的担心,大哥笑着打趣:"你这未来的夫君,是天下第一名将许舒放的公子,打小就在马背上、战场里长大。世人都说他六岁就有大将之风,聪明绝顶,武艺超群。这许镇守邾凉关多少年了,从没让缅国的贼子有机可乘。你这样担心,莫不是想催着爹爹将婚期提早?"辛陌香绯红了脸,转回房里,又有了新的烦恼:人人都说这许小将军人才出众,不知他会不会将平凡的自己放在心上?他的娘可是三郡主,如果刻意刁难,该当如何?邾凉关那么远,要是被人欺侮了,岂不是连娘都回不了……

辛陌香抽出自己的剑,看着上面流动的、如雾气一般的晕芒。这剑是许送的定情之物。许听说辛大小姐的剑法在京城所有贵族少女中是最出众的,便连忙着人打造了这柄稀世宝剑。辛陌香最爱这剑,虽说用的时候失之刚硬,不似使惯了的那些灵动纤巧,但是,她总觉得从这把剑上,能看到许缜的影子——骄傲、俊朗、豪迈而大气。她把自己的名字"陌香"刻在剑上,这可是除了父兄之外再无任何男子知道的闺中小名。再过一月,她就要在那人面前舞着陌香剑,听他低低呼唤"陌香、陌香",荡气回肠而又缠绵深沉。

辛陌香的手指碰到剑身,轻轻一颤。就算是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陌香剑也还是如此凉意透骨。突地,她的心莫名地一紧,抬起头来,就看到远处有人奔来,快到近前,却又站定了,踌躇着要不要过来。

辛陌香立了起来,执着长剑,沉着而又坚定地走了过去,低声问:"怎么了,大哥?"辛传怜惜地看着辛陌香,嘴巴努了努,像是在尽力寻找合适的词来告知妹妹真相。过了许久,他终于喃喃道:"邾凉关破了,许缜降了。"

二、孤独路

邾凉关破的第二天,整个剡国震惊了。人们慌乱无助地互相询问:"缅国的大军攻到哪里了?"少女们也不再射箭比试。她们坐在闺房里,听着外面父兄的叹息怒吼和焦躁不安的争吵,觉得心都要碎了。

许缜,那是个和他父亲许舒放一样的神话,是少女梦里等待找寻、因为他的订婚而令她们失声痛哭的男子啊。可就在一夜之间,这个传说里叱咤风云、面对千万大军依然不动声色的强人,就这样卑躬屈膝地出卖了他的父母、国,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心中的某种东西了,如同邾凉关的城墙,轰然倒地,余音久久不绝,最后化作声声呜咽。

在这一片喧嚣浮动中,没人注意到有一个女子,素着脸,连男装都不屑扮,嚣张而又有些凄凉地,握着一把长剑离开了京城。她留给里的信上没有过多的交代,只说她的陌香剑,要带着一个人的头颅归来。辛上上下下,在看完了信后都做声不得。

茉莉、茑萝、木楼和百合还是一样素净而又泼辣地盛放着,被初夏的风拂动,隐约有阵阵沙沙声。辛传跌坐在椅上,任那一纸信笺飘落。

在京城深闺里长大的辛陌香,连杀鸡都没见过,更何况是从人的脖颈中喷薄而出的滚滚鲜血。留书出走的当晚,她回想着白天的情形:当所有人都从初始的震惊里恢复过来的时候,他们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她啊:怜悯、幸灾乐祸,还是厌憎?陌香剑在鞘中轻轻跳动,发出低沉的嘤嘤声。夜那么静,陌香凝视着她的剑,觉得这声音,才是世间最尖利的武器,直要把她的心房剖开。她抓起纸笔,在头昏脑热中写下了几行字,然后挽着弓,提着剑,跳到马背上,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她浑浑噩噩地一路行来,也不知自己所处的到底是哪个市镇。周围的人熙熙攘攘,经过她的时候,都带着惊诧的神情,一看再看。辛陌香一一恶狠狠地瞪回去。突然,腹中传来奇怪的"咕噜"声,她的脸顿时红透了,于是随便找了酒楼,也顾不得桌上的油污,大咧咧坐下,一气点了十几个菜,每样都尝了几筷……

这样下来,三天后的辛陌香全身素净。辛大少奶奶最为艳羡的明玉珍珠耳环,辛老夫人最珍爱的翡翠双凤钗,甚至包括一个小小的镏金香囊,都被留在了大大小小的饭馆里。

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辛陌香只好尝试着用自己的弓箭来捕杀野味。她共带了十支小箭,每支箭上都镶嵌着银丝绕成的精巧玫瑰。这些玫瑰被嗖嗖射了出去,三支落在杂草丛中再也找不到,两支被飞鸟叼走,四支在辛陌香滑倒的时候压断了,只有最后一支,终于插在野兔的后腿上。但那兔子显然没被射中要害,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陌香抱着膝头坐在溪水边上。月亮是清冷的,石头上开始升起雾气。林子深处不知是什么鸟还在不眠不休地唱着。辛陌香没有眼泪,她只是从坐着慢慢变成躺着,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男人,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身旁,一个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着,上面烤的可不正是野兔么?辛陌香马上探起身,伸手去抓,却发觉自己居然虚弱得连探身的力气都没了。中年男人笑了笑,替她取下,递到手边。

辛陌香慌乱地东一口西一口,没吃到多少肉,倒是抹了一脸的油腻。终于,她饱了,把还剩一半的兔肉丢回去,满脸戒备地看着那男人。

"你是谁?"两人同时发问。辛陌香骄傲地一扬下巴,那男人不得不回答:"我叫夏至。"辛陌香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是邾凉。"——那可是名动江湖的一位侠女的名字。见夏至并没有丝毫的吃惊和不相信,她索性扬起了手里的剑:"听说过这柄剑么?剑名陌香,乃是,乃是天下第一名剑。"陌香剑在剑鞘里鼓荡起来,那躁动激起了辛陌香的豪情。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些豪言壮语,在她口中,邾凉女侠此行的目的,是要亲赴边关,手刃卖国求荣的奸贼许缜。

月儿终于成了半透明的淡白色剪影。陌香沉沉睡去,脸颊贴着她的陌香剑。夏至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三、梦中爱人

很久之后,辛陌香回想起这一路上的冒险,才幡然醒悟:如果没有夏至巧妙地引领,没有他每天烤的山鸡、野兔、游鱼,她这个冒牌的邾凉女侠,可能一辈子也到不了孟城——邾凉关后剡国的第二道防线。

她曾经很排斥有个邋遢的男人一路跟着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有何企图。可夏至的眼里有一种温暖打动了她,虽然不明白原因,可辛陌香相信,他是很真诚地守护着自己。可惜,夏至再周到,也不能令旅途变得愉快起来。辛陌香从没有吃过这许多苦,饥饿、疲累,让她一次次想回头。终于有一天,辛陌香对夏至说:"我不去孟城了。"夏至点点头,没问她为什么:"那我送你一程。"两人坐在茶寮里,看着外面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空气中有股北国干燥尘土的特殊味道。辛陌香眯起眼,原来,自己已离繁华温暖的乡这样远了,而前事,竟也在跋山涉水中淡成天边的云影。她低下头,生怕夏至看见自己红了眼眶。却听旁边有人在惊惶不定地说话:"我说老兄,你当真还要朝北走?只听说有人往南赶,没想到还有人去北边。邾凉关破了,缅国人要来了!""造孽呀,邾凉关二十年来固若金汤,今日就破在一个黄毛小儿的手里了。"辛陌香闭上眼,不想再听,可那声音还是不断地传过来。那群人,不,是整个剡国的人,都在唾沫横飞地诅咒许缜,而那每一句咒骂,都烫在辛陌香心头。她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人也奔出了门外。

她趴在一棵树上哭了好久,抬头,就看见夏至的眼睛。十七岁的辛陌香,第一次感到自己曾经是多么地不被了解。宠爱她的人很多,可是肯这样耐心地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的,除了夏至却绝无仅有。不知不觉,她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夏至,她还告诉他,自己并不爱练剑习武,可她有个心愿,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像三郡主那样,陪着天下闻名的夫君镇守边关。过人的天分加上努力,终于使她在京城的众多贵族少女中脱颖而出,而辛京城第一首富的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推波助澜。

终于有一天,许来求亲了。那个冬日的夜晚,密密地下着雪。她剪了一枝梅花养在案前,心中的喜悦、甜蜜和梅香一道,暗暗浮动。哪知道,雪化得这样快,花凋零得这样急。辛陌香说到此处,想要长叹一声,却又别过脸去,任泪水簌簌地落下:"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夏至终于问。"我只不过想告诉所有人,谁都不能控制我的一生。我不会因为同叛将订了亲,就一辈子被打上耻辱的印记,哪怕我曾经真的喜欢过他。"辛陌香倔强地说。"可是,你这样执着于他人的想法,不就是让人控制了一生?"夏至道。

辛陌香装作没听见,狠狠一打马,朝前奔去。夏至追上她,两人并辔而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影如鸟翼般缓缓张开。夏至从怀里掏出样东西,递给辛陌香。辛陌香接到手里,原来是个木雕的小女孩,憨态可掬地笑着。"你雕的?是谁?"辛陌香问。夏至没有回答,眼神像是飘到了极远处的某个地方。辛陌香没有追问,只是小心地将木雕收到怀里。隐约中,她听到夏至低声说:"是我女儿,她和你同岁。

他们到达孟城的时候,月亮刚刚爬上了山岗,惨白地照着大地。

辛陌香不能相信,这样一座破败的、哀号遍野的城池就是剡国的全部希望。她知道缅国的大军就在城外驻扎着,早些时候,要不是副将童毕拼死率领已经投降的大军一路血战到此,那么现在,缅国可能就不只攻进剡国境内两百里了。

孟城守得艰难,可剡国的救兵却不知为何迟迟未到。或许,是多年的安逸及善战的许氏父子,竟让朝廷没有了其他敢于出征的将领。许舒放和许缜的光芒太过耀眼,威名太过响亮,以至于邾凉关破的时候,剡国举国上下手足无措。

辛陌香想吐。她看到满目的断肢残臂,看到一地的鲜血。在眩晕当中,她被夏至牢牢扶住,带到童毕的面前。

童毕不信任地看着这两个衣裳褴褛的人。鬼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又打着什么主意。他注视着这个瘦瘦小小、脏兮兮的女子,看到她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把剑,不觉心头一跳。

辛陌香努力克制着天旋地转,她抬起头来,正力图目光灼灼地逼视童毕,却猛然发现——上面站的那人,可不就是许缜吗。对,是许缜!虽然从未见过,但已梦过千遍万遍的:不过二十多岁,脸上是常年征战留下的沧桑,可那双眼依然是如此明亮,充满了骄傲、坚定、果敢。

辛陌香茫然地伸出手去,连兵士们的喝止也没听见。然后"许缜"走了下来,对她笑了笑,招呼下人把她和夏至送到后堂,沐浴更衣。

沐浴后的辛陌香虽然穿着士兵的服饰,到底也难掩京城大小姐娇弱妩媚的气度。这是镇守邾凉关多年的将士们许久未见的。他们紧紧盯着她,可辛陌香的眼里却只有童毕。

童毕问他们:"你们到孟城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开战么?"辛陌香猛地清醒过来,这个勇敢地率领部众与缅国作战的少年将军,怎么会是许缜?许缜早已经降了,哪有这样的胆识?她的眸子黯了下去,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陌香剑的剑柄。

陌香剑还在轻轻地鼓荡着,逼人的凉气透过剑鞘,传到主人手心。她抬起头来,少女的任性再次激起了她的血气:"我是女侠邾凉。我来这里,是要杀掉那个卖国求荣的奸贼许缜。"童毕一震,脱口问道:"杀了他?他已是天下人人耻笑的对象,又没被缅国委以重任,反而被送到偏远的垂风都去了,杀他还有意义么?"辛陌香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时,夏至突然开口了:"我想邾凉女侠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首先,由于许缜叛国一事,剡国已经是民心动摇,但若有人,能在此刻深入敌后,取得许缜的首级,无疑是对缅国的警告,也是对剡国极大的鼓舞。还有,许缜对剡国的兵力布置了如指掌,若是缅国有他出谋划策,剡国恐怕危矣。这样的人,还是趁早杀掉的好。"辛陌香有些发愣。不久前夏至还劝说自己放弃这个杀人计划,而现在,他却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她有些疑惑,还隐隐有点被戏弄的感觉。

她不再出声,低着头想着什么。倒是童毕,被说服了似的,对谋刺计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孟城的军心,原本因为朝廷迟迟没发救兵,而变得日趋低落,可如果剡国的侠客居然能远到垂风都斩杀叛将,这将是个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更何况……

童毕和夏至开始热烈地讨论着计划的可行性。虽然传说许缜的武功已达深不可测之境,可邾凉女侠的功力也是不容小觑的。现在的关键在于,如何将邾女侠送到垂风都去,而不让缅国发觉。

辛陌香默默地走出房来。他们的讨论如此热烈,以至于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突然之间,辛陌香觉得,这个世上,本没有什么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左右自己的命运。就好比她,本来离是为了去摆脱些什么,可最后,却也许完全变成了各种理由之后的迫不得已。

她的眼神是如此迷茫,让出来寻她的夏至心头一紧。月光静静洒在她身上,映得她嫩白的脸颊仿佛透明了似的。

"为什么那么说?"辛陌香问。夏至清了清嗓子:"你想要办到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只是这样?"辛陌香有些被打动了。"当然。这个,其实……"他别过头去,"是有人叫我来跟着你的。"仿佛在预料之中,辛陌香平静地没有追问,等着他继续说,"是你哥哥辛传公子。他与我有恩,当他说需要一人一路保护他妹妹时,我就来了。" "胡说,哥哥他怎会同意让你带我去刺杀许缜!"辛陌香有些冲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夏至好像也激动起来,"我跟着你一起走了这么久,我知道,你要是不能达成这愿望,会一辈子活在屈辱和愤恨里。我不能说服你,不如来帮你。"辛陌香的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只听夏至续道:"我虽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名剑,可是,不要小看我这双手。它们,可是比陌香剑还快的。"辛陌香并没太留心他接下来的话,虽然已完全相信,夏至没有丝毫恶意。她只是觉得,有说不出的疲倦和淡淡的失望,于是走回房间,一头倒在榻上,在许多天的风餐露宿后,终于沉实地睡去。

(他的盔甲已经暗旧,但是在阳光下被剑光和血光一映,竟显得出奇的震慑人心。)

辛陌香是被喊杀的喧嚣惊醒的。她哆嗦着穿上外衣,奔到屋外,一眼就看到立在城墙上,有如天神般威风凛凛的童毕。他的盔甲已经暗旧,但在阳光下被剑光和血光一映,竟显得出奇的震慑人心。辛陌香的眼里只有他一人,所向披靡、英俊豪迈。她完全没注意到他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哭喊着倒下,也没留意夏至在城墙一角砍杀,表情狰狞而决绝。

如同梦游一般,辛陌香提着陌香剑冲了上去。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挥舞着手里长剑,不断斩杀。她再也不畏鲜血,某种新的生命像是从此展开。她的剑法确实非常出众。从来不肯落于人后的辛,为辛陌香请到了剑术超绝的女剑客无染师太做师傅。虽然力道较小,可她深得无染师太千叶莲花剑法的精髓,在这修罗场上,竟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莲有千叶,无染无忧。辛陌香的心里一片澄净,将剑光幻化成万千莲花,含苞的、盛放的、凋零的、风姿绰约的,花瓣温柔拂动,虽然鲜血四溅,却仍然一尘不染的洁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喧嚣终于平息了。童毕俯视城外的敌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居然又一次成功地抵御了他们疯狂的进攻。朝廷不派兵来又如何!只要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子,完全无所畏惧、不离不弃,同自己一同作战,那么,再大的困苦也无畏吧。他走过辛陌香身边,手背轻轻地触碰到她的手。

辛陌香无法入睡。激战之后,她再也没机会见到童毕,只有夏至来和她一起吃晚饭。夏至告诉她,童将军已得知邻近的一个小国每年都会派人通过缅国和剡国交界的山脉前往垂风都进贡。虽然今年不同往年,但这小国还是不敢耽搁了进贡的时间,要冒险行走。今年的贡品当中,包括了几名美貌的少女,是缅国皇帝指明要送给新臣服的名将许缜的。到时童毕会派几个人,带着夏至和辛陌香绕路去截击他们。截击不过是障眼法,他们会让车队毫发无伤,只是偷偷将辛陌香换进少女的队伍中——那些女子各自乘着密闭的车驾,甚至无人见过她们的容貌。而夏至,会隐藏在辛陌香的车内,陪她到垂风都去。

"我会帮你拿着陌香剑,直到你得到机会。记住,一定要小心行事……"夏至喋喋不休地交代着,可辛陌香的神思却已跑得老远——如果不跑得远些,自己的心怕是抵受不住这样的心痛吧。某一个夏至日从繁花似锦的京城跋涉千里,来到这风沙凶猛、阳光暴烈的孟城,难道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又同他分离么?辛陌香突然觉得,那订亲、惊喜、烦扰、伤心,原来都是天大的误会,而这些误会不过是老天在给自己一个机会,到这里来会一个命定的人。

辛陌香不想杀人了,她只想留下来。把许缜未婚妻的身份抛掉,全心全意做童毕身边的女侠邾凉。可如果自己是邾凉,那么就必须为了当好女侠而远赴垂风都。若自己还原成辛陌香,童毕会不会接受这个叛将未过门的妻子呢? 辛陌香叹着气,抬眼看塞外的明月。劲风在外面吹过茫茫的荒野,没有花香、没有鸟鸣,只有枯草和血的气味。她闭上眼,却突然听到有人走到她窗前,低低地说:"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你。"辛陌香连忙起身,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人刚健的背影。

四、谋刺行

辛陌香低着头,和其他少女一样,娇滴滴地问安平侯好。

"安平侯!"她在心里冷笑,他倒是平安了,可剡国呢,他的父母、他的未婚妻子、他朝夕相对的将士们呢?

少女们穿着一式的冰影丝衣,上面隐隐约约显现出百花的图样,裙边还点缀着金线的流苏。环佩叮当,响得辛陌香有些头痛。

"嗯,请起,你们都到后院歇息去吧。"她终于听到了许缜的声音。那样的疲倦,那样的淡漠,和她在心里想像了无数次、卑鄙猥琐的声音相差太远。她不由抬起头来,看着那张年轻、俊朗、豪迈、骄傲的脸庞,万种风采一一映在他脸上,哪怕有那样多的无奈、疲倦也掩盖不住。辛陌香有些疑惑,她几乎忘了迈开腿随队伍离开。许缜看了她一眼,像是看一滴雨或是一朵云,那样的视若无睹。

晚上,许缜是抽签叫人陪寝的。第一天,他的手并没能准确抽出他曾经命定的妻子。辛陌香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夏至打扮了一番,作为跟着少女们而来的护卫混进了安定侯府,负责看护陌香剑。这把剑真凉,完全不似一个女子的佩剑。这样的死寂阴冷下,到底是什么呢?他抚着陌香剑,沉思着,然后就看见远处的辛陌香百无聊赖的神情。他垂下头去。如果许缜永远也抽不到她的签呢?那样或许更好吧。杀了许缜,回去以邾凉女侠的身份嫁给童毕,真的就会幸福么?

过了几日,许缜到底抽到了辛陌香的名牌。夏至将陌香剑擦得雪亮,递了过去,辛陌香默默无语,把长剑收在古琴底,转过身去。"我准备好了马车,在南边等你。"夏至说。

辛陌香走进许缜的卧室时,他正沉思着靠在床头。他一定是天天都躲在屋里,脸上武将该有的古铜肤色竟透出些苍白。辛陌香突然觉得,许缜对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是释然的:他叛将的身份,他沾着父母鲜血的双手,他在缅国暧昧的官职,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好像不过是虚空,甚至包括眼前花容月貌的少女。

辛陌香开始不耐烦了,自己拼足了力气要杀的,是一个穷凶极恶、无耻卑鄙的奸贼,不是眼前这个清心寡欲、看破红尘的伤心人。无数次设想许缜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哀告求饶、悔不当初的景象看来根本不会出现。那么邾凉女侠为民除害的义举未免显得有些可笑。她有些恼恨,热血上涌,决定速战速决,早把夏至交代的,要趁许缜大意时再下手的叮嘱抛在脑后。陌香剑在剑鞘里震荡着,发出嘤嘤之声,她刷地将它抽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许缜。

拔剑的声音惊动了如在梦中的许缜。他错愕地看着辛陌香,脸上闪现出一缕凶狠。他逼了过去,看着少女眼里的倔强和憎恨时,不由吃了一惊:她为何会对自己有如此深刻的仇恨?随即,他看到了那柄剑。那缕凶狠立刻被温柔取代,他轻轻唤:"辛大小姐。""别叫我辛大小姐!"辛陌香冷笑,"因为你,辛大小姐已经死了。"许缜略带嘲讽地笑了:"因为别人,甚至你连见都没见过的人,你的一生就被左右、被改变,甚至,如你所说,彻底完了。"他挥了挥手,丝毫不加防备地坐在辛陌香对面,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年幼的小妹妹,"我不介意被你杀掉,可你就算杀了我,就能够回到从前么?"辛陌香呆呆地看着他,玩味着他刚才的一番话。她发现自己没有丝毫辩驳的能力,可偏生又渴望能够大声辩驳些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刹那间粉碎了她原本坚定的信念。

许缜温和地说:"或许,你可以考虑留下来。我们的婚约还做数。"他眼里的孤独慢慢渗透出来,浸湿了辛陌香的心。他又缓缓续道:"或者,你不愿嫁我,也可以自己在这里,自由自在地生活。""自由自在?你以为缅国人会对一个投降的将军、还有他的朋友尊敬宽容么?"辛陌香冷道。"我们为何需要别人的尊敬与宽容?如果自己不在意,没有任何人可以侮辱到我。"许缜一如既往地淡泊。

辛陌香沉默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霍地抬起头来:"难道,你留在这里是别有目的?"她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宽慰着自己。许缜不觉失笑:"你错了。我在这里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忍辱负重,伺机颠覆缅国。我只是累了。"辛陌香的脸涨红了,她愤怒地高喊起来:"原来你就是为了自己的疲倦,出卖了你的军队、你的父母,还有那些你宣誓要保护的人?""出卖?"许缜轻声笑了起来。"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帅印交还给父帅,然后只身离开邾凉关。在路上,碰到了缅国的军队,我不想再用剑但也不想死,所以就跟着他们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心里明白自己所描述的一切,与辛陌香知道的或许全然不同。

宝离年夏至的大前天晚上,少年将军许缜终于决定离开邾凉关。

当他从马厩里牵出马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清澈如水、柔和如春。只有这一点点妩媚,才可以让少年将军对过往的二十年岁月感到有所寄托。关外常年凛冽的风、毒辣的阳光,还有厮杀时流到眼睛里的汗和血,都让他的灵魂麻木不堪了。

他常常仔细打量自己的双手,极长的,分岔也极多的那根线,好像叫做命运。他感到迷惑,这个所谓的命运,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何它可以这样冷漠,而又狡诈地在远处操控自己鲜活的生命?

偶尔他会想到自己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据说当年是天下男人仰慕的美女。可如今她的脸粗糙、黝黑,换上男装,不会比一个老兵更好看些。那么,她的绮年玉貌,尊贵气质,为什么全凭空消失了呢?许缜想起她凶残、多疑的神情,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就想到了灰烬或者死亡。

他们说,给他订了亲。要迎娶的姑娘,是京城里最尊贵、最美丽的少女。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自己的出生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可这个少女呢?她的未来会不会就是三郡主的如今呢?

少年将军突然觉得自己累了。他有时会感到纳闷,每每在转身时,总会察觉到副将军童毕刀一般的眼神。过了很久他才明白,童毕在怨恨上天的不公,因为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名声和军阶对许缜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可童毕不知道,许缜是多么希望能够和他做个调换。

所以在宝离二十一年夏至的大前天晚上,少年将军许缜,将帅印交还给父帅,沐浴着他最爱的月光,只身离开了邾凉关。

他并没能走多远,很快的,就被缅国的军队堵截住了。他平静地看着那嘶鸣的马匹和蠢蠢欲动的战矛,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缅国的军队显然被他视死如归的镇定震撼了,他们的大元帅亲自打马而出,用尽浑身解数说服许缜投降。最终他失望了,许缜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一个字,他的灵魂浮游在天边,完全不在躯体里。

元帅动了杀机,他的手轻轻往上一抬,只要再向下一按,就算许缜武功再高,也会被近千支利箭射成一摊烂泥。正在那刻,他看到许缜平静地抬起头来:"你想我去哪?如果有张舒服的床,我就跟你走。"元帅错愕地看着他,许久,才满腹疑团地将这个曾令缅国士兵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带了回去。

辛陌香瞧着许缜,被他的漫不经心激怒了。她将手里的陌香剑一抖,那寒意凝成青色的光晕,抵住他的咽喉。许缜没有动,甚至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可是那剑却慢慢弯曲,偏离了他的咽喉。

许缜有些歉然:"我喜欢这柄剑,不想把它弄碎,但也不喜欢它指着我的喉咙。"辛陌香突然明白了,那些传说并不只是传说,许缜真的是个绝顶高手。一百个辛陌香,或者说邾凉女侠都不是他的对手。

深沉的挫败感将辛陌香彻底击倒了,她颓然地扔掉手中长剑,轻轻呜咽起来。许缜叹了口气,低下身,把小小的辛陌香揽在怀里。他的怀抱好暖,陌香情不自禁地将脸贴在他胸口上。许缜先是一僵,然后更紧地抱住她,辛陌香也伸出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突然之间,许缜想要挣开辛陌香。辛陌香抬起头来——她的那双眼实在太过天真无辜,以至于许缜有了刹那的失神。只是一刹那,可对伺机而动的高手来说,已经足够了。从许缜的肩膀上看过去,辛陌香看到一双坚定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曾经清楚地告诉过她,他的手就能抵上辛陌香剑锐利的剑锋。辛陌香想要松手,想要大叫,可什么都晚了。她看着许缜的血涌过来,红得惊人,于是彻底地晕厥过去。

五、碎心殇

辛陌香在车厢里睁开眼。她抬了抬手,就摸到了陌香剑。

还是那样冰冷,她不由打了个寒战。正在赶车的夏至很快转过头来,关切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这温和背后,隐藏着太多辛陌香因为不能了解,而觉得惧怕的东西。

两人只对视了刹那,就各自别过了头。辛陌香定了定神,看着夏至宽厚的肩背,那上面有几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珠。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更深的恐惧,好像预感到某个至亲的人,将要永远地离开自己。她想哭,可又哭不出来,只觉得眼睛是那样干涩,如同有火在烧。

"我们就快到孟城了。"夏至淡定地说。"你到底是谁?"陌香颤声问。"我是你大哥派来的人。""是大哥叫你当着我的面,杀死许缜?""不是,他本来是让我赶在你之前,杀了许缜。辛大小姐,"他艰涩地顿了顿,"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感到耻辱。你们辛在京城的名誉已是无可挽回,除非辛派去的人杀了许缜,才能重新赢得天下人的敬重。""那么说,你是在利用我完成任务了?"辛陌香有些哀伤。

夏至的语气忽然失去了惯有的冷静:"我想,我是在成全你。""成全?""成全你嫁给童毕。"夏至笑了,"我本来的计划是将你平安护送到孟城,然后只身去杀许缜。可是傻丫头,你看童毕的眼神,就算是瞎子也能明白,我没法不帮你。但是如果你没能完成邾凉女侠该完成的任务,那个小将军会不会娶你呢?陌香,"他转过头来,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像是少年时春水边呼唤爱人,又像年老时炊烟下招呼爱女,"从一开始我就有把握把你平安带回来,我决不会让你冒险!嘿嘿,"他有些自负地笑,"虽然许缜的武功实在太高,但只要我拼出性命,一定没人能伤你。"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姐,你瞧,孟城就快到了。你要是不想赶着车进城,就把马解下来,喏,就是解这里,实在解不下来就用剑砍开,然后自己骑马进去。夏至以后不能再跟着你、保护你了,你要好好保重。"辛陌香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车辕上。她努力地爬过去,将夏至还留有余温的头颅搂在怀里。她搂得那么紧,像是对父亲或者是对兄弟。马蹄"得得’乱响,也不知要把他们带到何方。灌木和巨石从车边掠过,几只乌鸦被惊得拍着翅膀"呼啦啦"飞上了天。

这邾凉关一带的天,高且远,并不明丽湛蓝,倒是有层漠漠的黄,飘几朵灰郁的云。天边有风,吹得正急。

辛陌香回到孟城的时候,朝廷的援兵也到了。许缜的死,果真令缅国军心震动,很快他们就撤了军。而童毕,一辞再辞,终于拗不过拳拳圣意,披上了大将军的衣甲。

更让孟城震动的,却是那手刃许缜的邾凉女侠,竟是如此年轻、柔弱、美丽而沉郁。她披着塞外的风沙,孤独、超然、疏离,如同只能仰视的仙女,飘飘然回到了孟城。她很少抬起眼来,但是偶尔流动的眼波掠过,淌出无尽的忧郁和凄凉,把她的美丽衬托得更加婉转醉人。

童毕站在人群之后,微笑着凝视她。他并不着急走出去,或许,在汹涌的人潮之后,他才能好好打量这个上天派来的特别女子。辛陌香恍惚地走在欢呼之中,她的生命已经有一部分被抽离了。她感到一阵空虚的苦痛,更觉得需要用什么来填补自己。于是她努力振作起来,四处张望着,最终看到了童毕。像个孩子,她蹒跚着走过去,扯着童毕的衣袖,仰起头来努力想笑,却落下泪来。童毕尴尬地笑了笑,轻轻拥住了她。

顺理成章的,童毕和邾凉女侠,即将成亲。成亲之前,童毕握着邾女侠的手,一起登上了邾凉关。触目所及的,是荒凉了千百年的山丘,平原和干涸的河床。夕阳西下,拖出血红的影子,如同一个梦魇。

"当年许舒放将军也曾带着三郡主登上这里吧?"辛陌香问。她的语气里,有一丝羡慕、还有一丝无奈。童毕笑了笑:"我们要真像三郡主和许舒放那样,才不幸福呢。"看着陌香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其实,许老将军另有心上人,三郡主也并不愿远嫁到此。世间所谓的传说,都不过是人们的臆测。驻守邾凉关多年,许老将军极少在三郡主房里留宿,他们夫妻甚至几乎不说话。要说三郡主恨许老将军也不为过,就连亲生儿子许缜,也被三郡主恨着吧。"辛陌香怔怔看着他:"为什么会这样?"童毕有些暧昧地笑了:"还不是当年皇上觉得许老将军功高镇主,于是派了个身份尊贵的亲王之女来牵制他。只要他稍有异动,三郡主肯定不会手软。要知道,她的父亲庆亲王可是一直被软禁的……"童毕猛地住了嘴,一想到许缜,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起来:自己先是成功地将他钉在了永不得超生的耻辱柱上,如今又彻底除掉了他,甚至得到了他的女人和这女人背后巨大的财势。还有很多很多的得意,他是永远不能说给任何人听的。他眯着眼,看着邾凉关下一漠的黄沙瘦石。

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仿佛再次响起。缅国军队的铁蹄,势不可挡地从火光里咆哮而出,将剡国兵士的血肉践踏在脚下。许舒放浑身是血,这个叱咤天下,令缅国人闻风丧胆的名将,终于也老了。他的眼神浑浊而呆滞,颤抖着双手,将兵符递给童毕:"走,你先走。去找我儿子许缜,叫他回来,叫他来镇守邾凉关。告诉他,这是他的命,他躲不掉的!"童毕接过那兵符,死死地握住,眼里喷出火来:"许缜?到现在你还想着你儿子许缜?是谁出生入死保护你、跟随你?又是谁背叛你、离开你?"他把手里的剑狠狠插在土里,冷笑道:"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到。就因为他是你儿子?"他一把抓着老人,将他拖到自己面前:"我会自己守住邾凉关,至于你的儿子,我会让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他、耻笑他!"说着,他挥剑向老将军斩去,血光漫天而起。

突然,一支羽箭斜斜飞来,但还没碰到他就"啪"的落在地上。童毕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已然分不出是男是女的血人,呆立在那里,不由笑了笑:"当年三郡主的流月弓天下无双,如今也有力不逮之时。"只见三郡主慢慢走了过来,低头凝视着许舒放的尸身。过了许久,她轻轻叹了一声:"其实那一箭,我真的是故意射偏的。可惜你,可惜你这么多年,从未明白我的心意。"她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许舒放身边,伸手想要抚摩他的脸,却只觉背心一凉,身后的童毕冷冷地说:"那我就成全你,到下面去告诉他罢。"童毕摇了摇头,不愿再忆起往事,他转过头看着辛陌香。辛陌香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那迷茫中,好像又夹杂着些后悔、理解和怜悯。童毕不由一阵恼怒,用力握着她的手:"这里风大,我们下去罢。"

"女侠,吉时快到了,更衣罢。"辛陌香自沉思中醒转,看着窗前树梢上,新月已经升起来了,皎皎的一弯。远处隐约传来众人的欢闹声。她皱着眉,像是不太理解大为何如此开心。

血红的嫁衣,虽然精致,可跟她在京城为嫁给许缜而精心缝制的那件相比,差了老远。她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缎面,那光泽惊得她倒退一步。恍惚中她好像见到一面镜子:镜中的自己,白发如霜,而千重山、万重水之外,粗糙苍老一如多年后的三郡主。可辛陌香还是披戴上嫁衣,盖上盖头,被一步步拉了出去,立在喧闹的厅堂中。

这婚礼热闹非凡,连朝廷都派出了钦差祝贺。钦差咳嗽了一声,众人都静下来。主持婚礼的老人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不知为何,这声音在嘈杂沸腾的礼堂上,却显得别样的凄厉。辛陌香几乎疑心自己是站在空旷的山谷里,有风在回荡,而对着天地许下的诺言,竟是如此的飘渺无踪。

所以她没有动。童毕轻轻在她耳边道:"该跪下了。"她愣了愣,突然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扯掉盖头,看着错愕至极的众人。"我不是什么邾凉女侠。"她的声音清脆干净,如琉璃的花朵绽放开,又在地上摔得粉碎。她骄傲地仰了仰头:"其实,杀死许缜的,并不是我,而是夏至,也就是那个跟我一起来孟城的人。既然我不是女侠邾凉,那么我也不是童毕将军的良配。"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霍地转身看着童毕,给他一个释然的笑容。这笑容里,辛陌香不再是辛陌香,也不是什么邾凉女侠,而完完全全是她自己。她的脚踏过那红色的盖头,慢慢走了出去。

辛陌香踽踽独行,走在荒凉的月光下,仓皇而又平静,如同宝离二十一年夏至大前天晚上出走的少年将军许缜。

那些场景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有时想起来,她仍会为了童毕那刻脸上既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神情有些心痛。可一种更为强大的情感推着她朝前、再朝前,无法后退。

童毕是认识陌香剑的吧。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邾凉女侠,可他完全被杀死许缜这念头吸引,无法后退。也许,他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杀死许缜——没有人能在自己曾经辜负的未婚妻面前冷静如常。

辛陌香没敢再把童毕想得更深。毕竟她真心真意爱过这个男人。然而这份爱情却远不及另两个男人在她心里打上的烙印那样持久、那样铭心刻骨。爱情成为幻想里短暂的美丽,而更多更深的情义流淌在她的血液里,一生不能摆脱。

是不会认她了,现在全天下都在诅咒她这个女骗子、女无赖,她先是无耻地取得了女英雄的头衔,而后又妄图狡诈地伤害万人景仰的童毕童将军。

想到这些,辛陌香微微笑了。她把长剑握得更紧,继续走在无声无息的时光荒原里,然后成为一个小小的背影,最后化作一粒细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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