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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铁衣是在一家叫做妙吉祥的书寓内接到那封催命信的。前一阵他正跟玉生香的金盏姑娘打得火热,谈笑间得知金盏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名唤银盏,姿色才艺犹在乃姊之上,是妙吉祥的女校书。沙铁衣登时食指大动,不顾金盏的痛哭挽留和诅咒怒骂,一阵风似的直奔妙吉祥而去。
所以说,男人大都愚蠢而且无聊。既是双胞胎,脸面身段自然是一模一样,熄了灯越发地就是一个人,可他偏偏还要得陇望蜀。
那一日,沙铁衣正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啜着小酒,细细品味银盏姑娘柔媚的侧脸,只听门外一名小厮叫唤,开门一看,就见银盏姑娘的绣户门外,有人拿了只黑漆泥金的拜匣,指名道姓要交给沙铁衣。
沙铁衣觉得蹊跷,除了金盏,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在这里。所以刚看到那只漆得油光发亮的拜匣时,还打量是金盏指望他回心转意,赠来的礼物。他打开拜匣,里面有一封信,一只小陶罐,还有一点碎银,沙铁衣一见就变了脸色。
他急忙抖开信,写信的自称是温氏后人,“欲邀静莲山庄三五故人赏月叙旧”,还定下时间,“九月十五晚相见”,甚至担心他囊中羞涩,连盘缠都一并奉上了。
信写得虽然十分客气,沙铁衣却看得手足发冷。因他居无定所,平日里狐朋狗友挖空心思想见他一面都非常困难,这姓温的却不知是用了什么通天手段,这封催命书一点没耽误,准确地寄到了银盏姑娘门上。
沙铁衣是出了名的浪荡子,自从二十年前师父尽遣门人,他便回到家中。老爹老娘见他岁数不小,给他张罗了一房媳妇。媳妇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贤惠孝顺,谁想就是不如他的意,先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干脆逃出家去游荡,更寄回家一纸休书。贤惠媳妇接着休书,立刻便要寻死,老爹老娘死活拦了下来,气得将休书撕个粉碎,宣布他们老沙家从此只认媳妇不认儿,正式将他逐出家门。
师门无归,家门也无归,从此他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了无牵挂,日日徜徉于秦楼楚馆,眠花宿柳,还仗着一身武功,为妓女伸头张目。江湖上门风严谨的,多有拿他当作反面典型,告诫弟子要日省其身,走正道;而那些弟子们私底下却对他的这种生存状态羡慕不已。就这样,他在众人的唾弃和羡慕中虚度了一年又一年,倒也快活似神仙,若不是此番收到这封书信,他的神仙日子还不知要过到哪一日为止。
信上的客气话写到后面就有点不太客气了,说如若迟迟不肯动身,便只好索他手中兵刃和项上人头替他前往;又怕他死后寂寞,还会请他的家中老小陪他共赴黄泉。
沙铁衣早就被逐出家门,爹娘几年前先后去世,老婆也休了,又没有一男半女,自然对这威胁嗤之以鼻。他几把将信扯碎,银盏姑娘在床上娇唤一声,他便将碎纸片揉成一团,踢到椅子下面,忙不迭陪他的心肝美人去了。虽然“温氏后人”四个字令他有些睡不安稳,但他不太相信那温氏尚有后人。二十年前此族早已被灭门,这点可是他亲眼所见的。只是那只罐子,却有点说不清楚了。
那是曲空谭专门用来喂养雨蜘蛛的陶罐。罐子顶上有一个大大的“莲”字,正是静莲庄专门请窑工特制的,除了师父唐戍旗和师伯曲空谭两人,就连师娘也不曾沾过手。
沙铁衣的师门静莲庄,可算是江湖上的一大传说。传说通常都很短暂,像天上的烟花,绚烂至极,一瞬而逝。虽然传人们会煞费苦心地挖掘出长长的历史,证明自己的门派源远流长,可事实上,静莲庄真正在江湖上有点名头,也不过是三十多年前、沙铁衣的师父唐戍旗和师伯曲空谭那一辈上的事。
唐戍旗,按通常说法,就是一代武学奇才。不仅武艺精湛,而且善于经营。千万不要以为,江湖上凭的只是武功,大错特错!从投有哪一代的武林盟主是真真正正的武功天下第一。这就像是皇家选太子,选来选去总也选不到最贤明的那一位。武功天下第一,要么根本活不到当上武林盟主的那天,要么就是不容于世,躲进深山老林了此残生。而盟主厉害就厉害在,总有一大票人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跳出来帮衬他们,拼了老命把他们抬到盟主的位置上去。唐戍旗在武功和经营两方面都称得上杰出,所以静莲庄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躲在山谷无人知晓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注定要成为江湖中众人注目的焦点。
静莲庄成名后,总有人打听唐戍旗跟四川唐门有什么关系。可到目前为止还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谣言的双方也都不置可否,既没有公开承认,也没有公开否认。不过外人硬把唐戍旗跟四川唐门凑在一起,原因还是在一个字上——毒!
唐戍旗有个并不姓唐的师兄曲空谭,此人的武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一塌糊涂。师兄弟们在外拼死拼活打江山,他却只躲在庄中养虫。他并不是养蟋蟀赌银子,那太掉价,没有一个体面的门派容得下这种混混。他养的虫名叫雨蜘蛛,其大如盏,吐出的丝乌黑发亮,对着光线看里面隐隐有血色,甚是吓人,不过它却是江湖至宝!但凡有被刀劈斧砍、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眼见就要命归黄泉的,只要拿一只雨蜘蛛置于伤口之上,那蜘蛛一边吮吸脓血,一边沿着创口土丝,像细密的针线般把创口缝合得天衣无缝。乌黑的蛛丝密密覆于创面,清凉镇痛、消炎解毒。第二天,创口就开始结痂,不出三日,硬痂脱落,创口愈合如新,连一丝痕迹也看不出,简直就是蛛到病除。所以江湖中人常常不惜重金,也要求得一只。
可惜雨蜘蛛十分娇贵,只能生活在常年细雨如银的地方,雨大了不行,没雨更不行。上百只幼虫中还只有一两只能长成成虫,长成后哪怕有一顿吃得不对,也会立马死掉。正因为如此,能够成功喂养雨蜘蛛的,古往今来仅有曲空谭一人而已。另外,雨蜘蛛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医好创口后自己也油尽灯枯,八条腿一蹬,死翘翘了。可江湖上每天都上演着无数的争斗与仇杀,有那么多人流血受伤,受伤后又都想千方百计地弄一只雨蜘蛛代替自己去阴府报到。你想啊,这雨蜘蛛还能有好日子过么?你逮一只我逮一只,自然一天比一天稀少。
活的雨蜘蛛都快被人逮光了,死的也变得稀罕起来。死的跟活的可不一样,活的时候是救命仙,死了以后是夺命鬼。
死后的雨蜘蛛,只剩下一个干枯的壳,就像一枚巨大的蝉蜕。蝉蜕是一味中药,蜘蛛壳则是一剂毒药。大概雨蜘蛛救人并非心甘情愿,所以死后怨毒甚剧,碾碎枯壳后兑进酒里,即成剧毒。皮肤上只须沾到一星半点儿,就会发硬发黑,渐渐扩散到全身,以致经脉阻塞,四肢僵硬,窒息而亡,一只雨蜘蛛的毒性便足够毒死好几个大活人。
其实江湖上见血封喉的毒药也不算少,可雨蜘蛛的可怕还不在于其毒,而在其解药。蜘蛛毒药石无救,唯一可解的,就是被这只雨蜘蛛医好的那个人。把那人杀掉,趁新鲜放干全身血液,然后焚尸,得骨灰,这骨灰便是解药。制解药必须严格按照这套步骤,一杀人二放血三焚尸,有人试过,将已死之人挖出来挫骨扬灰,结果却不起任何效果。
一只雨蜘蛛的毒普天下只有一人可解,若是没本事杀掉这人,又或是这人已经死掉了,这毒就真叫无药可解了,只能一门心思等死。曾经有人为求一只雨蜘蛛的解药,因搞不清是谁,便连杀百十口,骇人听闻,天下震怖,由此还惹来一连串的江湖仇杀。至于最后毒解了没有,倒无人知晓了,估计他不等毒发身亡,早被那一百多罐骨灰给噎死了。
书说至此,焰火不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雨蜘蛛到底是应该大力推广养殖,还是该让它就此绝迹呢?
不过有一点必须承认,静莲庄虽有曲空谭,虽有雨蜘蛛,但唐戍旗却并不敢过多地依靠他们,他靠的主要还是硬桥硬马的真功夫。雨蜘蛛这玩意儿在药毒两界都算得上登峰造极了,每个被救之人都讳莫如深,生怕一不小心便成了别人的解药。好在唐戍旗非常精明,不仅救人,还替人保守秘密,于是江湖上人人皆欲结交,个个不敢得罪,静莲庄便俨然有了点江湖小霸主的意味。
每次接到救人的任务,曲空谭便在唐戍旗和众子弟的重重护卫下,用一只精致的小陶罐装好雨蜘蛛,然后又谨慎地判断病人的伤势是否已达不治。若是实在无他法可医,他才会将罐中宝物取出,救人性命。事毕,曲空谭便将雨蜘蛛的尸体小心放回陶罐,再在子弟的重重护卫下将陶罐带回。而带回的陶罐为防止有人误取,或者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只由唐戍旗和曲空谭两人一道,埋藏到山谷中极其隐密的地方。
所以十几年以来,静莲庄虽然有雨蜘蛛这等江湖至宝,有曲空谭这等养蛛奇才,可他们在庄中的地位,就跟现代的核弹一样,威慑效果远大于实际功用。而真正令雨蜘蛛和曲空谭青史留名、谱下可歌可泣的江湖传奇的事件,却与江湖上的另一个传说级世家有关。
再啰唆一次,传说的特点是短暂,而短暂则意味着突遭横祸,不得天年。所以沦为江湖传说的,其实都是一些不幸的人。这回,不幸跟静莲山庄作伴的,是百目瘟神温家。
百目瘟神的可怖尤在雨蜘蛛之上。雨蜘蛛的可怕尽人皆知,而瘟神却显得神鬼莫测——这温家是武林中一个极其神秘的家族,族人甚至从不承认自己是江湖的一分子,自然也不守什么江湖规矩。他们隐居于夷人之地,却是不折不扣的汉人;与江湖中任何一个门派都没有私人瓜葛,可是几乎每一场大的是非纷争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
温家人是杀手,只要有钱,他们可以今天替甲家杀乙家,明天却反过来替乙家杀甲家。凭你是什么武林至尊、江湖泰斗,只要被温家盯上了,也只好洗洗脖子,等着挨刀。
温家的惯例是杀人前先投书,书信上会明明白白地通知,因某某事受某某之托,欲取贵府上某人的性命,嘱其切勿妄动,安心在家等死。当然,没有谁会如此听话。可是不听话也没用,温家言出必行,决不少杀一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多杀一个。而请人杀人者,若有拿不出手的理由或者怕人报复,就不要请温家了。所谓既敢杀之,必敢当之。
想当年九渡府褚斌,接到温家的杀人书信心有不甘,广撒英雄帖,请来一众狐朋狗友助阵。一帮人将褚家围得水泄不通,比过年的城隍庙还热闹,可就在一天夜里,所有人竟全部睡熟了,第二天早起,大伙儿都无事,唯有褚斌,被人切开了喉咙;还有更厉害的,右荔王的四个小王爷惹下祸事,被温氏投书。老王爷派人兵分十三路,保护四个不肖子逃命。所谓十三路,必定只有四路是真,其余九路是假。四位真王爷有坐船开溜的,有钻地道的,有躲进附近农舍做猪倌的,还有一个干脆扮成王府打更人。结果人家姓温的上来不啰唆,先一刀捅死打更的,再去猪圈杀了假猪倌,接下来毫不含糊地进了地道,追上第三个,虽遭遇大批护卫,仍从容杀之;最后在登岸的渡口迎着最后一位,只等小王爷一掀帘子,便将其一箭穿喉……
总之,温氏杀手不仅武功精湛,而且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他们像鬼神一样知晓一切:对手的每一处藏身之地、每一步行动计划、所有的暗道机关,对他们来说都像自家后花园一般,完全无所遁形。有人甚至传言,就连打斗中对手的刀会落在什么地方,脚会踏上哪粒石子,他们也通通知道,处处制敌在先:与他们作对,就像瞎子撞上了神射手,哪可能还有什么胜算!
去求他们办事的,都奉承他们是“百目天王”;背过身去,又悄悄咒他们为“百目瘟神”。这样的神魔,江湖上自然无人喜欢,可是真遇到泼天大麻烦时,却总是最先想到他们。好在温家的人丁总是不旺,一代仅出一个厉害杀手,否则其他人就都不用混了。
说起来,温家跟静莲山庄有不少相似之处:都令人又敬又怕;总有人千方百计想打听其秘密,而他们则谨小慎微,生怕露出丁点破绽。尤其那温氏杀手,随时戴着面具,无人知其本来面目;而静莲山庄,沙铁衣入门后才发现,庄内大半人力都被用于保护曲空谭和那些罐子上了。
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家人,却因机缘凑巧结下了一段儿女姻缘。用现在的话说,本应是强强联手,皆大欢喜之事,可两家偏不这样想,于是一场好事变坏事,亲家化作死敌!
前面说了,温家独处夷人之地,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向来是族中几家通婚。可突然有一日,温家的一位千金不知怎地跟家里赌气,隐姓埋名跑了出来。这位温小姐同许多跟父母赌气、孤身闯荡江湖的女孩一样,仗着有几分姿色,会两下拳脚,便把自己当成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十二分的娇纵蛮横,走跑连蹦带跳,说话连嗔带笑。这号人闯荡江湖照理说该吃点苦头,可是人家命好,劈头就遇上个大帅哥,这位帅哥就是静莲山庄的唐家大少唐颍川!江湖儿女,一见钟情,温姑娘也不回家知会父母一声,自作主张地嫁了人,做了静莲山庄的儿媳。
唐大少同温小姐感情颇好,婚后即诞下一子。待那孩子两岁时,温小姐却突然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泪眼汪汪地说,无论如何要带孩子回去一趟,看望爹娘。唐家这才知道她是温氏族人,而她的父亲竟是温氏这一代的杀手——在江湖上从未露面、却声名显赫的温如柏。
既是回娘家,唐颍川自然要陪妻儿一同前往。虽说温小姐是背着父母嫁的人,可现在孩子都有了,就算父母有天大的不满,看在孩子份上也不致太过为难;况且静莲山庄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唐公子的身份也不至于配不起温小姐,唐戍旗便放一家三口去了。可不想这一去竟是有去无回!温家放出话来,唐颍川是觊觎温氏秘笈才特意接近温小姐的,最后还骗娶了她。待静莲山庄得到消息时,唐颍川已被温家杀害,温小姐也自尽而亡,最可怜的要数那刚满两岁的小娃儿,刚刚学会咬着小舌头叫爷爷,居然也被他狠心的外公杀掉了。
唐戍旗一时五内俱焚,发誓要诛尽温氏一族,为惨死的儿孙报仇。瘟神这回可算是遇上了死神!在唐戍旗的率领下,以静莲山庄为首,纠集了几派江湖人马,终于一举将温家连根拔起。
只不过在开战的最初,却是唐戍旗方面死伤惨重。那温如柏如鬼似魅,令人防不胜防。只一个晚上便连杀七名高手,吓得被纠集来的那些散兵游勇纷纷知难而退。但那些人可以退,唐戍旗却无路可走。儿子死了、儿媳跟孙子也没了,除了复仇,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只是跟温如柏交手如同盲人摸象,那些日子是静莲山庄众弟子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光。因为在他们的头顶上、脚底下、身后或者旁边,随时都会突然冒出一道黑影,紧接着寒光一闪,最后是一命呜呼。可静莲山庄的弟子们无人退缩,大师兄一家的血仇早令他们忘了生死。
但世间事并非是有冤情、不怕死就能报得了仇的。眼看门下弟子们前赴后继,一个个却如肉包子打狗,唐戍旗渐渐从急了眼变成傻了眼。这样下去,再多的肉包子也不够温如柏塞牙缝的。平生第一次,唐戍旗生出无力回天之感,而就在这一刻,他那个上不得阵的师兄曲空谭来了。
曲空谭对他说:“百目瘟神虽厉害,可我静莲山庄也有镇山之宝。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唐戍旗如何不知他指的是雨蜘蛛,叹口气道:“就算有那东西,还不是一堆废物?天下尚有何事能瞒过百目瘟神?”曲空谭大不以为然:“温如柏神眼无敌,我们现在说的话也许已被他听去了。不过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百目瘟神也必然有看不着的角落。我这法子不能说,一说就不灵了。若你真下了决心,便照我说的做……”
曲空潭首先令弟子们囤下大量的新鲜饮水,接下来又弄来许多桔叶,捏碎后用布囊装好,又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雨蜘蛛残壳分成小份,用同样的布囊装了,同枯叶囊混在一起,就连他本人也无法辨认。东西备齐后,曲空潭招集所有弟子,按时辰分成几班,每班三人,每人拿一个布包,到水源投毒。温氏世代杀手,怕人投毒报复,聚居地附近水源多且分散,不想竟给了曲空潭可乘之机。曲空潭来前详尽地调查了地形,掌握了全部水源的分布。他将各水源写在纸条上折叠起来。弟子们拿一个布包的同时也抽一张纸条,再按纸上所写投毒。也就是说,纵是曲空潭本人,也不知道这一日会在哪些地方投毒,更不用提投的是真毒还是假毒了!这一下就连温如柏也成了百目睁眼瞎,防不胜防,疲于奔命。
那百目瘟神温如柏还当真杀掉了绝大多数的投毒者,及时封掉了一些水源,可他终于还是漏掉了一些。温氏族人饮下毒水后,当场死了一大半,最后无奈之下只得举族迁移。但雨蜘蛛的厉害在于几乎无药可解,人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喝水。幸免于难的温家人被吓得不敢吃喝,只得忍着饥渴逃命,不少人被活活渴死、饿死在路上。最后剩下的一批人则被早已守候多时的唐戍旗逮了个正着,被毫无悬念地一网打尽。遗憾的是,虽然人人都知道温如柏的大名,却无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也不知死在了哪个角落。
唐戍旗如此赶尽杀绝似乎有些过头,却在江湖上赢得了一片喝彩。照说静莲山庄会因此名声大振,不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门下弟子死伤惨重,只剩寥寥数人;庄主唐戍旗因痛失爱子爱孙,从此心灰意冷,回家后不久就尽遣子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曲空谭自悔杀孽太重,隐姓埋名,无人知其下落;就连雨蜘蛛,也再未现身江湖。
“温氏一族早死绝了,不可能有后人!”沙铁衣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了千八百遍后,终于坠入梦乡。在梦中,他听到身边银盏的尖叫,伸手一摸脖子,满手鲜血。他吓得猛醒过来,睁跟一看——银盏正坐在他旁边,抽疯似的尖叫不止;雪白的床帐上,一遍一遍用血红的朱砂密密麻麻地写着“九月十五夜,相约静莲庄”。那字迹端的是汁液淋漓,简直像刚从死人身上揭下来的一般,令人瞧了头皮发麻。
待下人们将屋子团团围定,银盏才停住了尖叫。她二话不说,一脚将沙铁衣踹到床下,咬紧银牙蹦出一个字——“滚!”她可不似姐姐金盏那样温柔,且早对沙铁衣一肚子不满。这个一身粗俗的黑脸大汉,进得门来似乎对自己迷恋颇深,可不出一日她便发现不对味——沙铁衣总是指使银盏摆出种种姿势,还要装出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情。银盏这种透明心肝的人物早明白过来,像他这样从一人身上找另一人的影子实在是无礼之至!
沙铁衣也不多话,草草收拾好一只褡裢,再爬到椅子下将已成碎片的书信一片片拾起,讨了几粒隔夜饭好歹粘成一页,连同陶罐原样收进拜厘,再一股脑塞进褡裢,等不得天光大亮,便匆匆离开了妙吉祥。
沙铁衣将背后沉重的褡裢又往肩上掂了掂,眯起眼看着前方的小路。那里其实没路,只有些被风刮蔫的野草,长长的草叶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像许许多多受伤的翅膀;两边是重重叠叠的参天大树。那些树比他最后一次见到时浓密了许多,侵占了原本的道路。而路上曾经清晰深刻的车辙,早已被掩埋于尘土和草根之下。如果不是有人突然提起旧事,沙铁衣这辈子恐怕再不会重回此地。这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这里的草木陪他度过了一生中真正成人的十年。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他曾经可以像狗一样分辨出路旁每棵树的气息,可现在看来,它们却是如此陌生。时间有着无可抵挡的力量,谁能想象当年盛极一时的静莲山庄,短短十势年工夫,就像沙漠深处的古堡,被深深填埋于时间的黄沙之下。
树丛里有一粒粒不知名的小青果,躲在宽大的树叶下,贼兮兮地窥视着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沙铁衣吐了口气,小声骂了句粗话,将褡裢重重甩到地上,弯腰钻进灰扑扑的树阴坐下来。他顺手扯下几枚青果,扔进嘴里囫囵一嚼,立刻苦着脸呸了出来。妈的,明明记得庄外满树都是酸甜可口的果子,几时起却变成这般又苦又涩的味道?
他瞅着堆在地上委顿成一团的褡裢,视线穿透那又脏又硬的外皮,直接看到里面一纸被他撕个粉碎又小心粘起的信。他清楚地记得信上的警告。在此之前,他只觉自己无牵无挂,不可能会害怕,可现在却怕了。虽然不愿承认,可是手指的颤抖和一阵阵的心悸骗不了人,不然谁会在深秋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里,紧赶慢赶地疲于奔命,简直像是去奔……
事实上,是奔死。奔自己的死。而且还生怕错过了时日。
一阵清脆的马铃声远远传来,越来越近。沙铁衣心中一惊,跳了起来。一辆青缎马车沿着他刚刚走过的路直奔而来,赶马人身披白绫披风,翩然若仙。马儿见道旁有人突然跃起,受了点惊吓,嘶叫着停下来,赶马人也立时起身,摆个架式,正待进一步动作,却突然叫了一声——“沙师弟,你要吓死我呀!”话音未落便是一串清脆的笑声。沙铁衣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像被关在笼中的快乐小鸟。
人的情绪总会被眼前的一些小事左右,而将更大的麻烦扔在脑后。
驾车的女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望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白绫披风下是紫绫对衿衫,下衬玉色挑线裙,脚下鸦色高底云头鞋,显得妩媚而又妖饶。沙铁衣顿将心头的万厅重压搁到一边,咧开嘴大笑起来,粗着嗓子嚷:“原来是史师妹啊,老沙几时变成你师弟了?”史师妹将帽沿边的白纱撩起,这个动作害得沙铁衣可怜的心脏跃动得更加厉害,仿佛兴奋过头的小鸟拼命往笼壁上碰,恨不得破笼而出。
只听她笑骂道:“真是没大没小,见了师嫂还不问安!”沙铁农忙不迭行了个夸张的礼:“师嫂在上,老沙有礼了!老刘还不快出来,大老爷儿们躲在车里,倒让个娇滴滴的女人驾车,是何道理!”那女子扑哧一声掩口而笑,只听身后哗啦一声,车帘一掀,从里面钻出一人,不满道:“是铁衣吗?我昨晚驾了一夜车,刚想合下眼,偏就撞到你!”出来的正是沙铁衣的师兄刘舍,赶车女子正是他的妻子、两人的师妹史展眉。
想当年,史展眉是众多师兄弟心目中的神仙妹妹。她自小生得艳若桃李,尤其一双杏眼,总是水雾蒙蒙,含情无限。虽然现在年近四旬,上月已有人来替儿子提亲,可是一靠近静莲山庄,仿佛时光倒流一般,她立时又变成当年那个被众多师兄弟宠爱的史师妹。
都说静莲山庄出美人。有人说是沾了静莲湖的灵气,而更有说服力的说法是,当年师娘择徒十分挑剔,但凡有一丁点身条不直、眉眼不正的,马上被米中挑沙般剔了出去。只是师娘偶尔也有走眼的时候。比如这沙铁衣,十四岁被父亲送来时还生得浓眉大眼、甚是英武,可不知怎地,长大却长出一脸横肉和一部乱蓬蓬的胡子,加上一对铜铃一般的大眼,凶光外露,活脱脱一个剪径大盗,哪有半点静莲庄传人的样子!
沙铁衣跳上车,将脏兮兮的褡裢往精致的车箱里一扔,惹来刘舍的大声抗议。他毫不在意,大大咧咧抢过缰绳,当仁不让地开始驾车。史展眉也不回车内,只是坐在沙铁衣身边,两人一边驾车一边说话。
沙铁衣在女人面前生就一副贱相,把史展眉逗得前仰后合。两人唧唧呱呱好不热闹,车后的刘舍却置若罔闻。沙铁衣知他夫妻素来如此,越发肆无忌惮,一日一个师妹想死我了,直视刘舍这位丈夫如同无物。
此刻,沙铁衣的记忆突然奇迹般地恢复了。眼前的路又变得和十多年前一样清晰。他轻快地打了个响鞭,马儿嘚嘚地向前跑起来。多日的烦闷被这一鞭扫荡一空,马车似乎正奔跑在多年前,他正载着美艳如花的史师妹,沐浴在众人嫉妒与羡慕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回山庄去。
直到耳畔传来史师妹一句犹犹豫豫的问话:“沙师兄,你也收到那个了?”沙铁衣顿时觉得一桶雪水从天灵盖直倾而下,心脏仿佛被冻住般缩成一团。虽然眼睛还看着路,可是脑中却只有褡裢里那张被扯碎又拼起的信。他的表情有点僵硬,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身后刘舍抑郁的声音传来:“这还用问吗?大家肯定都收到了,今日不知还会遇到谁呢。”史展眉轻轻叹了口气,仍问沙铁衣道:“你看,会真是姓温的么?”应该没错。沙铁衣心里回答,嘴上却轻描淡写道:“看看不就知道了。”史展眉双眉蹙成一团,抑郁道:“前天早起,我们家小海的脖子上被人系了条红色绫子,把伺候他起床的丫头吓得瘫在地上,好在没伤了孩子。”小海是刘舍、史展眉的儿子。夫妇二人感情不和,婚后只育有一子,一向爱若珍宝。
见沙铁衣不搭腔,史展眉又叹口气:“还是师兄好,无牵无挂。若不是为了小海,我便是死了也不算什么。其他的师兄弟大概也会来吧。”沙铁衣心道,这位师妹美则美矣,就是不太聪明。眼下姓温的还没来,乐得一刻是一刻,何必提这些不痛快?他只希望这条美丽宁静的路永远没有完结,要么干脆就直接通回过去那段简单而又快乐的时光。
马车很决穿过了树林中几乎看不见的小径,一道溪水泛着金光从路的左侧跳出。向小溪的尽头远远望去,便是平滑如镜的静莲湖,湖面的一半被碧绿的荷叶覆满,空气中充满了夏日荷花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一行人的目的地静莲山庄就坐落在湖畔不远处的山谷中。又行一段,一座古朴的单孔石砌桥映入眼帘,桥边一座小小的屋子,下半截是用石桥一样的石材所砌,有一段直伸到水里,绿油油的水草缠绕在石块边缘,柔滑如丝;上半截却是木屋。屋子下,水车的轮子正被水推着不停转动。
“想不到这座磨坊还在用!”史展眉发出一声感慨。沙铁衣随口答道:“那当然,要不然前面镇上的豆腐从哪里来。”他心想,就算盛极一时的静莲山庄已是人去楼空,可百姓们还是一如继往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吧。他又扭头向对岸看了一眼:“对面那家水磨客栈也还在吧?”
小溪的对岸有条驿道,每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都会从那里经过,所以沿驿道修了几家客栈。水磨客栈则是离静莲山庄最近的一家,因豆腐磨坊而得名。当年静莲山庄声名鹊起之后,这问小客栈除了举子,还迎来许多江湖人。当年沙铁衣跟随父亲来投师时,住的就是这家水磨客栈。
纵使沙铁衣伸长脖子,却仍然没看到对岸那间青灰色的小客栈,记忆再一次背叛了他。同样背叛他的,还有脚下的这条路。纵然有千般不愿,小路仍直往马车扑来,迅捷得如同一条激流的河。
不知不觉中,他们转过一道弯,小溪消失了,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宣告他们已进入一个小小的山谷。溪流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更加激烈的水声。几道飞瀑掩映在青翠的山谷中,白练当空,闪闪发光。谷中轻雾弥漫,一条小路直直通往静莲山庄。
那小路是由一些个体较大、形状不一的石块填成,缝隙间一小片一小片地生出了绿草,可这点生机只衬得小路更加荒凉。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笔直伸出手臂,拖着马车,也拖着车上的三个人,向山谷深处奔去。
几片青黑色的斜坡屋顶从山石的绿叶间透出来,紧跟着出现的,是高耸的山墙,长蛇般蜿蜒的、湿漉漉的屋脊,和屋脊尽头爬满青苔的兽头装饰……
几乎在猝不及防问,静莲山庄那用坚实的石块垒成的巨大庄门已经出现在眼前。石块仍然又硬又冷,泛着青白的光,上面却布满了细小的碎坑。因为很久未有人踏足,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已被从石缝中长出的青草完全盖住了,大门左侧的石壁上则爬满了碧色的藤蔓。
老态。这是沙铁衣脑中蹦出的第一个词。他还记得多年前向师父告别时,师父的那张脸。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大门就好似那张脸——痛苦到麻木、心如死灰、与世隔绝的脸。
故园尚在,而故人呢?沙铁衣有些怅然。回到这里,他唯一牵挂的人,现在却最最不想见到,大概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马儿长嘶一声,被缰绳紧勒着,不情愿地定下来。沙铁衣和史展眉都没动,只是侧头默默端详着大门。而在他们的身后,刘舍也打起帘子,对着庄门行注目礼。只听一声非常艰涩的“吱呀”声,沉重的门扉缓缓旋转起来,从黑影深处走出一道人影,身披莲青鹤氅,面如冠玉,五缕长髯,颇具仙姿。就听史展眉哽咽着小声唤了一句:“吕师兄!”那人两道沉重的目光射来,对三人略一点头:“你们来了。”那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听得沙铁衣顿觉心头一酸。
有句名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眼下这几位静莲山庄传人就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已隐姓埋名,在各自的角落平静生活了二十年,却再一次被卷入江湖恩怨,为已落幕二十年的悲剧再续演一段凄凉的尾声。连带这个被人遗弃已久的山庄,也被迫成为最后的舞台。
如果他们能在二十年前死去,人们将会反复传颂:静莲山庄的传人,他们年轻、俊美、勇敢、强大、视死如归。可现在,年轻、俊美、勇敢、强大都已离他们而去,他们也不再视死如归,只能被动等待,在经过一番最后的挣扎后,不光彩地黯然死去。
三人未及起身下车,从吕师兄身后的门缝里又闪出一道婀娜的人影,用空寂得有些微凉的声音道:“沙师兄、刘师兄、史师姐。”隔着老远,便向三人盈盈施了一礼。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虽然称他们为师兄师姐,却远比沙铁衣等人要年轻许多。
沙铁衣顿觉整个人都僵住了,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恨不得从嘴里蹦出来。他想动,可是四肢关节却都硬得不行,仿佛轻轻一动,就会像那道门枢一样发出艰涩的摩擦声。最想见的人,同时也最不想见的人,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身湖色纱衫,眉目清秀,体态轻盈。果然是情人眼中出西施,沙铁衣半张着嘴,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一无论是金盏还是银盏,甚至史展眉,谁都不及伊人风姿之万一!
先出来的那位吕师兄名叫吕白楼,在现有同门中排行最长,算来应该是众人的二师兄。可惜唐颍川死后,他始终没等来静莲山庄的掌门之位,离开师门后人赘到南岳派卢家。照说他已不算静莲山庄传人,可是当年的事他也有份。他的出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而吕白楼身后的女子名叫颜思归,是同门中最年轻的。二十年前惨剧发生之时,她才刚刚被师娘收入师门,甚至来不及学到什么本门武功,同温家的那场大战,自然也无份参与。可她竟然也出现在这里,倒令人有些意外了。
“你……”沙铁衣一个沙哑的“怎”字还没出口,史展眉已抢先跳下车去,惊讶道:“颜师妹,你怎么也来了?”正是沙铁衣没问出的话。百目瘟神虽然心狠手辣,却最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颜思归并未同温家有什么直接仇怨,若只因为是静莲庄弟子就被牵扯进来,实是有些冤枉。
沙铁衣冲口而出:“难道姓温的疯子连你也不放过?”颜思归微笑着摇头:“我并未接到什么书信。”沙铁衣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即用更加愤怒的语气暴喝道:“那你来做什么!又不是吃酒席,跑来凑什么热闹!”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而又有些粗暴地跳下马车,一步一步横到颜思归面前。旁边几人都吓了一跳,不明白沙铁衣为何突然大发雷霆。颜思归忙解释:“是吕师兄打我家路过,给我看了信,我便一起来了。”
这边刘舍也下了车,打圆场道:“吕师兄和颜师妹早到了?”吕白楼淡淡道:“不早,也就一盏茶之前。这不,还没找地方坐下,就听见外面的马车声,想也知道是哪位师弟师妹到了。”
却听呼的一声,沙铁衣一步蹿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扯上她做什么?”口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那件事跟她无关吧,你把她也拖进来,是何居心!”吕白楼皱一皱眉,忽又笑道:“你说是何居心?我不过是想我们若一齐死了,有同门师妹在也好有个报丧的。”“扯你娘的淡!”沙铁衣几乎称得上是在咆哮了,“老子是看着早年情分,勉强叫你一声师兄,没想到你到老仍是这般自私!自己吓破了胆便叫来师妹助阵,你们南岳派那么多人,怎不见你约来一个?你家里那只母老虎呢,有她助拳不是更好?”“哼!”吕白楼只轻哼一声,不失潇洒道,“我邀小师妹助拳,就能赢下那温氏杀手不成?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趁此机会,再见各位师弟师妹最后一面,你不是最想见她么?”
沙铁衣气得直抖,只得转向颜思归继续发作:“小师妹如今长大了,也出息了,自认为连天王老子都摆不平的事,你来了便可摆平?这里的麻烦已经够大的了,还弄个蠢女人来掺一脚,真他妈的晦气!”这人对付起浪女来,嘴里一套一套,可一遇上这小师妹,却只会乱吼一气。
颜思归脸色一沉:“不知是哪个蠢女人给师兄晦气了?这里除了小妹,还有史师姐呢。”史展眉却夸张地轻呼一声,酸溜溜道:“哟,小师妹可不要冤枉了沙师兄,他这是心疼你呢!”其实她心里已恼得不行,刚刚对她殷勤不断的沙铁衣,转脸就为另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简直难看至极!
沙铁衣瞪了史展眉一眼:“这是什么话?当年的事跟师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那时刚入门不到一个月,只有七岁!”他不惯冲史展眉发火,停下来喘口气,四面看了一圈,瞄准吕白楼又继续骂道,“连姓温的都知道不与她相干,亏你还是做师兄的,竟连她的死活都不顾!”说完直接伸手一把抓过颜思归的衣袖,把她往马车上拉,“你上车,马上走!”
当年,沙铁衣在同温氏的混战中重伤而归,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而始终在一旁照顾他的,就是小师妹。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却进退得体,从无半点讨巧之态,眉宇间甚至带着几分愁色,格外惹人怜爱。后来师父尽遣门下,颜思归因为无处可去,加上师娘久病需要人照顾,所以留了下来,沙铁衣便也赖着不走,嘴里说是放不下师娘,其实还是放不下小师妹。就这样过了两年,一日师父接到沙铁衣父母的书信,说早已为他下了聘,几次催他完婚,沙铁衣都置之不理,老父只好向师父求助。久不理事的师父大为震怒,几乎是将他打了出去。临走时只有颜思归一人送他。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小师妹轻轻牵着他的衣角,一直低着头,直到临别抬起头来,才看到她的眸中闪着泪光,脸上满是不舍。
后来,沙铁衣听从父母安排,老实成了亲,又受不了约束,终于开始了无休止的自我放纵,可心头始终抹不掉的,竟然全是小师妹的影子。因为年龄悬殊,他只得生生把痴心压下。不久后,师父陪师娘云游四海,临行前欲将幼徒托付给同门师弟。颜思归却拒绝了师父的安排,独自一人寻了处安静的地方住下。沙铁衣日日挂心,却无计可施。此次一见,只觉小师妹越发生出一股不可亵玩的气质,看她的时候,竟然忍不住要凝神屏息,倒令他越发自惭形秽起来。
颜思归兀自挣扎,史展眉却幽幽叹了一声:“当初她因年纪小,师父没带她去,可我当年也不过十八岁。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总是师命难违,所以今日便命该如此?”话音一落,旁边的丈夫刘舍便紧跟着长长叹了口气,这对不和谐的夫妻此时倒配合得天衣无缝起来。
沙铁衣越发怒不可遏,一腔怒火又撒到刘舍身上:“女人抱怨几句就算了,你个娘娘腔又叹的哪门子气!大丈夫死便死了,我只知当年每人都信誓旦旦要替师兄报仇,万死不辞,难道只是在师父师娘面前邀功讨好不成?一群伪君子!”吕白楼笑道:“好、好,我们都是伪君子!也不知是谁整日四处鬼混,给师门抹黑?”
吕白楼的话未说尽,便被沙铁衣的怒吼打断了。只见他一把甩开颜思归,向吕白楼扑去。颜思归反手揪住他,厉声喝道:“够了!那温氏后人还没找上门来,我们自己倒要先窝里斗不成?也好,倒省了他不少事。等那人来了,我只说各位师兄师姐不甘受辱,已先行自尽了。”此言一出,几人登时僵在当场。大家都知这师妹平素寡言少语,想不到说起话来竟是如此凉薄。
颜思归走到四人中间,向沙铁衣道:“多谢师兄处处维护。只是我这番来,自有我的道理。别人不到尚可,我却不能不来。”沙铁衣冷笑一声:“你以为自己是谁?莫不是师父把独门武功都传了你这关门弟子?只怕你愿意陪着我们白白送死,也不见得有谁会感谢!”颜思归一脸平静:“我没打算白白送死,也不求任何人感激。胜败未定,沙师兄何故如此气馁?”此言一出,吕白楼、沙铁衣和刘舍都一起大摇其头。此次仇家是何等样人,这里除了这个当年因年幼未曾亲见的颜思归,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史展眉终于忍不住讥讽道:“难得师妹如此豪情,我这里就全仰仗师妹了。”颜思归望着史展眉,若有所思地一笑:“师姐放心,万一难逃一死,小妹一定挡在你前面。”沙铁衣紧张地跳起来:“这里有的是男人,她亦自有丈夫,要你个女流充什么好汉?”颜思归轻笑一声:“那就要问刘舍师兄肯不肯为夫人舍命了。”说完也不让众人,自己转身跨过门槛,走进门去。
刘舍、史展眉二人登时呆在当场。当年跟温家一战时,他俩刚成亲不久。可到生死关头,刘舍竟然弃下刚刚怀有身孕的妻子于不顾,自己先藏了起来,还是师父拼了老命才将女徒救出。一对璧人似的佳偶从此变成怨偶,而刘舍则立时成为师门败类,人人侧目。此事从此成了扎在夫妻二人心头的一根刺,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又往深里扎上几分。
门口剩下的四位仿佛到今天才发现,这位小师妹断不是盏省油的灯,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刘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史展眉则鄙夷地看着丈夫,咬牙恨道:“相公尽管放心逃命,只求不拿我做挡箭牌即可。”
天色已暗,加上这里地处山谷,在傍晚的昏暗中更显阴气森森。五人进了庄门,却因刚才的口角生了嫌隙,彼此再不多话。沙铁衣心烦意乱,原指望回到山庄,能遇上师兄弟商量个对策,却不想竟是这个结果。
山门背后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初入门时大家都在这里练功。平地两边各有一排石凳,伸手一摸,冰凉透骨。山中清静,湿气又重,闲置这么多年竟没见落下多少灰尘;一只石凳旁赫然插着一杆足有鸡卵粗细的长枪,凳上深深刻着一行字——“擅入者死!静莲山庄朱方镇”。
史展眉指了长枪道:“听说几年前本地一伙泼皮占了这庄子,搞得乌烟瘴气,还是朱师弟将他们赶了出去,还插枪警告,防贼惊扰。”吕白楼点点头道:“朱师弟费心了。”沙铁衣却将大嘴一撇,不以为然道:“什么时候静莲山庄的枪法只能用来吓唬无赖了?”
吕白楼闻言脸色一沉。沙铁衣生就一副狗脾气,便是鸡蛋里也能挑骨头。史展眉正要分辩,吕白楼伸手拦下,悠然道:“静莲山庄原本就不成了,除了吓唬泼皮外,也就只能在抢女人时派上点用处。”沙铁衣自然又要暴跳。虽说他并不以混迹脂粉堆为耻,可也架不住三番五次地被奚落。
刘舍赶紧岔开话题:“朱师弟怎么还没到?”沙铁衣马上接口道:“别是怕了吧!”吕白楼轻蔑地瞟他一眼:“别人我不敢说,朱师弟决不是临阵脱逃之人。”沙铁衣突然哈哈一乐,伸手想拍吕白楼的肩膀,吕白楼却闪身躲过。他也不气馁,继续粗着嗓子笑道:“师哥啊,你可真会说笑话。这种事有敢临阵脱逃的么?不来全家死光光,谁敢不来!要说没有临阵脱逃,唯有老沙一人而已!”
吕白楼、刘舍、史展眉三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温氏后人的信上写得明白,当年静莲山庄灭温氏一门,如今人家自然也要诛尽仇人全家。静莲山庄的年轻弟子如今都已年近四旬,儿女成人,就算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后人力拼一场。唯有一个沙铁衣光,棍一条,平时大家都有些瞧他不起,可现在却轮到他看着这些拖家带口的幸灾乐祸了。
更可恶的,还有一个颜思归。她原是被师娘捡回的孤儿,至今未嫁,光棍得比沙铁衣更彻底。况且她并不在受邀之列,却堂而皇之地以静莲山庄传人的身份硬挤进来,居心叵测。想到自己还颠颠地跑去特地把她邀来,吕白楼心里突然有些七上八下。
此时,吕白楼口中那个决不会临阵脱逃的朱方镇,正打马扬鞭,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往静莲山庄。
朱方镇实是有负师兄信任,他本是打定主意要临阵脱逃的。那日接到书信后,他立时叫过妻儿,让他们赶紧改名换姓到乡下老家躲避。虽然明知温氏杀手如开天跟,能够洞悉一切,他却仍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拿出从不离身的鸡血玉扳指叮嘱妻儿,除非见到此物,否则决不要返家。不想妻儿在离开后的第三天竟都回来了!
原来妻子带着儿女上路刚两天,便有人带信到客栈,说只是虚惊一场,又拿出鸡血玉扳指作为信物。妻子鉴别多时,确认是丈夫的那只,这才带了儿女安心回家。朱方镇震惊之下才发现,自己一直套在拇指上的扳指,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换掉了。他取下假货仔细一看,里圈竟还贴有一张纸条,说九月十五戌时前若是赶不到静莲山庄,必按上回书信所言,杀尽他一家老小。
朱方镇此时方知自己终是逃不过的,只得向妻子辞行。可原本很充裕的时间被他蹭掉了一半,所以此刻才不得不拼了老命地赶路。
眼看天色渐沉,朱方镇急得双目喷火,嗓子冒烟。好在已经很近,他刚刚过了水磨客栈,对岸就是水车磨坊,过了磨坊再转个弯,就是山门了。他重重一鞭甩在马身上,疾驰如电地跃上石桥。
注入静莲湖的无名小溪平时只没膝盖。当年朱方镇、沙铁衣这些年轻弟子都放着好好的桥不过,为抄近路宁可趟水。可今年不知怎地秋汛早到,小溪暴涨成河。朱方镇再火烧眉毛,也只得老老实实从功德桥上过。天色将暮,正是人眼昏花之时,加上心急火燎,朱方镇没看清桥对面有人正驾了辆简陋小车,也在慢吞吞地上桥。他一急之下只想抢先,猛地一踢马刺。那可怜的老马嘶叫一声,从车旁飞驰掠过。
只听一声女子的惊叫,那车厢一歪,紧接着扑通一声巨响,一人大呼救命——有人落水了!朱方镇清清楚楚听到落水声和呼救声,可他已顾不得回头。那小溪并不算深,水也不急,落水之人只要不太慌张,必能自己爬上去。眼下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先顾当下要紧。
且说那辆被挤翻的车并未完全颠覆,驾车的老把式早跳下来,从后面歪斜的车厢内扶下一人,竟是个瞎子。那人脚一沾地,便扑向桥栏,一边焦急地连声大喊:“夏儿!夏儿!”一边竟要摸索着翻过去。那老把式死死拽住,大声道:“别急别急,岸边已有人下水救你妹子去了!”
就在朱方镇不顾而去、跃马掠过的同时,有两人与他擦身而过。
方野一听落水之声,便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跃入水中,没费多大力气就从水里拉起一名妙龄女子。
那叫夏儿的姑娘在方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爬到岸边,也顾不得向方野道一声谢,只仰头冲着桥上大呼:“哥,我没事!”那盲公子听见妹妹的呼声,稍显平静,仍急忙摸索着桥栏要过来。夏儿一把推开方野,拎着湿淋淋的裙子,几步小跑上前,扶住哥哥,不住地安慰:“哥,我没事,我没事!”仿佛刚才落水的人不是她,而是她哥哥似的。
方野站在原地呆了一呆,也几步跟上,提醒道:“姑娘全身都湿透了,车上可有更换的衣物?别着了凉!”夏儿一愣,好像刚刚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人。方野只觉一阵尴尬,错开眼一看,水里似乎还有一团黑乎乎的包袱在一沉一浮,大约是刚才夏儿落水时一起掉下去的。“那是姑娘的包袱么?”他双手一撑石栏,扑通一声,第二次跳进水中。
方野举着包袱再次从水里爬起来时,夏儿身上已经裹了条厚实的毯子。这夏儿生得瘦小,虽无十分姿色,可一张尖尖的小脸上一对大大的眼睛,倒也显得楚楚可怜。她从方野手中接过湿淋淋的包袱,手指冰冷如铁,可能是刚刚被凉水激的,面色苍白如纸,一副大病将至的样子。
那盲公子问道:“什么东西掉了?”一边摸索着从妹妹手中接过包袱。那布包掀开一角,露出半面铜镜。盲公子神情一滞,皱了眉小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没事!”也不知是说人还是说东西,说完扶了妹妹便上了车。夏儿面色更加惨淡,幽幽向方野望了一眼。方野不由打个冷战。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夏儿看的眼神中竟然有些怨恨。
他这一惊之下倒退一步,谁知正好一脚踩在叶吟风的脚背上。原来方才方野在水里折腾了两回,叶吟风却倚着栏杆看了半天的好戏。
方野做了好事竟无人承情,早积了一肚子不满,此刻正好找叶吟风泻火:“你就这么干看着?为何不拦下那人?”叶吟风仍是一脸的不知所谓:“拦谁?”方野继续发火:“当然是那个撞了人又逃走的混蛋啊!”
叶吟风想了想:“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撞人了?”方野愣了。确实,他只见一人一马一阵风似的从身边飞过去,接着是车子一歪,夏儿落水。
两人只顾拌嘴,全没注意夏儿兄妹已经坐上车过了桥。这对兄妹也算有意思,被人救了一场,竟连个谢字都没有。不过一个瞎子,一个弱女,跟他们计较不得。
那车颤颤巍巍刚过了桥,只听一声暴响,一个车轮竟然滚了下来。车把式拉住马,叫二人下车,连声抱怨车被撞坏了。
当下又是一番争执。那盲公子问了一声,得知前面不远就是客栈,便温声软语地求道:“该赔多少钱,只管到前面客栈找我便是。今日老丈还是请先回吧。”车把式有些固执:“轮子都掉了,这么远的路叫我怎么回去?我不要你赔钱,你只帮我把车子修好。”夏儿仍裹在毯子里,伶牙俐齿道:“你的车又不是我们弄坏的,你若是会驾车,怎么躲不开那人?我还掉水里了呢,都没找你赔!”那老头儿一听,登时气得浑身乱颤,指着夏儿便要大闹。方野赶紧上来扯开:“老丈不必急,明日我帮你修车便是,反正此刻天色已晚,我们一起到前面投宿吧。”于是一行四人,外加老车把式,勉为其难地拖了那坏掉的车,一起进了客栈。
水磨客栈靠近驿道,规模并不算小。进去一问,主楼几乎满了,不过后面还有间独门小院空着,里面三四间空房,正好可容下几人。
不料那盲公子突然道:“那间小院我包下了,舍妹体弱,受不得惊扰。”他略转过头向着方野几人的方向歉然一笑,“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瞧这盲眼公子面色苍白,看身体状况比那妹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人生得倒比夏儿还要清秀几分,只可惜一对眼空蒙蒙的,双瞳内一团混沌,对人说话时似看非看,竟有点令人发悚。
店家为难地看看方野和叶吟风:“如此的话,主楼只剩一个单间,楼下大通铺尚有一个床位。”那车夫赶紧抢道:“通铺我要了!”说完对兄妹二人道。“明日别忘了给我修车!”夏儿双眉一竖刚要争辩,方野立马接过话茬:“老丈,我说了帮你修便一定会修,老缠着人家做什么?”又对夏儿道,“姑娘快去更衣歇息,最好喝碗热汤,千万别着凉。”
夏儿神情古怪地瞪他一眼,似是嫌他多管闲事。那盲公子却一笑:“这位公子倒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刚才我一时糊涂,竟忘记谢谢恩人。请问恩人尊姓?”“方。”方野冲口而出,说完才后悔自己是不是太不客气。“鄙姓骆,骆清衍。多谢方公子刚才搭救舍妹。”那盲公子向着方野略一躬身,伸手拉过夏儿,命令似的道:“快跟人家道谢!”夏儿将嘴一撇,竟冷哼一声:“有什么可谢的,一条水沟而已,没了你我还真会淹死不成!”说完搀了哥哥,手里抱着被方野捞起的湿包袱,竟自去了。
方野如同当头吃了一记耳光,僵在一边不知作何反应。店家赶紧打个哈哈,作难道:“那您二位今晚是要挤一宿哕?”叶吟风哼了一声:“谁跟他挤?难道附近除了你家,就没有别的客栈了?”店家赔笑道:“前面镇上还有一间,是小人娘舅开的,离此只有四五里。客官若是愿去,我找个人给你们带路!”叶吟风痛快地一点头:“行!”
方野一阵犹豫:“……我已答应帮人修车。他们一个瞎子一个弱女,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修车的。要不你先去镇上吧,我明日过去帮你付账。”叶吟风斜眼看看他,随口道:“知道了,色鬼!”随即催促店家差人带路,当即扬长而去。方野呆立在柜前,半天没匀过气来。
到了天黑之时,静莲山庄的最后一名弟子朱方镇也终于赶到。山庄虽然空置多年,里面的物事却还原封未动。史展眉和颜思归两人早已找出旧年存下的油灯蜡烛,将大厅点得一片灯火通明。
朱方镇刚进门时,还以为劈头便会看见那神秘的温氏后人。定下神一看,满堂内只有自己的同门师兄妹。只是同所有人一样,见到颜思归在场,他也大吃一惊,想不到别人避之不及之事,却有人如此热心。
朱方镇尚不知刚才同门几个几乎反目,只觉见到熟人,突然底气十足,豪情万丈:“拼了!大家一起拼了!当年师父能赢,如今我们也不见得就会输!”“是么?”刘舍笑了一声,“当年师父是靠什么赢的,朱师弟可是忘了?”当年唐戍旗灭了温家,靠的是至毒雨蜘蛛。可那一战,雨蜘蛛用了个精光。剩下的这班弟子武功跟师父都没得比,想要赢过温氏杀手,简直是痴^说梦。
“难道便只有等死不成?”朱方镇有些丧气,忽然心念一动,“若想杀了我们,温氏后人完全可以一个个来,何苦要费尽心思将我们聚到一处?”一句话点醒大家,史展眉也道:“确实,分开动手其实更容易。若他真的有意,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已经死了。”
沙铁衣想起在银盏姑娘房中发生的事,生出一肚皮窝囊火,发狠道:“当年师父和曲师伯杀了那么多温家人,怎就偏偏漏了一个?来了也好,老子这回就要斩草除根!”颜思归面色一沉,冷冷道:“师兄要除哪个根?如果当年原本是我们错了呢?”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沙铁衣更是如同被烫毛的猫一样跳将起来,双眼瞪得像对铜铃:“他们温家丧心病狂地杀害大师兄一家三口,我们灭了他们,有什么错?”颜思归平静地走到众人中间:“各位师兄师姐,小妹此来正是有一事相告!”她环视一圈,垂下双目,“是大师兄的遗言。当年我有负师兄所托,不敢说出,今日却不能再沉默。”这番话更将众人惊得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吕白楼皱眉道:“你见过大师兄么?”当初师娘收下这末徒的时候,正是唐颍川与温雪明一家三口被害之时,所以谁也顾她不上。名分上,颜思归算是静莲山庄的传人,其实师父师娘什么也没教过她,只是几个师兄师姐有一茬没一茬地授过她一点基础套路。在众人的印象中,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同大师兄相识,唐颍川又怎会有遗言单单留给了她?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确实见过大师兄。”只听颜思归从容道,“大师兄有言:此去温家,若是被人所指是妄图偷窥温氏秘笈,甚至由此身亡,”她顿了一顿,神情一黯,“望师门众位相信,温家所指不虚,唐颍川愧对妻儿,甘愿受死,只求众位切勿向温家寻仇。”这番话音量不高,却似一阵惊雷。
一片死寂之后,史展眉突然失控般发出一声尖叫:“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大师兄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若不是被刘舍死死拽住,她几乎要冲到颜思归面前,“当年我们为了替大师兄报仇,连命都不要了,可现在你竟敢说出这种话来,置大师兄于何地,又置我们于何地?”“颜师妹!”吕白楼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可知师兄的一世清白、师父的一世英名,恐怕都会断送在你这几句话里?就算我不再是静莲山庄的人,却也不能任人诽谤山庄。”
“大师兄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确实对我留下那番话,并嘱咐我万一有什么不测,让我当面告诉大家。”颜思归微微低了头,声音有些哽咽,“只可惜当年我不敢说,有负大师兄所托,也害了那么多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姐枉送性命,甚至遗患二十年,乃有今日之事。”
“颜师妹!”吕白楼厉声打断她,“还不住口!这些话若是传到温氏耳中,后果不堪设想!”颜思归恍然一笑:“师兄,这些话我一来说给你们听,二来也说给他听。若他听不到,便不是真正的温氏传人!”史展眉怒喝一声:“原来你处心积虑凑进来,为的竟是给师门抹黑!温氏后人正苦苦相逼,你还说当年本是我们错了,难道嫌他杀我们的理由不够么?”
史展眉怒气冲冲地看着颜思归。这个小师妹总是让她感觉不舒服。一般人都会以为史展眉感伤自己青春已逝,妒忌颜思归依然年轻貌美,可实情却并非如此。真正的美人从来不会输给时间,即使到今天,史展眉仍比年轻她十一岁的师妹更美、更艳、更受人关注。
颜思归年幼失怙,流落江湖,到七岁时才被师母收留,随即师门又惨遭大劫。在大家的印象中,她只是一个默不作声地为师娘端水送药的小丫头,小小年纪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接二连三遭遇不幸,颜思归一生从未像师姐那样,在最美妙的年龄里鲜花一般地绽放。她仿佛一直是一个青涩的小丫头,直到有一天大家突然发现时,她早已错过了最好的年纪。只是一生未见绽放的小师妹,在错过了最美妙的年纪之后,却也丝毫未见有任何衰败的痕迹,身上总带有几分青涩。如果说史展眉是盛放的牡丹,颜思归则始终如一朵含苞未放的莲花。
面对咄咄逼人的师姐,颜思归淡然道:“我现在说出来,就是不想看着二十年前的错延续到今天!”朱方镇也终于忍不住怒喝:“还不闭嘴!大师兄为人光明磊落,我决不相信他会说那样的话!”
温氏后人未至,颜思归却成众矢之的。不过她对这种局面似乎早有准备,毫不退让,一字一字道:“大师兄尚且不怕会污了自己和师门的名声,你们倒计较什么?原来师门面子竟比各位师兄师姐的家人性命还要紧么?”“家人性命”四字,如同一道符咒,登时将暴怒的众人镇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听大厅一角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击掌声,一道人影从柱后的灯影中缓步走出,大笑道:“好,说得好!时隔二十年,静莲山庄终于有人出头承认,当年确是你们设局,意图偷窥温家的秘笈!”
因为深知百目瘟神防不胜防,所以大家齐聚大厅时,并没有关门锁户,而是大门洞开,以待君至。却不想这人竟早已在神鬼不查时藏身厅内。
——他披一袭黑色大氅,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看得出身形高挑瘦削;脸上覆了张银质面具,面具上五官俱全,神情似笑非笑,眉梢嘴角竟有些许嘲弄。正是江湖传言中温氏杀手标志性的白银面具。
史展眉是个烈性,昂然道:“她当年只是个孩子,说的话算不得数!”
那人听了,呵呵一笑走到几人跟前。众人皆惊而后退,唯有颜思归巍然不动。那人凑近她身边,笑问道:“那么,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算还是不算呢?”颜思归平静道:“事实如此,如何不算?”“那就好!”那温氏后人点点头,环视众人道,“当年静莲山庄图谋不轨,觊觎我温氏神器,后来又灭我一族,今日我特来讨命,各位还有何话讲?”虽是预料之事,可温氏后人一露面,一开腔,仍给人莫大的威慑力。
颜思归上前半步,拦在那人面前:“等一下!”“对了!”那蒙面人转头向颜思归道,“有劳你特来澄清事实。虽然你自认有负师兄,可于我却并无血债。你的话既已说完,还请暂避,免得引火烧身。”颜思归争辩道:“我的话并没说完!大师兄虽然承认温家所指不虚,也宁愿受死,可他毕竟没将温氏秘密向外泄露过半个字,也没伤害过任何人。温家杀害大师兄,又何尝问心无愧?就连那两岁的孩子也惨遭毒手,你们便真的占尽天理么?”说到最后,颜思归的语调已有些不稳起来。
那蒙面人身形一滞,似有触动,随即又笑起来:“既然如此,你认为当年你师父该向温氏报仇?”“师父的意愿我怎敢揣测,不过当初如果我把师兄的遗言说出,想必不会有那么多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姐跟去,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场恶战,弄得两败俱伤。”“两败俱伤?”那人冷笑一声,“分明是你们大获全胜呢!现在有人找上门来,你才怕了,后悔了,当初怎么就不说呢?”
颜思归暗暗握紧了双拳,艰难地答道:“那是因为,我不敢。”当年噩耗传来,师娘登时昏死,师父暴怒得像一头受伤的雄狮,所有人都群情激愤,全要去为唐颍川报仇。她一个刚入门不足一月的小女孩,见此情景,还敢说些什么?
“还有,我自己也想替师兄报仇!”颜思归忽然坠下泪来,“大师兄是多么好的人啊,竟然会有人狠心杀害他!”那人忽地一笑:“为偷窥别人秘笈,竟连老婆也可以骗娶,还真是好到家呢!”
一旁的吕白楼几个早听得傻眼。唐颍川为人温和开朗,武功又高,年纪轻轻在江湖中已颇有名望,自娶了温雪明后,夫妻俩从未红过脸。若他真存了如此心思,当年大家豁出性命替他报仇,岂非一场闹剧?
正这样想着,那温氏蒙面人忽然附到颜思归耳边轻笑起来:“当年既然不肯说,如今便也不该说。不然你那些枉死的同门在九泉之下岂不恨死你?”“不错。”颜思归苦涩地答道,“他们的命,是我欠下的。”那蒙面人紧逼一步:“岂止他们?温氏一族尽灭,里面也有妇孺婴儿,那些人的命又是谁欠下的?”颜思归闭上眼睛:“也是因为我。”
蒙面人点点头:“倒是个爽快人。那么你说,我今日该向谁索命呢?”“……你要报仇的话,冲我来就是。我师兄师姐都不明内情,还请放过他们!”颜思归一脸坦然。
“胡说八道!”她身后的沙铁衣猛然跳将出来,“毒是我们下的,关她什么事?有本事冲我来!”他望向吕白楼、朱方镇几个,“你们几个也放个屁呀!真的让师妹替我们领死不成?”吕白楼几人此时却噤若寒蝉。他们跟沙铁衣不能比。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摆不起那份豪气。
蒙面人突然大笑起来:“看看你这些师兄师姐,一个个缩头乌龟似的,你还保这群废物干吗?而你那大师兄,先骗自己的笨蛋老婆,后来又骗七岁的师妹,他若真想承认,为何不在临走前自己说清楚,把天大的麻烦扔给一个小丫头,也算是个男人?”蒙面人冷哼一声,“我今天实话告诉你,如今你说与不说不会有任何不同。我要找的人不是你,走开!”说着,他猛地推开颜思归,银面具的眼眶后瞳孔突然闪出银灰色的光,像夜里雌伏的嗜血野兽。
只听他对吕白楼一众人高声道:“温某费尽心思请各位齐聚于此,就是想看一看你们的本事。本事大的,或许可以救得了全家。”
沙铁衣猛地打断他:“少废话!要杀便杀,只要你有那个本事!”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雷火鞭,一跃而起。屋内死沉沉的空气中骤然卷起一道漩涡,向那蒙面人袭去。那蒙面人一个转身,险险擦过沙铁衣的身体,沙铁衣正欲变招,忽觉眼前一花,那蒙面人竟从他左胁下钻出,右肩一记猛击。沙铁衣的后背狠狠地撞上粗大的柱子,胸腔内一阵翻腾,气息逆转正欲咳嗽,那人的剑鞘早笔直地插向他的咽喉。这一击之下,沙铁衣顿时眼前发黑,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断气。
旁观众人无不骇然,还以为沙铁衣会就此被钉死在柱上。不想那蒙面人却将剑一收,任由沙铁衣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手中的雷火鞭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人伸脚将雷火鞭牢牢踩住,这才伸手拔剑,沙铁衣在地上翻滚咳嗽一阵后,才发觉冰凉的剑身正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四周一阵低低的抽气声。虽然行事有些鲁莽,可沙铁衣的手头功夫在师兄弟几个中可算是最硬的。连他在这温氏后人面前也走不到一合,其实人更等于是砧上的肥肉,只能闭眼挨宰。
只听那人冷道:“我平生最讨厌莽汉!你若着急找死,当初只在妙吉祥的婊子床上躺着就是,既然来了,就先省点力气,接下来有你忙的!”一提妙吉祥,沙铁衣的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他原本就是在脂粉丛里打滚的,平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唯独在颜思归面前,他忌讳提这些。
那蒙面人轻而易举地制住沙铁衣,好整以暇道:“人我是一定要杀的,而且上至父母下至儿孙,只要有口气的全都要杀光。不过你们可以玩一个游戏,为家人争取到活命的机会。”他松开沙铁衣,又将雷火鞭踢还给他,继续道,“不过我要先定个规矩:在这静莲山庄里,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不许踏出山庄半步。若有不信邪的,尽管出去试试。”
“究竟是什么游戏?”吕白楼向来平稳的声音终于有些动摇。他接到书信时倒也没太过慌张,吃饱喝足后从容离家。原以为不过是一人的事,可现在看来,他死了儿女仍旧保不住。他有三子一女,尤其那宝贝女儿,简直是他的心头肉。
“很简单,就是杀掉身边的同门,拿他们的命换家人的命。”那人语带轻佻,脸上的面具也似乎活了起来,神情半是讥讽半是狰狞。他从大氅中变戏法般取出一只花花绿绿的肥猪扑满搁在地上,续道:“杀掉一人便可换一名家人。杀人之后,将欲救人的姓名写在纸上,放进扑满中即可。敬请放心,就算你们后来被人杀了,只要这猪肚子里有名字的,我铁定饶过。不过你们也别聪明过头,没事乱写一堆名字塞到里面。谁敢乱写,我第一个去杀光他的全家喂猪!”那肥猪肥头大耳、喜眉笑眼,颇为可爱,可在众人眼里,却令人心惊肉跳。
终于,沙铁衣忍着胸口闷痛跳起来,举着雷火鞭摇摇晃晃指着蒙面人:“要杀便杀,给老子个痛快!”“你!”颜思归则猛地冲上,将那陶瓷肥猪一脚踢了个粉碎。蒙面人似是完全没有提防,倒被吓了一跳。
颜思归的声音发颤:“我们师兄妹是决不会自相残杀的!”
蒙面人看看一地白花花的碎片,登时气急败坏地嚷叫起来,声音一下高了一截:“你、你敢踢坏我的扑满!你赔——”那语气竟如同跟玩伴赌气的小孩子,令人大感意外。
沙铁衣见他如此失态,怕他心神不稳立刻便要暴起杀人,早一步抢到颜思归前面,死死将她护住。
那蒙面人似乎马上醒觉,强作镇定道:“这个就算了,我再去买一个来。你若再敢踢了,我便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们,马上顺溜开杀!你们中间谁居长?”吕白楼面如金纸,对颜思归道:“小师妹,这里没你的事,我确实不该知会你的,你走吧!”说着向前一步,对着那温氏杀手低声道,“我没力气同你打,要杀便杀,我是第一个。”
“师兄!”史展眉、颜思归两人一起惊呼出声。那蒙面人却不理睬吕白楼,只对着颜思归骂道:“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真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女人!你当真以为自己救得了他们?真是笑话!”之后,他转头面对其余人,又高声宣布,“明日我会让人送来干粮,够你们吃足七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开杀。活到最后的那人,便可逃过一死。若是有人有本事一人杀光其余所有人,我便赦了他的全家。这可是个大彩头,大家就一起努力吧!”说完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了。
“师兄师姐,万万不可照他说的做!”颜思归还在对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苦苦哀求。沙铁衣一把拉住她:“师妹放心,有我在,看谁敢动手!”
温氏蒙面人在时,这帮人都吓得不敢动弹,此时他一走,对着个沙铁衣,老哥几个又活了过来。
就听朱方镇啐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们了?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可以唱高调!”颜思归厉声道:“朱师兄,难道你真要照那人说的那样,与同门兄弟拔剑相向?”“我还没无耻到那个地步!”朱方镇恶狠狠地道,“只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这里还有两口子,两个自然比一个厉害。为避嫌疑,大家彼此最好都离得远点儿。”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舍终于忍不住开腔:“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和阿屠会联手做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朱方镇讥笑道:“你这人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刘舍哪有不知他正是在挖苦当年之事,脸色如同走马灯似的变幻莫测,浑身发抖。
吕白楼打圆场道:“大家稍安勿躁吧。我觉得朱师弟说得有理,为避嫌疑,大家还是离得远一点。
好在这地方挺大的,大家各自去找地方过夜吧。”沙铁衣笑道:“好主意,等晚上被那姓温的挨个儿杀光了,还没人知道呢!”忽然,一道黑影一闪,那瘟神又蹿了进来:“差点忘了说,这事你们可不能老拖着,若是拖个二三十年,都老得杀不动了,岂不把我活活憋闷死?我只给你们七天,头七一过,铁定开杀。若有不信的,便在这里混吃混喝等足七天好了。若想救人的,可要抓紧了,都仔细数好日子,万万别算错了。”说完一晃,人已无影无踪。颜思归追出门外,哪里还有影子,返回大厅内,众人正面面相觑。她又急又气,按下满心焦急对众人道:“师兄师姐别急,我去找他!”史展眉奇道:“你还找他做什么?”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并没有杀人,或许还有机会说服他!”
“别做梦了!”史展眉一肚子怨气这会儿都倒了出来,“你可真是了不起,刚才竟然愿意为了我们受死,我还没谢过你呢!只是可惜,人家不愿接你的招。你以为你能救大家?我的事我自己扛着,你就别在这儿看热闹了,赶紧走吧!”刘舍却跟妻子唱起反调:“温氏杀手向来神出鬼没,师妹打算到哪里去找他?”
颜思归顾不得史展眉的冷嘲热讽,解释道:“这下元镇没多大地方,来了生人必得投宿,镇上连同水车对面一共就两个客栈,明日一早我便去挨个儿打听最近投宿的客人,那温氏后人十之八九就在他们中间。刚才他说要去再买一只扑满,我还可以去向镇上的店家打听。”
沙铁衣哂道:“谁说他就一定会住客栈?再说客栈里那么多人,你又怎么知道杀手是谁?你还是不要趟这浑水,赶紧走吧!”颜思归若有所思道:“看他为了一只扑满竟然大发脾气,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想必年轻偏执。我以理相劝,或许有用。”
吕白楼沉吟道:“若是找到了,你打算怎么说服他?”
颜思归顿时沉默了,她确实不知该如何置喙,半晌方道:“至少让我试一试吧。给我,二天时间,你们发誓,一天之内,决不向同门出手!”
“这种事何用发什么誓,我们中间岂有那样的人!”吕白楼道,“师妹就放心去吧。”
第二日天刚亮,果然有人推了个小车,堆了一车的馒头、红薯、酱菜,说是有客人指定送来的。颜思归收下东西,让昨天饿了一夜的众人先吃着,自己却一径来到水磨客栈。
客栈大门未开,偏门倒是开了一扇,想必是有早起的客人已经出去了。进到店内,并没有看见当值的伙计,看来是太早了一点。
她走进内院,忽然听见偏院方向传来激烈的争执——一对年轻男女正拉拉扯扯地走出来,一个女孩死死拽着身边年轻男子的衣袖,急切道:“哥,你就别去了!去镇上那么远的路,你初来乍到的,眼睛又看不见,路上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颜思归扭头一看,那男子真是个瞎子,手里捏了根细细的盲杖,另一只手忙着推开妹妹,有些不耐烦道:“不去镇上,哪来的银子?你以为住店吃饭都不要钱的么!”
“明天我陪你去嘛!”
“你有闲工夫还是好生歇着吧,我已经让店里替你煎了发汗药,记得喝!你若是老不好,岂不误我的大事!”那男子的语气显得极不耐烦,似乎烦恼的倒不是妹子生了病,而是给他添的麻烦。
那生病的女孩儿便是昨日方野从小溪中救起的夏儿,看来身子骨的确不结实,昨晚当真就发热了。
夏儿拗不过哥哥,只好另想法子。她向客栈楼上望了一眼,忽道:“昨晚那个呆子呢?他不是说今日要帮着修车么?让他先送你去镇上吧!”说着便大声叫来伙计。
伙计闻声而至,一听是要找方野,笑着答道:“那小子天不亮就急着去镇上了,要买些铁钉回来修车轮子,还要去看他那个住到镇上的兄弟,年纪轻轻倒是个操劳命。”
夏儿一听使唤不上,双眉一拧,要发火却找不到目标,极是气恼。她那盲哥哥趁机挣开她,用手杖探着路就要出门。夏儿又上去一把揪住。
眼见这对兄妹又要纠缠不休,颜思归插嘴道:“我正好也要去镇上,如不嫌弃,公子不妨跟我一同走吧。”那盲眼青年闻声神情一滞,随即却是一笑:“那就有劳姑娘了。”夏儿却抬眼狠狠地瞪着颜思归,如临大敌一般恶声道:“你算哪路神仙?我哥凭什么跟你走?”
“我是静莲山庄传人,颜思归。”
盲公子赶紧恭恭敬敬地回答:“鄙姓骆,骆清衍。这是舍妹,夏儿。”夏儿一把哥哥的衣袖,嗔怪一声:“哥!”
“静莲山庄!”旁边伙计惊呼一声,马上堆了一脸的笑,对夏儿道,“姑娘大可放心,想当年静莲山庄可是天下闻名的,还出了个了不得的大英雄唐戍旗。这位既然是静莲山庄的女侠,你哥哥跟她走,最是万无一失。”
夏儿闻言便是一声冷笑,尚未来得及开口,颜思归已经抢道:“女侠二字决不敢当。我福薄缘浅,虽入其门却并未得到师父的真传,平生也从未有过行侠仗义之事,不过顺道带个路而已。”
那伙计被驳了个干净,一脸尴尬,颜思归抱歉地笑笑,问道:“差点忘了正事,我是有事特意来向你请教的。”说着,便向伙计打听这几日人住的客人。
那伙计捡回几分面子,卖弄地向夏儿兄妹一指:“这两天人住的可不就是他们兄妹了,再就是刚才夏儿姑娘要找的那个姓方的小子,他还有个兄弟,因小店客房不够,昨晚一人住到镇上去了。其他的客人全属于一队贩茶叶的客商,因有人生了病,已经滞留小店三四日了。”
颜思归点点头,向等在一边的夏儿兄妹道:“让两位久等了,咱们现在就走,好吗?”
“那就烦请姑娘带路了。”
“哥,你不能同她去!”夏儿紧张地盯着颜思归,依旧是一脸的不信任。骆清衍忽然厉声斥道:“不许胡闹!”又冲颜思归和店伙计抱歉地笑笑,“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让你们见笑了。”
夏儿知道拗不过哥哥,终于低低垂了头,又绷着脸对颜思归干巴巴地吩咐道:“路上走慢点!”“放心。”颜思归一边答着,一边牵了骆清衍,走出客栈大门。
夏儿一直跟到门外,依然神情冷峻地盯着两人的背影。
“颜思归,”那骆清衍在后面跟着,忽然喃喃道,“可是颜真卿的颜?”颜思归点头:“是。”
骆清衍忽然幽幽叹了一声:“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怎会取一个这样凄苦的名字?”颜思归的脚步骤停,那骆清衍不明就里,还在往前迈步,两人差点便撞到了一起。
“对不起!”颜思归赶紧道歉,稍稍牵了一下手杖,接着上路,转头向后解释道,“当年我大师兄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后,也和你说过同样的话。”骆清衍在后面叹道:“给女孩儿起这样的名字,你父母当年必是有非常之痛吧。”
“大概是吧。我是流入之后,父母可能是极想返回故乡的吧。”
“你的故乡在哪里?”
“不知道。”颜思归笑道,“我根本已经不记得父母了。”
颜思归幼年跟着人贩子长大,总听人贩子说,她是流入之后,父母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名字。若不是七岁那年,在集上遇到师娘,她现在大概不是奴婢就是娼妓。
幼年时虽然颠沛流离,可是因为年纪小,还不觉得甚苦。真正痛苦的反倒是被师娘收留以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容易获得的新家,因一场渗剧变得支离破碎,而她自己,则对此负有最大的责任……
从水车磨坊到镇上只有这一条小路,极是幽静,路的两边各是一片杂树林。渐近深秋时节,林木色彩斑驳,虽将凋零,倒也灿烂。
大概是因为“颜思归”这个名字引出的话题太过沉重,两人竟一路无语,一直走到镇上。
“这里已是下元镇了,公子想去什么地方?”
“姑娘看什么地方热闹,就领我去什么地方吧。”
“好……”颜思归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到镇上去,是要做什么?”骆清衍大笑起来:“一个瞎子能做什么,总不过是替人算命呗,哪儿人多就去哪儿吧。”
颜思归有点尴尬,自己问得实在有些冒失了。她下意识地看看骆清衍——这人不过二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偏偏命运不济,是个瞎子,还带着个生病的妹子一路奔波,两兄妹过得必是极为不易的。
下元镇并不大,很快便到了最热闹的街口。骆清衍靠着墙根站定,从肩上取下布袋,支起一块小木板,又从布袋中取出香插、卦筒、蓍草等物,然后将卦幡往肩上一靠,这就算是开张了。
颜思归抬头一看,他背靠的竟就是万福客栈的墙壁。她正好要到这间客栈内寻人,这下倒是两不耽误。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万福客栈大门洞开,里面正吵得不可开交。
只听一人气冲冲地骂道:“一件衣服就要二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拦路抢劫啊?”“哎哟,这是什么话啊?我可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一个愿卖一个愿买。再说,这衣裳他已穿上了身了,你想赖账不成?”
张眼望进去,却见客栈大堂之上,两个人正唇枪舌战。其中一个颜思归认得,是镇上裁缝铺的罗掌柜,另一个却是个直眉愣眼的少年。客栈伙计就插在两人中间,不住地来回扯劝。而旁边的椅子上,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正在喝茶,对周遭的吵闹充耳不闻,悠闲得恍若神仙人物。
听了几句,事情很快便有了眉目。
那白衣少年昨夜入住,吩咐伙计替他拿一身干净衣物来换洗,于是伙计便领来了裁缝铺的掌柜。罗掌柜一听少年的口气,便知道来了个大凯子,岂肯放过,便将店中最贵的衣服抱了来。虽然那少年身上没带银子,因他是水磨客栈的掌柜命人领来的,客栈的伙计也担保,明日定会有人替他付账,裁缝铺掌柜便信了他,临走时还故作大方道:“看公子如此人物,银子自然不是问题。”
没想到银子果然不是问题,问题是人家根本不给银子!今天一早,掌柜的颠颠地跑来结账,不想管钱那人却翻脸不认账了。
那吵架的少年一见惹事的正主儿还有闲情吃茶,登时怒不可遏,冲过来劈手夺下他的茶杯骂道:“瞎胡闹!没过几天又买一身新衣裳!”
“可我洗过澡总得换吧。”
“换下的衣服洗过仍可以穿啊,为何只穿一次便要扔掉?”
“我不会洗呀!”听语气,居然极是委屈。
客栈的伙计忙道:“客官的衣裳小店可代为浆洗,收两个小钱罢了。”
裁缝铺掌柜一听扯远了,赶紧截住:“那是后话,穿了我的衣服先把钱付了再说!”
“付什么付?你个老滑头,又不是奔丧,居然特意给他弄一身白!”
“嘿,你可不要不识好人心啊!”那掌柜伸手往白衣少年的身上一比划,“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你看这位公子生得玉树临风,理当白衣胜雪才配呀。不信你让他到外面走一圈,不知会迷倒多少人呢!”
“狗屁!你自己怎么不披麻戴孝呢?这白的除了容易脏,就没别的好处,吃碗面条就毁了,到时候你好再卖他一身啊!”
那白衣少年终于不胜其扰,啧了一声道:“为一件衣裳吵了一早上,你们烦不烦啊?给银子打发他走,不就得了!”
“混账话!三天两头买身新衣裳,你有多少银子啊?”
“我太爷爷留给我的金链子呢,你都给用完了?”
骂他那人显然被这一句气得够呛:“你太爷爷就是留给你一座金山,也早被你败光了!”
颜思归听着听着,简直快笑出声来。这白衣少年虽然生得伶俐,却定是在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的,而且满身孩子气,一张嘴便把全副身家都抖落在众人面前。她溜眼一看,连旁边的骆清衍也在掩嘴偷笑。
那吵得不亦乐乎的恶少突然话题一转,对掌柜道:“明白告诉你,要钱没有,要人有一个!”他指着那白衣少年,“你若是喜欢,便领他回去,每日白衣胜雪地供着,说不定还能招得太太、小姐们挤破你的铺子。不过丑话说在头里,他可是什么都不会,就会杀人。我若有一句瞎话,便是你孙子!”
那掌柜一听杀人二字,脸色一变道:“你当爷爷是吓大的,我这就领他回去,你可别反悔!”“哈,我若是反悔要领他回来,我也是你孙子!这事我不管了!”那恶少两手一拍,说走便走。
掌柜的登时傻了。这惫懒少年年纪不大,耍无赖的套赂却是熟得很。况且他赌咒发誓,竟然说的跟真的一样,扭头再看另一个,这一边两人有商有量地要卖了他,他却一声不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种^,也敢往家里领么?
掌柜的赶紧双手扯住欲走少年的衣袖:“小哥慢走,都怪我一时糊涂,我把衣服拿回去还不成么?”
“哼!”
颜思颜听到这里,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昨夜人住的、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她只觉毛骨悚然,转头向店里望去,迎面却见两人扭打出来,一个揪住另一个的衣襟,嘴里嚷嚷着:“你给我脱下来,还给人家!”另一个则死死护住衣领,嘴里叫:“我不要穿脏衣服!”边退边逃,一头便撞到骆清衍的卦摊上。
发现竟然掀了人家的摊子,两人总算停了手,从地上扶起被撞倒在地的骆清衍。那恶少登时瞪圆了眼睛。骆清衍倒只是微微一笑,问了一声:“是方兄么?”
颜思归突然意识到,这两人应该就是昨晚同骆氏兄妹一道入住水磨客栈的另外两人,不由得更加留意起来。
方野一认出撞倒的竟是骆清衍,一阵狼狈,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好卦摊,恶狠狠地瞪着站在一边的叶吟风:“都是你!”叶吟风一边整理衣领,一边不服气道:“分明是你要扒我的衣服!”
“好了好了!”骆清衍赶紧打圆场,“令弟年轻不懂事,方兄何必认真呢?我那妹妹也经常蛮不讲理的。”方野顿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他哪一点配跟你的妹妹比!”忽然一想不对,指着叶吟风气急败坏道,“他、他、他……根本不是我弟弟!我若有一个这样的弟弟,还不早让我妈给揍死了!”
骆清衍大感意外:“原来这不是令弟啊,我见你一大早便急着赶来照管他,还以为——”
“我不来能行么?他就是个傻子!我只是一晚上不在,你看看他都干的什么好事!”
颜思归看着二人,又是诧异又觉好笑,亏得这骆清衍看不见,若他看得见,必定不会把这二人错认成兄弟——两人的相貌、气度简直天悬地隔:姓方的少年一脸粗豪,不出十年,活脱脱又是一个沙铁衣;而那个被错认成他弟弟的少年却生得异常俊秀,看着颇有灵气,只可惜一张嘴便露了底,幼稚可笑。
一想到“幼稚”二字,颜思归心中一突。昨晚出现的温氏杀手,在不经意间也露出如许幼稚的一面。只是这少年看上去似乎尚不足二十,若说是二十年前的温氏遗孤,似乎稍嫌小了。
客栈的伙计追出来问,还要不要替叶吟风浆洗衣服,方野气哼哼地说了句“给他洗!”转头恶狠狠地对叶吟风道:“洗好了马上给我把这身换下来,还到裁缝铺子去!”又对伙计吼道,“以后除了一日三顿饭,不许给他拿别的东西,拿了我也是绝对不付钱的!”
伙计吓得脖子一缩,退下了。裁缝铺罗掌柜却是一脸苦相。
——这雪白云彩似的新衣裳竟然被穿着打架,真真暴殄天物!那恶少一双手揪上去便是两团浅浅的黑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回来;一会儿吃饭时,还真要给他先系上条围兜……
叶吟风倒不在意,点头道:“那好吧,我还懒得去买呢,以后就问你要干净衣服穿啰!”方野心中气苦,自己已经是管吃管喝管银子了,难道今后还要管洗衣服不成?怎么越管事越多了!
因急着去买铁钉修车子,方野匆匆告辞,临行前又支支吾吾地问起夏儿昨日落水后有无不适。骆清衍轻描淡写道只是有点发热,出门前已经请人煎了药。
方野一听便急了:“你怎么能把她一人丢在客栈?”骆清衍失笑:“我要出来打卦挣钱啊,不然拿什么给她买药?”
叶吟风飞快地扔出一句:“他出来了岂不正好,要不你哪有机会去接近人家的妹妹?”“胡说八道!”方野恼羞成怒,又要扑上去。骆清衍立时隔开二人,对方野调侃道:“方兄若是瞧得上,便趁早娶了她,我正求之不得呢。”
方野见这事越描越黑,气得面皮发紫。他绝非对夏儿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天生一股怜香惜玉的性子,丢不开而已。
当下他赌气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问骆清衍:“大老远的,你是自己走来的?”
“不是,是这位颜姑娘领我过来的。”
方野这才看清一旁的颜思归,赶紧道了声谢。
颜思归觉得有趣,不由笑道:“你谢我做什么?”方野一呆,也是,我谢她做什么?不由一阵尴尬,又问骆清衍:“呆会儿要不要我来接你回去?”
“不用了,我已记得路。不过方兄,这一套若是用在女人身上,保证你所向披靡!”骆清衍说着便大笑起来。
方野又急又气,一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