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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梦使

作者:逐梦使

逐梦使

1.泼寒胡戏

宗楚客从胜业坊出来,横过皇城南街,进了东市,然后折而向西,穿街过坊,迤逦前行。

他骑着马,穿著藏青团花箭袖,外套猞猁皮马甲。

长安十二月的阳光,像蜘蛛丝一样,在晴朗的天空上飘移着,闪烁着。

将近午时,他出了光德坊,从东门入西市,先到史嗣侯的珠宝铺子去探了探。

他幷不下马,哈着气,搓着手,在铺子外吆喝道:“史大胖子在吗?”

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伙计“噔噔噔”跑出来,鼻尖冻得通红,抬头一看是宗楚客,急忙躬身道:“驸马爷,掌柜的在醴泉坊等着哪!”

宗楚客便打马北行,一路跟人招呼着,出了西市,再次横穿皇城南街,由南门入醴泉坊。

史嗣侯的小院在醴泉坊西北角。他本是粟特人,来到长安已近十年,开着几丬珠宝铺子,很是赚了不少钱。

一看到宗楚客来了,史嗣侯便冲出院外给宗楚客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的第五个老婆——一个金发碧眼皮肤白得像脂一样的美人——羞涩地站在他的身后。

还在院中,宗楚客就闻到一股膻香,他皱皱鼻子,道:“嫂子的全羊烤好了?”

史嗣侯道:“早烤好喽!还准备了一袋羊奶酒,够你喝到饱。”

宗楚客嘻嘻笑着,跨入房中。房内铺了西域手纺的石榴花图案地毯,四角散放着坐垫,正中间是一只硕大金盘,盘中盛着一头油黄发亮的烤全羊,羊角上系着红绸,旁边是葱丝、面酱、荷叶饼,还有一只鼓鼓的牛皮袋。

宗楚客盘腿坐下,拿起盘边一把镶绿玉小金刀,从羊腿上割下一大块肉,用金刀插着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史嗣侯哈哈大笑,亦盘腿坐下,抱起牛皮袋,拔去木塞,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宗楚客。

宗楚客也不客气,抱住牛皮袋,仰脖喝了一大口下去,抹一抹嘴道:“唉,要能老这么快活,就好啦!”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近一个时辰,才喝完那袋羊奶酒,烤全羊却还剩一半。

日已偏西,淡黄的阳光静静洒在院中的青砖地上。

门外隐隐传来呼喝喧闹之声。

两个人手拉手站起,七歪八倒进到里面,再出来时,身上只剩一条犊鼻短裈,却各提着一只大木桶,桶内装满清水。

冬日的寒冷像钢针一样,一针针扎在宗楚客的肉里。

两人嗷嗷叫着向院外跑去。

刚出院门,就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下来。史嗣侯“呀”地大叫一声,急忙把手中凉水泼了出去,却没泼到人。定睛看时,刚才偷袭那人已跑出一丈开外,指着他们哈哈大笑。

史嗣侯转身回院内取水,宗楚客却追了上去。那人黑皮卷发,身材矮瘦,跑起来如羚羊一般,宗楚客如何追得上。

刚转过街角,又被不知是谁从旁边泼了桶水,泼得他头脸尽湿。

宗楚客索性不追了,也到墙角处躲起,瞧准了机会,把水泼到人身上,撒腿就跑。

这泼水的习俗,源自波斯。

冬季十一、二月时,赤身裸体,相互泼水取乐,颇为长者所诟病,以为是夷风蛮俗,理当禁断,但长安的少年豪侠,纨裤子弟,却视此为时髦,往往在胡人以泼水为戏时,来与胡人同乐,说是“共襄盛举”。

几个来回之后,宗楚客便与史嗣侯走散了。

宗楚客亦不知自己究竟泼出了几桶水,又泼到了几个人。天渐渐转黑,街上的人也渐渐稀少,只留下满地泥泞。

宗楚客意兴阑珊,他缩着肩,提着木桶往回走。却看到街角聚着一群人,还不时爆出一阵阵喝采声。他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史嗣侯在跳胡旋舞。粟特人最擅此舞,跳起来风车也似。史嗣侯虽身躯肥胖,亦是此道高手,此刻,他已是跳得满身泥水,额上滴着豆大的汗珠,一双绿玉般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一身粉白肥肉随着舞蹈的节奏跳动着。他招手让宗楚客也进来跳,宗楚客把木桶一抛,也随着史嗣侯跳起来,他舞姿笨拙,引来众人善意的笑声。

天全黑时,人群才散去。

宗楚客和史嗣侯回院中泡了个热水澡,穿上锦袄,升起炉火,就着桂花醅吃剩下半只烤全羊。

狂欢后的疲惫,像水,淹没了宗楚客的身躯和思绪。

他开始想一个人,一个女人,想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咕嘟”喝下一大口酒,斜着躺下,双眼迷茫。

丹阳公主是在马球场上认识宗楚客的。

无论马球场上有多少个人,也无论马球场上的烟尘有多大,人们总能一眼就看见那个骑在追云驹上挥舞着球棒的宗楚客。

他留着尺余长的紫色长髯,棱角分明的嘴,秀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深深的眼眶里藏着两汪黑水银一样的眼,他那双眼,就像两场深藏在春夜最深处的忧郁的梦。

丹阳公主被这一双眼迷住了。很少有女人能不被这双眼迷住,对宗楚客而言,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丹阳公主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公主,大唐的公主。

凡是她想要的,她都要要。

宗楚客本没有资格做驸马,宗姓不是世族,他的高祖里甚至还有商人,而且他的血统里还有吐蕃人留下的痕迹,而宗楚客的父亲,亦不过是一个膳部员外郎。

但丹阳公主不管这些,她是大唐皇帝最钟爱的女儿,无论她要嫁给谁,都不会有人反对。

出嫁那天,送亲的车队塞满了从宫城到胜业坊的街道。街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群。

丹阳公主乘的八人抬七宝步辇,镶嵌着玛瑙珊瑚,挂着金丝流苏,四角还各有一个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香囊,香囊里装着瑞麟香金凤香龙脑香,那馥郁浓香,在街衢里飘荡,数月之后,仍闻得到。

但宗楚客爱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夜渐深,宗楚客心神不定地在房内踱着步。

他仿佛听到有一片叶子飘落在屋瓦上。

史嗣侯猛地从地上弹起,冲入院内。

宗楚客看不清史嗣侯,院子里很暗,宗楚客只看见史嗣侯手里握着的那把金刀,那刀的金色光芒在暗夜里悠悠晃着,像一片深秋的阳光。

2.勾心使

宗楚客大步跃入院中,抬头向上一望,只见屋脊上立着一个人,一身乌黑绸衫,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公子小心!”史嗣侯向前斜跨一步,挡在宗楚客身前。

屋脊上那人一抬腿,已站在院中。

他的头发全都挽在天庭上,束成一个高高的髻,窄额高颧扁鼻,上唇翻起,露出两个大而白的暴牙。

“驸马爷!”那人向宗楚客躬身行礼,“小的是掖庭宫秉笔太监勾新。”

宗楚客轻轻把史嗣侯推过一边,沉声问道:“你来此何事?”

勾新卑顺地弓着腰,半抬起头,浅浅一笑,道:“小的奉丹阳公主之命,带样东西给驸马爷。”

宗楚客只觉胃里有一只毛毛虫爬过一般恶心。

“你拿出来吧!”宗楚客颤声道,他忽然有些害怕。

勾新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来。他向前跨出半步,手半伸,仿佛是为了让宗楚客看得更清楚些,然后,缓缓张开五指。

宗楚客紧攥着拳头,看勾新手里的东西慢慢显露出来,虽然他早已猜出这东西与谁有关,但当他当真亲眼看到的时候,仍是有一种被毁灭的感觉。

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刚刚从一个人的眼眶里挖出来的眼睛,蓝蓝的,像一掬蓝色的湖水,这蓝色,是用初春天空最柔弱的蓝,仲夏天空最热烈的蓝,深秋天空最纯净的蓝和暮冬天空最忧伤的蓝精心淬成的,这世界再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有如此之美,没有。

宗楚客的灵与肉,曾为了这双眼而化去,化成灞桥春柳,昭陵寒雨,化成乐游原上的晚照,化成汉宫秋苑里的冷月。

而此刻,一切的幸福与梦想都成空幻,一切都已结束,剩下的不过是漫长的时间,像一把锯,一点一点锯着宗楚客痛苦而内疚的心。

“驸马爷,”勾新的脸上浮起抑制不住的得意,“你可认得这只眼睛?”

宗楚客怎会认不出这只眼睛呢?整个长安城,再找不出另一双如此之美的眼睛了。

但他心里还存有万一的侥幸,或许,这幷不是胡姬花的眼睛,而是另一个女子的,是另一个女子去刺杀丹阳公主,是另一个女子被捉住,甚至,其实是另一个女子迷住了宗楚客的心,而不是胡姬花,胡姬花还好好地活着,还好好地在东市的花雨楼里跳着舞,唱着歌,笑着闹着,像一团永不熄灭的蓝色火焰。

“驸马爷不会认不出吧?”勾新继续折磨着宗楚客,“这只眼,可是我刚从胡姬花的眼眶里挖出来的。”

“呀!”史嗣侯大叫一声,他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他将胡旋舞的步法溶入了刀法中,一双脚如彩蝶穿花般灵活自如,他绕着勾新转圈,于瞬息之间,劈出了九九八十一刀,每一刀都凌厉无比,狠辣无比。

勾新的身周,幻出了一圈金色光轮。

不知何时,勾新手里已握了一把银钩,他信手挥洒,把史嗣侯的攻击一一架开,继续说道:“唉,那可真是一个美得不得了的女人哪!不要说驸马爷,便是我勾新,虽然是个太监,也被他迷得失魂落魄的,险些就死在了她的手下。……”

他的眼睛幷没看史嗣侯,而是低垂着,看着地面,他甚至仍然弓着腰,他挡架得幷不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但无论史嗣侯如何攻击,却无法让他把目光抬起,更无法让他移动半步。他嘴里说着话,吐字清晰,语调平缓,若不是其间搀杂着一连串细微的“叮叮”声,旁人只怕还会以为他不过是在恭恭敬敬地向他的主人叙述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

“她的武功,似是出自龟兹和阗一带,那时,公主正在芸辉阁下的碧池边玩月,她突然从池水里跃了出来,她手里的刀也别致,浅红色,好似一片花瓣,但却锋利得紧。我看她从池里跃出,倒楞了一楞,只因她实是太美了,不像是人,倒更像仙女,宝蓝衣裙,带起一片绿色水帘,水帘里的那张脸像用玉雕出来的一样,驸马爷,你说我能不把她当成仙女吗?”

勾新微抬起眼,看了看宗楚客的神情,顺手架开史嗣侯斜劈过来的一刀,接着道:“我就这么楞了楞,她的刀便已递到公主胸前,我回过神,出手刺她肋下,我出手比她快,银钩是后发先至,不等她的刀碰到公主,我就能先要了她的命。没想到那一击竟是虚招,她也看出了若是不先杀死我,她绝杀不了公主,因此她引我出手后,突然翻身撩我小腹,我急忙退一步,却不料她的刀也跟着暴长了半尺,我毕竟还是慢了些,被她的刀锋削去了半边眉毛。”

说至此处,勾新又向前跨出两步,抬起半张脸,道:“驸马爷请看。”

此时他距宗楚客只有三、四步的距离,史嗣侯脚步再灵活,也无法继续绕着他转圈。

史嗣侯不停息地攻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额上已微微见汗,他丁字步立在勾新身后,目光中有些惊讶,亦有些茫然。

宗楚客见勾新靠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把脸转过一边。

勾新幷不介意,道:“驸马爷,自从我进了宫,跟了我师父学武,还没有哪个人能从我身上讨了丁点儿便宜去,被人削去半边眉毛,更是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我心里恼怒,出手就没了分寸,驸马爷,我知道她是你心爱的女人,可那时我实是忘了,结果一钩出去,就剜出了她的一只眼睛。”

他说至此处,忽然出手。

宗楚客只见银光一闪,史嗣侯的右眼已被勾新剜了出来,落入了他的掌心。

史嗣侯生性倔强,眼睛被挖出,竟是哼也不哼一声。

但鲜红的血却汨汨地从他黑黑的眼眶里涌出,刹那间染红了半边衣衫。

勾新把史嗣侯那只眼睛收入怀中,微微一笑,道:“胡姬花的骨头硬得紧,眼睛被剜出来,竟是哼也不哼一声,反倒又揉身攻了过来……”

此时史嗣侯也是大喝一声,一刀斩出。

刀光中隐隐蕴着悲凉壮烈之气,让人想起苍茫落日,连天衰草。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重伤之余,仍能使出如此刀法,……”

勾新一边说,一边避开史嗣侯的连环进击,他脚下不动,身躯如蟒如龙,盘曲扭折,口里又还说着话。

“这位壮士的刀法苍劲悲壮,胡姬花的刀法却如洛阳牡丹盛开时的景象,雍荣华丽而不失娇媚,我闪身避开,再次出钩,……”

说至此处,宗楚客又见银光一闪,满院的金光便突地消散了,只见史嗣侯呆呆站在院中,神色狰狞,两个眼眶黑黑的,深深的,像两口井,但井里却不是水,而是猩红的血。

“……剜出了她的另一只眼睛,她便这么呆呆站着,她是还没回过神,不知道眼前怎么突然就黑了。”

勾新把另一只眼也收入怀中,对着呆若木鶏的宗楚客道:“驸马爷,你可知道别人为什么都叫我勾心使么?不是新旧的‘新’,而是没心没肺的‘心’。”

他停了一会,似乎在等宗楚客回答,但宗楚客心中已是悲伤至极,迷茫至极,竟是没听清他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勾新见宗楚客不吭声,便接着道:“是因为我最会钩人心脏,就是这样……”

他右手微伸,银钩插入史嗣侯胸口,手指回拖,已把史嗣侯一颗拳头般大的心脏钩出来。

那颗心在寒冷的冬夜里喷着白雾,在钩尖上跳动着,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勾新把银钩收回,嘬起嘴,轻轻在史嗣侯的心上咬了一口,“咯吱咯吱”嚼起来。

夜已深,四周静极,宗楚客忽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已封闭千年的墓室,空气里有淡淡的腐臭;黑暗中,一只老鼠在“咯吱咯吱”地咬着棺椁,你能从那声音的节奏里,听出它的快乐。

3.胡姬貌如花

宗楚客踉跄着走出醴泉坊,身后,史嗣侯的老婆在呼天抢地哭着。

但宗楚客已不会哭了。

他拖着脚步,牵着马,沿皇城南街向东走。

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

不知不觉间,他又入了东市,来到花雨楼前。

他敲门。

一个青衣丫鬟,“吱呀”一声,把门开了一道缝。她笼着手,脸颊上一抹被冻出的绯红,双眼迷蒙,不耐烦道:“谁呀?”

“我!”

“哎!宗大爷呀?姑娘还没起床呢,”丫鬟换了一张笑脸。

“不要紧,”宗楚客恍惚间忘了夜里发生的事,他推开门,把马缰扔给匆匆迎上来的仆役,“噔噔”上楼。

最早,胡姬花是在灞水岸边开着一个小酒馆。

那时还是夏天,柳条毵毵。

宗楚客送人,在驿亭里喝了一夜酒,喝醉了,便伏倒在石桌上,酣然睡去。

驿亭在灞水岸边,出去是一道十几丈的斜坡,坡上生着草,一条被人日久天长踩出的小径,蜿蜒通向坡下静静流淌着的灞水。夏天的清晨,墨绿的水面上笼着一层乳白的雾。

宗楚客醒来,忍着微微的头疼,牵马去饮水。

胡姬花就是这时候来担水的。她肩挑水桶,从坡上摇摇摆摆下来,站在跳板上。

河岸散发着潮湿的青草气息,水从马的嘴唇上不断滴下。宗楚客的目光飘过马的肩胛,死死缠住了胡姬花。

胡姬花扁担不离肩,麻利地汲了一桶水,把落下来遮住眼睛的棕色发卷儿掠上去,瞟了宗楚客一眼。

马不断用前腿扒着河水。

胡姬花又汲满了第二桶,把扁担换到另一边肩上,微微摇晃着向坡上走去。

宗楚客策马紧跟在后面,早晨的阳光穿透薄雾,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胡姬花白晰的后颈上的淡金色绒毛。

“姑娘,”宗楚客用手指把马鬃分成小缕,“你的眼睛好迷人。”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胡姬花幷不回头,她向前探着身子,把水担上坡。

“呵!好大的火气。”

胡姬花把装满水的水桶放在平地上,转过身,嫣然一笑,忽然像一朵云一样地跃上宗楚客的马。

她半蹲在马颈上,手里握一把淡红色形如花瓣的刀,刀背贴着自己的肘,刀刃却对着宗楚客的咽喉。

“不要缠着我,公子哥儿,”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浅笑,“我可不是好惹的。”

宗楚客看着她蓝水晶一样的眼睛,贪婪地呼吸着从她那放荡、丰满的嘴里吐出的温软甜香,慢慢分开自己的长髯,忽地在胡姬花的红唇上留下了一个轻吻。

“谁?”

胡姬花猛然从梦中惊醒,忽闪着眼睛,寻找偷吻她的人。

她紧咬着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细密的牙齿,像珍珠一样闪着光。

“小坏蛋!”

她看清是宗楚客,慵懒地笑了。

宗楚客把她连同鸭绒被一起抱住,扛在肩上。

胡姬花笑着闹着,双手擂鼓般地擂着宗楚客的背。

他们下楼,上马,在路人惊异的目光中,冲出东市,冲出春明门,向灞桥飞驰而去。

追云驹在收割过的原野上驰骋,四蹄翻飞,掀起黑色的冻土,水花般四处飘散。

灞桥在春明门外二十里处,是长安通往潼关的要道。

宗楚客抱着胡姬花跃下马,单手把缰绳系在马鬃上,转着圈走上桥。他把胡姬花倚着桥栏放下,把自己的鼻子嘴巴全埋进胡姬花肩头的小窝里,深深地吸着那醉人的幽香。

天空晴朗如一块巨大无边的波斯产的玻璃镜,又像一块薄冰,闪着透明的蓝光,一只仙鹤错过了南徙的时间,孤伶伶飞着,发出一串串银铃一样的鸣叫。

“那边有一只狐狸!”胡姬花推开宗楚客的头,指着岸边的野草丛。

宗楚客不情愿地把头重新埋下去,轻轻吻着她的颈窝。

“看哪!它好美,”胡姬花再次把宗楚客的头抬起,使劲把它转向狐狸的方向。

那是一只火红的狐狸,在灰黄的野草丛里一跳一跳奔跑,像一个纵火者,想把寂寞的荒野点燃。

“它一定是在找那块火焰石,”胡姬花轻抚着宗楚客的头,幽幽地说,“我们族里有个传说,说狐狸找到了火焰石,就能变成人,就能找到它梦想中的爱情。……”

“是吗?”宗楚客开始亲吻她长长的睫毛。

“但它也有可能被火焰石烧死,变成一堆残灰,被风吹起,消失在沙漠里;可是,每一个狐狸,每一个,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去找它自己的那块火焰石:有些狐狸,还没找到,就死了,有些,找到了,却没有变成人,而是变成了一堆冷冷的灰,只有很少很少的狐狸能变成人,能找到它梦想中的爱情。……”

宗楚客很小心很小心地吻去胡姬花脸颊上的晶莹泪滴,把她的头埋进自己胸口。

但胡姬花挣扎着把头抬起。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宗楚客看到她的眼里喷射出嫉妒的烈火。

“我一想到你不是我的,心里就火烧火燎地痛……”

宗楚客轻轻吻了吻胡姬花的额头,呷呷道:“去吧!杀了她,我和你逃到吐蕃去。”

“是吗?”胡姬花忽然换了一张妩媚的笑脸,“你看着吧,我今夜就让她死。”

宗楚客转头去寻找那只狐狸,但眼前却只有无边无际的枯黄的原野。

“今天泼寒胡戏,我在史嗣侯处等你。”

此刻,他觉得自己心里也像这原野一样,美丽而苍凉。

就是这时,宗楚客从迷梦中醒来,痛苦地发现自己幷不是在灞桥上,而是在醴泉坊内。

是夜最黑的时候,他慢慢记起梦中发生的事,不禁失声痛哭。

一个黑影蜷缩在坊门边,偷偷看着宗楚客,死鱼一样的眼睛,浑浊无光。

4.春梦婆

那个黑影慢慢站起,走到宗楚客身边,哑声问道:“你可醒了么?”

宗楚客抬头,看到一张老皱的脸。

那是一个老太婆,老得就像一只垂死的猫,她轻轻牵起宗楚客的手,引着他向黑暗里走去。

不知怎么的,宗楚客就由着她牵着自己走,似乎她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似乎她不过是在牵着宗楚客回,回到那每个人最终都要回去的地方。

“来了么?”一个人问。

老太婆没有回答。

她继续牵着宗楚客向黑暗里走。有时似乎是走在曲曲弯弯的小巷里,有时又似乎是走在荒野上,有时身边似乎聚着许多人,有时宗楚客又觉得四周不过是一片空虚,空虚到甚至连自己也不存在了。

宗楚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了,但那只手却枯瘦冰冷得如此真实。

突然,黑暗里现出一双铜铃般大的,绿幽幽的眼。

老太婆停下了,问:“执法使,是你么?”

传来一把铁一样硬冷的声音:“春梦婆,你回来了,可找到人么?”

春梦婆道:“找到喽!”

执法使道:“快去吧,真君等着你呢。”

春梦婆便牵着宗楚客往前走。渐渐走近了那对绿眼,原来是一头怪兽,怪兽上斜坐着一个人。那怪兽长着一只独角,大大的绿眼里,闪着温柔的光。

慢慢有灯火透了出来,一扇高高的青铜大门立在前面,挂着两个血一样的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个大大的“稚”字。春梦婆抓住门环,“咣咣”敲了两下,门无声地开了,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看去不过比鹅蛋略大些。

“来了?”那开门的人问。

春梦婆没作声,似乎那人也幷不需要春梦婆回答。

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条黑花岗岩铺就的道路穿过黑暗,通向数十丈外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殿。

殿上嵬然坐了一个老头,紫袍金冠,左右各站着数十位乌衣人。

老头身边一个朱衣近侍,高声问道:“春梦婆,这就是你找来的人吗?”

春梦婆躬身答道:“是!”

老头朗声道:“第五奇,你去看看这人是否可用。”

从老头身旁暗影里,跳出一个人来,身材奇矮,穿五彩锦袍,吱溜溜滑到宗楚客脚下,腾地跳上宗楚客的肩膀,一双鸟爪似的手,扒开宗楚客的眼睛细看。

宗楚客想挣脱他,却只觉浑身酸软无力。第五奇两只绿豆一样的小眼慢慢靠过来,遮住了烛光,宗楚客嗅到他嘴里酸黄瓜的味道。

第五奇激凌凌打了个颤,忽地从宗楚客身上跳下,道:“真君,他那双眼,我再也不敢看啦!”

殿上的老头怪道:“怎么?”

第五奇道:“我只看了这么一眼,就被迷住啦,恨不得立时变成个婆娘,好嫁给他,生生世世在一起。”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有人道:“滑稽使,你就是变成婆娘,他也不会娶你。”

另一人道:“是啊!我若是他,宁愿娶只母猴子,也不娶你。”

老头道:“好啦!既然逐梦使的人选已经找到,大伙儿的心也都放下了,这便都散了罢。”

众人收住笑声,依次退出大殿,老头起身转入后面去了,霎时间殿内变得空荡荡的,四周的牛油巨烛,渐次熄灭,宗楚客才发现晨光已照在了殿前汉白玉雕的华表上。

“这是哪儿?”

宗楚客清醒过来,问。

“这是髓绿堂。”

春梦婆牵起宗楚客的手,引着他从一扇侧门出去,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穿过池枯叶败的庭院,来到一耳房中。

“你先歇会儿,”春梦婆道,“待会自有人来照应。”

说罢,她掩上门,出去了。

待了会儿,果然有丫鬟用金盆端来了香汤面巾,服侍宗楚客洗漱,又有另一个丫鬟端来香粳米煮成的粥,让宗楚客吃。

那些丫鬟,都是人间少有的绝色,看见宗楚客容貌清雅,胆小的,娇羞无限,胆大的,频抛媚眼,但宗楚客一心只想着胡姬花,那里会把她们放在心上。

整个早上,宗楚客在耳房内枯坐,细细回想胡姬花的一颦一笑,心里忽喜忽悲。

他似乎幷不恨丹阳公主,有时想到她,只是淡淡的,像想起一个陌生人。

他也不恨勾新,他不恨任何人。胡姬花已死了,宗楚客的生命便如被刨过了一般,所有的凹凸都被刨去,只剩一个光滑的镜面,不留半点尘埃。

但当春梦婆进来,告诉他,有一个方法,能让他亲手把丹阳公主和勾新杀死时,宗楚客却兴奋了。

这幷不是恨,他只是在想,如果自己把丹阳公主和勾新杀死了,胡姬花一定会高兴

“快告诉我,是什么方法?”

“逐梦术。”

春梦婆一字一顿地说。

“逐梦术?”

“是,逐梦术,”春梦婆的眼睛转向窗外高远的天空,“你可知道人为何会做梦么?幷不是人自己做出梦来,而是梦找到了人。那些梦,白日里就藏在山野间,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藏在花的蕊里,藏在女孩的衣角裙褶里,藏在少年的剑囊刀鞘中,到了夜间,就悄悄溜出来,溜进人们的头脑中,变幻出千奇百怪的梦境,你想你的情人了,它便把你的情人弄出来给你,你想发财了,它便为你搬来无数的金银财宝,你想当官了,它便给你穿上紫袍玉带,唉,没有比梦更好的啦!你想要什么,它便给你什么,但有时候,它也会跟你恶作剧,弄出豺狼虎豹妖魔鬼怪吓你,但是,只要你老对它好,它总归是对你好的。”

“我知道了,逐梦术,便是要像驱马赶牛一样,驱赶这些梦。”

“不单是要驱赶它们,还要让它们按着你的意思行事。”

“那我学了逐梦术,就能杀死丹阳公主和勾新了么?”

“哼,”春梦婆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岂止杀死而已,你可以以梦为刀,一点一点折磨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

说至此处,她停了片刻。

“只是,还有一样为难处。”

宗楚客急道:“不论有什么难处,我都要学。”

“是吗?”春梦婆死鱼也似的眼睛呆呆看着宗楚客,“你不后悔?”

宗楚客道:“不后悔。”

春梦婆道:“既然你不后悔,我便跟你说了,那便是每个要学逐梦术的男人,都得先把自己的男根割去。”

春梦婆说完这句话,低垂下眼帘。

宗楚客愕然站在她身前,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5.净身

“逐梦使,你准备好了么?”有人喊。

宗楚客站起身,莫名其妙地扯着自己的长衫,胸口处的一条皱褶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外面站着两人,一个奇高,一个奇矮,矮的宗楚客认得,是第五奇,高的那个,四十来岁,鹰钩鼻子,尖尖的下巴,脸上带笑。

宗楚客身材颇高,但那高个子竟比宗楚客还高了半个头,他看宗楚客出来了,便笑着道:“逐梦使,你不须紧张,很快的,哦,忘了说了,我旁边这位,是滑稽使第五奇,我呢,是净身使吴德,老实说,我也觉得净身使这称呼太难听,数次请真君准我改名,真君后来终于不耐烦了,道:‘好啊,你自己找一个罢,若是有比净身使好听的,我准你换。’唉,我自己想了两天两夜,竟找不出一个好听点儿的称呼了,没法子,摊上了这件事,真是倒霉。”

他们边说边走,滑稽使第五奇迈着两条短短的罗圈腿,使劲想跟上宗楚客和吴德的步伐。

“哎!”他喊,“走那么快赶着娶媳妇去呀?”

宗楚客和吴德便停下来等他。

他们似乎是在向最隐密的角落走去。宗楚客也记不清到底穿过了多少扇门,拐了多少个弯,又经过了多少个房间;四周静悄悄的,偌大的房子里,仿佛只有他们三个人在行走,有些地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形成一道道金黄的光柱,在地上铺出一块块被黑色的窗棂影子分割的明亮光斑,另一些地方,却经年不见阳光,潮湿阴暗,散发出难闻的霉味和陈年木头的淡淡的酸味;有些房间里绘满了壁画:骑鹤的仙人,梳着高髻的盛装的仙女,苍老的龙,绚丽的云霞,色彩厚重,却因年深月久而变得黯淡无光;有些房间却纯由石头垒成,墙面幷未打磨,墙上亦只开了个小小的窗,高高的屋顶,满房间空落落的冷意。

吴德和第五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宗楚客闲聊,他们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惊醒了那沉默已久的寂静,总是压着嗓门说话,但低低的话音仍是久久地在房子内回荡,仿佛一群无可归的精灵在不断地撞击着墙壁、房梁、屋瓦和柱子。

终于,他们推开了最后一扇门,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钻进了宗楚客的鼻孔,他凭着直觉知道就是这里了,不禁打了个抖。

一道阳光从高高的天窗斜照下来,给房里的东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地上铺了暗红的方砖,正中摆着一张黑漆的长方卧榻,榻上一个木头方枕,枕上画着饕餮狻猊,案旁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把刀,三、四根麻绳,一根白蜡管,还有一个陶罐;但最先映入宗楚客眼帘的,却是那老子像,是画在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秃头驼背,阔鼻长髯,坐在青牛上,青眼斜视,似笑非笑。

宗楚客默默看着,在这一刻,他几乎要转身逃出去了,但吴德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使他下定了决心,他一撩长衫,躺了上去。

从这个角度,能更清楚地看到那道光柱,宗楚客惊讶地发现,在光柱里,有一些细小的闪闪发光的虫子在飞舞,他的思绪一下子转到那虫子上了,这究竟是什么虫子呢?他拼命回忆童年时的事,但却想不起自己以前是否见过这种小虫。

“你不后悔?”第五奇踮着脚从几上拿下麻绳,问宗楚客。

“不后悔,”宗楚客看着那些发光的小虫,思绪像一团乱麻,在童年往事里纠缠不清。

吴德扒下了他的裤子,第五奇熟练地用麻绳把他的手绑在榻边的木柱上,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木头,让他用牙咬住,吴德提起了陶罐,把什么东西泼在了他的下身,一阵石头一样沉重的火辣从那地方燃起,迅速烧遍了他的全身,第五奇翻身跳到榻上,臀部对着他的脸,两只冰凉的手钳子一样抓住他的小腿,往两边一分,道:“好啦!割吧,割掉了这祸害,以后就不会再吃女人的亏啦!”

第五奇的声音好象自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是吴德的声音,飘飘渺渺:“吃女人的亏有什么不好,你想吃还没……”

宗楚客还在听吴德说些什么,但忽然一丝凉意闪电似地掠过他的下身,接着浮起若隐若现的麻痒,很快,麻痒变成了锥骨刺心的痛,他闷哼一声,在昏过去之前,隐约听到了吴德的下半句话:“……得吃呢?我就想象逐梦使那样,好好地吃一次女人的亏。”

6.梦奴

宗楚客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

幷不是在原来的房间里,烛影摇曳。

房内只是一床、一几、一凳,简单已极。

脑袋里有一只鼓在“咚咚”地敲着,他掀去被子,从床上下来,披上挂在床头的棉袍,下身的疼痛只是隐隐约约的了,不知睡了多久,他暗想。

双脚还不太适应平地,他扶着墙,慢慢走出门。

月色清冷,月光下的山石树木都笼着一层淡薄的蓝光,寒霜簌簌地落着,宗楚客拢了拢衣襟,冬夜的寒冷像有粘性一样,紧紧粘着他的皮肤。

他使劲用鼻孔吸着气,身体忍不住要发抖,但他攥紧拳头,把这冲动压下去了。

好象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他的眼前飞过,但他没有在意,他继续往前走,却没有一定想去的地方。这儿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而在他身上,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想在这凄清寂寥的冷夜里,一个人走走,想一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胡姬花已死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又像犁一样的犁开了他的灵魂。

他莫名其妙地抚摸着回廊柱子上的一小块月光,泪水慢慢模糊了他的眼睛。

“主人!”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脚下轻唤。

他抹去眼中泪水,低头寻找,栏杆的影子被月光扯得细瘦如尚未及笄的少女的腰,从阴影里跳出一个小人,只有拳头大小,总角,紫衣,独足,小人的膝盖微微一弯,“嗖”地蹦到栏杆上。

“主人,”小人低头做揖,再一次唤道。

宗楚客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他蹲下,仔细看那小人,“你是谁?”

他口中喷出的白雾,把那小人从栏杆上推了下去,但一眨眼,他又从下面“嗖”地蹦上来了。

“小的是梦奴花案。”

“梦奴花案?”

“是,小的是北方恍惚梦奴长花案,座下有恍惚梦奴一万八千名。”

“嗯,北方恍惚梦奴长?我又为何成了你们的主人呢?”

“您是稚川新任逐梦使,自然是我们的主人。”

“稚川新任逐梦使?哦,我想起来了,这么说,还有一位前任逐梦使,不知是谁?”

“小的大胆,稚川的前任逐梦使,便是春梦婆。”

“春梦婆?她为何不做逐梦使了呢?”

“稚川的逐梦使,每百年换一次,前任逐梦使春梦婆已做满百年,是以换了您做逐梦使。”

“是这样,”宗楚客沉吟道,“稚川又是什么地方?”

“小的不敢说。”

“不敢说?”

“是,但此处幷非稚川,而是稚川别院。”

宗楚客缓缓站起:“你说你是北方恍惚梦奴长,这么说,还有南方东方西方梦奴长了?”

“是,还有南方幽静梦奴长水秘,座下有幽静梦奴一万八千名,东方茫然梦奴长山木,座下有茫然梦奴一万八千名,西方柔弱梦奴长素音,座下有柔弱梦奴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名。”

“为何西方却少了一个?”

“小的不知,主人可要唤西方柔弱梦奴长素音询问?”

“他也在么?”

“是,柔弱梦奴长素音却是女身。”

“唤她出来吧。”

“是,”花案转身唤道,“姐姐,素音姐姐,你出来吧,主人唤你哪!”

却没有响应,月光下的庭院静静的,只有花案游丝一般的喊声在回旋。

花案回身,讪讪道:“主人,素音姐姐怕你责罚她,不敢出来。”

宗楚客忽然有些喜欢这细小而可爱的精灵了,他道:“我不责罚她,你让她快快出来见我好了。”

花案便又转身唤道:“素音姐姐,你可听到了,主人说了不责罚你哪,你就快出来吧!”

但依旧无声无息,花案担心道:“素音姐姐一定是怕主人责罚她,所以去追那个逃逸的梦奴去了。”

“既然如此,”宗楚客沉吟道,“你先唤南方和东方梦奴长来见我好了。”

“是,”花案道,“他们已来了。”

从栏杆的阴影里,又跳出两个小人,一个龙首人身,着青衣,另一个着黄衣的,头颅硕大,身躯却瘦小如竹枝。

花案指着那龙首人身的道:“这是南方幽静梦奴长水秘。”

又指着那头颅硕大的道:“这是东方恍惚梦奴长山木。”

那两个小人一起躬身道:“参见逐梦使。”

宗楚客伸手,让他们跳入自己的掌心,他用他黑玉一般的眼睛看着他们,心里慢慢有了暖意。

夜越来越黑,不知何时,月亮隐到云层里去了。

花案、水秘和山木也已经退去,宗楚客一个人往回走,小径边立着一架架枯败的蔷薇。他听到一缕娇柔的女音怯怯地喊:“主人,主人!”

他转目四顾,终于在蔷薇花的枯茎上,找到了那个呼唤自己的小人。她穿著明艶的红衫,即使是在暗夜里,那衣衫也依旧艶得耀人眼目。

“柔弱梦奴长素音参见逐梦使!”

宗楚客蹲下身子,仔细看她的模样。这是一个娇羞的女子,眉眼与常人无异,只是长着一个尖尖的鸟喙。

“你为何不与他们同来见我呢?”

“东方恍惚梦奴长山木最喜取笑属下,属下不愿与他在一起,望主人恕罪。”

“是这样?”宗楚客示意她跃到自己肩上,“他取笑你什么呢?”

但素音却期期艾艾说不出来。

宗楚客偷眼看坐在自己肩头的素音,她红着脸,扯着裙角,一派小女儿情态。

宗楚客不忍再问下去,便道:“花案却说你是因手下梦奴逃逸,所以不敢来见我。”

素音松了口气,道:“是,属下怕主人责罚,是以找个僻静处参见主人,免得被山木看见,又要羞辱属下。”

宗楚客沉默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和这个小小的女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相识,似乎他们俩本是一体,似乎他们本不需说话,就能相互知晓对方的心意,这样的感觉令他的心渐渐安静下来,暗暗盼望着这冰冷的夜晚永远也不要结束。

“主人,”素音终究还不惯这样长久的沉默,“你不责罚我么?”

“嗯,”宗楚客幷不回答她,“那个梦奴为什么要逃走呢?”

素音静静地,好久没出声。

宗楚客也幷不追问。

他感到惊讶,因自己对素音的爱,他因这奇妙的爱而害怕,而羞涩,而激动莫名。

这种爱宗楚客以前从未体会过,与他对胡姬花的爱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相似的是,它们都是如此的热烈而纯净,不同的是,前者令他热血澎湃,而后者却令他感到无比的安宁,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和素音这样走下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体会,体会那他从未体会过的奇异的幸福。

“我不知道,”素音突然说。

宗楚客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他没有出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素音好象不过是在对着自己说,“她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柔弱梦奴,从来不愿让人做不快乐的梦,她不喜欢说话,但每个看到她的人,都愿意长久地和她呆在一起,她的微笑美极了,美得好象……好象……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不过我知道你知道她的微笑有多美……我在说什么呀!反正,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

素音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只要多说几遍,她心里的惆怅和烦闷就会消失。

“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素音笑了,宗楚客是从她的眼里看出她在笑的,“她叫——‘珠珠’。”

她很小心地把“珠珠”念出来,仿佛这两个字是一个水晶盘子,稍一疏忽,就会破碎。

7.莲花劫

丹阳公主后来被葬在安福门东五十里的井山上,送葬的队伍绵延十几里,领头的是五十四个白衣白裤白袜的挽郎,每一个都是年轻俊美的贵胄子弟。

井山的山腹被挖空,在里面用花岗岩建起庞大的墓室,墓室的石壁上绘满精美的壁画。

山下,浐水绿汪汪地流,像一条墨绿的绸带。

宗楚客没有出现在送葬的队伍里。

丹阳公主死后,他回到稚川别院,再没有在长安城里出现过。

丹阳公主死了,宗楚客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杀死勾新,但令他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寻找,也没法子找到勾新。

掖庭宫里没有这个太监,其它地方也没有。

但宗楚客总觉得勾新其实就在近处,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双耗子眼,偷偷窥视着自己。

那双眼里,带着蔑视、冷漠、嘲讽和一点奇怪的怜悯。

春去秋来,仿佛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宗楚客已在稚川别院里生活了一年。他渐渐习惯了没有爱情,没有欲望的生活,单调,枯燥,被阉割去内容的冥想,他最大的乐趣,不过是坐在他自己的斗室里,一点一点地回想与胡姬花在一起的日子。但不知从何时起,似乎连胡姬花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模糊了。有时候,宗楚客猛然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满室冰冷月光,铜镜中映出自己清癯的面容,下巴光滑,往昔的紫髯早已脱落,他不禁黯然神伤。

“素音,素音,”他向那个生着鸟喙的柔弱梦奴长哀告,“让我做个梦吧!”

素音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宗楚客已失去了做梦的权利,因为他是逐梦使。

唯一能让宗楚客暂时忘记胡姬花的,是追云驹。

这匹马是他的父亲从西域的素叶水城给他带回来的。素叶水城西数百里处有个龙池,池里的龙与牝马交合,生下的马就叫龙驹,——追云驹便是一匹龙驹。

六月的清晨,宗楚客起了个大早,朝马厩走去。

马厩里只有追云驹一匹马,在这儿没有人对骑马和打马球感兴趣。

太阳还在山的后面,马厩里黑乎乎的,宗楚客被地上的干草绊了一下,他有些奇怪,他记得自己昨天是把干草堆好了才走的。

他摸索着靠近马匹,追云驹在不耐烦地喷着响鼻,捯着腿。马厩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在马槽里,堆着一堆烂布袋一样的东西,宗楚客哆嗦着手,把那东西翻了一下,现出一个青白的人脸来,他低下头,眯眼细看,那脸已经变形,嘴歪过一边,呲着牙,双眼努着,但宗楚客仍是把他认出来了,这是滑稽使第五奇。

执法使周兴没等宗楚客说完,就敲响了只有在发生紧急事端时才会敲响的云板。

人们迅速汇集在髓绿堂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慌和恐惧。

第五奇的尸体摆在髓绿堂正中央,一缕晨光照在他的脸上,宗楚客突然发现第五奇呲着的嘴里咬着一绺黑褐色的兽毛。

周兴威严地站在真君的宝座旁,他的坐骑——怪兽獬豸——趴在他的身后,轻轻摇晃着青绿色的长着独角的脑袋。

左边,在藏青色的布幔下,站着莳花使艺茶使集玉使猎狐使磨镜使等十人,右边,在老子出关图前,站着翩跹使采药使炼丹使伏虎使净身使等十人,逐梦使宗楚客,排在了右边的最后一位。

周兴看人已来齐,便朗声道:“诸位都看到了,滑稽使第五奇已于昨夜丧命。这两年来,诸位小心翼翼,盼着莲花劫少来一次,但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已命神行使禹志云到稚川报信,今夜别院中的二十一人都守在髓绿堂,集众人之力,保护逐梦使。”

宗楚客听得糊胡涂涂,他是新进稚川的,也不敢出声询问,只随着大伙儿在地上趺坐。

虽是夏季,但髓绿堂内却颇阴冷,黑花岗岩的地板,坐上去凉飕飕的。

坐在宗楚客旁边的,是酿酒使杜不康,他生着一个酒糟鼻子,戴着假发,他的最大爱好,就是谈论他那个不知已死了多少年的儿子。

“敢问杜老,”宗楚客忍着杜不康身上那刺鼻的酒味,低声问道,“何谓莲花劫?”

杜不康惊讶地睁大眼睛,道:“你不知道么?莲花劫是我们稚川中人的大劫,百年一遇,想当年,我那苦命的儿子,便是在莲花劫中死去的。唉!他随我入稚川修炼,几十年下来,已是道行高深,能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不想遇上莲花劫,一个不慎,死于非命,我那苦命的儿呀!……”

他说至此处,本想放声嚎啕大哭,忽然想起这是在髓绿堂内,便改为低声饮泣。

宗楚客等他哭够了,又问道:“杜老,你还没跟我说,何谓莲花劫?”

杜不康混浊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恐惧,道:“你便是为了莲花劫而来的,你自己却不知道。”

宗楚客不出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没想到杜不康却又哭了起来:“呜——我那苦命的儿呀!”

宗楚客不得已,推了推杜不康,道:“杜老,不知你的儿子又是怎么遭了大劫的?”

杜不康一听提到他的儿子,忽然来了精神,道:“我的儿子,风流倜傥,英俊儒雅,玉树临风,武功盖世,仁心侠骨……”

宗楚客终于晓得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索性闭嘴。阴森森的髓绿堂里,只有杜不康的唠叨声不绝于耳,偶尔又搀杂上一句“我的苦命的儿呀”,但渐渐地,连这声音也低沉下去,终至消失。

日影由下往上,慢慢扫过髓绿堂前高高的石阶,烤晒着髓绿堂金黄的琉璃瓦,然后缓缓西沉,东方的天空现出透明的浅蓝,随着光线愈加黯淡,浅蓝变成暗蓝,又变成深深的紫色,那紫色不断变幻,好象有一个什么人,在用一根细棒搅动着它。

远远的,有人在念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杜不康腰杆一挺,两眼精光暴射,又忽地瘫了回去,像一个木偶,被提线人提了一下,又松开了。

“唵嘛呢叭咪哞——”

那念诵声忽然在殿内响起,一人着朱红僧衫,从暗处悠悠荡出来,如一团乍明乍灭的火焰,直向宗楚客扑去。

杜不康闷哼一声,嘴一努,向朱衣人喷出一缕酒线。朱衣人却不理会,那口酒全打在他的胸口上,又四散开去,洒落在地,“嗤嗤”直响,地上立时多出了许多小孔,如蜂窝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宗楚客猛觉自己如腾云驾雾般升起,朱衣人的手抓了个空,顺势一拐,抓在了杜不康的胸口上。

宗楚客耳中只听到风声呼呼直响,还有杜不康凄厉的惨叫,待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坐在怪兽獬豸的背上。

从他们方才被袭之处到髓绿堂堂前石柱之间,洒满杜不康鲜红的血和破碎的残躯,那“唵嘛呢叭咪哞”声渐去渐远,终于消逝。

宗楚客紧紧抱着獬豸硬冷的颈项,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颧骨处疼得厉害,像有一个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嵌了进去。

他不由自主抬手去摸那处地方,却只摸到一片冷冷的光滑,如同摸到了一块寒冰。

8.唵嘛呢叭咪哞

周兴大喝:“把逐梦使护住!”

从殿顶降下一个铁笼,“咣啷”一声把宗楚客和獬豸都罩在了里面,那铁笼以精钢制成,每根都粗如儿臂,泛着乌光。

其余人呼啦啦围过来,宗楚客与獬豸所立之处已是髓绿堂的西北角,铁笼后面,便是墙壁,众人只护住了铁笼的东面和南面,齐刷刷坐成两排,面色凝重。

素音悄悄从殿顶飘下,落在宗楚客肩头,用自己的鸟喙,轻啄宗楚客的耳垂。

花案、水秘和山木也从殿外飘入,鸟一般憩在铁笼上。

愈来愈多的梦奴飘进来,落在布幔上,窗格上,柱子上,房梁上,到后来,再没有地方可落了,晚到的梦奴就站在了先到的梦奴的肩上,他们憩满了髓绿堂的四壁和殿顶,他们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却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

“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夜色里,一抹暗红的影子,悠悠地荡了过来。髓绿堂外幷没有树,但看那红影荡过来的样子,却像极了一只老猴,在山林里寻找鲜嫩的树叶。他的两手轮换着抓住虚空里的幷不存在的树枝,一荡就是几十丈,飘飘乎乎地,落在了髓绿堂前,他一摇一晃走进来,耸肩驼背,两手及地,头上插一朵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红色的小野花。

宗楚客再一次感到了恐惧,那冷冷的死亡气息向他扑来,如同一只鹰。

梦奴们潮水一样后退,仿佛那人是一团烈火,几个退得慢一些的梦奴被点燃了,爆开来,晦暗的髓绿堂里亮起一朵朵绚丽的花,又于瞬间熄灭,像极了节日的焰火。

宗楚客忽然想起那个小村落,在遥远的吐蕃,被雪山环抱,一条蓝色的小河在村落旁潺潺流淌,村落四周,绿草凄迷,黑色的牦牛点缀其中。

村落后边,有一片树林,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宗楚客被一种奇怪的声音牵引着,趟过草地,进了那片树林。

在树林深处的石台上,几个人或蹲或跪,用刀子砍割着什么。宗楚客悄悄地靠过去,他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石台上的人发现了宗楚客,其中的一个,回头笑了笑。那人光着一个大秃脑壳,脑后吊几根枯黄的辫子,一笑就露出了满嘴的黄牙。

宗楚客使劲踮起脚尖,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石台上一片狼籍,到处是血、肢体和内脏,几只老鹰蹲踞在石台边缘,黄眼懒洋洋地亮着。

以后的几年,宗楚客不断地梦到这恐怖的情景,直到他和出使吐蕃的父亲回到了长安,才渐渐把这件事淡忘。……

什么东西飞入了铁笼中,宗楚客被惊醒了。

他仔细看脚下的物体,是莳花使的花锄,被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而那只手,却幷不在莳花使的身上。

他抬眼看去,人们在无声地打斗,动作缓慢而优雅,像在跳舞。

蹁跹使挥舞着长袖,猎狐使弯弓如满月,集玉使拿着一个小银锤,疯狂地敲着墙壁,伏虎使扎着马步,颈上青筋蚯蚓般蠕动,一拳拳击出,每一拳似乎都是拼尽了全力,但他所击打的地方,却空空如也,采药使躲在伏虎使身后,装模作样地挥动一把长柄镰刀,磨镜使则拿着一面大铜镜,对着呆若木鶏的净身使在照,……

然后,那个朱衣的闯入者,挥着一双长手,把他们像撕纸一样地撕碎了。

血和肉在髓绿堂里乱飞,偶尔,一个梦奴与朱衣人相撞,爆出或紫、或红、或黄、或青的耀眼光芒。

最后,是执法使。

执法使周兴和朱衣人手对着手,脚对着脚,坐在一起,像一对亲密的兄弟。但执法使的脸上为什么那么痛苦呢?宗楚客使劲地想这个问题,既然你和他是兄弟,那为什么还那么痛苦?他想不明白,只好看他们坐,他们静静地坐了几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屁也不放,宗楚客气闷得要死,正想让素音给自己讲个故事解解闷,却突然发现从执法使和那闯入者的手上,掉下一滴滴鲜红的血水来,然后,执法使的手掌开始变红,变紫,很快,皮肉脱落了,露出惨白的指骨,这个过程由手掌沿手臂向上蔓延,同时,宗楚客看见执法使的双脚也已被血水染红,血水慢慢地向上爬,小腿,膝盖,大腿,小腹,执法使终于变成了一具穿著乌衣的骷髅,他砰然倒下,没有血肉的脸对着宗楚客,好象还带着笑。宗楚客始终想不明白,这具骷髅怎么可能坚持着坐了那么久才倒下。

朱衣人缓缓站起,左右摇晃着,向宗楚客走来。他把铁栏掰开,探进了个头,朝宗楚客笑了笑。这是一张奇特的脸,厚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鼻孔朝天,一双眼睛又圆又黑,扁平的额头上刻满皱纹。宗楚客忽然看清了,这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大猩猩。这只大猩猩又朝宗楚客笑了笑,见宗楚客没有响应,不满地摇摇头,喃喃念道:“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獬豸被惊得向后一跃,铁笼一阵颤动,嗡嗡直响。

9.素音

大猩猩伸出一只长手,攥住宗楚客胸口,把他拉出铁笼,甩在肩上,出了髓绿堂。

宗楚客心里有莫名的喜悦,似乎他等这大猩猩来抓自己,已经等了好久了。

他知道大猩猩带着自己离开了稚川别院,却不知究竟是在往哪个方向去,他一忽儿看到沉静的、磁蓝的天,一忽儿看到迷蒙的碧野苍山,淹没在黑暗里。

他知道自己是在虚空中,一上一下地荡着往前去。

无数的梦奴绕着他和大猩猩飞舞,惊慌失措地尖叫、痛哭,却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他从大猩猩手里救出来。

他们不知走了有多远,天仍是沉沉地暗着,大猩猩带着他落在了一处荒原上,极目四顾,只是漆黑一片。

过了一会,现出一点绿幽幽的灯火,有人在喊:“兀那贼子,把逐梦使放下!”

灯火迅速变大,片刻之后,宗楚客就看出来了,幷不是只有一盏灯,而是有十几盏灯排成一串追来,他们在距大猩猩数丈处停住,领头的是个小孩,麻衣芒鞋,长发披散于肩,手中握一根细细的竹鞭。

小孩向大猩猩和宗楚客走来,手中竹鞭随意抽打着身边的草叶,口中唱道:“萤火虫,萤火虫,飞到草丛里,做了一个梦,变成小星星,挂在天空中。”

大猩猩把宗楚客放下,喃喃念着:“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神情竟有些紧张。

小孩仍是不紧不慢地抽打着身边的草叶,嘴里唱的是另一首儿歌:“小妞妞,挎篓篓,干什么?拾豆豆。黄豆豆,红豆豆,白豆豆,黑豆豆,一粒豆豆也不丢,拾进我的篓里头。”

大猩猩不断地跳着,想靠近小孩,但小孩的竹鞭刷刷地抽着,总是无巧不巧地将大猩猩逼退。看那小孩的神色,却又幷不像在作生死搏斗,倒像是在某个无聊的午后,太阳毒毒地照着,小孩一个人到野外去,双脚泡在冰凉的溪水里,看小鱼儿悬浮在清冷的阳光中,看黄色的蜻蜓低低地掠过草地,看蒲公英随着风远远地飘去,嘴里哼着平淡的儿歌:“牵牛花,爬篱笆。爬呀爬,爬呀爬……不见你牵牛来,只见你吹喇叭:嘟嘟大!嘟嘟大!嘟大嘟大嘟嘟大!”

宗楚客渐渐地恍惚起来,忆起自己儿时与父亲到野外去狩猎的情景:他骑着小马,跟在父亲身后,到日落时分,他们已猎到了几只野兔,一羽山鶏,算是收获颇丰,他贪看野景,落在了后面,一只狐狸拖着蓬松的尾巴,倏地窜过,他立马挽弓,放了一箭,却没射中,那狐狸抬头挺胸,后腿蹲下,贴着草皮滑出好远,一个筋斗翻过来停住,一双碧绿的眼睛看着宗楚客,谜一样的美丽。

“逐梦使,逐梦使……”

有人喊。

宗楚客回过神来,打斗仍在继续,但小孩却已不见,眼前只有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那老头亦是麻衣芒鞋,手握细细的竹鞭,白发稀疏,披散在脑后,随着野风瑟瑟地飘。老头嘴里也哼着歌,但却已不是儿歌了,而是一首凄清寂寞的五言:“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逐梦使,逐梦使,快放梦奴……”

这回宗楚客听清了,是刺蝶使林雪行在喊。

他看到那大猩猩正在一步步向老头逼近,大猩猩的朱红僧衣已破成一缕缕的,露出一身黑褐色的长毛,嘴里仍在喃喃念着:“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快放梦奴,快放梦奴……”刺蝶使的声音尖利刺耳,全不似平日里的闲雅自在。

宗楚客寻找着花案,但他却先看到了憩在草叶上的素音,她的眼神哀婉凄凉,看着宗楚客,竟如生离死别。

宗楚客向素音伸出手,道:“素音,你别去,你别去!”

梦奴们已开始向大猩猩冲去,大多数梦奴一碰到大猩猩的身体就爆开了,光华一闪即逝,有一些没有爆开,而是冲入了大猩猩体内,光芒从身体里透出来,变得十分暗弱。

大猩猩一步步后退,表情痛苦而绝望,似乎是被极亲近的人抛弃了一般。

梦奴们愈来愈少,素音终究是飘离了草叶,向大猩猩飞去,她没有回头,仿佛义无反顾,她明艶的红衣此时却是异样的冷,她无声地没入了大猩猩的额头,像一个梦没入了另一个梦中。

她已是最后一个梦奴……

没有光透出来,大猩猩的脸色突然变得柔和了,它正在做梦,宗楚客不由自主地想,素音在让它做一个怎样的梦呢?自己曾无数次地哀求过素音,让自己做一个梦而不可得,而此刻,大猩猩便在素音的梦中,他暗暗地有些嫉妒,有些伤心。

大猩猩忽然长啸一声,转身向荒野里窜去,它的啸声凄厉恐怖,仿佛身后有无数的恶鬼在追逐着它,它拼了命逃走,一刹那间,便无影无踪。

只在地上留下一抹黯淡的红影。

宗楚客跪在地上,看着这抹红影渐渐变得透明,再也看不见,在那红影原先覆着的地方,只有几片被露水打湿的草叶,突然,一朵绚丽的光芒从虚无里生出,一层层绽开来,在它开到最大的时候,猛地消失了,宗楚客眼前,仍是只有无边的黑暗。

但宗楚客的身躯却仿佛已被这光芒点燃,在野风里猎猎地烧着,烧着,直到第一缕曙光像一根长长的鞭子,从东方“啪”地抽了过来,抽在宗楚客的身上,宗楚客觉得自己正如电光火石般地熄灭,熄灭,熄灭,熄灭成一堆冷冷的残灰。

10.达丽罗川

宗楚客再一次见到勾新时,已完全失去了报仇的欲望。

他甚至和勾新成了朋友。

勾新,稚川的勾心使勾新,是一个奇怪的人,大部分时间,他喜欢沉默,但有时候,他又变得十分的恶作剧,他常常把松针粘在宗楚客颊上,权当胡子,拖着宗楚客在别院里穿行,宗楚客任他拖着,脸上挂一抹浅淡的笑,有时,他又很诚心地端来一碗汤请宗楚客喝,等宗楚客喝完了,他又说,刚才那个是人心汤,好喝么?然后一脸坏笑地看宗楚客呕得口吐白沫。

宗楚客开始召集和训练新的梦奴,为下一次莲花劫作准备。对他自己而言,这件事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在下一次莲花劫的时候,他已经老了,不能做逐梦使了,莲花劫已和他无关,但他总需要有事情做。

在梦奴成为梦奴之前,他们是荒野里的小精灵,他们喜欢宗楚客的眼睛,愿意为了这双眼去死。

这就是宗楚客之成为逐梦使的原因。

但有时候,宗楚客会被一个疑惑折磨得焦虑不安,就是春梦婆的那双眼,那双死鱼也似的眼,没有任何的光泽神采,凭着这双眼,如何能做得成逐梦使呢?

他问勾新,勾新神秘地笑,说,你想知道吗?你不要后悔。

宗楚客抖了抖,说,我不想知道,我不要后悔。

有一天,勾新对宗楚客说,走吧!咱们到达丽罗川去。

宗楚客说,为什么?

他正和一个梦奴闲坐,那个梦奴同样生着一只鸟喙。

你不去吗?我自己去。勾新转身走了。

宗楚客慢慢站起身,跟了上去。

他们好象走了很远很远,渡过了很宽很宽的河,翻过了很高很高的山,来到一个幽谷。勾新腰系粗索,带着宗楚客坠下去,谷底一道铁索桥,桥下飞湍如雪,过了桥,却是栈道曲折,引他们向密林深处去了。

密林深处,藏着一座石屋,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走进去,一条走廊,走廊右边是一扇又一扇的窗,光泻进来,泻在左边一扇又一扇仿佛从未开过的门上。

有些门朽坏了,从门上的大洞,能看到门里的情景:都是一个个小小的房间,有些房间,空无一物,蛛网横生,有些里面坐着一具骷髅,有些则摆着黑沉沉的棺椁。他们向走廊深处走去,渐渐看到一些房间里有了人,准确的说,是一些老得不成样子的人形怪物:有的木然无语,有的婉转呻吟,有的引吭高歌,有的轻颦浅笑。宗楚客突然发现,这些人都是瞎子——所有人的眼眶里,都是空空的,空成两个乌黑的洞。

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住,勾新面无表情地指着下面一扇门道:“那是你的。”

然后“嗄”地推开面前的这扇门。

里面坐了一个老太婆。

勾新道:“春梦婆,我带了一个人来。”

春梦婆像是吓了一跳,向角落里缩了缩,道:“勾新,你疯了,不该这么快带他来的。”

勾新冷笑一声,道:“迟也要知道,早也要知道,迟知道还不如早知道,以后骗起人来,也方便些。”

春梦婆又向里面缩了缩,却没出声。

宗楚客好象猜出了一些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猜出来,只是隐隐觉得害怕。

勾新把脸转向宗楚客,道:“怎么,你还没看出来么?”

他在墙上摸索着,挖出了一块砖,从洞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春梦婆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黑黑的眼眶里,把身子紧紧地抱成一团,仿佛恨不得缩到墙里去。

勾新笑了,左手扯住春梦婆稀疏的白发,把她的脸拉得仰起来。

宗楚客看到,春梦婆的眼眶里多了一双死鱼也似的眼。

勾新道:“你这双锡珠儿只好骗他,带上了又有什么用。”

他轻轻伸出右手小指,勾了两勾,把春梦婆那双假眼从眼眶里抠出来,然后轻巧地把手里的瓷瓶一倒,从瓶里倒出两个蓝色的眼睛,落在了他的手掌心。

宗楚客一看到这双眼,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击得他喘不过气来。

勾新笑吟吟地,要把那双眼塞进春梦婆的眼眶里。春梦婆左右摇摆着头,想挣开勾新的手,却挣不脱,忍不住低低地哭了。

那双眼终究还是塞了进去。

在那一刻,宗楚客猛然觉得胡姬花又来到了他的面前,一样的娇媚,一样的放荡,一样的软款温柔。

但他再一眨眼,胡姬花消失了,眼前只有鶏皮鹤发的春梦婆,羞惭地哭着,脸上涕泗横流。

难道自己一直爱着的,就是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女人吗?

宗楚客幷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震惊和激动,他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平静得连勾新也有些害怕了。

11.逐梦使的梦

“逐梦使,逐梦使……”

有人喊。

丹阳公主听到宗楚客橐橐地走下楼梯,那脚步声空空地回响着,久久不散。

丹阳公主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躺在地上。

空气里浮着冷冷的香。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让她有些不舒服。她晃了晃身子,颤悠悠从地上爬起来,向窗前走去。

窗前一张青玉案,案上一面青铜镜,一把绿玉梳,还有一册看了一半的《玉台新咏》。

丹阳公主抬手把插在髻上的金凤步摇拔出,放在案上,任满头青丝瀑布般洒落,一直垂到腰际。

她反手把青丝拢到胸前,拈起绿玉梳,轻轻地梳起来。

嘴里低吟浅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艶质本倾城……”

唱了两句,心里一凉,停住了。

窗外一汪碧池。

丹阳公主记得,自己刚嫁过来时,池边还长着一丛丛绿芙蓉,池里还满是白苹。

有一天,她听到池上传来缠绵悱恻的哀歌。那时是深夜,她从床上下来,赤着脚,出了芸辉阁,到池边去。她看到池里的白苹都舒展开来,每朵白苹里都站着一个小人,小人都皱着眉,惨惨戚戚地唱《玉树后庭花》,她吓了一跳,转身跑回阁里,推醒宗楚客,让他听,但他却什么也听不到,更看不到,不仅是他,别人也都听不到,看不到,只有丹阳公主一个人听到了那歌,看到了那些唱歌的小人。

第二天,宗楚客让人把池里的白苹都拔了。

但是,到了夜里,那歌又响起来了,这一回,歌声来自池边的绿芙蓉。丹阳公主又惊又惧地到池边去看,歌声是从花里传出的,她俯耳去听,歌停了,她听到花里有人在喘气,她疯狂地把花撕碎,可那花里什么也没有,没有。

宗楚客又让人把绿芙蓉给砍了。

可到了夜里,那歌还是响起来了,竟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

那歌就这么唱了一夜,又一夜。

丹阳公主把门窗堵上,那歌就在她房子里响起,丹阳公主把耳朵堵上,那歌就在她脑海里响起。

大约,除非自己死去,那歌是不会停了。

丹阳公主叹了一口气,看镜中的自己,容颜憔悴,人瘦如菊。

在她玉一般的颈上,一道伤口,深深的划过,血仍在滴,滴在地上,慢慢洇湿了地毯,像开了一朵朵艶红的花。

宗楚客忽地醒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桌上燃着一点残蜡,门外是无边的黑。

那个逃逸的柔弱梦奴珠珠,像往常那样浮在蜡烛黯淡的光里,小小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表情。

“你要让我做这个梦,做多久呢?”宗楚客心里空空的。

珠珠没有作声。

宗楚客记得素音曾说过,珠珠的微笑很美,可自己却从未见珠珠笑过。

总是一张淡漠的脸,美极,亦冷极。

大概,她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吧!

宗楚客本觉得去与不去,都无所谓,但既然此刻想到要去,也便就去了。

他摇摇头,微驼着背,走进了黑暗里。……

春梦婆听到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个人站在门边,身上有淡淡的青草气息。

然后,那人慢慢地走进来,那脚步声,春梦婆似乎极熟悉,又似乎极陌生。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艰难地把脸转过来,侧耳去听。

后来,春梦婆的那个房间,成了达丽罗川里唯一的一个房间——唯一的一个有两个逐梦使的房间。

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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