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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马记

作者:李亮

第一回金营失算走真主 瘦马得意渡康王

话说北宋宣和七年,金军南下侵宋。道君皇帝惶恐,十二月传位太子赵桓,是为钦宗。靖康元年,金军兵临汴梁,多亏有太常少卿李纲主战,苦守京畿不破。金人知难而退,遣使讲和。钦宗遂称金太宗为伯父,割地赔款,并遣康王赵构为质,赴金营议和示好。

单说这一日,小雪初晴,在黄河以北、金军营外,一片空场上立起了十几个木靶。木靶百步之外,一群金人将领正簇拥着两个汉人大声说笑。其中一个汉人,大约二十来岁年纪,细高挑的大个,身披五色麒麟祥云披风,腰缠双珩玉带,生得是面如冠玉,剑眉凤目。

这人正是康王赵构。旁边一个汉人,屈膝含腰,满面苦色,顾盼之间满是慌张讨好,却是随他一起出使的宰相张邦昌。这君臣二人来到金营已有不少日子,金人粗野蛮横,最喜恃强凌弱,对他们君臣少不了刁难吓唬。那张邦昌早被吓破了胆,可是康王却表现得潇洒豁达,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之势,倒是大出金人意料。金军右帅宗望、左帅宗翰都是机谋深沉之人,见康王气宇不凡,不由起了疑心,这才安排了今日的考验。

只见那完颜宗翰笑道:“康王,久闻宋国的开国皇帝乃是行伍出身,最是弓马娴熟,不知康王可否当众献艺,让我们大金国勇士见识见识。”他是个汉人通,汉语说得极为流利。康王不动声色,答道:“小王在营中为质,不敢造次。”此言一出,一干金人一阵大笑。嘲笑声中,张邦昌赔笑不已:“对、对……不敢造次、不敢造次!”

宗翰笑道:“康王说笑了。我金宋两国虽有误会,但既然宋国已然称臣,那便是一人。康王来我营中,尽可放心玩耍,何必拘谨?何况射箭骑马都是男儿游戏,我大金国三岁的娃娃也会。康王献艺罢了,哪会有什么造次不造次?这般推三阻四,除非是你手不能开弓,脚不能认鞍。想不到大宋国自太宗之后,王子龙孙已是这般无用。”

他一边说,一边认扣搭弦,“嗖”的一声射出一箭,木靶那边有人扛着靶子飞步跑来,以汉语大叫道:“小胡子,好箭法,一箭正中!”

那人来得好快,一眨眼就已到众人面前。康王吃了一惊,注目看时,只见那人身材不高,两肩极宽,短颈方头小眼阔口,一身肌肉撑得衣服紧绷绷的。康王心知金人是故意示威,也不由暗自嗟叹,心道:“好一个飞毛腿,可惜却是个金人。”却不知金蟾正是如假包换的宋人。

却听宗翰哈哈大笑道:“金蟾,你的脚快,可看好了,别让康王把箭射丢了。”他将雕弓、壶箭都递与康王,道,“康王请了。”那丑人大声答应。康王兀自推阻:“不敢献丑……”

却听旁边一个金将以生硬的汉语叫道:“这般无用?赵匡胤的种!”康王听了,便觉心头一炸。他为人最识大体,此番既奉旨为质,实则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若能维持大宋国运,对金人的刁难折辱全部一笑置之,故此才处处忍气吞声。可是这时金人辱及先祖皇帝,却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多少天来深埋的怒火泼剌剌烧将起来,当下将眉一皱,伸手接弓:“如此,小王倒不推辞了!”他一伸手,在箭壶中抽出三支雕翎箭往弦上一搭,喝声:“献丑!”但见推弓如移山填海,引弦似懒龙抬头,三箭并辔,好比渊渟岳峙,一声霹雳,赛虎啸过龙吟。金蟾叫道:“好快!”飞步逐箭而去,不一刻扛了木靶回报:“小白脸好大力气!三箭都是靶心,箭头都射穿了靶子。”

金人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张邦昌一迭声道:“这是碰巧……巧了!”康王不说话,把弓一转,递向宗翰。宗翰脸色阴沉,道:“康王好箭法。”康王面无惧色,道:“不敢当。”张邦昌吓得几乎站不住,叫道:“宗翰大人息怒!宗翰大人息怒!”

正在此时,却听马蹄声响,有人急报道:“宋军昨夜突袭我军,宗望大人震怒,要康王与张邦昌帐中回话。”金人一片大哗,骂声拔刀声顿起。张邦昌吓得脚一软,终于坐倒在地上。康王心道:“终于到了!”原来他来此之前,与钦宗皇帝约好,一旦有机会,尽可放手攻打金人,不要顾忌于他。这时环目一扫,暗叹道:“可恨却没能杀几个金人。”

就听宗翰阴道:“康王,请。”康王把袖一拂:“请!”当先往帅帐走去。那边张邦昌已被吓得瘫了,被一个金将拎鸡子似的提走了。

康王一进帅帐,迎面就是一只酒杯飞来。他猝不及防,正给酒杯打在胸口,残酒溅了一身,抬头看时,只见完颜宗望正离座而起,一边大步向自己走来,一边腰刀出鞘,一刀向自己砍来。

生死交关,康王血性激发,双目眨也不眨,盯住刀锋只一瞪。那宗望突然住手,刀锋悬在康王肩上,喝道:“你们汉人,无耻!说了停战,又偷袭!”张邦昌涕泪交迸,叫道:“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心知宋军偷袭惹恼了金人,自己君臣已是凶多吉少,却还是颤颤巍巍挡在康王身前,抖得体如筛糠。其人虽然懦弱,忠心倒颇可一表。

康王不动声色道:“是么?但不知是哪位将军这么大胆?”宗望道:“姚平仲!”康王大笑道:“姚将军对西夏作战多年,果然粗鲁了些。宋金两国议和已久,小王来此月余,按照常理,二位元帅早就应该罢兵还国。可是你们却只在黄河边驻扎,想必是姚将军远途赶来,不知金军尚在,只以为是什么不怀好意的山贼流寇,这才打了那么一下子吧!”

这话驳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宗望也不由无言以对,愣了愣,突然收刀入鞘,哈哈大笑道:“你不是康王!”康王一愣,道:“什么?”宗翰在一旁冷笑道:“你不是康王!赵匡胤的子孙若是都有你这样的本领胸怀,我们金人哪有机会打胜?你一定是什么将军的子孙,被那些贪生怕死的皇族推出来冒名替死的!”康王一时哭笑不得,张邦昌也傻了。只听宗望道:“你回去!肃王来!”

宗翰也道:“念在你还算是一条好汉,我们不杀你!赶紧回去传话:赵桓给我们假康王在先,派人偷袭我军在后,于情于理都是欺人太甚。要平息我们的愤怒,第一,派肃王来当人质;第二,马上交割和约中的土地;第三,将手上沾满我大金将士鲜血的李纲罢免。三条有一条办不到,我们就马上起兵,这一次非得把你们的汴梁夷为平地。”

必死绝路上突现一线生机,康王心头大震,几乎脱口而出:“不错,我是假的,我回去给你们传话!”略一冷静,终究还是战胜懦弱之心:“错,我就是康王,你们不可无理取闹!”

宗翰冷笑道:“懒得与你啰嗦!你们俩马上回去收拾东西,离开大营。到了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你还在,就别怪我刀下无情,把你的头送回给宋国皇帝。”康王还欲辩解,后边张邦昌已拉着他的衣袖向外拖走。金将大笑不已,康王的心却几乎要破体而出了。

二人回到自己的营帐中,看守的士兵已经得令撤走。张邦昌扑进屋中拽了两件衣服去包细软,口中叫道:“康王!快收拾!快走!”康王站着不动:“我不能走!”张邦昌大惊:“我的好王爷,您可别吓我,好不容易得着这样个机会,过一会儿金人后悔了可怎么办?”康王道:“我奉旨前来为质,若是回去,岂非不忠?”张邦昌道:“现在不是咱们要回去,是金人不要我们了啊!我们留在这里,金人生起气来,当场发兵,我们岂不是越发不忠?”

康王道:“这样逃走,默认我不是康王。忘祖弃姓,我岂非不孝?”张邦昌道:“方今国难当头,康王你文韬武略,实为王族上选。只为一时之气抛却有用之身,置太祖留下的江山于不顾,岂不是更不孝?”

康王道:“我回去,肃王就要羊入虎口。他是我五哥,这般将他置于险地,岂非不仁?”张邦昌道:“金人的条件皇上未必答应。何况若是将来肃王得知,你为了他而留下殉国,他又于心何忍?你置他于不义,又怎算得上‘仁’?”这张邦昌既能出使,自然是口才便给之人,此前对着金人吓得不敢说话,这时对着康王可就恢复了雄辩滔滔的本领。

康王道:“我……”张邦昌却已连康王的细软都收拾好了,将两个包裹都背在肩上,一把拉住康王道:“我们逃回汴梁,有百利而无一害!康王,不要再犹豫了!”康王一咬牙,心中毕竟也有求生之念,终于肯放下骄傲,随着张邦昌跑出了营帐。

这君臣二人自金营逃走,急急如惊弓之鸟,惶惶似漏网之鱼,一路南去,打马扬鞭,不敢稍停,眼见天色已晚,这才在路边一座破庙歇息。康王已饿得腹鸣如鼓,张邦昌不敢怠慢,叮嘱康王藏好,自去寻食去了。

康王独自在庙中坐着,越想越羞愧后悔。他今年刚好十九,本是锐不可当的年纪。当日金人索要人质,他念及兄弟之中数自己聪明机变,又武艺娴熟,一旦发生变故最有自保之力,因此才主动请命。岂料到了敌营,面对如狼似虎、残暴凶狠的金人,他的少年血气根本不值一哂。强撑到了今日,到底是狼狈不堪地逃回了中原。张邦昌的劝说虽然有理,他自己也想相信,可是扪心自问,却还是知道自己是怯了、逃了。

他正出神,突然一个激灵,隐约听到夜风中传来人喊马嘶之声。康王警惕,探身庙外一看,只见火把如龙,已到庙前百步。有人以金语叫道:“抓住康王有赏!”原来是宗望、宗翰事后又悔,派遣的追兵已然追至。康王又惊又怕,知道这一回若是被抓回,万无生理,不由把牙一咬,暗中解下坐骑,突然间飞身上马,夺路逃走。

那些金兵本来还没注意到这破庙,此刻康王一逃,顿时有眼尖的叫道:“康王!休走了康王!”康王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催马,耳听身后飞箭破空急响,连忙在马上转身,以马鞭拨打雕翎。幸好宗翰下令抓活的,金兵不甚敢放箭。饶是如此,康王才逃出四五里,胯下白马已是长嘶一声,扑倒在地。康王回过头看时,只见那马两条后腿已中了七八箭,眼见是站不起来了,不由叫一声苦。

身后追兵愈近,连刀锋反射月光都看得一清二楚,康王再不敢怠慢,往路边山坡下一滚,在灌木树丛中撕撕拉拉地奔逃。

这一番逃命好不辛苦,堂堂康王被树枝枯草刮了个满脸血痕,遍体褴褛。他也不知逃了多久,眼前豁然一亮,水声哗然。只见月光下,一条大河粼粼横亘,原来已到了黄河边上。

黄河流到此处,水势并不湍急,可是河面却宽,一眼望去,乌沉沉足有二三里地。康王本已跑得汗流浃背,可一看到黄河,只觉一颗心都凉了。原来他并不会水,此处又没有舟船,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一时间,康王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便在此时,却听鸾铃声响,一个小个儿牵着匹瘦马沿河走来。康王如抓到救命稻草,叫道:“壮士!有船么?”那小个子被他问得一愣,瞧瞧自己,觉得怎么也不像是能藏了条船的人,顿时没好气道:“有病么?”康王急得跳脚,全没留意这人语气噎人,慌声道:“我要过河!你把我弄过去,我重重有赏!”那人直冲冲道:“我也过河,过不去,没法,明早有船,我打听过。”

这人说话一截一截,听来甚是别扭。康王急得没法,突然灵机一动,扑上来抢马,口中叫道:“马会游水!你让你的马驮我!我给你钱!”

那小个子闻言大怒,还没说话,康王已被那瘦马轻轻一个蹶子尥出五六步远,栽倒在河滩上再也爬不起来。

小个子气道:“水多凉你知道?几月份现在?冻出毛病有钱了不起?”最后一句尤其缠夹不清。康王伏在地上,下腹既痛,眼看不远处树林尽头又已闯出追兵,不由万念俱灰,以头抢地,痛叫道:“想不到我赵构今日竟死在这里!”此言一出,那小个子却吃了一惊,叫道:“康王你是?”康王长叹道:“正是小王!”

那小个子一把拉住康王的手臂,叫道:“上马!”他一拉,康王伤处还痛,顿时哇哇大叫。小个子叫声:“恕罪!”将康王送上马背,那瘦马踢踢踏踏乱晃,直想把康王甩下。

小个子在地下看时,只见三面都有金人包围过来,当下一咬牙,牵马便往水里走。那马来到水边,前蹄抬起蘸了蘸,觉得较冷,摇头甩鬃直往后躲。小个子抱住马颈:“铜板!这人不能死!我和你一起游!”他一手挽着辔头,引着那马趟入水里。等到追兵赶到,那二人一马已游成夜色中载浮载沉的黑点,出了弓箭射程之外。

第二回气迷心金蟾反宋

叶障目神剑出山

且说康王逃出金营,在黄河边上得一人一马帮他过河。这一人一马正是大宋飞马驿铺兵罗马并他的马朋友铜板。去年秋天,他们在金国闯祸,引发金兵南侵之后,一行人逃回飞马驿报信。国难当头,罗马也顾不得儿女情长,便继续在驿中服役,发挥快马优势,奔波于西北道上传信示警,而他的爱侣秦双则随同大侠阮飞赴京避祸,投靠了名臣李纲

岂料他们报信虽早,朝廷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罗马在驿站中奔走,消息最是灵通,一个个“金军南下”、“郭药师降敌”、“徽宗禅位”、“黄河失守”、“汴梁受困”、“康王为质金营”的情报传来传去,直叫他愤懑欲死。幸好汴梁总算不曾失守,想来秦双应该无恙,他这才能勉强安心留在驿道上。

其时往来通递的驿站已被破坏得甚是厉害,四十里一交接的条件早已没了,往往是一个要件便是由一人一马兼程往返。这一回罗马刚好送信到汴京,来此过河,官渡却已给战火毁了,只好等明晨私船。他想到明日便可进京,等待批复的间歇或许还可以去见秦双,不由得睡不着,来黄河边上遥望,正焦虑,却阴差阳错地救了康王。

这时康王骑在马鞍之上,铜板奋力游动,长脖一探一探,罗马则凫在一旁,单手抓着铜板的鞍子。那康王双手紧抓马缰,腰以下浸在冰冷的河水中,只觉下体痛处凉凉,甚是舒服,当下颤声道:“好汉,将来我奏明皇兄,重重赏你!”罗马白他一眼,拼命划动手脚,根本张不开嘴。

二人一马在河中游了半炷香工夫,方到了对岸,从水中出来,给寒风一吹,俱都簌簌发抖,幸好旁边有座龙王庙,连忙进去避风,料想此地终究已是大宋的地界,金人当不敢造次,于是也生起火来。

烤了一会儿,铜板率先止住寒意,得意洋洋地在庙中乱走。康王注目细看,只见这马色作焦黄,这时从黄河里出来,一身泥汤被烤干了,混在毛里,变成一片片泥叶子,不由笑道:“这马……好怪的颜色,泥巴一样。”罗马烤火道:“它是铜板。”想到铜板曾经踢过他,心中不由忐忑,犹豫一下道,“别怪它,康王。畜牲。”

初时罗马不知康王身份,说话还利索点,现在知道了,一条舌头又不灵便起来。一句好端端的赔罪,听着好像是在骂人。

康王小腹尚痛,人却豁达,笑道:“它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会计较此等小事。”又正色道,“你救驾之功,将来本王一定报答!”罗马笑一笑,道:“不用,你是英雄。”他在驿道上早知康王赴金之事,对他甚是敬仰,这才拼死相救。这时说了几句话,罗马心中郁结已久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为什么会输?我们人多,得着消息也早!”康王一愣,想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说宋金之战,黯然道:“个中缘由,殊难一一道来。”

罗马此前百思不得其解,不料今日连康王这样既敢捐躯国难,又身份显赫、学识渊博的王族也不能解答,不由越发沮丧。

便在此时,忽听庙门外有人喝道:“小白脸,小胡子找你呢!还不跟我们回去!”“当”的一声,破庙木门门框碎裂,两扇门板“轰”地倒下。罗马急忙拉着铜板一闪,烟尘四溅,康王被呛得咳嗽连连。

只见庙门外高矮胖瘦站了四人,罗马借火光望去,惊道:“金蟾?”来的正是傻子金蟾并他的两个师兄铜太岁、铁太岁,还有一个人举止木讷,头戴铁罩,哧哧直笑,瓮声瓮气地,听起来像个傻子。

康王见识过金蟾的脚力,又怕又怒,叫道:“你……你来抓我?”

金蟾果然是奉令前来,可是一进庙却全然忘了康王的事,一对小眼只是看着罗马,大笑道:“小罗子,你在这儿!”他纵身过来,肩头量天尺直砸罗马头顶。罗马知道他的厉害,见他动手,把手一抬,手中弹弓早已准备好,“啪”的一声弹子正中。金蟾额上顿时爆起一片红光,长声惨叫中踉跄后退,手中量天尺乱打,反而将铜太岁、铁太岁阻住了。罗马得此间隙,哪里还客气?一翻身上到铜板背上,探手将康王拉上鞍桥,两膝一撞,铜板得令,直奔庙墙撞去。

那墙上无门,铜太岁、铁太岁看得清楚,不由都是一愣。眼见铜板就要在墙上撞个头裂颈断,却猛地前蹄一蹬,已纵身跃起。那墙上虽然没门,却在半人多高处有一扇炕桌大小的雕窗,罗马把康王的身子一压,只听“咔”的一声,铜板已撞碎雕窗,载着两个人蜷蹄跃了出去。

铜太岁、铁太岁连忙绕过金蟾去追。庙中那戴铁头套的人嘻嘻而笑,慢慢向金蟾走来。金蟾还在发疯,量天尺舞得呼呼山响,突然手上一沉,手中尺已被那人当头抓住。

那铁头人笑道:“嘻,乖!摸摸毛,吓不着。”金蟾眼泪哗哗的,怒道:“他用辣椒末!”原来当日大侠阮飞曾赠送罗马一把弹弓,到今日罗马终于练成,却把霹雳火光弹改成了辣椒末这种必杀武器。

罗马、铜板护卫康王逃走,铜太岁、铁太岁初时还在后面追,但他们都是步行,渐渐的就被甩得没影了。二人一马逃到天光见亮,前面已可望见汴梁城的影子,路边却有个小店,正蒸包子,煮大锅粥。康王顺风闻到香气,顿时饿得受不了,道:“罗兄弟,你有没有吃的?”罗马一摸,自己带的炒面早已在黄河里泡了汤。刚好看铜板也快撑不住了,便一咬牙道:“歇一歇!”便放康王下马。康王欢欣鼓舞,冲到店里叫饭,罗马却牵着铜板溜达着散汗。

原来铜板虽然快绝天下,却只习惯罗马一人在背上。昨晚加了个康王,立时觉得别扭沉重,有力也使不上。这样跑了一晚,早把它累得大汗淋漓,身上沾的黄河泥沙被化开,滴滴答答落下来,罗马心疼得什么似的,安慰它道:“铜板,咱们这回救的人,就是此前跟你说过的康王啊。他为了咱大宋子民,甘愿到金国做人质,不怕死,是了不起的好人!你做了了不起的事啦!”那店伙见铜板流汤,笑道:“这马,遇水即溶的么?”罗马不悦道:“不是。”

遛了一会儿,铜板才喘匀了气。罗马吩咐店拿黄豆喂它,自己才进店去。却见康王一人雄踞一桌,大包子蘸醋吃得正酣。罗马告个罪在他身边坐下,一抬眼,却看见这小店角落里坐着一个客人。

只见那人大约二十二三年纪,发梳高髻,天庭饱满,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对虎目黑白分明。高鼻梁,薄嘴唇,面如敷粉,口似点朱,穿着一袭白衣,一尘不染,虽然生得俊俏,却全没有一点脂粉气,反倒在眼角眉梢堆着百步的威风,千般的骄傲。

这白衣少年也在吃包子。只见他面前一个碟子,碟子中一个包子。他施施然提起筷子,筷子头在包子尖上轻轻一点,“啪”的一声传来,那包子的褶皱便豁然打开,一张包子皮完完整整地摊开了,那少年便将馅丸扔了,只夹起包子皮吃。

罗马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京城里的包子是这么个吃法么?”便也夹了个包子来戳,“噗”的一声,戳漏了流出汤来。旁边康王嘴里忙碌,含含糊糊道:“浪费……好吃……什么馅,比御厨做的好吃……”

罗马咬了一口,这便是最普通的猪肉白菜。他明白是康王饿得狠了,也就不说明,也埋头吃起来。刚吃了两个,忽听门外蹄声如雨,几乘马狂奔而至,有人大声说道:“马在这儿!那姓罗的跑不了了!”

罗马一惊,猛抬头,只见眼前豁然一亮,小店木门已被人从外边踹飞,两条大汉晃开膀子,哗啦啦一阵响,一面墙夷为平地,正是铜太岁、铁太岁。烟尘中金蟾与那铁头人也现出身来,堵在出口狞笑:“小罗子,没了铜板,你还有啥招?”

屋内泥沙簌簌落下,罗马站起身来,腰中别着弹弓,却实在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他本身没有武艺,一次次履险如夷,全靠与铜板配合好,逃得快,这时被困在店内,失了搭档,已然无计可施。

康王强自镇定,将桌一拍,喝道:“咄!你们几个金人好大胆子,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敢把本王怎样?”罗马也道:“金蟾!追康王,干什么卖力?你是宋人,别忘了!”

却见金蟾气得呼呼直喘,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哽着说不出话来。那铜太岁笑道:“开始我们是追康王,可是从黄河边追到这儿可只是为了你罗大英雄呀!”罗马一愣,道:“我?”康王更奇道:“他?”

铜太岁一手挽住身边那铁头人,咬牙道:“当日秋场一赛,你指使铜板踢伤我师父,令他如今生不如死,你别说已经忘了!”罗马一愣,道:“他……他是神力王?”

原来当日神力王拳打铜板,却被铜板前后开弓,全力一蹄尥在额上。铜板可是千里马,一蹄的力量何等惊人?换了别人当场就得脑浆迸裂,可是神力王是真有本事,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拼命后跳,多多少少卸了些铜板的力气,因此侥幸未死。可饶是如此,却也给踢得颅骨塌陷,面目尽毁,整个人也傻掉了,不得不戴着铁头套苟活。这时见大都望向自己,他痴痴笑道:“看我干什么……我没偷吃。”罗马想到神力王当日的不可一世,再看他现在的境遇,不由也生出几分不忍。

铁太岁恨道:“阮飞呢?我们师徒今日就要找你们报仇!”罗马道:“阮大哥又怎样、怎么了?”铁太岁恨道:“他一刀刺死银师兄,乱战杀死赤海师弟——”拉过金蟾,一把扯开矮子的衣襟, “还给了金蟾当胸一刀。要不是金蟾命大,那一刀就要了他的命!”金蟾哽咽道:“宋国不好,都打我杀我!金国好,师父师兄都疼我。阮飞最坏,你也坏!”

罗马只觉心头一震。当初他与金蟾一起到的金国,好长时间吃住都在一处,从心底里,他已把金蟾当成一个相依为命的兄弟。这人傻乎乎的,没心没肺,后来认贼作父,令罗马难过不已,可他毕竟还念着旧情,盼着哪一天能把金蟾带回正途。可是后来,秋场一战,仓皇南下,哪里还顾得上这傻子呢?

这时听了金蟾的表白,罗马终于明白这傻子已彻底混淆是非,心中不禁又悔又恨。他从没听阮飞提起过伤人杀人的事,这回得知金蟾也几乎死在他手里,不由难过,道:“金蟾,过去了……”还来不及说完,忽然身后有人说道:“哦?你们都和阮飞动过手?他想杀你们?”众人注目看时,正是那在角落里吃饭的白衣少年。

铜太岁道:“你是谁?少管闲事!”那少年慢吞吞走来,腰畔悬着口古剑:“我此次进京专为找阮飞比武,能在这里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铜太岁等听说他是阮飞的仇,这才略微放心。那铁头的神力王却突然叫起来:“走!走!回,不玩了!”

那少年来到金蟾面前,仔细看了看他胸前伤疤,叹息道:“能在胸前要害进刀出刀,却避开心肺,不要你性命,这份手法,比一刀杀了你难得多。也难怪他受到师父推崇。”接着又摇头道,“可是就一定比我强么?”他忽然拔剑,长剑碧森森平指金蟾等人,“我出招了,接着。”神力王大叫一声,调头就跑。

“刷”地一剑,那少年先攻铜太岁。铜太岁吃了一惊,手中铜人娃娃槊一摆,硬磕长剑。那少年剑尖一抖,斜挂金蟾、铁太岁,道:“你们也别闲着。”金蟾只觉那剑尖一点寒星突然就到了眼前,快得无以复加,连忙侧头闪过,横尺反击。另一边铁太岁也动上了手。

这少年以一敌三,竟是招招抢攻,一剑快似一剑,一剑险似一剑,竟将金蟾三人逼得步步后退,眨眼便退出那危房。罗马看这店子少了面墙,摇摇欲坠,连忙拉了康王也跟出来。

这时,场中却见了胜负。只见滚滚剑光中,那少年问金蟾道:“他刺你的这刀,有没这么深?”白光一闪,长剑已齐柄没入铜太岁胸口。铜太岁低头看剑,抬头看人,满脸的难以置信,口中咯咯低叫。

那少年又问道:“他杀那什么赤海师弟的一刀,有没这么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白衣少年已收剑入鞘。铁太岁只觉脖子上麻麻的,痒痒的。伸手一摸,“噗”的一声,一蓬血雾立时喷了出来。

“当啷啷”数声,铜太岁、铁太岁分两边栽倒,手中兵刃纷纷撒手。金蟾吓得呆了,愣了愣,一挺量天尺欲要拼命,突然后脖领子一紧,猛地被甩到后边。爬起来一看,却是神力王回来救了他。

那白衣少年微笑道:“哦?你不想让他送死?”神力王咧嘴大哭,道:“打不过……金蟾,跑!快跑!”白衣少年冷笑一声,欲一剑结果这疯子,可神力王人虽傻了,功夫却还在,觑见那古剑的来势,抡起双拳就砸。他拳势极快,便是那少年也吃了一惊,不料这傻子还有这样的本事,心中杀机一动,“刺”的一声,剑尖已刺进神力王胸口。

剑尖入肉,只要再深入三分,就是重伤,深入五分,便可致命。可是突然之间,那少年发现,神力王落拳之处乃是剑背扁平之处。真要一拳打实,这把剑必断无疑。这剑是师门之宝,那少年不觉“咦”了一声,仓促拔剑,又去挑神力王左肩。却见神力王的两个拳头也变了方向,仍是去打他的剑背。

一攻一防间,两人的身法都是极快,罗马等人便只见二人斗了个眼花缭乱,其中却有一点点的血珠飞溅出来。那少年虽来不及重伤神力王,但剑不走空,全在神力王身上留下记号。

斗到分际,金蟾已将铜太岁、铁太岁扛在肩上,回头叫道:“师父!”神力王这时已中了几十剑,突然大叫一声,脱身跳走,抢过铁太岁便跑。金蟾在后边紧跟。

罗马大声叫道:“金蟾!金蟾!”远处金蟾叫道:“师兄死了!我和你没完!”罗马怅然有失,知道这回分别,下回两人就真是水火难容了。

却听那白衣少年倒吸一口冷气,还剑入鞘:“这怪人好本事!若不是傻的,我还真难赢他!”罗马恍惚道:“他是神力王,金国的。厉害着呢!”那少年恍然大悟:“我听说过。怪不得,盛名之下无虚士。”

康王道:“英雄也是好本事!不知怎样称呼?”那少年微笑道:“我叫楚凤鸣,有个绰号叫龙剑客。以后你们会听得多了,这会就先记下吧。”罗马不放心,问道:“为什么救我们,你不是要比剑么,和阮大哥?”楚凤鸣大笑道:“比剑是比剑,是非是是非。阮飞要杀的人,我相信必有可杀之处。”他眨眨眼睛,微笑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师兄啊!”

罗马目瞪口呆,不料阮飞还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师弟。可是又觉得这楚凤鸣对阮飞一直直呼其名,毫无礼数,不由更加奇怪:“那还比?”

楚凤鸣收敛笑容,盯着罗马道:“你和阮飞很熟?”罗马道:“我……我……”实不知自己和阮飞每一次都是匆匆一会,到底算不算熟。

那楚凤鸣道:“你若是比我先看到他,就帮我带个话。”他把腰中长剑一拍,“就说:‘太行三尺青锋剑,来会七寸袖里刀’了!”

第三回生不测罗马失偶

晓大义李纲谈心

楚凤鸣话尽待走,康王叫道:“壮士留步!方今国难之际,正是朝廷用人之时,你的剑法出神入化,何不随我面圣,得个一官半职,耀祖光宗、报效国?”楚凤鸣哈哈大笑:“我一介江湖客,爱的是风云来去,自由自在。食君俸禄的事我干不来。”拍剑高歌先往汴梁去了。

罗马这便护送康王进了汴梁。这回走得不急,康王问起金蟾的事,罗马便将去年赴金斗马的事都说了。康王听得啧啧称奇。故事说完,城门也到了。那汴梁城刚脱金人围困之厄,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城门处熙来攘往,其中又有官兵搜查嫌疑人等,最是混乱。康王终于找着了自的大队人马,这才算彻底安全,当即亮明了身份,立时便有守城将军前来接驾,罗马便即告辞。

康王依依不舍。罗马道:“送公文,回复就得走。”康王皱眉道:“那可不行。你是让大金颜面扫地的快马,只是奔走送信太过屈才。须知我大宋铺兵千万,少了你,未必就耽误什么事。可是罗马铜板只有一对,若不能人尽其才,岂不是让人笑话。”他便让人拿了纸笔,刷刷写了条手令,交给罗马道:“你拿这封手令去,送信之后,让他们另着驿兵回复。完了你就到我康王府报到,总有你飞马无敌的用武之地。”

罗马暗自欢喜。康王所说不无道理,他若留在京中,既可施展所长,又可与秦双朝夕相对,岂不是一举两得?不由高高兴兴领了命,欢欣鼓舞送了信,轻轻松松卸了职。

他本来打算抽空去看秦双,这回竟能长留京中,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出来问清了李纲府邸,得意春风,头一回居然嫌铜板跑得慢了。

来到李纲府上,让人通禀求见。罗马在前面等候时,见府门上还贴有红“囍”字不曾剥落,一时好奇,问门房道:“老哥,有喜?”那门房被他问得几欲撞墙,骂道:“你这后生怎么说话?是我们府上有喜事。李大人的护卫阮大侠被当今圣上赐婚,便是在我们府上办喜酒。”

罗马喜出望外,叫道:“阮大哥赐婚?啥时候?”他随便一说,主宾颠倒。门房冷汗道:“你这人迟早祸从口出,脑袋掉了都不知怎么死的……没几天,还是金人退走之后,陛下论功行赏时赐的婚,李大人忙,又拖了几天,五天前才办的事。”罗马拍腿大悔:“可惜,没赶上!谁有福,嫁了他?”门房笑道:“阮夫人虽不是什么大闺秀,可却是随阮大侠从金国杀回来的巾帼英雄。娘姓秦,相马术堪称一绝……”

他的话还没说完,蓦然发现罗马的脸色都变了:方才还是笑嘻嘻的高兴,这时候两眉倒竖,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一张脸瞬息之间全无血色,一刹那又涨得喷血似的红。门房吓了一跳,道:“你怎么……”

却见罗马把肩膀一横,撞开门房,拉着铜板就闯进了府。有扫地的下人见势不对,上来待要阻拦,铜板把鬃毛一抖,仰天长嘶,前蹄往地上一落,“吧嗒”一声,地上铺的青石应蹄而裂,顿时再没人敢拦。

罗马血灌瞳仁,大叫道:“阮飞!秦双!”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每时每刻牵挂的人,竟这般负心;也想不到自己那般信任崇拜的阮飞会如此无耻。一时间只觉万丈高楼一脚踩空,又气又恨又痛又悔,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昏了过去。当下他话也说不出,只是大叫:“阮飞!秦双!”相府人看他疯癫,拦又拦不得,放又放不下,便围了一圈,随着他东西乱闯。

突然间,有人挤过人群,来到罗马面前,一把压住他肩膀,低喝道:“罗马!冷静点!”来人三十来岁,五官平常,可是神色凛然,正是阮飞到了。罗马看见他,越发暴躁,号叫道:“冷静?”他左边肩膀被压住,右边一拳就挥了过来,“啪”的一声,正中阮飞面门。阮飞不躲不闪,仍是低声道:“你不信我,也不信秦双?你别吵,咱们屋里说话。”

罗马想不到自己方才一拳能中,眼见阮飞的嘴角淌下血来,这才冷静一点,恨道:“我听!什么话我都听!”却听阮飞大叫一声道:“松口!罗马快叫它松口!”原来是铜板见二人翻脸,便在旁边义无反顾地咬住了阮飞的肩膀。它的牙每颗都有一寸来长,虽然不是吃肉的,可也绝对够劲,一口下来,连阮飞这样的硬汉也熬不住了。

罗马拍一拍铜板的头顶,铜板立时松口。阮飞倒抽冷气道:“这铜板,比人都精。”拉着罗马便往内堂走。罗马揉揉铜板的鬃毛,于是铜板便得意洋洋地在院中踱步。见有人盯着它,便存心示威,跑去花圃找些花枝作势欲啃,下人哇哇直叫;收回嘴来,下人长出一口气;作势欲啃,哇哇直叫——铜板玩得心满意足,咴咴大笑。

罗马进得屋来,屋中秦双得报,早在等候。罗马心中一时大痛,又看她盘发开脸,一副小媳妇模样,不由愈怒,瞪着她呼呼直喘。旁边还有一人,见罗马进来,起身相迎道:“这位便是罗马么?果然气宇非凡。”

罗马瘦小枯干,除了在铜板背上,气势逼人外,自个儿站着就像个痨病鬼。这时突然被人夸为气宇非凡,当然一听就是假话,不由对说话之人反感至极。他注目看时,只见这人五十上下年岁,白面清癯,一部长髯黑多白少。阮飞应道:“回相爷,他就是罗马。罗马,这位便是当今朝中独撑大局、苦守京畿不破的李纲大人。你不可无礼。”

罗马听了,也是一惊。想不到自己方才以为的阿谀小人,竟然便是赤胆忠心传天下的李大人,一时间手足无措。施礼吧,自己一口气咽不下,不施礼吧,又实在愧对这样的名臣。

李纲见他尴尬,忙摆手笑道:“不要多礼。罗马,坐下,我有话跟你说。”罗马这回不好固执,气哼哼坐下。李纲道:“罗马,阮飞与秦姑娘成亲之事,你不要怪他们,所有过错,全由老夫一人承担。”罗马刚坐下,“腾”地又站起来,瞪眼道:“什么?”李纲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当日阮飞与秦双回京,便在李纲府上托身效力。李纲将金人南侵之事火速上报,徽宗却兀自不信,直到后来金人兵困太原城,朝中便只想讲和、逃跑。不久徽宗传位钦宗,金人渡过黄河,李纲上书“天下城池,安得有如都城者?”力主保卫东京。不久金人困城,连日鏖战。钦宗受逼不过,登城亲征,宋军士气大振。其中阮飞一人一刀,冲进金营连断帅旗三次,杀将九人。秦双驾呼雷兽乱敌,一声马嘶废金人骑兵七队。两人战功赫赫,尽入钦宗之眼。

到后来金人退兵,朝中论功行赏。李纲上书时,说到罗马报信的头功,是“飞马驿铺兵罗马三千里加急报信”;说到秦双乱阵的奇功,却是“相马世,与爱侣虽情钟于番邦而不得厮守于华夏”;说到阮飞杀将的大功,乃是“曾惊金宗舆马,今日却救圣驾”。于是,皇上论功行赏,秦双、阮飞各有所得,更被离奇赐婚,说是“郎才女貌,既已两情相悦,不可因国难而废喜”。罗马的赏赐却只字未提。

李纲大惊,第一不明白秦双、阮飞怎么就两情相悦了,第二不明白罗马哪去了。待要启奏,却被钦宗笑斥道:“李爱卿操劳国事,便连字也不会写了么?骡马骡马,顾名思义,它得有‘马’字边才行。嗯,我大宋堂堂飞马递铺,三千里加急的快件居然还要骡子送,太说不过去,真真有失国统!拨款十万两,给各驿站全都换了马吧。”

原来那钦宗是因一个“错字”而把罗马整个抹去,又听说秦双与爱侣一起从塞北回来,因此竟想当然认定是她和阮飞有意,这才赐婚。李纲目瞪口呆,待到回过神来,已错过了分辩的机会。皇上金口玉言,此刻再也无法更改。

罗马今日听来也是目瞪口呆,想不到一切变故竟是由自己的名字而起。张口结舌了半天,方道:“改!怎么不改?”李纲沮丧道:“此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致我当时无法应变。若是皇上刚开口赐婚时,我就说了,那此事还是个笑话,也许一笑也就过去了。可待我反应过来,皇上已颁下绸缎百匹,猪羊各四十口,御酒十坛来办喜事了。他兴致勃勃,金殿之上喜气洋洋,我若将此事拆穿,恐怕要弄巧成拙。”

罗马气得发疯,脱口道:“笑话!”李纲正色道:“秦姑娘这场赐婚,听着像个笑话,实则却关系到我大宋运数,让人不得不谨慎行事。”

罗马怒道:“胡说!”李纲道:“李纲决无半句虚言,罗义士且听我细细道来:彼时圣上金口已开,君无戏言,我再提起,便有欺君戏主之嫌。当时大敌既去,朝中新旧交替,党阀派系纷繁。我因守京功大,最遭众人嫉妒。本应谨言慎行,若为此事贸然辩驳,恐怕会授人以柄。非是李纲贪图名利,实在是国难未靖,不敢将这千斤重担轻卸。此其一也。”

罗马一愣。李纲又道:“况且新君继位,正该是立威正名之时。我若直言此事,圣上自会收回成命,可是这般出尔反尔,哪有一言九鼎的国君威仪?出师不利,万一圣上失了锐气,岂非给了小人钻营的机会?到那时朝纲崩坏,君不君臣不臣,你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此其二也。”

罗马哑口无言。李纲又道:“金人如狼似虎,虽暂时退去,而亡我之心不死。朝中大臣在战前,多数都已吓破了胆。好不容易守城获胜,大这才有了点信心。这信心来之不易,又甚是脆弱,若给他们当头一棒,便立时灰飞烟灭,可若是培养上半年、十个月,就可能真的变成日后宋金两国决战的利器。秦双与阮飞被赐婚,正是朝廷冲喜去晦的良机!朝臣都来贺喜,可以因此团结起来,互壮声势。此其三也。”

罗马汗如雨下。李纲道:“有以上三者,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圣上跟我们开下的玩笑,而是天赐良机。为了朝廷、为了社稷、为了我大宋千千万万的黎民,我必须抓住的良机!所以我才应下此事,回来说服了秦姑娘与阮飞,和我演这场戏。”他说话时,语气沉痛,忧思溢于言表,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罗马一时哽咽道:“我怎么办?”李纲愧道:“不错,这件事对得起天下任何一人,却独独对不起你!罗马,为了天下人,你且忍上一忍,长则一年,少则十月,只待朝中清靖,此间大事一了,我自会上书陛下,拼却头上乌纱不要,也还你和秦姑娘一个名分。”一旁阮飞也深揖到地:“罗兄弟,我知道此事对你是奇耻大辱。可如今国难当头,我求你暂把个人荣辱放过。我阮飞对天发誓,与秦姑娘奉旨成亲以来,从不曾越雷池半步,弟妹仍是清白之身。只待将来解除婚约,我自然将她完璧送还。到那时你若不解恨,打我也好,杀我也好,我阮飞绝无二话。”罗马给二人的话逼住,虽不甘心,却无力辩驳,只道:“你……你……”

秦双走过来,轻轻拉住罗马的手:“罗马……”罗马哽咽道:“双……秦双……”秦双垂下眼来,道:“李大人真的是为国为民……你……你信我,等我,好不好?”她说得情动,本来苍白的脸上,突然飞红染霞。罗马听她软语相求,不由心中一荡。可旋见她红妆艳丽,虽然神色愁苦,可是比当日在大金苦寒之地不知白皙了多少,美丽了多少,顿时又心中大痛,抽手后退,咬牙道:“好!我等!无论多久,等!”说完转身便走。

阮飞叫道:“你到哪里去?”罗马背影一僵,面朝门外站住,喝道:“我能等!不能看!”飞步出门。只听外面铜板一声长嘶,一人一马狂奔去了。屋中三人面面相觑。

李纲道:“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国难民苦,他一个男人要忍这样的气,真是难为他了。只是世事纷繁,哪能尽如人意。为了朝廷社稷,说不得得有些牺牲。要怪,就只怪罗马自己吧。本来此事天衣无缝,谁知他在外边好好的却突然回京。现在我只求他这一闹,不曾走漏了风声。”言毕,拂袖离开。

秦双再也忍不住,哽咽半声,掩面去了。阮飞颓然坐下,觉得自己也分外委屈,正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推门笑道:“兄弟,如此颓唐,有什么烦心之事?来来来,陪老哥哥我出去喝上两杯。”

第四回撒酒疯小兵闯祸

卷大旗老将收押

罗马一怒之下狂奔出了李纲府,心中的愤懑无以复加。他毕生孤苦,不擅说话,可是与秦双却处处投缘,两人虽是在塞北私订终身,事出仓促,可是无论罗马还是秦双,实则都已将自己的一辈子全部托付给了对方。如今久别之后,秦双却嫁给别人,即使是假的,却也让罗马痛断肝肠。若是秦双变心,他还可以当面斥骂;若是阮飞负义,他还可以拼死报仇。可是现在,阮飞与秦双成亲,是关系到大宋气数的不得已之举,却让他的这口恶气全然无从发泄。

他跑了一气,终究不甘,便也学人借酒浇愁,来到一酒铺买醉。不料时辰快要宵禁,才喝了三五杯,就被赶出门去。罗马不依,强买了一大坛。掌柜的骂道:“喝醉了让官军抓你去坐大牢!”

罗马正失着恋,生怕没法子糟蹋自己,听了这话便抱着酒坛出门,牵着铜板找了个小巷藏身。他想要站着,可是双腿却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终于靠着墙,一点一点溜倒坐下。

寒夜冷,他怀中的酒更冷。铜板见他古怪,垂下头来定定看着他。月光下罗马与它澄澈的棕色眸子相对,突然间所有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他将酒坛丢在一边,把铜板一把抱住,哽咽道:“铜板,为什么秦双不反对这场假婚?她不知道我会难过么?我是个没本事的人,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铜板哪里听得懂这么复杂的事情,把头摇了摇,挣开罗马的手臂,轻轻一舔罗马脸上的泪水。它的舌头毛糙糙的,可是却暖暖的。罗马拍开酒坛上的泥封,仰面喝了一口,几乎喷了出去,原来那老板早看出他不擅饮酒,诚心让他知难而退,给他的居然是最烈的烧刀子。

罗马强把这口酒咽下去,只觉得整个胃都烧了起来,打了个寒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慌不迭把酒坛放下,心中的凄苦却被这霸道的酒力冲散了,一时间脑子里恍惚忘了秦双,只有一个念头:“好辣!好难喝!”把酒放在一边,再也不想动它了。

罗马从不喝酒,这回前后喝了二三两,就已经有点晕晕乎乎,歪靠在墙角,不多时又想起秦双,不禁又悲从中来,便把七分酒意化作了十一分。他口中絮絮叨叨,一时喃喃自语,一时咆哮号叫,隐约见到铜板的长脖子横在自己身前,便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瘦马的长鬃。铜板也不动,老实陪着他。

就在这时,小巷中突然透进光亮,脚步声响,一队官兵快步赶来。有人喝道:“宵禁已过,什么人在此喧闹?”罗马被火把晃着眼睛,忽然想到这时正是非常时期,自己违禁露宿,恐怕有些麻烦,当即一骨碌站起身来,手扶铜板笑道:“铜板,糟了。”他轻轻一推,铜板却横着趔趄出去,“砰”地撞在对面墙上。罗马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只见那马儿摇头晃脑,正在舔嘴唇,旁边的酒坛子却已空了。原来方才铜板低着头,便是在偷喝烧刀子,这时抬起头来,眼皮耷拉,也已是醉眼乜斜。

罗马哈哈大笑,这时他的酒其实已醒了些,刚好是些许酒力的催动之下,既不头晕,又胆大包天的境况。见到铜板这样,他一把抓着它的鞍子,将它扶正,叫道:“铜板,你也醉了么?”突然间翻身而上,将缰绳一抖,喝道,“好兄弟,咱们这就来个醉踏连营!”

铜板得令,猛地发力。那些查宵禁的顿时吃了一惊,大呼道:“停马,停马……”这一人一马醉醺醺的,哪里肯听,直撞过来,兵将不敢阻拦,往两边一闪,罗马、铜板登时突围而出。

此刻,整个汴梁都已关门闭户,每条街道都因空旷而显得宽阔得吓人。青色月光下醉人醉马飞扬跋扈,须臾间将后边追缉的官兵甩开老远。

官兵被铜板的神速惊呆,追了几步就已住脚。有人道:“见鬼了么?”便有人回答:“哪有马跑这么快的?”

忽听蹄声嘚嘚,前面夜雾之中,又踏来那一骑瘦马。罗马高高在上,打个酒嗝,伸手指点道:“喂,不服气?追呀!甩你们九条街!”官兵虽然无能,可也是有脾气的,面面相觑之余,齐发声喊,一起追来。罗马静待他们离得近了,这才把缰绳一带,铜板原地一跳,抹头就跑。

这回官兵咬牙追赶。有马的更是把鞭子抽得咔咔响。怎奈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便是拼了老命,也只不过是延长了被铜板一丈丈甩远的痛苦。

才眨眼工夫,罗马又不见了。官兵气喘吁吁地整队,骑兵们一个个面无人色,正想说几句场面话,突然铜板又兜了回来,趾高气扬地在众人面前出现,因为醉酒,斜着就过去了。

一众官兵羞愤难当,大吼着又来努力。罗马、铜板诚心戏耍他们,这回不以速度取胜,却只是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钻。官兵们看得着,抓不着,越发着恼,沸反盈天地追着不放。七拐八绕之下,突然前边锣声一响,灯球火把,杀出一支队伍,将铜板拦住。有人叫道:“什么人寅夜在此喧哗?”原来是与另一队巡城的队伍当头撞上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罗马圈马一望,只见两侧屋舍俨然,竟然已成合围之势,将他这一人一马困在街心。官兵们眼见铜板已无路可走,顿时得意,一步步逼来,个个箭上弦刀出鞘,防备罗马狗急跳墙,借铜板的速度强行突围。果然罗马用力磕鞍,铜板猛地将头一低,直往包围圈的东北角冲去。

官兵受他俩羞辱许久,早对他们恨之入骨,生擒都觉得委屈,这时见罗马还敢拒捕,正中下怀,一个个放箭挥刀,成心要将这一人一马就地正法。

箭羽既多,又各有偏斜,铜板若只是闪避,则速度有限,不论向左向右都不免落入射程,乱箭穿身。可是如今它却是撒蹄狂奔,动作的幅度速度也就大得多了。就听“刷”的一声,铜板的尾巴扫过最外围的一支利箭,身子已冲到包围圈的最东北角。在那儿正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将领把守,而在这人的东边,是一户人的厢房后墙。

马蹄声仿佛只响了一响,罗马、铜板已经由右而左,斜冲到那将官的马前。那人不由一呆。若是铜板是直冲他而来,那不管它是上纵也好,旁绕也罢,他当然都是一刀过去,砍它个身首异处。可是这回铜板是直冲着那砖墙去的,将领一时也就犯了犹豫。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一刹那,铜板已撞上了南墙!只是他这撞不是用头,而是在关键时刻,前蹄一跳,整匹马都斜着跳上了陡直的墙壁!

“嘚嘚”!铜板两个前蹄上墙,后蹄一跟,与前蹄交错踏实,一匹瘦马就借着惯性跑上了墙。黄毛挥洒,它展腰奋蹄,接着撞墙的余势,“嘚嘚”又冲出一步。

骏马奔腾,一步就是两丈!铜板已从那将领头顶斜向上跑过。两步跃出,惯性渐止,可是铜板的身形已经高过了那厢房房顶,再看它前蹄一搭一撑,只听“噌”的一声,这一人一马已经上了房!

两边的官兵都看傻了。只见那瘦马昂然站在房顶上,月如冰盘,长鬃抖擞,鞍上一人,直如天神降世。

地上那为首的将领再也无法忍耐,猛地自怀中掏出一杆信炮,向天上一晃。“啪”的一声,一枚火球冲天而起。

罗马哈哈大笑,道:“叫人?人多就怕么?”他催动铜板,转身就跑,须臾消失在屋脊之后。那马儿终究不是猫,在房顶上跑得趔趔趄趄,瓦片乱飞,砸得房下官兵乱窜,也不知一排房,被它踏穿了多少窟窿。

整个汴梁仿佛都被那一记信炮惊醒。各处巡逻的官兵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赶来,木栅、路障一一摆放,路口上的气死风灯迅速被一盏盏点亮。罗马、铜板从房上下来,又在明暗交替的街道上狂奔,一队队堵截都被他们甩成了追兵,可是他们也渐渐被逼到了南城。

在那信炮亮起的一刻,在汴梁城南门城墙之上,有一位守城的将领被火球惊动,注目望向城里。月光下只见这人一身亮银甲胄,头上无盔,雪白的头发被绾成一个短髻。往脸上看,他面色红润,眼角鱼尾层叠,一部花白须髯飘散胸前,根根透亮,好一位英武的老将军。

这老将军见城中生了变故,不敢大意,拢住目光向下细看。虽然天黑路远,但是追兵又是火把又是铜锣,却已清清楚楚指出了罗马、铜板的方位。这老将军再仔细分辨,终于就抓住了铜板疾驰而过的影子。

老将军一见之下,已吃了一惊,暗道:“好快的一匹马!怎么会这么快?如此大闹汴梁,是金国的细作么?”他心中蓦然间打了个突,“可别是飞马驿那小子伤心胡搞。汴梁城如今宵禁正严,他们真被当成奸细抓住,不死也要脱层皮!”原来这老将军正是下午时,曾找阮飞喝酒之人,对罗马的事颇有耳闻。

这老将越想越不会错,不由紧张起来,回头对副将交代一声,已纵身跳下城墙。他轻身功夫甚好,蹿房越脊,迎着罗马、铜板赶了过去。

且说铜板脚程虽快,可是罗马到底是不认路的,被官兵追逐,慢慢便只能往小巷里钻。三转两转,陷入一条死巷,心中暗叫一声糟。

忽然就听黑暗里有人怒吼:“小罗子,又是你!”罗马大吃一惊,低头一看,只见死巷尽头躲着三人,一个站着,正是金蟾,两个躺着,瞧来都是奄奄一息,正是铜太岁和神力王。

原来早晨这师徒四人伏击罗马、康王,反被楚凤鸣杀了铁太岁,伤了铜太岁、神力王。脱身之后,两个伤员动弹不得,剩下一个金蟾作主,偏是个一根筋的,定要抓康王、杀阮飞、罗马,否则决不后退。他埋了铁太岁之后,居然还真找到一辆草车,把三人藏身进城了。

这傻子只道阮飞、罗马、康王在城里,那么城里便只有这三人,等着自己来杀来抓。岂料进城之后,赫然发现偌大的汴梁简直是人山人海,更兼盘查严密,他带着两个重伤员,又能上哪里去找三人下手?说不得只有东躲西藏,到了宵禁,才在这死巷避风之处安顿下来,岂料才喘上一口气,罗马就闯了进来。

这边罗马也是大吃一惊,怕他暴起伤人,二话不说,一提缰,铜板人立而起,两个前蹄扶墙,滴溜溜原地转了半圈,又往来路跑回。眼看就要到巷口,突然间头顶上如乌云盖顶般跳下一人,喝道:“好大胆的小子,给我站住!”手中兵器一展,呼啦啦一声大响,仿佛平地竖起一堵墙。铜板吓了一跳,踉踉跄跄站住了。

后边是金蟾这个杀星,前面又来了拦截。罗马急得失去理智,把弹弓掏出来,叫道:“让开!”“啪啪啪”连射三弹,向着那着甲之人射去。却见那人只将手中兵刃一招,顿时将他的辣椒弹收去。罗马吃了一惊,勉强定睛去看,原来那人手里拿的却是一面短杆大旗,旗面长有九尺,宽有七尺,黑锦金线,上绣一只插翅飞虎和一个大字“杨”。

罗马叫道:“这是什么!”那着甲将领把旗一抖,辣椒弹都飞到墙角。大旗旗面在旗杆上稍稍一搭,露出一张满是皱纹、鹤发童颜的脸来。

那老将冷笑道:“飞虎旗在此,竟有人敢让我退!”他欺身而上,手中大旗一抖。罗马只见那旗卷出层层涡漩,直往自己头上罩下,不由目驰神移,连忙提缰一闪。不料铜板酒醉力大,用力一跳,罗马迟钝顿时跟不上,唉呀一声,被甩下鞍来。那老将变招极快,横旗一托,“刷”的一声,将罗马卷煎饼似的牢牢裹住。

铜板吃了一惊,只见那老将把结茧似的罗马往巷子深处一竖,摇指对铜板道:“嘘!”回头迎了出去。铜板莫名其妙,来到罗马身前,伸嘴去啃那旗子。可是那旗子包得既紧,面料又韧,它居然啃之不动。

那老将反身出了小巷,刚好将迎上追来的官兵。老将道:“那小子不在此处,大往东再追!”带队的将领犹豫道:“杨将军,你怎么在此?”

原来这老将姓杨名勇,本是天波杨府的出身,少年时是六郎麾下掌旗大将。后来杨凋落,杨勇仍留在军中。因他一直执掌军旗、冲锋在前,竟练成了一手化杨枪为舞旗法的绝技。掌中一面飞虎旗,舞动起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在军中端的是威名赫赫。

杨勇答道:“我巡城时见贼人猖獗,下来助你们一臂之力。这巷里便是郭天师的道观。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冲进去,可是不想活了么?”那将领环目一看,顿被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他们追得兴起,全忘了处身所在,不知不觉已到禁地——道士郭京的修炼之处。

那郭京本是京中一座不起眼道观的观主,可是在金人退兵之后却莫名出名,号称通阴阳晓八卦,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有移山填海、不死不灭之能,早就是钦宗皇帝殿上贵宾,驾前的第一红人。

前两日郭京说要借异兽修炼“大智慧神通”,钦宗居然便将自己最喜欢的“三辩鹦哥”赐给了他拿去炼丹。鹦哥虽小,皇上能如此割爱,那郭京之受宠之大却从此震惊朝野。这道士神神秘秘,出了名不愿受人打扰。如此寅夜若吵了他,只怕真不好交代。

当下那将领向杨勇拱手道:“多谢老将军提醒!”把手一挥,压低声音喝道,“这边来!”引兵走上歧途去了。

这边杨勇待官兵走远,才回到巷中。铜板还在啃旗,见杨勇回来,甚是不安,刨蹄甩尾地示威。杨勇不管它虚张声势,来到罗马身边,将旗子解开一角,露出他的头来,问道:“你是谁?有半句虚言,我立刻把你交给官军。”罗马被裹在旗中,透不过气,早已憋得脸如关公,这时大口喘气:“我……我叫罗马……”

杨勇心中暗喜:“总算没救错人!”兀自不放心,又问道,“你这马叫什么名字?”罗马道:“铜板。”杨勇心中愈发笃定,可是仍然不能确信,想来想去,最后问道:“你可知阮飞的老婆是谁?”

一言既出就已知道了答案。只见罗马蓦然精神,身子不能动,一头就撞了过来。杨勇连忙将他扶住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回准错不了。”

他将罗马身上的大旗解开,在手中一抖,旗面已紧紧裹在旗杆之上,变成一条七尺的长大棍,背在身后。罗马失去束缚,却也没了力气,靠墙一站,掩面而泣。

杨勇是个知道内情的,安慰道:“小兄弟,在汴梁城有住处么?阮飞他们那儿,看来你是没那个肚量去了。要不然到我那里将就将就?我是阮飞的结义大哥,你和他不是外人,跟我也就不必客气。”说着便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罗马想了想,点了点头,突然想到金蟾,叫道:“哎呀!”奇怪他方才为何没赶上来,趁自己不能行动,将自己一尺杀掉,便忙往小巷里去找,可到了尽头,却不见人影。

杨勇见他神色慌张,问道:“你找什么?”罗马不敢说是在找金国神力王并他的两个徒弟,又不会撒谎,只好装作没听见,不回答。他抬头一看,只见一边墙上有鞋印,瞧样子正是金蟾所留。原来方才金蟾眼见罗马逃走,知道自己跑不过铜板,生怕他带了追兵回来。于是当机立断,分两次把神力王、铜太岁搬上了墙,师徒三人到了院中避祸。

罗马心中有了底,突然注意到那墙红墙碧瓦,不似普通人,不由问道:“这是谁?”杨勇知道他有事相瞒,可也不愿追究,便道:“这不是民宅,而是郭天师的道观。”

罗马听了,心想出人慈悲为怀,才略微放心,眼望高墙,暗道:“金蟾,只望你得遇好心人,将铜太岁、神力王的性命救了,再一起早早回金国去吧。”他全没有想到,只因为自己这一时的疏忽,会引出一段塌天大祸!

第五回毁长城内外失据

伤手足刀剑争锋

第二日,罗马辞别了杨勇,来到康王府报到。岂料康王公务繁忙,等了许久,就只派出个管,安排了罗马食宿,又交代下人不可亏待于他,便没了下文。罗马只道他事杂任重,自然不敢打扰。

又过了两日,罗马去马厩给铜板加夜草,却不料一头撞见康王,倒吓了老大一跳。就见康王原本弯腰拂袖,似乎欲探马槽,听罗马出声,这才回过头来,直起身子,目光闪烁。他呼道:“罗马。”声音冷淡,全没有当日一同还京时的亲热。罗马一愣,明白两人终究地位悬殊,连忙施礼道:“康王。”偷眼去看康王时,只见他面皮微肿,两个眼圈黑黑的,竟似是多日没有睡好的样子。

康王注目看他,不发一词,冷场许久,突然问道:“这匹瘦马叫什么?铜板?”罗马点头道:“不错。”康王沉吟道:“铜板。”冷笑一声,道,“铜板!”言罢再不说话,而是负着手慢慢离开。罗马目送他离去,大感莫名其妙,拿着草过来问铜板道:“你刚才咬他了?”铜板一点都不反思自己的过失,只兴高采烈地去叼铜板手中的嫩草。

这之后康王又告不见。罗马来投时,本以为他豪迈好义,又与自己投缘,报了“为知己卖命”的念头。不料一夜之间,康王的态度竟变得这般恶劣,与罗马常见的官僚无甚两样。罗马一颗热心被冷水浇熄,不由讪讪颓然。若不是念及康王当日所说的“人尽其才”,早就告辞远走。

罗马生性敏感骄傲,这下便索性每夜回府睡觉,其他时间都出门闲看。那杨勇为人热心,知道罗马与阮飞的罅隙,加意照顾于他,无事时便领着他四处游玩。汴京虽才遭战火蹂躏,但并未伤及筋骨,短短月余便已恢复繁华。罗马一个乡下小子,何曾见过这般的雕梁画栋、买卖商?过了几日,天气转暖,杨勇又给罗马带来一封信、一套单衣,给铜板带来一柄马梳,都是秦双托他转交的。罗马看信睹物,知道秦双心里还有自己,顿觉喜乐无限,接下来每天忙着看戏听书,日子倒也甚快。

忽忽已到六月,突然这一日,罗马回到康王府时,只见府中一片愁云惨雾。有下人找到他道:“罗爷,王爷找你,有话要说。”罗马精神一振,来到康王内堂,却见康王独坐在椅中,许久不见,神色更见憔悴。

罗马知他为国事奔走操劳,略觉怜惜,上前一步道:“康王……”康王把手一摆:“不用多说。我已接到圣旨,明日出发,前往金国。此一去我必死无疑,跟你道个别也就是了。”罗马大吃一惊:“又去?”此前京中已得着消息,金人终于撤出中原。举国上下刚刚松了口气,不料又起了这样的变化。

康王苦笑道:“睿王出使,不到一月就已传来噩耗,不幸身故。金人仍然要求以亲王为质。皇兄信任我,还让我去。哈哈,能多活这两三月,我也该谢天谢地了吧。”康王是从金国逃出,宗翰、宗望对之恨之入骨。他再回去,何异于羊入虎口?罗马虽然口拙,心中也明白其中利害,热血顿时上涌:“我也去。”康王一愣,眼中现出感激之色,旋即转为冷漠:“不用。你留在京里,有你在,我死得更早。”

罗马不解其意,坚持道:“我去!”康王摇头道:“你好不容易从金国逃出,何必为了虚名面子再去送死?”罗马又气又急:“我和铜板……”

蓦然间,康王怒气勃发,一挥袖将桌上茶盏打翻,喝道:“你不许去!你……你们离我远点!我反正逃不过一死,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我给金人杀了也就杀了……睿王何必枉死!”

茶水泼了罗马满脚,碎瓷片溅了一地,罗马这才明白,康王为何冷淡自己。他生性耿直,不料康王这般不讲理,竟将睿王之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委屈气愤之余,头脑发热,也不说话,施了一礼,回头便走。

当初黄河相见,康王和蔼勇敢,礼贤下士,罗马心中实则对他另眼相看,以为他与一般仗势欺人的达官显贵不同,这才舍身追随,岂料来到汴梁,这人却完全变了。此时罗马对他失望至极,当即收拾停当,连夜与铜板搬出王府,找了个客栈先住了。

他一夜难眠,折腾到天光渐亮才睡着,到了中午,突然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居然是杨勇。罗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道:“杨大哥。”杨勇道:“你怎么离开康王府了?让我一阵好找!快随我来,李大人被贬出京,你去得再迟,连秦姑娘也见不着了!”罗马大吃一惊,激灵灵一个冷战,完全清醒,惊道:“什么?”杨勇道:“前几日金人又派了使者,重提两个条件:罢免李大人,让康王为质。圣上昨日都答应了!圣旨催得紧,李大人、康王今天就都得离京。阮飞让你快去他府上说话!”

罗马只觉得五雷轰顶,万料不到李纲机关算尽、苟且迎合,以求高官卫国,却还是被这般轻易地贬黜。他胡乱穿好衣服,牵了铜板出门,突然想到:“若是李大人谋划成空,那秦双和阮飞的假婚不是就可以作废了?”虽知不该,却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铜板跑得四蹄生风,半盏茶工夫就已到了李纲府上。只见府中上下一片忙碌,婆子丫头们整箱打包一片喧哗。罗马、铜板挤进门去,迎面碰见阮飞。阮飞正指挥众人收拾,看见他来,脸上稍稍一僵,又微笑起来道:“我就知道杨大哥找得着你。”他们已有两个多月不见,罗马也觉尴尬:“你们……你们怎么办?”阮飞将他拉住:“我正要和你说这事。”

待到后院无人之处,阮飞方道,“罗马……”话却终究说不出来,脸色灰败,喃喃道,“我……我……”“啪”的一拳,将一旁墙上红砖打得粉碎,低吼道,“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罗马隐约觉得大事不好,也不敢问,只定定地看着他。

终于,阮飞挺起胸来,深吸一口气,快速道:“罗马,李大人遭贬,此去关山路远,他是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万一有个闪失,我大宋便万劫不复。所以,我断不可弃他而去。对不对?”罗马不敢多想,道:“对。”

阮飞道:“可是如果我和他走,秦双怎么办?她若留下,我与她假婚之事,立刻洞穿。朝中落井下石之人本就不在少数,李大人再被扣上个欺君之罪,就真的活不了了。”罗马如堕冰窖,道:“你……你……”

阮飞道:“再者,李大人预料金人必将卷土重来,他日两国终有一场决战。他被贬出京,刚好可以在地方招兵买马。金人所恃者,不过是快马强弓,李大人很想让秦双随我们去,到地方出任马术教师,打造我大宋的无敌骑兵。”罗马面如死灰,道:“她……她……”

阮飞轻轻点头,道:“时事如此,她已做了选择。”罗马急道:“一起走!我也走!”阮飞叹道:“不行。李大人预料,京城危机便在旦夕。他在外面,真有什么大事,恐怕回援不及,京城中必须留下信得过的信兵。罗马,除了你还能是谁?他已跟朝中梅大人等知会过,有什么大事他们会找你送信。”罗马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叫道:“秦双……我要和秦双说话……”他在心中大叫:“不行!不行!秦双,你不能再离开我!什么国大事都及不上你重要!我不能没有你!”突然间又恨意大生,“为什么又是我们?大宋有文臣武将,百万儿郎,可是怎么每次都让我们去送死、去牺牲?而且死得窝囊,牺牲得憋屈!”

阮飞不知这须臾间,罗马心中已想了这么多事,垂头道:“秦双自知有愧于你,不忍与你相见,已随李大人先行出京。但她留书给你,要我转交。”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罗马抽出来,只见白纸红字,斑斑驳驳乃是血书,另有青丝一束。罗马泣道:“我……不识字……”

阮飞展信读道:“‘罗郎:塞北一别,半年有余。国乱世,此身却如漂萍,不能随君纵马,深恨。唯愿太平早定,不见弃于罗郎,从此终老山林,得遂一乐。贱妾秦双泣字。’”罗马听了,哭得泪雨滂沱。

阮飞道:“秦双对你情真意切,天地可鉴,写下此书时更是泣极晕倒。只是乱世悲欢,造化弄人,才让你们受此磨难。你放心,我阮飞对天发誓,一定护得她周全,将来你们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罗马一把将信抓过,含恨哭道:“将来,将来,我怕活不到将来……就已经死了!”此言大不吉利,阮飞也觉心酸,拉住他道:“罗马,你善良淳朴,好人好报,定可长命百岁。”

便在这时,却听一人站在院墙上高笑:“不错,罗马,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不像我师兄,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

罗马只觉阮飞扶着自己的手突然间冷硬如寒铁,抬头看时,只见院墙上站立一人,高髻长眉,白衣古剑,正是汴梁城外见过的少年剑客楚凤鸣。罗马这才想起来他让传话之事,急忙道:“阮大哥,这人……”阮飞沉声道:“我知道。”扬声道,“楚师弟,你何苦步步相逼?”

只见楚凤鸣迎风而立,笑道:“师兄,你将决斗日期一拖再拖。我只道你是在勤加准备,便也由得你拖延。可是你现在竟然不声不响地要走,这要传了出去,人岂不是以为你这使刀的怕了我这使剑的?”原来罗马虽然延误了报信,可是楚凤鸣却没耽误,早就找上门来。只是阮飞一再推托,到现在两人都还没比成。

阮飞肃容道:“楚师弟,你我从没什么深仇大恨,以有用之身做此无益之举。你学武,就是为了意气之争么?”楚凤鸣哈哈大笑道:“师兄,人都说你是从军了,可我怎么看你像是从商了?什么事都问个亏不亏赚不赚,累不累!”阮飞道:“师兄弟一场,何必撕破脸皮?”楚凤鸣冷笑道:“咱们的脸早就破了!从你‘游龙剑’阮飞弃剑学刀,气死师父的一刻起,就破得没法再破!”

原来今日的阮飞虽以刀法闻名,但当初山中学艺,修习的可是剑法,只是后来为从军才改练刀法,不料竟在短短两三年时间里刀法大成,在江湖上闯出了更大的名气,让人忘了他的出身。他师门本是以剑闻名,出了这么个不肖弟子,自然深以为耻。

阮飞沉声道:“两军对战,讲究的是杀伐果决。长剑是兵中君子,适合你们,不适合我。”楚凤鸣仰天而笑:“看来你是嫌我太行山剑法不善实战,配不上你阮大侠?来来来,我倒要看看,大侠的刀法有多厉害!”楚凤鸣这人心高气傲,天生的咄咄逼人,这时一来气,已锵然一声拔剑出鞘,喝道,“请阮大侠赐教!”他一剑在手,整个人都变得肃穆起来。长剑反射阳光,熠熠生辉,让人在一刹那有些恍惚,不知那光芒是剑上的,还是他身上的。

阮飞摇头道:“师弟,你我同门一场,便是我有什么不对,咱们也可说理,不至于刀剑相向。你是师门不世出的人才,我认输,好不好!”楚凤鸣叫道:“不好!什么叫认输?谁稀罕你认输?拔你的刀,和我好好比一场,你赢,我跟你学刀,你输,跟我回山,在师父灵前断刀悔过!”

阮飞咬牙道:“我没时间!”楚凤鸣在墙头跺脚,喝道:“好一个白眼狼!”他将长眉一挑,只见剑光疾如闪电,他已人剑合一,直射阮飞。

这一剑他居高临下,含着恨意发出,充满玉石俱焚的杀气和决绝之势。人才离墙,整个院子便仿佛已被剑光完全笼罩。铜板摇头长嘶,咻咻后退;罗马只觉透骨生寒,那楚凤鸣的古剑虽然不是攻向他,却在一瞬间,让他产生了自己已然中剑倒地的错觉。

阮飞抬起眼来,须眉为剑气拂动,眼中满是哀伤。只见刀光一闪,他的袖里刀已然出手!“哧”的一声,短刀已扎在他身前半步的地面上。

阮飞出刀,竟然便是弃刀!

“嗡——”古剑长鸣,楚凤鸣在阮飞身前三步勉强收剑。长剑震动,幻出一片青影。他不料阮飞如此没有骨气,仓促收剑,自己为剑势反挫,震得面如喷血。他又气又恨,低喝道:“你干吗……”突然只觉腕上一凉,眼前刀光一闪,持剑的右手突然一点力气都没了。

楚凤鸣大惊,拼尽余力把剑一抛,交在左手。可那边阮飞已上前一步,半空中一把接住袖里刀顺势划下,刀锋再在楚凤鸣左腕上掠过,楚凤鸣的双手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宝剑锵然坠地,两条白袖已被鲜血浸透。

楚凤鸣剑法虽精,江湖历练却少。与人交手从来都是完胜,何曾被人伤过。这时两腕喷血,于他来说,惊慌更甚于疼痛。他举着两手踉跄后退,眼看血如泉涌,竟忘了封穴止血。阮飞见他失魂落魄,叹息一声,走上前来点了他止血的穴道。

楚凤鸣这才回过神来,恨道:“阮飞!你……你……”阮飞眼中的哀伤一闪即逝:“你剑法高明,真打,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你太天真,一时难堪大用,保你不如保我。”楚凤鸣咬着牙:“好……你好……”只觉气怒攻心,方才又受伤失血,眼前不由一阵阵发黑,身子簌簌发抖。

阮飞长叹一声,对罗马道:“李大人和秦双现已出京,我也不能多呆,这就去追他们。秦姑娘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罗马不及答话,阮飞又面对楚凤鸣道,“我这师弟被划伤手腕,七天之内用不了力,一月之内用不了剑。罗马,你在京中,这几天多照顾着他点。”罗马咽口唾沫答应了:“好……好……”

楚凤鸣白衣染血,双眼望着伤口出神,口中喃喃:“卑鄙……卑鄙……”阮飞身子一震,笑道:“所以你该知道,我弃剑学刀,不是剑配不上我了,是我配不上剑了。”他朝罗马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第六回骂宝马神通悟道

救力士夜探魔窟

阮飞这就离京去追李纲,罗马愣了片刻,才想起过来为楚凤鸣包扎了伤口。那白衣剑客兀自魂不守舍,任由罗马摆布。

阮飞、秦双是护送李纲从南门走的。当天黄昏时分,康王从汴京北门出城,往金国去了。罗马带着楚凤鸣,回到落脚的店中听说此事,愣了半晌,又去给楚凤鸣腕上换药。过了十几日,楚凤鸣腕上伤势已无大碍,可人仍是痴痴呆呆的,每日只是捧着剑出神。罗马本就消沉,每天照顾他,不由更累。这一日他点了餐饭回来,见楚凤鸣仍坐在炕上发呆,蓬头垢面,须髯森然,口中喃喃:“有国无剑……有国无剑……”罗马不禁叹了口气。知道阮飞的不择手段,对这少年剑客的打击实在是太大。

他便自己吃些菜饭,正想叫楚凤鸣也来,突然间只听客栈院内一片大哗,有人骂道:“抓住这癫马!他妈的流氓!”一片人喊马嘶中,传来铜板兴致勃勃的嘶鸣。罗马吃了一惊,推窗向外一看,却见楼下院子里一群人手拿皮鞭木棍,正将两匹马围在当心。那俩马下面的一匹毛色纯白,瞧来血统不错;上面的一匹毛色青黄,却是铜板,两马叠着罗汉,看来正在行那天伦之事。罗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顾不得楚凤鸣,连忙往楼下冲,下去一看,铜板却已完事,正在那甩鬃喘息。

旁边一个胖子拉着白马跳脚大骂:“老子这匹大宛马,还等着配个纯血,却被你这瘦皮猴糟蹋了。老子和你拼了!”说完抓了条木棍就冲了上来。罗马连忙拼死拦住,讨饶道:“大爷!马不懂事!我赔你!”

胖子飞腿来踢罗马,骂道:“你赔得起么!”他扔了木棍,换了把朴刀,过来就捅。铜板轻轻一跳,甩个屁股给他。胖子不知是计,还往上扑,罗马见势不妙,叫道:“别踢!”

却见铜板后腰一耸,两只后蹄已抬起,向外弹出时,听见他叫,这才把力一收,左蹄落下,右蹄在刀杆上一蹬。那胖子大叫一声,倒飞出去,扑啦啦撞碎竹篱,摔到鸡窝里。

罗马大骇,一时彷徨无计。旁边有看热闹的出主意道:“这小哥,快避一避吧!”罗马无暇多想,纵身上马,抱怨道:“祖宗哎,还不快走?”

只听铜板“希律律”仰天大叫,人群顿时被吓出一条缝隙。这一人一马如飞一般逃走。穿过大门时,一人从天而降,轻飘飘落在铜板臀上。罗马回头去看,原来就是楚凤鸣。

只见这少年剑客眉间若有所思,沉声道:“走。”罗马快疯了,也不说话,俯身攀住铜板脖颈,夹膝一催,铜板放开本领,跑了个春风得意。

时值黄昏,正是汴梁城的繁华慢慢退去的时刻,大街上的人稀稀落落,铜板如同游龙入海,毫无滞碍地闪过一个又一个街口。黄马跑得快就已令人注目,何况后臀上还站着一人?罗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马迎面遇上杨勇,老头叫道:“我找你喝酒!”罗马叫道:“没空。”

铜板撒开腿脚,越跑越荒僻,不知不觉,已到了汴梁城西的一片废墟。此处本是一片民居,不久前失火,化为断壁颓垣。罗马来到这里,终于不见有人侧目,这才拍拍铜板,让它停下。

楚凤鸣一个筋斗跳下地来,赞道:“好马!”罗马喜道:“你笑了?”只见楚凤鸣轻轻抚摸铜板脸颊,望着它亮晶晶的眼,微笑道:“做人当如做马。”罗马一愣道:“什么?”

楚凤鸣抬起头来,眉宇间一片开朗:“马,跑得快就好!”他轻轻拍一拍铜板脸颊,“剑客,剑法通神就好!”他转身慢慢解剑,连鞘一抖,一声铿锵,剑鞘远远飞出,“阮飞错了。他不仅作践了自己,也侮辱了他的兵刃。不管那是剑,还是刀。”罗马听得一头雾水,可是从楚凤鸣的眼中却实实在在看到他心中的疑惑已经解开,不由也替他高兴

楚凤鸣一边舞剑,一边道:“就算在乱世之中,人也不能只为杀戮而活。有些东西是注定超越战争,被人不倦追求的。”只见那剑光慢慢流动,如同小溪潺潺,居然并不很快。渐渐的,楚凤鸣的动作更慢,罗马看来,他手里剑仿佛已变沉了,一招一式,剑尖上仿佛坠有千钧。他口中不停:“曹孟德的歌,公孙大娘的舞,烈士美人,神一样的画作,以及触动天机的剑法——”突然间大喝一声,“都无法替代!”将长剑一送,“哧”的一声锐响,数丈开外一堵断墙上赫然出现一个碗口大的窟窿。罗马大吃一惊,虽然不懂行,也知道这一招厉害。

只听旁边有人鼓掌道:“好剑法!”二人回头一看,只见杨勇不知何时已驻马于不远处。楚凤鸣哈哈大笑,反手一投,长剑笔直地飞到丈许外的剑鞘中,一弹一震,一起飞回他手中:“今日得悟剑道,心中欢喜,须寻个灵山,好好参悟。”言罢扬长去了。杨勇与罗马相顾苦笑。

罗马道:“将军找我?”杨勇本是刚刚得到康王消息,特来与罗马说明,岂料还未开口,忽听那断墙后有人叫道:“饶命!饶命……”“咚咚”之声不绝,似乎有人正在拿铁锤用力砸墙。两人都是一呆,却听“轰”的一声,那断墙破出一个大洞,一条大汉猛地低头撞出。夕阳下只见这人头颅漆黑反光,赫然镶着个铁罩。

铜板人立而嘶,罗马叫道:“神力王?”杨勇把眉一皱,反手拔出大旗,喝道:“青宗!我找你许久了!”把大旗一展,拦住神力王。

神力王嗷嗷大叫,挥手来打,杨勇将大旗抖开,幻出铺天旗影。神力王虽然举手投足都有千钧之力,可那旗子却轻飘飘不受一点力,打了十数拳,不仅不能突破飞虎旗包围,更被旗子带动,连站都站不稳了。斗得数合,老将军觑着破绽,伏旗一扫,神力王硕大的身形顿时飞上半天,滴溜溜转动不已,重重摔在地上。

杨勇一脚踏住神力王,喝道:“神力达摩,今日终让你落在我手里!”青宗正是神力王的原名,神力达摩是他外号。罗马听得一愣:“你认识?”杨勇冷笑道:“太认识了。当初我二人同在老种经略相公下为将,这厮仗着力大无穷,目无法纪,终于闹到逼奸不遂,打死民女。本该军法行事,却给他逃了,不但落草为寇,最后更跑到金国称王,令我等同袍深以为耻。事情已过去七八年,他还敢回来,算他胆大!”

罗马听得一呆。当日他还为神力王怀才不遇而惋惜,可现今听来,这人竟如此恶贯满盈。他突然想到金蟾,几次相见之时,这人明明罪有应得,可偏偏认定他自己委屈无辜,不由暗自心惊。

低头看时,却见神力王抱头大叫:“饶命!饶命……”杨勇能轻易制服他,也看出他的拳头空有蛮力,较之昔日却少了章法,冷笑道:“这是报应来了!”

罗马知道这神力王进京是有金蟾看顾的,便开声问道:“金蟾在哪儿?”神力王本在地上瑟缩如羊,闻声突然一僵,奋力坐起,叫道:“救命,救命!”他力气仍大,杨勇本来踏着他,被他一顶,几乎站立不住,怒道:“再乱动我这就杀了你。”神力王却仍然哭道:“救金蟾,救金蟾。”

罗马一惊,瞬时想到金蟾定是被宋兵抓住,自己有心无力,不由沮丧起来。却听神力王一迭声叫道:“天师抓鬼!天师抓鬼!”杨勇闻声大震:“天师?郭天师?”

罗马隐约觉得这“天师”听起来耳熟,仔细一想,正是那夜醉酒时遇到金蟾,当时杨勇就说他是躲到天师道观中。这样一想,难道是当初他们便惹上了郭天师?这郭天师什么来头?竟将堂堂神力王吓成这样。

那边杨勇还想追问,可是神力王实在是说不出什么,于是又转头来问罗马。罗马受逼不过,只得将金蟾入京之事说了。他心中有愧,正想如何说服杨勇救人,可还没张嘴相求,杨勇已道:“此事非关金国杀手,而是这郭天师行事鬼祟,不似正途。他若真的抓了金蟾、杀了金蟾,为何不报官?除非他私设刑囚,草菅人命。”罗马急道:“那怎么办?”杨勇慢慢道:“咱们这就去问问郭天师!”

这时天色已晚,二人一马便多等了些时候。罗马方有时间问起杨勇的来意。杨勇道:“山西方面传来消息,康王赵构为百姓挽留,终于留在了瓷州,手下有大将宗泽、张浚,招兵买马准备抗金,短短数十日已征得精兵十万,朝中也拿他没法,今日殿中议事,打算赐他个‘兵马大元帅’,以正视听。”罗马又惊又喜:“有这等好事?”杨勇笑道:“可不是么!罗马,民心所向,我大宋必会重整幽云,驱除胡虏。”罗马心中激荡,想到康王终于转危为安,又抱负得展,不由替他高兴

直到天色全黑,二人这才带着神力王,来到天师道观后墙之外。神力王初时极是畏惧,颇为抗拒,若不是被杨勇封了穴道,只怕早就逃了。杨勇见他怕得厉害,自己也多了几分小心。他安排罗马在外面把风,看顾神力王,孤身一人飘身进了道观。

离得近了,罗马这才看清神力王衣衫上尽是破洞,身上满是血污,伤口处化脓腐烂,恶臭难闻。昔日天神般的力士,如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罗马天性善良,不禁恻然,本想骂上几句,便也出不了口,再想到金蟾,眼前忽又浮现出秦双的音容,罗马的心不由温柔起来。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他的头脑清醒了些,再看神力王白发萧疏,不由愈发不忍,一咬牙便溜出小巷,大着胆子找了口水井,拿水桶拎了水回来,骂道:“我不是可怜你,是嫌你臭!”撕了块衣襟蘸水,替神力王清洗伤口。

神力王感到痛楚,可也知道罗马是为自己好。他穴道被封,不能说话,铁罩下的眼圈却已红了,喉咙中“嗯嗯嗯嗯”,好像受伤的小狗。罗马苦笑道:“你这人,傻了比聪明好。”

擦洗了小半时辰,一桶井水已变成血水。神力王感到身上清爽,眼中更满是感激。突然之间,道观中传来一声凄厉号叫,静夜中如狼似隼,尖锐疯狂,瞬息间整个道观都沸腾开来。

罗马吃了一惊,既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不能进去查看,直急得团团乱转。便在这时,一声长啸由远及近,杨勇逾墙而出,吐了口血,急道:“罗马!快逃!”他知道铜板快马无双,便毫不耽搁,当先逃走。

罗马大惊,连忙去牵铜板,可是一回头,又看到神力王倒在一旁,略一犹豫终于不忍,扑过来用力将神力王扳起。神力王身材魁伟,他却瘦小无力,勉强拖到铜板身边,却无论如何也掀不上去。突然之间,罗马只觉头顶上月光一暗,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方形人体从天而降。罗马又惊又喜,叫道:“金蟾?”

却见那方形人背对罗马落在地上,衣衫破烂,脖子上挂着一条断了的铁链。慢慢回过头来,直吓得罗马寒毛倒竖。只见这人一颗大头如同油坛,没头发,没胡子,连眉毛都没有,皮肤被撑得薄而透明,光溜溜像一颗煮过剥皮的鸡蛋。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这颗鸡蛋还没完全煮熟,在他颅顶之上泥丸宫的皮肉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颅骨竟似没有长实,正不停变化形状。罗马几乎不信,仔细辨认——这人身形打扮实在是金蟾的模样,可是金蟾头小眉粗,如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只见金蟾回过头来,望见罗马,咧嘴一笑:“你好啊,小罗子。几天不见,送上门来了?”那音色听来隐约还是金蟾,可是话语连贯流畅,全没有他的憨笨。罗马哽声道:“金蟾,你……你怎么?”金蟾把大头一摇,脖子不堪重负似的扭了扭:“我?我开窍了啊!”

他的影子扭动如蛇,黑得及不正常。罗马只觉后心发凉,便是当初困身于金兵包围之中,也没这般怕过。眼前这个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金蟾,在今天晚上,却仿佛已经变成了妖怪。

罗马再也不敢耽搁,丢下神力王,在铜板背上一按,刚要纵身上马,突然只觉腰上一紧,眼前景物倏然旋转,铜板的脊背已在他眼前消失,紧接着后背剧痛,眼前一阵发黑。原来罗马是被金蟾在一瞬间兜住腰,甩了半个圈子,掼在了背后的墙上。

罗马从墙上滑落,眼前金星乱冒,一张口喷出大口鲜血。金蟾大笑道:“小罗子,不好好和我叙旧,这就走啊?”他一大步跨过来,一把捏住罗马的脖领子,将他举起。罗马喘不上气,用力捶打金蟾的手,却哪里捶得动?铜板待要救主,金蟾却将罗马举在中间,急得它咆哮不已。

罗马渐渐没有力气,眼前一片模糊,心知不妙,却毫无办法。蓦然间,金蟾身子一晃,被人撞得横飞出去,罗马摔在地上,用力喘息,抬眼看时,只见一人正与金蟾扭打,定睛看去,居然便是铁头神力王。

罗马大惊,却听金蟾叫道:“师父,你干什么?”神力王叫道:“不杀!不杀!”因为他方才强冲穴道,这时气血逆行,口鼻中都淌出血来。金蟾叫道:“他是我们的仇人!”神力王全然不听,叫道:“好人!好人!”

原来这人虽傻了,但本能却更敏感。今夜罗马为他擦身,他心里便把罗马当成朋友,一感应到金蟾要加害罗马,便奋不顾身,阻拦金蟾。金蟾一愣,啐道:“老糊涂,懒得理你!”扑身去抓罗马,可是神力王却已是义无反顾,见他行凶,马上合身扑来,又抱住金蟾双腿,叫道:“快逃!快逃!”

罗马不敢怠慢,挣扎着爬起,努力爬上铜板脊背。铜板一声低嘶,冲了出去,才一出后巷,前面杨勇又迎面赶回,见他出现,责备道:“怎么这么慢?还以为你出事了!”罗马喘息道:“我……多亏神力王……”突然想到金蟾的妖异,不由担心神力王安危,忙道,“快去救神力王!”

杨勇吃了一惊,叫道:“你疯了?他们是一伙的!”罗马把牙一咬,一探身抓住杨勇背后的大旗,一把拔过来,催铜板又闯回小巷。

他感动于神力王舍命相救,生怕金蟾六亲不认,无论如何也要确认才能安心。铜板原路返回,罗马远远便听见“嘭嘭嘭嘭”拳头击打之声。定睛去看,只见金蟾正一拳一拳打在神力王胸腹之上,神力王脊背靠在墙上,双臂软软垂下,耷拉着铁头,只是任他殴打。

罗马一颗心直沉下去,双手将大旗牢牢把在腰侧,身下铜板跑得更快,须臾间已到金蟾身侧。金蟾现在狡诈深沉,早听见蹄声,可却佯作不察,这时听得罗马招式用老,这才猛一回头,伸手去夺罗马旗杆。可是他估计得如意,怎及得上铜板的神速?罗马来得远比他估计的快。

金蟾这边右手才拢住旗杆,尚不及用力,杆头已经“噗”的一声,狠狠戳在他肌肉纠结的颈上!这下人借马势,罗马虽然没有功夫,可力量也大得吓人!一戳之下,罗马如遭电击,从铜板背上倒撞而下,一双手虎口破裂,旗杆顶在胸口上,直叫他喘不上气来。金蟾更是直飞出去,一头撞在道观墙上,“轰隆”一声,撞塌了半边,跌在碎砖里爬不起来。

罗马趔趔趄趄爬起身来,扑到神力王身前一看,只见他歪靠在墙上,呼呼喘息,浓稠的血浆兀自滴滴答答从铁罩中淌落,他再晚来片刻,这人只怕就要被金蟾活活打死了。罗马只觉胸口憋闷欲炸。神力王几次要加害他与铜板,又将金蟾带入歧途,本是他的死敌,可这一刻亲眼看到他被金蟾打成这样,却让罗马恨得直欲大叫。这傻子是为救金蟾才来,可没有想到,金蟾变聪明后却彻底变坏了!

身后杨勇赶来,虽见金蟾狼狈,竟不乘人之危。他左一抡右一抡将罗马、神力王都扔到铜板背上,赶在官兵或道士赶来之前,先行逃走了。

第七回吞灵丹金蟾开窍

传密旨罗马踹营

杨勇将罗马与神力王接到自己中疗伤。罗马这才有时间问起他在天师观中的遭遇。

原来杨勇进入道观,一路隐藏身形,正愁去哪里找人带路,突间前面快步走来两个道士。其中一个身形高大,长须鹤氅,好一派道骨仙风的模样。杨勇眼利,一眼看出此人乃是郭京,连忙隐身暗处。

只见那郭京急匆匆往前赶,口中问道:“怎么?那傻子醒了?”语气甚是期待。他前面那小道士碎步小跑道:“不错,就在方才!下午师兄喂他喝粥,他吃了好多,到方才突然醒了,还开口问道:‘我是谁?’”郭京一愣,遂笑道:“这问题问得倒像是个聪明人了。”

杨勇无声无息地蹑在后边,见两道士来到三清殿中,将香炉一转,自地上打开的秘门下去。杨勇等了一会,方才依样画葫芦地追下去。

那暗道中灯火通明,可是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混杂着地底潮气反上来。杨勇小心谨慎,贴着墙壁慢慢往前摸,突然触手松脆,从墙上撕下一片污迹。他伸手一捻,吃了一惊,那竟是干了的血渍。

杨勇不由头皮一麻,注目细看,果见那青灰色的墙上有一道道黑棕色的痕迹,正是血痂,瞧来都不是喷溅上去的,高度多在人膝部以上、肘部以下。杨勇略一考量,倒抽一口冷气,这些血渍想必都是在搬运伤员、死者时蹭上去的?可又哪来那么多伤员死者呢?

他对这郭天师的行径越发警惕,又行几步,秘道中有虚掩的木门,杨勇轻轻推开一看,只见门后是好大一间房间,内如殓房般摆了五张桌子,桌上各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杨勇不明所以,屏住呼吸,走过去细看,只觉胃中翻腾,几乎就要吐出来,也终于明白外面的血痕从何而来。

只见那五人都是被掏空了的壳子,上边的颅顶被敲开,胸前肋骨被锯断,脑仁、心脏全被摘除。杨勇从没见过这样的尸体,只觉毛骨悚然,鼻中嗅到的气味,都仿佛已浸透了血腥。

旁边的墙上,有一行深褐色的手书——头脑心脏,孰为智海?字迹潦草,疑似是蘸血随意写就。杨勇仔细体会,这人糟蹋别人尸首,原来是想知道人的智慧是从头脑中来,还是从心脏中来,不由暗自鄙夷。

几具尸体挨个看下来,突然发现其中一具高大健硕,瞧面相不似中原人士,对照罗马描述,正是金蟾的师兄铜太岁。杨勇心中暗叹:“看来此间主人并非是盗人尸首,只怕是生把活人开膛的。铜太岁既然在此,看来金蟾也已是死在这里了。”

杨勇继续往前摸去,路上又看到几间妖里妖气的房间,恶心得不行,好容易来到秘道尽头的房间,还不曾进门,就已听到郭京的声音:“你这浑人,吃我灵丹,毁我丹炉,如今我饶你不死,你还不老实?”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你的破丹差点要了老子的命,还想让我抱恩?谁知你这牛鼻子不杀我,是打什么算盘。”杨勇听出玄机,扒在门缝上一看——只见这屋中一个大铁笼,笼中用铁链锁了一人。那人头大没毛,泥丸宫呼呼鼓动,体矮肩宽,一身筋肉虬结。从身材上看是金蟾,可从面相上看,实与罗马描述不符,因为不敢肯定。

郭京冷笑道:“你盗走我通天智慧,断绝我长生出路。道爷所幸豁出去了,直接把你破颅摘脑,重新炼丹。你看可好?”金蟾吓得一哆嗦,道:“吃你几粒破丹,何必这样小气?”

原来当日他带着重伤的神力王、铜太岁逃到天师观,一时并未被人发觉,但三人都是大肚汉,于是金蟾少不得要去偷东西吃。他是个蠢人,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偷吃的也匪夷所思,不去厨房,却莫名其妙找到了郭京的炼丹房,于是敲昏童子,打破丹炉,饱餐了一顿金丹,直吃到晕倒在地。

这郭天师名义上是得道之士,实则修习的却是左道旁门。他们这一派相信,世上生物皆有“内丹”。所谓内丹,不是一般传说的蛇珠、牛宝,而是能够产生智慧、幻化万象的头脑、心脏。若能将之提炼萃取,便能获得他人智慧,超凡入圣。多年以来,郭京便是藏身于闹市,杀人取脑,剖心炼丹,想要获得无上智慧,长生不死。金蟾打破的丹炉里,正是他精研、搜集天下异兽孤注一掷炼成的神丹!

那丹炉分了三层,第一层以御花园三辩鹦哥为药引炼制,第二层以须弥山六耳灵猴为药引炼制,第三层以长白山九尾妖狐为药引炼制。金蟾打翻丹炉,第一层金丹滚了满地,他便只吃了第二层,第三层的丹药。

三层金丹阴阳调剂,按郭京的设想,是每日轮流服食,三十天后便可智通天地,参生悟死。金蟾少吃一味,药效偏颇;更在一顿吃了一个月的量,引发了体内真火,顿时撑不住,昏死过去。昏迷之中仍受药力煎熬,不仅外表毛发脱落,内里脑仁激长,连头颅都胀得变了形。金蟾昏倒当场,自然暴露了形迹。郭京震惊之余,搜着神力王和铜太岁。金蟾吃了金丹,他要看效果,不能杀,于是把气都撒在了这二人身上,当着神力王的面将铜太岁开颅破腹。神力王悲恐交加,竟然因此暴走脱身。

杨勇听清来龙去脉,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飞起一脚将木门踢开,喝道:“妖道!枉负圣上对你的信任!”他将大旗一展,去攻郭京。郭京吃了一惊,拔剑还击,与杨勇战在一处。杨勇口中不闲,叫道:“金蟾?罗马让我来救你。”金蟾一愣,大笑道:“来得好!”双手拉住脖上铁链,用力向后一挣,“噔”的一声铁链挣断。旁边两个小道慌忙拿剑来刺他,却给金蟾一边一个捏住剑尖,扯到铁笼边上扼死。

杨勇眼观六路,见他出手狠毒,吃了一惊。却见金蟾来到铁笼门边,用力一推,“咔咔”两声巨响,竟将锁着的铁门硬生生拆了下来。他一来就昏倒,郭京哪知他力量如此惊人,这时见势不好,不敢恋战,“刷刷刷”连攻三剑,逼开杨勇,率先逃了。

杨勇独自面对金蟾,眼看他慢慢从铁笼中探出一条手臂、一颗大头,“托”地跳下地来,突然觉得灯光下,那脱枷的不是个人,而是个怪兽,恐惧猛地从脚后跟爬了上来。

他将大旗一摆,道:“且慢……”却见金蟾龇牙一笑,直扑过来。

杨勇不敢大意,回旗一卷,去蒙金蟾眼睛。可金蟾本就是打斗的天才,这时变得聪明,手段就更加高明。突然间他半空卸力,“啪”地落下地来,双手一撑,如蛤蟆跳水,往上撞去,正中杨勇心口。

杨勇只觉那一颗脑袋又热又滑,痛还在其次,恶心尤其让人无法忍受。当下他往后一退,金蟾却得势不饶人,不及站起便两脚疾蹬,冲拳如炮,一拳拳连击杨勇胸膛。杨勇连遭重击,即使金蟾出拳过快,力量不足,也打得他喉间发甜,迫不得已猛地往下一倒,大旗支地,旗杆头正正撑在金蟾胸腹之间,将这凶人撬了个跟头。这招杨勇使得巧,可是只能脱困,不能伤人,眼见金蟾势如疯虎,再斗下去非吃亏不可,终于不敢恋战,趁金蟾离得远,将大旗一卷落荒而逃。

罗马知道了详情,心中苦涩,想不到金蟾又有这样的奇遇,也算得祸不单行。杨勇休息一夜,调理之下,所幸没有大碍,又将此事上报朝廷。钦宗传旨核实,可那天师观已是人去观空。

自那之后,金蟾仿佛自人间蒸发,任杨勇搜遍汴梁也找他不着。神力王调养大半月才能下地,口中只是念叨要找金蟾。

过不久,神力王消失不见,想来竟是言出必践,去找金蟾了。

忽忽夏去秋来,罗马被困京中,离也不甘,留也不甘,只能彷徨蹉跎。有时想起,真不知自己为何来此。想到秦双远在江南,不由怅然。

秋风渐起,塞上马肥,金人突又来袭。到十一月兵便不血刃渡过黄河天险,将个汴京团团围住,其进兵之速真真快如疾箭。

上次宋金交战,宋廷尚有自负之勇;这次被打,却只剩了张皇。金人围而不打,让人难测其意。徽宗欲逃,钦宗欲降,朝中文武或战或和,吵得不成体统。罗马每日听杨勇下朝转述,皆是沮丧泄气的消息。他不知国运何继,一个退役的小卒子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日,杨勇下朝时却与一人同行,回直奔罗马而来。罗马正在马厩与铜板说话,见着生人,茫然不知应对。杨勇道:“这便是当朝重臣梅尚书,也是李纲大人的好友,找你来有要事相商。”罗马看那梅尚书又瘦又高,端着两个肩膀,好一副书呆模样。

尚书来到马厩,不理罗马,先上上下下打量铜板,长叹道:“这就是李大人所说的无双快马?这么瘦,没用啊没用。”罗马不由气得一仰。铜板模样虽则不好,可还真没有谁一见面,就劈头盖脑把它贬到一无是处。罗马若不是见杨勇对他尊重,恐怕当场就要发作。

杨勇连忙打圆场道:“梅大人,这黄马奔走如飞,末将曾见过,放眼天下,难逢敌手。”梅尚书嗯了一声,这才把眼望向罗马:“你就是罗马?”罗马心中不悦,“嗯”了一声。梅尚书皱眉道:“你不是当过驿兵么,怎么不懂规矩?”罗马一窒,忍气吞声跪下:“草民罗马见过梅大人。”只因早先康王派人销了他兵役,因此现在他只是挂单在康王府的门客罢了。梅尚书“哼”了一声:“起来吧。”将他上下打量,叹道,“人也不行。”

罗马额头青筋直蹦。梅尚书叹道:“李大人离京之时,曾对我言:‘京中凡有剧变,皆可由罗马送信。’如今金人作乱,正是你报国的时候。”罗马“啊”了一声,才想起阮飞也曾说过此事。

尚书见他木呆呆的,心中更加不喜:“金人围困汴梁事起突然,恐怕各地将军还不知情势之危。因此皇上下了秘旨,要人突围出去搬兵。”罗马不耐烦他拐弯抹角,伸手道:“秘旨。”梅尚书一愣,面皮涨得紫红,骂道:“呸!圣旨是这样接的么?就冲你这一伸手,就当诛你的九族!”罗马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接旨。梅尚书平息愤怒:“是口谕,让你去搬兵。”罗马莫名其妙,望了一眼杨勇,又站起来道:“搬李大人?”

尚书沉吟道:“也不一定。李大人在长沙路远,康王在瓷州路近,舍近求远不去找他,似乎不大好。西北那边曲将军也是兵强马壮,赶来救驾,应该也来得及……”罗马摸不着头脑:“到底搬谁?”梅尚书烦躁道:“你这卒子,忒也无知!汴梁被困数日,我怎么知道外面情形?兵法有云:水无定势,兵无常形,唯求一变!你这小子全然不知变通,只知道奉命行事,怪不得当不上将军!”

罗马给他莫名其妙骂了个狗血喷头,人都傻了。梅尚书拂袖而去道:“今夜三更,你自西门出城,到时杨将军自会为你开门。”说完气呼呼走了。罗马一个头两个大,回头看铜板,却见铜板已难得地站着睡着了。

这一天晚上,朔风紧吹,十一月的天气竟有三九四九般冷。罗马与铜板随杨勇来到汴京西门。但见旌旗横卷,乌云遮月,好一个肃杀寒夜。杨勇备下水酒,为罗马饯行:“罗兄弟,京中粮草不足,兵将有限,你去搬兵,时间实在只有一个月而已。”罗马默默估量时间:“足够。”他饮了一杯,只觉吞了团火般地热起来。铜板见他饮酒,抽动鼻孔凑过来乱嗅。罗马笑道:“馋马!”想到它当日醉后巨力,便将酒倒在托盘中,给铜板舔食。杨勇也满饮一杯,用力抱一下罗马的肩膀:“保重!”

罗马鼻子一酸,将铜板扯离酒坛道:“铜板,我们在京城忍气吞声这么久,不就为了今天的任务么?”铜板磕蹄点头,罗马翻身上鞍,拍拍铜板鬃毛,喃喃道:“秦双,保佑我哥儿俩!”

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人一马出去,城门又无声无息地关上。

杨勇登上城头向下望去。只见五里之外,两点火光是金人辕门处的火堆,后面是绵延十里的营盘。黑漆漆像是无底深潭。罗马和铜板渐渐消失在汴梁城外的黑暗里,然后过了很久,又慢慢出现在金人辕门处的光亮边缘。杨勇吓得屏住呼吸,想不到罗马这般愚蠢,竟哪里亮哪里走。

突然,铜板飞奔起来。那一人一马的小黑点猛地切进辕门的光圈之中,笔直穿过它,迅速隐身在营盘的黑暗之中。然后辕门处出现了惊慌失措的哨兵,金营里亮起了灯火,接着才传来了示警的铜锣声。

杨勇暗赞道:“好罗马!”原来罗马这么闯,走的是营中最平、最顺的大路,最能发挥铜板的优势。那沉沉的营盘,好像一张黑纸被烧红的铁筷子迅速切开。以辕门后大道为中心,一座座营帐由近而远地亮了起来,人吼马沸的声音传来。杨勇默默念道:“快!再快!”他知道只要那营帐受惊点灯的势头不停,就意味着罗马、铜板正畅行无阻。

大概过了半盏茶,远处的黑暗不再有灯光延伸。金营的沸腾也逐渐稳定下来。杨勇遥望天边,知道罗马的踹营已然结束。金营虽然人声鼎沸,但火光不乱,显见不曾有缠斗发生。这罗马、铜板,竟是在金人反应过来之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他们的十里连营!

第八回搬救兵飞奔三镇

遇小人力赶四门

一座座营帐在罗马和铜板身后亮起灯火,他们则全赶在黑暗中向前突进。一路上遇到几十个摸不着头脑的哨兵,十几支毫无准头的羽箭,跳过七八组拒马,将近十万人马搅了个天翻地覆,他们已突围而去。

出了金营,又奔行百里,罗马这才让铜板放慢速度。罗马回头张望,来路上不见追兵,这才松了口气。再往前走,前面一个三岔口,一条路往南,一条路往北。往南去长沙,那里有李纲,往北去瓷州,那里有康王,看来只好二中选一。罗马略一犹豫,指挥铜板往北而去。

这一路,罗马小心避过金人沿途的据点,天亮时到了黄河渡口。那渡头早上发船,小小的船上已有七八个乘客。罗马赶到,待要上时,还要搭载铜板。一干乘客怒骂道:“人都挤不上,还载马!要载下一班去!”

罗马苦苦哀求,船老大为难道:“如今兵荒马乱,人命都贱了,何况一匹马。你让我赶人下去,载你这马,实在说不过去。”罗马无奈,只得亮出杨勇私借他的令牌:“我是汴梁城派出的信兵,要找康王搬兵解困。实在耽误不得,恳请各位念在我汴梁百姓的份儿上,行个方便。”

他这样一说,满船人都是惊呼,想不到这不起眼的一人一马,竟能从被围得铁桶一般的汴梁城中脱困。当即有四人下船道:“我没什么急事,给你腾个地方吧。祈望你早早搬兵回来,将金人打跑。”

罗马、铜板这才上了船,船上仍有三名乘客,看铜板上来,满脸都是不耐:“也不知是真是假,在这吹牛皮。”罗马知道这种人惹上就是麻烦,只顾四方赔笑。船老大船橹一摆,木船离岸。罗马眼看天茫水阔,此去前途未卜,不由生出几分萧瑟之感,正在恍惚,忽然铜板昂起头来,前蹄不断击打船舷,木船被它晃得左右摇摆。

那几个乘客又叫又骂,罗马吃了一惊:“铜板,什么情况?”铜板仰首而嘶,只见他们方才的来路上,已有人一纵一跃,飞奔而来。离得虽远,可那人相貌醒目——头大如瓮,毛发不生,裹一身皮甲,硬生生包住一身横肉,肩上扛着一根浑铁量天尺,如风般赶来,径直冲进渡口等船的乘客中间,“噼啪”两声,将两人撞下水去。旁边的人大声责备,那人铁尺抡开,左右开弓又打死四五人。余者见他凶狠,哪里还敢招惹,趁着有命都跑了。

惨祸忽至,罗马目眦尽裂,惊叫道:“金蟾!”只见金蟾将铁尺往地上一插,在河边捡起两块鹅卵石,挥臂掷来,那两块卵石竟如被机械发射一般,疾追渡船而来。罗马知道他厉害,大叫道:“小心!”眼见一石奔着铜板脖子打去,连忙移步赶去,将自己的包裹举在胸前一搪,帮铜板接了这一石。他的包裹里有两三件换洗衣物,半锭碎银,几张大饼,接了这一石,“噗”的一声闷响,撞得罗马往后一退,靠在铜板身上。另一块石头却奔着一名乘客打来。那乘客不信金蟾能丢这么远,眼睁睁看着石头飞来,却不知闪躲,“啪”的一声被砸在头上,连叫都未叫一声,便翻下船去了。

岸上金蟾这才大叫:“罗马,本来你呆在京城还有人陪葬,既然你出来了,就别怪我送你独死!”罗马看他服色,已猜出他是刚从围困汴梁的金营赶来,不由又气又急,骂道:“汉奸!”金蟾也不说话,一边狂笑,一边在河滩上捡石头,呼呼扔来。这时渡船又远了两三丈,本来他已失了距离,可乘客们都见识过他的厉害,顿时惊慌失措,挤作一团。

船老大叫道:“船翻啦!船翻啦!”“哗”的一声,一船人连人带马都栽进水里。岸边金蟾哈哈大笑,罗马咬牙与铜板游向对岸。好在这时才刚入冬,天气虽冷,水里倒还暖和,一人一马游到出水时,才冷得站不住。对岸金蟾的声音还能传来:“罗马!咱俩不死不休!千里万里,我陪着你!我大头金蟾,偏要看看你大宋飞马能有多快!”

罗马含恨向来岸望上一眼,在凛凛寒风中,催铜板疾驰去了。

原来当日金蟾被罗马一旗戳翻,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才开窍换骨,遭此大力震荡,一时便昏了过去。过了片刻,忽觉腕上一痛,魂魄倏忽归位。凝神感知,有一人正拿刀割开他腕上血管。

他现在智谋深沉,略一思忖,已估出来者是谁,猛一翻腕,将郭京脉门抓住,这才睁开眼睛笑道:“老道,你割我干吗?”郭京大汗淋漓道:“我辛苦半生,金丹为你所窃,道观方才又被拆穿。如今不得已需要远走避祸,这才一时糊涂,想要采你的血液,重去炼丹。既然为你识破,我也无话可说。”神色之间,居然是沮丧大过畏惧。

金蟾眼望他失意,忽然心中一动,已有算计:“老道,你也别愁。只要听我吩咐,将来我脱光了让你研究,也不是不行。”郭京大喜,本以为自己技不如人,重炼金丹是没了指望,却不料金蟾这么好说话,笑道:“但听君命,万死不辞!”金蟾窃喜:“我是大金勇士,便与你约定两国大事。将来宋金交战,我听说大宋皇上宠你,到时你可得帮忙。”郭京为难道:“今夜走了那老将军,明天我观定会被官兵查抄,到时候我自身难保,遑论在皇上面前进言?”金蟾大笑道:“你先藏着,到时情势危急,你就蹦出来说能请天兵天将。当皇上的都傻,他一定相信,哪还顾得上你炼丹杀人?”郭京兀自犹豫:“可这……岂非卖国……”金蟾笑道:“国安危与你何干?何况,两国未必真打,你现在答应,到时不打,我也仍然帮你。”

郭京这才同意。两人又商量了好来日的计划,郭京便潜回京中,准备接应。金蟾却连夜出城,直奔塞外。他如今胸中丘壑万千,早已不以一人一事为念,对罗马、阮飞的恨意,早已变成了他颠覆大宋,让罗马、阮飞追悔的决心。不过数日,他已寻着宗翰,历数汴梁城中的浮华,终于将宗翰、宗望说动,卷土重来。

金国灭宋,这是他的报复;手刃罗马等人,才是他一口恶气的出处。这一夜罗马踹营,方式独一无二,他虽不曾亲见,却也一猜即中。这才向宗翰请命,一人一尺前来追杀这大宋搬兵的卒子。

初初交手终于逼得罗马落水,金蟾虽不能报仇,却也开心,在上游寻着船,便追了过来。他以为罗马浑身湿透,这般着急赶路,撑不了多久就得束手就擒。岂料一路追来,整整一天居然不见这一人一马的踪迹。

金蟾又惊又怒,仔细回顾来路,过了两日,连搜了四五处村落,仍不见驿兵踪影。眼看这一日天色已晚,刚好路边又有村落,金蟾不由恶意丛生,当下大步进村。村口上有一老农正背着粪篓回村,金蟾拦路问道:“老丈,村中这两日可有外人路过?那人骑匹瘦马,烂泥般的颜色。”老农摇头道:“没听说。”金蟾顿起杀机,“啪”一尺将老农打死。又敲响村口一人的大门,依言问来。那应门人是个瘸子,正做饭,闻声不耐烦道:“没见过!”也给金蟾一尺打死。

金蟾连杀两人,凶性大发,行凶已毕,忽闻屋中饭香,于是进得屋来,将那刚熟的菜共饭满满和了一盆,一把一把抓着吃,心中揣摩:“罗马自以为忠义,他若在一个村子,我只要把排场弄大,让他知道我在杀人,他自然会来找我。”刚想到这里,就听得院外喧哗,原来是村民听到方才惨叫,纷纷赶来探望。金蟾大喜,在厨房找来火种,将房子点着,大吼道:“罗马!你在不在?给我出来!”他一边大叫,一边抢近围观的人群,尺子尽往低处走,“噼噼啪啪”打断了二十几人的腿,余人纷逃。

他虽只一人,但穷凶极恶,宋人村民懦弱,逃走的人再也没出现,竟是任由他宰割伤者。金蟾坐在被他放火的人门楼上,一边烤火,一边吼,每隔一段时候杀一人,正要没了耐性,忽听一人大喝道:“住手!”金蟾听在耳中,如闻仙乐,抬眼笑道:“罗马!”

只见夕阳瘦马,一人一骑,不是罗马铜板是谁?

罗马远远便已看见金蟾长尺沾血,不由眼睛都红了,眼望金蟾,叫道:“金蟾……金蟾!”金蟾听见他叫,一点一点笑起来:“罗马?两天不见,你让我好找!”其实罗马前日因落水后疾驰,受了风寒,在半路昏倒,多亏为人所救,在这村中休养两日方好,自然对此处极是感恩,眼见金蟾滥杀,胸中愤怒至极,骂道:“你!该死!”

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金蟾估摸着铜板已近自己射程,猛地将量天尺一挺,喝道:“这是咱俩不死不散的较量,大宋飞马,你完了!”

“噌”的一声,金蟾跳起至半空,将身一旋,身如陀螺,尺如钻头,直奔罗马钻去。罗马早防他这手,一见他跳起连忙一领铜板,往旁跳去。

轰然一声巨响,金蟾落地,冻得板结的土地给他连刨带砸,一下钻出个大坑。罗马知道他厉害,催铜板调头就跑。

金蟾一式不成二式又生,喝道:“穿!”量天尺脱手而飞,直奔罗马后心扎去。这一击重逾千斤,真挨上足可叫人胸背对穿。罗马于听声辨位一道实在所知有限,这时逆风奔跑,混不知阎王爷就在背后。只见那量天尺眼看就要碰上罗马后心,却莫名后退,慢慢离他远了。原来罗马既然要逃,自然极快,铜板发力跃出,其速快过量天尺数倍,因此对比量天尺竟然不进反退了,“吧嗒”落地。

金蟾暴跳如雷,撒腿追赶。他脚程好快,转瞬已撵着铜板出了村子,狂奔十数里。罗马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暗暗心惊。当日金蟾与他在鹰愁涧相遇,金蟾、铜板初试快慢,二人因而结为好友。那时哪曾想到,有一天他们竟要一决生死呢?

可金蟾一个凡人,再如何飞毛腿,又怎追得上这马中魁首?跑到二十里,他渐行渐慢,罗马终于放下心来,在鞍上回头叫道:“吃屁去吧!”

蹄声急如暴雨,铜板已绝尘而去。

罗马知道,以金蟾之偏执,他和铜板唯一的自保之道,就在于铜板的速度。铜板离金蟾远,就是赢;铜板离金蟾近,就是死。所幸铜板既然脱困,这世上又哪有能追得上它的物事?长途漫漫,当下他辨清方向,一路上连休息都不敢,直奔瓷州。

待进了瓷州城,寻着大元帅府,罗马求见康王,府中管事却道:“康王不在。”罗马是个听话的,就在门前苦等,到了黄昏仍不见康王回转,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再次求见,管事还是那一句。罗马鼓足勇气,问康王去向。那管事横他一眼:“相州。”罗马大急:“什么时候回来?”那管事面无表情道:“明年后年?王爷是迁去那边练兵了。”罗马一呆,想到自己在此足足耽搁了两日,汴梁不知又受了何等蹂躏,不由气愤至极,跳过来张口啐了那管事一脸唾沫,回身与铜板就跑。

他心急如焚赶往相州,出了瓷州二百里,道路弯进一道山沟。铜板扬蹄跑进,只见山路崎岖,两边壁立千仞。罗马久历风雨,一见这阵势本能的心头一紧。果然才行数里,突然间头顶上恶风不善!罗马把身一俯,铜板心有灵犀,一蹿而起。身后毫厘之差传来“当”的一声大响,乃是量天尺敲上石头的声音。

罗马大惊,叫道:“金蟾?”金蟾大叫道:“正是老子!”提尺就追。原来这人的脚程比不上铜板,脑袋可比罗马灵活得多。半路上就打听到康王迁徙之事,因此抄近路先在这瓷州通往相州的必经要道埋伏。

这时一人一马在盘肠小道中追赶。山路崎岖难走,更兼狭短多变,颇不利于瘦马发挥。反观那金蟾却跑了个如鱼得水,虽还伤不到铜板分毫,可是尺马相距却不过三尺。罗马大急,心知这样下去要糟,连忙四处张望。所幸前面忽然出现一道大坡,坡势平坦。罗马大喜,将缰一抖,铜板会意,泼剌剌跑了上去。金蟾大急,也跟着爬了上来。

这道漫坡远看便如一张大饼一般平坦,上来才知道这即便是饼,也是千层饼,原来这里的岩石都是一页页分层,跑在上边一条棱隔着一条沟,跑起来虽不费力,但看久了却让人眼晕。罗马瞪着前边看了一会儿,已觉满世界都是条纹,直如瞎子一般。

罗马不敢大意,连忙把眼一眨,再一睁直吓得魂飞魄散。原来眼前已是一道断崖,而铜板还尚未察觉,正跑得带劲。当此危急之时,罗马不敢让它疾停,见那断崖距对面约有四五丈,当下把心一横,用力提缰。铜板尚不明所以,就已习惯性奋力跃起,矫如游龙,凭空虚度,刚好跨过那断崖,“哗啦”一声,在对面着陆。

紧跟在后边的金蟾也于千钧一发之际发现了断崖。他却不敢跳,连忙往后一坐,想要刹住身体。可他冲劲猛,那山坡又风化得厉害,他躺倒在地,给碎石一托一滚,顿时滑出四五步,“刷”的一声,飞出了山崖。

罗马在这边看得惊叫一声,却见金蟾和着碎石落下,在半空里却举起量天尺,猛地往峭壁上一插。他的力气好大,竟然一下便将铁尺插进山石,便这样吊在了崖下丈许的空中。罗马长吐出一口气,虽知此人已近十恶不赦,但终究不忍看他惨死。这时看他性命无虞,这才再又赶路。远远听到金蟾还在痛骂:“你等着……我和你没完!”

第二日,一人一马方风尘仆仆到了相州。那相州城厚池宽,果然是易守难攻的重镇。罗马鼓起余勇再寻元帅府,却又得知康王已去了东平。

罗马人困马乏,想不明白这康王怎么搬跟搬砖似的,可又不敢耽搁,只好再往东平赶,铜板已连续狂奔数日,累得嘴边都起了白沫。罗马心疼又上火,满嘴都是燎泡,安慰铜板道:“铜板!汴梁几十万人的性命呢!跑完了这一次,我放你大假!”铜板喘气点头,仍是风驰电掣。往东平跑了一天,眼看前面已是东平城墙,罗马心力交瘁,突然间铜板前腿一软,直跪下去,罗马猝不及防,顿时被甩下鞍来。

罗马吃了一惊,不顾自己跌得头破血流,先来看铜板,却见铜板躺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肚皮起伏,剧烈喘息。道旁树林中猛然有人森然道:“摔折了腿啦!”

只见树丛中转出扛尺的金蟾。两日不见,这凶人也已衣衫褴褛,形容疲惫。他这时头脑聪敏,也更怕死,爬上那断崖之后又怕又累,竟将对铜板的恨意又翻了几番。之前他打探来的消息便是,康王是自瓷州搬往相州,又新近从相州搬到东平。罗马为人木讷,知一而不知二,因此才直接来到这里埋伏,终于又赶在了罗马前面,设下了绊马索。

罗马骂道:“金蟾,你这扫帚星!”金蟾一愣,冷笑道:“这绰号,更配你吧?”他明白罗马没了铜板就毫无用处,存心要玩弄罗马。罗马就是一呆。金蟾道:“你是奉旨搬兵吧?圣旨拿来!”原来他之所以对罗马穷追不舍,一者固然是为私仇;二者还是要截杀大宋搬兵的信使;三者,金人还未对宋宣战,若是能抢到宋廷搬兵的圣旨令箭,则金人便可“师出有名”。罗马将铜板的大头抱到自己膝盖上,摇头道:“没有。”

金蟾狞笑道:“乖乖把秘旨交出来,我保证杀你之后不碰铜板,不然,我当着你的面,先把铜板剥皮断骨!”一听说要对付铜板,罗马顿时失去理智,喝道:“你敢!”金蟾恶毒大笑:“天王老子我也敢杀,何况一匹瘸马!”罗马胸膛起伏,良久,颓然道:“金蟾,你变成这样……”

金蟾见他示弱,趁热打铁道:“罗马,别再逞强了。大宋气数已尽,谁也救不了它。”他越走越近,得意洋洋,“我已在汴梁城埋下伏兵,那疯道士郭京这时大概已经重新现身,成为钦宗皇帝的救命稻草了吧。待到他将汴梁的守军都诓下城去,宗望宗翰想要破城,还不是易如反掌?”

突然间金蟾只觉脚踝上一痛,整个人被地上的马蹄横着蹬飞出去,半空中只见铜板耸身站起,长毛乱抖,神采奕奕,哪有断腿的痛楚?

“啪”的一声,金蟾摔在地上,蓦地明白过来:一般的马都只能站着,躺倒就是有伤有病;可铜板却天生爱躺着!它方才中伏躺倒,可能只是想躺下来喘口气而已。

罗马纵身上鞍,一人一马一溜烟逃了。金蟾从地上爬起,两个脚踝疼痛欲裂,他已确定康王就在东平,这时拦不住铜板,恐怕就真叫罗马送信成功了。想到这里,金蟾不由急火攻心,撒腿也似追了下来。

铜板奔行十数日,虽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宝马,也已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到被绊马索放倒,虽不曾受伤,可也摔得不轻。好容易趁罗马与金蟾谈话,拖延几刻,这才恢复了三分体力,鼓起最后的气力,往东平驰去。后边金蟾死死追赶,到底还是追不上。眨眼间,一人一马已来到东平城东门下,但见城下吊桥高挑,城门紧闭,却不是开放时间。

城楼上有人问道:“下面是什么人?”罗马一颗心放下肚来,叫道:“我是汴梁信使,奉旨向康王求救!快开门!”那东城将军“啊”了一声,心中犹豫,暗道:“金人南侵,康王退避三舍,不愿撄其锋芒。这人奉旨搬兵,若是放进来让康王难做,我担待不起。”于是赔笑道:“我这东门久不开放,门闩已锈死,我这就去除锈。你若是着急,也可先从南门进城!”罗马急得直跺马镫,眼见金蟾已追到五百步外,连忙拨马往南城去。金蟾本见罗马已在城下,正痛恨自己鞭长莫及,忽又见他转走,心中又起了希望,撒脚再追。

眨眼间罗马已到南城,南城上有人问道:“来者何人?”罗马不及细说,只叫:“飞马驿驿兵,要事禀告。”南城那人问道:“你要进城?”罗马哭笑不得,叫道:“是啊!”只听城头上嘀嘀咕咕,却就是不开门。

原来那答话之人并不是南城守将,只是个代班伍长,不敢擅作主张。这时见他催得紧,只得答道:“我们将军下城去解手。你且等一会儿。”罗马回头一看,金蟾已不过二百步距离,大叫道:“你给我开门就是了!”南城伍长不悦道:“越权行事,军法处置。你莫害我!你若着急,可先从西门进城!”罗马目瞪口呆,不料自己千里求救,竟被这样踢皮球。只得再往西门而去。

他这般沿着城转,哪有金蟾斜着抄近路来得快?到了西门几乎就是前后脚了。西门守将问道:“城下斗殴之人是谁?”罗马一边逃,一边慌张叫道:“我是京师派来的信使,被金兵追杀,快快救我!”西门守将想的却是:“这人若从京师而来,为何不从东门、南门进城?定是有甚蹊跷,我不能当那开门的傻子,替别人顶缸。”便道:“你与他缠斗一处,我不便开门,有心放箭,又恐伤了你,且向北城去。将他甩掉再说。”

这东平城方圆四十里,若是平时,铜板也就是一尥蹶子的事,可这时它已是累上加累,再加上几次三番以为可以进城歇息,却还得再跑,不由气都散了,整匹马跑起来趔趔趄趄,眼看都要累死当场。罗马又气又急,热泪滚滚而下,只觉眼前虽然就是目的地,城里便是十万宋兵,可却仿佛遥不可及般让他绝望;身后那个同样疲惫的金国凶徒,却成了一个跑不垮、甩不脱、打不死,越逼越近的恶梦。

他不由万念俱灰,叫道:“铜板!铜板!”铜板却仍往城北奔去,虽然步履不稳,但仍能将金蟾抛开五六步。金蟾得势,知道宋人懦弱,越发嚣张,喝道:“罗马,你跑不了!”抡空了几尺,一眼看见地上有半支断箭,灵机一动,伸手捞起,猛地向罗马掷去。

铜板这时再也快不过飞箭,罗马只觉肩膀一热,断箭正中,顿时只觉半边身子麻木,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在北城门落马。金蟾大喜,叫道:“今天有你没我!”飞步要取罗马性命,突然间眼前一花,一支羽箭已钉在他身前地上,直至没羽。

金蟾吃了一惊,只见城楼上一员老将喝道:“什么人在城下殴斗!速速住手!”金蟾略一犹豫,罗马已拼尽全力叫道:“我是大宋飞马驿铺兵罗马!奉旨来搬兵救驾!他是金国奸细……”他吼得声嘶力竭,口角绽裂,这已是他不管结果如何的最后一吼了。

金蟾大怒,一咬牙扑上来,蓦地里头顶上箭风破空,还没反应过来,一支羽箭已自他右颈入,左颈出,将他刺了个对穿。金蟾翻身栽倒,城头上一员老将张弓喝道:“宗泽在此,什么金人敢来造次!”

罗马躺在地上,仰面望天,掩住肩膀伤处,放声大笑。

第九回怀私恨康王变质

成公敌罗马亡国

且说罗马千里求救,在东平城下力竭落马,幸得老将宗泽相救,箭射金蟾,将他与铜板救进城来。罗马在阎王殿前打个转回来,连忙向宗泽说了汴梁被困之事。宗泽大惊道:“黄河上兵多将广,想不到一夜沦陷!”他连忙安排人给罗马治伤,自己去找康王汇报。

罗马便在宗泽的营中疗养。幸好那一箭虽刺得深,还只是皮肉伤而已。到了傍晚,罗马已能下地,到外边去看铜板。只见暮色中,那瘦马伏在地上,垂头而瞑,旁边是一堆几乎没动过的草料。微风过处,将它额上的鬃毛拨开,马儿一动不动,显得分外安详。

罗马心头一跳,连忙走过去。忽见铜板耳朵一抖,已睁开眼,看见是他,欢欣鼓舞地站了起来。罗马只觉一颗心扑通落地,突然间鼻子发酸,眼眶发热,轻轻抚摸它的长脸:“辛苦你啦……好兄弟。”铜板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呼哧去嗅他臂上缠的绷带。罗马又痛又痒,笑道:“别闹!我看你伤了没有?”他绕着铜板走了一圈,欢喜道,“溜光水滑,完整无缺!”铜板得意洋洋,顾盼自雄。

一人一马正自闹着,宗泽却已见过康王回来,问道:“罗马,你真的没有圣旨?”罗马肃容道:“是口谕,梅尚书转的。”宗泽皱眉道:“这可难了,你空口无凭通报这样的大事,我相信,别人未必相信啊……”罗马一愣,才明白自己没有搬兵的书信,因此令宗泽上奏之时竟受到质疑,不由大急,翻出杨勇借他的令牌,道:“我有啊!”宗泽接过来看了看,摇头道:“这个级别的令牌……跟没有没什么区别。”又恼火道,“你怎么也不要个凭证就跑出来了。”

罗马张口结舌,万没想到康王会冒出个“不相信”来,思来想去,突然道:“我认识康王,他信我!”宗泽大喜,道:“康王认识你?”罗马道:“是啊!”就说了黄河边上渡康王的事。宗泽听得皱起眉头:“我日间倒没向康王提你的名字。可……是你救的康王?这事可听着蹊跷。当初在瓷州时,康王也曾说到他脱困之事,是在黄河边遇到崔府君托梦,派了一匹泥马渡他过江。你现在说是你渡的康王,这岂非荒谬?”

罗马一愣,不明白铜板何时变了泥马。宗泽见他张口结舌,可神色不变,心里不由先信了他几分,暗道:“鬼神托梦之说我原也不信。想是康王少年心性爱面子,自觉逃亡狼狈,因此讳饰吧。”口中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再去试上一试,且看康王的态度。”当即又回去找康王商议出兵之事。

罗马心中忐忑,等到酉时,老将军才回来,神色间惶惶然魂不守舍。罗马问道:“康王同意了么?”眼睛紧紧盯住宗泽双唇,生怕他吐出个“不”字来。宗泽道:“康王已同意出兵,命我明日就率军出发。”眉宇间却全没有喜色。罗马却已大喜,叫道:“太好了!我与你同去!”宗泽皱眉道:“可是我只能带两千人走。”罗马一愣,旋即崩溃,叫道:“两千?两千对十万?”他虽不知金人围困汴京的具体人数,但看那无边无沿的连营至少不在十万之下,康王让宗泽带两千人去,岂不是笑话么?

宗泽叹息道:“康王还是不信汴京受困之事。只因我一力坚持才让我带人出去。其实只是让我去打探军情而已。”罗马暴躁道:“碰上了呢?”宗泽一愣,哈哈大笑道:“金人再多,猪狗而已。”

罗马却不这样自信,只急道:“说我了么?”宗泽犹豫道:“也提过你了……”他再看一看罗马,终于道,“康王说,不认识你。”罗马简直不能相信,道:“我去见他。”宗泽将他拉住,叹道:“他不愿见你。”罗马一时目瞪口呆。

宗泽深忧京师,连夜点兵,到了天明时率部出城。罗马随他来到城门,心中又急又苦,眼看就要出城,越想越觉得不甘:“我不信!”回马便走。宗泽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干什么?”罗马道:“我去找康王!”

宗泽心念电转,暗道:“这驿兵来得蹊跷,他虽被康王否认相识,瞧来却颇有内情。我率两千人马迎敌,即使可有小捷,也救国无望。若让他去闹一场,说不定康王还能加兵援我。”想到这儿将手放开道:“康王体弱,每日辰时都在元帅府后院采气。”说完回过头去,率队走了。

罗马和铜板回到城中,找不相干的人问清了元帅府所在,赶到时时候还充裕,便转到帅府后边。那府邸是依山而建,他们来到后面山坡,居高临下往下一望,将花园尽收眼底。

其时已是隆冬,只见枯枝涸塘,一片萧瑟,旭日晨光中,却有一人正在空旷处面向东方而立,缓缓吐纳。罗马略一辨认,那背影正是康王。只见这人拿桩站定,双手虚抱阴阳,一起一伏,正采气炼神。罗马见他娴静,越发愤怒,猛然一催铜板,喝道:“铜板,进去!”铜板经过一夜修养,已恢复泰半,沿山坡撒蹄奔下,眼看到了山墙近前,突然在墙根站起一人,被铜板吓得大叫。铜板受惊人立,几乎将罗马颠下鞍来。罗马定睛看时,惊道:“神力王?”原来那人虽然衣衫破烂,但铁头魁伟,不是神力王是谁?

花园之中,康王听到外面有人,扬声问道:“什么人在外面?”罗马深恐神力王发疯,对康王不利,连忙拉着他悄悄遁走了。

他乡遇故,虽然这故人善恶不明,却也让罗马惊喜。他带神力王到城中酒楼里买了大饼牛,神力王想是久不曾吃饱,直吃了个风卷残云。罗马眼见时辰已过,今日是见不着康王了,索性便带神力王找客栈住下。

细问之下,才知道神力王为何在此,罗马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原来这老头傻了,心中便只想着和金蟾团聚。当日离开汴京,往塞北去找金蟾,走在半路上,却遇到了康王搬的队伍。他心思单纯,当初师徒进汴京要找的就是三个人:罗马、阮飞、康王。如今在他心中,罗马是好人,阮飞不知去向,都不能下手,眼前突然掉下个康王,自然不能放过。于是竟跟着康王来到东平。以他的本事,要刺杀康王自然不难,但他心想有康王在金蟾早晚会来,因此竟留着康王不杀,每日只是在府外守株待兔。不料今日没等到金蟾,却等到了罗马。

罗马暗叫“好险”,再想到金蟾惨死,不由愧疚,便对神力王洗脑道:“康王是好人。”反复多次,神力王方才犹豫道:“好……”罗马多少放下心来,才许他睡觉。

第二日罗马早早起床,安顿好神力王,自去元帅府寻人。他仍从昨日的山坡冲下,到了院墙前铜板猛然一跃,已如天马行空般跳进花园。

康王受惊回头,脱口道:“是你?”罗马跳下鞍来道:“不是不认得我?”这才看出,大半年不见,康王更见憔悴,两眼血丝密布,暮气沉沉,面上满是戾色,瞧来哪里还像个二十岁的青年。

花园外有侍卫听得声音不对,赶了进来。康王道:“你们先出去。”将侍卫赶走,又朝罗马望来,森然道,“我千方百计不想见你,为什么你偏要来?”罗马道:“快发兵!救汴梁!”康王冷笑着望着罗马,良久方道:“我不去,我为大宋付出太多,我累了。”罗马悚然一惊,这样的抱怨,在他的心里也曾有过。

康王面沉似水,冷笑道:“罗马,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什么你奉旨出京,却没有只字证明?我告诉你吧,因为赵桓怕你战死,搬兵的秘旨成为落入金人手中的把柄!这样懦弱猥琐的君王,真的值得我去救么?”罗马汗如雨下,想不到自己又被人算计,可是心中隐隐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妥,只喃喃道:“不对……不对……”康王叹道:“你走吧,我仍然恕你冒闯之罪。”

罗马脑中轰轰乱响,突然脱口叫道:“百姓!汴梁有百姓!”康王一愣笑道:“百姓?与我何干?”罗马想不到这话会从康王口中说出,一时如遭霹雳,整个人都傻了,呆道:“你……你变了……”康王眼角一跳,道:“我确实变了。”语气中没有愧疚,倒颇有理直气壮的委屈。

罗马扑过来,单手扯住他的袍子,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康王勃然大怒,一脚将罗马踢翻骂道:“你还敢问我?若不是你……”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脸涨得通红。

罗马翻倒在地,触及肩上伤处,疼得几乎晕倒,可是却也听出他话中有话,正站着站起,道:“什么?关我什么事?”康王额上青筋暴起,两眼几乎喷出火来,几次欲言又止,良久,方才终于含恨道:“我几次三番饶你不死,这次是你自寻死路!”

罗马不知什么事把他气成这样,茫然站着。康王用手一指铜板,袍袖颤抖,悲声低沉道:“多少次我想杀了你……杀了这匹贱马……当日黄河岸边,这贱马将我踢伤,紧接着夜渡黄河,寒气浸着伤处。待我回到汴梁,府中美姬争相侍寝,我面对无边春色,却……却不能一展雄风!直至今日,虽试了药石无数,又采气炼精,却仍然无法人事……”

罗马本还如临大敌般听着,突然间反应过来康王说的是脐下三寸之事,再看他死灰般的面色,还不及悲伤,就已笑了出来。康王不由更怒,叫道:“我本不愿杀你,如今你既知道这秘密,我再饶你不得!”扑上来双手扼住了罗马的咽喉。罗马吃了一惊,喘不上气来,用力去拉康王手臂,怎及得上康王能左右开弓的臂力?

康王恨道:“我为大宋牺牲了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从今往后,该是国回报我的时候……”突然声音一闷,原来是被铜板一头撞开。康王更觉分外眼红,挥拳来打,却被铜板乱踢乱刨地逼退,心中不由愈怒,尖叫道:“来人!”外面侍卫恭候多时,一起闯入。

康王叫道:“将这一人一马,给我剁成肉酱!”众侍卫答应一声,一起扑上。罗马还昏昏沉沉,被铜板护在身下。黄马前后乱踢,勉力支撑。

就在这关键时刻,突听一声巨响,花园院墙崩裂,烟尘中有一人大步而至,起手处一干侍卫如草扎纸糊般被远远丢开。罗马在铜板腹下望见,惊喜道:“神力王?”只见那人势不可当,正是被他留在客栈的神力王。这时来到圈中,叫道:“罗马……好人……”一振臂,将五个侍卫抱了一堆丢开,跨步来到康王面前,叫道:“坏人!”挥拳欲打,忽又放下,叹道:“不能打不能打……打死了金蟾就不来了。”

罗马死里逃生,从铜板腹下摇摇晃晃站起,叫道:“神力王,快走!”拼尽余力爬上铜板,抖缰便走。神力王叫道:“金蟾……金蟾呢?”罗马心中一痛,终不能告诉他,金蟾已被宗泽一箭射死,只叫道:“快走!”与神力王杀出重围,落荒而逃。康王不料他还能逃走,又气又急,喝道:“追!关闭城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元帅府警钟响起,罗马恨不能胁生双翅。可铜板连日疲累,这时的速度实已不及平日六成,神力王在后面紧紧追随。就听这边钟声悠扬,一行就已到东平城城门甬道。

这时得到警报,城门还不及关闭,两人已如电般赶来。关门士兵发声喊,一起用力,罗马眼见不及出城,正待勒缰停住铜板。蓦然间神力王大叫一声,一晃身已抢到前面,三两步到了城门下,双手一扒,分撑两边门扇,大吼一声,将两边的关门之力全都挡住,叫道:“罗马!”罗马一提缰,铜板从神力王头顶上一跃而起,自门缝中逃出生天。

罗马回头叫道:“神力王……”突见眼前黑影直切而下,砸在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原来是那守城将领见事不妙,挥剑斩断了城头的铰链,放下了千斤闸。那大闸以巨木制成,外面包以铁皮铜钉,几千斤下来,差之毫厘就要把铜板一斩为二。罗马胆战心惊,在烟尘中叫道:“神力王!神力王!”那巨闸贴着城门门框放下,却把神力王关在里边。

只听千斤闸后一片兵刃交击之声,又有惊叫惨叫不绝发出。“呼”的一声,平地上风尘再起,千斤闸猛地往起一提,升高了四尺,稍稍一顿,又往上一蹿,升到一丈高低。只见闸下神力王满身血污,衣衫破烂,双臂将巨闸高高举过头顶。罗马大喜,叫道:“快出来!出来!”

蓦然间神力王周身爆起血雾,十几支雪亮枪头一瞬间将他胸腹臂腿完全刺透。城内追兵鼓噪,神力王仰天长吼:“金蟾……”“空”的一声,力竭闸落,严丝合缝地砌在了罗马面前。

罗马滚鞍落地,拍闸叫道:“神力王!”却见闸下半条粗壮的断臂抽搐了两下,青石缝隙中汩汩漫过血来。铜板嘶鸣不已,罗马把拳头乱砸,终于与铜板在箭雨中逃去。

未隔半月,汴梁城破,徽钦二帝被俘,梅侍郎殉国,张邦昌为金人立为伪帝。消息传出,天下大恸,罗马在奔赴南方报信途中得知这消息,一时万念俱灰。山河破碎,他只觉头绪缤纷,多少该做而未做的事、多少不该做却做了的事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号啕大哭。一路上行人侧目,只见一匹瘦马,一个痴人,在西风中踟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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