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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晨光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穿白衣的年轻人笑眯眯的从椅子上跳下来,背着手对着自己新写的一副字左看右看,看完了还不忘问一句身边的老板:“喂,我这一副对子,写得怎么样啊?”
“好,当然是好!”老板一张面团团的脸上满是笑意,“您岳中行岳大侠的字,哪有不好的道理!”
年轻人很满意的点点头,一双桃花眼里也是笑。他放下手里的笔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身来问道:“字虽然是好字,但是拿这一张字换了你三头骆驼外加骆驼身上的干粮食水,想必你还是很心疼吧。”
老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岳大侠说哪里话,谁不能知道您这次进大漠是为了对付那江湖中恶名素著的桃花大盗,别说是几头骆驼,就算您搬空了这小店,我也决不会说一个不字。”
“搬空这小店?”岳中行向周围看了看,从一群壁虎在上面赛跑的屋顶看到墙角熏得乌黑的油灯,从横竖各有三条裂纹的地板看到桌上缺了了口的瓦罐,叹口气说:“还是算了。”
穿白衣的潇洒年轻人,牵着几头骆驼,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大漠。
南梁温,北青龙。
岳中行一柄青龙剑,一身“千里快哉风”的轻功身法,年纪虽轻却已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侠客之一。传说他好酒,好剑,好穿白衣,好多管闲事。
只是他这一次进大漠,却不是多管闲事,而是为了捉拿江湖上恶名最盛的一个人——桃花大盗。
所谓大盗,当然不是一般的强盗,他盗过紫禁城里的珍珠塔,夺过江湖第一美人的芳心,砸过中原第一镖局的牌子,割过江南有名剑客的人头。每做出一件事来,必定搞得江湖上天翻地覆,多少人恨他到咬牙切齿,却丝毫没有办法。
少有人见到他真面目,只是他每次做完案子后,必定在当地留一行字——“轻薄桃花逐水流。”字迹飞扬挥洒,殊不似他为人。
桃花大盗洪三之名,正是由这一行字而来。
岳中行前脚刚离开小店,后面便来了一个人,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头上戴了顶极大的斗笠,遮住大半个脸,单看下面轮廓,却是十分的端正清晰。
“岳中行来过了?”他一笑,声音低沉,说不出的好听。
老板也笑,“可不是,三爷。”
“一切都安排好了?”男子又问道。
“正是,按您的吩咐,三只骆驼都做了手脚,一开始看不出,过个几天,就有的瞧了。”老板一双眼笑的弯起来,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不过按三爷的吩咐,食物和水都没动。”
男子点点头:“岳中行是老江湖,他未经过大漠,在骆驼身上下手无妨;在食水里做手脚,倒难免被他发现——这个先不提,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老板恭敬回答。却又疑惑问道:“三爷,那岳中行被算计之后,必定死在大漠里,您何必也走这一遭呢?”
男子本已将至门前,闻得此言停下脚步,转身笑一笑:“那岳中行是个很有意思的对手,我不想放过。”
“再说,我何时说要他死了?”
大漠苍茫,朔风如刃。
一身白衣的岳中行坐在骆驼上,晃晃当当的走过了石凉山。
过了石凉山,眼前天地一片悠悠,漫天细沙纷飞若雨,那便是真正的大漠了。
亦有穿着粗布衣衫的牧人,口中唱着不知名的歌子,声音沙哑缭绕,别有一番味道。
“一过石凉山啊,两眼泪不干啊——前面是戈壁啊,后面是沙滩啊——”
岳中行叹口气,“真是好听。”
听得多了,他抽出腰间短笛,也随着吹起来。
青龙剑以剑闻名天下,这笛子委实吹的不怎么样,幸好那调子简单的很,一天听了几十遍,慢慢也就会了。
白天追踪洪三,到了晚上,他把骆驼聚在一起取暖。大漠里白天晚上温差极大,岳中行从未进过大漠,衣服带的也不多,到了晚上冻的哆里哆嗦,恨不得钻进骆驼毛里。
这样走了三天,岳中行整个人比先前憔悴了一倍,一身白衣几乎被沙子打成抹布。他却也不在意,神情依然洒脱,一双桃花眼闪亮如星辰。
这一日,他正向前走,身后忽然传来吆喝之声:“嘿,前面的朋友,等等!”
这声音不大,入耳却极是清晰,岳中行一怔,回过身去。
一匹黑马忽喇喇从远方跑过来,马上一个黑衣骑士,容貌英挺,口角带笑,背后一把长剑足比寻常宝剑长出一半,剑柄上一束藏青丝穗随风飞扬。这一人一马都是又威风又好看,在这一片荒凉大漠之中尤其显眼。岳中行遥遥看了,不由便高声赞了一句:“好漂亮!”
那匹黑马很快便跑到近处,马上骑士微笑拱手:“这位穿白衣的朋友,可是青龙剑岳中行?”
岳中行年纪虽轻,却是成名多年,也只有少林的达摩院首座,以豪爽闻名的无相大师这般人物见了他,方能称他一声“岳老弟”。其余江湖诸人,无不以“岳大侠”称之。似这般被人连名带姓的称呼,却是少见之事。“
但岳中行并不在意,笑道:“正是,却不知朋友是哪一位?“
黑衣骑士也报之一笑:“在下洪三,江湖上人抬举,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做桃花大盗。”
“啊?!”
即使是岳中行,也难免吃了一惊。
然后他笑起来,声音短促明亮。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久仰久仰,却不知洪先生有何贵干呢?”
岳中行大漠千里追踪,本就是为了捉拿洪三,此时说话,却似若无其事一般。
洪三笑道,“我是借这三头骆驼,专程来给你变个戏法的。”说着他也不待岳中行言语,双手轻轻一拍,一阵青烟自他掌中袅袅升起。
那青烟本身无毒,只是那三头骆驼在进大漠之前已被下了暗药,两相一碰,三头骆驼哀叫一声,同时倒地。
岳中行却已在洪三说话那一瞬间纵身而起,洪三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色人影已经落在马前,抬手一剑,气势如虹。
青龙剑岳中行剑法超群,“千里快哉风”的身法,亦是世间一绝。
洪三身在马上,一个铁板桥险险躲过,他此刻还不想与岳中行多做纠缠,一带缰绳,转身欲走。
只是这一带缰绳,马却不动。
洪三大奇,这匹黑马伴他多年,神骏尚在其次,更难得是十分通晓主人心意,方才却是怎么了?
他又用力一带,这一下,黑马一声长嘶,竟然跪了下去。
洪三一惊下马,却见方才还是高大威风的一匹骏马,此刻已是口吐白沫,离断气不远了。再看马身上,赫然钉了一排青蓝色细针,一望即知毒性不浅。
他再一抬头,见面前岳中行一脸无辜,白衣衣带被大漠里朔风吹得飞扬不定,笑得正是得意。
方才那一剑只是佯攻,可是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侠客青龙剑竟能使出下毒杀马这种伎俩?
“你杀我的骆驼,我杀你的马。恩,还算得上公平合理。”他笑吟吟的说。
自己三天前精心做下的部署被人一招之内反将回来。一时间,洪三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涌上头的声音。
他冷笑一声:“好个杀马不见血的岳大侠!”一掌击过去。
岳中行微微一笑,还剑入鞘,亦是一掌相还。
远远望去,苍茫大漠上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身形挥洒,煞是好看。只是……千万不要走近听他们的对话……
“我杀你一匹马你杀我三头骆驼,算起来你还欠我呢!”
“我那匹马是大宛宝马,你那几头骆驼算什么!”
“我的骆驼也是钱买来的!”
冷笑,“一张字换来的吧,这种字也拿出来,怎不让老板倒找几文钱?”
回冷笑,“总比某些人好的多,轻薄桃花逐水流,嘿,那种字也拿出来现……”
二人四目相视,一时间怒从心头起,各自拔出兵刃,出招愈发不留余地。
诸君请看,即使是大侠亦或大盗,一样会有打这种没营养口水战的时候。
以武功而论,岳中行与洪三实在伯仲之间,一时却也分不出胜负。这二人在江湖上名气相若,碰面动手却是第一次,时间渐长,起初那种斗气似的情绪慢慢下去,随之升起的,却是实实在在对彼此武学的钦佩之情。
大约打了近一个时辰,岳中行一招“风雨八方”,剑势直如疾风骤雨一般,青龙剑锋利无比,洪三武功虽高,亦不愿正面攫其锋芒,恰好一头骆驼尸体正在他左手边,于是纵身向骆驼身后一闪。
“扑”的一声,洪三倒是躲过去了,骆驼可没躲过去,再准确一点说,是骆驼身上的水袋没躲过去。
清水哗啦啦的流下来,停都没停一瞬间就渗进了黄沙里。
岳中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剑快的有点过了头。
然后他不说话,又是一剑“风雨八方”,刺向的却不是洪三。
洪三正想这人是不是昏头了,只听“扑”的一声,他马上的那个水袋也被刺破了,清水流了一地。
岳中行收剑而立,笑吟吟道:“第一次你没反应过来也就罢了,这一次还没反应过来?”
洪三冷笑一声:“在大漠里你毁掉所有水,不要命了么?”
岳中行看看自己身上满是尘土的白衣,笑道:“我怕什么,我身上白衣弄成这样,你一身衣服却鲜亮如新,若说附近没有水源,我可不信。”
然后他拍拍身上早没了样子的衣服,叫道:“发什么呆,还不快一起去找水,现在你的水也没了,打算一起把命送在这里么?”
洪三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头疼,心道这么个古怪胡闹的年轻小子,怎么就成了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大侠呢。
二人年纪相差并不多,但岳中行飞扬跳脱,一双桃花眼生得又好,便似少年模样。
正思量间,忽然间远处呜呜作响,天尽头一片昏黄,地上沙地转眼之间起了变化,太阳被突然而来的大片乌云遮住,天空顿时阴暗下来,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呼啸而来。
洪三一惊,随即叫道:“有风暴,躲到骆驼身下去!”
其实岳中行是他对头,但这句话自然而出,不假思索。
岳中行也无犹豫,学着洪三样子,躲了进去。
这场风暴足足肆虐了半个时辰左右,直到风声定了,岳中行灰头土脸的从骆驼下面钻出来,脸上居然还带着笑,“第一次在沙漠里见到这样情景,挺有意思的。”一抬眼却见洪三站在一旁,神色沉肃,奇道:“你怎么了?”
“水。”洪三淡淡一句。“方才那场风暴不算小,离我们最近的水源却不大……”
他话未说完,岳中行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时二人也无心争斗,洪三在前带路,青龙剑跟随其后,二人施展轻功,向着那处水源而去。
好的不灵,坏的灵。
看着面前变得一片空茫的沙地,二人怔在当场。
即使是武功再怎样了得的人物,在这等情形之下,也只是无能为力。过了良久,洪三才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回去,好歹还有骆驼和马,逼到不得已的时候,马血一样是救命的东西。
岳中行抬起头:“附近还有没有能找到水的地方?”
“有啊。”洪三冷着脸道:“有个很大的绿洲,走到那里大概要七天的时间。”
这样的沙漠里面,若是没有水,三四天已是极限。若洪三那匹黑马仍在,这段距离原也不在话下,如今却是毫无办法。
岳中行干笑两声,看天看地看看沙漠爬来爬去的四脚蛇,就是不看洪三一眼。
此时天色已晚,温度渐低,二人停了一会儿,也只得回到白日相见之处。
嚼了几口干粮,岳中行蜷缩在一头骆驼身边,骆驼已死,身体早不似平日温暖,他也不在意。一抬首见皓月当空,映得地上细沙如雪,遥遥望去白茫茫一片。若不计其他,倒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不由便抽出腰间短笛,一边打着拍子一边低声唱道:“一过石凉山啊,两眼泪不干啊——前面是戈壁啊,后面是……”唱到最后一句,他猛然打个冷战,一下子顿住了。
洪三叹口气:“唱的真够难听的。”
只是他也觉出岳中行神色不对,奇道:“你也是江湖中人,有那么冷么?”
岳中行哆嗦着点点头,他练的“千里快哉风”身法与寻常不同,以寒冰真气为底子,天赋合适之人上手极快,缺点便是若操之过急,虽也能练成高妙轻功,却比寻常人要畏寒的多。
这时岳中行一身尘土,嘴唇干裂,面色惨白,一双桃花眼光芒暗淡,与白日里大不相同。洪三心中一动,竟有几分不忍之意。
他站起身,拆下没用的鞍子等物,生起一堆火来。
火光小小的,也不算如何温暖,但岳中行已是眼睛发亮,“千里快哉风”此刻发挥最大效用,三两下便跳了过来。他伸手烤*,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洪三也坐了过来,他自然不怕冷风侵袭,岳中行毫不避讳的坐在他身边,几乎靠在了一起。
二人围坐火边,其实仍是各怀心思。洪三倒不怕岳中行暗算,青龙剑不熟大漠,没了他也只能困死在这里,这时绝不会动手。又过了一会儿,他低头见岳中行裹着外衣,毫无防备的躺在火边,呼吸匀细,却是已然睡熟了。
洪三本不是什么好人,心道眼下正是机会,一念倏起,伸手便向岳中行穴道按去。
手刚伸到半空,却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挡住,洪三一怔,低头见抵住他手的,正是方才岳中行吹的那根短笛。
岳中行眼睛还合着,语气却毫无睡意,“半夜不睡,要偷我的笛子么?”
洪三心道怎么占不到这人一分上风,口中却道:“不是偷,我看你手里的笛子有趣,借来吹吹。”
岳中行笑道:“借你倒无所谓。”一伸手,还真把笛子递了过去。
洪三真真被他弄得啼笑皆非,索性接过笛子,微一思索,便即吹了起来,正是那首“一过石凉山,两眼泪不干”,这调子本来凄凉,被他一吹,愈发显得苍凉顿挫。
岳中行却听得兴高采烈,笑道:“嘿,比我吹的好听多了。”
洪三叹口气,“比你吹得还难听的,倒也不多。”
岳中行只当没听见,身子又往洪三身边缩了缩。他看着天边月亮,忽然问道:“喂,你说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洪三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算了算了。”岳中行摇摇手,脸上还挂着笑,语气却逐渐认真起来:“我虽然是为了杀你而来,但也没想这般一起送命。罢罢,今日之事,毕竟是我的责任。若侥幸能出大漠,你我再来比试。但这次只要在大漠中,我不再对你出手了。”
一日之中,洪三只见他下手狠、脑子急、行事无顾忌。然而直到现在,方见出青龙剑岳中行侠义担当一面。
他移一下身子,道:“你再过来些吧,莫要没被渴死,先冻死在这里了。”
雪白月光清亮亮的照下来,照在相互依偎的两个人身上,一个英姿挺拔,一个漂亮洒脱,若让不知内情的人见了。还真是道好风景。
次日清晨,阳光炙烈。
洪三醒来的时候,岳中行已不在他身边。
他一抬头,一道白色身影正站在不远处,数日大漠跋涉,又是一日一夜未曾沾水,那人已是憔悴的不成模样。阳光直直照在他脸上,那眉,那眼,却仍是漂亮英气的惊人。
想到昨夜情状,洪三心中又是倏然一动。
我怎么偏是遇上了这样一个人。
正想着,岳中行也看见了他,三两步跑过来,眉飞色舞的说着话。
洪三眼里只见他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喜悦,心里不由也快活起来,一时竟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听!”岳中行又大声喊了一句。
“啊,什么?”洪三这才反应过来。
“昨晚你吹的那歌!”
洪三侧耳细听,远处果然遥遥一阵歌声,若不是他二人内力极高,却也听不清楚。又过了一会儿,歌声愈发清晰,中间还夹杂着清脆驼铃摇曳之声;再过一段时间,一列长长的商队,已然依稀可见轮廓。
二人同时一跃而起,相视大笑。
(下)
商队的领队谢天山,今天收留了两个不同寻常的人。
这两个人不知什么来历,一个自称张三一个自称李四,连化名都做的这么不屑掩饰,好骄傲的人。谢天山暗想。
叫张三的人一双桃花眼,不笑时犹似带有三分笑意。一身白衣脏的厉害,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漂亮的不象话。
那个叫李四的人生得也好,身形挺拔,相貌端正俊朗。若不是和张三站在一处,不知也要吸引多少女孩子注意。
当然他们也给了不少银子。这才是谢天山收留他们的重要原因。
一路行来,两人很快与商队诸人打成一片,张三尤其受欢迎。商队里不分年纪身份,无一个不说他好的。不到半天时间,他身上大到整套衣服,小到束发发带,全部焕然一新,而且无人为此要他一文钱,谢天山有点郁闷的想:连我这个领队都没这么受欢迎过。
李四说话不多,人缘却也不错。谢天山想他之所以不像张三那么受宠的原因是因为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张三身上。少有见他目光离开张三超过一刻的,虽然他自己未必知道。
当然,张三更没留意过。
夜,星辰漫天。
岳中行抱着剑,靠在帐篷边一根木柱上,松明火把忽明忽暗,映得他一双桃花眼波飞舞不定。
洪三站在他对面,见岳中行怀中长剑古意斑斓,赞叹道:“青龙剑盛名一时,果然是把难得的好剑。”
岳中行笑道:“是好剑,就是给我用可惜了。”
“这怎么讲?”
岳中行顺手抽出剑刃,皎洁月光下,洪三见青龙剑光华流转,锐气夺人。只是剑身磨损的厉害,上面大小伤痕无数。
洪三叹口气,“这把剑落在你手里,至少要折寿十年。”
岳中行笑嘻嘻的道:“没办法,谁叫它落在我手上了。”又道:“前几天和你打,看你那把剑也有趣的很。”洪三那把剑比之平常宝剑足能长出一半,确是气势惊人,岳中行仗着快剑如电才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洪三道:“那把剑,是我自己打的。”
“好厉害!”岳中行赞叹道,一双桃花眼闪闪发亮。
这一句语出真诚,洪三自然听得出来,心里忍不住的一阵欢喜,随口道:“我家是铸剑世家,莫说一把剑,日后打个上百把也不在话下。”
“好啊!”岳中行笑道:“我都要。”
洪三奇道:“你要那许多剑做什么?”
岳中行一正颜色,“拿去卖,卖了银子换酒喝。”说着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
洪三见他笑得开心,不由自主的,也一起笑了。
这时岳中行不过一句戏言,数年后一语成谶,回首前尘,洒脱如青龙剑,也只得摇头苦笑了。
此刻他抱着剑,笑得正厉害,却见商队里一个少年匆匆跑过来,叫道:“张大哥,谢领队说再过了两天就出沙漠了,今晚庆贺一下,叫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喝酒呢,你来不来?”
“嘿,有酒喝干吗不去!”岳中行笑道,一拉洪三袖子,“一起去吧。”
洪三点点头,随着岳中行一起走了。
篝火点点,欢声笑语一并传来。
洪三单独坐在火边,皱着眉头想着事情。
这几日岳中行遵守诺言,果然未向他出手,平日里对他笑语殷殷,言辞无忌,还真如多年好友一般。
而有时,他自己也会恍惚一下,似乎自己和面前这个一身白衣,生了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又常笑的年轻人,已经认识很久了。
“明明我才是桃花大盗么,那人一双桃花眼怎么生得这般漂亮?”
他伸出手,无意识的在沙子上划着字,写完了,自己低头一看,却不由怔住了。
沙上的,不是他常留的那一句“轻薄桃花逐水流”,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
“桃花大盗盗桃花。”
正出神中,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洪三一惊,抬头一看,竟是岳中行,一身白衣,得意洋洋的站在那里。
一瞬间,洪三竟有种被捉住贼赃的感觉,心一慌,三两下连忙把地上字迹擦去。
岳中行也未留意他动作,“一个人发什么呆?”一面说,一面递过一块黑糊糊的东西。
洪三怔一下:“什么?”
“吃的啊。”
洪三接过那块东西上看下看,“你确定这个东西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话是这么说,岳中行也有点犹豫起来。他把那块东西拿过来,又放在火上烤了两下,然后又递过来,“来,尝一口!”
“为什么是我尝?”洪三疑问道。
“不是你尝难道是我尝?”说的理直气壮。
洪三只好接过来,咬了一口。
幸好,还能吃。
仔细观察一下洪三面上表情,岳中行满意点点头,然后感慨道:“没想到地鼠肉,味道也不错么!”
洪三正咽下最后一口肉,听到这一句,一下子卡到了嗓子里。
“原来……你给我……吃的……是老鼠……”
岳中行大笑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变出一块来,“还有呢——喂,你这家伙跑什么?”
洪三仓皇逃出。自然,岳中行笑起来很好看,穿一身白衣很好看,一双桃花眼也很好看。但是他也没有道理为了多看一会这些,去再吃一口老鼠肉。
大漠深处,风吹的凛冽。
一个身形修长的黑衣人站在风中,眼里暗沉沉的,看不清一分异样情绪。
“这些天,竟不大像我了么。也罢,只要那个人能在身边……”他抿紧唇,身形挺直如剑,几与这片大漠连成一片。
忽然间,远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从声音判断,人数不多,大约二十余骑左右。马匹精良,骑术精湛。
又稍过一段时间,马队更近了,黑夜中,但见一片青光闪烁,却是马上长刀锋芒。
“不会这么巧吧。”洪三自语。
他识得这马队身份,近五年来,大漠中出了一伙悍匪,绰号龙卷风,人数不多,却极是残忍狠毒,专一劫掠沙漠中商队,不留半个活口。
据说被他们劫掠过的商队,留下的尸体,没有一具能看得出本来模样。
若在平时,洪三自然不会在意,他或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又或是兴致好时,待龙卷风杀完了人,再上去来个黄雀在后,将财物夺走。
只是今晚,他不想等。
他不想容忍任何一个打扰这段时光的人。
一弯冷月下,他缓缓拔出了身后长剑,上面一束藏青色丝穗飘动不已。
龙卷风也已发现了他,但速度并未稍减。
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一个飞扬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喂,龙卷风来了怎么不叫我?”
他一怔,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正笑得肆意。
“你怎么出来了?”他问道,不是不吃惊的。
“想你了,就出来找你。”他答的随意。
洪三猛地一震,竟是说不出话来。
岳中行那句话却当真是顺口而出,随即便抽出青龙剑,直向那群悍匪而去,为首一个人速度最快,手中长刀青光一闪,照着他便直劈下来。岳中行不避不闪,手中长剑顺势上撩,火星四溅,那人手中长刀被削成两段,刀头落在地上,一同落下的,还有他的人头。
这名匪徒在大漠中纵横十余年,今日里却是一招未曾使得完整,便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洪三却摇摇头,心道那青龙剑上,此刻只怕又多了一道伤痕。
然后他不再多想,一纵向前,笑道:“别杀的太快,有一半是我的。”
大漠中长剑似雪,血色如花。二人下手皆不留情,双剑初次配合,却也是天衣无缝。
待到谢天山赶到时,只见到一地尸体,前几日他收留的那个自称张三的白衣年轻人站在一边,悠闲自得的擦着剑。
“龙卷风!”谢天山愣在当场,纵横大漠的悍匪龙卷风,就这么死的一个也不剩。
他目光又转到那个白衣年轻人手中的剑上,数日来他们虽然一路同行,那年轻人手中的剑却总是用一块布包的紧密,直至今日才见得真面目。
然后谢天山感觉自己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他终于勉强说出三个字来:“岳大侠!”
岳中行悠悠闲闲的笑了起来。
这一晚的庆典,真是分外的热闹,岳中行被商队诸人围在中间,也不知被灌了多少酒下去。
谢天山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听说过青龙剑入大漠追拿桃花大盗事,便问道:“岳大侠,这一次多亏了您歼灭龙卷风,只是却不知那桃花大盗可有消息么?”
“还没找到呢。”岳中行道,抬手又喝下一碗别人敬过来的酒。
谢天山点点头,岳中行既然这样说,自然是如此。他又问道:“和您一起的人,却不知……”
“他是我朋友。”
这一场酒,一直喝到下半夜。
洪三与岳中行住在同一个帐篷,众人既知他是青龙剑朋友,也就放心把岳中行交他带回去。
一路之上,岳中行也不要洪三搀扶,虽然踢飞水罐三四个小猫两三只,但走得勉强还算稳妥。进了帐篷里,他一头栽到羊皮上,却是一动也不动了。
洪三坐在他对面一块羊皮上,目光烁烁看着他:“晚上喝酒的时候,为什么不拆穿我身份,反说我是你朋友?”
岳中行一双眸子里水光潋滟,“我高兴那么说,就那么说了……”
这真是典型岳中行式的回答。
洪三却不依不饶:“无论什么人和你相处几天,你都能把他当作朋友么?”
岳中行不回答。
洪三又问了一次,岳中行还是不说话。他低头一看,见岳中行双目合上,呼吸匀细,竟是已经睡着了。
他心中一动,细细看起面前这个人。
岳中行其实远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对他自己如是,对他的剑亦如是。大漠里飘荡了这些天,他一袭白衣早称不上干净,一身的尘土和酒气,脸上手上被沙砾磨出不少伤,薄唇上被风吹裂了数道口子。整个人都带着几分憔悴。可就是这样,那眉眼轮廓,仍是让人生生的移不开眼睛。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慢慢抚上那双桃花眼。
动作很慢,很轻,怕惊醒他,一点一点的靠近。
还有几分的距离,洪三却忽然停住了手。
那双桃花眼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一点也不像喝过那许多酒的人,极清醒冷静的看着他。
有的时候,你喜欢的人武功太高,警觉性太好,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洪三不动声色继续抬起手,拿起岳中行身后掉落的一件外衣,然后为他披上。
那双桃花眼里一瞬间闪现出几分歉意,几分感激,然后,又慢慢的阖上了。
这一次,岳中行是真的睡熟了。
他却不知道,在那一瞬间,洪三心里也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又走了两天,终于,他们随着商队,来到了大漠的边缘。远处已经依稀可见几棵沙枣树,小小的,带着活泼泼的生机。
岳中行负手站在帐篷外,听着远处商队喧闹声音,脸上微露笑意。
洪三走过来,声音低沉,“在想什么?”
大风吹动岳中行腰间衣带,他淡淡一笑:“想该怎么处置你。”
“哦?”洪七也是一笑。
“比如真像那些话本中说的一般,你虽负大盗之名,其实并未当真做过什么坏事,倒也罢了。偏偏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怎样的事情都做过,估计以后改悔的可能也不大。”岳中行并未转身,平淡道来。
“那么依你之见,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一开始,我不知道。”岳中行缓缓的说。
“这些天经过这些事,就算单以性情论,我也想和你交个朋友,但是没可能。”
“前几天我是真不知道该如何,不过刚才发现,果然我还是下不去手。”他笑一笑,“下不去手,那就不下了。今日一别,就此各奔东西。”说着,他转身欲走。
“等下。”洪三忽然叫住了他。“你真的要离开?”声音十分伤痛。
自岳中行识得洪三以来,只见他冷静心机,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一怔之下转过身来,却见洪三双拳紧握,面上神情扭曲,显是伤痛到了极点却又刻意压抑。极难得的,他亦是心中一软,上前一步:
“算了,或者我们日后尚有见面机会……”
这一句话未完,他忽觉全身发软,不自觉便倒了下去。洪三长臂一接,恰好把他捞到怀里。
青龙剑岳中行出道十二年,大小经历几百战,交友无数,遇敌无数,却只有在说方才说那一句话时,完完全全的未加防备。
一次, 足矣。
而岳中行与洪三大漠中相处十余日,几次对峙不是占了上风就是平手,也只有这一次,彻彻底底的输了下去。
“你说放手就放手,我可有说放手么?”洪三微笑,“方才的迷烟虽是无色无味。但若在平时,你也定然会发觉吧。一直是你占我上风。我占一次,也就够了。”
他从身上拿出一粒红色药丸,放入岳中行口中,又含了一口酒,竟是口对口的为岳中行渡了下去。
岳中行全身脱力,无法反抗,药丸到口中,外面的一层糖衣融化,他辨出里面药材,不由大惊,却是为时已晚。
洪三低头看他,脸上的神情爱怜横溢。
“你猜到是什么药了,对么?”
“是,正是化功散。但是你放心,我做事一向公平。你武功被废后,我也和你一同退出江湖。你说只想和我做朋友,但是我可不想。你不愿也不行,首先你武功被废了,其次你心里有我,最后,”他轻轻亲了一下岳中行的脸,“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是不是?”
他抱起岳中行,同时拔出自己身后长剑和青龙剑丢在地上,随即向大漠边缘一掠而去。
一月后,江湖上传出青龙剑与桃花大盗同归于尽的消息。却少有人知道江南小镇上多了一家卖兵器的小店,小店巷口有一株桃花,据说,店主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好穿白衣,长了一双桃花眼的漂亮年轻人。
江南,春色正好。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