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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璎璎
天台遗事之霞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那时,后日名满武林的洞庭湖三醉宫主人沈醉方才初出茅庐,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只凭着手中剑四处闯荡。
有一日,他来到佛道盛行的浙东天台山,在山脚下的茶棚里喝茶,没曾想竟引来三个当地人围观。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满脸台州人的剽悍,开口就要看沈醉的剑。沈醉当下彬彬有礼地拒绝。
那“枯木龙吟”剑是他师父所赐,为君山的镇山之宝,怎好随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家伙。不想刀未拔出,三个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开,飞到三尺外的地上。
“看见了吧?”沈醉问。那三人瞪着沈醉手中神光离合的宝剑,又互望一眼,一齐转身大步走了。
沈醉刚想追问,却听身后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这咋弄?”一回头,就见水漫金山。原来沈醉那手“飘风落叶”剑漂亮是漂亮,却没练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剑气过处,竟把那盛着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
“水就算了,水缸要赔。”这便是台州式的硬气,已经看见对方是高手,还敢讨价还价:“花了我多少力气方才弄上山的!”沈醉颇过意不去,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主人一边扫水,一边叽叽咕咕,忽然一块大物砸在地上,溅了他一脸的水——却是一大块银子!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老王,这等小气,一只水缸也如此计较。”店主人乐呵呵地捡起银子,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没法子,哪比得齐少爷家铜钿多啦!”
那来人一身雅洁袍服,从枝影斑驳的阳光下走进,显得气宇轩昂,卓然不群。他冲着沈醉抱拳一笑:“兄台好身手!”沈醉已然猜出是谁,脱口道:“齐归雨!”
原来齐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传“冷泉刀法”,在浙东一带势力不小,传到第九代的齐归雨,年纪轻轻就已成名,江湖人称“一春梦雨冷泉刀”。
二人互通了师承名姓,齐归雨连道几声“久仰”,命主人沏上好茶来,要和沈醉好好言说一二。这边茶水未上,外面的竹林小道上已缓缓过来一乘小小的青色软轿。轿夫们看见齐归雨便停了下来。齐归雨的脸竟然红了红,显得局促不安,喃喃道声“失陪”,人已奔了出去。一忽儿齐归雨回来,三言两语约沈醉“到寒舍一叙”,便随软轿走了。
沈醉心下奇怪,就听店里一个客人道:“那不是齐少爷的新娘子,那个吃鹿奶长大的漂亮小娘子么?”“是啊,阿霞啦!”“呵呵,齐少爷真是命交桃花啊!”“还是阿霞命好吧?山里女子能做齐家少奶奶,几世修来的。”
齐家大院坐落在天台县城北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齐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沈醉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
同是江湖少年,沈醉和齐归雨把酒论剑,一见如故,不觉就聊到了深夜。说起如今宦官专权,以致藩镇割据,民不聊生,都不胜唏嘘感叹。
月光如水,倾泻在小书房的墙壁上,把鳞次栉比的陈年典籍剖成了阴阳两半。沈醉的眼似乎也有些蒙眬了。
突然,月光一下变得雪亮,携着风吟落下,把两人之间的宁谧齐刷刷地劈开:“齐归雨,纳命来!”
沈醉避开剑锋,跳到一旁。只见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着一个修长枯瘦的黑衣人,仿佛一段槁木,手中剑直指齐归雨。
齐归雨一脸无奈:“此地危险,全是海龙王的人,你怎地又跑了回来?”“哼!”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松涛中传来,“回来取你这背信弃义的狗命!”
那剑锋一抖,冷冷滑向齐归雨的咽喉。沈醉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吃惊。只这一个动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门正派的武功根底。沈醉自出江湖,使剑的好手也遇见过几位,但功夫如此卓绝的,却还是第一个。他心中不由暗道:“齐归雨要吃亏!”
齐归雨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剑,两个虎口鲜血直流,嘴里还不住道:“寒山,你真的误会我了!”
黑衣人一声冷笑,回剑又劈。忽然电光一闪,沈醉的剑已兜向他头顶。他一蹲身,一顶头巾被生生削下。没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显然吃了一惊,连退两步,忽然闪身从墙头飞出。那轻功曼妙,翩若惊鸿。
一招落败,飘然而去,此人也算孤傲得可以。只是头巾落处,竟是精光锃亮,宛然还有九个香疤——是个和尚?
沈醉年轻好胜,就要去追。只听齐归雨在背后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尘,站了起来,连声道:“多亏沈兄,多亏沈兄。”
“这寒山和尚是什么人?”沈醉问。齐归雨紧锁剑眉,俊秀的脸上竟带着极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将沈醉上下打量了个遍。看得沈醉心里发毛:“齐兄,到底怎么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的,在所不辞!”
齐归雨长叹一声,终于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只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如方才的尴尬。沈兄,你我一见倾盖,一切都要拜托你了。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阿霞。”
“为了尊夫人?”沈醉大吃一惊,“那人——不是个和尚么?”齐归雨冷笑道:“不错,寒山是国清寺的挂单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记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过,”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的确是个武学奇才,我都甘拜下风,又引为同道知交——方才你与他过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师承?”“仿佛是终南派。”
“不错,他的授业师父正是终南山的临风道长。”
沈醉一听,不禁肃然起敬。要知道,临风道长和沈醉的师父齐名,都是当年武林中的绝代高人。
“他由道入佛,法号寒山,三年前投在国清寺。玄朗大师很赏识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国清寺多年的施主,来往很多,我因此认识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谈话也就多,交往深了以后,就觉得他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和寺里的其他僧人相比,过分地桀骜。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我发现他果然不守清规,与赤城山里的阿霞姑娘来往甚密。我私下里也劝过他,可惜他根本不听。”
齐归雨立在窗边,望着茫茫的深山夜色,声音柔和得像空谷回风:“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山里人都传说,十八年前,一个采药老人爬到赤城山顶,看见一只白鹿伏在地上,正用乳汁哺喂一个小小的女婴。于是老人就把女婴抱回来喂养。因为发现她的时候正是黄昏,赤城山顶彩霞漫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可都是上天赐予的奇观。后来采药老人死了,阿霞就一个人骑着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间游荡。你没有见过那种轻灵的样子,是绝对想象不出的……
“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么开始的。寒山虽然身处佛门,竟一点儿都不避讳。他还对我说,有一天他要娶阿霞为妻,两人一同远走高飞。”
“这算什么!”沈醉大摇其头。齐归雨的脸色转为肃然:“他就是这样的人。可是后来,他却不得不抛下阿霞,离开天台山。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实面目全都告诉你。他其实是霍王的幼子!”
霍王事败,是五年前的事。掌权宦官鱼瞻下令诛其九族,李唐宗室这一支,算是绝灭了,谁曾想还落下一个小儿子。
齐归雨又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故而从小就送到临风道长那里,令他逃过一劫。后来他改了母姓蒋,字听松。临风道长仙去时,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国清寺挂单,却被鱼瞻发现,委派海龙王钱千里带了楼外楼十三杀手追杀。我在天台县府听见此事,连夜跑到寺里,劝他去洞庭湖找你师父。他却不以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劝活劝,好歹把他拉下山。临走时他要我替他好好照顾阿霞。我并不是乘人之危,何况你想,娶阿霞那样出身的女孩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为难,但寒山走后,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却发现她怀孕了。”沈醉的眉头越锁越紧,觉得寒山好生过分,而此事恐无善了!
齐归雨道:“叫我怎么办呢?阿霞未嫁生子,在这百里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传出去,他自己固然完了,连带国清寺和玄朗大师也都名誉扫地。我只好将阿霞娶回,掩人耳目,准备合适的时候再与寒山联络。老天有眼,这半年以来,我可连阿霞的房门都没进过。
“可是你看,他依然是误会了,不顾死活地跑回来和我拼命。他那样的性情,讲也讲不清,听也听不懂。沈兄弟,你是局外人,替我向他解释解释。海龙王和楼外楼十三杀手现在附近,你劝他在外头多呆几年,再回来接阿霞。临风道长的衣钵弟子难道白白死在这些江湖败类手里!”沈醉当下慨然答应。
“他从不把杀手放在眼中,此时定在国清寺的玄朗大师那里。”
第二日,沈醉就去了国清寺,果然看见寒山一身僧袍,立在莲座旁。
“你虽然先拜了临风道长为师,但已入我佛门,即为国清弟子。”玄朗大师缓缓道。寒山冷冷地不发一言。昨晚一面匆匆,沈醉这才看清他的脸。可此刻当着玄朗大师的面,却如何提阿霞的事呢?
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师父,齐家的少奶奶来烧香。”玄朗缓缓走了出去。沈醉没看寒山,却也能感到他面上的抽搐。
堂皇而肃穆的大雄宝殿中回旋着清越的钟声。佛祖披金戴玉,面无表情。只有他那十八个奇形怪状的徒弟,挂着永远空洞的笑意,俯身逼视着善男信女们的虔诚。
少妇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轻薄的红衣在淡淡的香烟中缭绕。“夫人求什么?”少妇立起身,认认真真插上香,声音极为清澈:“求我的孩子平安。”红衣起处,遮不住她隆起的腰身,至少有七八个月了。
沈醉总算是见到了阿霞。他站在玄朗大师的身后望了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齐归雨说,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原本对于儿女之情颇不以为然,可阿霞第一次让他懂得了,什么是惊艳。
猛然,沈醉感到身后一阵阵阴湿的寒流袭来。是寒山,躲在重重帷幕后的寒山,用抛弃一切的眼神死死盯着,盯着黑沉沉的屋梁下那一抹唯一鲜活的红色。然而那红色却如此的缥缈不定。
事后和尚们发现,那根柱子上留下了十个极深极深的指印。
就见一个身穿皂衣、管家模样的人悄然进来,一本正经道:“少爷说了,少夫人身子要紧,还请少夫人赶快回府。轿子在门外了。”牵起红衣,阿霞也不向玄朗道别,只是木然向门外走去。
“阿霞!”大铜钟被震得嗡嗡作响。阿霞一回头,终于发现了躲在柱子后的寒山。仿佛孤儿遇见久别的亲人,她“嘤”了一声,扑了过去。可皂衣人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劲儿向门外推。
“松哥——”绣着重重佛光的帷幕被扯了下来,空中扬起一片陈年的香灰,携着腐朽的霉味。寒山一双枯瘦的厉爪凌空落下。
玄朗皱紧眉头,沉声道:“寒山退开!”可是已来不及了。皂衣人闷声不响地倒在门槛上,脑浆迸裂。只见红云一卷,裹入一袭灰色僧袍中。
“站住——孽徒——”玄朗又气又急,顿着禅杖,眼睁睁看着寒山和阿霞飘出山门外。临风道长的轻功是武林中无对无双的,哪里追得上!
又一朵青云飘了出去,那是沈醉追了上去。
枝丫如织的幽暗密林里,轻声嘤咛的泠泠山泉边,野花如茵的潮湿草地上,殷红与苍灰的流云,飞扬零乱。
情热的阿霞和寒山都没发现,可怜的沈醉躲在山石后进退两难。沈醉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原本是从小立志做道士。可大约是天台山上那无比绚丽的一幕,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只能蜷缩成一团,紧紧闭上眼,却依然挡不住那股强烈的生命气息,直如春风拂面。
“松哥,带我走。”“一定。”
松哥?沈醉突然想起,齐归雨说过寒山的俗名,是叫蒋听松来着。他脑海一清,终于鼓足勇气站了出来:“寒山师父——”
寒山冷冷地瞧过来,把惊恐的阿霞藏在身后:“你的功夫的确比姓齐的高,可也未见得我就要怕了你。”衣袖一抖,寒山的手里已多了一柄冷如新月的长剑。
沈醉握紧了“枯木龙吟”,镇定道:“是你误会齐少侠了。我受他之托,来向你解释,烦你费片刻工夫听一听。”“受他之托——你是什么人?”寒山傲然道。
沈醉一一说了。寒山听罢,微微动容。
阿霞死死拽住寒山的衣袖,不想放他走。寒山抚了抚她的头发:“身体要紧,先回去。我料姓齐的不敢对你怎样。”他又望了一眼沈醉,“江湖上的事情,你是不懂的。”沈醉就如此,将蒋听松从阿霞身边带开。
他将齐归雨的话原原本本倒出:“齐少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卑鄙小人。此时海龙王和楼外楼十三杀手都在国清寺周围等着。你还是快走为好。阿霞和她的孩子,齐少侠会照顾。然而你如果执意带上她一道离开,只怕会害了她的性命。”
寒山默然不语,棱角分明的面庞微微抽动。忽而他将剑掷到地上,长叹一声:“我处境如是,很难信任什么人,只除了阿霞。”沈醉认真道:“江湖中人,唯讲一个‘义’字。连自己的朋友也要猜疑,便是过分了。”
寒山似乎被沈醉打动,沉吟半晌:“也罢,是我看错了齐归雨,但愿他——就请你代我向他致歉吧!”他又朝那片还存着两人体温的空地上望望,阿霞却已经走了,“我不去见她了,让她保重,等我回来。”
他拾起剑,忽然拔腿向山下冲去。沈醉大声喊着:“齐少侠叫我告诉你,沿着灵溪走,那条路上他打扫过,没有杀手埋伏。”
回到齐家大院,沈醉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这桩事虽然有点儿狼狈,却毕竟没有辜负齐归雨的重托。寒山那样的执拗高傲,居然相信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难。只是不知道,寒山和阿霞的这段孽缘,异日该如何了结。想必这样的结果,齐归雨知道了也会甚觉宽慰。只是他此刻却不在家里。
“不好了不好了!”“还不拦住她!”
就见房顶上白光一闪,门外一片哗然。沈醉一惊,就见几个家人冲了进来:“沈公子,帮帮忙。少奶奶跑啦!”沈醉一时愕然。
“她骑着那只该死的白鹿走的,追不上啊!”“沈公子你武功好,帮忙追少奶奶回来吧!少奶奶快要临盆了。”
“都住嘴,”七嘴八舌的,什么都听不分明,沈醉不由喝住,“看见她去哪里了?”其中一人大声道:“一定是赤城山,少奶奶老喜欢往那边跑。那山上全是悬崖峭壁,除了白鹿,只有轻功好的人才上得去。”
沈醉瞟了那人一眼,却发现其人正是昨日抢他佩剑的三人之一。他心里微微一动,忽道:“你家主人呢?”“去了灵溪,今日回不来!”
沈醉那时虽然涉世尚浅,对江湖上的很多事都看不太懂,然而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不祥之兆一旦出现,就能立刻悟出。他当机立断,不再听仆佣们啰唆,推开众人奔向赤城山。
上山的路,只是峭壁上几角凸出的岩石,一般人休想上得去。沈醉的轻功还好,费了一些力气,终于爬到了山顶。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遏止了山顶低回的流云与松风。
沈醉听见哭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循声找去,拨开荆棘和荒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阿霞姑娘,”沈醉惊恐失声,“你还好吧?”他这话是自欺欺人,那草丛中流淌成河的不是阿霞殷红的长裙,而是鲜血,不断流出的、温暖的鲜血。阿霞挣扎着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扯断脐带,然后重重倒了下去,气如游丝,面若金纸。那只白鹿伏在她身畔,不住舔舐着女主人的手,灵动的双眸中满是悲怆。
沈醉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搂过阿霞,将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她体内,想给她吊住一口气。阿霞总算悠悠然睁开眼,望向刚出生的女儿,却没有力气哄她:“我不能在齐家生下我们的孩子。他们……他们会害死她的。”沈醉一时震惊了。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嫁给齐归雨。但是我和齐家有约在先,我要等松哥三年。他三年不回,我才会真正做齐归雨的妻子。齐归雨本来就不耐烦了,谁知松哥回来太早,更要让他落个一场空。”
沈醉的脑子嗡嗡作响……“你劝他在外头多呆几年。”“灵溪道上是没有敌人的。”——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懂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阿霞纯净的声音,透着千年万年的绝望与凄凉,“但孩子……”沈醉裹住那女婴背在肩上,慨然道:“我一定带了他回来,你也一定要等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海龙王与楼外楼十三杀手究竟是怎样的敌人,被鱼瞻看中的高手,能够折服于他的剑么?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杀气,“枯木龙吟”在沈醉腰间嗡嗡低鸣着。
沈醉赶到灵溪的时候,寒山的鲜血已染透了撕裂的衣衫。剑舞狂花,荡气回肠,犹自在空中翻腾。沈醉从来没见过,一个剑客的困兽之斗也能够壮丽如斯。
楼外楼十三杀手已然倒下六个,还剩的七个,带着深深浅浅的伤,仍然有条不紊地围攻着。不远的地方,一个蟒袍玉带的黄胡子大汉悠闲地插手旁观。十三杀手和楼外楼天价的暗杀订单,都是名不虚传的,便连这临风道长的弟子、李唐宗室的贵胄,也没有幸免的希望。
沈醉一时热血沸腾,龙吟出鞘,呼啦啦飞入战团中心,和寒山并肩而立。海龙王禁不住“咦”了一声。
寒山一时大怒,忽然撇下围攻自己的七个杀手,转身向沈醉砍来。当然,此刻他最憎恨的人,除了齐归雨,就属沈醉了!不是沈醉的精彩说辞,他不会相信齐归雨的谎言,不会抛下阿霞,令自己身陷绝境。可沈醉却没想到这点,看着寒山击出的剑几乎傻掉。
那把剑离沈醉的胸口不到半寸,忽然生生收住。寒山发现了沈醉背后那正在啼哭的女婴。
沈醉反应极快:“寒山,这是你的女儿,阿霞生下的女儿啊!”寒山一愣,手里的剑跟着夺眶的泪水,一起滑落在地。
就在他分神的一刻,七大杀手的八般兵刃全都当当当架到了他的身上。寒山恍然大悟似的,仰天长笑道:“哈哈哈……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武林道义……都是一般的虚伪无耻!”
沈醉发现自己又坏了事,更加愧不可当,长剑指向海龙王,大声道:“姓钱的,你下来,我们较量较量!”海龙王钱千里一动不动,抚须沉吟。一个翩翩公子却从树后转出,微笑道:“沈兄弟,救人不是这样救法的。”
是齐归雨,沈醉这时恨不能一口吃了他。他悄悄护好婴儿,冷道:“是小弟经验不足,两头都来晚了。不但寒山师父完了,连阿霞也……”
“阿霞怎么了?”这一声断喝却是两个人一齐发出的。话音未落,“枯木龙吟”已然刺透了齐归雨的胸膛。“好剑法!”齐归雨微微笑道。鲜血从雅洁的白袍中汩汩流出,衬着他惨白的嘴唇,“你也不傻么。若不是阿霞的事让我分心,你也不能一招内杀了‘一春梦雨’。”
沈醉一把抽出长剑,恨恨道:“我是太傻,万不料你如此狠毒!”“我狠毒么?”齐归雨的气息越来越淡,他瞧着寒山,眼神中依然是那种深深的失落,“阿霞,天台山的仙子。我生在天台,长在天台,她是我自幼爱慕的精灵。然而,只是为了门第,我竟然不能够娶她。寒山你是谁?蒋听松?不过是一个被通缉的逃亡犯,落泊的出家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赢得了仙子的眷恋,为什么……你为了阿霞,可以藐视一切,可以把国清寺百年的清规践如尘土!为什么我不能够也为她疯狂一次,为她欺骗同道,出卖朋友……”沈醉颤抖着手,竟然刺不下第二剑去。
“好了好了!”黄胡子的海龙王钱千里终于瞧得不耐,他扭头朝七个杀手道:“还不快把蒋听松结果了?”
七大杀手撇撇嘴,互换了一个眼色。为首一人道:“鱼公公只付了一半。”钱千里点点头:“我知道。”第二个人道:“楼外楼的规矩,开出的单一定要在撕票前付清。”钱千里又点点头。
第三个人道:“我们都是奉楼主之命行事,决不破例。”第四个人道:“所以在鱼公公给足钱之前,我们不会动手。”
黄胡子飘了飘:“呵呵,鱼公公远在长安。你们该不会想带着蒋听松到长安领赏吧?”第五个人笑道:“我们没那么傻!知道海龙王你是替鱼公公办事的。”钱千里又是一笑。
第六个人道:“而且我们还知道鱼公公已经把剩下的一万两银子给了你。龙王爷现在把钱拿出来,大家都轻松。”钱千里哈哈大笑:“楼外楼的十三杀手果然不同凡响!那么你们现在派个人跟我去拿银子。”
那七人你看我,我看你,直到第七人道:“这个却难,派谁都不合适。”原来他们自己人之间,也不信任得紧。“这有何难!”钱千里轻轻一起,落到寒山身边,顺手点了他周身大穴,“你们放开他,都跟我来好了。”
七大杀手遂撤下兵器缓缓退开,跟着钱千里向林中走去。
忽然,那七人听见背后一声野狼般的嘶吼。还没来得及回头,七颗头颅就已冲上天空。
钱千里转过身,微微笑着:“钱和情人一样,是不能够老惦记着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怎么?你不谢谢我,反而——”那点穴是假的,寒山已经递到钱千里咽喉的剑,缓缓撤了回来:“为什么救我?”
钱千里笑得又油滑又洒脱:“楼外楼十三高手已经死完,那一半酬金自然归了我,没必要再与英雄为难。钱某自认不是池中物,天下大乱,逐鹿当其时,又何必给那阉人做鹰犬!”寒山拭去一脸的红红白白,表情渐渐起了变化。那血的味道,又腥又咸。
不知何时,齐归雨已然停止了呼吸,沈醉解下背上女婴,默默递给寒山:“她还在赤城山上等你,快去吧!”寒山抱过孩子,满脸的血肉狰狞渐渐变得柔和。他忽然抬头,恶狠狠地冲沈醉叫嚷:“伪君子,还不快走!等我有了力气,第一个便要杀你。”
沈醉没有办法,他明白这一段冤仇,怕是要永远结下了。
寒山勉力站起,往赤城山的方向蹒跚而去。刚才那最后一击,耗尽他一身气力。他还能走得到赤城山,去看看他的阿霞么?
这时,白光在林中一闪,却是那白鹿来了,它背上还驮着一个艳若明霞的柔软躯体,一道鲜红长长地拖曳在草地上。
寒山喜极而泣,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那一袭红衣。沈醉远远看见,心里也有了些许宽慰。
然而就在这时,那一团染血的灰袍中低低升起了一声哀号,悠远而凄厉,仿佛绝望的狮子发出了最后的呻吟和愤怒。
这一刻,就连沈醉也非常希望,那张绝世美丽的面容至少能泛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生的气息,那双精灵的眼睛至少能再睁开一次,传达些微久远的柔情。然而她的确再也醒不过来了。死亡的灰白盛开在浩荡的血腥里,触目惊心。
只有声声婴孩的哭泣,回荡在天台山的一片空寂之中。
后来,那婴儿被寒山取名为——蒋明珠。
天台遗事之药
陈缘才跨上岸,就听见那个撑船少年,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这个……”少年从船舱里掏出一个青竹篓子,“娘说要好好谢谢沈大夫和——和陈姑娘。”竹篓子湿漉漉的,少年怕陈缘嫌脏不肯要,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那么捧在手里,脸都红了。陈缘也有点儿紧张,忙接过篓子笑道:“多谢你娘费心——怎这样客气呢?”
少年如释重负,一边嘀咕着大人教的客套,一边就忙忙地撑开了船。秋风悠悠的洞庭湖上留下一痕淡淡的水花。
陈缘低头,看见竹篓里亮晶晶的,原来是大半篓新鲜活泼的湖虾。
碧纱窗外,竹影婆娑,三醉宫的主人沈瑄正埋头临帖。陈缘不敢怠慢,字斟句酌,把今日出诊的情形细细汇报一遍。沈瑄却心不在焉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加了一味血见愁?”
陈缘愣了愣,顿时明白舅舅是在问那个患有呕血症的老吴。像这样卧床日久的病人,此药本不该用的,一旦凝成血块,会有性命之虞。“但他吐血半日未止,再不用血见愁,我怕会出事……”毛笔在纸上停了一会儿。“也只能如此。”沈瑄微微摇头。
这就算是肯定了,陈缘暗自舒了口气。忽见书桌上风清云淡地插了一枝花,却是含苞的白芙蓉。
“小缘今天看了几个病人?”沈瑄抬头问道。“三个。”“哦。那咱们还有四个得瞧瞧——明天我去,你留在家里。”“嗯——”陈缘有些说不出话来。
秋风起,白云生,微微的凉意渗入襟怀。明天,就是白露节吧?
陈缘眼中的舅舅沈瑄,始终像是个淡漠的影子。看他在朗吟亭里轻敲长铗,看他捧着诗卷在斑竹林晃来晃去,看他对着碧水长天悠然出神……舅舅是湖湘一带的名医,江湖中的南沈北倪,南沈说的就是舅舅。五年前,母亲不辞千里将陈缘从桐庐送到君山的三醉宫来,满心希望她能将沈家的绝世医术传承下去。
舅舅没有家室,倒是收了一个义女小谢,自小跟陈缘很是要好。其实陈缘女孩儿家,哪里喜欢学医,只是拗不过娘亲,来就来了,心想有小谢为伴,也不怕日子难过。谁想到进了三醉宫才发现,小谢已经离开,去庐山跟着女侠徐淡影学艺,另一位师兄卓涣之也不常在君山上。
这样清冷的地方,陈缘只有把闷气吞到肚子里。
第一次见面时,沈瑄还在给病人写方子。他只是侧过身,随便扫了陈缘一眼,再没有多的话。陈缘只记得舅舅小时候抱过自己,很温和的一个人。可是如今成了名医,就变得这么冷吗?可是当着母亲的面,陈缘不能说自己有多委屈。
舅舅划了好大一堆书给她,让她一年之内自己念完。那一年,陈缘从没在四更以前睡过觉,一头浓密如云的黑发眼见着落去了好多。腊月里,小谢从庐山回来过年,孩子们济济一堂,陈缘看见小谢面若莲花,眼神快乐得像春天的燕子,一时百感交集。
——想什么呢?陈缘的手一抖,差点把半枝莲写成七叶一枝花。舅舅很严格,不能见任何涂改。写了这些年,居然也便手到擒来、不假思索了。只是今天,这样的心猿意马。
窗外,三醉宫很大,空空荡荡的。只有舅舅的衣衫上洗不去的药香,缭绕在疏淡如水的阳光里。日子如此岑寂,几乎磨尽了人的心性。陈缘伸出手臂,菡萏香销,白芙蓉又开了,一朵一朵,如天边停云缱绻。
那湖上的烟霭迟迟不散,只见沈瑄的小船缓缓消逝在云水深处,陈缘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今天她起了一个大早,给舅舅收拾好药箱以后,便轻轻踱到后山。漫山的斑竹枝条,一滴滴悬着新下的露水,清寒彻骨,带着竹叶清香的,很好。
“沈大夫——沈大夫在不在——”天光未明,就有求医者上门,却是隔壁渔夫的女人,孩子在水边玩耍时被蛇咬了手。那女人见只有弟子在,顿时冒了汗。陈缘也不慌忙,抱过孩儿细细察看,却不是毒蛇,没有什么要紧,便上了些伤药,细细安慰了一番。
送走了那对母子,陈缘默默掐下一朵白芙蓉。十指尖尖,剔出里面清新莹白的花蕊。
这是现在,也算陈缘快出师了。早几年,毒虫咬伤这样的小毛病,沈瑄也是不让她看的,说是新手纸上谈兵,岂能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每每只叫她在一旁看着。那时候,每天跟在舅舅后面进进出出,端盘子递剪子抄写药方。很琐碎的事情,往往一忙就到天黑。
也是沈瑄医术太有名,老远从琼州岛来的病人都有,排着队等神医看上一眼,再治不好,死也便认了。病人里面富人固然不少,穷人却是更多,沈瑄从不一视同仁。有钱人家送金送银,来者不拒。有的人家却穷得连路费都是东拼西凑的,沈瑄看过,便叫陈缘包了药送去,并不提钱的事。
更有不少带刀带剑的,受了稀奇古怪的伤,那都是江湖上的人。那些人一上门,总带着一大串的血雨腥风。起先陈缘还挺怕的,但看舅舅气定神闲,视若无睹,根本不当他们是一回事。其实,生死关头,很少有人会在医生面前撒野。更何况,洞庭沈氏,原先便是江南武林的名门世家,被许多江湖人心里敬重着的。恶风恶浪,不容易泼到三醉宫里来。
陈缘渐渐也就学了舅舅的样儿,冷了眉眼冷了心肠,站开一步,只管治病。生死离合,江湖恩怨,对陈缘来说,就是一场看不完的戏。
白芙蓉垂死的花蕊,漂浮在白露节清冷的露水上。
陈缘从五斗柜最上面一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翻出一些干的、陈年的花蕊,捧了出来,一把把撒入水中,看它们一沉到底,她的心便也像装着那么一盏晃晃的清水一般。
那几年,每天重复相同的工作,让陈缘觉得日子平淡得没了边。舅舅有时会冷不丁问她点儿什么,有时兴致来了,也给她讲讲医理。后来陈缘渐渐熟练,开始单独出诊,坐了小船到四围乡里,一家一家地送药。直到三年前不能忘记的那一天,陈缘刚回来,猛地里撞见厅堂上坐了一个灰色长衫的男子。
陈缘立刻退了出来。她看见那人腰上佩了一把样式古拙的剑。陈缘在三醉宫呆得长了,虽不入江湖,却也久惯。她知道什么情景应该回避。
沈瑄的武功是很好很好的。他绝少有动手的时候,但是江湖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宫的神医动了手,没人讨得了便宜去。像小谢,还有卓涣之,拜了沈瑄做师父,学得一身武艺,在江湖上各各闯出一番名头来。但陈缘天生资质不佳,便一点都没学。沈瑄淡淡道那也很好,学武功干什么呢?江湖……陈缘猜不到舅舅没说出的,究竟是什么。江湖险恶?她转过身,钻入屏风后面。
江湖,那是只能远远看着的。
偏生躲在屏风后面,那些话还是一一传到耳里。那人的声音还年轻,却是中气不足,何况正在求人诊治,更显得微弱可怜。他心里很急,越说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气,不疾不徐,一味推拒着,竟似一毫也不让。那人就说,难道你沈神医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难道你可以见死不救?舅舅说原本也就救不了你,你若静静养着也就罢了,我根本没办法让你能够动武。两人说着说着,竟吵了起来。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声调,却骤然停住,似是哽咽。陈缘忍不住探头去看——竟然那人也正巧向这边看来,目光顿时撞上。陈缘连忙低了头,却明明听见——“师父见死不救,那就请令徒出手。”
陈缘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关系没关系,舅舅会跟他说明白的。然而沈瑄不说话,似乎是等着她自己开口。陈缘只得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朝那人一福,张了张嘴,想说:“不过是个学徒。没有给人看过病的。”
可那人就这么立在她面前,恳切地望着自己。灰布长衫棱棱挺着,一抹眉色淡若天际孤云。于是陈缘说出的便是:“我尽力为您医治。”那人面上一扫阴翳,顿时朗然大笑。
她以为舅舅会生气。然而沈瑄只微微一笑:“那小缘你可要费心了。”
葛倾。他患的是心疾,娘胎里带来的。陈缘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发现搏动得异常厉害。陈缘没见过这样重的病人,一惊抬头,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应该早已知道:“倪先生已看过。”陈缘顿时明白为何舅舅不肯治。幽州倪远是看心疾的高手,连他都放弃的病人,沈瑄自然明白有多棘手,名医们各自心里有谱。这硬骨头却是叫她陈缘揽下了。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倾。他依然带着遥远的笑容:“大半辈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练武静养着却也不能。请姑娘想想办法,再多给我一些时间。”生离死别陈缘也算见得多了,此刻却还是忍不住难受: “多长时间呢?”葛倾的声音更加温润:“三年。”
他只要三年时间,应该不算很难。但是陈缘却依旧没什么把握。平素里见惯了舅舅治病,真的轮到自己,却一阵手忙脚乱。她先给下了一个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书,看看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对症。
葛倾没有留在三醉宫,他买了一只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后面。那晚陈缘还在翻书,葛家的苍头来了,说公子又犯了病,请大夫快去救命。陈缘披了衣裳去瞧,只见葛倾满脸青紫,口吐白沫,不停地喘息着,连躺也躺不下。这是要命的发作,十有八九是救不过来的。
陈缘让苍头去请沈瑄,可沈瑄却没来。陈缘自己忙了一晚,总算看葛倾缓过了气,便回去睡了。
再睁眼的时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黄昏。陈缘暗叫不好,忙忙就跑去船上,看葛倾怎样了。可卧室里却没有人。
陈缘心里猛地被抽空。她瞪着陈设简朴的船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哪里传来的笛声呢?清越活泼,如同晶莹的春雪。
陈缘悄悄绕到船尾,见葛倾一袭灰袍,金色的夕阳被湖水片片摇碎,映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显得分外生动。还能吹笛,真是好。陈缘不敢搅了他的兴致,默默听了一会儿,才自己悄悄走开。
《梅花三弄》,那样欣悦的调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陈缘想着,又忍不住回头望望。夕阳影里,水光潋滟,那人影看起来颇不真实。乍一转身,却正正撞上沈瑄沉思的眼。陈缘一慌,未及说什么,便一低头溜掉了。
夜里她便没了看书的心思,翻开箱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地调着。沈瑄会弹琴,小谢也会,陈缘却没学到多少,一曲《梅花三弄》,弹来弹去就像是胶在指尖上,化不开。于是想着葛倾,他此刻在湖上,不知睡着没有。没想到舞刀弄剑的江湖人,笛子却吹得这么有情趣。
可惜这样的人,却只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给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纤纤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灵。
葛倾住在湖上的那些日子,表现得十分平静。他每天吹吹笛子,看看书。陈缘遵着舅舅的规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问问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最近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她好歹是深闺长大的女子,这样抛头露面,怎么也不太习惯。有时就那么讪讪的,没话找话,很有些不好意思。葛倾也是个内秀的,有时两人说着说着没了话,就这么沉默地尴尬着,于是他又吹笛子。陈缘则如释重负地告退。
“陈姑娘,”葛倾突然悠然问,倒让陈缘吓了一跳,“我的病是真的无救了吧。”“哪里,当然治得好,你放心。”陈缘只敢含糊些话语。
不要以为她不尽心。这些日子来,陈缘几乎把自己学过的东西统统重温了一遍,有些地方搞不懂,又不敢直接问舅舅,只好拐弯抹角地“偶然”提起。沈瑄心里明白,也不说破,便顺着她的意思告诉她。
给葛倾试着换了好几种药,终是不见起色。陈缘也急。是别的病人,早就生气了:一个刚出师的小大夫,原来就不行,竟敢拿病人试药。偏偏葛倾,总是微笑着,任她把方子改来改去。
一个多月过去,陈缘和葛倾,总算是渐渐熟识了起来。
舅舅还没回来,打发走几个病人,陈缘又开始捻着洁白的芙蓉花蕊。眼见就快晌午了。
前前后后,葛倾在三醉宫呆了小半年。他走后的一两年间,三醉宫常来一个客人——欧阳世家的掌门人欧阳觅剑,说起来他还是葛倾的师弟。欧阳觅剑本为小谢而来。小谢认祖归宗,竟是欧阳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欢东奔西走,欧阳觅剑过来往往见她不着。沈瑄和这欧阳公子又话不投机,结果只是陈缘招呼着,一来二去的,他倒是和陈缘熟了。
“在下复姓欧阳,名觅剑。”初次见面,因早知欧阳世家的名头,陈缘微微惊异。那人一笑:“姑娘若觉得不好记,就想着果脯好了。”陈缘忍不住扑哧笑了。她知道,欧阳世家的掌门声名赫赫,是做大事的人,这种人一般总是和蔼可亲的。不知他的师兄葛倾,从前也是如此么?
只可惜沦落到陈缘手里的葛倾,已然英雄末路。这一点连不谙世事的陈缘都看得出。他在三醉宫旁边住下,一是为了治病,二也是为躲避仇敌捕杀。沈瑄固然说了不管,但是也没人真敢在君山边动刀动剑。这样,葛倾总算可以好好休养一阵,何况他只想要三年性命。
“连我都没见过他。只是在天池学艺的时候,晦明师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欧阳公子已是江湖中数得上的人物,说起这大师兄,还是满脸崇敬,“他是有一年师父云游到长安捡回来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因为生下来就有病,便被扔在胜业坊后面的一条阴沟里。当时他的身上只围了条破烂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
“师父看他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也不打算传授武艺,只想留在身边做个奉剑小僮。没想到大师兄是个极要强不认命的,他十二岁上徒手杀了天山有名的马贼女头子玉面红狐,一战名动塞外。这一来,师父才知道被他偷学了不少武功。原本偷学武功是大忌,但师父却索性正式教了他。师兄很刻苦,十八岁时出师,已隐然是天山第一人。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很熟悉。师兄一人一剑,拜访五大名山、十八门派,向各路高手挑战,闯下了不败剑神的名头,令江湖中人人刮目相看。他与庐山卢淡心真人约战之时,呵呵,小缘,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盛况空前!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一位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斗,当日几乎中原武林的精英全都赶来,不肯错过这场好戏。一个鄱阳湖都被船占满了。可是后来,卢真人却没有露面。”
“是卢真人怕了?”陈缘问。欧阳觅剑摇摇头:“不知道。庐山既不应战,我师兄就自然算胜了。当时有很多人追随在他身边。师兄一高兴,索性成立了一个‘白龙帮’,自己做帮主。”
陈缘心里一抖。说起“白龙帮”她是知道的。沅江边上开酒店的刘洋,不就是被“白龙帮”的人砍了左腿,至今还拄着沈瑄装的义肢。还有——说起来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湖湘一带百姓至今说起那群江湖恶少,还觉得是场噩梦。
欧阳觅剑见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遂道:“师兄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约束手下弟兄。他以为只要武功好就可以。其实这哪是长远之计。”陈缘勉强笑笑。一样的少年英雄,欧阳觅剑和葛倾还是不同。欧阳出生名门,家底雄厚,本人又老练有城府。葛倾呢?葛倾是正月里的爆竹,一时间轰轰烈烈,振聋发聩,惊得你不敢正视——可是再睁眼一看,烟消云散,却是什么都没剩下了。
“我的舅舅,”陈缘忽然问,“和葛倾比过武么?他们俩——谁胜过谁?”欧阳觅剑笑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会轻易和人过招?”陈缘觉得欧阳觅剑的笑像是在暗示些什么,却又不敢多问。
欧阳觅剑再来,陈缘忍不住,又问到葛倾,究竟为什么会败。欧阳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姑娘。
陈缘不由脸红:“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事儿还没完呢。”言下之意,她这做医生的惦记病人全是自然。“他是败给了任风潮。”
任风潮?那是江湖上流传多年的传奇。陈缘觉得奇怪。这个巫山派最后一个弟子、终年隐居于巫山被称为“老祖”的神秘女子,不仅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经历里曾经出现过,在樾的身世里也出现过。多年来,偌大的江湖好像没人能够战胜她。她——竟然不会老么?
“其实败给任风潮,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巫山女从不涉足江湖,武功近于幻术,无人可敌。她早被看作神一般的人物,不与武林中人并称。葛倾大可把这次失败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但是他太过心高气傲。
“那一战是在株洲州炎帝陵,当时你舅舅也在场。据他说巫山派有一门功夫叫做‘行云’,功起之时,云遮雾绕,外人看来直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倾却只凭一柄青锋,劈开重重迷雾,更呵斥任风潮,说她幽闭荒山,修炼这妖术,根本是鬼不是人,这样的武功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任风潮听见这话,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烟雾。”
陈缘不解道:“那应该是葛倾胜了啊?”欧阳觅剑摇头道:“你舅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最后,葛倾却说是他输了。”陈缘一脸茫然。
“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问你自家的舅舅吧。”欧阳觅剑眯着眼笑道。陈缘当然不敢去问,甚至不敢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怨过舅舅。沈瑄说了不管葛倾,就是真的不管。他每天驾着小舟来来往往,只当湖上那只船不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身为名医竟然见死不救,未免太狠心。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陈缘一度自解。
舅舅是个不容易看懂的人。她小时隐隐听家人说过舅舅年轻时闯荡江湖时的一些事,仿佛也是受过大风大浪的,到头来却将万事都看空了。他不可谓不渊博聪明,能诊得出很多疑难杂症,但对于已经很重的病人,则也只能左右权衡着,让他多活几天,少受点罪。可是这些,并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们只知道来找神医,要神医救他们的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却未必能治得了你的命。”沈瑄老是这样讲。
想尽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其实做医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烦了。尽那一份人事,倒不为病人,常常只是为了那些至亲骨肉们,满足他们的一点点企望而已。那一刻的陈缘,甚至也要一般地想——葛倾这样无牵无挂的,还有什么理由再治?折腾医生,也折腾他自己。
中午的时候,展三爷撑着船过来,捎了一封信,是给沈瑄的。陈缘扫了一眼信角,看见欧阳家的印记。她不觉得饿,也就没有做饭,只是瞧着那封信出神。欧阳公子倒有些日子没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只好等舅舅回来才能知道。
芙蓉花蕊终于在水中化开来。等了三年终是成了。陈缘望着那一瓯琼浆也似的药水,竟不觉有多么欢喜。太漫长了啊,心都有些麻木了。
何况三年,谁还没有变呢?《梅花三弄》的调子隐隐还盘旋在脑海里,只是飘来飘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恼,自己居然连这个都会忘!
只是一想到舅舅和葛倾当日的牵牵扯扯,陈缘依旧还是不免心里打鼓。
那一日,陈缘早上起来梳洗整齐,抱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瑶琴,在湖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低低唤起:“葛公子——”她原是想,若葛倾听不见也就罢了。但葛倾偏偏听见了。帘子挑开,露出一张灰色的脸,只有两只眼还清清亮亮的,瞧着眼前害羞的小姑娘。
“你能不能——”陈缘有些语塞,“我听你吹那一曲《梅花三弄》,真好听。能不能教给我?”葛倾笑笑,柔声道:“不能。”陈缘有些讶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葛倾的脸白了白,重复了一遍:“陈姑娘,我很抱歉。但确实不可以。”说完放下了帘子。陈缘就这么呆呆立着,不知所措。
忽然,远远传来一道悠长的洞箫声,清绝如同天际的一抹水浪,又似冰山上的泠泠月光。陈缘心里一凛,是舅舅。
“呼啦”一声,灰色的身影从船中跃出,定定立住。陈缘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三醉宫主人已飘然而至:“小缘,你站得远一点。”
她慌不迭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瞪着葛倾。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挺拔的葛倾,湖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着宝剑的手指,一根根如竹节般嶙峋。
“其实,巫山女根本不知道。”沈瑄道。剑眉一挑,葛倾道:“不知道什么?”“她不知道你会去找她,什么七年之约,都是假的。”葛倾面露疑惑,缓缓逼近沈瑄:“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沈瑄苦笑,转言道:“七年前,你一席话,使得任风潮收起了她的‘行云术’,不战而退。后来你便一路跟着她到了巫山。只是任风潮行踪不定,你无法再约她出来,只能一日一日吹那曲《梅花三弄》——我却不知,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葛倾面上一白,没有回答。
“后来巫山女终于出现,这一回她没有使用巫术,却是用了一套无名剑法。结果,你仍是不敌。”葛倾的脸上似乎掠过一抹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七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还能胜过那无名剑法么?此去巫山,风高浪险,路途遥远,我劝你还是作罢。”葛倾傲然一笑:“说了去的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醉宫主人连这个都不懂?”
这回轮到沈瑄皱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胜过我手中剑,大约对付雪衣云裳也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们先试试。”
陈缘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沈瑄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里比你我都还清楚得多!这是他自己要的。”话虽如此,他并没有拔剑,却是以箫代剑,做了个起式。
陈缘不懂剑法,只觉舅舅的动作优雅无比。再看葛倾,居然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你——你——”
沈瑄毫不理会,碧箫抖了几抖,向葛倾前额点去。葛倾竟来不及拔剑,脚下挪开半步。洞箫将将扫到葛倾鬓角,飘下几缕发丝。惊得陈缘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葛倾提掌掠鬓,掌力极大,竟带着洞箫向自己身后飞去。沈瑄顺水推舟,箫身径直飞开,几乎脱手。就在这时,沈瑄轻弹箫尾,洞箫在空中打了个转,竟然又向葛倾的后脑勺杀去。葛倾往前一跃,跳到沈瑄身后。沈瑄动作极快,接住洞箫,并不转身,反手一刺,依然点住了葛倾的前额,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你连三招都接不了。”沈瑄道。葛倾盯住沈瑄,又惊又怒:“你……你使的……这是巫山女的剑法!”沈瑄道:“而且七年之前,你也正是败在这三招之下。今日你依然躲不过。”葛倾呆呆望着沈瑄:“原来,七年前跟我交手的那个人……是你!”陈缘愣住了,她完全不明白葛倾和舅舅之间究竟发生着什么。
沈瑄轻叹一声:“不错,那个人不是任风潮,只是我假扮的。任风潮从来蒙面,要扮作她的模样,再容易不过。”
葛倾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着,过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武功既然已经胜得过我,自己来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别人!三醉宫主人莫不是想嫁祸巫山女?”
“我并不想嫁祸何人。你在瞿塘峡徘徊了一个月,我也悄悄跟了一个月。我猜想,以巫山女的规矩,是决不会再出来见你的。可是我做医生的,还惦记着你的性命。”沈瑄微微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能够说得任风潮黯然神伤,也只有你敢于追她直到瞿塘峡。如果是我沈瑄和你约战七年,你会放在心上吗?”
葛倾面色惨然:“原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根本没有什么约定!那你为什么不把时间拖得更长,八年,九年?”“我很清楚你的病情,再长的时间也没有多少意义。”沈瑄道。
葛倾闻言,沉默半晌,凄然一笑:“原来今日的我,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人了。”这句话堪堪正砸到陈缘心里,她忍不住狠狠地瑟缩了一下。
“如此,”葛倾缓缓道,“多谢神医了。”他言毕转身,向自己的小船走去。陈缘张了张嘴,却唤不出来,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下一下撞着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而舅舅还在眼前。
忽然葛倾回过头,却是问道:“这巫山的无名剑法,为何你也会?”“那也没什么,”沈瑄淡然道,“很多年以前我见一个朋友使过。”
陈缘听见舅舅这话,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舅舅看见,慌忙拭去。
“葛倾你的病,也还有一个方子。”沈瑄忽然说。陈缘一听,愣了。
葛倾眼中一亮,然而却立刻恢复了倨傲。是不是沈瑄打算要挟于他?甚至陈缘,心里也这样猜度。
沈瑄没有等他再说什么,便朗朗道:“你记好了——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四样花蕊收齐,晒干,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就可了。”
葛倾听见这古怪至极的方子,转复大笑,忽然跃上小船,翩翩如燕,一点儿水花也没溅起:“连日叨扰,多谢沈神医!”一人一舟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洞庭之中。
沈瑄没再对陈缘说什么,只是默默凝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忽然“啪”的一声,他手中洞箫折成两段。陈缘第一次看见舅舅的眼神里有了些异样的东西。
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葛倾。然而陈缘死死记住了舅舅的偏方。
天下事情哪有这么机缘巧合,偏偏雨水这日有雨水,白露这日有白露,霜降这日有霜降,还要小雪这日有小雪。沈瑄闲来无事,三醉宫的花花草草倒是不少,但牡丹、芙蓉都是娇贵的花,哪能年年收集够十二两花蕊?何况只有三年时间,这折磨人的药方子,谁能保证三年时间之内便能配得好?
于是陈缘的心都在那些春花秋月、雨雪风霜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秋风三度吹起之时,最后一种白芙蓉,竟然也终于凑齐了。
沈瑄回来的时候,陈缘已经配好了药,拿了根小银匙儿,细细往一只小匣子里面盛。沈瑄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先拆了欧阳家的信。
信纸雪白洒金,透着眼下声威煊赫的欧阳家族那种难描难摩的富贵气象。沈瑄匆匆看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缘探究的眼光正和他撞上,忙低了头,倒像自家心里有鬼,越发局促不安。
“小缘。”沈瑄唤道。陈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舅舅我配好了药,可以送去给葛公子了。”沈瑄淡淡道:“葛倾早已死了。”陈缘愣了愣,像是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义。
“前年有人从白帝城过来,说是见过了他的坟。他旧病复发,终于还是没有挺过去。”沈瑄补充道。
“舅舅——舅舅——”陈缘忽然大声喊了起来。听着一向沉静的孩子这声凄厉的嘶喊,沈瑄一阵莫名的心寒。
良久,其实陈缘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沈瑄又补了一句:“没有告诉你,是我一向忘了。”
一个月以后,陈缘独自到了白帝城。
其时已是寒冬了,虽然南国无雪,袖笼里也是凉意绵绵。
陈缘来得太晚。野草凋敝的山坡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过坟茔,又像是四处荒冢累累,无法分辨。
葛倾为人,许是“死便埋我”,根本就没有留下坟来呢?
没有人。她沉沉吸了口气,这原是她第一个病人,就这样去了,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这还叫什么医生?她想着想着,心里突然就痛到不行。
葛倾,他的故事就这么草草收场,来不及为他改写了!
陈缘耳朵里又泛起舅舅清淡的声音:“卢真人早就看出来,葛倾是身患绝症却不自知。所以庐山一战,他以一代宗师的身份,却爽了约。其时他来找我,要我救治这个狂傲的年轻人。我并没有太多办法。
“葛倾的心疾是从胎里带来的,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唯有不动武功。而令他放弃武功,又唯有让他经历一次惨败。我和卢真人都没有十足把握,所以只好请来了巫山女。没想到反是葛倾折服了巫山女。我于是自己出手,并定下了七年约战。那时我想,他遭此败绩,总该金盆洗手了。即便不肯,七年,乃是他的大限,为了与任风潮的约定,他也总该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后来他果然不肯放弃武功。
“病人立定主意的事,医生也没法子。想来他那几年在江湖上颇遭受了一些波折。病情比我想象得进展还快。时隔四年,他就病入膏肓。当时他来求我们相救,还希望能重上巫山。其实哪里有得救,我们能做的,只是看着他死去。”
“那——”陈缘喃喃道,“葛倾的师父,晦明禅师,总该知道这些。当初为什么还要教他武功?”沈瑄一时不语。陈缘也就不敢再问什么。然则又想起欧阳觅剑的话。
似乎当年的情形,巫山女和葛倾之间,还不止于此。还有那一曲《梅花三弄》又是从何而来?舅舅不说,谁也不能问,也许其中更有苦衷?江湖上很多很多的历史,也就是这样慢慢被湮没了。陈缘再怎样心心念念地想知道葛倾,终究也只能是一个难解的谜语。
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已经跟了舅舅好几年,陈缘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方子又哪里会是药呢?大约连葛倾都明白,她自己却才回过味来——四季的花,流年的水,三年的辛劳,平白磨着人的心性。就这么牵着念着,慢慢也就长大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不就是听过他几声笛子吗?可是又忍不住想,葛倾那出神入化的武功,竟是用性命换来的。也是,与其苟且一世,不如撇下医家那些老生常谈,热热辣辣地活一场。
葛倾这样想,晦明师父也能体谅。可到头来人算还是不如天算。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寂寞,终是落了空。那人埋骨在高绝浩渺的白帝之巅,与远处巫山神女峰遥遥相对。
春草暮兮秋风凉,秋风罢兮春草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罢了罢了。
那信里明明白白,沈瑄也给陈缘看过。
“欧阳公子向我求你为妻,你自己若情愿,我便回信与他商量。
“那时你的母亲,是说让我给你作主的。我想,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必情愿陪着我这老头子,一生过这清贫的日子。欧阳公子说他看重你性情温良,又颇通医理,可以做他的贤内助。
“欧阳世家声威煊赫,他家的女主人固然不好做,好在欧阳公子是个有能耐的,不会令你为难。小缘你本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好自为之,或者一生的平安。”
陈缘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女孩儿一低头,那也就是肯了。
此刻清冷的三醉宫西风瑟瑟,黄叶漫山。等到雪化冰消,等到春暖花开,又一个女儿该嫁出门去了。陈缘想,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是命,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
白芙蓉的季节已过,却是梅花当家。流年细数,丝丝缕缕,掌心的雪花簌然融化,原来什么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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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