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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戟
一
江原中场刚刚得球，一名韩国球员便上来拦截。江原左扣右晃，脚下凌波微步，突然将球向前一推，利用速度优势将对方甩开。又有两名球员从前方夹击，实施“关门”，江原如风般冲来，一个燕子穿林，在对方的身体尚未“关闭”时硬挤过去。身旁忽然红影闪动，一名防守队员从斜后方扑来，一记飞铲挟着一股狂风，攻向他的下三路，不惜犯规对他施展杀招。江原不慌不忙，将球轻轻一挑，再旱地拔葱，顺势跃起，巧妙地躲过那横扫而来的双腿。
这时他已带球奔了四十余米，冲入大禁区。守门员弃门而出，张开双臂向他扑来，用身体封住江原所有的射门角度。江原抬左脚作势欲射，守门员饿虎扑食，侧扑封挡。江原却将球一扣，晃倒对方，然后面对空门，右脚直捣黄龙，将球送入大门。
“轰”的一下，看台上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喝彩和掌声。江原也为自己这一记精彩的进球兴奋不已。他冲向角球区，拔起旗子，举向天空，右掌向空中猛地一挥，犹如斩向对方咽喉的一刀。这是他进球后标志性的庆祝动作，因为他在球场上的绰号便是“快刀”。
爆满的球迷再一次被激发，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回敬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彩纸纷飞，锣鼓震天。在那一刻，仿佛天在呐喊，地在呼啸。
大屏幕上显示着比分是3：1。这是一场中国队对韩国队的奥运会半决赛，江原已独中三元，上演了帽子戏法。只要中国国奥队再坚持七分钟，便可拿下这场比赛，闯进决赛。
但是中场发球后，江原却莫名其妙地受了伤，他不得不提前下场，到休息室去接受队医的治疗。等他伤口处理好之后，比赛已经结束，看台上数万名中国球迷却鸦雀无声。他抬头看向右侧的大屏幕，上面显示着：
中国队－韩国队 3：4。
江原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来是一场梦。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拿起闹钟看了看，现在才凌晨三点，离天亮还早着呢。江原重新躺了下来，回想刚才梦中的情景，却再也无法入眠。
今天下午，江原所在的天马队将在主场迎战前来挑战的金星队。这是奥运会开始前最后一场国内足球联赛。因为马上国奥队就要集训，联赛也进入间歇期。
金星队目前联赛积分排名榜首，而去年获得联赛冠军的天马队却排在第五位，所以这一场新老霸主的争斗，格外引人注目。而国奥队的主教练杜衡也亲赴赛场考察球员。
比赛是在下午三点进行，江原首发上场。双方一交锋便激烈无比，进攻和防守的更换频率特别地快，杀得难分难解。能容纳六万人的体育场已是座无虚席。球迷的助威声响彻云霄。
江原也是国奥队的适龄球员，作为一名前锋，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在这一场比赛中进球，给杜教练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他每次得球，都想突破射门，但是对方的防守非常牢固，特别是对他的看护更是如影随形，他根本就没有好的射门机会。
江原前年大学毕业后，被天马队的前任主教练张月生引进天马队，在二队经过短期的培训后，第二年便把他提上一队。在联赛的首场比赛上，他替补上场，利用不足十分钟的时间攻入一球。从此以后，他场场首发。他速度快，技术好，身体强壮，动作灵活，爆发力强，在球场上总能给对方致命一击，很快便赢得“快刀”的称号。
去年的联赛，他脱颖而出，与老将高见岳构成了天马队无坚不摧的攻击力。仗着这一高一快的前锋组合，天马队所向披靡，夺得了联赛冠军。而江原的进球数也达到了十五个，在联赛射手榜上仅次于排名榜首的高见岳，他也因此获得当年足协颁发的最佳新人荣誉。
今年联赛刚开始不久，高见岳在随国家队参加的一场国际A级赛事中，因不满裁判的判罚，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举动，被亚足联禁赛一年。新上来的锋线搭档又能力平平，天马队攻城拔寨的重任便落在了江原的身上。而江原的状态陷入了低迷，联赛至今，上半程的比赛马上就要结束，他却只有四粒入球，这直接导致天马队积分下滑。
今天的这场比赛，江原虽然也非常努力，仍是迟迟打不开局面。上半场双方以0：0收场。中场休息时，主教练胡云冲指出：有些球员过于个人主义，没有很好地与队友配合，下半场要注意了。虽然这番话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江原知道是在说自己，他拿着一块冰袋敷在被踢伤的脚踝上，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这个胡云冲原本是天马队的助理教练，今年年初，张月生辞去教练之职，才将他提升为主教练。而江原知道，张月生之所以离开天马队，便是与这位前任助理教练不和，所以最终选择了离开。而胡云冲上任后，刚开始的几场比赛，还比较重用江原，而最近的四五场，江原已沦为替补。今天若不是考虑到国奥队的主教练要考察年轻队员，也许还不会安排他首发。
江原虽然平常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对这个胡云冲却非常地不满。他觉得自己是张月生挖掘出来的人，近期被冷落，自然是因为张月生与胡云冲派系斗争的结果。
配合！江原心中冷笑，他们是什么水平，怎配得上和我配合，何况今天是国奥队主教练来考察队员，我不趁着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还等什么？进球才是我的主要责任。主教练的一番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
下半场比赛刚开始不久，天马队便被客队打入一球。江原有些急躁，但是他的努力仍是无法形成有效的射门。第七十分钟，金星队又打进一球。
江原的胸中仿佛揣了一团火，如此重要的比赛，即便不能赢球，也不能输球。他的动作有些粗暴，在一次拿球时，对方球员的脚又踢中他受伤的脚踝。他痛得龇牙咧嘴，反手就给了对方一下。那球员马上倒地，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裁判跑了过来，果断地给了江原一张红牌。江原上前争辩，裁判却不理会，只是做手势让他赶快下场，别耽误时间。江原只有悻悻地离开。
这场比赛，最终天马队以0：2告负。
二
三天后，国奥队的大名单下来，江原榜上无名。
听到这个消息，江原惊呆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落选国奥队，以个人能力而言，不要说在适龄球员，即便在整个现役球员中，他觉得自己也是首屈一指的前锋人选。
难道是因为上一场比赛，我表现不佳吗？那也不能怪我呀！如果有一个像高见岳那样的搭档在场，你看我表现还好不好！我去年的表现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为什么不选我？那个杜教练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一定又是内部派系争斗的牺牲品，胡云冲与杜衡向来私交甚密，必然是胡云冲在背后说了他的坏话，所以杜衡放弃了他。
对于大多数球员来说，由于受年龄的限制，一生只有一次参加奥运会的机会，错过了便永不再来。而作为一名优秀球员，没有在适龄阶段入选国奥队，那将是一生的遗憾。
中国国奥队已经多年无缘奥运赛场了，这一次以主办国的身份直接晋级奥运会决赛，是这一批国奥队员的契机。江原从进入俱乐部的那一天起，便梦想着自己能在2008年驰骋在奥运赛场。但落选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使他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也没有出门，断绝了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傍晚时，母亲回来看到他那难看的脸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了没有入选的事。母亲叹了口气，劝他不要因为一次落选而灰心丧气，郁郁寡欢。以后不是还有国家队和世界杯吗？机会还会有的。
江原心里酸溜溜的，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喃喃地说：“妈，我不想踢了。”
“不踢就不踢吧！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去踢球赚钱，你爸爸那儿还盼着你早些过去帮忙呢。”看到儿子难受的样子，母亲安慰说。
江原家里的经济条件比较好，他不像别的球员那样，小时候为了学足球、打比赛，家里往往要拿出二三十万去付学费和送人情，为此负债累累。球员进入一线球队后，都是能久踢一阵算一阵。
江原却没有经济压力，他本来就没有进过足球学校，更不曾为踢球而交付昂贵的学费。而他父亲是做生意的，经济条件较好，也不指望他踢球赚钱，相反，早就想把生意交给他打理，当初他大学毕业要去俱乐部踢球，就曾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是江原的坚持和母亲的劝说才使他最终答应。而现在江原觉得自己在俱乐部不受重用，国奥队也没能入选，一向生活顺心顺意的他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看到母亲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要奔波在生意场上，而父亲则拖着病体去交际应酬到深夜，伤心之下，退出足球圈的念头不可遏止地占据了他的头脑。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直到下半夜三点多才睡着，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的中午。他起床后，家里已空无一人，父母都去工作了。他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有一张纸条，是母亲的笔迹，说是今天早上，高见岳给家里打过电话，让江原有时间到他那儿去坐坐。
他也有两个多月没见到高见岳了，现在也很想见见这位老大哥，说说心中的苦闷。他刚进入球队的时候，高见岳无论是从球技还是生活上都给了他这个新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当初高见岳被通知禁赛一年，在当晚的分别晚宴上，江原甚至落了泪。
高见岳虽然跑动速度和灵敏性不及江原，但是他属于那种力量型的前锋，前场冲击力特别强，头球和任意球的功夫都堪称一绝，本来是国家队的绝对主力。但是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对于一个中国球员来说，这个岁数已经接近退役年龄了，而他又一年不能参加正规的训练和比赛，想以三十三岁的高龄再走上赛场是很困难的事。高见岳不仅球踢得好，还很有商业头脑，早在两年前，他便办了自己的公司，生意兴隆，许多人在背后都称他是高董。球场上失意，生意场上却得意，所以虽然他本人尚没有正式宣布挂靴，但是许多人都说，高董不会再回到球场了。
来到了高见岳的住处，高见岳却不在家，他的妻子说：“他正在后山跑步呢。”江原一怔：这大白天的下午三点多，到山上跑什么步呢？
后山是一个小山包，在高见岳家的北面，离这不远。江原信步来到了山上。小山包的半山腰修有一条环山路，盘绕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那是社区专门为周围居民锻炼游览而建的。江原一踏上这条小路，远远地便看到高见岳那高大的身影。他正穿着一身运动衣，沿着小路奔跑，脸上大汗淋漓，衣衫早已湿透。
看到了江原，高见岳停了下来，一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一边喘息着同江原打招呼。
“高哥，你今天怎么兴致这么高，一个人在这里跑得这么起劲？”江原笑着说。
“这算什么！”高见岳走了过来，“跑完步我还要回家进行器械练习、加强力量的锻炼呢！傍晚还要到前面的学校，跟那些中学生踢几脚。我天天都是这么练的。”高风岳边说边引着江原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这么苦练干什么？”江原诧异地问。
“我要保持好身体状态，准备重返赛场。”
“重返赛场？”江原一怔，“高哥，我不是泼你冷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就算重回赛场还能踢几年？你现在功成名就，又是生意兴隆，不如借着这个机会退了算了，何必再去吃那个苦呢？”
“我今年三十二岁，来年重返赛场也不过是三十三岁，马特乌斯三十七岁还踢世界杯呢，日本的中山雅史，三十五岁参加世界杯，年近四十了还踢J联赛。跟他们比，我早着呢。”
江原看着高见岳一脸认真的样子，苦笑了一下：“你真的想踢呀？图个什么？”
高见岳笑了笑说：“你说一个球员一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当然是奥运会，世界杯。”
“我在国内得过联赛冠军，荣获最佳射手、足球先生，在国际赛事上也参加过世少赛、世青赛，但我却没有踢过奥运会和世界杯。奥运会是没有希望了，可我还有世界杯，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梦想。”高见岳感慨地说。
江原叹了口气，他知道高见岳六年前本来有一次机会可以参加世界杯，但因伤病的原因，无缘国家队，这成为他最大的遗憾。
“我现在还能在国家队踢上主力，只要保持好状态，明年冲击世界杯时，国家队还会有我的位置。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不能放弃，哪怕这次努力不能成功，我也不觉得遗憾。一个球员的足球生涯就那么十几年，错过了就不会再来，而一个人只要活着，便永远都会有赚钱享受的机会。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去踢世界杯更重要的，为了这个梦想，忍受再多的苦，我也心甘情愿。”
江原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高见岳，觉得这位在生活中平易近人，在球场上却凶猛如狮虎的老大哥似乎形象又高大了许多。
高见岳转过目光看着江原：“听说你落选国奥队？”
江原黯然地点了点头。他本来想告诉高见岳，说他要退出足球圈，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不出口。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以后还有国家队和世界杯，不要灰心，只要你肯努力，梦想会变为现实的。”高见岳劝解。
江原一肚子的苦水再也控制不住：“高哥，你说句公道话，在目前国奥队前锋线上，有谁的能力会超过我，可是……可是我就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落选？”
高见岳笑着说：“我看过你的比赛录像，我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儿。”
江原愣了一下，急切地问：“在哪儿？”
“明天你随我去参加一场球赛，到那时你便会知道答案。”
“球赛？”江原一怔，“哪两个队踢？”
“明天去了你就会知道。”高见岳站了起来，拍了拍江原的肩膀，“走，到我家坐坐，尝尝你嫂子的厨艺，咱俩好久没在一起坐坐了。”
三
第二天下午，江原早早地便来到赛场。不久便看到高见岳领着一帮人向这边走来。看到那些人的面孔，江原心中一动。
那些人大多都是参加过职业联赛的退役球员，有几人还是当年国家队中的名将，江原连忙迎上前去，同他们打着招呼，热情地握手。
高见岳说这支队伍大多由退役球员组成，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四岁，因此球队的名字就叫老鹰队。他们每到周六周日，便会聚到一起，踢一两场比赛，享受足球带给他们的乐趣。
过了一会儿，另一方的球员也到了。这些人却是陌生面孔，看上去比较年轻，身体强壮。高见岳介绍说，这支队伍叫火龙队，是由市工会组织各公司企业选派的业余选手组成，也是刚组队不久。
火龙队的队员都认得江原，热情地过来打招呼。那个队长还开玩笑地说：“高哥，你把俱乐部最好的前锋都找来了，看来我们想赢你们困难了。”
高见岳笑着说：“没事，今天第一前锋不打前锋了。”
双方换好了球衣，比赛开始。高见岳没有上，他当裁判。也没有安排江原上，他让江原上半场先看着。
这样的业余比赛，当然没有职业联赛那么激烈，没有那种每球必争的凶狠气势，没有倒地飞铲、故意冲撞那样的危险动作，甚至连拉拽这样的小动作也不多见，大伙儿都抱着一种“玩”的心态在踢球。特别是老鹰队这一方，嘻嘻哈哈，心态很是放松。
但比赛就是比赛，在老鹰队几次射门未果之后，火龙队的斗志被激发了，他们加快了进攻的节奏。在二十分钟过后，老鹰队的球员体能上的劣势便显现出来。火龙队却仗着年轻体力好，轮番冲击。老鹰队的门前一时风声鹤唳。
特别是火龙队那个九号前锋，他身材不高，球风倒是与江原有几份相似，在对方的禁区地带左冲右突，锐不可当。而盯防他的那名中后卫，虽然年轻时曾镇守国家队后防线达十余年之久，但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发福，转身和速度都明显落了下乘，根本就防不住那个动作快如闪电的九号，不一会儿工夫，便被连进两球。
上半场比赛结束，老鹰队以0：2落后。
中场休息时，高见岳问江原：“你看下半场的形势会怎样？老鹰队能反败为胜吗？”
江原微笑着说：“如果咱俩都上，或许有可能。”
“下半场你上，老鹰队就不会输。”
“好久没有和你一起配合了，想同你再做一次搭档。”
“那样对火龙队不公平。我不上，你上也不打前锋，打后卫。”
“后卫？”江原一怔，“可是我从来就没踢过后卫。”
“盯人总会吧！你就盯着他们的九号，干扰他，不让他轻易拿球射门就行。”
“好吧！那我试试。”江原点了点头，“但是你让我打后卫，前锋进不了球，这场比赛也是白搭。”
“只要你能防住那个九号，这场比赛，老鹰队就算不赢，也不会输。”
“我不信。”
“那么咱俩就赌今晚的饭局，怎样？”高见岳笑着伸出了手。
“一言为定！”江原拍了一下高见岳的手，便开始换衣服。
下半场江原换下了原先的中后卫，镇守老鹰队的中路，对方的九号仍是负责火龙队最后的射门任务。但是他虽然速度快，转身灵活，脚下控球能力强，江原却比他速度更快，动作更敏捷。刚上场时，江原还只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不让他轻易起脚。但踢了一会儿，江原逐渐找到了一些窍门，那个九号拿球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即便拿到球，也会很快被江原处理掉，更没有射门的机会。
九号被冻结，火龙队的进攻便如汹涌的潮水没有了发泄口，一次次击打在对方后防的堤坝上，无功而返。火龙队的球员有些急躁起来。而老鹰队却逐渐掌握了场上的局势，他们利用个人技术好，传球准确的特点，控制了中场，频繁地倒脚，让对方做无谓地跑动，消磨他们的体能和斗志。当他们的防线稍有松懈之时，中场球员便会立刻输送出有威胁的传球，前锋队员会立刻冲入禁区，给对手致命一击。
看到这一情景，江原心中暗笑：“一群老油条！”
整个下半场，火龙队有无数次杀入对方禁区的机会，却均无建树。而老鹰队只有寥寥的三次射门，但这三次射门居然都击中门内。“快刀”再现当年英雄本色，他一人就独中两元。
终场后，江原走到高见岳的面前说：“我输了！今晚我做东。”
四
晚餐时，大家天南海北地聊着，但谈得更多的还是足球，也说了许多江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足球内幕。中国足球的假球、黑哨、赌球、暴力罢赛，已经众所周知，但是江原听到那些更深层、更隐秘的幕后内情时，心里犹如被泼了一盆凉水，很不舒服。他深深体会到，千疮百孔的中国足球更需要新一代的球员去振兴和发展。
说到江原没有入选国奥队，大家更多的是安慰和鼓励，劝他不要灰心，以他的能力，将来入选国家队是早晚的事。
酒过三巡，高见岳把江原拉到了一边，说：“你说，火龙队今天为什么会输？”
“他们打得太急，攻击点少。”江原说。
“对。”高见岳点头，“其实这支队伍新组建不久，磨合期短，相互配合还很生疏。但是他们年轻，技术也不错，如果有一个好的教练，只要一个月的时间调教，老鹰队即便有你我加入，想再战胜他们，也将会是很困难的事。”
江原承认。
“我看过你最近的几场比赛，没有入选国奥队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我是国奥队的教练，也不会用你。”高见岳将话语转入正题。
“哦？”江原瞪大了双眼，“我差在哪里？”
高见岳呷了一口啤酒：“我知道你很喜欢看武侠小说。其实体育界便是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江湖，有着各种技能、各种流派的体育高手散布在世界各地。而四年一届的奥运会便是一场盛大的华山论剑。足球比赛，便是两个阵法之间的较量 。”
江原饶有兴趣地听着。
“你也知道七星北斗阵。其实全真七子的武功并不低，他们为什么要组成一个剑阵去迎敌呢？甚至在少一人时，宁可用上武功低微的尹志平，也要以剑阵的形式参战？因为阵法可以互补长短，从而组成一个更为强大的攻击团体，这就是阵法的妙处。同样，在球队这个阵法中，大家也要互相配合，互相帮助，才能发挥出威力，如果各自为战，那跟一拥而上有什么区别？任何一个大名鼎鼎的球星，离开了团队的支持那就什么都不是。球星的作用是什么？是以个人的能力融入全队之中，从而提高球队的战斗力。”
“高哥，这个道理我懂，你有话直说吧！”江原挠了挠头说。
高见岳笑了笑：“你就缺少这种团队精神。”
“我缺少团队精神？”江原又瞪大了双眼，“我在球场上可是从来不偷懒，不惜体力地同大伙配合，你怎能说我缺少团队精神？”
“作为一个优秀的前锋，光有这一点还不够。当你被盯死的时候，你应当吸引对方的防守力量，给同伴创造机会；当你拿球的时候，如果你的机会好，可以射门，机会不好，就应当将球迅速传给机会比你好的同伴。”
“我……我也给队友传球了。”江原争辩。
“是传球了，但是你没有在第一时间传。”高见岳解释，“我观察到了，你每次拿球，总是先想着要突破，这已成为你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当你发觉突破不成时，才想到传球。你从来没有一脚传球，球到了你的脚下，总要停一下。球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而天马队许多有效的进攻，往往是在你的脚下被延误了。”
江原仍是不服气，这些话以前胡教练也对他说过，但是因对新任教练的反感，那些话他从没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去年也是这么踢的，进了那么多球，今年踢不好，主要原因是没有好搭档而已。他向高见岳争辩：“我去年也是这么踢的。”
“去年你是新人，别的球队对你的特点还不了解，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我又在场上，对方的防守重点都集中在我身上。而咱们队因为多打长传球，战术要求是：我利用身体优势抢第一点，机会好射门，机会不好就为你做球，你抢第二点，这就给了你许多可乘之机，所以你能进那么多的球。而今年却不同了，经过去年的表现，别的球队已将你列入首要的防守对象，而我又不在场上，队友的能力又有限，所以你再想进球就很难了。就好像今天这场比赛，那个九号被看住之后，火龙队的进攻就没有威胁了。”
江原低头想了想，觉得高见岳说得不无道理，他喃喃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除了不能太贪球，处理球要果断，还应当扩大跑动的范围，将对方的防守力量牵引开，给同伴创造机会。只有相互配合，才能进球。你不能只顾着自己，不管他人。”
江原玩弄手中的酒杯，默然不语，细细品味高见岳说的话。
“你不但缺少团队精神，还缺少一个好的心态。”
“心态？”
“输了球，想扳平，这是好想法，但是不能急躁。球场上的较量，便如江湖中高手相搏，不但是斗勇也是斗智，对方就希望你急躁，有时就是故意惹恼你，让你犯错，这样你便会得牌，甚至被罚下场，而球队则会因为你的鲁莽而丧失战斗力。1998年英格兰队的贝克汉姆，2006年法国队的齐达内，都是如此，他们都是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和暴躁，使球队遭受重创。你要明白，对于一个前锋来说，报复对手最好的方式便是进球。”
这一点今天下午，江原也深有体会，火龙队在被攻入一球后，便有些急躁，如果他们仍是稳扎稳打，加强防守，老鹰队未必还能够进球。江原回想起自己以往在球场上的表现，也的确如此，每当输球，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最后你缺乏的是斗志，那是一种能带动全队，拼搏到底的斗志。面对巨大的压力，不能服输的斗志。虽然我们不服韩国队，但是韩国队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2002世界杯，他们的斗志表现得犹为突出。”
江原点头。
“你不缺乏技能，也不缺少作为一个前锋所具备的身体条件，你缺的是心态、斗志、团队精神。少了这几点，你的技能再出众，身体再强壮，也不可能成为一流的球员。”
江原沉默半晌，举杯将酒一饮而尽：“我明白了！”
那晚江原回家后，母亲把他叫到客厅，告诉他：“我已对你爸说了你不想踢球的事，你爸同意你的决定，明天他会找你们俱乐部的经理交涉这事。你这一段时间先休养，过几天再到你爸的公司帮忙。”
“妈，我改变决定了。”江原坐在沙发上，口气坚决地说，“我还想踢下去。”
“你……”母亲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你这孩子，怎么又改主意了？”
江原看着母亲，微笑着说：“妈，那天我说的是气话，其实我打心里热爱足球，我离不开足球。我喜欢在球场上进球的感觉，我不能进国奥队，还可以进国家队，我不想在生命中留下遗憾。”
母亲愕然的神情渐渐转变为理解。她看着儿子，突然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
五
一周后，天马队和金星队又进行了一场教学比赛。
虽然是教学比赛，但是双方除了征调国奥队的几名球员，都尽遣主力。球迷可以免费到体育场观看。到比赛开始时，看台上已坐了四五千人。
上半场江原被安排在替补席上。坐在场下的他，用心地观看着场上球员的跑位和阵形的变化。这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反复地观看国外那些经典球赛和自己比赛的录像，比较自己同那些国外大牌球星之间的差距，经过几天的观看和思索，结合高见岳对他的指点，他已心有所悟，对足球有了更深的理解。
双方以0：0结束上半场。
下半场，江原被派上场。当球员入场，走到场边的他忽然觉得，现在的自己仿佛是一个已经窥探到武学精髓的侠客，正要通过一场较量来展示自己的才能。
最初的十几分钟，江原对球的处理显得有些简单直接，跑动也比较盲目，似乎一下子还找不到感觉。金星队却打得有声有色，并迅速攻进一球。
那个进球仿佛让江原从沉睡中苏醒。他跑动的范围在增大，有时会撤回中后场拿球，有时会扯到边线下底传中，这样飘忽不定的跑位，不但牵制了对方的后防，给队友创造了更多的良机，也盘活了整个中前场。他处理球果断有效，该突时突，该传时传，天马队的进攻明显流畅起来，攻击方式也灵活多样，甚至连边后卫都能不断地从后面插上，接到江原的准确传球，杀入禁区。
第七十五分钟，天马队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收获，江原在大禁区边缘地带一记精妙的传球，撕开了对方的后防线，队友迅速插上，射门成功，金星队立刻加强了防守。原本一场教学比赛，球员的动作开始时还比较规范，可是当江原的发挥逐渐进入佳境，将对方的防线搅得一塌糊涂时，向来以铜墙铁壁而著称的金星队后防开始沉不住气了，他们动作也越来越大，有几次甚至是恶意犯规。江原屡屡被放倒在地。但他从不与对方纠缠，在裁判做出判罚后，从容起身，依旧以沉稳的心态进行比赛。
可是他那年轻的队友却被激怒了，在一次被铲倒后，奋起一脚踢中了对方的大腿，当即被主裁处以极刑，红牌罚下。
十打十一，天马队少了一人，场上形势立刻发生逆转。江原在前场明显势单力孤，锋线进攻乏力。
金星队却发起了疯狂的反扑，仅仅过了五分钟，他们又打入一球。
对方的球员在庆祝。天马队队员们虽然一脸的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再这样踢下去，别说反败为胜，甚至会失更多的球。
但是他们太希望赢得这场比赛了，上一场的失利，已让他们信心受到打击，本来是想借着这场比赛出口气，重振雄风，而现在的情况却更加糟糕。
必须有所改变，才能挽回败局。江原趁对方换人时，来到教练席，对胡教练说了他的想法，他需要一名前锋配合他加强攻击。现在天马队前场少了一人，组织不了有效的进攻，中后场的形势就会吃紧。何不用一名前锋换下一名中后卫，这样前场攻击力可以恢复如前，而两名边卫和后腰队员适当收拢和后撤，也能减少中卫的防守压力。
教练觉得江原说得有道理，他立刻撤下一名后卫，换上一名前锋，并把几名后场队员叫过来，重新布置了战术。
比赛开始，天马队的进攻立刻卓有成效。然而金星队防守顽强，几次妙巧的配合均被他们以凶狠粗野的动作化解。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尽管距离比赛结束的时间所剩无几，但是江原和他的队友们仍在耐心地寻找着机会。
终于在第八十九分钟，天马队右路传出一记精准的斜传球，江原迅速包抄到位，他不等皮球落地，迎球怒射。而这时对方一名防守队员也冲了过来，飞起一脚进行破坏。江原的脚踢上皮球的瞬间，防守队员的脚也踢中了他，足球犹如流星般，在空中画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入大门的死角。球场立刻欢声雷动。而江原却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脚，痛苦不堪——对方的那一脚正好踢在他旧伤未愈的脚踝处。
几名队友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围住那名犯规的球员，推搡指责。江原见状，急忙站起，拦在对方球员的身前，劝解队友的冲动。
救护人员跑了过来，看到江原伤情较重，用担架将他抬出场外治疗。
教练匆匆走到江原的身边。当他蹲下来看到江原的脚踝肿得像球一样，脸上的担忧和期盼顿时化为失望和关切。他拍了拍江原的肩头：“你今天的表现非常好，伤得这么重，就别上了。”虽然他明知换下江原，也换下了胜利的希望，但是他不能为了一场胜利，而不顾球员的身体。
“我行！我要赢！”江原慢慢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入了球场。看台上响起掌声，队友们期盼的眼神中有了信心。胡教练伸出手想阻拦，但是嘴张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最终又将手放了。
江原坚强地跑动着，血液循环的加速仿佛也冲淡了肿处的疼痛。他的跑动逐渐恢复了正常。
比赛进入两分钟补时阶段。天马队想赢，金星队也想取胜。补时进入一分半钟，双方都没有进球。这时金星队控球，几乎所有的金星队球员都压过中场，这已是他们最后一次进攻。而天马队则龟缩半场防守，只有一个江原如饿狼般在中圈弧一带游荡，一名后卫紧跟着他。
面对着天马队众志成城的防守，金星队连续地倒脚配合，仍是无法觅得杀入禁区的机会，一名中场球员终于耐不住寂寞，三十米外突然起脚大力远射，皮球犹如炮弹一般轰向大门。天马队守门员稳稳地将球抱住，然后他连一秒钟都没有耽误，迅速把球开了出去。
皮球越过众人的头顶，落在江原的脚下。江原顺势一停一挑，晃过了他身后的防守队员，然后带球狂奔，形成单刀，直接杀奔禁区。守门员弃门而出，迎着江原扑来。在那一刻，看台上的观众全都站了起来，场上的球员忘记了跑动，替补席上的队员离开了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个人身上——江原。
面对着冲来的守门员，江原果断地选择挑射远角。守门员反应极快，迅速扑倒，单手拦截，几乎是用指尖将球捅了出去。如兔子般敏捷的江原立刻跟上，抬脚再射，倒地的守门员这一次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足球滚入网窝。
看台上爆发出哄然的喝采。江原挥“刀”一斩，欢呼声更加热烈。所有的天马队队员都跑了过来，大家拥在一起，庆祝这一粒决定着最后胜利的关键进球。
3：2，天马队最终取胜。
退场时，队友们纷纷过来，和江原击掌相庆。江原感到心里特别的充实和快乐。以往比赛结束，他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走下球场，没有人理会他。但是今天却不同，他得到队友的认可和赞赏，他的心仿佛飘浮在云端。
胡教练走了过来：“江原，踢得不错。”
江原点了一下头：“还可以。”
这一个下午是属于江原的。几天来的郁闷烦躁仿佛在这个下午被他踢得荡然无存。
六
然而回到了家里，他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隐藏在心底的失落再度弥漫开来，慢慢地扩散为一种无奈的悲伤。快乐只是暂时的，落选国奥队的遗憾将会伴随他一生，作为一名球员来说，这是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口，这样的痛苦怎能会因为踢了一场好球，而忘却呢！
他不敢看报纸、电视，不敢上网，不想看到任何关于国奥队的消息，那些消息会让他感到难受。更不想看到关于足球的比赛。他想摆脱掉这种悒郁的心情，却无能为力。
两天后，母亲对他说：“你爸和我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想趁着你放假这段时间，咱们一家三口到海南去玩玩，你想不想去？。”
江原知道父母看到他这一段时间闷闷不乐，有意要带他出去散散心。他觉得这样也好，出去走走总比闷在家里要强得多。他同意了。
“如果你愿意，咱们明天就出发。”
江原点了点头。
傍晚时，高见岳打来电话，约江原出来坐坐。江原说好。
高见岳开车来接他。江原一上车，高见岳便问：“听说你在那场教学比赛里表现得不错！”江原苦笑了一下：“说起这事，我还要感谢你！没有你的指导，我也不会进步得那么快。”
“别净说好听的，还是来点儿实际的吧！”高见岳一脸得意地说。
“今晚我请你。”
“先欠着吧！今晚我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
“我知道你这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所以今晚找你出来，去一个能让你高兴的地方。”高见岳不紧不慢地说。
“哪里？”江原来了兴趣。
“到了你就知道。”高见岳故作神秘。
“你总是跟我装神弄鬼。”江原笑着摇了摇头。
车子在一家咖啡馆停了下来，高见岳说：“就在这里。”
江原一怔：这家咖啡馆以前也来过，里面也没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领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仅仅是喝咖啡？
他下了车，满怀狐疑地跟着高见岳走了进去，左右一望，人并不多。高见岳径直向左边的一个位子走了过去。那个位子背对着门已坐了一人。
江原过去后才发现，那人竟然是教练胡云冲。他连忙同胡教练打招呼，心中却纳闷：高哥今晚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把教练也约出来了？
高见岳点了咖啡，脸上的神情仍是高深莫测。胡教练却笑着对江原说：“今晚是我让高见岳约你来的。我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江原一怔：“什么事？”
胡教练从身边的皮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了江原。
江原诧异地接了过来，仔细地看着纸上的内容。当他看完之后，脸上的神情却呆住了。
“这是今天下午足协发过来的，并且我也接到了国奥队主教练杜衡的电话，让你马上去国奥队报到。”
捧着那张征调他去国奥队的传真，江原目瞪口呆，过分的激动竟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杜教练早就看好了你，但又觉得你身上还有许多不足，没有达到他的要求。他也听说你是一个很……自尊心很强的人，怕你到国奥队后，短时间内不能接受改变，从而影响国奥队的战术安排，于是便和我商量对策。后来他又说，一个人只有受到挫折，才会容易接受教导，思想也容易成熟，于是他有意不选你入国奥队，以此来刺激你，然后再让我对你进行指导。我知道你和高见岳的关系比较密切，便把这一重任委托给了他。那场教学赛结束之后，我便把录像发给了杜教练，他看了后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所以紧急征调你去国奥队。”
江原恍然大悟，冲着高见岳说：“原来你找我是有预谋的。”
高见岳微笑着点头。
想到自己以前对教练的态度，江原心存愧疚，他紧紧地握住了胡教练的手，诚恳地说：“谢谢你！胡教练。”
胡云冲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你能进步，我很欣慰，相信你以后会越踢越好。”
江原点了点头，再一次向高见岳表示感谢。
这时有客人认出了江原和高见岳，纷纷过来要求合影留念。高见岳和江原一一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待他们散去，高见岳颇有感慨地说：“中国球迷对足球的表达方式永远是那么简单和直接，他们是那样宽容和大度。中国足球给球迷带来的更多是伤害，可是他们在摔东西骂娘之后，仍然会回到球场上，为中国足球擂鼓助威，摇旗呐喊。”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对江原说：“中国足球的希望在你们身上，把握住机会，好好表现吧！为国家争光，为华人争光。”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