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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展飞
一 天长地远魂飞苦
“慌张什么?你慢慢说来!”花园的一角上,苍柏掩翠,修竹生风。一位白袍公子左手持着书卷,右手背在身后,从石桌后大步走出,在一个老苍头面前站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苍头满面伤疤,相貌丑陋,抬起衣袖擦擦额上冷汗,屈着身子道:“是,是。公子爷,宁小姐出事啦!”
那白袍公子双目中满是惊异,一把扯住老苍头的手腕,沉声道:“怎么?”老苍头道:“小的按老夫人吩咐,去绸缎铺采办,路过宁府,往他们家里瞅了一眼,见里面的人慌慌张张的,神色异常,正觉得奇怪,碰上宁府一个姓葛的老家人。小的和他比较熟,当即便叫他。他出来悄悄对我说,宁小姐……她……自尽了……”
“啪”的一声,白袍公子手里的书卷落在地上,人也晃了一晃。老苍头赶紧扶住,慌道:“小的该死,不该告诉您呀!”
白袍公子呆了好久,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怔怔地笑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果然没看错她,这个宁若!”老苍头见公子神情怪异,心下凄惶,小声道:“公子!”
白袍公子叹了口气,双眼慢慢转动,像是将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细细看了一遍,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低声吟道:“君若为情苦,便知花萧瑟。一腔怜惜意,秋深无处着!”突然间“哈哈哈”大笑三声,直挺挺地躺到地上昏死了过去。慌得那老苍头哭叫道:“公子!公子!来人哪……”一阵轻风吹来,地上的书卷连连翻动,惊得两只觅花的蝴蝶仓皇飞去。
祁景素醒来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模模糊糊看到数粒光点,接着几张面孔渐渐清晰。一个中年妇人神情关切,欢喜而又悲伤地道:“好了!好了!素儿,你终于醒过来啦!”
祁景素叫了一声“娘”,忽然想起什么,腾地从床上坐起,叫道:“宁若,宁若!我要去看她!”说着,慌忙下床,趿了鞋子,便要出门。几名家人刚要阻拦,祁景素双手挥处,早将几人震得跌倒,大叫道:“谁也别拦我,我要去看她!”
祁夫人跟着追出来,高声叫道:“素儿,站住!”祁景素道:“我要去见她!”他这话刚出口,忽听身后“咚”的一声,接着众人惊呼:“夫人!夫人!”祁景素急忙转身,却见祁夫人摔倒在地,慌得忙抢上去,俯身搀扶,见母亲额头已擦破一块皮,不由惊道:“娘!”
祁夫人抓住儿子衣襟,泪花闪动,哀求道:“素儿,你的心思,娘全明白。娘求你,千万不能去看宁小姐!”
祁景素泪流满面,摇头不答。祁夫人大声道:“好,你不听娘的,娘给你跪下!”祁景素大惊,在祁夫人双膝落地之前,一把托住,“扑通”一声,抢着给母亲跪下了,哑着嗓子道:“儿听娘的,儿……不去看她!”说罢身子一晃,又晕了过去。祁夫人一把抱住儿子,哭道:“素儿,我的素儿!我苦命的素儿呀!”丫环红梅眼尖,叫道:“老夫人,公子吐血了!”祁夫人心痛欲碎,凄声催促道:“快请郎中!”
祁景素再次醒来,便似一个木头人一般,不言不动,也不流泪,只呆呆地看着房顶。祁夫人亲自熬药侍候。祁景素倒也听话,药来了就喝,喝完了就躺下,依然直勾勾地看着房顶。祁夫人心里叹息,知道这儿子从来都深明事理,眼前这事难过几日,自会释怀的,于是便好言安慰。到了掌灯时分,祁夫人叹息一会儿,自回房歇息,嘱咐老苍头小心看护:“别让他偷偷跑到宁府闹出大乱子来。”老苍头答应,这一夜没敢睡觉,立在公子屋门前,听他前半夜叹息了几声,后半夜冷笑了几声,除此之外,倒是一夜无事。
第二日一早,老苍头叩开公子房门,却见祁景素早已起床,神情如常,只是比昨日瘦了一圈,愈发显得清俊。他向老苍头要水洗脸,表情不愠不笑,一如平日。而后他取了剑,到后园之中,霍霍霍地练起剑来。
祁家三代都是本朝重将,祁景素的曾祖父祁彪声、祖父祁拓业、父亲祁继宗,都战死在疆场上。朝廷念祁家忠勇,封为世袭忠勇公。然而不过十几年,朝廷就换了三个皇帝,对祁家是一位比一位冷淡。祁家早没有往昔的风光,但祖上的功夫传到祁景素手里,却比以往更强了。祁夫人曾说过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不过看了几本祖上的武功图谱,就练得比他父亲还要强。祁景素却自知只对剑术颇有领悟,至于祁家盛名在外的枪法、马上枪法,已经远远不如祖上了。
此时祁景素长剑在手,光华闪动,一式式娴熟美妙,灵动之极。舞到妙处,他身形一掠,飞将起来,一声清啸,蹿上一株古柏,但见剑光将他的身形裹住,从繁枝密叶中穿过,簌簌簌一阵轻响,柏叶纷纷飘落。祁景素于叶雨中飘然落地,静静立于树下,白袍清新,竟然未教一片树叶落在身上。他缓缓举剑,将剑尖幻成一团灿亮的银花,最后落下的一片针叶被一根根划断,剑停下来时,那叶针在剑身上排成一个“宁”字。老苍头看得目眩神摇,情不自禁击掌赞道:“好一招‘攸来忽去’!”他一言既出,先自吓得醒悟过来,却哪里还来得及自掩其口?
祁景素没有动,只淡淡道:“你认得这招叫‘悠来忽去’?”
老苍头心里自责,想了一想,陪笑道:“我常常看少爷练剑,说起来少爷年幼时,那蹲马步打倒立的入门功夫,还是我老苍头教的哩,小的自然是认得少爷的剑法喽!”祁景素剑尖一抖,那个柏针组成的“宁”字飞溅出去,刷的长剑回鞘,笑吟吟转过身来,说道:“老岳,我想听听当年你跟着我爹爹打仗的事,你能不能对我讲讲?”
老苍头身子一抖,陪笑道:“少爷笑话我了,小的哪里有福气跟着祁侯爷打仗,这……这可全然不懂了。而且小的也不叫老月,什么老月小月,月亮还分老少吗?”嘿嘿干笑几声,便要转身离去。
祁景素身形一晃,已挡在他身前。老苍头蹿了几蹿,祁景素总是微微一动,便将他挡住。老苍头叹道:“罢了,罢了。公子既然怪罪老仆,老仆任凭处置。”说完跪倒在地,垂头不语。
祁景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忽然开口:“岳铮,我知道你祖上便是大宋时名将岳武穆岳爷爷,你何必还要再装下去。你起来吧!”
老苍头“啊”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祁景素,却见他似笑非笑,唇角挂着一丝无奈,一丝冷酷,还有一丝嘲讽。老苍头双目中闪过一层痛苦之色,沉声道:“公子,你何必要这么聪明?”祁景素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若是聪明,怎会十几年来一直相信你是一个普通的老家人?岳大叔,你告诉我,当年我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在老苍头迟疑站起的一刻,祁景素“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岳铮“啊呀”一声:“公子,这如何使得,这岂不是要活活折煞小人了吗!”他沉吟一会,忽然下了决心似的道,“走,我带你去见老夫人。”
二 梦魂不到关山难
屋里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然而在这凝固之中,却酝酿着火山即将喷发的沸腾之势。所有的丫环、家人全被支出去了。正中宽大的椅子上坐着祁夫人,门口肃立着岳铮,祁景素跪在母亲座前,眼睛望着椅脚,只见上面的红漆,已经变得发暗了。
“你起来吧,我告诉你。”终于,祁夫人叹息着开口了,拉着祁景素的右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眼中满是怜惜,然后对岳铮道,“岳大哥,您也坐下呀!”老苍头似有些意外,然而也便坐了。祁夫人想了一想,微微一笑,说道:“素儿,假使宁若不是这等有气节的孩子,也许倒对你有好处,然而她偏偏是这么一个好孩子。唉,素儿,这都是命。”
祁景素不知为什么想要掉泪了。祁夫人接着道:“你的爹爹祁继宗是世上最了不起的英雄,不但武功天下无敌,而且人也聪明。当年无论是北方的胡狄,还是南方的蛮夷,提起你爹爹来,都怕得厉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玉面老虎’。这意思是说他长得英俊文气,但跟他打起仗来,那只有送命的份。那个时候,天朝的大敌就是胡狄跟蛮夷,北胡南蛮,屡屡犯边,皇上就让你爹爹去征讨。今年去北疆,过两年又是南疆,不停地调防,因为天朝只有一个祁继宗,却有两个敌人。然而你爹爹从来都是副将军,大将军呢,他可没福分当上。”
祁景素有些不解,抬眼望着母亲。祁夫人道:“大将军,是由皇上亲信的人来当的,或者是皇子,或者是皇亲国戚。皇上信任他们,就把你爹爹派给他们当副将军。大将军稳坐中军帐,由你爹爹部署军务、冲锋陷阵。”祁景素不自禁怒道:“这算什么呢?爹爹难道没有怨言吗?”
祁夫人叹道:“你爹爹从来就没有过怨言。他只是忧虑,担心自己让主帅嫉妒,暗中生事,见疑于朝廷,以致被撤换甚至陷害,那么边疆的强敌就会更加肆虐。”祁景素喉头动了一动,却没有说什么。
祁夫人道:“然而,祸事还是来了。那是十六年前,北国的将军哈迷朗特带着十万大军进犯天朝边境。哈迷朗特听说你爹爹驻守天极城,不敢相攻,便攻打离天极城三百六十里的天虎关。天虎关只有四千兵马把守。那个守关的将军,叫做什么来着?”
岳铮恨恨地道:“叫张奉运!”祁夫人道:“对啦!这张奉运胆子很小,又没什么本事,见敌国大军忽然攻到,吓得六神无主,便要弃关逃命。他手下一名弁将仗义执言,痛斥主将的懦弱行径,那张奉运竟下令绑了这位弁将,要军法处置。后来经手下众副将、幕僚苦劝,张奉运这才免其一死,但给他拨了三百名士兵,要他出关迎战。”祁景素嗯了一声,叹道:“他还是要这位弁将死,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
祁夫人点头道:“素儿,你能这样见事,也不枉……不枉你爹爹对你的一片苦心了。”眼圈一红,哑着嗓子道,“岳大哥,你来接着说吧!”
祁景素望了岳铮一眼,皱眉思索。祁夫人道:“素儿,你猜得对,那位弁将,便是岳铮岳大哥。”
祁景素看了一眼这位从小便见惯的老家人,满面钦佩之色,道:“那么岳大叔又怎么会到我们家当一名家人?这岂不是太委屈他了吗?”
岳铮神情很是激动,动容道:“公子,小的这条命是祁将军救的。祁将军于小的恩同再造。小的便是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祁将军大恩于万一。只可惜……可惜祁将军……”声音不由得哽咽了。祁夫人淡淡地道:“岳大哥,你说说那些往事就行了。”
岳铮道:“是。小的受张奉运这厮挤兑,憋了一肚子恶气,但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没用,当即带了三百名平日最亲近的兵士,对他们说:‘我们自知,这一出关是有去无回,但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求战死疆场。你们有谁不想去的,说出来,我决不怪你们。’那三百名兵士竟无一人说不去,小的感激之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预祭了。而后拾了长枪,上马开关,迎接敌军。敌人十万大军没有都到,只有前锋胡尔朵哥带着一万人马在城下叫阵。小的带着三百名士兵抱着必死之心,冲入敌阵,人人奋勇杀敌,居然将敌兵冲开了一个口子。然而毕竟只有三百人,如何济得了事,不过一刻,便被敌军砍杀殆尽。小的看那胡尔朵哥骑在马上得意洋洋的样子,当真恨得牙根发痒,便拼命向他冲去。那些拦截我的敌兵,死在我枪下的,也不知多少。”他想起当年热血往事,神情大变,哪里还像一个庸庸碌碌的老家人!祁景素听得又惊又佩,道:“岳大叔,你不可再自称小的,这岂不是令晚辈惭愧吗?”
岳铮道:“是,公子。但祁侯爷是盖世英雄,小的如何配称公子的长辈?”顿了一顿,接着道,“我身边的兵士一个个倒了下去,待我冲到离胡尔朵哥二十丈远时,跟着我的兄弟们,只剩下十几名了。我见事难遂愿,便挂枪摘弓,一箭向胡尔朵哥射去。我平时箭法还成,哪知这一箭却偏了,射在他的左肩上。胡尔朵哥大怒,令敌兵狠命截杀。转眼间,那十几名兄弟只剩下一名。那兄弟名唤何三子,已经多处受伤,让我冲出敌营,向天极城的宁大元帅报信。而后他在我马前疾奔,挥着大刀,拼命砍杀,对我说:‘小的多送你一程!’”说到这里,岳铮的泪珠滚落下来,续道,“我本来只想多杀几名敌军,但这何三子让我希望重燃,我跟在他身后连连放箭,敌人大军竟没将我们拦住。堪堪冲出敌阵,何三子伤重不支,被敌军打落下马。我当时连多看他一眼都来不及,箭射光了,就挥着长枪逢人便挑,竟然给我杀了出去。”
“到了天极城,天已经黑了,战马没到城门就死了。我拄着枪好不容易到了军营的元帅帐前,可恨那宁大帅正同美姬饮酒作乐,见我进去,很是不悦,听了我的话,便冷冷道:‘天虎关天堑,敌军哪里能攻得下来?再说,张奉运岂是临阵脱逃之辈?我看你八成是战败了,怕军法处置,却跑到我这里信口瞎说!’我后来才知道,张奉运是宁大帅的妻弟,他以为天虎关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因此便让他小舅子当这安稳差使,坐享功成。他哪里知道他小舅子稀泥扶不上墙,见了敌军就想逃呢?我听了又急又怒,说话之间,不免难听了些,宁大帅发起脾气来,把我关在军牢里。”
祁景素听得心中大怒,却知道后面的事情必定更加要紧,给岳铮斟了一杯茶。岳铮接茶在手,接着道:“是祁侯爷救了我。他听到军士禀报,当即赶到军牢里,问我详情。我早听过侯爷的大名,将天虎关情形一五一十地向他讲了。祁侯爷命人解了我的捆绑。可我早就受伤多处,就算是解开绳索,也是走不了啦。侯爷命随军郎中给我敷了药,居然亲自背着我,来到元帅帐,再见宁大帅。”祁景素听他说到爹爹,一颗心怦怦而跳。
“祁侯爷先是和声细气,但宁大帅一口咬定我说的是假话,让祁侯爷动动脑子,不要听风就是雨。祁侯爷还是好言劝他,不管如何,发兵五千去看看便是。哪知那宁大帅突然发起脾气来,数落祁侯爷不知上下,言语极是难听。祁侯爷也有些生气,说道:‘你那个妻弟脓包得很,当日选派天虎关守将时,我就力争过,可你不采纳。今日若是天虎关失在他手里,敌军抄近就能进攻天州,进而兵发天都皇城,岂不要命?到时我们必定要舍了天极城奔援,敌军以逸待劳,可就麻烦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哇!’祁侯爷如此苦口婆心,可恨那宁大帅不但不听,反而端着元帅的架子,斥责侯爷。侯爷无计可施,便请带兵五千,发往天虎关探看究竟。”祁景素道:“宁大帅?这人叫什么名字?”
岳铮冷笑道:“公子,你听我说。我自会将他的名字告诉你的。这宁大帅赌着气,当即便同意了,还要跟祁侯爷立下军令状,假若情形不是我所说的那样,便要治祁侯爷的罪。祁侯爷二话没说,签了军令状,点齐五千兵马,对宁大帅道:‘请大帅严密部署,以免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那宁大帅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是虎,别人就都是猪吗?’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确是头猪呢!祁侯爷知道再说下去无益,当即兵发天虎关。我虽然伤重,却为祁侯爷果毅智勇所感召,跟随侯爷一起进兵。”
说到这里,岳铮喝了口茶。只听祁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声,一时间屋里静极了。外面,叫卖酸梅汤的声音远远传来。
岳铮接着道:“我们到了天虎关,天虎关果然已经失陷了。那胡尔朵哥把守关隘,将我军先前准备的擂石、滚木、排箭用上,那可真叫一夫当关万夫难开,因此极难攻打。祁侯爷又急又怒,当下制定攻关之略,挖地道,放火箭,轮番攻城,毫不放松。那场仗打得真叫作天地变色,鬼哭神惊。祁侯爷身先士卒,攻上城去。那胡尔朵哥手下也有几名勇将,却哪里是祁侯爷的对手?祁侯爷抢上城头,左剑右枪,大剑挥抡,长枪翻飞,也不知多少敌军兵将被他杀下关隘。天朝兵勇见主将如此作战,均争先恐后,冒着刀丛箭雨登城。胡尔朵哥魂飞天外,连连呼喊亲兵保护,仓皇逃去。这一阵我军歼敌七千,只损失六百余人。”
他一面说给祁景素听,一面好像又见到了当日的情景,神情中又是骄傲,又是神往。祁景素听得热血激荡,见他停住不说,忍不住问道:“岳大叔,后来呢?”
岳铮两眼虚望着前方,接着讲起这个故事:“在攻夺天虎关之前,祁侯爷便派快骑回天极城报讯。夺关之后,张奉运手下的五千兵马倒有三千寻了回来,祁侯爷勉励一番,遂将俘虏提来审问,知道北国十万大军不日将至。祁侯爷一面再派人给天极城宁大帅急报,一面布置防务。然而等了三天,天极城毫无动静,敌军也未来进犯天虎关。到了第四天,忽然接到急报,天极城遭北国大军围攻,情势危急,宁大帅命祁侯爷赶紧带兵到天极城援助。祁侯爷当真又急又气,却也不能不去,当即命我任天虎关守将,自己带三百名兵勇赶往天极城。我劝他多带一些兵勇,以免陷入敌军包围,祁侯爷却说道:‘敌军所图,仍是天虎关。攻打天极城,不过虚张声势。得天极城只是得了死城一座,破天虎关却打开了进军天朝的门户。一定谨慎警惕,万万不可大意。我还待劝,祁侯爷笑道:‘你能带着三百骑勇出入敌阵,莫非便以为我办不到吗?’我当时钦佩感动,无以言表,惟有垂泪领命。我岳铮那时已有三十九岁了,却是对谁也没这样的服气过,真心诚意向祁侯爷磕了三个头。”
祁景素情思悠悠,说道:“我虽没福气聆听到爹爹教诲,但有父如此,感恩之极。”祁夫人悄悄擦去脸颊旁一行热泪。
岳铮道:“后来的事,我也没有亲见,只听说祁侯爷带着三百兵勇赶到天极城时,天极城已是将被攻破。祁侯爷虽只带了区区三百兵勇,却将敌军骇得极为恐慌,纷纷道:‘祁老虎来啦!’祁侯爷冲破包围,回到天极城,立即调兵遣将,堵修城防,击退敌军数次冲锋。相持了几日,这一夜突袭敌营,将敌营切块包围,一场大战,几乎将北国十万大军消灭殆尽。那哈迷朗特妄想逃跑,早被祁侯爷迎上。双方斗了数合,那哈迷特朗枉称是北国第一猛将,却哪里是祁侯爷对手?被侯爷一枪刺于马下。哈迷特朗假意跪地投降,待祁侯爷下马走近,却忽然发了一记飞刀,伤了侯爷右臂,而后拔剑自刎。祁侯爷倒也不恼他,命人好生收殓了,让北国俘虏抬回去。你知道吗?经此一役,北国国王吓得十年没敢进犯天朝!这一桩天大的功劳,你们说说,不是祁侯爷一个人的吗?”他的声音忽然间凄厉起来,犹如咆哮,面上伤疤狰狞赤红,双拳紧握,像是立即要与谁厮杀一场似的。
祁夫人慌道:“岳大哥,切莫如此!”
三 孤灯不明思欲绝
岳铮醒悟过来,呜咽而泣,说道:“祁夫人,祁侯爷冤屈太大,他死不瞑目哇!”祁夫人如何不悲,却道:“人死不能复生,总算伍谏议为他澄清了名声,我们才有今日!”祁景素惊道:“伍谏议?那个要和宁若订婚的伍可弟的父亲?”
祁夫人叹道:“正是伍恩公。当年你爹爹中了飞刀,正值盛夏之际,伤口溃烂发炎。可恨那个宁大帅,为了争夺这场不世奇功,竟然定下毒计,将你爹爹他……他……暗害了……”虽是事隔多年,然而刻骨铭心,身子不由地一摇。祁景素连忙扶住母亲,道:“岳大叔,请你讲给我听。”
岳铮咯咯切齿,说道:“那个宁大帅,许了随军郎中米梁一场大富贵,让那狗东西给侯爷的药中下毒。这米梁十分歹毒,他在侯爷的药中下的是慢性毒药,初时觉不出来,觉出时已晚。祁侯爷一代英雄,竟然就这样命丧猪狗小人之手!”祁景素叫道:“爹爹!爹爹!”站起身来,惶然四顾,想到爹爹已经死了十六年,茫然失魂,恨恨道,“那个米梁呢?还有那个宁大帅!他们还在世上吗?”岳铮冷笑道:“这等阴险卑鄙小人,如何能容他活在世上?”
祁夫人插言道:“素儿,给你爹爹报了这血海深仇的,便是你眼前的岳大叔啊!”祁景素着地跪倒,向岳铮磕头。岳铮急忙扶起,道:“公子,祁侯爷是小人终生典范,能为他报得了这深仇大恨,小人无上荣幸!公子,你知道这位宁大帅的名字吗?他就叫宁广安!”
祁景素“啊”了一声,半晌呆呆不语,心里只道:“怎么会?宁若之父,原来是我爹爹的大仇人?”
岳铮道:“那宁广安谋害了祁侯爷,随后要将米梁杀了灭口。合该祁侯爷冤屈能昭,那米梁居然很警惕,逃出天极城,不料被天虎关探马当作奸细抓到,送到我这里审问。那米梁我是识得的,当初我重伤到天极城求援时,正是他给我敷的药。我心中起疑,仔细盘问,竟让我问出一件惊天冤案来!那宁大帅害了祁侯爷,上表朝廷,说是自己率军大败北国大军。我虽知那宁大帅是无德无能之辈,却也不敢相信他如此狠毒。不料前后脚的工夫,忽有一人送来一封密信,我问时,那人答道他是祁侯爷手下死士,侯爷毒发之前,挣扎着写了此信,令其冒死送来。那人送到信便呕血而死。原来他是侯爷护卫,每日侯爷用药之时,他必先尝,以致毒深难治。我拆信一阅,正是如此,不禁大哭,将那米梁折断四肢,踏在脚下,喝了三坛老酒,以祭奠祁侯爷。这一夜我长叹唏嘘,又哭又笑。第二日一早,我带了十名亲兵,押着米梁,前往天极城。”
虽然事隔多年,现在提起来,岳铮还历历在目,如同昨日。他慢慢道:“宁大帅听说我带着米梁求见,当真是半刻都没敢耽搁,当即召见。我请宁大帅屏退左右,假意禀道:‘这厮妖言惑众,多言对宁大帅不利之言,被小的擒到,特意送来给宁大帅发落。’宁大帅以为我想依庇于他作为进身台阶,当下深信不疑,对我大加勉励。我遂假意下拜,表示感恩不尽。待他下座扶我之时,我一剑刺入这厮胸口!”祁景素泪水长流,只觉得对这岳铮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他扶着祁夫人肩膀,静静听岳铮往下说去。
“中军帐大乱,许多人过来擒我。我自知必死,束手就擒,却将宁大帅之奸谋高声说出来。一名副将高声喝骂,命人用破布塞起我的嘴来,将我押下去,说要亲自审问,而后避开众人单独问我。我见此人行事不凡,当即和盘托出。那副将对我说早就觉得祁侯爷死得蹊跷,宁广安这厮亲信颇多,嘱我万不可声张,但等夜间行事。到了晚上,这位副将将我放出,嘱我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可以真面目示人。
“我自毁面容,连夜逃往中原。按祁侯爷所托,便悄悄拜见祁夫人,从此留在府中。过了些时日,朝廷发出诏书,斥责祁侯爷临阵慌乱,不从主帅指挥,以致令天朝大军损失惨重,然而已经受伤致死,免予追究云云。但祖上荫袭的忠勇侯爵号,予以革夺。我义愤填膺,当即便想去找那位副将问一问。夫人她老人家不允,再三劝阻。还是她老人家沉得住气,过了不久,朝廷果然又颁一诏,说祁侯爷作战英勇,身受重伤,不治而亡。追封为忠勇公,妻子荫承俸禄。又说那宁大帅为帅苛暴,以致为军中鲁莽之士所杀。公子,这段往事已经埋藏了整整一十六年了,今日亲口告诉了公子,我岳铮死亦瞑目了!”
祁景素见他老泪纵横,心下感动,哽咽道:“岳大叔,以往小侄不知岳大叔是我们母子之大恩人,竟然视作下人,当真该死!”
岳铮叹道:“公子文武双修,温文尔雅,就算是对待下人,也是和气得很。可惜祁侯爷,他却没福气见到公子呀!”祁景素这才知道自己父亲是如此冤枉而死,感之念之,酸甜苦辣,五味俱集,说道:“朝廷改变诏书,一定是这位副将的功劳。岳大叔可知道这位副将的姓名吗?”
岳铮望了望祁夫人,低头不语。祁夫人道:“这位恩公,便是伍恩凯伍谏议呀!”祁景素好像完全明白了,神情呆滞,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祁夫人叹道:“素儿,宁广安的女儿再好,怎么能当咱们祁家的媳妇?”
四 美人如花隔云端
祁景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只念叨仇人的名字,索性披衣下地,临窗长叹。但见窗外繁星灿烂,碧天如洗。这景色若放在平日,必能让人心怀清爽,然而今日却只令人徒增惆怅。
祁景素忽然萌生一念,当下收拾停当,将长剑背了,悄悄出门。他沿着长街踽踽而行,渐渐来到宁府围墙边,看看左右无人,施展轻功,跃上墙头。他一颗心怦怦而跳,沿着一株苍槐慢慢落地。他不是第一回翻越宁府的高墙,但哪一回也没有现在这般紧张。以前他每次进来,穿过花园,来到西角的小凉亭里,便能看到宁若娉婷的身影,正静静等候着他的到来。月华似水,美人如玉,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呵!而今夜,他知道,宁若不会再出来了。祁景素且想且行,忽见花园的一侧耸起一个土包,觉得心口仿佛被刺了一下,快步上前,却见正是一座新坟。坟前一方石碑耸立,,星光下“宁若”两个字显得如此寂寞,一如这名字的主人那般让人无限怜惜。祁景素长叹一声,在墓碑前蹲下身来,抚摸着那个名字。那名字如水般清凉。
祁景素喃喃地道:“阿若,你既然不愿意嫁给我,为什么要为我而死?你既然不愿意嫁给伍可弟,那又为什么会答应下来?阿若,我自以为是了解你的,你却到底还是一个谜呀!”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瓶,斟了一杯,在墓前祭了,又斟一杯,凑近唇边,想了一想,却将胳膊环过墓碑,说道:“阿若,咱们吃一盏交杯酒吧!”“啪”地一声轻响,一粒泪珠落进杯中。祁景素微微一笑,正要将酒一口喝下,却忽听一人嘿嘿冷笑。祁景素吃了一惊,左手反探,长剑已经出鞘。他回头看时,一名青年公子正双手负后,冷冷地看着他,脸上讥诮意味甚浓。祁景素沉声道:“伍可弟,怎么会是你?”
伍可弟笑道:“二位人冥两界,却要吃这一杯交杯酒。其情痴也,其事奇也!我掐指一算,知道今日此时,天下第一号傻瓜将在此地上演一幕愚蠢之戏,特来观赏。阁下不必怯场,接着演便是。”
祁景素冷冷笑道:“好!”仰头将酒喝了,“啪”地一声,酒杯捏碎,长剑回鞘,转头便走。猛听身后伍可弟道:“站住!”
祁景素顿住脚步,并不回头,淡淡道:“伍兄还有何指教?”
伍可弟追上来,站在他面前,两眼看着他,忽然嘿嘿笑道:“宁若是我聘妻,你跟我聘妻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怎么着,想就这么走吗?”
祁景素胸口一阵刺痛,闭目一声长叹,说道:“你不会明白的。伍公子,令尊是当朝重臣,你自然是想怎么就怎么。但你可知道,如果阿若愿意嫁给你,她怎么会……”说到这里,忽然心念一闪,失声道,“我明白了!”伍可弟不禁好奇心起,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原来祁景素所“明白”的,是宁若为什么会答应伍家的求婚。是啊,自己曾多次向母亲说出,要请人到宁家提媒,然而母亲总是摇头。每次与宁若相会之时,宁若问起,祁景素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推搪。两人因而生隙。有一日,宁若说道:“你若是再不找人来提亲,就来不及啦!”说了伍谏议已经托人为独子伍可弟提媒。祁景素大是着急,许诺回去后一定说服母亲。然而母亲说道:“你娶谁家的女儿都成,宁家的女儿,那是绝对不行的!”祁景素见母亲脸色很坏,不敢再问。这时,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如此恨宁家了,也知道宁若为什么会答应伍家的求亲了:伍谏议是朝廷重臣,炙手可热,宁若的母亲怎么会不逼迫她应承下这门亲事来?不过,谁也没想到宁若会选择自尽,不单是宁若的母亲,便是祁景素,也没有想到。
伍可弟问了两遍,祁景素却怔怔不语。伍可弟冷笑道:“京师的少年子弟都说祁公子家传的武功了不得,怎么却是个呆子?”
祁景素清醒过来,苦笑道:“那是他们说错了,你看对啦!”说罢他向伍可弟作了一揖,转身迈步。忽听伍可弟沉声喝道:“拔剑!”“呼”的一声,单刀向祁景素当头砍到。
祁景素听风辨形,脚下一闪,躲过这一招,抱拳道:“伍公子,你说的不错。阿若本是你的聘妻,我……我是不对的,你来给她吊祭,我……我很谢谢你。我……今后将她放在心里就是了,不再来啦!”他心思混乱,想了许多,然而词不达意,苦笑两声,转身又走。
伍可弟笑道:“我怎么用得着你来谢我?亮剑,与我对招!”一招“奇兵突袭式”,似削如刺,罩向祁景素后心。一声轻响,祁景素剑已在手,回手反腕,“叮”的一声,架开伍可弟单刀。伍可弟只觉手腕隐隐作痛,赞道:“果然有门道!再来!”单刀一顿又至,连进三招,一招快似一招。祁景素心里一个激灵:伍可弟平日骄纵得很,虽然常常背着剑带着刀,我料他不过是学了些花拳绣腿,毫不济事,哪知却是想错了。这招“三榜进士”,是北派刀法高明的招数啊!他精神一振,使招家传绝学“一波三折”,长剑忽地变成了三柄一般,叮叮叮数响连成,脚下后退一步,将伍可弟的刀招解了。
伍可弟道:“好!”刀身一翻,又一轮攻上来,单刀大开大阖,带起呼呼风声。祁景素奇道:“咦,怎么换成了辽东丧门刀的招数?”于是运剑如风或闪或挡,一一将伍可弟的刀招化解了。伍可弟道:“你倒识货,再瞧瞧这是什么招数?”刀势一缓,凝重之极。祁景素道:“这是沧海派的刀法。”伍可弟冷笑道:“接下了!”祁景素见招拆招,两人片刻间斗了二十七八招。祁景素渐渐神定气闲,暗道:他刀法虽不坏,却终不过是东拼西凑来的野路子,并不识得每一招每一式的奥妙。祁景素正要设法将他的单刀夺下,却忽听有人叫道:“什么人在我们府上动刀动枪?莫要走了!”黑暗中亮起数枝火把,接着脚步嗵嗵,向这里奔来。
祁景素心里着慌,低声道:“不打了,一起走吧!”伍可弟冷笑道:“笑话,咱们到他家小姐坟前比武,那不是给他家脸上贴金吗?这等巴结,只怕他们不知,岂能临场情怯?”说话之间,手上单刀变作五虎门的招数,“猛虎过涧”、“惊涛裂岸”,两招化作一招,单刀挟着一股劲风,向祁景素当胸搠来。祁景素赞道:“这招不坏!”长剑一旋,使个“专诸藏剑”式,脚下微微一动,身子斜避半尺,让过刀锋。伍可弟本拟这一招要他好看,见他躲得轻巧,又惊又怒,待要变招时,已然不及。祁景素伸出左手两根手指,叨住刀背,冷笑道:“伍兄,武功便如打仗,兵贵精不贵多。”宁府十数名家人已经来到跟前,祁景素正要松开伍可弟单刀,忽然转念一想:宁夫人不是将阿若许配给这个伍可弟吗?我今天就让宁家的人看一看,伍可弟哪里能比得上我?陡的左手加劲,当的一声,伍可弟的单刀竟被他硬生生折断。伍可弟呆了一呆,赞道:“好功夫!”脖子一凉,祁景素的长剑已架在他颈上。祁景素大声道:“姓伍的,你可服了吗?”
宁家势力依然不小,家中的护院不乏高手,听到后院有异动,带上兵器,赶了过来。仆人举灯一照,见是两位青年公子,宁府家将再仔细一认,不禁惊道:“原来是伍公子!”说罢满面惊喜之意,向祁景素喝道,“哪里来的野贼?还不束手就擒?”伍可弟脸色甚是灰暗,悻悻地道:“不认得他吗?这位便是你家小姐生前的相好!”那家将呆了一呆,不知说什么好。却听一人道:“怎么回事?”
两名小僮挑着灯笼,傍着一名雄壮大汉蹬蹬蹬大步来到。祁景素打眼一瞧,这人正是宁若的亲哥哥宁当。祁景素暗暗叹道:罢了,阿若,你生前我们不能在一起,便是你离世了,我还是不能安安生生在你坟前说说话儿!他冷笑道:“失陪了!”刷的一声,长剑撤回,脚下飞掠,已奔向花墙,夜色中如大鸟般飞出墙去。
五 黑云压城城欲摧
边关战败的消息传得更厉害了,就连天天躲在家中看书练剑的祁景素也听到许多。家里的人都不愿谈这些事,祁景素也就不太关心。他看着当年父亲让那名死士带给岳铮的信,只觉得心里凉意森森。那封信正是写给他的。那时候他是多大呢?不过四岁而已。
父亲的泪一定曾滴在这张发黄的信纸上的:“为父自恨不能育儿成人,心痛如割,憾莫大焉。景素我儿,汝当切记,人生之幸,当在庸碌!雄鹰再高,难防暗箭;参天巨树,不敌斧斤。为父不悔,以此诫汝。血泪之言,汝当用心!”
纸上的字,皱得几乎不能辨认。祁景素将这封信仔细折好,装在一个小荷包里。那小荷包上绣着两只白头翁。他永远不能忘记阿若送给他荷包时说的话:“我情愿和你做两只连巢都没有的鸟儿,冷了,我们就紧紧靠在一起。”
父亲用一生给他留下了这张血泪斑斑的信,阿若用一生给他留下了永远不可能飞翔的白头翁。现在,信在荷包里。祁景素将荷包在颈上挂了。他忽然觉得,这一生,有这两件东西陪伴,或许就已足够了。
这一日,祁景素练完剑,正在花园一角读书。忽听脚步声声,祁景素抬起头来,见岳铮满面惊慌之色,当即离座迎上,道:“岳大叔,怎么了?”岳铮急忙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腕,看看四周,把他拉到一丛灌木后面,压低声音道:“公子,你赶紧跑吧!”
祁景素吃了一惊:“怎么?”岳铮道:“伍谏议正在前院,说让你前去接旨。咱们府上,已经十六年了,从来没有圣旨到来,这回可不是你前些日子惹的祸事发了吗?”祁景素呆了一呆,怒道:“我为什么要跑?不错,我是夜里去了趟宁家,难道吊唁阿若也有罪吗?”
岳铮叹道:“当年若不是伍谏议,谁来澄清祁侯爷的冤情?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得罪了伍谏议家的公子。听说这位伍公子官拜扬武将军,已奉旨准备率军支援北边战事。你开罪了他,这可不妙哇!你赶紧走,我去回报伍谏议,就说公子出外访学,不曾寻到。”
祁景素忽然觉得又悲又愤,摇头道:“我决不跑。岳大叔,你以为活着比死了好受多少吗?”岳铮急道:“公子如何不记得侯爷遗言?”祁景素叹了一声,苦笑道:“人生之幸,当在庸碌!庸碌尚可,窝囊如何?”冷哼一声,大步向前院走去。
伍谏议在前院台阶上候着,一见祁景素,冷冷地叫道:“祁景素接旨!”祁景素望着这位高高在上的伍谏议,忽然心生一念:当年爹爹被那恶贼宁广安害死,诏书却说是重伤不治而亡,这里面究竟是皇上有意包庇呢,还是这位当年的伍副将压根儿瞒住此事?
“忠勇公之子祁景素,即随谏议大夫伍恩凯至城西大校场觐见,钦此!”圣旨竟然仅此一句。祁景素心头犹疑,却听伍谏议道:“还不谢恩!”
祁夫人不知是祸是福,大是担忧。岳铮想上前向伍谏议问话,却见伍谏议望他一眼,冷冷一笑,转过身去,背着双手,一副不愿搭理之状。
岳铮心中忐忑,沉声道:“公子,我陪你去校场觐见万岁爷。”
众人来到城西大校场,只见四周站满了御林军。辕门两旁除了几名将军,还有几名太监,迎上前来,问道:“来了吗?”
谏议大夫伍凯恩翻身下马,点了点头。众将军、太监齐向祁景素望一眼,一名校将飞奔进场禀报。片刻之后,却听场内一人高声唱道:“传祁景素觐见!”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近,当传到辕门口时,四名亲兵齐声高喊,把就在跟前的祁景素吓了一跳。祁景素定定心神,跟随伍谏议向场中走去。岳铮想要跟进,却被几名侍卫拦住。
祁景素一进场,便见正北旌旗林立,打着华盖翎幡,连太阳光也蔽住了,底下一人身穿黄袍,外披乌金大氅,面目看不清楚,想是当朝皇帝了。不知怎的,祁景素但觉敬仰忠义之情油然而生,站住脚步,注目而视。伍谏议低声道:“低下头来!”祁景素心想:伍谏议权势再大,莫非就能凭一面之词让皇帝杀了我不成?他反而定下心神,当下低头趋前,待眼前看到皇帝御案的绣龙案帏时,上前拜道:“小臣祁景素拜见皇上!”却听皇帝道:“你便是祁承宗之子吗?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祁景素抬起头来,却不敢与皇帝对视。皇帝道:“嗯,你祖上三代都是有名的武将,精忠报国,好得很,好得很!你武艺如何啊?”
祁景素心想前些日子在宁家花园与伍可弟已经过招,皇帝所问,必是指此,焉敢欺君,于是老老实实答道:“先父去世得早,小臣依照家中的武功图谱,胡乱练了些皮毛功夫。与人动手,实是迫不得已。”
皇帝“嗯”了一声,说道:“眼下天朝边患不断,朕忧心如焚,只恨不能御驾亲征,扫平番邦胡国。尔等将门之子,所思所想,会是什么啊?”
祁景素心下一凛,不觉抬头向皇帝看了一眼。却见皇帝三十几岁,身形并不如何伟岸,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似乎很不快活。祁景素呆了一呆,见皇帝眼中大有希冀之意,刚要答话,父亲遗书上的话却在耳边响起:“人生之幸,当在庸碌!”刹那间,他心里的念头转了几转:爹爹是让我这一生中庸庸碌碌为人,莫要想建功立业,以致为暗箭所伤,斧斤所害。他这血泪之言,我岂能稍忘?于是他低下头去,答道:“小臣惭愧。小臣枉食朝廷恩禄,却不能为朝廷分忧,若不是皇上今日问及,小臣更不会想到这等大事。”
皇帝呵呵一笑:“不错,尔等吃的是朕的俸禄,可朕吃的是天下万民的俸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食民之禄,自也应忠民之事啊!”
祁景素自幼练武,研习兵法典籍,然而最喜读之书,乃是儒家学说,听皇帝如此说话,不由得大感亲切,激动之下,朗声道:“皇上所言极是。夫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圣明,小臣很是佩服!”
他这番答话,听在随驾众臣耳中,无不惴惴。有熟知君臣之礼的便想:“‘民为贵,社 稷次之,君为轻’,这话由皇上来说不错,做臣子的焉敢说这等言语?‘小臣很是佩服’这话也是不该说的。皇上万乘之尊,岂轮得到你来佩服?”
哪知皇帝哈哈大笑,说道:“很多读书人对朕说,孟子学说,句句都对,惟有这一句不对。他们的见识比起你来,那是差啦。其实孟子这话说得再对没有了,没有民,便没有社稷,这两样都没了,又如何有君?”
祁景素听了皇帝之言,又惊又喜,却听呼啦啦响动之中,随驾大臣跪了一地,齐声道:“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挥挥手,说道:“你们先不忙歌功颂德,咱们先看看祁家的后人有没有真本领!”
六 铁马秋风大散关
十五天之后,一支两万人组成的天朝大军正往天极城进发。这是征讨军的前锋营,五面大旗迎风招展,都绣着一个大大的“祁”字。祁景素执缰急行,队伍卷起的尘土绵延十五六里。隔了四十里,是八万大军,中军打着“伍”字帅旗。伍可弟鞍鞯徐行,边上一名副将道:“大帅,您瞧这里山远天低,塞外风光果然与中土大有不同。”伍可弟微微一笑,说道:“这里能叫塞外吗?不过话说回来,中土也好,塞外也罢,都是咱们天朝的疆土。偏偏北国欺我天朝无人,竟然屡屡南犯,更霸占了我天极城。当年家父曾驻守天极城。对了,宁当兄,令尊生前曾是统兵元帅,还曾是家父的上司呢。事隔近二十年了,想不到你我子承父业了。”
宁当叹道:“当年先父苛待将士,以致为兵乱所害。末将此次能追随大帅来此建功立业,当铭记前车之鉴呢!”他的话音到最后变得轻轻的,但又含着一股格外的沉重,似是向伍可弟表白,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的。伍可弟不置可否,只冷冷一笑,望着前面远远的尘土,淡淡道:“祁先锋之父当年战死疆场,嘿嘿,这位祁先锋,也是性急得很哪!——传下令去,令中军也赶快些,免得跟先锋营落得太远啦!”“啪”的一鞭,跨下“雪龙”急蹿而出。
祁景素一路加紧行军,一个月之后,渐近天虎关。到了关前六十里处,命大军安营扎寨,挖灶煮饭。当夜月色甚好,祁景素在营前闲步,但见山峦起伏,一如心潮澎湃,回头一看岳铮便跟在身侧,说道:“岳叔叔,天虎关已为北国占据,我天朝守军目下被截在天极城与天虎关之间,不知死伤多少了!”
岳铮叹道:“北国蛮军向来能征善战,要夺回天虎关,确实不易呀!”
祁景素道:“越是不易之事,做成了越有意义。小侄本来没觉得什么,但皇上如此重用我,我倒觉得很是欢喜。今日临近天虎关,追念先父与岳叔叔当年英气雄风,当真是感慨得很。”岳铮目光忧戚,暗暗叹了一声。祁景素心思灵敏,微笑道:“岳叔叔,你还是担心?”
岳铮点了点头。祁景素负手踱了几步,道:“岳叔叔,伍谏议是我爹爹的恩人,他向皇上举荐我,岂会有虚?”岳铮忧道:“人心难测。”祁景素抬头望月,良久笑道:“不管他!兵法云‘山无定势,水无常形’,人心亦如是。小侄想来,最要紧的便是收复天虎关。我是前锋大将,第一仗定要打赢。岳叔叔,吃过饭,我想去探探敌营,你随我一起去好吗?”
祁景素带着岳铮与三名小校悄悄上路。月华如水,照见山路崎岖,后来便是一条灰朦朦的细线,直通远处如剑耸立的山峰。山峰上隐隐有旌旗飘摇。再行了约摸十数里,祁景素命离开大路,岔上小道。大路尚且崎岖难行,小路更加陡峭险阻,后来众人舍马从步,在山崖间攀援而行。祁景素选的三名小校均是攀爬高手,岳铮到底年老,气喘吁吁,祁景素左手扶住他,尚不致摔落于山谷之中。岳铮初时尚能记得道路,走了一程,便有些迷糊。好在再走一程,绕出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雄关巍然屹立,关上守军刀冷戟寒,衣甲鲜明,月色之中可见城垛上密布连弩机关、擂石铁车,除了偶尔的脚步声,简直毫无动静,当真壁垒森严。祁景素不禁暗赞一声,低声道:“怎样?”
岳铮凝神细望,嘴里念念有词,嘿了一声,沉声道:“胡尔朵哥倒养了一个好儿子!”祁景素早知天虎关守将名叫叶勒毕,正是当年爹爹的对头之一胡尔朵哥之子。听岳铮言下之意,是说这叶勒毕布置关垒的本事比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岳铮道:“公子,依我估计,关上敌军兵力不下一万人。这等天堑,怕是难以攻打。”
祁景素不语,望着一排排的机关连弩、铁甲兵士,默默盘算。此时距敌军不足五十丈,又是从高处往低处看,关上的一草一木都入眼底。忽听口令声响,八名剽悍军士跟着一名将军登上城墙,众守军皆肃立。岳铮压低声音道:“这人便是叶勒毕了,他长得跟他老子倒是很像。”
却听叶勒毕叽哩咕噜说话,似是勉励将士,夜色沉静,能大致听到,可惜他说的是胡语,半句也听不懂。稍顷,那叶勒毕哈哈笑了几声,转身下城,身影被围垛挡住,看不见了。
祁景素点了点头,向岳铮等人打个手势,五人悄悄向回走,待回到本营时,天色尚未亮。岳铮面有忧色,低声道:“公子,前锋营是天朝大军的精锐之师,但与北国军队相比,却也有些逊色。这天虎关如何破法?”祁景素向他一笑,反问道:“岳叔叔,你觉得小侄剑法真的好吗?”
岳铮道:“那是自然!公子家传绝技岂有虚的?只不过公子的枪法如何也是这般厉害?那日在城西大校场,皇上亲自观阵,公子力战六名将军,真是威风。只可惜……可惜侯爷他老人家没有看到这一日……”一言及此,声音不禁哑了。
祁景素鼻管一酸,握着岳铮左手,说道:“岳叔叔,这些年来,你如何对待于我们母子,小侄当终生铭记。”隔了片刻,又道,“我家的功夫,极重内功。讲究以内达外,剑法通了,枪法自然也就稍窥门径。小侄只可惜不能与这个叶勒毕亲手较量一番。”岳铮怔道:“公子将要攻打天虎关,那定是要跟这叶勒毕交手,说不定还是一场恶战,怎么……怎么……”祁景素双眉一扬,笑道:“岳叔叔,小侄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大约轮不到小侄与那人动手,天虎关便告破了。”当下压低声音告诉了岳铮。岳铮双目越睁越大,忍不住叫了声:“妙啊!”
第二日,天朝前锋军进军四十里,安营扎寨。早有北国探马窥到虚实,向叶勒毕禀报。叶勒毕听完,不禁哈哈大笑:“我道这祁景素是何许人?却是先父仇人之子!这一回定要给先父报仇!”当下召集众将,部署迎战事宜,一面派人再探。不久探马又报:“南军来了大约两万人马,前队已过了五狼峡,后队将到十三岭。”叶勒毕道:“嗯?十三岭距五狼峡二十多里,怎么两队之间相隔了这么远?”
探马忍不住笑道:“南军向来不济事!也不知这位祁将军如何约束将士的,总之队伍乱七八糟,看来是南军怕死,除了跟随祁将军的那一队不敢懈怠,余者都磨磨蹭蹭不愿进军。”
叶勒毕闻言大喜,道:“待我亲去探看一番。”旁边有参将花齐鲁道:“将军千万小心。当年祁老虎打仗诡计多端,想他儿子也不会是善与之辈。”叶勒毕不悦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几年来哪一仗不是我们打胜,南国打败?你随我探探营再论。”
叶勒毕当即挑了几名得力将士跟随,自小道绕出十七八里,躲在山岭上,便见五狼峡谷里南军嘈杂,旌旗歪七扭八,兵将呼呼喝喝,正在安营扎寨。更有士兵争论起来,以至于扭打成团。有长官喝骂,以马鞭抽打斗殴的兵士。叶勒毕看得好笑,仔细察看,见这队人马约摸七千余人。
忽然探马指着南军中一人小声道:“将军请看,那便是南军的前锋大将祁景素了!”叶勒毕心下一凛,定睛看去,但见一名青年将军生得文弱,却头颅高昂,显得自命不凡,站在一块空地上,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旁边一名凶神恶煞似的亲兵便对其他兵士大声喝骂,那些兵士便丢下手中的活,围在一起,却是搭建将军的大帐。叶勒毕回顾花齐鲁道:“你看如何?”花齐鲁摇头道:“虎父犬子!大将军,不如末将一箭射死他便了!”叶勒毕摇头道:“不可。射死了这小贼,谁来送一场大功劳给我等?”
几人忍住笑,又看了一会,却见大营帐倒也勉强搭好,祁景素叫过那个凶神恶煞的亲兵来,说了几句,那亲兵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叶勒毕奇道:“这又是怎的?”却不过一会儿,见那亲兵策马回来,大声道:“禀将军,那班东西也太气人了,离此还有十五六里呢!”这人嗓门奇大,又正在火头上,叶勒毕等听得清清楚楚。那祁景素“嘿”了一声,叫道:“胆敢不听本将军的话,是不是活得腻了?本将军亲自去督促他们进军,明天要攻打天虎关,这样还了得?你等传下令去,今晚宰牛杀羊,犒劳三军将士,你随我去督军!”点了几人,策马去了。剩下的南军开始宰牛杀羊,生火造饭,不一会儿,炊烟升起,肉香遍谷。
叶勒毕低声道:“领教了,走吧!”率众悄悄赶回天虎关,召集众将道:“南军想明天攻打,咱们偏偏给他来一个始料不及。传下令去,命各部衣不解甲,今晚四更时分,奇袭南朝大营!管教他们全军覆没!”这一路从哪里进攻,那一路如何放火,安排妥当。三更之时,各部相继出发。这一夜恰好起了风,风声掩护之下,竟然听不到行军的动静,叶勒毕大喜,亲率一支千人队,扼住敌兵南逃之路。
花齐鲁率三千人踏入南军大营,只见每座营帐上都挂着灯,昏暗不明,小兵们东倒西歪,竟没一个人知道大祸临头。花齐鲁又喜又叹,暗道:如此军队,如何不败?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命手下贴近一座营帐,擒一名南兵过来。那兵士身手敏捷,当即悄没声息自一名南兵身后接近,突然跳出,左臂挟住那南兵头颈,但觉得那南兵轻若无物,扭头一瞧,却是一个稻草人,外面套着南军服装。那小兵呆了一呆,叫道:“参将,您瞧!”花齐鲁大惊,四处看时,竟全是稻草兵。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道:“告诉主将快撤,我们中计了!”正在此时,各空营起了火头,北国军各部仍然不知,呐喊着冲将上来。
空帐中堆满了稻草、树枝、火硝、琉璜等物,一遇火头,立即燃烧,更兼藏了不少烟花爆竹,有的砰砰啪啪剧响,有的呜呜嗖嗖上天,热闹莫名,落将下来,将别的空帐点燃。北军各部见南营起火,人心振奋,纷纷冲上来,正遇到匆匆忙忙外逃的花齐鲁部,这才知上当,乃掉转方向,急向外冲。忽然间战鼓擂响,暗处万箭齐发。可怜北军惶然无措,被射杀者十之六七,剩下三四成人被逼回火营之中,当真是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叶勒毕眼见南营火势冲天,得意之下,哈哈大笑。忽闻马蹄疾促,四五骑马背着火光驰来,便下令道:“这定是南军将领。抓活的!”手下早横矛挺枪迎上去。叶勒毕道:“看那个祈小狗在不在?”却听手下兵士惊道:“大将军,是花齐鲁将军!”
花齐鲁背部中箭,已经奄奄一息,见了叶勒毕,道:“中计了,各部都已……”一口气上不来,就此死去。叶勒毕一生之中从未如此惊怒,怔了好久,叫道:“回关,回关!”此时却哪里来得及?只见前头突然出现一队人马,火光将旗帜上的“祁”字映得清清楚楚,为首一人银甲白袍,按剑微笑,正是南军前锋主将祁景素。
七 贺兰山下阵如云
天朝已经有很久未打过胜仗,因此虽然只是一场天虎关之战打胜,也被伍可弟写成大捷,要报往京都。祁景素道:“这回打了胜仗,全是大帅指挥得当,末将不过是恭行军令而已。如何称得上‘神机妙算,用兵如神’这八个字?”伍可弟笑道:“祁将军定下的这引蛇出洞之计,妙不可言。更妙的是,擒了三千北军兵将,夺了他们的衣服,化装成北军,一举夺回天虎关。天虎关向来称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祁将军只损失了四名兵卒,便克此关,天朝数十年来,可从来未有一员大将能胜得如此轻松。我看比起当年祁老将军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祁景素听他说起父亲,心里一寒,面上不动声色,告退回帐。
岳铮在帐中等候,听祁景素说了报捷之事,沉吟道:“伍家一门,确是我们祁家大恩人呢。公子,这位伍帅,虽然因宁家小姐之事曾与公子有过一些不愉快,可看起来,他并未放在心上。”祁景素微笑道:“是吗?可是我却记在心上!”说到这里,语气阴森森的,脸色有几分冷酷之意。岳铮心里一惊,忽然发觉这位公子自从那场大病之后,已经变了很多。
天朝大军众将领议事。伍可弟道:“天朝征讨军攻克天虎关已经十日。本帅已经奏明朝廷,将各人功劳一一细具,不日朝廷应当有封赏来到。”说到这里,眼望祁景素,微微一笑道,“今后动向,还要请教各位高见。”
众将相互望望,一时无人开口。过了一会儿,宁当离座道:“眼下情形如此:天虎关距天极城三百余里,中间有天门、天桥、天舍三城。三城中本来有天朝守军八万余人,如今天虎关收复,只收编回两万余人,除了战死的、投降北国的,应当还有三万余人为北军逼迫,逃离所守之城,辗转于黑山幽海一带。我等既要招抚天朝败军,又要夺回三座重镇,以便与天极城的北军决战。”众将皆称是,独祁景素不语。伍可弟笑问:“祁将军有何高见?”祁景素起身道:“末将心想大帅必有安排。”
伍可弟道:“那么本帅便下令了!”一班将领均起身肃命,“祁景素,率前锋营,收复天门、天桥、天舍三城;宁当,率三万人马招抚天朝军旧部紧随前锋部;本帅亲率其余人马随后进军,兵集天极城下,与北军决战!”
前锋军于次日一早进发。岳铮代祁景素不服,说道:“公子的任务既然是连破三城,又何必用那宁当招抚旧部?城一破,自然便招抚了周围的旧部。这位做元帅的,岂不是摆明了让宁当捡便宜吗?”
祁景素冷笑一声,良久问道:“岳叔叔,你说我岂不是要蹈先父的覆辙吗?”岳铮沉吟道:“伍元帅父子不会是宁广安那般的小人,我们倒是要小心那个宁当。此人必是深知侯爷与他父亲的过节,不得不防啊!”祁景素道:“其实说起来他父亲与先父也并没有多大的过节,只是有一件事,小侄实在是纳闷得很。”岳铮道:“是什么?”祁景素皱眉不语,良久道:“小侄再想想吧。”
前锋营火速进军天门城。那天门城守将霍赤早听到天虎关被祁景素奇计夺去,此人曾与祁景素之父祁继宗交战,险些丢命,听到“祁”字,不敢怠慢,一面派人求援,一面命兵士坚守城池,死不出战。祁景素围城两日,派将士轮番叫骂,霍赤装聋作哑,一概不理。祁景素召集手下偏将、参将商议,说道:“这位霍赤兄学了乌龟的法子,定是等待援军。不过,这法子看来保险,实则糟糕之极。我如今设了一计,必能克此城池。”当下部署军事。众将此时对他已经很是佩服,听他分派,各自轰然应命。
天朝大军留下三千人马围城,多设了二百座空营,虚张了四千余杆旗帜,大部人马绕过天门城北面小路,埋伏于黑山尾一带。
次日一早,霍赤登上城楼观看,只见四野里营帐密布,旌旗如海,哪敢出战,只耐心等待援军。过了大半日,南军开始攻城,来到城下三十丈内,北军放箭,南军撤回,仍是叫骂不止,并在城下挖掘地道,整修云梯,四周的南军旗帜蜿蜒游动,像是调兵遣将,拟大举攻城。霍赤坐立不安,好容易等到下午未时,探马报有一万五千名援军赶来,离天门城不足二十里。霍赤大喜,对左右道:“出城迎战!管教祁小虎腹背受敌,死于乱刀之下!”
城门开处,吊桥放下,霍赤亲率八千名守军冲杀出来。祁景素拍马出战。霍赤也是一员勇将,交手数合,祁景素竟然不敌,拖枪便走。南军大乱,纷纷没命地奔逃。霍赤看他们逃向北边,不禁大喜,笑道:“这一回姓祈的是自寻死路啦!援军已到,两头夹击,管教南军死无葬身之地!”说完率军急追。堪堪将到黑山尾,却听得前头呐喊声中,一队人马奔驰而来,看旌旗服色,正是本国援军到了。霍赤益发昂扬,紧追不舍。山路崎岖,十步易景,眼见南军丢盔弃甲,奔进山谷之中。副将劝道:“将军,前面便是‘鹰折翅’了,当心南兵有诈,不如守在这里,等候援军截住他们厮杀便好。”霍赤道:“这几天来受尽南军辱骂,如何忍得?追进去,务必将南军杀光!”副将也有些怪自己过于持重,与霍赤急追进谷。却见两旁山峰陡峭,只一条道上脚印杂乱,随处是南兵丢弃的盔甲兵器,却连一个南兵的影子也见不到了。霍赤暗暗惊疑,但亲眼见到方才援军已经赶到五六里处,哪里还怀疑有诈,再进百十丈,忽听一通鼓响,山岭上出现了数万南军,齐声高呼声中,纷纷将手中旌旗扔将下来,一时天空中尽是北军的旌旗飞舞。霍赤明白过来,想要掉头,哪里还来得及?南军居高临下,乱箭如雨,擂石成流。可怜八千北军,十人之中,无一人得活。
祁景素攻下天门,稍加休整,再攻天桥。攻下天桥,复克天舍。十日之内,连克三座城池,于天舍城驻扎,等候中军。伍可弟率大军随后跟到,整编招抚天朝军旧部三万余人。大军到天舍时,已经有十三万人马。一道道捷报接连报往朝廷,自然不在话下。
伍可弟大有信心,设宴犒赏将士,喝到酣畅之时,举杯说道:“我大军北征以来,不过旬月之间,已经兵临天极城下。朝廷必定大加封赏,只不过四道捷报连接报往朝廷,朝廷却连第一道诏书都来不及发出呢!”众将听主帅之言,均跟着大笑。却听一人道:“说起来总是祁将军功劳最大,天朝出此智勇双全之人,正是朝廷之福啊!”
众将均是心里格登一下,转眼瞧去,说话的人,正是副将宁当。
功高盖主,自古危险之极。于天朝大军而言,伍可弟便是主。为将者不忌言功,然而若是说哪位功劳“最”大,便都要首推主帅。自有天朝甚至是天朝以前各朝历代,无不如此。
因此这句话便如同有什么魔法,人人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有的酒杯举在手中,有的张大双眼,更有的捂着自己嘴巴,好像生怕自己冒出一句话来,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似的。有人略知伍可弟、宁当、祁景素三者关系,暗道:宁当副将这是要给祁将军种祸了!
只听哈哈大笑声中,祁景素站起身来,脸色酡红,举杯而行,只不过脚步有些踉跄,显然不胜酒力。却见他酒杯高举,笑了一阵,说道:“宁兄,我又没娶到你妹子,你何必这样袒护着小弟?哈哈哈!”
宁当面色尴尬,说道:“祁将军,你醉了。”祁景素摇头道:“我没醉。兄弟酒量大得很,怎么会醉?便是我醉了,你说我功劳最大,我也担当不起。谁不知道天朝大军一路势如破竹,那全是伍元帅指挥得当?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末将不过是……是按元帅吩咐行事而已。哈哈哈,可说起你妹子来,那却是只有在下最明白她。嘿嘿,虽然伍元帅与她定了婚约,这个……这个可也勉强不来……”仰天长叹一声,吟道,“君若为情苦,便知花萧瑟。一腔怜惜意,秋深无处着!”
伍可弟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起临行时父亲的嘱咐:记住,倚重于他,为我所用!他强压怒气,冷冷道:“祁将军,你真的醉了!”祁景素摇头道:“我真的没醉。来,你我再干一杯,以此怀念宁若姑娘……”“哐”的一声,将身边酒案撞翻,人也栽倒在地,到底是真的醉了。
伍可弟命人扶祁景素回帐歇息,对余者道:“虽是本帅定下策略,但实行者毕竟是祁将军,功不可没!”众将皆称颂,推杯换盏,深夜方散。
八 世事蹉跎成白首
伍可弟很是恼怒,回后帐到底忍不住发作出来,后来却又想:这祁景素毕竟是书生意气,嗯,倒比那些一向深沉的人容易对付得多了。一念及此,他转怒为喜,命亲兵去寻来一人,密谈至半夜。第二日升帐,伍可弟道:“大军虽然连接四捷,但灭敌不过两万多些,并未伤了北国的元气。本帅接到探马消息,北国国主亲率十五万人马,昼夜行军,正赶往天极城。兵法云:兵贵神速,眼下之计,我等必要在北国援军到达之前,破了天极城,以逸待劳,方能克敌制胜。”
众将听主帅说的句句在理,纷纷点头称是。伍可弟微微一笑,接着道:“然而我军倾巢而出,却又担心北军反过来夺天虎关及天舍等三城。因此,祁景素听令!”祁景素出列肃立,“着祁景素将军率一万人马,留守天舍城,并兼顾天门、天桥各路军情!”
祁景素微微一怔,接着便即恍然:他这是怕攻破天极城的大功也让我得了。伍可弟呀伍可弟,你哪知我丝毫未将功劳看到眼中?应道:“末将得令!”伍可弟又道:“宁当听令!”宁当出列,“着宁当将军带领三万精兵,扼守天虎关!本帅亲率十万大军,定破天极城!”
天舍城中,祁景素叹道:“岳叔叔,伍可弟要对我下手了。”
岳铮也是忧心忡忡,说道:“一万人马,兼守三座城池,这怎么可能办到呢?伍谏议是咱家大恩人,更是他向朝廷举荐公子,伍元帅却如此行事,莫非是记恨公子与宁小姐之事?如若不然,莫非……莫非他未能熟识兵法,以至安排失周?”祁景素冷冷发笑,摇头道:“岳叔叔,我看他既不是记恨我,也不是不熟识兵法,而是另有原因。”
祁景素屏退左右,给岳铮斟了杯茶,淡淡道:“岳叔叔,你还记得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那个故事可真是不错呀。”
岳铮有些吃惊,旋即叹道:“公子,那不是故事,那是往事。”
祁景素望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但小侄总觉得,那故事有些地方不对。”岳铮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陪笑道:“公子切不可胡思乱想。唉,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公子能建功立业,重振祁家祖宗威风,我……小的可比什么都高兴。”祁景素微微一笑,自顾说道:“那故事中,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岳叔叔,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岳铮怔道:“是谁?”祁景素哈哈大笑:“怎么?你也相信有什么不对吗?”岳铮明白过来,不禁有些不悦,皱眉道:“公子,你如何能拿这等事情寻开心?若是祁侯爷地下有知……”一语至此,神情悲戚,叹了一声,连连摇头,便要出门。忽听呛的一声,接着岳铮颈上一凉,一柄长剑架在脖子上。岳铮回过头来,怒道:“公子,你为何这样对待于我?”
祁景素双目炯炯,微笑道:“你为何不能听听我来把那个故事说完?我来问问你,假若伍可弟要对我动手,他会用什么法子?”
岳铮苦笑道:“公子,你莫非神智不清了?我……我怎么会知道?”
祁景素长剑下压,岳铮吃不消他剑上神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祁景素哈哈大笑:“当年单骑进出北国十万大军的勇士,怎么如此脓包?”忽然声音转厉,“米梁,这些年来,你可欺得我好苦!”
那个脸上伤痕累累的老者神情当真无法形容:惊惧有之,诧异有之,卑怯有之,绝望有之,一刹那间眼神中透出的疑问变成惊恐。他身子软瘫下去,叫道:“公子饶命!饶命啊!”
祁景素目光忧伤,慢慢道:“米梁,你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米梁抬起头,早已没有片刻之前的老练沉稳,脸上鼻涕眼泪俱下。祁景素看得忍不住恶心欲吐,叹道:“十六年来,你一直冒充我岳叔叔的名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从你害死我爹爹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死了。”
米梁磕头如捣蒜,只连连哀求。祁景素冷冷地道:“你将那故事说全了,至于我饶不饶你性命,那就看你是不是说实话了!”
米梁道:“是是是!”镇定一会儿,说道,“小人所说的故事,大半都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小人冒充了岳铮的姓名。当年小人受宁元帅之命,用……用毒药来谋害祁侯爷……”
祁景素摇头道:“你是不想活了?让你谋害先父的,到底是谁?”
米梁全身一震,叫道:“是宁大帅呀!” 祁景素冷冷一笑,手上用力,剑尖已刺入米梁的左眼。米梁“啊哟”一声:“我说,我说!”祁景素撤回剑来,森然道:“你再敢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右眼也挑了!”
米梁捂着左眼,血水涌出指缝。他这时才觉得祁景素当真令人胆寒,恐惧到极处,哭道:“是伍谏议呀!都是他指使小人干的。小人只不过是个随军郎中,小人……小人什么都说……”
在米梁带着哭腔的叙述中,祁景素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一幕惨剧。
“祁侯爷与宁大帅一直不和,军中上下拥戴祁侯爷的人太多,都乐意跟着他打仗。宁大帅多次说过仇视祁侯爷的话。那次祁侯爷受了伤,伍谏议便命小人给祁侯爷药里下毒。小人可是害怕得很哪!但伍谏议说事情已经对我说了,若是我不照着他的话做,小的自然无法再活,要是事情办成了,就给小人一场大富贵,让小人终生受用不尽。小人猪狗不如,贪生怕死,就昧着良心答应下来。
“祁侯爷为人机警,小人不敢一下子就毒死祁侯爷,便慢慢下毒,一连半个多月,祁侯爷……他……他老人家……到底是被小人……不,是被伍谏议,小人只不过是受他指使!”
米梁抬头看了祁景素一眼,却见祁景素一动不动,正死死盯住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又说了下去:“祁侯爷临死之时,发觉中毒,写下一篇遗书,命人交给岳铮。连他老人家也认为是宁大帅让小人干的。小人怕祁侯爷临死时杀了我,当时就躲在一旁,看他那个亲兵要出门,大着胆子,一刀杀了他,将那封遗书抢过来。正要离开,伍谏议却抢进来,大声呼喝,命人将小人拿下,却对小人连使眼色。小人虽然害怕,却不敢声张。宁大帅见祁侯爷死了,要将小人处死。伍谏议道:‘此人不过是一名郎中,与祁将军无冤无仇,待末将查明白他是受谁人指使,再处死不迟。’将小人带往密室,小人便将那封遗书献上了。”
祁景素默默流泪,一声不吭,静静听他往下说。
“伍谏议看了遗书,很是高兴,命小人连夜逃往天虎关,将此信交给岳铮。小人按他吩咐,自称是祁侯爷心腹。岳铮看信大哭,对小人深信不疑,当即便给了小人一些银两,让小人前往朝廷报信,他自己决意杀了宁大帅为侯爷报仇。岳铮假意拜见宁大帅,一见面便动手行刺。宁大帅毫无防备,当即毙命。伍谏议率人擒拿岳铮,岳铮自刎身死。这些事小人并未亲见,那时小人还躲在天虎关。这消息传来,小人当真是吓破了胆子,哪里还敢找伍谏议要什么富贵?我连夜逃出天虎关,回到中原天朝。”
祁景素慢慢吐了口气,问道:“后来呢?”
米梁全身发抖,既不敢讲下去,又不敢不讲,终于慢慢说道:“小人见事情越来越大,知道无论谁抓到我,我都不会活命,狠下心来,自毁面容,从此隐姓埋名,开了家诊所,以此糊口度日。哪知……哪知过了不久,伍谏议就派人找到小人。小人见了他,只求他让小人活命,不敢奢望别的。小人发誓守口如瓶,绝不泄漏机密。伍谏议只要侯爷的遗书。小人心想如果给了他,小人就别再指望活了,就说遗书已经烧了。伍谏议老奸巨滑,无论如何不信,对小人说,眼前就有一场大富贵,只是我不知道……不知道去取。小人见他和言悦色,不知不觉就信了。他给小人指了一条路,原来是让小人拿着侯爷的遗书,到……到府上去……”祁景素深吸一口气,笑容中的冷酷意味更浓了:“接着说!”
米梁道:“夫人看了小人带去的遗书,果然深信不疑。将小人视作侯爷的生死之交,好生款待。小人猪狗不如,苟且偷生,自此在府上住了下来。便是……便是如此了。”祁景素冷哼一声,道:“没有了吗?”
米梁摇头,伏地道:“只求公子饶命!”祁景素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米梁,你有个说梦话的毛病,自己晓得吗?”米梁全身一抖,摇头道:“不……不晓得。”祁景素满面羞辱之色,说道:“可恨你这猪狗不如的小人,欺我家母寡子幼,居然起了那等肮脏之心!我……我……我如何知道你喜说呓语的,你想不想知道?”
米梁抬头望他一眼,却见他冷眼如霜,满面痛恨,暗道:完了,完了。没想到祁夫人连和我通奸的事也敢告诉儿子!他惧到极处,竟开不了口。
祁景素惨笑道:“我不怪母亲。她老人家将你当作大恩人,如何识得你这厮的卑鄙无耻?可怜她老人家起初听你常常在睡梦中说什么‘伍将军饶命、祁将军饶命’,尚以为你是受刺激过大,以致如此。后来你说的梦话越来越多,她听到什么‘是伍将军指使小人’等等,还能不起疑心吗?”米梁脸上肌肉抽搐,看见面前的白袍小将泪流满面,吓得魂魄都散了。
“我母亲终于将这些事告诉了我。她老人家能在儿子面前自承其过,是何等勇决!因此,我……我不怪她。只是你这无耻小人,我两年前便已经知道你的真实面目,你可知我为何要留你活到今日?”
米梁连“公子饶命”也说不出来了。
祁景素慢慢道:“若是我当时便杀了你,姓伍的恶贼立即察觉出来,我只不过是一名布衣百姓,如何能扳倒这大恶人?那只有让他当时便设计害了我。因此,我们母子强忍羞辱,你可知我们心里是何等痛苦?”
米梁抖成一团,忽然站起身来,向墙壁上撞去,却觉得右腿一紧,被祁景素扯住。祁景素狞笑道:“你听完再死便迟了吗?”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不动声色,悄悄到宁府调查此事。唉,当真是前世注定,让我遇见了宁若姑娘。”他深深叹一口气,笑道,“你知道吗?宁若根本没死,她好端端地活着。”米梁惊道:“怎么?你们原来是骗小人的?”只觉得自己又是愚蠢又是可笑,不禁呵呵傻笑了两声。
祁景素摇头道:“我们所以如此,倒不是为了骗你。你不过是一个无耻小人,还不值得我们这般费心。宁家兄妹也是自小没了爹爹,他们跟我差不多一样可怜。我们如何能斗得过手握重权的伍氏父子?可恨这位伍可弟,竟然将我们当作傻瓜,向宁若姑娘求亲。我与宁氏兄妹商议之后,定下这个计策,你可知我们费了多少心思?”
米梁撞墙之时,自知必死,听到这里,却又起了求生之念,爬到祁景素脚边,惶急道:“公子要杀了伍家父子给侯爷报仇,小人可以效力。伍元帅对小人深信不疑,小人愿意去下毒,求公子让小人当牛做马,小人……”
祁景素摇头道:“可怜你这等天良尽丧之人,如何能明白本公子的心思?眼下天朝多难,我与宁当兄立志为国效劳,若是没有你与伍大恶人这等无耻奸邪,我爹爹活在世上,天朝这十几年,又怎会受北国如此欺凌?我要留着你,让我爹爹的沉冤昭雪,让伍谏议恶有恶报!我已安排可靠之人,押解你到京城面圣,你是死是活,自有国法!”
九 放马天山雪中草
天朝大军于天极城会战北国大军。伍可弟做梦都没有想到,天极城尚未攻克,北国十五万大军已然合围。正当天朝大军大败之时,祁景素、宁当率四万大军直捣北国国主大营,北国大军急忙撤军回援。天朝大军解围,攻下天极城。北国大军舍了天极城,夺下天虎关和天门、天舍、天桥三城。
伍可弟奏表朝廷请功,升帐犒赏有功将士。在论及祁景素、宁当二人功劳时,说道:“二位虽然奇袭北国大营有功,然而丢失三城一关,过错更大。着你二人将功补过,夺回失地,否则军法论处!”
然而没过几天,朝廷圣旨便到了。伍可弟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革去他大元帅之职,代之的是祁景素。他听到圣旨时,兀自不信:“父亲在朝中手握重权,如何会到了这步田地?”
天朝大军声威大壮,只用了两个月,便收复三城,夺回天虎关,祁景素更率兵十万,直捣北国国都。北国国主又惊又悔,上表天朝乞和。
京都的官民听说大军将要凯旋的消息,无不欢喜。人们四处传颂着祁景素的名字。十几年了,天朝又出了一位大英雄,像这样的人,能够带来天朝十年、几十年的平安昌盛啊!宁若更是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了,“祁景素”这三个字,像蜜一般,浸透她少女的芳心。独有一个中年妇人,却在大军到达之前的那晚上吊自尽了。她的笑容上挂着两道泪痕,仿佛将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留了下来:“素儿,娘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可以安心地去见你爹爹了。只不知你爹爹会不会怪我?”
这一日秋风突起,京都遥遥在望。祁景素心潮起伏,眼望大雁南飞,勒马驻足,对旁边的宁当道:“宁兄,大雁也跟着我们一起回关内了。”宁当对这位准妹夫向来佩服,笑道:“是啊!不知不觉,我们出关已经两年多了,你想不想阿若妹妹?”
祁景素好像没听到这句话,抬头喃喃自语:“你看这只头雁,它失去了亲人,仍甘心担任守夜领飞之职。这是何等难得……”
宁当也抬头看天,那群大雁排成一个人字,向南飞去。那只头雁呀呀而鸣,仿佛催促同伴不要掉队,又仿佛是在讲述着南方的美好。每一只大雁好像都听懂了它的话,奋力扇动着翅膀,飞往理想中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