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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帛金珠

作者:方晓然

一对师徒

师父道:你就叫叶停吧,恩怨消停。

古道,斜阳,西风。

一前一后,两匹瘦马。

马上的人,和马一样,落泊间带着悠闲,沧桑里透着潇洒。

前面的人看来是个青年,一袭蓝衫已然有些发白,却很干净,相貌英俊,目光柔和,清澈一如孩童,而两鬓却已微微见了白。

跟在他后面的,是个男孩子,看来不过十二三岁,粗布衣衫却遮不住清秀挺拔,眼睛又大又亮,嘴角微微上翘,显出纯然的欢愉。

前面就是涞源镇,过了涞源五十里,就是玉帛山庄——“天下第一剑”孟非尘的居所。那青年显然是在这条路上走熟了的,一进镇子便有商贩行人忙不迭地打招呼,“爷长爷短”的恭敬里面还隐约透着些畏惧,倒让往来旅客有几分诧异。两人在一小店门口下了马,那青年笑笑,对少年道:“停儿,今儿已赶了不少路,累坏你了吧,咱们晚上就在这宿一夜。”

少年搓了搓被缰绳蹭得发红的小手,脸上现出一点腼腆,笑道:“谢谢师父照顾。”他一开口便惹得几个路人回头,一眼看过却更难移开视线,心中莫不赞叹。也只有这样的清俊样貌方配得这般清亮的嗓音。

店房掌柜见他们停了脚步,忙亲自迎出堂门,讨好似的接过缰绳,一面往里让,一面搭讪道:“爷这趟出门可顺?又新收了位小少爷?”

那青年含笑道:“路上都好。这是我的新弟子,姓叶,单名一个‘停’字。以后往来还要您多多关照!老样子,一荤一素,一间房。”掌柜应声,下去吩咐前,不由自主又看了眼那少年。

不大会儿饭菜已上,虽不甚精致,热腾腾的看上去倒也诱人。做师父的一面用饭,一面给徒儿讲述此地的风俗水土,言语通俗而风趣。少年听得很是专注,连筷子都动得缓了,时不时轻笑两声,又提上几个问题。简简单单一顿饭连吃带聊却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算完。两人起身正要回房,少年一不小心却把筷子碰到了地下。他脸又是一红,赶忙俯身去捡。

俯身,银光现!一支半寸不到的银色短箭从他的肩头激射而出,直打他师父的面门。与此同时,少年原本青葱般的手指间忽然长出三寸长的钢甲,刺向师父的双膝!

青年人温和的笑容间带了一点无奈,轻叹一声,人已退至一丈开外。

虽只一丈距离,小巧银箭去势已衰,而一双钢爪也落了空。

那少年呆呆坐在地上,眼中的神采全然不见,空空茫茫的没有焦点,嘴角还是微微上翘的,却原来只是天生的笑纹。他此时神情看来说不出的凄楚,仿佛这一击,已用尽了他全部的生命。

青年人语声极是温和:“按你的年龄,如此机智武功,已然不——”才说到“不”字,他那平和而悠远的眸中忽然闪出一道奇光,蓝衫暴涨,宛若充气,右袖挥出,那少年已摔在墙角!

其他人这才看见一缕极淡极淡的白烟从那同样被远远抛出的银箭中缓缓散出。十片钢甲散落在青年人的身前,夕阳余晖下闪着诡异的青绿。

一缕鲜血顺着少年的嘴角流下,他却又笑了,如同先前一般纯真而腼腆:“我最厉害的法宝也被师父破了,这下徒儿输得心服口服!能跟着您学艺,真是我们叶人的福分!”

青年人也笑了,笑容里透出淡淡的苦涩:“‘清心咒、芙蓉醉,两相合、黄泉睡’。今日居然见到了这两种传说中的毒物,我也算福分不浅!清心咒藏在袖箭内,芙蓉醉当下在饭菜中,停儿你何时下的我都不知呢!”

少年一吐舌头,很是俏皮:“芙蓉醉单独用来无味无毒,我藏在指甲里,一弹自然就同饭菜混在一起了。清心咒就怎么也去不掉颜色了,爹爹花了十三年工夫,才把黑色调成了白色!我就说嘛,到底邪不胜正!”

青年人望他良久,袍袖一挥,地上的钢甲已收在手上。他送到了少年的面前,轻叹道:“你知道邪不胜正便好!一路上你总共暗算了为师二十三次,每次都轻易出手,我还以为你是浮躁,原来是为‘清心咒,芙蓉醉’作准备。你这份沉稳心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切不可自毁前途!”

那少年擦了下嘴角的血迹,恭谨道:“谨遵师父教诲。师父的一言一行,徒儿没有一样不是铭记心中呢!”

那青年人凝视他片刻,微笑道:“好了,早点歇息,回之后,少不得忙的!”说罢带着徒儿进了客房。

这一对师徒退去良久。一众食客才反应过来。喧哗着议论个不停,围着老掌柜打听这对师徒的来历。

“他就是孟非尘,天下第一剑、孟非尘!”老掌柜浑浊的一双老眼忽然变得明亮,一字一句地念着,如橘子皮般风干的脸上又是崇敬,又是骄傲。

所有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心中都在默念着这个名字,神情间都充满了和老掌柜相同的景仰——原来,他就是孟、非、尘!

月明如镜。孟非尘独自负手立在小小的庭院中仰首望天。蓝衫随风微动,沐浴在一片银白之下,显得清冷又寂寥。

“大少爷,您还没睡下吗?”苍老的声音从花径中传出,正是老掌柜。

孟非尘转身,微笑道:“我要是睡了,还有谁来听三叔的训话呢?”一笑之间,冷寂不见了,整个院落都仿佛变得亲和起来。

老掌柜也笑了,忍不住抱怨道:“大少爷,你怎么又弄回一个小煞星来。庄子里面的那三个,还不够你头疼的吗?我看这个小子的戾气……”

“比山庄里的那几个加在一起还要重,对不对?三叔,都快十年了,你就不能换个说法?”孟非尘笑着打断了老掌柜。

老掌柜苦笑摇头:“你呀!这小子可够狡猾阴险的。你不说的话,我都没注意到那股烟,还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孩子才多大一点,往后可怎么得了!大少爷,废掉他的武功吧!再不行,就让他自己到江湖上闯,怎么也比带在身边好。如今这样,可不就是在手心里攥了颗火雷?”

孟非尘含笑摇头,虽然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九阴秀才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是他的孩子却没有罪过,怎么能平白毁了他一辈子?他的根骨资质绝佳,又得了九阴秀才的真传,不可能甘于寂寞。可九阴秀才杀孽太重,正派中人决不会放过他,若放任于江湖,不是逼他往邪路上走吗?而今我把他带在身边,他纵有仇恨也不过是对我一人而已,即使有朝一日他替父报仇杀了我,他也不会泯灭良知、沦为邪魔……”

“太少爷……”老掌柜的声音有些哽咽,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了孟非尘的手,“你,你这是在玩命呀!一旦你有个意外,可叫我们将来怎么到地下去见老爷?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姓唐的贱——”

“三叔!”孟非尘的声音不大,老掌柜到了嗓子眼里的字却好像生生被一股气儿给逼了下去,张着嘴,脸涨得通红,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孟非尘神情一缓,拍着老掌柜的后背,歉然笑道:“三叔,我哪儿能那么容易就让人给占去了便宜?这些小孩子想要跟我斗,没个十几年的历练,哪成得了气候?您老人放宽心!”

老掌柜喘过气来,抱怨道:“好了!好了!这一手‘气断长虹’比老爷子当年还要精纯,三叔这把老骨头禁不住你的折腾!”

“三叔——”孟非尘拖了长调,撇了嘴,讪讪地看着老掌柜。

老掌柜被他逗笑了,也明白凭着这位太少爷的武功,确实不是常人能够暗算得了的,又想到山庄里另外三个孩子的改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我出门一个多月了,里还好吗?”孟非尘和老掌柜一并踏在月下的小径上,他的声音淳厚,带着临近门的关切和喜悦。

“还好吧!和平常一样,每隔三天二公子下山买趟菜,照样耷拉着一张冷脸,不过……”老掌柜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眼里却带出了笑意。

孟非尘见他卖关子不觉好笑,不过也着实好奇自己那个木讷的二弟子会出什么事端,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老掌柜嘿嘿笑了声道:“上个月王大嫂的妹子过来探亲,不想在街上遇着匹惊马,二公子出手相救,之后那丫头一见二公子就脸红,恐怕是动了心。”

孟非尘一笑道:“君儿一表人才,自然少不得女孩子喜欢。不过他会当街管闲事,倒颇出意料。”

老掌柜也笑道:“还不是大少爷教诲得好!”

孟非尘的眼底略有些沉寂,问道:“那他对那姑娘态度如何?”

老掌柜叹了口气,快快道:“老样子,比和尚都端庄!”

孟非尘扑哧一笑,又问道:“其他人呢?”老掌柜脸上显出格外的暖意:“小公子跟下来了三趟,每次都灌了一肚子的零食才肯回去,那小子早晚有一天给撑死!大小姐没露面,可看小公子的气色神情,想也安好。”

孟非尘想到小弟子一脸贪吃的馋相,也不禁轻松起来,笑道:“这孩子,小小年纪闷在山上,也苦了他!出门这么久,还真惦记翎儿烧饭的手艺。”

老掌柜冷笑道:“当日遣走何嫂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惦记呢?”

孟非尘神情微黯,勉强一笑,沉默片刻才接着问道:“提这些作什么!这段日子里,小云有没有来信?”

老掌柜望着他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悯然,孟非尘却有意无意转过了头。老掌柜轻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孟非尘小心收到了怀里,抬头一笑:“三叔,等会我还要调息片刻,说不得又要劳您的大驾、给我护法了。”

老掌柜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沉声道:“你受伤了?”“没。”孟非尘有些不好意思,“一路上赶得急了,多少有些乏。唉,到底是岁月不饶人!”

老掌柜弹指狠狠地在孟非尘的头上敲了一下,怒道:“什么岁月不饶人,胡说八道!我整整大你三十岁,还年轻着呢,你瞎叫唤什么?要调息还不早说,跟这聊个没完!”他一边说一边推了推假山石,无声无息间一个黝黑的通道现了出来,他一弯腰当先迈了进去。孟非尘跟在他背后,笑容不觉有些僵硬。

通道不长,尽头是一间极精致的卧房。

梨木雕花的床,苏绣锦缎的被,床头好大一张书桌,上面笔墨俱全,还摆着一个细细绘着美人赏花图的细瓷瓶,瓶子里居然还插着三两支孔雀翎。翎羽已经有些年头,早没了光泽。但形状却没有一丝折损,显然主人保存得很好。桌上还摊着一卷唐人传奇,书卷旁还随意摆着一支碧玉簪子。而为这房间照明的,竟是四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

老掌柜的脚步停在了房门口,孟非尘则一径走了进去。老掌柜默默关上了房门,孟非尘在书桌前悄立片刻,缓缓出手,极轻极柔地抚过孔雀翎,滑过书卷,最后拾起那枚玉簪,紧紧地贴在脸颊上良久,过后丝毫不差地放回了原处。他又发了一会儿呆,才取出小云的那封信,信上的笔迹很工整,一笔一划带着孩童特有的生涩与认真: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女儿按信中所写与师姐们月夜谈心,而今师姐妹关系渐有起色。多谢爹爹先生指导!昨日习得两仪剑法,得师父一笑称赞,师姐们怏怏不乐,定于心中暗责师父指鹿为马以讨好爹爹。

女儿思甚也,每思及山庄唯怔怔掉下泪来,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感!何日方是出师之时,回归山庄见得爹爹、吃得大师兄的红烧肉、逗得小师弟?讨厌二师兄,但如若二师兄赔吾新衣服,吾便原谅其弄死蛐蛐之罪!女儿在此一切均好,请勿念为要,恭请福安。

念云叩上”

孟非尘细细品读着,英挺的脸上流露出温馨的微笑,但在明珠特有的氤氲的光晕下,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凄魅。

感觉到心肺间被压抑着的麻痹渐有扩大之感,孟非尘恋恋不舍地从信上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闭目盘膝坐到床上。

外间的一切都在刹那被隔绝开来,而自身的一切却格外清晰起来,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转纤毫毕露地呈现于眼前。暖流自丹田缓缓升起,走重腑、过经脉,却被阻于心肺。暖流一股股涌上,越滚越沸,转瞬已如白炽的焰火般灼热。而宛若酗酒之后的麻痹感却渐渐化作了冷意,由微凉而至冰寒,与孟非尘的内力缠扭在一处,内力越热而冰冷越甚!冷与热交织着,内腑间顿时充斥着如利刃剥剐般不可抑制的痛。

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汇成涓流滑落,浸透了他的衣衫。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血管一条一条清晰地凸现出来,诡异地扭曲跳动着。他的头上升起了丝丝氤氲之气,隐隐透出黑紫之色。

老掌柜坐在房门口,愣愣地望着一片漆黑的通道,那双看透世情的眼,在这样的黑暗中,也失去了一贯的清亮。

转眼已经十年了,十年来玉帛山庄名满天下,十年来少爷由江南第一剑客变成了天下第一名剑,十年来少爷的双鬓不知不觉染上了秋霜。而十年的岁月,在这间密室中,却仿佛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十年中他像今天这样守在密室门口算来也有几十次了。也许只有在这间密室中,他的少爷才能全然放心地调息片刻。老掌柜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却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尽管隔了厚重的房门,他还是怕这些微的声音惊扰了少爷的运功。

渐渐地老掌柜皱起了眉头,少爷已进去了好久,再不出来天都快亮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房间里发出了“砰”的一声。他心一紧,连忙破门而入!

冰冷渐渐蒸发,孟非尘的内力冲破阻塞,带着些微的余痛一泻千里,转过奇经八脉,重归丹田,如是而三,终于连最后的一丝不适也消除了。

孟非尘从调息中缓缓醒来,身子清爽了许多,四肢却说不出的倦怠,就好像从梦魇中刚刚醒来一般。他苦笑着站起来,却不料起身猛了,一阵晕眩,撞到了桌子,发出了“砰”的一声。

“少爷!”孟非尘才站住身,就见老掌柜一脸惊惶闯了进来,好笑道:“怎么了?您老人已到耳顺之年,怎么比小三还沉不住气?”

“你受伤了!”老掌柜的声音郑重中带了一丝怒气。

“哪有?”孟非尘活动下手臂腿脚,赔笑道,“我怎样也算个天下第一,谁能伤我?只不过运功时才发现,好像适才稍微吸入一点毒烟,现已被我逼出体外。”

老掌柜冷哼一声:“天下第一有什么了不起的,年年有,代代出,哪个天下第一到头来不是被人杀得落花流水?既然没事,怎么连站都站不稳?还有,我明明才五十出头,怎么就耳顺之年了?”

“这,咳!”孟非尘低声赔礼,“我的剑法,还不是仗着小时候您给打的底子?换您一坐一两个时辰,再忽然站起来试试,还不是照样头晕。至于年纪,又不是大姑娘,多说两岁又有什么关系,凑个整数嘛……”

老掌柜狠狠瞪了孟非尘一眼,感叹道:“自古英雄如美人,最怕的就是一个‘老’字,你三叔我英雄一世,怎么能不在乎年岁?”

孟非尘一笑,情绪似乎瞬间低落了下来,轻轻道:“不错,英雄美人,怕见白头……”

老掌柜瞥见孟非尘双鬓,暗叹了口气,却笑道:“成了,还不到三十岁就在这乱发感慨,再不走天都亮了!”

孟非尘恋恋地再看了眼这房间,微笑道:“是该走了。”

回到房间,孟非尘蹑手蹑脚地走到叶停床前。叶停还熟睡着,孟非尘伸手替他把被子拉好,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再次打开女儿的信,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地品读。

一场埋伏

师父道:玉帛翠竹,是我赔给你大师兄的东道。

第二天一大早,孟非尘便带着叶停离开了客栈。舍却大路,师徒二人岔入一条山道。山路崎岖,可对他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一路上师徒二人说说笑笑,仿佛昨晚的突袭从未发生过一般。

走了大半个时辰,在一片荒凉的山石后,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叶停神情一振。好奇道:“这就是江湖三大绝地之一的玉帛翠竹了?”

孟非尘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竹林,轻轻“嗯”了一声。

叶停的眼中不禁流露出崇拜之色:“师父当真不愧为武林中的第一人,非但剑术绝顶,对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也如此精通!”

孟非尘肃正神情郑重地道:“江湖人才辈出,更有高洁隐士不屑涉足红尘,人说我是剑术第一,并不等于说我的剑法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再说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刃样样都有天下第一,就算是剑术第一,也算不得什么。人贵自知,以后你行走江湖的时候也要时时记得谨言慎行!”他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仿佛又是尴尬又有禁不住的得意,“另外,我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布置这竹阵的,是你的大师兄凤轻翎。”

“什么?”叶停的脸上现出了惊讶。

孟非尘叹了口气:“等下无论遇到什么怪象,就算受了点伤也不要惊慌。”

叶停想了想,恍然道:“徒儿明白了,原来这玉帛翠竹,是专为师父而设。却不知大师兄是哪位前辈的后人?”

孟非尘温言道:“停儿,人不能老惦着过往,先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是谁!你还小,往后的日子还长,我希望你能放开心怀。”

叶停乖巧地点点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当日拜师的时候,您不是已经跟徒儿讲明白了吗?师父,那这竹阵算不算大师兄的报仇呢?”

“这是我赔给你大师兄的东道!走吧!”孟非尘忽然语气间竟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说着就要举步。

“等等!”叶停慌忙拉住孟非尘的衣襟,甜甜一笑,“俗话说的好,朝闻道,夕死可矣!方才师父对天下第一的见解着实令徒儿大开眼界,您能不能跟徒儿说说,天下还有哪些能跟您一较高下的高手?”

孟非尘凝视他片刻,轻轻一叹道:“东海无极岛柳氏一族超然物外,数百年来无极岛上高手无数,岛主柳琛潜心武道,昔年曾与为师有过一面之缘,绝世风采至今难忘,若一定要举个武林第一,柳岛主或可为之。”

“师父跟柳岛主交过手?”

“若是交过手,如今你也就拜不成师了。”孟非尘神情悠远。唇边的笑意似追忆似缅怀,“蒙他看得起,还曾指点过为师一些剑道至理,当时真是豁然开朗。想来若非柳岛主,我也无今日成就!”

叶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却一吐舌头,笑道:“居然能够指点师父,这无极岛主定是极了不起的世外高人!那武林第二又是什么人呢?”

孟非尘笑道:“为师信口而言,哪里做得了准?别扣上什么第一第二的帽子,被外人听去,徒惹风波。就算是为师给你说说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好了。”

叶停点点头,惭愧道:“还是师父淡泊,想是徒儿惦记着名利才这样计较,以后还得多跟师父请教!”

孟非尘愣了愣,无奈笑道:“惦记名利也没有什么错,只要正正当当地求取就好。嗯,说到武林高手,名门大派中大多藏龙卧虎,比如少林戒律院的归明禅师,武当的怀因道长,还有峨眉掌门清菲师太——她的两仪剑法举世无双,你师妹念云就拜在她的门下。此外陇西李府、中原东方、江南戚氏、蜀中唐门都是百年以上的世名门,其中东方的人素来疾恶如仇,多少有些古板,如果碰到他们要多留份心思。”

叶停笑道:“这些我以前都听爹爹提起过,师父何不讲讲那些不为常人所知的高手?”

孟非尘含意颇深地微微一笑:“既是不为人知,为师又如何知道?你还是先沉下心来好好用功,也许数年之后,别人私下景仰、谈论的就是你了。时候不早了,过了竹林,刚好可以赶上回吃午饭。”

叶停点点头:“不过,师父您真的不懂奇门遁甲?”

孟非尘笑道:“自然是真的。”

叶停现出为难之色:“那您,怎么穿过这片竹林?我听说已经有数不清的高手葬身于此!”

“咳,江湖中最多道人是非的流言蜚语,切不可轻信。”孟非尘轻咳一声,显出些微尴尬,“这片林子确实困过几个人,但一个也没死,只不过林子里被你大师兄放了不少野兽的枯骨,看起来挺唬人的就是了。”

叶停松了口气:“这么说也没什么危险,那师父怎么还提到受伤?”

孟非尘无奈叹道:“早些时我已发了信鸽,告诉你师兄们我今日回转,所以本来没什么危险的竹林,也变得多少有点风险。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五行八卦虽然深奥无比,但武林中人所用阵局无非幻术而已。这片竹林方圆不过五里,若直穿过去,向东三里不到便可到。所以我们只要能够把握住方向。直线而行便可以出去了。”

叶停问道:“那如何才能保证自己走的是直线?”

孟非尘含笑道:“跟着自己的心走!习剑之人,重在修心,心正意诚,方能发挥剑的最大潜力。而在阵势中,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可能是幻术。唯有心不会骗人。”

叶停眨了眨眼:“照师父这么说,再厉害的阵法也不过是骗人的玩意了?”

孟非尘摇头道:“当然不能这么说,一旦在阵法中迷失方向,甚至迷失心性,若无人解救,则永生永世困于其中。以我现在的修为定力,在阵法中尚且要闭上眼睛才能勉强把持心神。不过如此一来,不但不可施展轻功以免迷失方向,武功应变更无异于减掉大半,阵中的机关埋伏则可趁虚而入、接连而出。何况你大师兄早料定我只能按着直线硬闯,所以正中这条路上,必然步步荆棘。虽然不到三里,但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那如果正常向前的路上挡了一块巨石,该怎么办?”

“以壁虎游墙之术过去即可!”

叶停想了一会又问:“那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竹子全部削断开路,不就成了?”

孟非尘笑:“自然不可!第一,林中之竹至少有三成竹干中都填满了炸药、毒烟、暗器等等机关,只要竹节一断,机关立时发动;其次,这是玉帛翠竹,一旦损坏了,为师是要自己掏银子修复的!”

“啊?”叶停错愕,片刻才接着问道,“那师父直接用轻功从阵法上方跃过去不好吗?”

孟非尘赞许道:“这是这个阵法唯一的漏洞,虽然竹枝的顶端都插满了钢针,但还是可以以轻功借力飞渡。不过如此一来非但换气不便、内息难调,更被逼到了明处。真正对敌之时,如果以弓弩射之,万箭齐发,任是绝顶高手,也必死无疑!还没等为师想出破解之法,你大师兄就已经明明白白地解释给我听了,所以按照约定。我还是不能取巧而过。”

冷汗从叶停的额上渗出,他勉强笑道:“师父,徒儿能不能先在阵外……”

孟非尘笑眯眯地拍了拍叶停的肩:“这阵法也没什么,只要一步一步走过去就好!为了方便,如今为师要点你的穴道,将你缚在身后了。”

一阵麻痹突然从叶停的肩上传遍全身,未及抗议,他便如坠入梦魇一般,可以听、可以看、可以想,却连指尖都不能动弹。叶停听到孟非尘不怀好意的低笑声:“为师闭穴大法的滋味也不比芙蓉醉差吧!”

叶停心中怒骂还只说了一半,就被漫天的绿摄住了心神!

原本清雅如君子般的竹,连成海般的茂密之后,却变得如地府般阴森。日光被竹枝遮蔽,天气一下子阴凉下来。风动竹叶,诡秘的呼啸声层层叠叠,如海涛、如狼啸、如鬼哭!

只看了片刻,叶停就觉头晕目眩,不由别过头去。等到晕眩消失,他仔细观察周围,才发现林子里的竹枝栽种得极为巧妙,构成了无数风旋,一点微风吹过,便被竹林扩大成了数倍的狂风,竹枝随风摆动,更增风势。只有背负着他的孟非尘,是这层层叠叠的狂舞中唯一的静。

孟非尘虽然在风中走动,衣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摆动,仿佛自古以来。这件蓝衫就静静地穿在眼前这人的身上,柔软的布帛竟散发出如山般的稳定刚毅。温暖的体温从孟非尘的背传到他的心口,别样的气恼倏地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样刻意做作的体贴,就是所谓的侠义?

叶停气恼地别开眼,却蓦然在漫天绿海中看到一抹突兀的惨白。

骷髅!一具完整的人形骷髅,赫然就停在他们身前不远的地方,只差三步就要撞到它的身上!叶停微微嗤鼻:还说没有伤过人呢。

两步之遥!孟非尘的脚步不快,却稳而坚定,没有丝毫停顿。

叶停忽然从浓重的草木气味中辨出一丝腥甜。是他未曾闻过的毒!示警的声音卡在叶停的喉咙中,他竟发不出半点声响。

孟非尘再跨出一步!他的身形还是沉稳如山,衣襟上连最细微的颤动也没有。

叶停不知道自己是否中了毒,方才担心之下竟忘了闭住呼吸。他更为担心的是:闭着眼的孟非尘,纵然能躲开一切飞转流动的攻击暗算,但这样暗伏的阻碍拦截,又如何能够躲过?叶停感觉到孟非尘的右脚已经抬起,也许当这只脚落下的时候,就是他们两人的死期!

骷髅的眼眶还是那样大而空,眼眶中有幽幽的绿光,嘴角居然微微上翘,狞笑一般举起手臂,十只手指,竟然是十把利刃,仿佛正择人而噬。骷髅背后究竟藏了什么?毒?炸药?还是不知名的机关?叶停的心跳加快了十倍,而那骷髅的诡异笑容越发鲜活,有如从地狱归来的恶魔!

然而就在孟非尘右脚落下的瞬间,那骷髅却退开了。非但那骷髅,前面的竹、地上的草都仿佛遇上了天敌般,远远地倒开。

叶停瞪大了眼睛,敏锐地发现孟非尘脚尖轻点了点,而骷髅与旁边的竹草退开的方向并不一致。叶停恍然:孟非尘脚尖轻点间用内力带起了一阵旋风,而风涡中心就是那具骷髅,四周风力相互抵消,骷髅在一瞬间便不动声色地被远远移开。无论是毒烟、炸药,还是机关,都在孟非尘一抬足间,不复存在。

叶停忽然觉得那远去的骷髅竟是早已死去的父亲,他的脸上仍然布满了被孟非尘所杀时的怨毒与惊恐!

不要走。救我,爹爹!叶停想放声惊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怨恨如潮水般漫开。他恨孟非尘竟把一向慈和的父亲逼成鬼魅;他恨自己日日面对仇人却不能得报大仇;望着远去的人影,他忽然间更恨父亲,恨他如此轻易地就抛下了自己!

连日的委屈,积压的悲痛,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父亲的身影渐远,渐渐被惨绿的海,吞没……绿,茫茫的绿,他只觉自己已被绿色重重包围,没有出路。他想大声痛哭,用哭声唤回远去的父亲,但他的穴道已被封死,只有热泪,能够肆意奔流——不!

他突然听到了哭声,凄凄切切的哭声自前方的绿影中传来,是谁在哭泣?是父亲,还是那些曾经死在父亲手下的幽魂?

孟非尘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眼前明明没有路,他却那样自然而然地向前迈步。叶停猛然发觉孟非尘走的不是直线。直线而行,应该朝着哭声传来的地方,而孟非尘的脚步,却偏向了右方!

走错一步,不得脱身!孟非尘之前所言重新回响在他的耳边。死了也好,能拖着杀父仇人一起死,也算死得其所!叶停胡思乱想着,哭泣的声音也渐渐渺茫。就在哭声即将消失的时候,左方却又响起了同样凄切的悲泣。这次,孟非尘居然正对着哭声走去。

叶停暗暗欢喜,而哭声越来越清晰,密密麻麻的竹枝间,现出了一个黑色的身影。爹爹!叶停想伸手去握黑影的手,却连指尖都无法移动。那黑影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轻飘飘地随风而来。只差一步,只要孟非尘再向前一步,他就触到了爹爹!

但孟非尘却在此时停住了。

人停,剑出鞘!电光一闪,黑影化作了漫天碎片,灰烬般飘落。哭声愈加惨烈,仿佛千百竹魂一齐为父亲的魂魄哀泣。刹那间叶停觉得自己变轻了,如魂魄般在空中漂浮着,默默俯视。他看见孟非尘的后背骤然绷紧,他的剑虽还在鞘中,却散发出一股杀气,竹叶纷纷坠落。这些竹叶落地时居然发出了铮铮响声——如暗器落地时,金铁碰撞的响声!

孟非尘的剑一点一点从鞘中拔出,映着漫天的绿,剑仿佛也是惨碧的,慑人的碧!剑每多拔出一点,就仿佛吸收了天地间的绿,绿意凝结成了翠,毁天灭地的翠!

叶停的瞳孔骤然放大:这样的剑势,他曾经见过一次,那一次,和他相依为命十二年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他。

剑尖离鞘,势冲天!叶停觉得自己淹没在剑光中,而身边一切,更是只有覆灭!天塌——竹枝一起砸下,爆裂,数不清的细如牛毛的钢针激射而出,笼罩了方圆十丈;地陷——原先站立的地方轰然塌陷,露出了数百雪亮的钢刃!只有那炫目的剑,在天地间肆意飞舞!

叶停感觉自己也幻化成了剑的一部分,再也承受不住炽烈的剑气,他微笑着在剑光中闭上了眼,他终于领略到:何者为剑!

一梦南柯

师父道:不为外物所羁,是小成;不为心魔所扰,才是大成。

“师父,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一个软嫩嫩的童音带着焦虑。

“这人是谁?”一个沉厚的声音严肃地问着。

“我新收的弟子,叶停。”孟非尘一贯和煦的声音里带了些许倦意。

“他长得好漂亮,让他当我师弟好不好?”先前的童音插话。

“怀儿,他比你足足大三岁,你应该叫他师兄!”孟非尘带着笑意。

“不要!”孩子似乎生气了,“大师兄说过,武林门派中都是先入门者为长的,为什么我不能当师兄?”

“你二师兄也比你入门入得晚,那你也要喊他师弟吗?”

童音窃笑:“好呀、好呀,嘻嘻,三师弟,三师弟你怎么不理我?”

“不过当了师兄之后,你就要每天早起,负责挑水、劈柴、打扫院子……”孟非尘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嗯,师父,那我……我还是当师弟好了!”软软的童音里充满了沮丧。

昏迷的叶停就是这样被吵醒的。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极淡的药香,恍惚间竟似回到了往日的。他不想睁眼,听着听着竟有些痴了,往日和父亲撒娇的场景又依稀浮现眼前。

“你还不睁眼吗?”一个幽婉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心下一阵空茫,才恍然醒悟自己的处境,又等了片刻,才装作刚刚醒来一般,缓缓睁开了眼。但他刻意装出的蒙眬,却在看到床前之人的刹那褪个干净。他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竟能如此清冷,仿佛传说中雪山巅峰的深潭,纤毫毕露地照出自己的一切心思。

“停儿你醒了?来,这就是你的大师兄,凤轻翎。”孟非尘含笑地走过来,轻轻拍了下那人的肩。

原来这就是布阵之人!叶停愣愣盯着凤轻翎:他相貌极为秀丽。仅仅穿了件素绢白衫,却有着超凡脱俗的仙人之姿。看着凤轻翎,他竟只呆呆想到,至少日后不会再有人笑话自己男生女相了。

凤轻翎嘴角微弯,摆出个冰雪般的笑容,淡淡应了声:“师弟安好。”叶停摒却杂念,乖巧地点下头,恭恭敬敬地应道:“大师兄好!”凤轻翎淡然道:“你承受不住师父施展轻功飞跃时气流激荡而产生的冲击,所以才会昏迷,醒了就没事了。”

“君无戈!”铿锵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叶停立刻认出这是先前那个严肃的声音。抬眼望去,才发现凤轻翎的身侧还站着一人,国字脸,灰布衣,脸上棱角分明。平心而论,若非站在凤轻翎的身边,这人也必是个引人瞩目的英朗男子,但在凤轻翎璀璨的风采下,他差点就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他慌忙对着君无戈甜甜一笑:“叶停见过二师兄。”

“我叫岳怀,今年九岁。”一张圆圆的小脸从孟非尘身后钻了出来,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叶停,又是好奇又是热情。

孟非尘笑道:“以后大就是一人了,停儿凡事不要见外,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师兄他们。你和怀儿年岁相近,平常也有个玩伴了。”

叶停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徒儿在竹阵中似乎看见了爹爹……”孟非尘轻叹一声,默然无语。

“你看到的只是幻象。”凤轻翎唇边的微笑似讥似讽,悠然道,“师父不通破阵之法,想来又是沿着直线闭眼闯阵。如是,你们走过来的路上,就应该遇上了三处埋伏。第一处是以兽骨雕成的骷髅,中空,内藏百支钢针,稍受震动即由机簧射出,虽高手亦难逃。骷髅外表和地面上都洒了不少迷香,人吸入之后便会产生幻象。迷香色呈淡绿,几乎做到了无味,师父的嗅觉远不如眼力、耳力,至少在浓重的草木之气下,应该是觉察不出的。我倒是有些好奇,您是如何躲过的?”

孟非尘望着叶停,微笑道:“是停儿告诉我的。”

叶停奇道:“我?您不是早点了我的穴道,我一动也不能动呀?”

孟非尘道:“你伏在我的背上,忽然间心跳加快许多。有了警惕,运功护身,为师也就觉察到了迷香。如此一来非但不会为之所惑,反而能按着迷香之气断定挡路之物的准确位置,以风旋劲气将其荡开。”

凤轻翎仔细听着,剔透的眉挑了挑:“师父既没有中迷香,自然也不会为我的摄音竹箫所迷。”叶停问道:“摄音竹箫?”

凤轻翎道:“所谓摄音竹箫,就是在竹枝上刻上空穴,当有风吹过之时,就会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叶停又问:“那当时所见的父亲身影呢?”

“一个稻草人而已。我所不解的是,既然师弟中了迷药,此时师父自不能以师弟的心跳为准,您又是如何发现第二道机关的?”凤轻翎清冷的目光中难得混入了一丝好奇。

孟非尘的神色忽然冷峻起来:“你在稻草人里面藏了什么?”

凤轻翎咬了咬下唇,轻声道:“百只毒蜂!”

孟非尘冷然道:“我素来认为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喜欢研习五行机关、医术毒药,我也从不曾干涉过。如今你却豢养起这些毒物来!你可曾想过,一旦毒蜂流出山庄,那些寻常百姓又该如何抵挡?”

凤轻翎垂下了眼,冷笑一声:“我既然敢养,自然就有收服它们的把握。况且,就算被一两只毒蜂蛰了,也不会致……”

孟非尘厉声道:“不能致命,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就是理所当然的吗?授你医理、给你治病的黄老先生,每次都专门给你留条新鲜鲫鱼的李婶子,一个个你认识的、不认识的村民,你就忍心让他们喂了你养的毒蜂?”孟非尘顿了顿,语速渐缓,字字都仿佛含着绝大的压迫,“这些蜂已尽数被我毁去,日后山庄里,决不允许有人豢养毒虫、毒蛊!还有,翎儿你若是再次伤及无辜,为师决不留情,你听清了?”

房间里瞬时寂静如死,叶停从未想过随和的孟非尘也会变得如此凌厉。即便是当日取父亲性命时,他的眼,他的声音,也是温润而悲悯的。

在静默中,凤轻翎的白衣微微颤动着,不知怎么,叶停就想到了故园里,西风尽头颤动的白梅。

凤轻翎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凝结的空气:“我明白了,原来是毒蜂翅膀扇动的声音提醒了师父。”

孟非尘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不错。虽然竹林的沙沙声与竹啸声几乎掩去了毒蜂振翅之声,但是能令这孩子激动到落下泪来的,必然是极大的震撼,为师便也有所警觉。”

凤轻翎轻叹道:“师父闭着眼睛也能将百余只毒蜂一只不落地轻易毁去,师父的剑术想必又精进了!不过我还在此处方圆十丈的地上埋下了炸药,相信丝毫不露痕迹,师父又是如何通过的?”

孟非尘微笑道:“为师深知你最善洞察弱点,当为师全力一击并且成功时,那一瞬间必定是精神最为松懈、最易失手之时。为师想你必会就此设下埋伏,但为师不能确定玄机究竟藏于何处,只好在每次埋伏之后、举步之前,带起沙尘击于竹枝、地面,以回声判定虚实。”凤轻翎微微颔首:“可即使您知道地上有玄虚,这条路也是不得不走!这第三关……”

“这第三处机关,你不但在地上埋下炸药,更在大片竹枝里换上劲弩、钢刃,却只用数道引线引发一切,可谓大巧若拙,不似前面的花样百出,却着实让一个盲人无法防范。我也不免落入了你的计算。”

凤轻翎若有憾焉:“可是您在踏上去的瞬间还是有了感应。”孟非尘淡淡笑道:“脚踏上了引线才发觉,已算失手。我暂以内力压制引线,使机关不致立刻发动,随后以剑气探察,发现周围竹枝皆是劲弩、钢刃,机关笼罩范围至少方圆五丈,而我至多只能在一步之内凌空控制引线。然此处离竹林出口已不足半里,权衡之下,为师只好由竹阵上方跃过。”凤轻翎迟疑道:“可是一”

孟非尘微笑道:“以为师的身法速度,若只有半里,大概世上还没有能伤我的弓箭!”

两人一问一答大半天,叶停开始还能插上一两句嘴,到了后来几乎听呆了,而君无戈和岳怀却仿佛对这样的对答司空见惯,君无戈脸上若有所思,而岳怀却似昏昏欲睡。

孟非尘看了眼四个徒儿,顿了顿,接道:“为师这次闯阵的经过便是如此。翎儿,你有何心得?”凤轻翎悠然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师父日夜精进,想来弟子功不可没!”

孟非尘豁然笑道:“文武杂艺原都是要日夕用功才有所成。戈儿,你呢?”

君无戈沉吟一下,才道:“处变不能惊,临敌之际机变至为关键。”

孟非尘点点头:“你性情执拗、为人方正,剑法重气势而稍嫌呆板,日后要在‘机变’两字上多下工夫!如果有兴致,不妨进翎儿的竹阵里走走。停儿,你是跟为师一并走过来的,也讲讲体会?”

叶停早已打定了主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气,羞涩道:“我、我一进竹林就觉得头晕,后来中了迷香,脑子乱作一团,什么也不知道。刚刚听了师父和大师兄的话,才明白了些,师父武功之高、师兄设计之巧,真是叹为观止……”他才说到这儿,就觉凤轻翎似笑非笑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后面的恭维,顿时接不下去了。

孟非尘倒是习惯了,温言道:“武功都是练出来的,慢慢来不要心急。怀儿别做鬼脸了,轮到你了!”

“啊?这么快?”岳怀吐下舌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师父常说魔由心生,要是心里什么都不想,那过阵也不用闭眼睛,不就什么危险都没有了?”一语既出举座默然,说话的人却浑然不觉,自顾自拉住孟非尘的手,撒娇道,“师父,我说得对不对呀?”

叶停发现凤轻翎的眼光柔和下来,脸上真正泛出了笑意:“怀儿说的,怎么能不对?只不过这般心无挂碍、四大皆空,日后我该叫你小师弟呢,还是大法师?”

“臭师兄,师父,大师兄欺负怀儿!”

孟非尘也笑:“不为外物所羁,是小成;不为心魔所扰,才是大成。但望怀儿你能在涉世之后,还能保有这颗空明之心!好了翎儿,你私养毒物,姑念初犯,罚你抄写十遍《道德经》。另外虽然半里之内,弓弩于我无用,但总是违背了事先和你的约定,就算为师输在了你的第三道机关下。嗯,下一个月,我来负责煮饭好了。”

“不要!”岳怀一下子跳得老高,大声抗议。

凤轻翎闲闲扫他一眼,笑吟吟道:“谨遵师父之命!”

岳怀眼巴巴地望着君无戈,可怜兮兮道:“二师兄——”

君无戈脸上刚硬的线条在看向岳怀的时候,也稍微柔和些,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师父做出来的饭菜至少无毒。”

孟非尘指着岳怀着恼道:“想当年为师为了填饱你这个无底洞,顿顿煮饭累个半死。那时你怎么不说不要?”

岳怀委屈道:“全无选择、毫无比较,再难吃的东西也只好勉强下咽。但人现在吃惯了大师兄做的饭菜,还怎么吃您做的东西呀?再说——”他看了眼君无戈,嗫嚅道,“大师兄做饭就算有毒,也只有两份里面有……”

“岳怀!”三声怒吼同时响起,倒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叶停,惊得个目瞪口呆。

一阵打闹,孟非尘忽然抬袖掩口轻咳了两声,放下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折了下袖口,叶停却分明在他唇边发现了一丝极淡的血丝。

他看得到,别的人,自然也不曾错过。君无戈眼中闪过一抹别样的光彩,而凤轻翎的脸则白了白,不假思索地抬手便去扣孟非尘的腕脉!

孟非尘微一沉肘,避过凤轻翎的手,淡然一笑:“内劲使得厉害,呛了口逆血而已,翎儿不必担心。”

岳怀扑了上去,硬展开了孟非尘的衣袖,却见一片触目惊心的暗褐色,绝非一点血沫而已!岳怀的泪水立时夺眶而出,跟着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众人只听得细细的呜咽声不住传出。

凤轻翎的手顿在了半空,莹白如玉,分外触目。他的脸色忽青忽白,片刻才冷冷道:“原来师父只是呛了口逆血而已,徒儿还以为您怕我暗中下手害您呢!”他缓缓地收回了那只手,眼中罩上了淡淡的惆怅。

孟非尘尴尬地笑了下,轻拍着岳怀的背,对凤轻翎柔声道:“怎么会——”哪知句子才说了一半,他又是一阵呛咳,袖上的血渍更扩大了一圈。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暗淡,眼角细细的纹路,两鬓微白的发丝,让他整个人仿佛老了数岁。

“师父,您怎么了?”叶停焦急的呼唤适时响起,情真意切,却可惜没有人应和而显得空洞单薄。

等了片刻,孟非尘才缓缓开口:“停儿才醒转,我也有些倦了,大各自回去歇息好了,明日再跟停儿宣读门规,让他正式拜师。”一边说,他一边放开岳怀,站起身,一个人慢慢地向外走去,蓝色的背影逆着光,叶停忽然觉得心中升起了难言的萧索。

第二个出门的是凤轻翎,他对着叶停淡淡说了声:“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了,药在桌上,等下记得服了。”不等叶停道谢,便缓缓走出了那道门。望着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飞远去,叶停的喉咙里仿佛堵住了什么。

君无戈和岳怀是一同出门的,出门时岳怀泪眼盈盈,喃喃抱怨着:“师父这么聪明,为什么却总不懂得照顾自己呢?”

一次暗算

师父道:武者为术,侠者方为神。

更已深。

月影疏漏,花木婆娑。

一点昏黄的灯影从孟非尘的窗纸里透出,别是一番凄清。

虽然点着灯,孟非尘却早已睡下。在他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摆着一块方帕,一柄剑。方帕已染了红渍,剑藏在鞘中,老旧的黑鲨皮鞘,透着股沧桑。

夜风吹过,灯影明灭。窗棂一开一合间,孟非尘的床前已多出了一条黑色人影。

那人静静地望着孟非尘,见他的眉紧紧蹙着,鬓角被汗水黏成一缕一缕,双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轻浅而急促。那人的眉不易觉察地皱了皱,深黑的眼眸中闪着复杂的光芒,看到剑和那方染血的手帕,一声轻叹已然出口。他突然警觉,猛地后退了半步,手握住了胁下的剑。

孟非尘却依然昏睡着,仿佛连日的奔波劳累已将他的精力和警觉完全湮灭。那人等了片刻,见孟非尘毫无动静,脸上非但没有欣喜之色,反而充满了焦虑,甚至染上了薄薄的恐惧。

为什么纵横天下,却唯独不懂照顾自己?

为什么明知身为子女者不能放弃杀父之仇,还要将他收归门下?

那人又走回孟非尘的床前,死死地盯着他不安稳的睡颜。剑一寸一寸从胁下抽出,剑光森冷,握剑的手却微微颤抖,抖动得甚至让剑刃碰上了剑鞘。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孟非尘的眉动了动,似乎被剑气惊动,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那人握着剑,全神戒备着,利刃前端甚至吐出了寸许长短的蒙蒙光华。

床上的人,却在一动之后,再无反应。他的剑,终于向着孟非尘刺下,极缓,却无停顿!

剑离咽喉一尺,孟非尘仿佛被剑气压迫,忽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血再次从口中溢出,可是他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剑离咽喉半尺,睡梦中孟非尘呛咳得更厉害了。忽然间那人剑上的光华全散了,仿佛恢复成了一块凡铁,而孟非尘的呼吸也似乎顺畅了许多。但剑刃却依旧缓缓地落下,同时那人的眼也闭上了,他的唇轻轻嚅动着,吐出极低的声音:“别了,师父,如有来生,但望徒儿还能拜在您的门下!”

那人的剑忽然全力刺下,却在刺入瞬间剑脊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剑锋一偏全然没入了床板,而他背心的穴道微微一麻,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收势不住,四肢平摊,青般扑到了床上!

“原来你这么喜欢做为师的徒弟呀,戈儿。”温和的声音从他的脑后传来,那人翻身坐起,正对上孟非尘一双带笑的眼。

挑亮了灯芯,火光映得分明,黑衣刺客正是寡言少语的君无戈。

“你知道我在!”平淡的叙述中不含一丝感情。

“呃,你又叹气又撞剑又杀气逼人的,为师只是睡了,又不是死了。”被行刺的孟非尘,脸上反而带着些许心虚。

“你也没受内伤!”君无戈面无表情,继续陈述。

“谁说的?”孟非尘退了一步,灯下光线蒙眬,掠过岁月的刻痕,更显得面白唇红,俨然也是个翩翩佳公子。他振振有辞:“连日来为师内力消耗甚剧,白日不是才咳出了一点逆血?”

“一点?”君无戈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半阶。

“我当时就说过不很碍事的!”孟非尘又退了一步,讪讪地接道,“只不过这次下山时,为师碰见一个很高明的戏班子,结交攀谈之下,才得知戏曲中道具奥妙无穷,有一种红色染料扮人血很是逼真,我看着稀奇,就讨了一点,白天的时候,不小心弄洒在袖子上……”

君无戈视线投向床头的手帕,面色阴沉:“这个也是不小心染上颜料的?”

“当然不是!”孟非尘伸出左手无名指,但见上面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小伤口,“我临睡前说擦擦剑,结果不小心划了个口子,疼得我连觉都睡不好!,’

“孟、非、尘!”君无戈一字一顿,嵌入床中的剑瞬时已回到了他的掌中,剑上的光芒赫然已涨到了三寸长短!

“等等!”孟非尘应声跨前一步,凌空虚抓,剑已在手。剑一握,他的神情立刻就变得肃然:“每年我准许每个弟子有一明一暗两次复仇的机会,方才你的暗袭已经失败,现在你可确定要明着和我比剑?”

君无戈冷冷地望着他,忽然还剑入鞘,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余音远远地飘进了孟非尘的耳朵:“等下弟子会告诉大师兄和小师弟,师父确实只受了一点小伤、现下平安无恙的好消息!”

“当——”孟非尘的剑掉在地上。颓然望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喃喃道:“你们都埋怨我不会照顾自己,可为什么当我开始保护自己不再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会摆脸色?”

次日,叶停起了个太早,洗漱完毕,听听院中还是静悄悄的,忍不住推门而出,一出门他不禁愣了愣:青山寂寂,白云悠悠,青山白云间散落着五六间石瓦房,哪有什么山庄的影子?

“难道昨夜睡梦中,我已被人救了出去?”他揉揉眼睛。嘀咕着。

“这的确是我们的。”身后忽然响起了孟非尘的声音,叶停一回头,却见他的“师父”正指着稍大一些的那间瓦房,对他苦笑。

叶停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间瓦房挂了块匾额,上书“玉帛山庄”四个大字!同式样的匾额在山下的镇子上,他至少见过四五块,除了上面所书的字样有别,这块也和其他那些相同,边框带着裂痕,字上的金漆也开始剥落。

叶停呆呆地问道:“江湖传言,玉帛山庄金碧辉煌……”

“金灿灿的阳光,碧油油的青山,两相映照说是辉煌也不为过!”

“气象森严……”

“这几处房间是按着你大师兄十一岁那年,挑出来的风水宝地盖的,据他所言气象的确不凡。”

“美轮美奂……”

“此地山色俊秀,清雅空灵,处身山中,如走进了一幅水墨山水,自然当得一个‘美’字!”

“而剑法通神,俊雅如仙的天下第一剑客就隐居在那里。”

“咳,那说的就是为师我了,惭愧、惭愧!”

叶停怪异地盯着孟非尘,情不自禁想道:您是该惭愧一下了。

“您是该惭愧一下了。”他忽然听见自己的想法化成了声音,骇然一回头,正见凤轻翎推门而出,白衣胜雪,超凡脱俗,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才真个是清雅如仙!

“您的伤。不碍事了?”凤轻翎柔婉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一双明眸清冷冷望着孟非尘。

叶停猛然回神,一边暗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先行关问,一边摆出关切的神情跟道:“师父为了徒儿受累,真让徒儿惭愧!”

“咳咳咳!”孟非尘神色尴尬,抬袖遮了脸,一阵干咳。

叶停慌忙从怀中取出一帕方巾递了过去,声音微颤,担心道:“师父您又咳血了?”

“没有,没有,为师早已无事了。”孟非尘赶忙放下袖子。

凤轻翎站在一旁,似笑非笑:“我还不知道师父喜欢听戏,想来唱戏的姑娘一定是个绝色佳人。”

“一般而已。今日是停儿拜师的大日子,一切可都准备好了?”孟非尘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求饶。

“又不似唱戏还要摆香案、设烛台,有什么当准备的,怎么以前没听师父提起过?”凤轻翎刻意咬重了“唱戏”两个字,听得孟非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叶停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觉得还是呆站在一旁微笑比较恰当。

“戈儿还有怀儿呢?”孟非尘再次转移话题。“在您身后。”凤轻翎笑答。

孟非尘猛一回头,正见一大一小两张面孔,一般的面无表情、眼神森冷。“咳——”孟非尘刚咳了半声,连忙在叶停关切的注视下收了回去,正色道,“既然大都来了,我们就先到正厅去,让停儿正式入门好了。”

“正厅?”叶停忍不住问道。孟非尘指了指挂着匾额的那间瓦房:“就是这里。”一边说。一边当先走了进去。

叶停上下打量这间“正厅”,大概有自己房间的两个大,正中供着一口黑鞘古剑,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再无一物。

孟非尘望着那柄剑,肃声道:“此剑名曰‘截江’,为三百年前铸剑大师风冶子一生心血所铸!这柄剑自出世以来,已跟过十一个主人,十一人皆是慷慨豪侠之英雄。人常说,剑客身死之后,会附魂魄于爱剑之上,不论真假,这柄剑已无愧一个‘侠’字。停儿,你且跪下!”

叶停无由地感受到一股肃穆之气,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剑前。

孟非尘接道:“武者为术,侠者方为神。停儿你今日拜师,拜的是一个‘侠’字,我只是代这个‘侠’字授你剑术。毋庸讳言,你和你这几位师兄弟的先人,都死于我的剑下,你们杀我是替亲人雪仇,天经地义,不必为什么师徒名分所困。”他望着叶停顿了顿,“既是以‘侠’字立门,门规也当以‘侠’字为凭。翎儿,你且对停儿讲来。”

凤轻翎上前一步,凝声道:“一戒滥杀,二戒淫乱,三戒偷抢,四戒同门相争。违戒者轻则废去武功,重则杀之!”

孟非尘沉声道:“停儿你听清了吗?”叶停肃然道:“徒儿明白了。”

孟非尘点头,望着“截江”古剑,轻叹道:“你对剑磕三个头,就算礼成,此后是真真正正的玉帛山庄的弟子了!”叶停依言叩首,三响之后,被孟非尘双手扶起。

礼既成,气氛立刻轻松了下来,孟非尘笑道:“大规矩说完了,还剩下几个小规矩,翎儿你也一并给停儿讲讲吧。”

凤轻翎微笑道:“第一个规矩,自然就是‘报仇’的规矩。想来师父早跟你提过,每年两次机会,一明一暗,违者废去武功、逐出师门。我要提醒你的就是,暗袭机会难得,一定要选准了!而明攻就简单多了,你可以随时提出要求,而师父将在三日之内,安排一个时间和你比斗。”

叶停问道:“那比斗之中,可否使用暗器?”凤轻翎笑答:“毒药暗器,百无禁忌。第二个规矩,大概对叶师弟比较实用。”

叶停好奇道:“是什么?”

凤轻翎瞥了眼孟非尘:“师父严令,不许他的弟子未经允许与他的女儿有超乎友谊的来往,而这位师妹现年芳龄十岁,暂赴峨眉学艺。违令者需任由我们师父处置。”

“啊?十岁?”叶停愣了愣,忍笑点头。

凤轻翎板起了脸:“第三条和第四条规矩,是我订的。第三条规矩,咱们山庄里面无论哪个挣了银钱、要用银子,都要到我这里来说一声,违令者酌情罚以劳力。第四条规矩,咱们山庄里没有下人,以前煮饭、打扫庭院归我干,挑水劈柴生火由师父和二师弟轮着干,怀儿管着洗碗。但师父常常出门,二师弟的责任就未免重了些,日后你就负责挑水好了。有怠工者,罚以五倍劳力!”

叶停看看自己白皙的双手,又望望院子里两口水缸,不得已点了点头。叹道:“明白了!”

凤轻翎展颜一笑,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根银针,递给了叶停,叮嘱道:“虽然明令禁止同门相争,但为了避免误伤,凡事还是自己小心些的好。这根银针是我特制的,大凡毒物都能查出,你就带在身边吧。”

孟非尘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言道:“翎儿你莫看停儿年纪小,说到下毒的本事,不一定就比你差,日后你们两大‘毒道高手’多多切磋。”

叶停汗颜道:“师父太过夸奖了,停儿哪能跟大师兄相提并论呢?”他向凤轻翎道了声谢,接过收好。

孟非尘看了看天色,笑道:“这师你就算拜过了,从此大就是一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开口问就是。今天收拾收拾,打明天起,就正式开始练功吧。”

回到房间之后不久,叶停就迎来了自己在玉帛山庄内的第一个访客——他的小师弟岳怀,那张胖嘟嘟的小脸上,带着一本正经的严肃。叶停笑着招呼:“师弟好,可是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岳怀摇摇头,正色道:“叶师兄,我知道你心里面也恨师父,不过师父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叶停挑了挑眉,轻叹道:“原来我是恨师父的,不过一路同行,才知师父的胸襟气度。我爹爹,他的确不是好人。我只希望能够跟着师父好好学得一身本领,日后也好替爹爹赎罪。”

岳怀听着就笑了,露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一把抱住了叶停,喜道:“我就知道叶师兄最好!不像大师兄、二师兄他们,明明对师父佩服得紧,却怎么也不肯放弃报仇!”

叶停眼光转了下,亲切问道:“小师弟入门多久了?”

岳怀眨眨眼,神秘地笑道;“你别看我小,我可比二师兄还早入门呢!我三岁的时候,就被师父带着,现在九岁,你说我入门几年?”

“六年!”叶停也笑,“那你的先人也和师父有仇吗?”

岳怀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忽然飘进了浅浅的愁:“师父说,我爹爹杀了很多好人,所以,他就杀了我爹爹。”

叶停道:“但师弟一定早已堪破仇恨了。”

岳怀悠然道:“师父常说,人之初,性本善。坏人并不可恨,可恨的是逼他们成为坏人的环境。杀了坏人,等于救了他们,使他们早日轮回,重新为人。”

叶停默然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尖锐的恨,却开口道:“师父说得对!怎么大师兄比你入门还早,但还是怨恨师父吗?”

岳怀叹了口气:“大师兄和我们不一样。”

叶停好奇道:“哪里不一样?”

岳怀犹豫了一下,才道:“大师兄犯过门规,被师父震断了经脉,今生再不能习武。不过他虽然口中说得凶,其实心里也不一定怎么恨师父。”

那样一个人,孟非尘当真下得了手?难道是因为他看出了凤轻翎的才智,才故意废了他的经脉?叶停心颤了颤,忽然发觉自己并不真的了解孟非尘。

“要我说,还是二师兄比较固执!”岳怀丝毫没有觉察到叶停的心思,兴致勃勃地继续披露自己所知道的秘密,“昨日夜里,他还去刺杀师父来着。嘿嘿,你还不知道吧,师父昨天是装病来着,专让二师兄扑了个空。今年才过了几个月,哈,他就把暗杀的机会给用了,接下来师父就安心多了……”

叶停的脸色微微变了,心底蓦地涌上了一股恐慌:他知道自己绝对会为父亲报仇,他更知道孟非尘早看穿了他的心思。但恨归恨,一路上他从未怀疑过孟非尘的君子风范,人皆言君子可欺之以方,所以他也一直认为他早晚可以替父报仇,但孟非尘当真如他所见那般正直侠义、毫无污点?若他其实并非君子,莫说报仇,他自己在这玉帛山庄中,又可是真的安全?

一张请柬

师父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先站在对方处境想一想。

虽然早有定议,凤轻翎还是忍不住在第三天自动接过了炒勺。用他的话说,生而为人,则不能食猪食。平心而论,叶停并不觉得孟非尘做的饭菜难吃,相反,咸淡适宜,虽然谈不上什么特别美味,但常便饭,倒也香甜。但除了他和孟非尘自己,连那个如花岗岩一般的君无戈,拿起饭碗,都是一脸难以下咽的苦相。

此时白衣如雪的凤轻翎左手执锅,右手拿铲,上下翻飞,烈烈火焰间发出“哧哧”的爆油声,香气飘出了老远,诱得叶停放下了水瓢,不由自主地直往锅里探头——青椒土豆萝卜丝!明明和昨天孟非尘炒的菜色一般无二,却只是闻着就觉得口水不住地往外冒。

“把那边的两个盘子洗了,地上的菜叶收收,别在那傻站着。”

“啊?”叶停回过神,左右看了眼再没其他人,才确定他是在吩咐自己。摸摸鼻子,叶停苦笑着开始干活,才知道为什么偌大山庄,只有自己会被菜香吸引过来。他一边刷盘子,一边偷眼看着凤轻翎,只见他目不斜视,挥动炒勺的动作说不出的娴熟好看。即使在这油烟缭绕的厨房里,也带着难言的曼妙优雅。

等叶停把厨房收拾得差不多时,凤轻翎的菜刚好出锅。叶停自动接过菜往外端,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谢了”,回头正见凤轻翎唇角弯出了个漂亮弧度。

饭菜端上了桌,五个人言笑晏晏,先后走了进来。这两天叶停也混熟了,知道玉帛山庄里是谁先来谁落座,并不讲究什么礼仪。他看见凤轻翎已经坐在了最里面,也不客气地跟着坐在旁边。刚坐下,就见其余三人从门口进来,个个皆以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只有身旁的凤轻翎轻然一笑,笑容格外真挚。

他心一动,却见孟非尘取出一枚银针,在面前的椅子上、桌子上,以及饭碗、碟子、筷子上插了个遍,随后又把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这才坐下。而君无戈和岳怀,则各自重复了一遍孟非尘的动作。

岳怀看着叶停发呆的样子,悯然道:“太师兄喜欢研究药物。常常会不小心把实验的药品洒在大常常碰触的地方,或者饭菜里面。所以只要大师兄下厨,一般我们都比较谨慎。”

在岳怀解说的时候,孟非尘把碰过桌椅的银针又插入饭菜,接道:“就像你用过的清心咒、芙蓉醉,你大师兄的很多药物,也是配合使用的。所以在试过桌椅碗筷之后,还要看看银针和食物混合后,有没有什么特别变化。”

叶停后知后觉地取出凤轻翎交给他的银针,沾了下椅子,却见针头泛起了浅浅的绿色,他面色微变,小心翼翼地站起,赔笑道:“对不住,我回去换件衣服就来。”

凤轻翎微笑道:“不必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也只是有些发麻而已,不过我也不知道灵不灵。等下还得师弟告诉我你的感觉才好。”

孟非尘瞪了眼凤轻翎,温言对叶停道:“别理翎儿,趁着毒粉还没有沾上皮肤,赶快回去换件衣服吧。”

叶停暗一咬牙,却坐回了原位,笑道:“师父不必担心,大师兄不是都说没事了吗?药配出来了,要是不试验,怎么知道效果?大师兄,日后您一定要好好指点停儿!”

边吃边聊,边偷看叶停的脸色,除了叶停自己,众人倒是吃得香甜满足,又情致盎然。

可惜,这顿完美的午餐却只进行了一半。就在叶停感觉到腰腿开始麻痹的时候,一阵凄厉的号角声远远传来。

号角声一起,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孟非尘放下筷子,叶停看到他的眼里浮现出久别的倦怠。正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凤轻翎却递给他一枚药丸,轻声道:“解药,服了吧。”

与此同时,君无戈站起身,照旧面无表情:“我和大师兄出去看看。”

孟非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温言道:“人既然按着规矩吹响号角、登门求见,你们也要客气些,须知武林中为人处世,最忌讳的就是骄傲!”

凤轻翎微笑道:“我和二师弟是失礼的人吗?您放心好了。”

孟非尘看着他带上纱罩斗笠,追上君无戈,一并没入了竹阵,悄声嘀咕:“放心才怪!”

一旁叶停服了解药,麻痹的感觉立时消除。他好奇地问道:“师父,这号角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非尘望着远远那片竹林叹道:“我在这里住下来之后,老有一些无聊的人过来骚扰。后来你大师兄布置了竹阵,清净是清净许多,但确实有事来访的人,也被挡住了。所以就在竹阵门口放了一个号角,并传言江湖,在山庄门口吹响号角者,可人庄门,但来人却需任由山庄处置,杀剐无怨!”

叶停微笑:“这样就不会有人随便吹号角了,但真正有事的人吹了号角,师父也不会为难他们。”

“不错。”孟非尘也笑,“这是你大师兄的主意,不过这些年来也没有什么人来吹过号角。为师自己都快把这件事忘了,看来今次来访的,确是有心人。”

岳怀撅起了小嘴,冷冷道:“甘愿一死而找上门来的,想必是个大麻烦!师父您才回来几天根本还没歇过来呢!”

孟非尘沉下脸,肃声道:“别人甘愿一死而上山,在你的眼里,就是一个麻烦吗?怀儿,要是换你在他的处境,听山庄里面的人这么说,你会怎么想?”岳怀咬着嘴唇低下头。

孟非尘缓下口气,接道:“你年纪最小,却不可以拿这个当借口任性。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先把自己放在对方的位子上想一想,人都是一样的,谁也没什么特殊的!”

岳怀不甚情愿地答应了一声,叶停却听得心跳了跳:是不是因为他总能够站在他人的处境去想,因此他才能够窥破他人的弱点,剑法才能独步天下?

凤轻翎和君无戈回来得很快,脸上也没什么看见“麻烦”的神情。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名道长——灰色道袍,七星宝剑。叶停认得分明,正是号称天下第二派的武当弟子的制式。

他认得,孟非尘自然更认得。他迎出门外,拱手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知道长如何称呼?怀因道长可还安好?”

那道长震惊的目光,从瓦房回到了孟非尘的脸上,恢复了镇定,双掌合十回礼道:“小道静缘。孟大侠安好!先师已于数日前羽化,将于五月初五发丧,届时静阳师兄将遵尊师遗命,接任掌门,特命小道给孟大侠送请柬过来。”

“你说什么?”明明还隔着七八步,孟非尘不知怎么一伸手就抓住了静缘的手腕,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怀因道长仙去了?怎么可能?”

静缘的眉皱了一皱,微一缩手,眼眶也微微发红:“先师染了急病,没过三天就去了。临去时还深憾不能和孟大侠道别……”

孟非尘放开了静缘的手,眼眶已微微发红,长叹道:“长者不再,故人渐稀!届时我定当为怀因道长送行,并拜见静阳道兄。道长如不嫌弃,还请人内稍歇?”

坐定之后,静缘从怀中取出请柬和信笺,双手递上。孟非尘打开,略一浏览,面色就又是一变!他随手把信反扣在桌上,对静缘黯然道:“道长来意,我已明了。不过世事扑朔迷离,真假往往难于分辨,道长能致信于我,我很是感激。于公于私,我定将此事查个分明。”

静缘合十一礼,肃然道:“如此多谢。小道冒昧上山,当受何等惩治?还望孟大侠示下。”

孟非尘勉强一笑:“道长言重,区区陋俗,无非挡些无事生非之人。您来下请柬,在下感激还来不及,何来惩治之言?还请道长留此一宿,明日我当携弟子,与您同往武当。”

静缘辞谢道:“信已送到,小道就先行告退了。届时在山门相候。”

送走静缘,孟非尘回到房中,却见四个徒弟都在,八道目光一道比一道严肃,齐齐聚集在他的身上。

凤轻翎当先开口:“莫非怀因道跃之死,别有蹊跷?”孟非尘深吸了口气,黯然道:“不错。”

凤轻翎面色微沉:“怀因道长是师父的挚友,武当可是要师父相助追查此事?”孟非尘停了半晌,忽然把武当的那封信摊在桌上,叹道:“你们自己看吧,此刻为师心中也乱得很。”

凤轻翎接过,扫了一眼,便冷笑一声,将信递给了君无戈。君无戈见信上写道:

“……当日先师曾与孟大使一同剿灭武林叛逆碧落神主君顾修一党,转眼五载匆匆而过。四月廿二日晨,贫道发现先师亡于卧房,却似伤于君顾修独门武功七修风雷指之下。贫道犹记当日君顾修之独子被孟大侠收归门下,如若方便,还望孟大侠偕同贵弟子上山一议,或能于查明真凶有所助益……”

君无戈一向冷硬如石的脸上也变了颜色,拿着信的手,竟微微在抖。

岳怀等不及,凑上前去,蓦地大叫一声:“二师兄一直在山上,根本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联!”站在后面的叶停骇了一跳,嗫嚅道:“碧落神主昔年号令天下,却在鼎盛之际突然销声匿迹,难道……”

君无戈忽然涩声道:“先父自命为神,侠义之士自然看不过眼。”

凤轻翎蹙眉,沉吟道:“今天已是二十八,武当这信也来得太迟了些。”

岳怀一撇嘴:“他们怀疑二师兄又怕师父,当然要先去找帮手!”

叶停心一动,眼神极快地在孟非尘面上扫过,却见他怔怔望着窗外,神色暗淡,似乎并未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凤轻翎沉默片刻,眼神却忽然变得凌厉,盯着君无戈冷冷道:“武当山距此不过三百里,若以快马或者绝顶轻功赶路,一夜时间足以往返。如果我记得不差,二十一日晚上二师弟早早歇下,清晨起身时候精神却不大好,正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岳怀愣了愣,撅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师兄常常一个人在夜里练剑,早上犯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他和武当的案子没关联就是没关联,你怎么帮着那些道士说话?”

凤轻翎轻哼道:“二师弟入门之后,五年来时时刻刻不忘复仇,这也是事实。他既然能对师父复仇,为什么就不想杀怀因道长?再说,君顾修已死,七修风雷指除了二师弟,还有谁可能会使?二师弟行凶的时机、动机,甚至武功都有了,为什么凶手不是他?”

岳怀怒道:“二师兄根本就是清白的!二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君无戈沉默片刻,缓缓道:“大师兄现在问我的话,日后别人也会问到。现在我不能辩驳,还有你相信我,他日被各大门派质问时,我要是答不出来,凶手不是我,又是何人?”

叶停犹疑片刻,也做出义愤之色道:“再怎样也不能血口喷人,以师父的身份名望说出来的话,就算是名门正派也不能驳回吧。”

孟非尘这才回过神来,走到君无戈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停儿前半句说得不错,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任谁也不能随意定人罪过。戈儿,为师也信得过你。翎儿所言看似不错,细想起来却全是破绽。戈儿难忘杀父之仇,也是人之常情,但五年之中,未曾犯过一次门规。当年君顾修是死在我的剑下,但戈儿就连那日想暗杀我的时候,都是百般犹疑,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杀害怀因道长?一夜往返三百里,固然可行,但赶路的人累也累得半死了,哪里还有体力,更何况是闯入守备森严的武当山,去杀武当第一高手怀因道长?当年君顾修沉浸七修风雷指三十余年,算来也不一定就能胜过怀因道长多少,戈儿天资再高,也不可能在五年之内,把此功练到能杀怀因道长的地步!”

凤轻翎点头,现出一丝微笑:“师父能这么想,还有什么不妥?没有确凿证据,情理俱欠妥当,就算武当的人不明是非,我们也不怕他们。”

孟非尘缓了口气,黯然道:“静阳道兄是怀因道长亲选的掌门弟子,以前也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看他信上措辞,遣人报信皆不失礼数,请我和戈儿上山未必就有什么恶意。”

岳怀才明白过来,火气消了也不觉有些伤心,轻声道:“原来大师兄是故意这么说的。唉,记得小时候,怀因前辈还抱过我,想不到……”

孟非尘拍了拍岳怀的肩,叹道:“怀因道长胸襟广博,淡泊宽怀。承他不弃,与我忘年结交。多年来,我一旦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总爱去打搅他,他也从不嫌烦,每每同我秉烛畅谈,一聊就是一夜。近年来事情少了,到武当走动的次数便也少了,总以为两离得近,见面的日子还长……”他背过了身子,片刻才沉声接道,“我心乱,为的是从此世上又少了一个知音,江湖上又少了一名可敬的长者,真凶是谁,于情于理我都要查出。戈儿,此事虽然和你无关,但以你对七修风雷指的了解,想来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至少可以断定伤人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七修风雷指,或者凶手的这门功夫,究竟有几成火候!”君无戈默默点了下头。

凤轻翎眼中浮动着蒙蒙眬眬的惆怅,轻声问道:“您这次只带二师弟去吗?”孟非尘想了想道:“停儿也一并去吧,他才拜师什么东西都没学到,总不好留下给你当长工。”

叶停大出意料,赶忙躬身一礼道:“谢谢师父。”

岳怀则一跳,大叫:“那我和大师兄呢?”

“留下来看!”

一趟浑水

师父道:坐镇们大师兄果然神机妙算,正好拿为师来顶罪!

星夜兼程,次日清晨孟非尘一行已到了武当附近。眼看青山在望,孟非尘却下了马,带着两个弟子拐进一片密林。叶停接过孟非尘丢过来的行囊,见君无戈一声不吭径自离去,自己仍愣愣跟着师父走,忽见孟非尘转身道:“停儿,去把行囊里的衣衫换上。”

叶停停下脚步,看着师父没入树后,打开手中行囊却见一件质料高贵、绣工精细的浅绿衫子。叶停身子一震:这衫子正是过年时候父亲特地请人裁剪的。他虽衣食无缺,但得自父亲的礼物却寥寥无几,因此这衫子便格外珍贵。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亲手替他系好衣带,格外温和地对他说:“今日过后,你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想着想着,叶停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他深吸了口气,勉强抛开脑海里父亲慈和的面容,一面更衣一面揣测:此时此刻,孟非尘交给自己这件衣衫,究竟有什么意图?

“咱们玉帛山庄在武林中也是名声赫赫,在里无所谓,但出门访客时总要穿出气度来。庄子里节余不多,所以从你离开时,我就拣了两件像样的衣服带出来。为师用意便是如此,难道你这衫子里还藏了什么秘密?”孟非尘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停吃了一惊,才发觉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他脸一红,水灵灵的眼睛里竟隐隐有雾气凝聚:“师父对不起,先父忙于江湖事务,从小到大也只亲自给我准备过这一件衣衫而已,所以……”他转过身来,说到一半的话就突然接不下去了。

眼前那眉眼,确是自己见惯的师父,嘴角也仍旧带着亲切而温和的微笑,唯独沾满灰土的粗布蓝衫换作了纤尘不染的素缎白衣,山风吹拂,襟带飞舞,飘洒中自带庄重,便连那微白的鬓角此时也显出一种别样的孤高。叶停忽然明白凤轻翎那谪仙般的风采从何而来,心中不觉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白色最高贵,所以天下第一剑只能穿白衣。白衣不耐脏,所以不能穿着骑马赶路。最重要的是,人靠衣冠马靠鞍,如果不是这身白衣,找为师麻烦的人大概会多十倍。”孟非尘带着比凤轻翎更温雅高贵的微笑为叶停答疑解惑。

“正式场合师父都如此穿着,习惯就好。”随着平板的声音,君无戈已自树后转了出来,衬着一身蓝衫劲装说不出的英武潇洒,若无其事地在孟非尘面前一礼,果然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孟非尘面色微恼:“‘人似雪中玉,剑落九天星’。想为师当年风采之胜犹在剑名之上,若非要养你们几个,怎至于连收拾脸面的银子和时间都没有?”叶停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向着已经飘远的白衫追去。

刚走近山门,叶停便见一堆人走出山门,有长有少,有道有俗,却俱是穿绸裹缎,正与白衣翩然的孟非尘相映生辉,倍显中原武林气势非凡。当先那衣饰最高贵的峨冠道人对着孟非尘合十行礼,微显红肿的双目里满是欣慰和恭敬:“静阳迎接来迟,还望孟大侠勿怪。一别数月,幸见先生风采如旧……”

一长串文绉绉的对白于焉展开,尽管场面郑重肃穆,但看着孟非尘挺拔的背影,想着他风采的来历,叶停就忍不住想笑。可就在这时,他却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抬头正见一个锦衣老者冷森森地盯着自己,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叶停只觉被当头浇冰水似的难过,略垂下头避开老者视线,不料孟非尘对着老者深深一揖,和煦的声音响起:“当日和东方府主联手对敌时的情景犹在眼前,一晃竟又过了七年,贵府上下都还安好吧。”

叶停心下暗想这老者原来就是东方世的掌门东方宗维,想起当日孟非尘对东方“疾恶如仇,古板固执”的评语,不由心一动,重新抬起头。眼角往东方宗维脸上一扫,嘴角轻扬,天生的笑痕格外深刻起来。

东方宗维冷笑答道:“有孟大侠的天下第一剑,武林中干戈纷争尽化玉帛,何处不能平安。”他顿了下,随即盯向叶停,“但不知我等来拜祭怀因道长,有何处竟可让令高足发笑?”

锋锐的目光由两道添作十七八道,叶停赶忙低下头,心里却生出几分得意。静阳皱了下眉,身旁陇西李府二公子李醉怀却摇了摇手中折扇,轻描淡写道:“叶世兄年纪尚轻,又未曾见过怀因道长,自然难有哀戚之意。东方府主何必为难。”

静阳扫了眼叶停,轻咳一声道:“李公子所言不差,等下在先师灵前道歉也便罢了。”

孟非尘静静听他们对答,面色和煦如旧,见无人再言,才歉然接道:“小徒方才人门,不及教化,倒让诸位看了笑话。玉不琢不成器,静阳道兄虽然大量,这孩子还是不能不罚!”他说着忽而一侧身,一抬手,尚隔着三四步远的叶停不知怎样就被他抓住了手臂,轻轻一带,叶停便跪到了静阳的眼皮底下。

旁人见孟非尘动作轻巧自然,叶停暗地里却出了一身冷汗。孟非尘回身一抓来得突然,他下意识使出叶独传的“魅影”身法躲闪,可腿上的肌肉刚一绷紧,内息就被臂上传来的暖流冲乱了方向,身法已展再难收势,落点却变成场中央,而孟非尘传来的内力恰在此时收束,他骤然失空,腿弯一软,没反应过来就跪跌下去。他又惊又怕,这一瞬已为自己先前的冲动后悔了千百次。

孟非尘不紧不慢道:“小徒既是冒犯了怀因道长,就叫他这些天穿上道服,在灵前添香火、扫厅堂,赎他失仪之罪,不知静阳道兄以为如何?”

静阳一愣,双手扶起叶停,犹疑道:“叶世兄无心之过——”

叶停借势站起,黑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少年特有的清亮嗓音里满是惭愧:“小子错了,但盼仙长给我改过的机会,在他老人灵前尽一份心意。”东方宗维冷哼一声,却另有数人称赞叶停名门子弟,知错能改,静阳见状只得应了。

言谈间,一行人已进了武当正殿紫霄宫。奉茶之后,有道童回禀,客房已收拾妥当,请孟非尘过去歇息。孟非尘答谢,却道想先至灵堂为怀因道长添香,静阳欣然引路。才至灵堂门口,不想东方宗维突然一抖袍袖,打出一股劲气,恰挡在孟非尘与君无戈之间,同时喝道:“且慢!”

君无戈僵冷如旧,眼底却闪过一丝苦涩。叶停精神一振,先前的沮丧这才算消减了些。倒是孟非尘看似颇为诧异,一愣之下停步问道:“东方府主可觉有何不妥?”

东方宗维沉声道:“孟大侠是怀因道长生前的至交好友,理当到灵堂拜祭。不过怀因道长伤在七修风雷指之下,君公子嫌疑最大,真相未明之前,还望留步!”

静阳面上透出些微焦灼之色道:“君世兄虽是君顾修的后人,但天下会用七修风雷指却未必只有他一人。贫道请君世兄前来,也只是想凭借他的眼力,看看能否发现什么线索。东方府主和孟大侠切莫多疑。”

孟非尘淡笑道:“小徒原处嫌疑之地,也难怪东方府主心存疑虑。我等不妨趁现下坦诚说明,也好过彼此心底猜忌,日后生出误会。”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唯有李醉怀躲于人后,扇面一展挡住了半张脸,竟似打了个哈欠。

静阳更松了口气,双掌合十道:“孟大侠胸襟广博,贫道敬佩。如此贫道失礼,先将胸中几点不明之处提出,盼君世兄解答。”

孟非尘退开半步让出君无戈,叶停偷眼看去,只见这位二师兄木雕似的眼皮也不掀一下,感觉又冷又傲,远比自己方才的做作更加气人百倍,心中佩服之际,却听静阳当先问道:“不知碧落神主故去之时,君世兄多大年纪?”

君无戈冷冷道:“十二岁!”

静阳道:“哦,这么说君世兄已经开始习武了?”

君无戈道:“已得授七修风雷指。”

东方宗维插言道:“四月二十一日晚间,君公子在做什么?”

君无戈扫了他一眼,道:“睡觉。”

东方宗维追问道:“有谁见到?”君无戈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东方宗维沉声道:“玉帛山庄距此不过三百里,骑快马一夜时间足以往返。君顾修已死,七修风雷指除了君公子,还有谁可能会使?”他问得声色俱厉,叶停想着当日凤轻翎的预测,却又几乎笑出来。

君无戈照旧是冷面无情,背书似的平板道:“先父当年尚难胜怀因道长,我更无能在长途跋涉之后刺杀怀因道长!”

静阳点头道:“君世兄言之有理。不知昔年碧落神主传授七修风雷指,是口授还是录在秘笈之上?”

君无戈道:“秘笈。”

静阳追问:“不知这本秘笈如今何在?”

君无戈道:“已被先父毁去!”

静阻道:“此事可是君世兄亲眼所见?”

君无戈道:“先父亲口所言!”

静阳略一沉思,轻声叹道:“这样说来,也许是碧落神主把秘笈交给了属下,练至大成后方来复仇。”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拢在袍袖内的右手蓦然翻出,五指屈伸如梅花,闪电般印向君无戈胸前,同时袖口充盈鼓荡,贯注劲气的衣带已将君无戈所有退路封死!

君无戈足下不动,左手食指不假思索疾点而出!指尖血红,如刀如剑,瞬息划破身前气墙,后发先至戳向静阳道长掌心。不想静阳雷霆一击竟是虚招,眼看君无戈食指沾上肌肤,他却先一步收掌退后。

叶停和一旁的武当弟子尚未看清,两人便已分开,而东方宗维却脱口而出一声喝彩,又忍不住侧脸看了眼孟非尘,见他似是全然不以为意,不由脸上微微发红。

静阳面带歉然,对着君无戈稽首一礼,诚恳道:“先师突然故去,贫道心绪烦乱,虽君公子所言在情在理,亦难尽信,所以鲁莽出手。妄图试试君兄武功应变。贫道此招名曰‘雪岭寒梅’,是先师当年与碧落神主交手时用过之招,唯七修风雷指中的‘惊闪’可与之相克。适才公子果以此招相迎,而贫道感觉君兄虽是一时俊彦,但指上功力并未纯熟,比之先师差距尚远,可见并无加害先师之能。贫道有得罪孟大侠和君世兄之处,还望海涵!先师灵柩在内,请——”孟非尘欣然举步,东方宗维脸上一阵青白,终也随众人一并入内。

香烛缭绕,白色的帷幔层层叠叠,一口黑漆的楠木棺椁停放在大厅正中。棺木前的灵牌上刻着十个字:“武当第十二代掌门怀因”

孟非尘拈香上前,垂首对着灵位默默祷祝。叶停和君无戈跟在他身后。也各自拈了炷香。叶停偷眼望去,见孟非尘的衣袖略有些抖动。等了许久,孟非尘才把香烛插入灰炉,回转身来,眉目间略带伤痛,他轻声一叹,对静阳道:“怀因道长既已不幸遇害,我等唯有尽早找到凶手方能告慰英灵。孟某冒昧,不知可否看看怀因道长所受的伤?”

静阳黯然道:“贫道请孟大侠和君世兄来此正有此意,却要烦劳了!”他双掌轻击,两名武当弟子上前将棺盖挪开。

一股浓重的石灰味道在大殿内弥漫开来。棺材很高,叶停踮起脚尖,才勉强看到怀因道长的遗体。尸身保存得很好,干瘪苍白的面容里依稀还能辨得出生前的慈和模样。也许是受了灵堂气氛的影响,叶停不免也生出些许伤感,想那一代掌门何等风光,死后尸身也不过如此苍白孱弱。他看了眼身侧的君无戈,见二师兄的眼里没有一丝亲见仇人殒命的快慰,反而也笼上了淡淡的萧瑟。叶停忽然想,如果此刻躺在棺中的是孟非尘,自己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孟非尘的手指修长而稳定,缓缓解开怀因道长的衣衫,袒露出一片灰白的肌肤,左乳下方一寸,一点红斑突起,虽已过了数日,颜色依然鲜艳欲滴,映着周围灰白浮肿的肌肤,更显诡异。

孟非尘在红斑四周按压片刻,跟着整个手掌覆在了怀因道长心口之上,原本白皙的手掌忽而变得晶莹如玉,深湛的眼眸也随之合上,仿佛耐不住心神激荡。盏茶工夫,孟非尘才移开了手,面色却似乎变得苍白。他侧开身,对君无戈道:“你过来看看吧。”

君无戈领命上前,审视良久,沉声答道:“此处伤口周围皮肉松软而无淤血,大约怀因道长受创之时并未提真力防备。而七修风雷指外刚内柔,练到十成时,可不伤骨骼直碎内腑。此处伤痕表面确为七修风雷指所留,但胸骨没有半点损伤,故此伤痕可能是将七修风雷指练至十成功力者所为,但也可能是粗通皮毛之人,先以其他手法暗算怀因道长之后,再刻意做出这个伤痕。”

静阳面色微变,东方宗维却已怒喝出声:“难道君公子的意思是,武当为了嫁祸给你,自己杀害了怀因道长?你知我等不能损伤怀因道长的尸骨——”孟非尘一声轻叹打断东方宗维:“确如小徒所言。不过适才我已用内力探察过,怀因道长的内腑已碎如粉齑!”

君无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惶,孟非尘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怀因道长的尸身上。他再次走到棺木前,极轻极缓地将衣衫重新理好。

棺盖再次扣合,静阳忍不住潸然泪下,低声叹道:“先师一生除魔卫道,不想终了还是伤在了邪魔手中。”

东方宗维盯着孟非尘道:“依老朽所见,怀因道长遇害当为君顾修旧部所为。只要君公子肯委屈一下,凶手想来也会顾念他们的‘少主’,当自动现身!”

孟非尘的视线依旧停在棺木上,淡然道:“玉帛山庄的人从不无故受屈。”东方宗维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叶停的心蓦地惊跳了下,而身侧的君无戈却依旧面无表情地半垂着头。

静阳眼看场面又要僵住,忙岔开话题道:“孟大侠观察细微,想必已有见地,不知有何缉凶妙策?”

孟非尘转回目光,正色道:“此事为武当内务,况且小徒也有嫌疑。孟某从旁相助则可,却不敢擅作主张。”

李醉怀“嘿嘿”一笑,半真半假地道:“孟大侠这是多礼了,东方世伯还不赶快赔罪?”

东方宗维面色铁青,才张开口,却被静阳长诵道号抢了先:“李公子说笑了。适才东方府主也是着急为先师雪恨。孟大侠襟怀坦荡,岂会介意。”他转身又对孟非尘稽首一礼道,“先生与先师相交莫逆,必不忍看他老人含恨九泉,还望能为我等主持大局!”

孟非尘轻叹道:“道兄和李兄高看了!孟某只有胁下一剑尚称锋锐,运筹谋略实非所长。不过东方府主阅历丰富,大合在一处仔细参研,或许能理出个眉目来。还盼道兄详细告知怀因道长遇害前后的情形。”

静阳点头称是,沉声道:“那时师在后山复真观闭关,身边只留玄月一人服侍。二十二日清晨,送早膳的童子不见玄月出来取,虽然奇怪但也不敢进去,只在外面守着。直到正午时分,玄月突然从里面闯出来,一边大叫出事了一边哭泣。贫道以及诸位师兄匆匆赶到,进了内室,才发现、发现师尊已经遇害了!”他说着,声音已有些哽咽。

孟非尘面沉如水,接着问道:“房间里可有打斗痕迹?”

静阳摇头道:“房间内桌椅均无损伤,显然不曾有激烈争斗,但书案橱柜,乃至墙角床下都有被搜检过的痕迹。而先师则平躺在床上,宛若熟睡,只面上残留些许惊诧。”

孟非尘道:“怀因道长房中可藏有什么特殊物件?”

静阳道:“先师身侧的确藏有先帝当年交由鄙派保管的一枚金珠。据玄月所言,先师已将金珠觅地另藏,等捉到凶手之后,他便将此珠取出交与贫道。”

孟非尘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异样,东方宗维一直注意着他,此刻骤然发问道:“孟大侠可知这金珠有何特异之处?”

孟非尘微微一笑,已恢复寻常神色,平心静气道:“我曾听怀因道长说过,此珠为圣上梦会真武大帝之后由枕畔拾得,故而赐号‘真武’,与大明社稷安危息息相关。”

静阳点头道:“孟大侠所言不差,但江湖上多附会之说,此珠与武林却无甚相关。”

东方宗维沉声道:“此珠既有如此来历,万一丢失后叫朝廷知晓。只怕立时就有覆灭之惨祸。对于武当仇,这枚金珠岂非比什么秘笈宝藏都要珍贵?”他目光又转到孟非尘面上,语声森冷道,“再有一个可能,就是金珠之内另有玄机!”

叶停心一动,忽然记起过年之前里曾来了一个蒙面客人,似乎听见他和父亲也提到什么金珠。难道父亲之死不是因为他平素作恶,而是因为真武金珠?突如其来的念头使他打了个寒噤,立刻想到四月二十一日那晚。他和孟非尘正歇在离武当不到五十里的安平镇上。他记得那夜自己一觉睡到天明,而当时孟非尘永远是带着几分憔悴的沧桑,看不出他精神如何。然而在路上换一件白衫,他便能成为优雅得毫无破绽的天下第一剑。一个人真能改变如此之大?他只觉手心满是冷汗,一时竟不敢抬头再向孟非尘看去。

厅堂内其他的人均不动声色,仿佛并未听出东方宗维的言外之意。静阳道长只轻嘘了口气道:“幸而先师早将此珠收藏妥当!”

孟非尘黯然一叹,转了话题:“不知遇害前怀因道长已闭关多久?此前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静阳思索片刻答道:“五日前,曾有一个香客求见师尊,之后师父才闭关静修。”

孟非尘问道:“那香客是什么人?何能轻易见到怀因道长?”

静阳道:“那香客样貌陌生,却持有先师信物觐见。师父对他很是客气,和他私下商谈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他送至门外。而事后师父并未跟我等提起此人的身份和来访意图。”

孟非尘追问道:“是怀因道长的信物,还是武当的信物?”

静阳一愣:“是先师的日月双玦中的月玦,先师数年前就曾有言,执此令上武当者,不论任何情况他都要亲自接见。”

孟非尘蹙了下眉,沉吟片刻又问道:“玄月呢?这次怎么不见他?”

静阳显出些许尴尬,犹疑片刻道:“也许是刺激太大,师故去后玄月神智已不甚清明,如今在后山清持院内调养。”

孟非尘语声莫名多了几分压迫:“神智不清?玄月在怀因道长跟前服侍了十多年,怎会突然神智不清?他若当真神智不清,又怎知金珠所在?静阳道兄,其中有何曲折,还望如实相告。”

静阳面现尴尬,犹疑良久,才低声道:“玄月在先师遇害之后,总说凶手是……是孟大侠你!”孟非尘面色骤然一白,场中空气登时凝结了似的,只有一声低低的惊呼从叶停口中逸出。格外清晰。

东方宗维面上隐约透出煞气:“君公子固然无能加害怀因道长,不过若是以孟大侠的功力习得七修风雷指呢?”

静阳神色凝重,向着怀因道长的灵位深深望了一眼,双掌合十肃然道:“孟大侠侠义无双,且与先师相交多年,不可能是凶手。东方府主还请慎言。”

孟非尘定下心神,沉声问道:“不论如何,我想见见玄月。”

静阳迟疑片刻道:“既然孟大侠这样说,贫道自当照办。只是自那日先师遇害之后,玄月一直大哭大嚷,贫道以及同门师兄略微劝阻,他便出手伤人,说我等不肯缉拿凶犯。无奈之下,贫道只得将其锁于房中。但他不肯进食梳洗,如今形容甚是狼狈。孟大侠今晚可否暂且安歇,待明日收拾整齐再领他拜见孟大侠?”

孟非尘知武当素重威仪,心中虽急,却不好反驳,只得应了。

一个陷阱

师父道:无故示好者,必有所图。

孟非尘本是武当常客,又顶着天下第一剑的名号,理所当然在寮舍之外单有一座独立院落供他休憩。院子虽小,却清幽雅致,叶停觉得比“玉帛山庄”还像样些。房间里早备好了茶点热水,桌上还叠放着一套道童服饰。引路的道人请叶停明日辰时前换上道装,到偏殿等候主管道人安排劳役。叶停见武当竟当真要拿他当下人使唤,心里面越发沉闷,可当着孟非尘,也只得作出一副真诚悔过的面孔,忙不迭应了。孟非尘见状,果然露出欣慰之色,又仔仔细细替叶停问了作息时间以及武当的规矩,才要那道人退去。

关上房门,孟非尘放松下来,倒了杯香茶,往藤椅上一靠,看着两个徒弟苦笑道:“你们大师兄果然神机妙算,一句不差解了戈儿的嫌疑,还正好拿为师来顶罪!”

君无戈皱了皱眉,不自在地道:“大师兄不会是这意思,他对您……”

孟非尘刚呷了口茶,听他一开声,赶忙以袖掩口一阵咳。叶停甜甜笑道:“师父说笑呢,二师兄怎就当了真。”

孟非尘懊恼地看着雪白衣袖上的茶渍,叹了口气:“算了,就算再来个烽火戏诸侯,也未必能换戈儿一笑。哪像停儿你,连上门拜祭都巧笑嫣然的!”

叶停吐了下舌头,羞赧道:“对不起,徒儿给师父惹麻烦了。只是当时我见那些人一个个衣冠鲜亮,就忽然想他们是不是也跟师父似的,临时换的新衣服,然后就忍不住笑了。”

“扑!”孟非尘的第二口香茶险些又喷出来,这回却连旁边的君无戈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孟非尘叹了口气道:“看来不会讲笑话的人是为师我。停儿,要你到怀因道长灵前做杂役,一来是赔罪,二来也想你帮忙。”

叶停喜道:“师父神机妙算,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孟非尘正色道:“武当内院平日防守甚是严密,而怀因道长更是武功卓绝,若外人想要悄无声息地将他杀害,多半得事先收买一两个武当弟子,他们做贼心虚,在灵堂里一定会对你特别关注。我要你做的事情,便是留心灵堂里一众武当弟子的神情,再趁着人少时,假意在灵堂里或者院子里仔细搜索一番,然后作出拼命压抑着心中欢喜的表情来。”

叶停暗自揣度他的真实用意,面上却钦佩道:“内奸看到之后,一害怕难免就露出了马脚。”

孟非尘一笑又道:“停儿,你莫不是还惦着早上之事?习武之人施展武功时内息定有流转,若能抓到对方内息流转间的空当,顺水推舟便可轻巧致胜。等此事过去之后,为师便可好好教你。”

叶停故作无心地随口笑道:“好呀,这也算是弟子的酬劳了。”

孟非尘笑得狡黠:“我是你师父,教你武功是天经地义;你是我弟子,帮为师做些事情也是理所当然。谈酬劳岂非伤了师徒感情?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就依照今日所得线索,随便猜猜凶手的身份如何?”他说话时候目光恰好停在叶停脸上,嘴角带出一丝别样的微笑。

叶停一惊,“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忽然就闯进了脑子里。他强忍着心头恐惧,偏着头想了想,愤愤道:“东方宗维身为一府之主,武当一出事他就现身,也太及时了些;再来他处处为难师父,一心把杀害怀因道长的罪名扣在师父的头上,也不合常理。依徒儿之见,多半是他嫉妒武当声势,才就此杀害怀因道长,顺便嫁祸给师父。嗯……当年东方也曾参与剿灭碧落一战,很可能就此趁乱得到七修风雷指的秘笈!”

孟非尘似笑非笑:“你真的这么想吗?”

叶停眨了眨眼道:“可是徒儿的想法有什么不妥吗?”

孟非尘语气淡然:“唯一不妥的,就是你说的不是你心里想的。停儿,你真正怀疑的人,恐怕和东方宗维一样,是为师吧?”叶停陡然变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孟非尘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轻叹道:“若非如此,灵堂上你为何从我身边退开,在提到玄月说凶手是我的时候,你又怎会惊呼出声,刚刚我要你探察武当弟子神情的时候,眼里怎会透出迷惑之色?停儿,你虽机敏。毕竟经历的事情还少了些,心里面的想法瞒不过久走江湖的人,倒不如省些气力,坦诚待人……”他还想接着往下说,却看到叶停面上看似低眉敛目、聆听教诲,拢在袖中的一双手却是边发着抖边凝力,竟一副拼死挣扎的模样。

他登时又想气又想笑又有几分怜惜,声音柔和下来,安抚道:“但没把握致胜的时候,也的确不该让凶手知道已经有人怀疑他。唉,只是为师自问在尔等面前向来行止端正、君子风范,居然还会被怀疑上身,未免太伤脸面。停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怀因道长亡故的事情,我并不比你们早知道。”

他这番言语没有半点佐证,但叶停不知怎地就真信了。心跳平缓下来,黑亮的大眼睛里隐约闪过一丝羞涩:“徒儿胡思乱想,幸好师父不曾见怪。其实正像刚才说的那样,徒儿最开始怀疑的的确是东方宗维。”

孟非尘摇头道:“东方宗维为人虽有些狭隘,但一生行事甚是刚正,说来他在侠义道上的名声却比为师要好得多。”

叶停不屑道:“咱们武林中最多的还不就是伪君子!”

孟非尘失笑道:“除了为人,最主要的还是东方宗维没那么深的心机。戈儿,这没外人,你也猜猜凶手是谁?”

君无戈冷冷道:“我只奇怪,静阳道长为何如此相信师父。”

叶停笑道:“师父与怀因道长是莫逆之交,与静阳道长想也是旧识了,他自然会相信师父。”

孟非尘沉默片刻,眼中隐约透出缅怀之意:“我与怀因道长论交时也就戈儿这般年纪,还是江湖上的后生小辈,蒙他不弃竟平辈论交。可他的弟子年纪却都比我大,而武当又最讲究辈分礼仪,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跟静阳道兄他们交往。但我曾听怀因道长说过,静阳道兄为人果敢,有主见有城府,在武当弟子中当算出类拔萃,日后可担重任。”

叶停张大了眼:“果敢、有主见?今日我们见的这个静阳道长吗?”

孟非尘瞥了他一眼,别有所指:“通常而言,无故示好者,必有所图。”

叶停乖巧点点头:“徒儿记下了,如果骗人的话最好是欲擒故纵。”

孟非尘一笑,又皱起了眉:“不过怀因道长故去,对静阳道兄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

叶停目光闪闪:“他可以当上武当掌门!”

孟非尘微笑道:“他本就是掌门弟子。怀因道长年事已高,武当上下事务,大都由他处理,掌门只是个名分而已。而且他自幼在武当出,深受怀因道长器重,实在没有理由犯下弑师大罪。”

叶停迟疑道:“不是静阳道长不是东方宗维也不是师父,难道是那个李醉怀?”

孟非尘苦笑道:“即使咱们师徒私下揣测,也要有根有据。李二和东方,一个风流一个古板,内里却差不多。”

叶停道:“可是凶手既然要陷害咱们,照理会留在山上等着看结果。”

孟非尘敛了笑容,眼睛只看着君无戈。君无戈沉默如故,叶停却觉得空气一下子沉郁起来,隐有所悟。

又等了片刻,孟非尘才叹道:“戈儿,你没有什么要说吗?”

君无戈容色冷漠:“弟子不知师父何意。”

孟非尘仍在微笑,笑容却有些冷:“你在镇上救的那个姑娘,大概是你青梅竹马的玩伴吧?”君无戈紧抿下唇一言不发。

孟非尘的目光骤然阴沉下来:“她要你做什么?碧落死灰复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怀因道长是不是他们下的手?”他一连三问,一问比一问紧,叶停心跳如捣鼓,竟似比方才还要紧张。君无戈眼底闪过一抹痛苦,唇抿得更紧。

孟非尘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目光中的凌厉渐渐化作痛惜:“重组碧落的人定然与你关系匪浅,维护他们在你也算义气。你不说我不强求,可他们用七修风雷指杀害怀因道长,又可曾顾忌过你?杀怀因,嫁祸于我,然后让我的朋友去找东方或者李的麻烦,再然后一统江湖?令尊当年好歹还有几分枭雄气度,看着碧落成如今模样,他就当真开心?”

君无戈不自觉低下头,犹疑片刻轻声道:“她是风侍者的后人风痕,如今碧落里并无能杀害怀因道长的高手,那日风痕也只是想拼却性命刺杀您。”

孟非尘叹道:“你不忍见她冒险,所以那晚自己对我下手吗?”君无戈垂首无语。

孟非尘看了他良久,忽而又现出了微笑:“那个风痕既来,除了要杀我,最主要还是希望你回到碧落主掌大局吧。”君无戈一愕抬头,孟非尘的笑意更深,“不过,你是守信君子,又亲口说出愿生生世世做我的弟子,他们难免空跑了一趟。”君无戈重重冷哼一声。

叶停早听得一头雾水,此刻见气氛缓和下来忍不住插口问道:“师父,二师兄什么时候救过姑娘?又什么时候刺杀过您?”

孟非尘含笑解答:“在涞源镇上的时候我听人闲话说,戈儿在马蹄下救了个清艳无双的妙龄少女。”

叶停奇道:“那师父怎知这姑娘和二师兄是旧识?”君无戈虽没问出口,眼中也满是疑惑。

孟非尘温然道:“我虽没见到风痕,但却知你二师兄性情冷漠,不会多管闲事,所以听的时候就有些奇怪。今日探知怀因道长确为七修风雷指所伤,在场之人也无刺杀动机,更不像是凶手,我就猜想是碧落的后人重出江湖,故略作试探。”他说着看了眼君无戈,笑道,“戈儿的确不是做坏人的料,一诈就给轻易诈出来了。”

孟非尘说着站起身来,取了根铁签慢悠悠地去拨壁上的油灯。火苗晃动,拖得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明暗不定地扭曲着。就在阴影遮得墙壁最暗淡的刹那,孟非尘手中铁签飒然挥出!

乌光叠着阴影,三分的暗淡漆黑成墨。

墨云方生,便“轰隆”一声大响,眨眼间孟非尘已在房间对角站定。

叶停定睛看去,见好端端一面墙上,破出了个上窄下宽的三角洞口。整块砖墙落于房中,饶是断口光滑平整,也砸起满屋浮土。唯独孟非尘身边不落一丝浮土,越发映衬得他白衣如雪、飘逸似仙,而他脚边更凭空多出来个道人。这道人全身僵直,显然已被封了穴道,而面色更是又青又灰,如同死人一般。叶停失声惊呼:“师父,他中毒了!”

叶停出声同时,孟非尘已弯腰蹲下,左手已卸开那道人的下颌,右手在他前心背后连击数掌,见他嘴角淌出一缕黑红的血迹,面上却显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终是死了。

叶停缓过神,赶上前问道:“师父,这人是谁?”

孟非尘面色不怎么好:“刚刚提到碧落的时候,墙后传来一丝很轻的呼吸声,想是被派来监视咱们师徒的。我本想出其不意将他捉住问口供,不料他如此狠绝,竟抢在逼供之前就服毒自尽。停儿,你来看看,他中的是什么毒?”

叶停应声,掰开尸首下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抬头道:“这毒是唐门公开对外出售的‘断魂’,十两银子一份毒药,五十两一份解药,唯一的好处就是服食之后发作极快,黑道上的人多半身边都备着一份。”

孟非尘叹道:“这么说,是不可能由此判断对方来历了。戈儿,这人你认得吗?”君无戈摇摇头,面色却暗淡下来。

叶停看在眼里,迟疑了下道:“能在这里挖掘密道、出入自如的人,自然是武当弟子,明天请静阳道长辨认下也就是了。”

孟非尘翻检了下那人的衣衫却一无所获,沉吟片刻道:“能在墙后隐匿这么久而不为我所察,此人功力已非寻常,而武当派的几个大弟子我却都见过。你们两个守在这,为师下去看看。”

叶停急道:“可这秘道里也不知有什么机关埋伏,师父怎能孤身涉险?”

孟非尘笑道:“对方应还不知这道人已被发觉,警惕必然松懈。且秘道内壁上的挖掘痕迹新而粗糙,显然是仓促修成。就算有机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连‘玉帛翠竹’都伤不了我,何况这样简陋的秘道?”

叶停还要再说,孟非尘拍拍他的肩,微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为师于机关消息虽不精通,但和你大师兄一起住久了,简单的好歹也能应付。你们两个看好洞口和这具尸身,等我回来。”

叶停朗声应下,又舍不得似的要孟非尘快去快回,而君无戈只默默点了点头,眼看着孟非尘一袭青衫没在黝黑的地道中,突然忍不住唤了声:“师父小心。”

秘道斜斜深入地下,狭窄而漆黑,空气里还带着浓重的泥腥味道,呼吸间隐有窒息之感,显然这条地道非但简陋,而且通风也不完备。孟非尘不敢点火折,却提上了十成真力,五丈之内,连土屑滑动的声音都清晰地传人他的耳朵。他自信没有任何机关能抢在他的动作之前发动,也同样自信,即使地道完全塌陷,他也能毫发无伤。

一步一步沿着地道向前摸索,可地道内,却仍是一片平静。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前方隐约有些光亮,显然已是路的尽头。

孟非尘停下脚步,凝神辨别半晌,确定四周没有任何响动,才继续向前。挡在地道入口的是一块石板,光亮便是从石板四周的缝隙里漏下。他上上下下摸索了半炷香的工夫,耳边传来“咯”的一声轻响,稍一用力石板已向左侧移开。

孟非尘不觉微笑,而下一瞬间,笑容却在他唇边凝结:地道之上只是一个简单得近乎空旷的房间,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躺在木板床上的是一具死尸——怀因道长的侍童玄月!

尸体的脸已扭曲变形,一双眼睛却瞪得滚圆,带着残留的痛苦和惊惧。尸体表面犹自温热,显然刚刚遇害不超过顿饭工夫。

孟非尘面色发青,手颤了颤才轻轻揭开尸体胸前的衣扣,肌肤完好无损,唯独心前一点猩红,正是七修风雷指独有的印记。他陡然闭上眼,雪白的衣衫突然如遇到劲风一般肆意鼓荡,片刻才又缓缓垂落。呼出口气,孟非尘重新打量房间,却发觉门窗都是从外面用铁栓锁死的。

“自先师过世后玄月神智已不甚清明,贫道只得将他锁在清持院。但他不肯进食梳洗,如今形容甚是狼狈。”孟非尘想起静阳早先所言心下悲凉,却知经由这条地道,自己已到了武当后山禁地。他心中隐约有灵光一闪,才待细想,却听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静阳沉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玄月,有什么话明日你和孟大侠面对面说,何必为难别人?”

孟非尘目光微闪,神情却已平和下来。“当啷”一阵开锁声,静阳带着四五个武当弟子出现在门外。

静阳看见孟非尘在房中大为意外,奇道:“孟大侠怎么到来这里?您要是着急找玄月问话,吩咐一声便好。”

孟非尘若无其事道:“静阳道兄来得刚好,玄月刚刚被人杀害了。”

静阳面色大变,向床上看去,正见玄月张大的一双眼。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抬头望着孟非尘凝声问道:“不知玄月为何突然殒命?”

孟非尘一指墙角处的地道入口,道:“我在房间内与小徒闲谈时,发觉墙后有人偷听。我破开墙壁,抓到一个身着武当弟子服饰之人,这人却当场服毒自尽。我发现夹壁后就是这条地道,顺着地道走来,就到了这里看见了玄月的尸身。”

静阳面色阴晴不定:“竟有这样的事!孟大侠是否已验看过玄月伤在何处?”孟非尘轻轻掀开玄月的前襟,露出鲜红的指印,静阳倒抽了口冷气,上前仔细查看,许久才道:“玄月遇害不久,孟大侠可有遇到凶手?”

孟非尘平和道:“我破开房间墙壁动静不小,而从地道一路摸索过来又耗去了不少时间。如我所料不差,这凶手当事先藏身于我住所周围,见同伴失手后直接赶过来杀害玄月。”

静阳凝思片刻,黯然道:“若当真如此,这贼人恐怕是武当弟子。孟大侠,让贫道辨认下藏身于您房中那贼人的尸身,同时也请东方府主和李公子他们一并过来商议可好?”

孟非尘点头道:“正要烦劳。”

一露锋芒

师父道:我若杀人,何须遮掩?我若谋夺金珠,又何须筹谋数月?

君无戈是个沉闷性子,叶停说了几句见无人搭话也停了口。两人对着尸体各自想着心事。

灯火摇曳,沉寂的房间里平添了些许阴郁。叶停有些怕似的缩了缩肩,时不时向尸体扫上一眼。忽而他惊呼一声,一下子跳到君无戈身侧。

君无戈回过神来,皱眉看着叶停,见他面色煞白,黑亮的一双大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他、他动了!”

君无戈一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正见地上那具尸首眼皮动了两动,竟自张开,射出两道冰凉的目光。

叶停骇极而呼,声到一半戛然而止,眸子里神采骤失,细瘦的身子软软垂落,被君无戈一手揽住放在身后。

那道人面上闪过一抹喜色,挺身而起,却对君无戈单膝跪下,低声道:“云侍者云踪参见少主!”

君无戈侧身让开,漠然道:“我不是什么少主,你既未死,还请速离此地!”

云踪不以为意,起身道:“少主不肯揭破属下身份,又制住这小贼,足见未忘旧情。孟非尘作恶多端,如今东山再起的时机已然成熟,但盼少主——”

“我再不是什么碧落少主!”君无戈冷然截断,深吸了口气,才缓缓接道,“此前我已经对风痕说过一遍,现在我再说一次:先父所执掌的碧落早已烟消云散,世人尽可再以碧落为号,但与我无干!你们以后莫要再来找我。”

云踪沉默片刻,语气冷厉起来:“您无意江湖也就罢了,但总不至于连神主的血仇都不在乎了?”

君无戈神色微动,略一犹疑才道:“在乎又能如何。”他语气淡然,却透出难言的萧瑟。

云踪目光闪动,忽取下头顶道冠,一按一旋,道冠裂开,一颗核桃大小的黄金珠子嵌在正中。

君无戈动容道:“真武金珠?”

“正是!”云踪拾起金珠,双手递到君无戈面前,肃然道,“请公子借机将此珠放到孟非尘身侧,事成后在院口柳树上留下标记,则神主大仇可报。此后公子回碧落主持大局也好、隐遁江湖也好,再无拘束。”

君无戈死死盯着金珠——离近了才看清金珠表面上雕着两条虬龙,一腾空,一伏卧,具体而微,细腻生动,绝非凡品。

君无戈的手臂微有些抖,沉默良久才将金珠接过。云踪露出笑容:“公子保重,眼下时间紧迫,属下先行告退了!”

“等一下!”云踪一愕,忽然发觉君无戈捏着金珠的右手食指,现出淡淡红色。他心念一动,骤然失色,挥掌欲击,却又生生顿在空中。

就在他动念刹那,君无戈的手指已然收紧,唯见金色粉末簌簌飘落。

七修风雷指柔可裂帛,刚可断金,练至化境,摧心裂肺而骨肉无损。

君无戈自幼修习,指上功力未臻大成,但毁去一颗金珠仍绰绰有余。云踪面色铁青,君无戈的眼中却也闪过一抹痛楚。

惊寂只在一瞬间。

瞬间之后,君无戈已恢复了平素冷漠:“先父一生无拘无束,唯独对承诺过的事情从没打过半点折扣。我不敢忘杀父血仇,但与孟非尘早有约定。这等栽赃陷害的小人行径,我不会做。真武金珠已毁,就算其中有什么秘密也不复存在,你走吧。”

云踪双拳紧握,冷笑道:“好!好志气!但望公子早日成为人人景仰的大侠客!告辞!”他言罢转身,君无戈容色冷漠,却不由自主闭了闭眼。

双目交睫,变故陡生!

走到门口的云踪忽然侧身拧步,凌空一掌击向昏倒在旁的叶停。掌势乍起,劲风已出。

君无戈低声疾叱,“疾风”、“惊闪”、“狂雷”,三式风雷指疾点云踪背心,指劲凌厉,但势到中途忽而一滞。

瞬息滞涩,指已落空。冷笑声中云踪掌已落向叶停顶门。

君无戈面色惨变,却不料本当昏死的叶停竟如游鱼一般向左滑开。

一击不中,云踪背心已落入君无戈的掌握之中。两人身形同时凝滞,四道惊诧目光聚集在俊秀少年的脸上。

叶停掸了掸沾在身上的土,黑亮的眼珠轻轻一转,甜甜笑道:“服用半魂香之后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功力,这位壮士果然高明。您可要多坐一会,等师回来?”云踪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再不多留,转身推门消失在深浓夜色中。

门重新闭合,房间里又恢复了沉寂,摇曳的灯影在君无戈和叶停的脸上游移不定。这次先开口的,却是君无戈:“什么半魂香?”

“半魂香是一种极强烈的麻药,顾名思义,它能摄取人的一半魂魄。常人服下半魂香之后,周身麻木全无知觉,连心脏和呼吸都会瞬息停止,要三个时辰之后才能重新醒过来。不过内力深湛的武林中人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服药之后还能在脉中留下一丝内息,继而控制假死的时间。用这种方法装死,最长不超过一个时辰,而且因为心跳停止过久,苏醒后难免元气大伤。”叶停一笑,又道,“刚刚那个云踪大概是服用了什么特殊的提神药物,所以才轻易逃走。”

君无戈神色更冷:“你早知他在装死?”

叶停一扁嘴,显出委屈之色:“连师父都被他骗过,何况是我。他装死的时候,还同时服用了唐门的毒药,当然事先也服了解药。我没什么经验,一下子也被他骗过去,刚刚还以为是诈尸,居然吓昏了。直到刚才在昏沉中觉出一道掌风打过来,生死关头才忽然醒过来。”

君无戈嘴角微斜,透出浓浓的讥讽:“是吗?我还以为你昏倒,是因为我点了你的穴道。”

叶停不慌不忙地道:“二师兄说笑呢,您受了毒伤还强自运功救我,又怎会点我的穴道呢?”

君无戈神色漠然,叶停恍若不觉,取出根细小的银针,从地上挑起些微金粉,放在鼻端仔细辨别,不多时两道秀气的眉毛便拧在一处。他伸手想去掀君无戈的右袖,君无戈却侧身让开,冷冷扫了他一眼。叶停略有些尴尬,笑了笑轻声道:“我从未见过这种毒,看二师兄的伤处估摸也是白看,您先用内力把毒逼住,等师父回来了再想办法。唉,还说这真武玄珠有什么秘密,谁知却是藏了毒药害人!”

君无戈一言不发,左掌轻挥,地上的金粉被吹入了地穴,混入泥土再无痕迹。叶停吐了吐舌头,笑道:“好掌力,难怪师兄打扫起房间来总是比我快!不过您现在还是平心静气,别动内息的好。”

君无戈静静望着烛火,火光映在他的瞳子里也一跳一跳的。就在叶停再也找不出话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有不少人朝这边过来了,能否恳请师弟不要提及方才之事?”

叶停一愣,凝神细辨,才发觉风声里已混入了极远极淡的喧杂。他含笑点点头:“有师兄在外人跟前,怎有小弟开口的道理?”

脚步声由远及近,叶停拉开房门,正见孟非尘陪着静阳一众人等站在门口。他有些奇怪,偷眼瞥了下君无戈,见他贴着墙壁站得笔直,没有丝毫见礼的意思。碍着刚刚说过唯二师兄马首是瞻的话,叶停一肚子的关心话也只好咽回去,只简简单单向众人问了安。不想不但东方宗维冷着一张脸,连白日里一团和气的静阳也看不见似的未曾理会,只有李醉怀摇着折扇笑了笑,看着叶停的眼神也说不上是讥讽还是同情。

“尸身呢?”门一开,孟非尘便发觉尸首已然不见,他面色微沉,跳过叶停,直接问君无戈。

君无戈难得显出些微愧色,低声道:“师父去后,那人又活过来,走了。”一句话,简单明了,却听得叶停差点吐血,若非先前亲耳听到他拒绝了那个云侍者,还真以为他要借机陷害孟非尘。

静阳面色陡变,东方宗维冷笑喝道:“死人都能复活,莫非检验尸体的却是死人不成!”

君无戈冷然道:“那人事先服下可以抑止心跳的药物。”

李醉怀好奇似的问道:“哦?不知什么药物竟有如此奇效?”

“半魂香!”君无戈语声未落,东方宗维已截口问道:“君公子既知此药,又怎会看不出那人是假死?”

“他虽知道,以前也未必亲眼见过。何况当时断定那人已死的,是我。”孟非尘声音平和,面上倒是看不出丝毫变化。他对着君无戈淡淡一笑,又道,“死人复活,可把你们俩吓了一跳吧?”

叶停见君无戈面色暗淡,赶忙拍拍心口,犹有惊悸地委屈道:“可不是,徒儿还以为是诈尸,吓得直往二师兄身后藏,那人却乖觉,一下子就从窗户里跳出去,跑得没影了。”孟非尘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

东方宗维嗤声冷笑,而静阳面色凝重,沉声道:“若因,你去鸣钟,要所有武当弟子都到紫霄宫集合。孟大侠,贫道记得您说过,这人是武当弟子打扮,就请现下移驾紫霄宫辨认一下。”

这是他进门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不大,也并没有什么情绪,叶停的心却不知怎地漏跳了一拍。偷眼看去,他觉得静阳就好像穿上白衫的孟非尘一般,忽然生出了种无法描述的气势。好在已被惊吓过一次,眨眨眼叶停已恢复了平静,略一寻思,便知静阳明里客气,实则却已把他们师徒当作杀人凶犯,,召集弟子怕是防止他们三人逃逸。他心中暗骂,这静阳何止是“颇有城府”。

孟非尘只一笑应道:“只是烦扰贵派子弟了。”

金钟响彻武当,等他们赶到时,紫霄宫前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个中年道人上前道:“回禀掌门师兄,现在山上的七百二十八名弟子无一缺席。与那贼人年岁、身材相符合的,共有二百六十四人,其中五十八名弟子适才独在一处,现都在大殿内等候孟大侠辨认。”

叶停吃了一惊,看这人样貌平凡,想不到办事竟如此迅捷。而孟非尘却认得分明,这正是怀因道长的师侄——号称武当第一精干的静方。

静阳点点头,向着孟非尘等人道了声请。

殿内,数十武当弟子分为四排依次而立。叶停发觉他们站定的方位恰好都有意无意地挡住大殿内的退路,而他们更都带着剑。他见孟非尘恍若不觉,只一张一张面孔仔细看过去,心中大急,暗想就算孟非尘再高明,真要动起手来顶多也只能独个杀出去,自己这条命岂非丢得冤枉。

趁着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孟非尘身上,他悄悄拉了下君无戈的衣袖,打了个眼色,想要他把手上的毒伤露出来,说出真相,怎样也先把今晚应付过去,奈何君无戈竟真如木头似的根本不作理会。叶停索性要自己开口,却忽觉一股酸痛从时间曲池穴上蹿上心口。再看君无戈虽仍是一脸木然,眼底却有一抹凌厉闪过。他晓得七修风雷指的厉害,料想若是中他暗算不是轻易化解得了的,恨恨一咬牙,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此刻孟非尘已将厅上诸人看了个遍,却没有那贼人的踪迹。东方宗维阴恻恻道:“孟大侠可要看清楚,这些人里可有易容改装的?”

孟非尘道:“东方府主久历江湖,法眼如炬。又何必明知故问?”

东方宗维冷笑一声:“总要天下第一剑亲自确认了才好!”

孟非尘淡然一笑,却听静阳问道:“贫道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也要向孟大侠请教。”

孟非尘从容道:“但请静阳道兄直言。”

静阳神情肃然,沉声问道:“先时为防玄月逃脱,所以房间内的门窗都是从外面反锁上的,而贫道到达时,锁链却没有任何断裂痕迹,而房间里的秘道之内更还有孟大侠在。贫道想不通,瞬息之间这凶手跑到何处去了?”

孟非尘沉吟道:“不知这门锁的钥匙共有几把?”

静阳道:“钥匙只有贫道手中一把,先前已交给若因,刚刚也正是用它开的门。”

大殿之中鸦雀无声,不知不觉中一众武当弟子的手大多已放到了剑柄旁边。李醉怀仿佛不堪沉闷,一合折扇,笑道:“房中能有一条秘道,也难保没有第二条、第三条?”

静方在旁侧答道:“适才贫道已仔细探查过,玄月房中只有通往孟大侠房中的那一条秘道,且在孟大侠和掌门师兄离开之后,可担保清持院内绝无外人进出。”

东方宗维语声渐渐凌厉:“以孟大侠之武功剑法,一个晚上竟然连续两人都在孟大侠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静阳道长,敢问在怀因道长被害后,玄月究竟说了些什么?”

静阳轻叹一声,道:“眼下情势纷扰,贫道亦是心乱如麻,为辨明真相,也只得将当日玄月所言复述一遍,冒昧之处还望孟大侠谅解。”

孟非尘笑道:“如此最好,我也想知道玄月究竟为何说我是凶手。”

静阳神色微黯,回忆道:“先师遇害后,我和静方等几位师兄一起,向玄月询问当日情景。玄月说,那晚先师在内堂打坐,他原本守在外间,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且浑身酸痛。他晓得自己是夜里被封了穴道,惊骇之下闯进内室,却发现师父已经遇害。”

他缓了口气接道:“静方师兄问他在先师遇害前,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发生。玄月突然就变了颜色,叫道他想明白了,凶手就是孟大侠。他说师尊这次闭关,一直有什么心事似的闷闷不乐。当日中午,他送饭进去的时候,隐约听到先师自言自语说,事情早晚有被揭穿的一天,要劝孟大侠不可再欺瞒下去,还隐约提到女人。玄月问先师究竟是什么事,先师不答,只说事关孟大侠的声誉,让他切记不要对别人提起,还问他是否记牢了真武金珠收藏的地方,并嘱咐他一定要将金珠保管妥当。”

孟非尘听到这里,面色变得苍白,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痛楚。叶停看在眼里,想着他平素的从容,虽然不再怀疑他杀了人,但对内情却更是好奇。

静阳声音愈发沉闷:“孟大侠持身清正,自孟夫人过世以来,从未有过半分不端。我和几位师兄自然不信玄月所言。而后玄月便大叫大嚷,说我等受了孟大侠的好处,所以不肯为师父报仇。孟大侠想必知道,玄月平日脑筋就不甚灵活,这次他犯起脾气来,更是执拗无比,我等无奈,才将他暂时锁于房内。今日灵堂别后,我尚有事务要作处理,便让小徒若因给玄月送饭,并劝说他沐浴更衣,玄月却依旧吵闹不休。若因无奈,放下饭菜便回复贫道。等贫道忙完事务,再过去时便发生了这种事情。”

东方宗维盯着孟非尘道:“老夫冒昧猜测,莫非是孟大侠从某个女人那里知道了真武金珠的秘密,还为此珠做下了亏心事,怀因道长得知后碍于往日交情,想劝君悔改,却不想孟大侠狼子野心,竟索性连怀因道长也一并谋害!”

孟非尘面色仍有些苍白,神情却淡定下来,微微一笑道:“我到武当不过一日,如何能够挖掘一条地道?”

静阳缓缓道:“贫道记得,三个月前孟大侠曾在鄙派小住过十余日。”

孟非尘的笑容渐渐凝结出一丝冷冽:“即便如此,我那时又如何能算定,今日要通过这地道加害玄月?”

静阳缓声道:“清持院为武当历代掌门居住之处,而先师平日用度至简,东西侧房便一直空闲着,当时玄月大闹,吾等才暂时征用西厢。清持院外有武当十六位弟子轮番值守,院内却只有先师和玄月两人居住。如此一来,这里反而成了武当后山禁地中最不引人注目之处。”

东方宗维接道:“孟大侠当然不会预料到今日之事,但想要随意往来于武当内院,寻找真武金珠,通过地道却再方便不过。”

静阳沉声问道:“请孟大侠恕罪,二十一日那天,您在什么地方?”

孟非尘遭:“那一夜,我和小徒叶停正赶到安平镇上。”

叶停道:“那天,我和师父在一起,师父没有出门刺杀怀因道长!”

东方宗维冷笑道:“欲盖弥彰!”

君无戈忽然插口,沉声道:“七修风雷指为先父所创,我再不孝,也不会传给杀害他老人的人。”

东方宗维道:“你本事不小,连仇子弟都这么为你说话!”他神色忽然一凝,冷道,“莫非孟大侠收容这些奸佞之后,为的就是他们的武功秘笈和背后的势力?”

厅内一片死寂,连带着些微睡意的李醉怀都显出了专注之色。

叶停心中也自一凛,却听孟非尘蓦然一笑:“我往昔所为,或者于情有所亏,于理却问心无愧。我和怀因道长忘年相交,如果为这些事情杀他,也不必等到今日!”

东方宗维怒道:“只因那时怀因道长尚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他说到一半,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同时额上一点冰凉,跟着便见几缕黑发从眼前飘落。他下意识一抬手,却觉顶门触手光滑,一摸之下,发髻竟全然散落开来,他倒退一步,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与此相和,却是一声清越剑鸣,而孟非尘看似原地未动,手中却多了柄松纹宝剑。

先时永乐皇帝以真武大帝授意之名举兵夺位,事成后特在武当山前设有解剑池。无论武林中人还是官府中人,都当解下兵器以示尊重。时已百年,这个规矩亦渐渐失了效力,但孟非尘成名之后,却因敬重怀因道长,每上武当皆不带佩剑,江湖中人人效仿,解剑池才算重新起用。但弟子们却心知肚明,孟非尘虽以剑成名,可行走江湖的时候,身边却从不佩剑。他说:一柄剑总有六七斤沉,带在身上既累赘又扎眼。而江湖上有一半人都带着宝剑,真要用的时候,随手借一把就好。

此时,孟非尘手中的剑也是“借”的。

东方宗维句尾的“目”字声音刚一扬起,孟非尘便抬右手,右跨步,自然而然从斜前方的武当弟子胁下抽出此剑,左腿跟进,顺势挥落——举斩落东方宗维的额发。在剑锋碰触发丝的一瞬,孟非尘身形已退,剑落势止,人已站回原位。只有剑身微抖,松纹剑如遇知己般畅快长鸣。

这是叶停第三次看到孟非尘的剑,却还同先前一样,在剑光方生的刹那,便被摄去了全部心神。

天下第一剑!只有当孟非尘执剑在手的时候,叶停才会对这人生出一种由衷的敬畏。

敬畏的,不仅仅是叶停一人。东方世的府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事实上孟非尘虽号称天下第一剑,但江湖人的心目中,他们其实也不过在伯仲之间。但,东方宗维居然连孟非尘的一招也接不下!

满堂武当弟子连带李醉怀等人,莫不目瞪口呆,连君无戈沉寂的眼底也激扬出明亮的光彩。孟非尘一扬手,剑身又分毫不差地落回那武当弟子腰畔的鞘中:剑、鞘相合,声息皆无!

他曼声长吟道:“我若杀人,何须遮掩?我若谋夺真武金珠,又何须筹谋数月?”此时,孟非尘的雪绸外衫上已在地道内沾染了不少灰土,但看上去却不见半点落泊狼狈,反而有一种如冰如雪的清寒。他神情肃冷,负手而立,堂中众人竟无一反驳。

扪心自问,凭此剑威势,孟非尘若要自己性命,自己又如何能逃得开;凭此剑威势,孟非尘若向自己索取珍玩,自己又如何能拒绝得了!

殿中鸦雀无声,孟非尘面色又渐渐缓和下来:“故友逝去,孟某心中怎不着急!更恨那凶手层层设疑,挑拨离间。暂请诸位信我,五月初五、怀因道长下葬之前,孟某誓将真凶查出,否则当于怀因道长灵前自刎谢罪!”一语既落,他便对着君无戈和叶停一招手,举步向殿外走去。

静阳神情阴晴不定,东方宗维更是满面羞愤,却终没有出声阻拦。夜风自殿口灌入,李醉怀耸了耸肩,悠然轻叹:“好一个天下第一剑。”

一枚银针

进了小院,叶停才算略微放下心,拨亮了灯,巧笑道:“师父这一剑当真厉害,东方宗维那么嚣张的人,愣是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孟非尘却褪了方才的激扬,眉宇间生出萧瑟的意味,怔怔有些出神。听了叶停的话,他淡淡一笑:“方才那剑,取巧占了大半。谁也没想到我会突然出手,所以便叫我轻易得了手。要论真实武功,我想胜东方宗维,总要在五十招开外,你们切不可因此小觑了东方世。”

叶停点了下头,迟疑道:“徒儿看今日的情形,好像武当派认定了师父是凶手。他们一时被师父剑法震慑,会不会重新找咱们的麻烦?”

孟非尘轻叹道:“所以最后我才立下誓言。左右离怀因道长下葬也没几天了,若我查不出真凶,理当应誓自刎;而若是我毁诺逃离武当,则立刻坐实了谋害怀因道长的罪名,平日黑白两道上看我不顺眼的人自会群起围攻,对武当而言,自然要比今日血战一场划算得多。”

叶停皱起了眉头,才想说什么,站在灯影里的君无戈忽然闷哼一声,身子一晃,竟往地上跌去。孟非尘一惊。抢步将他扶住,右手欲搭他的腕脉,不想竟发现他右手已全然变作乌黑。孟非尘神色大变,微一用劲已将他的衣袖扯下,但见黑气已越过臂肘,向着肩头逼近。

叶停“啊”了一声,惶急道:“二师兄明明已服过解毒丹,怎么忽然——”叶停话到一半,已被孟非尘的喝问截断:“刚刚那人是不是碧落中人?真武金珠怎会落到他们手中?金珠是不是已被你毁去?”他右掌扣在君无戈的肩井穴上,目光如电落在两个弟子脸上。

蔓延的黑气随着孟非尘手掌落下而停,君无戈缓了口气,却未应声。

“停儿,你说!”

叶停想不通孟非尘是如何猜到当时情景的,迟疑了下才道:“师父说得不错,那人复活之后,自称是什么云侍者,要二师兄把金珠放到您身边,二师兄不肯,还把金珠捏碎要他们死心,不料珠内居然藏了毒药。至于金珠怎么会到他的手上,徒儿也不知晓。”

孟非尘的脸上忽然显出极为奇特的神情,低吟道:“毁了吗?终是毁了吗……”叶停忽然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知怎地竟觉得孟非尘那只苍白而修长的手,会随时捏断君无戈的脖子。眼看着君无戈臂上的黑气再次缓缓蔓延,叶停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毒气上涌,君无戈不自觉痛哼了下。

这声低哼仿佛把孟非尘从迷梦中拉了出来,他轻轻晃了下头,苦笑一声道:“毁了就毁了吧。这毒可以随气脉流转而变化,初时看似温和,拖得越久就越是激烈,翎儿配的解毒丹虽能抵挡一时,可药效一过,毒性反扑却更为厉害。戈儿你把身上功力全都散去,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叶停又是一愣,忽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数十年前曾有一个唐门高手创出一种叫做“凝黛”的毒。这种毒便是随内息流转而变化,因此非但没有解药,若是不知究竟,修为再深的内高手也无法将毒逼出。唐门因此盛极一时,但没过两年制毒的那名唐门弟子便告失踪,凝黛也因此失传。难道说真武金珠内的秘密便是“凝黛”,而孟非尘居然能化解此毒,莫非他心中的秘密却和那名失踪的唐门高手有关?

叶停胡思乱想的时候,孟非尘的双掌已贴上君无戈的背心。未过多时,便有淡淡氤氲自两人身周浮现,色呈淡黑,仿佛被清水晕开的墨痕。氤氲渐浓,君无戈臂上的黑气也丝丝缈缈地浅淡了些,而孟非尘的脸色愈见苍白,呼吸虽仍是悠长,却隐约有些浅乱。

望着面前的两人,叶停的目光闪了闪,思绪一下子清明起来。真武金珠和孟非尘的秘密,和他又有什么相干?他应该想的是:替人逼毒,本就是极耗力也极凶险的事情,更何况这毒很可能就是随内息流转而变化的“凝黛”!平日的孟非尘毫无破绽、强绝天下,但已把全部精力用来解毒的孟非尘,是否还有余力?

叶停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兴奋的嫣红,他不经意似的向着孟非尘的背后跨出一步,秀美的指间隐约有点点星光。他又凝神辨别片刻,只觉孟非尘的呼吸更加急促了些,氤氲的颜色也越发地浓了,叶停秀气的嘴角弯起,勾勒出异样的甜美,掌轻扬,恰如晨风偶然吹落的含露梨花,带着些微银芒,轻柔地印在孟非尘背心的灵台穴上。

就在叶停的掌贴上衣衫的刹那,孟非尘陡然一回头,极寒极冷的目光有如两柄薄刃,在极近的距离下毫无遮蔽地刺进叶停心底。

惊惧的呼声从叶停的喉咙里逸出,他手微抖,人已如飞絮随风,退至墙角,强自镇定道:“这是徒儿今年的暗算,冒昧之处望师父见谅。”

孟非尘仿佛接受了他的解释,双目平和下来,又转回头去。自始至终,他贴在君无戈背后的双手没有挪动过半分,淡墨色的氤氲也未曾有些微飘散,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等了片刻,叶停的惊惶渐渐消退,回想方才情景,一丝狐疑又从心底升起。自己那一掌,明明便是击中的感觉,指间的银色毒针似乎也拍入了他的肌肤,现在的孟非尘究竟是在做戏还是真的没有受伤?

他定了定神,细细地在地面和孟非尘的衣衫上搜寻,并没有找到银针的踪迹。此针名日“情丝”,细如牛毛,纯银打制,中空藏毒,以特制的树胶封口。入肉后,随血脉行走,逼近心脉,而封口树胶渐融血中,使中者受尽银针逆行之苦后,毒发癫狂而亡,正是父亲九种绝技中使用次数最多、也最令江湖心寒的一种。而自己直接将“情丝”送人孟非尘的后心要害,力道虽然平常,却把封口的树胶震得松动,此刻孟非尘理当濒临疯狂才对。他有些后悔,自己到底是太过慌张,如果掌力再重些、退得再慢些,也不至于现在还提心吊胆的。这样想着,他的手上又现出一枚“情丝”,刚要举步,忽然发现孟非尘脸上似乎带着一抹隐秘的微笑。

叶停心一动,提起的真力又重新导人丹田。单凭孟非尘的一句话,是否真能确定真武金珠内的毒就是绝传多年的“凝黛”?而孟非尘貌似君子,实则却诡诈多变,他说五月初五交出凶手,而凶手显然和碧落有关,他眼下究竟是真心救治君无戈,还是想借此引出碧落的人?

他忽然想起被废去经脉的凤轻翎,想到孟非尘有言在先,每年只可暗算他一次,否则必以门规论处。刚才自己尚可以此为借口,但如果再次出手却不成功,是不是就会被他取了性命?

叶停的手三次抬起,又三次落下。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笼在孟非尘和君无戈身周的氤氲却恢复了白色,渐渐淡去。

那厢孟非尘轻嘘了口气,移开了手。而君无戈的眼却仍未张开,额角鬓发间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滴在睫毛眼角上,竟仿佛是泪,臂上的黑气仍在,面色却好了许多。

孟非尘缓缓站起,回头看了眼叶停,淡淡道:“你方才出手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算得高明。不过我却很不喜欢。”

叶停深吸了口气,正视孟非尘,笑道:“趁人之危实在是下三烂的卑鄙手段,若换作徒儿是师父也不会喜欢,不过师父胸襟广博,又有约在先,好在徒儿还没有违反门规。师父果然功力深湛,这样也不曾受伤!”

孟非尘的眼中生出隐约的厌恶,冷冷道:“不必套话了,你这一记暗算并没有失手。不过这样的针、这样的毒我还经受得起。”

叶停面色一白,抿唇不语。孟非尘面沉如水接道:“你出手时可曾想到,这一击伤了我,毒质反涌,第一个受害的便是你二师兄?你找我报仇天经地义,但戈儿与此又有何干系?”

叶停面上隐约有几分惧意:“徒儿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二师兄可还好么?”此时君无戈也缓过气来,板着脸扫了眼叶停,却一言不发。

孟非尘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沉闷:“你不是一直好奇翎儿究竟犯了哪条门规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在暗算我时误杀了一个不懂武功的农夫,那人也是有父母妻儿的,此番突遭横祸,他人哭得眼睛里都淌了血。若论公允,我本当取翎儿的性命,却因他还年幼,只废了经脉以为惩戒。今天幸好没有出大差错,否则戈儿若是因此丧命,为师也只得按着门规,再废了你!”叶停呼吸急促起来,一时也忘了探问孟非尘究竟是如何化解“情丝”的。

孟非尘转身向君无戈看去,面色缓和下来:“你身上的毒已去了九成。余下的聚在臂上,三日右手不要使力,自会随风散去。只是你手上的墨迹不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动过真武金珠,到时不免多生是非。现在我就送你下山,你去京师替为师找一个人。”

君无戈皱了皱眉,犹疑道:“那您明日怎么对武当的人说?”

孟非尘微笑道:“今日这种难堪他们都忍过了,你走,他们纵然心里憋气,五月初五之前也不会怎样。”

君无戈问道:“找什么人?”

孟非尘一笑道:“刚刚东方宗维和静阳道兄都忽略了一个关键,”他停了下,见君无戈脸上仍是木然一片,没半点追问搭茬的意思,叶停又余悸未消,垂头丧气,只好自己一气接了下去,“那就是怀因道长闭关之前接见的香客。玄月多半是因为这人跟怀因道长说了些关于我的事,才觉得我是凶手。我要你上京去找的人,就是那香客手中月玦原本的主人。”

君无戈沉声道:“他会不会是凶手?”

孟非尘的眼底露出暖意,微笑道:“他是我的至交好友。”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给君无戈道,“你尽量在三天之内赶到京师,去狮子大街十二号的当铺‘诚信记’典当为师的这块玉佩,要价万两黄金。之后,伙计便会给你引见一个黄胡子的胖老头。你跟他说你是我的二弟子,再把今日山上的见闻全部告诉他,然后一切听他安排就好。”

君无戈道:“今晚已二十九,最快也要初四晚才能赶回,赶得及吗?”

孟非尘笑道:“京城的人神通广大,自有办法把消息及时传回来。”他说着推开窗,却见不远处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不觉叹了口气,“看来静阳道兄也有所防范,这院子怕是早被围满了,好在还有一条地道可走。”君无戈皱了下眉,孟非尘明了他的心意,一笑道,“武当后山是禁地,清持院周围纵有高手防守,也不过几个而已。不比这里上百人眼睁睁盯着,多少还有些取巧的余地。”

眼见孟非尘与君无戈温言对答着一前一后地走人地道,叶停心中百味杂陈。他想起往日父亲对自己也是这般细致爱护,如果自己中了毒,父亲必也如孟非尘对君无戈一般,全心全意为他疗毒,甚至即便受了暗算也不会停手。可那样爱护自己的人、那样温暖的却已经永远永远地消失了。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亲手把翠衫穿在他身上时的笑容,那时自己还一心想着做叶真正的男子汉,可今日却连父亲赐予的名字都被迫改掉了。叶千雪变成叶停,用孟非尘的话说,恩怨消停。

蜡泪一滴一滴地滚落,渐渐堆了老高,寂静的夜里,风声树声都格外清晰起来,萧萧瑟瑟地别样凄清。水汽渐渐渗入叶停的眼里,也如蜡泪般一点一点堆积,忽而溢满、跌出,打在自己青翠的薄衫上,晕染出点点青斑。

清持院周围的防守却比孟非尘预料的还要松懈些。怀因道长过世前,孟非尘是这里的常客,对周围的地形比一般的武当弟子还要熟悉得多,领着君无戈,轻轻巧巧已绕到了山下。孟非尘看着迤逦远去的官道,轻叹道:“戈儿,此去京师,怕是会有些不明真相的人横加拦截。独自行走江湖你这是第一次,右手又不便,要多加小心,不成就用你大师兄配制的迷雾脱身。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人。时候不早了,快动身吧。”

君无戈却没有动,静静望着孟非尘,低声道:“我右臂上留有余毒,是因为您伤后再无余力了吧。”

孟非尘神色一僵,随即笑道:“停儿的确伤了我,不过等下我就去清持院后偷鸽子传信给你大师兄,问问解毒之道。”君无戈嘴唇动了下,却没有发出声音,静默片刻,再不迟疑。展开身法,渐渐远去。深夜的官道上重归寂静,孟非尘身子一晃,忽然靠在了道旁的林木上,月晕清白,他的面色竟比月光还要白上三分,薄唇抿成一线,呈现出浅淡的紫,双目也如唇一般紧紧闭合,却仍止不住眼角剧烈的跳动,额上的冷汗转瞬便浸湿了银灰发鬓。

许久,孟非尘才站直了往山上行去。避开守卫回到清持院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几个鸽笼子,轻巧扭开锁,掏出一只黑羽信鸽,取出片薄绢绑在鸽子的腿上,一松手,小小的黑色身影便没人了夜色。

此时君无戈已赶到二十里外。他忽然看见道旁的山林里高高挑了一盏碧纱宫灯,树影如墨,绿芒幽幽,透出难言诡秘。君无戈却不见惧意,反而显出了无穷恼色。他轻哼一声,便想继续赶路。恰在此时一阵夜风吹过,风声里竟夹杂了轻微的兵刃撞击声。君无戈顿住,发觉除了声响,风中还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君无戈静静望着灯火,深刻的面容有如石雕一般僵硬。兵刃声愈见零乱,血腥味道也愈发浓烈,隐约还有几声女子的轻呼。他一咬牙终还是向着灯火处掠去。

绕过一块巨石,十丈方圆的空地在幽碧的光芒下一览无余。没有预料中的惨烈打斗凶险厮杀,只有一个披着红纱的窈窕背影。这女子风姿柔美,却奇怪地左右手各执一柄短剑,叮叮当当地互相敲击着。她的身周还散落了些小鸟,都被剥了皮毛,浓血洒了满地,散发出浓重的腥膻味道。君无戈一咬牙,转身便要离开。

那红衫女子放下双剑,转过身来,幽幽叹道:“阿青,好不容易见了面,你这就要走了吗?”

君无戈停下脚步,冷冷道:“话已说清楚,你还引我来做什么!”

那女子一掠额发,声音幽怨:“我听云踪说,你捏碎了真武金珠。我晓得金珠藏了‘凝黛’,特地出来找你的。你,要紧吗?”

君无戈道:“毒已逼出,但你怎知我要到这里来?”

那女子嫣然一笑:“‘凝黛’歹毒异常,就算去了毒,多少也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孟非尘如果不想背黑锅,自然只能让你离开了。”

“凝黛?”君无戈身子一震,顿了片刻道,“是谁杀的怀因和玄月?”

那女子平静道:“七修风雷指历来传子传媳不传女。如今世上会使它的人除了你,自然只剩下自幼许给你的风侍者——我了。”

君无戈蓦然转过身,一向冷硬的脸上竟满是痛苦和绝望:“风痕你……你不可能有如此功力!”

风痕望着君无戈,神情里带着几分寂寥:“七招二十一式指法,五年来我反反复复演练的只有一指一式,你说有没有可能?”

君无戈道:“以你武功,你如何能杀怀因道长?”风痕一笑却不作答。

君无戈顿了顿才道:“难道五年前,你就想到今日了?”

风痕摇摇头道:“那一年,孟非尘杀了神主,又捉走了你,教内七零八落的,好不凄惨。我便发誓,要把你从孟非尘的手里救出来,并让那些毁了碧落的人一个个全死在七修风雷指下。但我也明白,凭我的资质一辈子也不可能打败孟非尘,所以我便计划嫁祸于他、让他身败名裂。两年前,碧落终于有了转机,但直到前些日子才终于实现大计。”她尾音拖得极长,平淡里透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沧桑。

君无戈怔怔听着,语声难得轻柔:“涞源镇上,你怎么不说。”

风痕叹道:“我盼了五年,好不容易见了面你却拒人千里,那一刻,我比当年还要难过百倍。都说‘千军可夺帅,匹夫难夺志’,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那个倔强的‘阿青’,居然连志气都被孟非尘抹煞了。你叫我如何开口?叫我怎能把计划告诉你?”说到后头,她声音已哽咽。

君无戈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那你现在为什么说了?”

风痕幽幽道:“只因我仍不死心,还想问你肯不肯重回碧落。”

君无戈很轻很缓、却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阿痕,你心里若还有我,就跟我一道走,等我把孟非尘交代的事情办妥,我们就一起隐居!”

风痕咬了咬下唇,神情似乎有些犹豫:“孟非尘要你做什么?”君无戈深深望了她一眼,长叹一声,转身举步再无停顿。

才走出两步的君无戈忽然觉得头晕脑胀,他暗自一惊,猛咬舌尖,强提内劲,才待抛出凤轻翎的“迷雾”,顿觉腰肋一麻,只隐约听见风痕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青,你把自己弄丢了,现在还是睡一会吧。醒了世上就再没有孟非尘那魔鬼,你也就恢复了……”

一些疑点

师父道:那对我而言,你和你父亲岂非也是不配活着的废物?

孟非尘从地道里钻出来时,叶停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清秀的面颊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仿佛在梦中也带着深深的心事。孟非尘的心一下子软下来,毕竟停儿才只十二岁,今晨天不亮就出门赶路,上得山来变故百出,更一刻也不得安歇,竟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也只有睡着的时候。停儿才真的像个孩子。他不知怎么想起自己的童年来,那时他沉迷剑道,言行举止、待人接物的心思远比同龄的孩子幼稚许多,如果少年时候的自己能有停儿一成灵慧……

孟非尘的思绪被背心传来的刻骨剧痛打断了。他恨恨瞪了眼熟睡的叶停,都一把年纪了,竟叫个半大孩子给暗算了!幸好停儿还未在江湖上历练过,否则那场空城计露了馅,怕不真送了性命,还要赔上戈儿。孟非尘叹了口气,认真想来他那顿脾气多半也是迁怒,亲口许下暗算的机会,却忘了要在逼毒前防范于他,受伤也是活该。一边叹,一边轻柔地把叶停抱上了床,不想牵动伤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蒙眬中叶停觉得腰侧一痛,迷迷糊糊张开了眼,眨了两眨,发觉不知何时自己躺回了床上,眼前孟非尘正看着他,淡淡的微笑里带了几分无奈,温和道:“困了就上床去睡,这般坐着醒了后会浑身酸痛的。”

叶停心中的愤恨委屈忽然汹涌起来,怎样也压抑不住,恨声哭喊道:“我才不要你假惺惺!你当我看不透你们这些大侠的假仁假义吗?你要是真的爱我怜我,就把我爹爹还回来!”

孟非尘柔和地望着他,轻叹道:“你失了父亲这般伤心,可被你父亲杀了的人的子女呢?停儿,想想你的伤痛,又怎忍让别人如你一般?”

叶停含泪咬牙道:“凭什么我就要伤心,而旁人却能得着幸福?!”

孟非尘缓缓道:“老天爷是公平的,所有人都得尝着苦、尝着甜。要天天在蜜罐里泡着,怎知什么是甜?你有父亲养你疼你,让你吃饱穿暖,还教与你足以自保的武功学识。你可知世上很多孩童尚未足以自保便被你父亲杀掉满门,或因你父亲而成了残废,不得不沦为奴隶、乞儿、妓女?他们比你又如何?他们是否也在怨恨你?停儿,做人要知道珍惜!”

叶停的面容扭曲着。清秀眉眼竟有些狰狞:“那些废物本不配活着!”

孟非尘面色陡寒:“那对我而言,你和你父亲岂非也是不配活着的废物?”叶停噎了下,呼吸越发急促,一双泪眼死死盯着孟非尘,仿佛一只小兽,随时要扑上来咬死眼前的人。

孟非尘看着他的模样,怜惜登时把怒火冲掉了大半。取出块手帕狠狠擦了擦他的面颊,才叹道:“杀你爹爹,我从未有半点犹豫。你可以恨我,可以找我报仇,但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快乐些。你还只是个孩子呢,平日可以跟师兄弟出去打打兔子……别哭了,鼻涕都流出来了……”

叶停恨恨偏过头,哭得反而更厉害:“你没有失去过亲人,怎知……”孟非尘目光一暗,截口道:“我失去过,也满心仇恨过,可当我亲手复仇时,才发现为了仇恨我失去太多,太不值得。停儿,我不想你们重蹈我的覆辙!”他的声音依旧是平和的,手却明显在抖。

叶停被他惊得一愣,渐渐止了悲声,带着残存水雾的大眼睛里说不出的迷惘。等了片刻,孟非尘才又道:“别多想了,睡吧。”

这回孟非尘学乖了,见叶停睡着后,走人隔壁房间坐下。虽然累了整天,但后背嵌着根针,孟非尘内力再精深也没那本事睡着。他将事情经过在心中细细梳理了一遍,下意识地一边想着一边摩挲着右腿上核桃大小的半圆肉瘤,仿佛那里一直隐隐作痛。

窗外已渐渐发白,背心却剧痛难忍,孟非尘犹豫再三,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羊脂玉瓶,瓶上刻着“极乐仙散”四个小篆。此药源自西洋,服用后可以麻痹伤痛。但于伤口并无好处,药效过后非但痛楚加倍,更易成瘾。挚友相赠时曾反复叮嘱,上次服用时他也着实吃了回苦头,但静阳和东方宗维眼力极狠,一旦看出破绽,哪还容得自己。他恨恨瞪了眼隔壁房间,一咬牙屏息将药剂吞下。片刻调息之后,他已恢复了神清气爽,浑身上下都轻飘飘得说不出的舒坦,刻骨剧痛只剩丁点麻木。

他取了件崭新的素白缎衫换上,唤醒叶停,洗漱过后,带着叶停施施然走到武当内院门口,请小弟子通禀,说要拜会静阳道兄。想不到从里面迎出来的,除了静阳,还有东方宗维和李醉怀。这三人眼底都有些血丝,见孟非尘春风满面地找上门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孟非尘笑容温雅和煦:“三位昨夜睡得可好?”李醉怀苦着脸。又将扇子悠悠一展,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叶停斜眼看到,几乎笑了出来。

东方宗维面色阴沉:“凶手未曾归案,我等自难安枕!孟大侠一大早过来,可是想出真凶是谁了吗?”孟非尘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昨夜回房之后我仔细想过,发现了两个疑点,今日特来找几位共同参详。”

静阳合十一礼道:“愿闻其详,请几位入内详谈。”

众人坐定之后,孟非尘说道:“昨晚我得知地道出口就是清持院时,就隐约觉得不妥。回房后仔细推敲,才发现这条地道走向极不合理。几位请看——”他取过笔墨,在纸上略作勾画,标出小跨院、清持院、周围的数座道观以及林木花圃,接道,“清持院和我住所之间大多是花圃,既无建筑也无人经常往来,挖掘地道取直线自然最为便捷。可如今这条地道却向东偏差了许多,临近我的房间方才扭转。整条地道,要比直接挖掘长了将近三成。”

静阳略微动容,李醉怀只懒懒挑眉,东方宗维却不以为然地道:“挖掘地道在暗中进行,有所偏差也是难免。”

孟非尘正色道:“不然!能在武当重地挖掘地道而不为人觉察,必定是此道行,又怎会挖掘已久方才觉察不妥?”

静阳道:“地道漆黑一片,孟大侠又如何能够识别方向?”

孟非尘目光一闪,微笑道:“人多依仗眼目辨识方向,加之左右脚所迈步子并非一致,故不仅难以辨识地道走向,在黑暗中更易顺着曲线走。幸而敝山庄门口便是‘玉帛翠竹’,进出多了,自然练就闭目走直线之能。饶是如此,开始我也未明确意识到。”本来经昨夜一闹,叶停还是满心别扭,可孟非尘竟精通机关般理直气壮地提起“玉帛翠竹”,他差点又笑了出来,“玉帛山庄”里灰秃秃的简陋瓦房不期然地就闯进心里。他忽然觉得,在那三天,他似乎真的过得很轻松……他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开。

“难道地道内暗藏了玄机?”李醉怀似笑非笑地道。

孟非尘答道:“为了弄清心中疑惑,昨夜我入地道仔细搜查了一遍。”

静阳正皱眉欲言,东方宗维已插言道:“孟大侠可有发现?”

孟非尘摇摇头道:“我没有找到机关和其他出口,却发现前半截地道的内壁上土质粘厚,缝隙里有凝露青苔,而后半截的土质表面则松软许多,显然是挖掘的时日要晚上许多。”

东方宗维冷笑道:“孟大侠的意思是这地道分两次挖掘,可又有谁会挖个没有出口的半截地道?”叶停心中暗骂一声“笨蛋”,挖掘的人半途出了意外,或挖到一半时事情已经摆平,不就成了半截地道!

孟非尘微微一笑,转了话题:“然后便是第二个疑点。”东方宗维面色一青,却听孟非尘肃声接道,“从我的房间挖掘这样一条地道至清持院,难不住精于土木的行。但挖掘出来的泥土,却又该如何处置?”东方宗维愣了下,静阳低着头,只李醉怀眉都不抬,叶停几乎怀疑他已睡着。

孟非尘顿了下,接道:“所以我断定这条地道一定还有另一个出口,最初也是别有用处。而当凶手通过地道将小跨院和清持院连通之后,又把原本的出口封死了。”东方宗维不自觉点点头,孟非尘提起笔,又在清持院东南侧绘出一片山崖,同时把地道沿着原本走向延长,恰好相交。

静阳面色微变,轻呼道:“后山青崖?”

孟非尘正容道:“不错。按地道原本走向,另一出口应该就在崖壁之上!青崖陡峭,平日崖上虽有武当弟子守卫,但山间云雾缭绕,难以察觉悬于崖壁上的人。而此地离武当内院并不算远,处置泥土又最是方便不过,外人选择这里挖掘地道出入武当,的确高明。”

静阳皱眉道:“但这些都还只是孟大侠的臆测?”

孟非尘笑道:“所以,昨夜我已派戈儿到青崖上搜寻。”

静阳面色微变道:“孟大侠与君公子身负嫌疑,怎能肆意离开!”

孟非尘微笑道:“既许我查找真凶,不四处探察又如何找到真凶?”

静阳噎了一下,道:“可是青崖不但陡峭,更占地宽广,而地道人口必然藏于隐秘之处,夜间君公子一人能找到什么?”

孟非尘别有深意地一笑,道:“这就要请静阳道兄派遣五十个擅长轻功的武当弟子携带长绳,和我等一并前往查探了。到时自有分晓。”

静阳略一犹疑,点头应道:“只望凶手确如孟大侠所料,在青崖现身!”

崖上,山风猎猎,纵目远眺,千仞绝壁上零零落落斜伸出几株苍松。孟非尘凭崖而立,素袂翩飞,身后五十名武当弟子已然赶到,为首的静方稽首为礼,恭谨道:“五十名擅于轻功的弟子已到,贫道依次通知,并自小路绕来,理应并无惊动旁人,还请掌门师兄和孟大侠吩咐。”

孟非尘忙还礼道:“辛苦静方道兄了!”他沉吟片刻,“十丈方圆为一块,可在这面绝壁上划出十多小块。分出部分人守住绳梯,其余两人一组,分别在壁上仔细搜寻,多注意栽树之处,当不难找到一间密室。”

静阳面色微变,沉声道:“原来君公子并未找到孟大侠所谓的地道人口,孟大侠所言只凭推测?”孟非尘但笑不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等他下令。若不是昨日亲耳听见他要君无戈上京,叶停此时几乎也要相信二师兄真的找到了什么证据。东方宗维皱眉道:“既已至此,就下去看看吧。”

静阳轻叹一声道:“贫道一时担忧鄙派弟子,但既然东方府主也这么说……”他往后一挥手。

一众武当弟子渐渐褪成缭绕云雾间的小小黑点,等了大半个时辰,忽见四五个武当弟子向着距离地面十余丈的一处青松聚拢过去,随即看见十余名武当弟子依次攀上崖来。为首的中年道人面带喜色,尚未站稳便急切地道:“回禀掌门师兄,弟子和三师兄果然在青松掩映间找到了一处石穴。静方师兄命我等先行上来,他正守着石穴。”

孟非尘似笑非笑,对着众人一摆手,反客为主地道:“静方道兄好周全的心思,咱们这便下去看看?”他们随着绳梯而下,只见松下不远处便是一个五尺见方的洞穴,旁边还散落了些被斩断的藤蔓。

“这洞口虽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请师兄和诸位入内参研。”随着沉稳的声音,静方从洞内探出半个身子,对众人稽首一礼。

孟非尘看了眼自己一尘不染的雪白缎衫,暗自轻叹,弯腰蜷身好容易钻进去,转眼却正见叶停缓步而人,人小身小,倒现出几分潇洒气度。

洞口简陋狭小,里面却足可容下四五个人走动,且空气干燥而无异味。洞穴四壁上都设有油灯,眼下均已点燃,昏黄灯光正自摇曳。

洞内布置得颇为细致,四处糊土,以防石块崩落。左侧墙上插入两块巨大的天然青石,下层宽大平整,表面铺着些柔软干草,俨然一张大床;上层被细致挖出了一些方格,方格上均有镂空花纹,新月繁星花草人兽,各呈其趣。

静方正拿着一个方格皱眉道:“这些方格花纹细腻精致,贫道却参详不出究竟有何奥妙!”孟非尘和东方宗维都凑了过来,左右看了半晌,皆一并苦思。

叶停盯着墙壁,心中正一动,却听李醉怀长叹一声:“这些方格的作用,在下倒是猜出一二。”他说着从墙上取下一盏油灯,将方格嵌入墙上、石匣扣上,洞内光线略暗。对面墙上却显出了一弯月牙儿。

众人恍然大悟,一起动手将其余放入,墙壁上显出的却是一个男子倚着花树、在月下吹箫的影像。东方宗维皱眉道:“莫非这人,就是凶手?”

静方沉吟道:“若是凶手,为何要将自己的影像留在此处?”

李醉怀眼里显出淡淡悲哀,轻声叹道:“痴情女子负心汉!这墙上影子,大约就是此处主人的情郎吧。”东方宗维一愕道:“此处主人是女子?”

李醉怀叹道:“雕刻笔法如此柔和,恰似女子手笔。大约是被情人抛弃后独居于此,寂寞之中布置出这些石格幻影,聊慰相思吧。”

静方奇道:“何以见得这女子是被抛弃,而非与情人一时不得相见?”

李醉怀一笑,复把油灯取出移到一处墙壁近前:“我也是见到此阕,才猜出的。”众人凝神看去,见那墙上刻了一阕小令:

“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

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

这小令的字迹清丽,运笔却有些潦草,最后一笔拖得很长,竟卡了半截折断的金钗。李醉怀叹道:“这首《落梅风》为元人所作,用词平俗,语意中却透着极浓的怨气。这女子能巧辟石穴,雕出灯影,可见其灵秀;能以钗作笔,题诗入石,可见其武功。可叹如此佳人竟也会遭人抛弃!这首小令也许就是她的绝笔,可怜悲愤之下竟只写了一半。”他说着将那金钗拔出。

李醉怀仿佛心情激荡,运钗如笔,在末字添道:“随大江东去!”五个字一气呵成,龙飞凤舞,却不成想他方一停手,墙壁内竟发出了一阵“咔咔”声!

东方宗维应变奇快,一声“小心”未竟,人已运劲蜷身,倒射出洞穴之外。他站定之后,才发现孟非尘挟着叶停已先他撤离,此时正望着洞内,神情颇为尴尬。东方宗维一愣,顺着孟非尘的目光看去,见油灯之下,李醉怀、静阳和静方均稳如泰山地立于石壁之前,石穴内亦未见机关。东方宗维和孟非尘讪讪互望一眼,再行弯腰举步进入石穴。

原来壁上现出一个四方暗格,暗格内放的是一册书卷和一封信函。

众人均等着静阳取出,但李醉怀却毫不在意,早先将信函取出,不过片刻脸上即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孟非尘心中暗奇,好不容易等信传至手中,略作浏览,也不觉哑然。但见那信上写道:

“谭郎如晤:

郎君终是明白浮名如土。真情难求乎?妾已将碧落秘闻记于一册,埋于定情花树下,郎君按册上记载可将子救出。愿郎君莫让旁人阅册,闯教时也莫伤及无辜。不然妾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实则妾心下清楚,谭郎必不会拔钗续文,若有他人读得此信,当是至情至性之人。此份《玉女心诀》便权当见面礼罢。传说处子修习此心诀后可使男人拜倒于其裙裾之下,妾未曾亲身试过不知传言真伪,唯望汝能得此幸福。风音绝笔。嘉靖四十四年六月初七”

信笺与题诗明显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但遣辞造句却颇为柔婉哀凄。但李醉怀却已没了感怀的情绪,他取出暗格内的书册,望着泛黄的封页上“玉女心诀”四个小篆,喃喃怨道:“为何旁人窥破机关后,得到的都是前辈高人留下的武功秘笈、千年灵丹,我却得了这么个专门整治男人的东西?”众人看向李醉怀的目光,也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同情。

李醉怀越说脸色越为难看,双掌一合便欲将书册毁去,孟非尘下意识喝道:“且慢!”众人目光当即转向孟非尘,诧异者有之,猜疑者有之。

孟非尘反应过来,眼底隐约闪过一抹尴尬,笑道:“这《玉女心诀》闻所未闻,毁去可惜。不知李公子肯否借我一观?”

李醉怀“啪”地打开折扇,摇了三摇,朗然笑道:“听说孟大侠正有个女儿,在下自当奉送此书。”孟非尘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

东方宗维心下猜疑,孟非尘若借此训练一批少女出来蛊惑人心,岂非祸乱江湖!但他碍于声望却不好直说,只得心下暗自警惕。

一段往事

师父道:用人时威逼利诱,用过后便成弃子。碧落罪不可赫!

孟非尘收好《玉女心诀》,向静阳问道:“不知嘉靖四十四年六月初八前后,贵派发生过什么事情?”静阳想了片刻答道:“那日曾有个女子行刺先师,事败之后服毒自尽,至今不知其来历。”

孟非尘追问道:“这女子是如何混入武当内院的?她年貌如何?”

静阳道:“当时贫道正奉师命前往洛阳为东方府主祝寿,于事情经过并不熟悉,不如由静方师弟来说吧。”静方唏嘘叹道:“那女子大约二十七八,应是趁夜自前山潜入,以迷药迷倒沿途的守卫弟子,接近清持院时被静原师弟擒下,问话时她突然射出袖箭,师弟拂袖挡下,这女子却乘机自尽了。”

东方宗维皱眉道:“由前山而人武当,可见她与什么秘道无关。”

孟非尘沉吟道:“不然。这女子乃是碧落中人,而日前怀因道长恰恰伤在七修风雷指之下,此间必然相关。石穴内是否有地道,还得仔细寻找方知。”

一行人四下找寻,这回倒是没费多大力气就从石床脚下找到一处秘道,静方以孟非尘之法入内勘探,回转时满脸敬佩:“确如孟大侠所言,地道尽头似乎匆忙堵死,而地道正是往清持院的方向而去。”

孟非尘微笑道:“这女子隐居在青崖崖下显然时日非短。她不惜大力气挖掘了地道,但行刺怀因道长时却并未使用,那地道又是为了什么?”李醉怀目光闪闪:“莫非她的情郎是武当弟子,而这条地道就是为了他们约会而置。她行刺怀因道长时舍地道不用,也是怕事后地道被人发现,牵累到她的情郎?”

孟非尘叹道:“她当是在行刺怀因道长之前留下这份书信。行刺之后,这女子如预料一般死去,这名武当弟子显然与此女颇有情意,又孕有一子,且这孩子仍在碧落手里,若他们以此相胁,这名武当弟子也许不惜犯下欺师灭祖的大罪,加害怀因道长。在下仅是推测,望诸位恕罪。”

静阳勉强一笑道:“若真如此,则先师遇害确与孟大侠无关了。算来这女子活到今日当是三十上下,她的情人年岁也必相当。静方师弟,你可知本派弟子有谁的俗姓名中,有个‘谭’字?”

静方想了片刻道:“年纪相当的弟子里面都没有。”

孟非尘不甚在意似的接道:“情侣之间自不便用道号称呼。若是自幼被武当收养、根本没有俗姓名的孤儿,也许就随便取个昵称了。”

静方面色微变道:“三旬而没有俗姓名的武当弟子,只有玄月、静云、静远和掌门师兄。玄月和掌门师兄自不必说,静云和静远也都是本门栋梁,怎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东方宗维冷哼一声道:“若这人真能谋害怀因道长,于贵派地位自然不会太低!我等何必为一个‘谭郎’的称呼伤神,只要查出三年前谁住于清持院西侧之房内、或者谁常常来往于此,岂不真相大白了?”

静方面色大变,紧紧盯着静阳的目光里透着惊疑。众人齐齐看向静阳——静阳身为掌门弟子,若心怀歹意自然可以轻易得手,而他身边多半亦有武当的信物,使人伪造一封不利于孟非尘的书信送上山来更不是难事。

静阳须发簌簌而动,似是愤怒似是惊惧,顿了片刻即高声长宣道号,双掌合十缓缓开口:“当年贫道的确住于清持院,但直到前年端午接任掌门弟子之后迁出时,此房中并无任何秘道。”这一番话虽说得郑重,却毫无证据,令人难以相信。叶停暗自撇了撇嘴,“木疙瘩脑袋”、“笨蛋牛鼻子”的在心里骂了个遍。

正在僵持时分,崖上传来一阵喧哗,过不多久,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人匆匆而人:“师父,徒儿在洞口的草木间拾得这个!”叶停认出这小道人正是初来武当之日跟在静阳身边的小弟子——若因,看着他高高举起的玉佩,叶停的心跳忽地快起来,这不正是孟非尘昨日交给君无戈的那个“信物”吗?

玉佩形式古雅,温润细密,最巧妙的是正中的纹理看来仿佛正是一个“孟”字。众人目光又重新集中到孟非尘身上,东方宗维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不知此物可就是江湖传闻中孟大侠的传信物,锦纹玉佩?”

孟非尘脸色微变道:“不错。”

李醉怀皱了皱眉,向若因问道:“你发现时,玉佩上面可附有灰土?”

若因恭谨道:“玉佩大半都被落土盖住,贫道是被它反射的阳光晃了下眼,才偶然发现的。”

李醉怀叹道:“这么说,孟大侠的锦纹玉佩却不是方才掉落的了。”

静阳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贫道的故居已空置两年,故先前贫道觉得孟大侠所言有理,若不是惊现玉佩,贫道还不晓得孟大侠的险恶用心!”

孟非尘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盯着静阳冷笑道:“哦?敢问道长,鄙人究竟如何险恶、有何用心?”

静阳沉声道:“孟大侠想必早从先师口中得知真武金珠并起了贪图之心。某日竟让孟大侠发现了此处密室,于是便分次挖出两条支道,一条通入小跨院,一条连接清持院空房,借此出入武当内院,寻找金珠。无所获下生出歹念,自地道潜入武当内院杀害了恩师。昨日孟大侠逼问玄月真武金珠的下落,得手后又将玄月杀害。不料却被我等撞破,孟大侠便利用这间密室混淆视听、故弄玄虚,意图把罪名嫁祸于贫道,而君无戈只怕早已带着真武金珠离开了!可惜,孟大侠失算了!”眼看情势逆转,叶停额角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滴冷汗。

孟非尘不怒反笑,问道:“这位小道长是静阳道兄的亲传弟子吧,不知加入武当多久了?”静阳冷笑道:“孟大侠可是想说,贫道和弟子若因相互串通,盗走锦纹玉佩来陷害您吗?”

东方宗维沉声道:“天下间又有谁能从‘天下第一剑’身边将他的随身信物窃取到手?”孟非尘笑道:“东方府主过奖了!不过这锦纹玉佩,确是我故意让有心之人得到,使其自露马脚的。”

李醉怀好奇道:“孟大侠妙计安出?”孟非尘道:“请东方府主自玉佩右下开始,依次在四角上各按两次,再点一下玉佩正中。”东方宗维不解,只好取过玉佩依言而行,却见玉佩弹起,三分宽窄的中空缝内露出一张折叠的薄笺。

东方宗维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展开后,其脸色却恰似收到《玉女心诀》的李醉怀。“东方掌门何不把信上内容念一下?”孟非尘笑道。

“四月廿八,辰时动身,午时三刻抵武当。停儿不敬发笑,东方府主罚之……”枯燥的言语流水账一般记录了昨日种种,甚至连晚膳菜色也罗列上去。

叶停顿时暗暗心惊,明明昨夜亲耳听到孟非尘吩咐君无戈带着玉佩上京城,而玉佩之内竟然放人了如此信笺。是孟非尘和君无戈合谋瞒过了自己,还是孟非尘算定凶手会将君无戈拦下以陷害他,便连君无戈一块瞒住利用?

三五行念过,东方宗维的语声忽然迟疑了下。信笺记载的事情虽然琐碎无聊,但正因其琐碎无聊,故发生之前决没有人能够预测得到。信笺藏于玉佩之内,但那若因却说这玉佩上已落满尘土……

“要他命就全都给我退开!”一声冷笑蓦然惊起,叶停抬头,正见静阳膻中穴上抵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锋刃色呈淡蓝,握着匕首的手却白皙得近乎透明,微微凸起的青筋里透着种残酷的优雅。原本拘谨地侍立在静阳身旁的若因已扬起了头,且中泛着淡淡血色,目光中的煞气竟比匕首还要强烈得多!

这少年是谁?能教出这样的弟子的又是谁?

映着匕首的冷芒,叶停的眼睛也亮了亮。他也才刚刚想到孟非尘大费周章在锦纹玉佩中暗藏这张无聊信笺的用意,而面前这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却已权衡局面作出了最恰当的反应一

假若静阳只是他手中的一粒棋子,那么利用他对自己的不设防而以其性命要挟,已经是最为可能逃脱的结局了;假若静阳真与其后的势力相勾结,他身为武当下任掌门,即使他真是杀害怀因道长的凶手,在如此真相不明的情况之下断不能随意给他安罪,也断不能让此事宣扬出去,更不能使这若因背后的势力继续坐大。若若因一了百了地杀了静阳,使事情断了头绪,武当顾及颜面,势必与孟非尘反目,或者逼着孟非尘将背后势力找出。不论是哪种盘算,都只能让孟非尘吃不完兜着走,无穷无尽地追着这件事跑!

叶停心下暗叹,能驾驭如此这般心机决绝的少年高手,不知孟非尘这次是惹上了什么对头?难道……是二师兄的那个碧落组织?

“怀因道长可是阁下所害吗?”孟非尘含笑依旧,仿佛根本不曾发生任何变故。若因阴恻恻一笑,道:“孟大侠神通广大,何必问我这无名小卒?让开!”“开”字一吐:匕首忽然推进一分,血随锋刃滑落,幽曳灯影下,暗红的液体中竟透出诡异的青蓝。

“刃上有毒!”一向沉着冷静的静方也不觉变色惊呼!

孟非尘忽然沉下脸,冷笑一声道:“阁下凶形毕露,再作狡辩岂非可笑!这静阳正是你的帮凶,你杀了他岂非省事?”静方把眉皱得紧紧的,李醉怀却也笑道:“哦?孟大侠这么说,定是有十足把握了!”

孟非尘道:“其实事情说穿了也简单。怀因道长胸口处既有七修风雷指的伤痕,此事当为碧落余党所为,但要想无声无息地杀害怀因道长,武当里必有内应。而关押玄月房间的门窗都从外面锁死,但房间的钥匙只有一把,而在下当时正自地道而来,凶手又如何能够逃脱?除非是凶手手里也有一把钥匙,他打开房门而入,杀人之后又把门锁锁好,从容离去。”

东方宗维插言道:“那也有可能是凶手从若因手中盗走钥匙,而后又将其送还?”“幽蓝入血,半刻断魂,诸位可莫怪我没有提醒!”

孟非尘恍若不闻,语气越发闲散:“当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静阳道兄当时说得过于肯定,我难免生出疑惑。此外,当那贼人在我房中偷听的时候,杀害玄月的凶手大约就埋伏在小跨院附近,听到房内动静,就立刻赶往玄月房间,杀人离去。我走地道固然费时较长,但这人能行动如此迅速,对武当内院的方位以及守卫的布置也当了如指掌。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在武当有着极高地位之人了!略一排除,也就是了。”

李醉怀好奇道:“但静阳道长又是为何杀害怀因道长?”

孟非尘叹道:“杀人无非因为权、名、利、情、仇罢了!静阳道兄自幼在武当出,又是掌门弟子,该不会为权势名利动心,而他和怀因道长更不该有什么仇恨!余下的,就只有一个‘情’字。就在方才的密室内,静阳道兄心神不定,更反常地少有言语,相信诸位也该注意到了。”

李醉怀但笑不语,而静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叹道:“不论如何,静阳师兄此时仍是我们的掌门师兄,若真有意外,武当上下定会为他雪仇,还望孟大侠慎重。”他一面说,一面对着孟非尘合十作礼。

若因眼中隐约露出一丝喜色,方自大笑,笑声便自凝滞。

但见一柄薄刃自静方袖中射出,穿透静阳右肩,直钉入他的右臂!

若因惊怒交集,待要变招,孟非尘早乘隙出手,雪袖凝聚成剑气,瞬息刺中他的双臂穴道。匕首“呛啷”落地,静方抢上前去扶住静阳,运指如风,封住他肋下、肩上伤口周围的穴道,对若因肃然道:“武当上下早在先师灵前发誓,纵全派弟子都粉身碎骨也定要找到凶手。大义当前,个人生死何足道!若因你挟持掌门师兄,妄图挑拨离间,实是自掘墓!”

血自若因右臂伤口中涌出,片刻已湿透了半边衣衫,脸愈白,他目光却愈发冷煞,不管挤在身前搜寻“幽蓝”解药的武当弟子,竟自提气高喝:“好!好一个大义灭亲的武当弟子!孟非尘,君无戈的性命对你而言,更是无所谓吧!”

孟非尘淡然道:“他是碧落的少主,你是碧落遗臣,用他来要挟我,岂非可笑?”若因厉声喝道:“他否认自己是碧落少主,就是教中叛徒!”

孟非尘面色微沉:“他若是教中叛徒,这块玉佩又怎会落在你手中?”若因脸上突然现出一抹嘲弄,眼睛忽而就失去了光彩,残留的冷煞尽数化作凄清。

“静方师兄,这人竟自尽了!”武当弟子慌道。李醉怀轻叹道:“事败身死,像他这种人,总有千百种自尽的法子,防也防不住。”

孟非尘也叹道:“用人时威逼利诱,用过后便成弃子。这密室女子留下的孤儿,在这种组织里无依无靠也着实可怜,静阳道兄。你说是吗?”

静阳已服下“幽蓝”解药,但脸色却比方才更加灰败,嘴唇颤抖良久,才低声叹道:“我这一生,对武当不忠、对恩师不孝、对小音不义、对孟大侠不仁,万死而难赎其罪。但我那可怜的孩儿如今算来也才三岁……”他哽咽了下,声音隐约透出乞怜,“久闻孟大侠的仁义侠名,而我也算死于孟大侠之手。但望您能不计前嫌,救出我的孩儿,将他教诲成材!”

孟非尘点了点头应道:“我当尽力寻访静阳道兄的遗孤,但能否将他救出我也不敢保证。”静阳听了后松了口气,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

静方满眼痛楚,声音仿佛皮革在粗砾上磨着一般喑哑:“在五月初五先师入葬之前,师兄尚需等待武当公决,决不可轻易求死。”

静阳惨然一笑道:“我明白。当小音的妹妹风痕以孩子为由求我帮她夺珠、结果却连师父一并杀害的时候,我便已明白被托付掌门之位的我,为了武当决不可轻易求死,只得背着逼死我未过门的妻子和害死我恩重如山的师父的罪孽终生不得解脱!”

孟非尘一声轻叹打破沉默:“想不到静阳道兄竟也为情沦落至此!”

李醉怀依旧摇着那面折扇,悠然道:“嘴中虽说风音姑娘为未过门的妻子,实则想必从未如此这般对她承诺,真平白辜负了风音姑娘的一片深情;明说为了武当不可轻易求死,实则不过是舍不得武当掌门之位,又害怕下得阴间不知如何面对师尊罢了,真平白辜负了怀因道长的一番信任!爱不敢爱,恨不敢恨,终还得扯片情意作遮羞布,至为可悲!”一缕鲜血自静阳唇边溢出,他仿佛不能承受似的紧紧闭上了双眼。

孟非尘的面色也白了白,良久才叹道:“我有一个问题尚需请教道长,擅使七修风雷指的究竟是谁?这人又如何杀害怀因道长?”

静阳指着若因道:“正是风痕。那日正巧玄月听到些有辱孟大侠的言语,风痕知道后说眼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若因按计划在饭菜中下了迷药,而风痕接着我的指点潜入,谁料她竟将师尊杀害!”他神色黯然,“我惊怒之下想要动手,她却说若事情张扬开来,我怎样也逃脱不了弑师和奸淫的罪名,我最后还是屈服于她,按着安排一步步将孟大侠诱于局中。”

他抬起头,看着静方又道:“师弟心性坚忍,处事细密,若非武技稍逊一筹,掌门弟子原当由师弟接任。师弟日后请多费心了。”

静方哽咽道:“但请师兄放心。”眼见孟非尘洗脱了罪名,东方宗维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道:“依那风音信中所言,她曾把一卷记录碧落内情的手卷埋在花树之下,还望静阳道兄说明地点!”

静阳神色凄然,只摇摇头道:“三年前的情势与如今大不相同,看了小音的记载也许反倒会多走弯路。”

“静阳道兄遵循风音姑娘的遗愿,不愿打搅她地下安宁原也应该。但——”孟非尘蓦然直盯静阳,声音里透出剑锋般的压迫,“碧落暗害怀因道长,谋夺真武金珠,手段卑鄙罪不可赦,若不及时除去,不晓得还有多少人为其所害!”静阳嘴唇动了下,却没发出声来。

孟非尘目光越发沉冷:“风音姑娘在碧落长大,是故碧落如此对她,她也至死不愿背叛。但碧落在她身上的所作所为,又何尝有过半点情分?便是她的嫡亲妹子风痕,非但不曾信守诺言照顾孩子,更还利用他来胁迫你。我甚至怀疑,当年把风音姑娘出卖给碧落的就是她!”静阳一震,孟非尘看了眼他的脸色,缓下语气又道,“风音姑娘留言,这份手书是为救孩子而特意留下的,你既将此事托付于我,对我言明藏书所在,想来风音姑娘也能理解。”

静阳犹疑片刻,凄然叹道:“碧落行事诡秘,一个不妥反而打草惊蛇。眼下我先私下告知孟大侠,等孟大侠先行探察之后再联络诸派可好?”

静方道:“如此也好,东方府主、李公子,我等先到外面等候?”

随众人步出密室。看着金灿灿的阳光,叶停觉得密室里面发生的事情如梦一般不真实。看着不时向密室人口扫上一眼的东方宗维、沉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静方和始终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的李醉怀,叶停忽然觉得江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简单,他懂事的日子也不过短短数年,就算他真的像父亲曾经夸奖的那样是个天才,他又如何比得上那些久历世情的人呢?

一场打劫

师父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孟非尘独自来到静阳现居,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书中找到一张丝卷。

那丝卷薄如蝉翼,浅淡的白色几乎透明。上面却用深蓝丝线绣着几道溪流和数丛野花野草,针脚细密平滑,绣工精致,构图色彩却是杂乱得全无章法,两相映衬,殊为怪异。而孟非尘轻抚丝绢,神情悠远,却隐约有几分悲凉。

回到小院,已将近黄昏。

叶停已在房中等了多时,忙迎上去笑道:“想不到居然是静阳在搞鬼。幸好师父神机妙算,任碧落再狡猾,阴谋也难以得逞。”

孟非尘却没有答话,良久才轻叹道:“如果静阳昨夜令武当弟子一鼓作气动手杀了我,他还是能赢了这一局。”叶停笑道:“他哪有这个魄力?”

孟非尘叹道:“他也许是没有魄力,也许是顾念武当弟子的性命。”

叶停愣了愣,问道:“师父,要是真和武当弟子打起来,您可下得了杀手?”

孟非尘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无论他说能,还是不能,叶停都不会觉得意外,但他偏偏说不知道。看着他说话的神情,叶停不得不信,他是当真不知道生死关头,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剑。

叶停心中一阵发紧,赶忙换了话题:“对啦,师父,二师兄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叶停一愣,发觉孟非尘的面色灰白,神情很是疲倦。他迟疑问道:“可二师兄不是碧落少主吗,理应在碧落里啊?”

孟非尘叹道:“这么大的手笔,单凭碧落残余势力是做不出的,怕是有心人故意借用了碧落的名号。戈儿若知变通,暂时答允他们还好,否则纵不会丢掉性命。也难免吃些苦头。”叶停不由自主地扫了眼系在他腰畔的锦纹玉佩,心中的迷雾越发浓了。孟非尘轻声叹道:“停儿,收拾东西,咱们今晚就下山。”

叶停一愣:“啊?不等怀因道长下葬了吗?”

孟非尘温然道:“凶手已然伏诛,怀因道长不会在乎这些俗礼。要紧的是找出风音姑娘的那份手书,然后尽早把你二师兄找出来。我已经向静方道兄他们告辞过了。”

晚风习习,夕阳余晖照在孟非尘的白衫上,却显出几分孤寂。别了武当众人,孟非尘沉静温和的眼神也变得郁郁,叶停默默跟在后面,心情也如黄昏。

上山的三个人只剩了两个,叶停也说不清心里的沉闷究竟是因为孟非尘近乎无情的“巧计”,还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个相处不久的二师兄,生出了一份同门情意?

仿佛是老天故意不让他们安稳一般,没走出多远,叶停就发现道边躺着四五具黑巾蒙面尸首。孟非尘揭开面巾,见是全然陌生的脸,叶停挨个人的鼻息探过去,道:“他们只是中了迷香而已。”

孟非尘皱了下眉:“武当山下,怎么会跑来这些人?停儿,你能不能让他们现在醒来?”叶停鼓捣半晌,摇摇头道:“这迷香很是高明,与江湖上常用的对人体有伤害的迷香都不同,应是自制的,我没有相应的解药。”

孟非尘想了想,忽然神情一凝,带着叶停走过去,却见一个壮汉在欺侮一个少女。从背影望过去,那女子虽是布衣荆钗,却有股绰约的风姿,楚楚动人。

孟非尘却难得地停住了脚步,眼里竟显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神情。那女子无意间一侧头,脸上有着惊惶。叶停忽然呆住了——这女子果然清丽非凡,但眉眼却不正是自己的大师兄凤轻翎?这惊惶激起了那汉子的凶性,一声狂笑,便向她抓去。

叶停直觉想到凤轻翎并不谙武功,下意识便打出一枚暗器,发出刹那却被孟非尘击落。正在此时,“砰”地一声大响,那壮汉已被放倒了,而那女子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块绢帕擦手,树后却探出个小脑袋,兴高采烈地跳到壮汉身前,在他胸前七摸八摸地翻出一个银袋后,脸上绽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甜笑:“大师兄,这人穿得不怎么样,兜里的银子可挺沉呢!”

叶停正张大了嘴回不过神来,却听孟非尘气恼喝道:“翎儿、怀儿,你们在做什么!”那小脑袋岳怀一见师父,便如小老鼠般躲到凤轻翎身后,而凤轻翎倒神情自若,语气中带着淡淡懒散:“这人想占我便宜,出于自卫,我便迷晕了他。迷药配置不易,所以让小师弟取回点药材成本。”

孟非尘几乎是呻吟道:“你那一点迷药,犯得着把人洗劫一空?”

凤轻翎傲然道:“手工不算银子吗?我这迷香要拿到江湖上去买,这一点十两银子都不止!”孟非尘干咳道:“那,我不是要你尽量不要引人注目吗?”

凤轻翎慢条斯理道:“我穿的哪点不对?”叶停认真看来,她的穿着的确极为朴素,只是容貌太美,越是素衣荆钗越发显得清丽。

凤轻翎缓缓说道:“江湖上没人知道我是女儿身,这般穿着才不会引人注目。”叶停又开始发怔,而孟非尘则哑口无言。

岳怀也不知是弄不清状况还是有意添乱,笑嘻嘻道:“大师兄收到信鸽之后,说这趟出门肯定花销不小,既然师父说咱们不能仗恃武功偷盗抢劫,但旁人来抢咱们的话咱们也得保护自己,然后大师兄就想了个赚钱的点子——大师兄故意扮女装、装成不会武功地带着我在街上连逛带问,果然天色刚暗,我们就遇上两拨打劫的,赚了五十多两银子呢……”

孟非尘咬牙瞪着凤轻翎,苍白的面颊上被气出些微血色,倒显得精神了许多:“那现下你可以换回男装了吗?”

叶停茫然地左右望望,喃喃道:“难道大师兄是‘师姐’……”

凤轻翎一挑眉,孟非尘奇道:“你不会不知道吧?”叶停轻咬下唇。

凤轻翎面色微沉,冷哼一声道:“在山上我并未刻意装扮,我的举止容貌,哪点像男人了?”她说着话柳叶般秀气的眉便剑锋般扬起,却好一份愧煞男儿的英气。叶停暗叹了口气,只嗫嚅道:“请大师兄恕罪,我没怎么见过女孩。”

凤轻翎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算了,在山上男装做事到底方便些。”

叶停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地道:“那为什么大都叫‘大师兄’呢?”

孟非尘故作诧异:“峨眉派的女弟子不是都以师兄弟相称吗?好像只有小门小派才师姐师妹地称呼?”

岳怀偷笑道:“师父是怕大师兄太漂亮,若穿成女装,他老人和二师兄定力不够……”

“岳怀!”孟非尘与凤轻翎齐声怒喝。

在走往小镇的路上,孟非尘已把此行经过说了大概,等在客栈里住下,已是入了夜。累了两天,叶停和岳怀早早就睡下了。凤轻翎独坐灯下,执了卷书,小半个时辰却是一页也没翻。三更敲过,门口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翎儿还没睡呢?”

凤轻翎把书反扣在桌上,拉开门,懒懒地哼了声:“睡了不也得被叫起来。师父飞鸽传信,总不是真叫我们出来郊游的吧?”

孟非尘颇为尴尬道:“咳,是我受了点伤,想请咱们的大国手医治。”

凤轻翎面色微变,秀眉一挑:“哦?”

“替戈儿逼毒的时候,我被停儿暗算了一枚‘情丝’,现在钉在背心第三根肋骨横七分处,入骨有半分。‘情丝’中空藏毒,取的时候你可得小心些……”孟非尘低咳道。

凤轻翎伸手搭住他的腕脉,片刻冷下脸来:“还有呢?”

孟非尘立马蔫了:“那个,怕被旁人看出破绽,我还服用了些福寿膏镇痛……应该没有大碍吧?”

“有没有大碍,你刚刚不是知道了?这种不碍事的‘小恙’大概还会发作个几次,反正您也不介意。”凤轻翎蓦地提高了语调。

孟非尘倒洒脱起来,淡然一笑,柔声道:“当时人人都认定我是凶手,只是碍着我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不得已而为之,翎儿放过为师一次?”

凤轻翎狠狠瞪他一眼,数落道:“你方才怎不过来?我不信你不知道药瘾发作时气血翻腾,很容易就会把毒针冲开!你自己躲在房里硬忍着。面子是有了,命呢?”孟非尘干咳一声:“我那会神智不清,要是你借机报仇,岂不惨了?”

凤轻翎面色微寒,打开床头的黑木小匣:“你现下就不怕了?”

看着两排银灿灿的针和一柄雪亮亮的匕首,在灯光之下寒光四射,孟非尘打个冷战,苦笑重复道:“你下手千万、千万稳当些……”

匕首破开衣衫,露出背心一点青紫,七八根银针依次插入穴道,雪刃在肌肤上比了比后利落切下,红肉白骨间一点银芒熠熠生辉。刀走如飞,割尽银针附近的皮肉,又洗净创口血色,却显出针脚白骨上的些许乌黑。

凤轻翎抿了抿唇,左手食指和中指捏住针尾猛向上提,同时右手执刀从骨上削去薄薄一层,惨白之中沁出丝丝鲜红,先前的乌点却已不见。她将半透明的乳白药膏敷上伤处,再将绷带紧紧缠绕,末了撤去银针。

凤轻翎轻轻舒了口气,忽然发觉一方丝帕伸过来,擦去自己额角的汗,抬头才见孟非尘已披上了外衫站起身来,一面把丝帕重新放回怀里,一面对着自己微笑:“翎儿辛苦了。”

凤轻翎的脸有些发红,冷冷道:“知道还乱动!血渗出来,我可不会再受一次累!”孟非尘讨好道:“好翎儿别气了,师父送礼物给你赔罪还不成?”

凤轻翎懒洋洋抬眼道:“哦?”

孟非尘郑重地取出那本《玉女心诀》,双手递到凤轻翎的面前,神秘一笑道:“为师费了好大力气才讨得这本书册,翎儿日后要好生用功哟!”

凤轻翎翻开扉页,看到心诀用途,脸色骤然苍白,隔了片刻才冷哼一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非尘有些出乎意料,试探地问道:“这书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凤轻翎缓缓叹了口气,忽而阴恻恻一笑:“师父可是觉得凭徒儿的才貌、性情,尚不值得男人用心对待,还要靠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

孟非尘心下暗暗嘀咕:就凭这喜怒无常的性子,长得再美男人恐怕也得敬而远之,若非念着这样的脾气都是自己给惯出来的,他哪犯得着受众人白眼讨这劳什子怪心诀!想归想,面上孟非尘却只得赔足了笑脸,万般不是揽上身,但求美人一展颜。

凤轻翎狭长的凤目里忽然现出一抹别样的光彩,寒霜解冻,嫣然一笑:“跟师父开玩笑呢。徒儿明白,师父是怕我没有武功日后吃亏。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参研此书,日后找个武功高强且任劳任怨的好丈夫!”

孟非尘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觉得脊背上掠过一阵凉风。那厢凤轻翎却已收好心诀转了话题:“你要二师兄下山,究竟是因为你受了暗算,还是因为你想让他回到碧落,借此试炼他的心性?”

孟非尘有点跟不上,愣了下才笑道:“小半宿就想出这两条理由?”

凤轻翎恼道:“我正经问你话!”

孟非尘得意道:“自是一箭双雕了,要是还能想出七八条理由才好!”

凤轻翎忍住怒火,道:“既然如此,那你该是不打算寻回二师兄了?那你答应的寻找静阳孩子之事呢?难道让二师兄把他带回来?”

孟非尘恍然大悟地敲敲脑袋:“对喔!我怎地就没想到呢?还是翎儿聪明!”凤轻翎恼他装疯扮傻,开门把他轰出房间,自行熄灯睡了。

一张海图

师父道:切不可利令智昏,让贪念毁了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孟非尘就把睡眼惺忪的岳怀从被窝里揪到马背上。换了男装的凤轻翎潇洒得临风玉树,但一路上,她的凤目时不时冷淡地瞟过孟非尘的后心。叶停跟在旁边,不觉暗自期待:看来大师兄跟他的想法一样,也想从孟非尘的后背暗算,就不知她会使出什么高明手段?

七十里路说长不长,一个时辰一行人已赶到了风音遗书上指的柳溪镇。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妾身思君情。

柳溪镇外的桃花潭在柳溪河的上游,最多只有十几尺深,但岸边倒有上千棵桃花树。时正暮春,乱红飞谢,黄土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泥。

风音的手卷,就埋在花树之下一尺深处。

一叠薛涛素笺,装订得整整齐齐,其上墨迹如新,工整清丽。

手卷一开始写的是她得子前后的一些心情和琐事,之后又是一番叮嘱,最后才记录了碧落的一些内幕:

“……碧落受创甚重,总舵已搬离原地,妾当年费心探查出的机关秘道已无可用,且让其随妾沉埋于地罢。而今碧落隐匿于龙王行宫之内,混迹于江海之上。龙王共有行宫之船九者,虽外表各异,然则船头均刻有一条小小黑龙以便识别。虽则船行无定,但据妾暗查,蒲津渡似是其消息传递之处。若君能潜入一行宫之船,当能探知碧落之处。舱内遍布机关,若君不巧遇见舞勺少年,务必提高警惕,此乃龙王座下侍童,武功均不在妾之下,出没无定。”

看到这,孟非尘的眉已不觉皱到了一处,叹道:“这龙王还真是个人才,居然把总舵放到船上!”叶停担心道:“这下咱们该到什么地方去救二师兄呢?”

孟非尘沉吟片刻道:“在茫茫江海上寻一艘船委实太难,咱们还是先到京师查查怀因道长遇害前收到的那封密函吧。”

凤轻翎沉声道:“看完全部再说这些也不迟。风音既然将此手卷藏得这么好,必有内情要告诉静阳。”她话音未落,挤在孟非尘身边的岳怀已把下文大声地念了出来:

“独闯碧落固然太难,却可以金珠与其达成交易。金珠共有九枚,铸于南宋灭亡之时,分为‘文’、‘史’、‘兵’、‘势’、‘武’、‘财’、‘易’、‘医’、‘计’,真武金珠所藏即‘势’,而传说孟非尘之绝世剑法即从‘武’中习得。金珠合一,可得汉室江山矣。”

下面又记录了些碧落的联络暗记和密语。

听到金珠,叶停的身子微微一震,父亲当日与孟非尘对峙的情景格外清晰起来。他忍着惊惶,却发现凤轻翎的脸色居然也变得惨白。

孟非尘轻叹一声,温和的目光扫过三个弟子:“你们信吗?”

凤轻翎咬了咬下唇,清冷的声音里也说不出是怅然还是迷惘:“信一半!风音不会在写给情郎的绝笔信里撒谎。而我还依稀记得,当年你杀我父亲之前,曾向他索要金珠。”孟非尘伸手拍了拍凤轻翎的肩,感慨道:“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得如此清楚。这金珠共有九颗,其内所藏的秘密也的确可以动摇天下,不过和她说的却全然不同。”凤轻翎不语,只静静望着他。良久,孟非尘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干脆跟你们说个明白,省得你们总疑神疑鬼的。”

“当年,七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曾用十余年的工夫绘制了一份详细的海图。图上有无数无人的岛屿,凭借此图,可以在海上纵横无敌,出没无踪。七宝太监回朝之后,这张海图便收藏在大内,直到十年前,这张图被一个东瀛忍者盗走。为师和几个朋友追回此图,为保险起见,就将此图裁成九张,藏于九颗金珠之内……事后有些恩怨难清,为师的义兄劭方棠又将金珠盗走,卖予东瀛贵族。但不知为何,他在收到银钱之后,却只交出了其中的五份。”

孟非尘眼底掠过一丝悲凉,停了片刻才接道:“为师在怀因道长,以及东海无极岛主的相助之下,将劭方棠及其党羽诛杀,也追回了剩下的四份海图,还给了朝廷。在此期间,江湖中人捕风捉影,越传越玄,有说金珠里面藏了宝藏的,有说藏了武功秘笈的,现在居然成了汉室江山的根基!”

他看了眼风音的手书,苦笑了下又道:“这种含混不清的秘宝最让江湖人眼红,半年之内皇宫里闹了二十九回刺客。先帝不厌其烦,而朝廷本来在施行禁海令,便有意将海图焚毁。但我等却觉得可惜,后来阁老徐阶进言,说海图流线繁复无定,这四张残图留着也掀不起什么风波,便索性把藏有海图的金珠分别送到武当、为师和另外一人的手中保管,事情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这些年来,我也在找这些海图的下落,传闻有一颗金珠落到了停儿里,结果金珠没找到,却多了个好徒弟。”

叶停心中一阵酸涩,看孟非尘神情,也猜到其中别有一番纠葛。

孟非尘叹了口气:“九阴秀才,碧落,还有这个传说中的龙王,哪个不是精明人,居然都为了个谣言大动干戈,唉……你们一定要切记,武功学识也好,财势地位也罢,都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切不可利令智昏,让贪念毁了自己!”

凤轻翎与叶停都沉默了下来,岳怀东看看西看看,忍了会扒到了师父的身上,可怜兮兮地开口问:“学习也没有捷径吗?可是大师兄说过,只要我每天自己洗衣服,她就教我一种法子,不用复习就可以顺利通过您每月的测试啊。”

“岳怀!”“翎儿呀,这么好的法子,也教教为师吧?”

天高云淡,片片桃花静静纷飞,纵世间生死轮回世事难休,且先偷得浮生半日闲,将桃花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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