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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寒风
北国风雪紧,桥短人行疾。
尺剑踏连营,却为儿皇帝。
一、西风飒飒雨潇潇
斜风细雨,深树凄迷。
精疲力竭的缪白拼却最后一口气,将那几乎已是奄奄一息的任彦搀出恶臭异常的水道。缪白不敢想象秀丽的姑苏城外,居然会有这么一池大煞风景的污水。雨点浇打的水面,似乎患上了怪异的麻疹,千疮百孔;水色浊黑,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仿佛人世间最肮脏的污秽之物都腐烂在这池子里了。更可笑的是,这个池塘竟还有一个很不错的名称:"洗髓池"!
缪白解下缠在腰上那重达三十多斤的沙包,终于乏力地瘫软于池边。"洗髓池"即使没有真地清洗他的骨髓,也的的确确使他有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无论如何,生死一线的"饿狼谷"、千钧一发的"刀枪壁",还有"游魂楼"的惊涛骇浪、"冰心阁"的惊心动魄、"碎骨崖"的险象环生和"焚身庐"的奇门烈火,都已被他和任彦抛在了身后。
任彦喘过气来,回望那三百多丈之遥的"洗髓池",依旧心有余悸。他朝正在大口喘息的缪白投去感激的一瞥,连闯六关之后,这臭水池里,若非缪白助了他一臂之力,恐怕他已是功亏一篑了。有一个瞬间,他的脑海里全是秦小娥的影子,甚至认为他即将追随那已消逝多年的芳魂而去。
此时,又有数人疲倦不堪地爬上池来,一出池便都如软泥一般躺卧下来。毕竟,身负三十多斤重物,要潜过这三百多丈污浊腥臭的水池,已达一个人的极限。
包括缪、任在内,最后能够上岸的仅有六人,而且个个惊魂未定。缪白率先坐了起来,环顾左右,瞅见刘抱琴那孱弱的身形,又是惊讶,又是赞佩。"地狱游戏"之前,想来分享三千两黄金的各路豪客共有三百三十七人,其中不乏江湖上声名显赫的武功高手;现在,竟然已锐减到六人之数。因此,以刘抱琴这样文弱的身躯能够连闯七关,更属难能可贵。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噼啪作响,厢房中央的香炉内弥散出缕缕清香,一十八根儿臂粗细的红烛将房中任何一个角落都照得很明亮。外面是深秋寒雨,厢房里则是融融春光。
禁军教头韩北望从壁橱内取出一叠卷宗,恭恭敬敬地铺放在檀木书案上。绯袍人神情肃穆地端坐在一张紫木太师椅中,苍白的脸色里含着逼人的威慑力。他淡淡地瞟了一眼案上的文件,道:"全在这里了?"韩北望敬畏地望着他的面庞,道:"是的,相爷,他们六人的资料全在这里了。"绯袍人漫不经心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册卷宗,目光落在那卷宗的封皮上,道:"杨桐声?这名字好像极为熟悉?"韩北望道:"相爷能够记得杨大侠的侠名,也不奇怪。因为近几年,在江湖上,杨大侠的声望如日中天。他不但以行侠仗义为己任,而且在北方搅得金人寝食难安;最近,又听说他捕杀了黑道巨擘’毒手鹰’。这六人中,武功最高的应该就是他,并且对我们大宋绝对忠诚。"绯袍人揭开封皮,看到扉页上的几列蝇头小楷:杨桐声,中原人氏,乃金刀杨继业后裔,师出青城,擅使三尺青铜剑……
韩北望望着绯袍人喜怒莫辨的神色,轻声道:"相爷,这份档案是我亲自搜集而得,虽然以前我很少跟杨大侠打交道,但是,我敢保证,杨大侠是最理想的人选。"绯袍人微微一笑道:"既然韩教头对他这么放心,秦某人再挑剔的话,岂非冷了韩教头的一腔热情。"韩北望心底一震,绯袍人的笑容惊得他周身都是凉意,他早听闻过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同平章事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自己贸然断言杨桐声的人品优劣,会给绯袍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他惶恐地道:"最终人选还需相爷定夺。"绯袍人又翻阅数页,道:"看来韩教头为搜集这个杨……杨桐声的资料费了不少心血,居然记录得如此详细,有些事,想必连那杨桐声自己都快忘记了。"他将卷宗放置一旁,又道,"这样的人物不选,韩教头又能邀谁人同行?"韩北望舒了口气,道:"有相爷这句话,杨大侠大概也会对相爷感激涕零。"绯袍人又翻阅另一册档案:鲍肃,苏州人氏,年届半百,生平与药为伍,尤精于识毒、制毒、使毒、解毒,人称"药庐居士"……绯袍人转首问道:"韩教头,这个鲍居士今年究竟多大岁数,这次’地狱游戏’他怎么闯得过来?"韩北望稍一思索,道:"这鲍老居士应该已有五十多岁了,连闯七关则全凭他的真才实学。这份材料是三年前整理出来的,据说当年宗泽宗老大人保卫东京的时候,为国效命的将士里面就有鲍老居士。"绯袍人面色阴晦,似乎忆起了一些伤怀之事,幽然道:"鲍居士既然有忠君报国之志,又何故要隐居于此?不过,他鳏居一人,来去了无牵挂,算他一个吧。"韩北望待他合上封皮,就递上一份关于"董芳"的卷宗。
绯袍人只瞟了几眼,脸色骤变。韩北望心头一惊,绯袍人已平静下来,苍白的面孔藏去了一切情绪,只听他不含任何感情地道:"说实话,这个董芳,秦某人不太放心。这档案里也写了,他是昔年梁山草寇’双枪将’董平之子,岳飞怎么会把这种人招揽在军中?"韩北望盯着档案,暗自忐忑,心想董芳之父虽曾落草水泊梁山,后来却为国效劳,眼下是用人之际,只要董芳一心一意地杀敌报国,又何必去考虑这些小节呢?可他有些畏惧绯袍人,一时不敢替董芳辩驳。忽闻绯袍人淡然一笑:"不过,董芳既然有心戎马一生,在阵前又屡建奇功,秦某人又岂是拘泥不化之人,将他也录用了吧,谅他不至于临阵反戈,影响此行成败。"话音落时,火盆中的一块木炭爆裂一声。韩北望的心也随爆裂声激荡不已。他不能不钦佩绯袍人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感到此人能有今日的身份地位决非幸至。
第四份卷宗上记的是刘抱琴。绯袍人刚看一眼,就道:"这人名字怎么像是一个女孩子。"韩北望道:"她确实是个女孩子。"绯袍人吃惊地道:"什么?她一个女孩子也能够通过如此艰险的’地狱游戏’?"韩北望毕恭毕敬地道:"是呀,起初我也没料到一个女孩子会有这么坚韧的意志。参与’地狱游戏’的三百三十七人,名气比她大的人比比皆是,论武功她也远不及董芳他们,可她竟真的挺过来了。那’焚身庐’中的奇门阵法,还全凭她一人破解出来的。当然,在’碎骨崖’上,若不是有董芳相助,刘抱琴也许就无缘享那三千两黄金了。"绯袍人续看了一段文字,讶道:"她也在岳飞帐下吗?怎么,她还是刘尚书的次女?"韩北望答道:"不错,刘抱琴确实是刘大人的女儿,从小就喜好舞枪弄棍,对奇门八卦也颇感兴趣。去年,她女扮男装,投效军中,屡斩敌将,现居偏将之职。"绯袍人好像不敢相信真的有女子会征战疆场,道:"那刘尚书难道不担心他女儿的安危?"韩北望道:"刘大人一心只思为国杀敌,常叹膝下无子,是以,刘抱琴一经提出,刘大人不但没有反对,还给她很多鼓励。"绯袍人轻叹:"巾帼不让须眉,想不到刘尚书府上也出了木兰女,可歌,可颂!"关于任彦的档案字数不多,他的经历却颇多波折。自幼就是孤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姓任。当年金兵大举南侵时,他被金人抓做壮丁,因自感身为宋朝子民,不甘心为金人效力,一次行军途中,暗杀了金国的一名千夫长,连夜逃回南方。而那一年,他才十六岁。此后,他拜庐山的一位隐者为师,苦练武技。出师后,任彦并没有投奔军营,却在扬州与一代名妓秦小娥一见钟情。后来又以三千两银子将秦小娥赎了出来,结成夫妻,以狩猎维持生计。谁想飞来横祸,有次任彦出猎之时,金人再次犯境,秦小娥被蹂躏至死。任彦也因此愤世嫉俗,带着他的成名兵器"火云伞"漂泊江海,性情偏激,亦正亦邪。
绯袍人撩起袍袖,指着"任彦"二字,笑道:"此人跟金人可谓苦大仇深,是此行的不二人选。"韩北望连连点头。
缪白的资料更为简单,连一页纸都没写满。只知道他世居杭州,厌恶诗书,因为好武,拜过十多个名气并不太响的武师为师,却也去芜存菁地悟出了一套武技,成为江南数得着的武功高手,有人甚至认为他可以跟宗师级武学高手相提并论。缪白的独门兵刃非常奇特,一端是短剑,一端是短刀,中间系了一条三尺六寸长的铁链子,称做"奈何桥"——缪白的材料就只有这些,既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疏财仗义行为,也从来没有为大宋上阵杀敌,差不多就是一个光会武功、业绩却极为平淡的人物。
韩北望等绯袍人看完这一小段文字,道:"档案上的介绍虽只这么多,但最近证实,他已有半年不曾回过家了。"绯袍人道:"这又是为什么?"韩北望道:"因为他成亲了。"绯袍人不由好奇心大起,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似乎也有了些常人的情趣:"韩教头越说越有意思了,如果成亲前他一人浪迹天涯,也说得过去,成亲之后将自己的妻子扔在家里不顾,太不合情理了。这个缪白是不是有什么隐痛?"韩北望道:"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据说他的妻子钱雨竹面容娟好,也是颇懂礼义之人;却不知怎的,缪白娶她三个月之后,就给家里留了一封书信,独自游历四方,寄情于山水之间。"绯袍人沉吟片刻,道:"其中定有隐情,既然祖父辈均居杭州,想来他不会是金人的奸细,韩教头也带上他吧!不过,对此人,你应该多加留意。"他起身推开一侧窗户,缠绵的风雨扑窗而入,不禁哆嗦了一下, "此去路途迢迢,一路风霜雨雪,韩教头请自珍重,秦某人静候佳音。"
风斜雨细,远处的小桥流水和楼台亭阁影影绰绰。
听竹楼上,缪白跟任彦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几杯女儿红落肚,缪白止不住发出一声长叹。本来他们是到听竹楼来欢庆成功闯关的,可是,这听竹楼外丝丝雨幕中的一大片竹林,使他油然想起那位冰冷的美人——他的妻子钱雨竹。缪白是江南名声较为响亮的武师,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朝廷里,都把他视做争取的对象;虽然他听取父亲的忠告,不欲在南宋小朝廷里谋取一官半职,但是也算是富贵子弟,家产万贯,良田千顷。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嫁给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何况缪白没什么不良嗜好,长相也不俗,即使难比潘安,也可以羞杀宋玉了。
不幸的是,他爹听信贾半仙的信口胡诌,用"月老红线"将缪白和钱雨竹捆在了一块。
"这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缪白暗里这么认为。他记得洞房那日,也就是今年正月初八的那天夜里(这个吉日当然也是贾半仙"费心"算出来的),花烛还燃得正艳,他的热情却从婚床降到了冷森森的地上。原指望可以跟自己的新娘演一出比翼齐飞的好戏,然而他掀起盖头时才发现,钱雨竹除了一张脸冷得像冰外,手中还执着一把冰冷的剪刀。刀尖倒并不是对着缪白,却顶在她自己的心口上。缪白当时只以为她心怀羞涩、装腔作势罢了。哪想到钱雨竹始终不愿让他碰到她的身躯,并且随手拉了一床新被,铺在了地上。缪白怎么忍心让这位玉女睡在地上,何况是洞房花烛夜。于是,他伸手去拉扯他的新娘,陡听钱雨竹一声冷叱:"你碰我,我就死!"这是她对他说的惟一一句话——六个字!缪白哭笑不得,最后只得央求她睡床上,自己睡地上。钱雨竹犹豫了一会儿,倒是接受了新郎这个苦涩的建议。
本以为,过些日子钱雨竹对自己的印象会有所转变,然而,缪白错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直到他离家出走,钱雨竹对他的态度依然没有任何改观。钱雨竹依然睡在床上,缪白依然躺在地上,那冰美人手里也依然操着那把剪子,并且,即使是在后半夜,钱雨竹也极为警醒。
面对着一碰即死的冷血美人,缪白一筹莫展。他的"奈何桥"可以应付许多身手不俗的强敌,却无法融化钱雨竹身上的那一层坚冰。他曾考虑过休了她,却又知道他的老爹决不允许休妻这种事情发生在缪家人身上。时间一久,缪白终于明白,自己即便能使整个杭州城的年轻少女失魂落魄,也无法获取钱雨竹的欢心。他不明白钱雨竹到底欣赏什么样的男人。
对于自己的这段婚姻,缪白实在羞与人言,纵然是 "红伞客"任彦,也不敢一诉衷肠,尽管他知道任彦绝对不会耻笑他。
三个月前,任彦在京口与他相遇,邀他一道去参加一个非常刺激的游戏,说这个游戏是由秦相爷发起的,游戏名为"地狱",其过程保证惊险万分,而且过关者有三千两黄金可分。缪白正值苦闷之时,黄金他倒不在乎,但他却想追求刺激,于是应邀到了苏州。
今天的连闯七关,就是"地狱游戏"的一环,却几乎要了他半条小命。
缪白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楼畔的雨竹,忽然想,自己的婚姻固然是风雨飘摇,而南宋小朝廷岂非也如此?半壁江山,苟安于江南一隅,内忧外患,民愤鼎沸,金人又对中原虎视眈眈,当年南渡的康王赵构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吧。
任彦瞧他出神,笑道:"缪老弟何故闷闷不乐?"缪白从千头万绪里走了出来,淡然道:"你如何知道我心中不快,我快乐得很,来,干了这一杯。"说罢,举起酒杯,灌了下去。任彦也陪着喝下,又替缪白斟满,道:"缪老弟,任某今日能够过关,全凭老弟你在’洗髓池’携我同行,否则,我必定无法坐在这雅座中等待分享那三千两黄金了。这一杯,我敬你!"缪白很清楚,任彦决不会将金银之类的身外之物看得那么重,只是有些纳闷,秦相爷为何要在这里组织这种游戏,难道仅仅是为了鼓舞他们这些武士积极进取吗?他心中烦闷,一点也没有连闯七关的喜悦,数杯酒落肚之后,又是满腹惆怅。骤然间,他感到有人在死死盯着自己,他迅疾地扭过头去,才发现盯着自己的是刘抱琴。刘抱琴同董芳一桌,也像有满怀愁绪。缪白瞟了一眼刘抱琴,只觉得他的眼神像极了钱雨竹,轻声对任彦道:"任兄,你有没有觉得刘抱琴看上去非常奇怪?"任彦似笑非笑地道:"哦,有什么奇怪之处?"缪白道:"虽说他跟董芳一道来自岳元帅麾下,但却与董芳不一样,那脸孔也有些妖娆,活像一个女孩。"任彦忽然笑出声来,惹得鲍肃与杨桐声也转目望向这边。缪白被他笑得糊涂了,问道:"任兄为何发笑?"任彦压低了嗓门,道:"我笑你呀,这三个月下来,你怎么就没看出,刘抱琴本来就是个女娃娃呀?"缪白顿时一愕:"她是女人?"这时,听竹楼上来一人,一看就知道是惯于领袖别人的那一类。缪白当然认识,他就是三个月来专门负责"地狱游戏"的禁军教头韩北望,论年龄比缪白大不了几岁,却已是久经沙场的人物,据说还是抗金将领韩世忠的侄儿。韩北望一进门就向六人道了声"辛苦",然后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正中央那一席。
今天听竹楼的这间雅室让他们包了下来,没有其他客人。韩北望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来道:"六位都是军营里或者江湖上的武技高手,从三个月前的三百三十七人,至现在仅剩你们六位,足以证明六位都是当之无愧的一流高手。这里,我先向大家敬三杯!"韩北望身子清瘦,言谈却颇为豪迈,言毕,就一饮而尽,接着又喝了两杯。
杨桐声陪了一杯,道:"韩教头,’地狱游戏’的三个月之期已然结束,不过,我想问一句,秦相爷安排这次游戏,难道仅仅是想让我们来寻求刺激吗?"韩北望道:"当然不是,个中缘由,请杨大侠容韩某稍后再说。三月之期虽然结束,但是,这次游戏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就以今天闯七关来说,此前四十八人也就闯出你们六人,而且鲍老居士还中了一箭,若不是早就拔去箭镞,鲍老居士的这一条手臂大概已经废了。"鲍肃脸上一红,他号称"药庐居士",擅长用药,特别是制毒、使毒、解毒,曾随东京留守宗泽跟金兵正面交锋过。虽然宗泽为国捐躯之后他就豹隐江南,但今日他既然闯过七关,也就足以说明他的武功并没有搁下。
韩北望的目光扫过缪白,道:"缪老弟的武功,韩某着实敬佩至极,只是有些细节还有欠考虑。"缪白一怔,道:"韩教头是说我在’焚身庐’胡乱触动那一幅八卦图吗?"韩北望道:"这是其一。另外,过’洗髓池’的时候,你不应该救助任大侠?"缪白和任彦对望一眼,道:"这是为何?既然风雨同舟,自当相互援手。"韩北望道:"这次仅仅是游戏,自然能够有惊无险,若是这种事真的在敌人阵营里发生,为了争取时间,你就不该助任大侠潜出’洗髓池’。战场上,你往往会因为救援或等待某一个人,而导致更大的牺牲。这是我近十年的经验之谈。如果就为了跟任大侠同舟共济,而致使敌人有机可趁,缪老弟此举将是最大的祸根。"缪白道:"缪某总不能不顾朋友义气吧!"韩北望道:"不是我离间你与任大侠之间的感情,在敌我双方攻防期间,朋友义气最容易误事,希望缪老弟能记住我的话。"缪白心中不服,但因为敬重韩北望,没有再反驳。
韩北望的目光落在董、刘二人身上,道:"董将军和刘将军追随岳元帅已有些日子,在’碎骨崖’上,为何也会犯跟缪老弟同样的错误?"刘抱琴毕竟是个女子,被韩北望一说,立时玉颊飞霞。只听董芳道:"韩教头指教得是,以后我再不会出现同样的错误。"韩北望微叹道:"不是我不近人情,而是一旦这种游戏变成事实,情况就会瞬息万变,任何犹豫都可能贻误战机。"缪白忽然笑道:"韩教头,恕缪某冒昧,请问如果是你的妻儿陷入敌人的包围圈中,你能忍心不去救援吗?"他说话的时候,眼光射在刘抱琴身上,只见此话一出,刘抱琴的脸色更为绯红。果然她不但是个女子,而且看来跟董芳之间已有情愫。
韩北望当然知道刘抱琴的底细,望着那女扮男装的今世木兰,道:"韩某将会视情势而定,如果救援只会使己方遭受更为惨重的损失,我一定会放弃。两国交兵之时,决不能感情用事,即使看着你父母妻儿被敌人凌辱杀戮,你也只能——忍!"杨桐声道:"这些话题,大伙日后再议不迟,我感觉到韩教头好像另有话对我们说,还是先让韩教头谈正题吧。"韩北望敬佩地望着杨桐声一笑。
缪白道:"是不是还有更为刺激惊险的游戏供我们玩呀?"韩北望笑道:"缪老弟猜对了,不过这次不是游戏,而是任务。韩某就是来征求大伙儿意见的。"话一出,缪白似乎捕捉到了"地狱游戏"的别种意图。只见韩北望的神色间郑重起来:"通过三个月的观察,我觉得六位的武功和智慧均属上上之选,因此,韩某想邀请诸位去关外,不知诸位有没有兴趣?当然,不愿参与的可以退出,拿走他应得的五百两黄金。"任彦本是孤儿,爱妻又死于战祸之中,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这些年来四海为家,亦狂亦侠,博得"红伞客"的美名,再说金人跟他有切肤之恨,自是不愿错失去关外闹一闹的机会,欣然道:"任某第一个报名,到了关外,不宰几条金狗,决不空回。"鲍肃道:"老朽身居苏州多年,午夜时分,耳边依旧回荡着宗老大人的’过河’之声,为了宗老大人的遗愿,这条老命也豁出去了。"董芳和刘抱琴终日都以驱逐鞑虏为己任,当然决无二话。
杨桐声慨然道:"岳元帅曾有’何当痛饮黄龙府’之言,杨某倒想跟岳元帅比试一下豪情。"缪白未曾想自己一句说笑,竟成了真事,一阵哑然。难道他想打退堂鼓吗?关外是金人的势力范围,即使他不知道韩北望所指的是什么样的任务,也判断得出这任务极为艰巨,他们此去必是危机四伏,他不能不多加斟酌。可他回去又干什么,难道钱雨竹会给自己好脸色不成?那个家已成了他的烦恼,成了他的尴尬。他不愿意被人看出心事,故意大笑道:"谁不去谁是孬种!"他从来不曾料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去跟金人打交道,一语道出,也被自己的豪言壮语惊了一下。
秋风刮来,竹子一阵乱颤。缪白发觉,那竹竿在风雨之中更显挺拔,宛若传说中一些仁人志士的铮铮铁骨。
二、小小人家短短桥
北国霜雪降临得早,冬天的脚步刚刚迈过来,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山脉上的积雪白得耀眼,沟壑里的寒水却乌黑得发亮。缪白早就耳闻关外有白山黑水之说,此时亲睹山壑间的冬日景致,也不由感叹其豪壮雄奇。而野店旁的那一条清溪和溪上的小木桥,又不失江南景观之雅韵。
黄昏时,雪片飘得轻柔,缪白锁不住对钱雨竹的愁思,在雪花翻飞时,竟又想起了那女人 "冷"得近乎残酷。他身上已着了厚厚的皮裘,还是感到阵阵寒意——因为他冷的是心!
由韩北望领头,一行七人几乎已占满了野店的座位。任彦依旧跟缪白同处一桌,察觉他出神,笑道:"缪老弟想念小媳妇了?"缪白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想她念她?如果让我选择,我情愿一辈子打光棍,有了女人就是麻烦。"任彦哦了一声,道:"娶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有什么不好,难道我那弟妹是河东狮?"缪白心想我喜欢她是不假,但外人哪知她的情状,心里一叹,却故作潇洒道:"我呸,缪某会娶那种女人当老婆吗?"任彦道:"我一直很奇怪,如果缪老弟和弟妹是两情相悦,又为何要弃家不顾?"缪白心头一痛,道:"这是我的家事,任兄管得着吗?算我想练童子功,行了吧?"任彦刚喝进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笑道:"缪老弟风流倜傥,怕是早已破了身吧。"缪白脸上一红,直到如今,他仍旧是童子之身却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叹道:"有时,我非常羡慕任兄,虽说嫂子遭遇不幸,但任兄独来独往,倒也了无牵挂。"听闻此言,任彦眼里立即流露出忧伤的神情。
缪白心知自己提及秦小娥,又触动他的伤心处,暗觉凄然。他目光瞟及门外那座小木桥,岔开话题:"任兄,此苦寒之地,居然也有类似江南的景物,不觉得奇怪吗?"任彦望向那满是积雪的木桥,道:"金人仰慕中原文化,有许多建筑都仿效苏杭园林。如果缪老弟知道五国城是什么样的地方,就不会如此大惊小怪了。"此处是五国城外的一个山野村落。缪白起初以为,韩北望所言的"任务"是去黄龙府刺杀某位金国政要人员,却不知道将他们带到这五国城来做什么。他瞅见任彦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由问道:"难道五国城在金人眼里还有特殊的战略意义?"任彦道:"是不是战略要地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里有两个曾经举足轻重的人物。"缪白被他吊起了胃口,讶道:"难道金国的皇帝居住在这里?"任彦压低嗓门道:"皇帝倒是不差,却并不是金国的,而是宋朝的。"缪白心里一震,失声道:"徽、钦二帝!"
韩北望和杨桐声等闻言瞧向他们,除了韩北望,其余诸人脸上全是讶色。缪白轻声道:"他们父子不是被囚禁在韩城吗,怎么会在此地?"任彦神情复杂地望着韩北望,显然韩北望也知悉此中情由。他犹豫片刻,道:"靖康之变后,起先二人的确被软禁在韩城。六年前,金人却暗地里把他们遣送到了这里。"缪白此刻才意识到他们此行的任务与徽、钦二帝有关,也立时想到了此次行动的艰巨性。他微一沉吟,道:"既然金人是暗地里将他们遣送至此,可见是极其机密之事,任兄又如何得知?"任彦正欲答话,陡见那小桥上驰来一匹快马,马蹄踏得桥上雪片四溅。那位骑士穿的竟是金国武官的服饰。
那骑士驰近酒家,右臂一振,一支袖箭就往草窗飞射过来。
缪白稍一迟疑,就见杨桐声掠身近前,那支袖箭已让他夹在右手中食二指之间。那箭杆上缚有一个纸卷,分明是宋人在金国的卧底替韩北望送来消息。再转头望向窗外,那轻骑已然远去,只留下隐约的马蹄声。
任彦并未顾及那骑士给韩北望传来什么样的情报,眼睛依然落在那座小桥上,桥面的白雪已让马蹄践踏得凌乱不堪,只听他幽幽地道:"缪老弟觉得这座小桥像什么?"缪白哑然道:"就像一座桥呀。"任彦苦笑道:"我却觉得这座小桥就像赵宋王朝。"缪白奇道:"任兄怎会如此想?"任彦若有所思地道:"你看桥面上的雪,满地狼藉,跟南宋小朝廷目前形势又有何异?放眼宋人疆土,内忧外患,民不聊生;而康王南渡,苟安于江南一隅,不正像这座短短的小桥吗?"缪白遵循父训,平生不愿涉及政治,见他随意评点赵宋王朝的弊端,心里一惊,悄声道:"任兄,小声点。"或许是几杯烈酒的作用,任彦的声调反而激昂起来,道:"任某说的是事实,如果朝廷真的有魄力跟金人奋力一搏,何至于只剩眼下那半壁江山?虽说主战派中有韩世忠、岳飞这样的英雄人物,但朝堂里占优势的还是那些安于现状的主和派群臣。国无良臣,臣无良策,当权之辈更是目光短浅,毫无远虑,有了这班君臣,你说怎么有海晏河清的日子?"这段话一出,不止是缪白,连董芳、鲍肃等人也瞠目结舌,不明白任彦为何此时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这酒家里包括掌柜都是自己人,缪白还是担心任彦祸从口出,立时劝道:"任兄喝多了,少说几句吧!"任彦傲笑道:"我没醉,我一直都非常清醒……"韩北望阅罢纸卷,抬头朝这边望来,道:"任大侠所言或许有理,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并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此刻,我们必须马上撤走,因为我们来五国城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了。"董芳问道:"我们此行,是何等机密,怎么可能暴露行藏呢?"韩北望环视一周,道:"这问题,还是等我们撤到安全处再说吧。"他盯着任彦,道,"任大侠若是不胜酒力,就让缪老弟搀着你走。"任彦默然瞧了韩北望一眼,推开缪白,率先走入雪天之中。
不知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是路赶得太急的缘故,缪白随韩北望他们潜进山腰上那隐秘的小木屋时,竟感到有些气喘,一进门就软绵绵地倒身在地上草铺中。再一看其余诸人,也是没精打采的模样。
韩北望从鲍肃手里接过一支燃烧着的松木枝,安插在木壁上,然后扫视众人,一字一字地道:"我、们、这、里、有、内、奸!"缪白心里一颤,道:"韩教头是说我们这几个人间有人将行藏泄露给了金人?"韩北望狐疑地瞅着他,说道:"据刚才那嚣兄弟送来的消息,我们的确已引起金人的注意了。我们进行’地狱游戏’的真正意图,除了秦相爷,就只有我们在场数人能够知晓;秦相爷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快出尔反尔,因此,惟一的解释就是我们这些人之中有金人的奸细。"缪白暗自不服气地道:"谁敢保证秦桧他就不是朝秦暮楚之人?"杨桐声突然咦了一声,道:"大伙是不是都觉得浑身乏力?"缪白听闻此言,似是一省,惊道:"难道……难道我们中了毒?"他看到董芳、刘抱琴的脸色,就明白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鲍肃席地坐在韩北望身旁,面上极为平静,道:"诸位的担忧没有错,我们中间确是出了奸细,而且我们都中毒了。"缪白心头稍安,既然鲍肃号称"药庐居士",对毒物又深有所得,有他在,大致还不会出什么更大的变故。鲍肃又道:"我们所中的是一种名叫’相思泪’的慢性毒药,中毒三天之后方始能够察觉。不过,此毒倒不会要人性命,却会让人在一个月内四肢无力,像害了相思病一样,任何武功都难以施展开来。"缪白听到"相思泪"三字,钱雨竹的影子又在他脑中映现了一下,道:"如此说来,下毒之人暂时还不想要我们的性命。鲍老居士,这什么’相思泪’有没有解救之方?"韩北望比鲍肃更显镇静,道:"此刻最要紧的是先把这个内奸查出来!"缪白盯着他那一直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睛,道:"韩教头,你老是这样死盯着我看,是不是怀疑我就是那天杀的奸细?"韩北望冷冷道:"除了我和鲍老居士,在座各位我都怀疑。"缪白心中不服,道:"为什么鲍老居士可以排除在外,这里除了鲍老居士,还有谁比他更精于使毒?"杨桐声道:"缪老弟先别忙着辩解,韩教头定然有他的理由。"果然,韩北望凝重地道:"这次行动是由秦相爷组织的,可是,最早提出这计划的人则是鲍老居士。"缪白道:"这就更奇怪了,缪某至今连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还未弄明白,又做得了什么样的奸细?"韩北望依旧紧盯着他,道:"以缪老弟的聪明才智,真的还没有猜出来?"缪白微微一呆,道:"我们来五国城,难道是想把那两个亡国帝君营救回去?"韩北望冷笑道:"缪老弟这不已经猜出来了吗?"缪白一愕,对此他尽管已经心里有数,一旦证实,还是呆住了。韩北望继续道:"既然缪老弟能够猜测出,其他人也恐怕早已知悉此行的目的。"缪白道:"我们为什么要救这两个碌碌无为的皇帝?鲍老居士一介草民,又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这件事?"鲍肃双目落在松枝的火焰上,道:"说来惭愧,老朽蛰居苏州已久,虽然日子过得较为安宁,可是,每当午夜梦回,我总会忆起宗老大人当年三呼’过河’时的情景。宗老大人到死都希望能够早日迎回二帝,返都汴京,更是教我有愧于心。于是,在桑榆已晚之年,老朽决定豁出去,即使无法将徽、钦二帝营救回来,也要陪宗老大人在泉下一叹。"对昔年东京留守宗泽的事迹,众人都不陌生。听罢鲍肃此言,几乎每人都似有一股壮烈之气激荡在胸中。
韩北望目光突然射向董芳,道:"刚才嚣兄弟传来的纸条中,说是金国韩王完颜立马已派了八员他座下高手来到五国城,这显然是我们可能在某些细节上出了差池,让完颜立马得知风声,派人来此增援。可当时我并没有怀疑我们这些人里面真有内奸,直到撤离途中,我感觉自己身体不适,又听鲍老居士告诉我中了’相思泪’之毒,韩某才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缪白望着董芳从容的姿态,觉得董芳也并无可疑之处,在他眼中,这一行七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出卖自己的家国。刘抱琴是女扮男装,如果她要变节,又何须到岳飞帐下杀敌建功;杨桐声侠名鼎盛,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而任彦,更是跟金人有辱杀妻子之仇,断不会与金人有什么友善之意。他感到韩北望只是太多疑了,这里不会有人成为奸细。他担心的是,既然金人已有了准备,他们又如何才能将那两个懦弱无能的皇帝营救出来。只听董芳道:"如果韩教头怀疑我是内奸,此刻就可杀了我,以保证营救计划的顺利实施。"韩北望叹道:"韩某也希望这只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然而,那’相思泪’又该如何解释呢?"是呀?如果没有内奸,他们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中了毒呢?
韩北望"刷"地抽出了佩刀,刀尖竟指向缪白的鼻尖:"缪老弟,你为何要做出这种蠢事?"缪白脸色大变,道:"什么?你真的怀疑我就是那该死的奸细?"韩北望道:"不是你又是谁,这里谁有理由成为奸细呢?"性命攸关,缪白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道:"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呢?"韩北望轻蔑地看着他,道:"首先,你们缪家所谓的世居杭州,其实也只是一百五十多年前才从辽东迁徙过来的,谁能保证你们血脉里流的不是女真人的血?"缪白不禁讶异至极,连他都不知道他们缪家祖上是辽东人,韩北望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韩北望眼中充满了冷漠之色,道:"其次,就是你们缪家明明人才辈出,却为什么从未有在朝中谋取一官半职的打算?既然真的无意功名,那么这次,你对五国城之行又为什么这般热心?"缪白让他指着鼻尖,想取缠在腰上的"奈何桥"反击都来不及,不由冷笑一声,针锋相对地道:"我们缪家为什么非要谋取宋朝的官职?"韩北望道:"最后,如果你真是安分守己之人,又为什么新婚三月就要离家出走?是不是风闻了什么消息,才前来参与’地狱游戏’?"缪白真的是无话可说,从心里说,他并不承认这三条理由是自己投靠金人的罪证,但他不屑告诉韩北望他离家是因为钱雨竹。何况,同其他人比较起来,他确实嫌疑最大。缪白愤怒地凝视着韩北望冰冷的刀尖,讥笑道:"如果你欲亲痛仇快,你下手吧!"韩北望毫不犹豫,一刀朝缪白的脖子抹去。
"且慢!"杨桐声轻喝一声。韩北望不满地道:"杨大侠有何话说?"杨桐声悲天悯人地道:"如果光凭上述三条理由,还不足以证实缪老弟就是奸细。"缪白心生感激,杨桐声跟他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想不到这时会出面替他辩说。
韩北望果敢地道:"我知道杨大侠宅心仁厚,从不愿错杀一个好人。可是,此时此地,韩某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人。缪老弟,如错在我,事成之后,韩某自当自刎以谢。"说着,再无迟疑,挥刀横削缪白的咽喉。
忽听任彦发出一阵狂笑,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只听他淡淡地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哈哈哈哈,韩教头说得真是精辟。宋朝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种草菅人命的官员,才致使治国无方,屡遭外敌欺凌,南宋小朝廷不可救也。"韩北望面色骤变,叱道:"你说什么?"任彦不甘示弱地道:"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吗?我正在辱骂南宋小朝廷!"杨桐声、董芳、刘抱琴和鲍肃的脸上闻言之下也充满了惊怒之色。任彦视若无睹,继续道:"坦言相告,任某并不是你们所说的金人奸细,但你们要营救两位昏君的消息就算是任某透露给金人的,又怎么样?你们不是想找投放’相思泪’的人吗?不错,三天之前,确是我将’相思泪’投在酒水中的。"缪白闻言极度震惊,喃喃道:"任……任兄,你……为何要这样做?"任彦连声冷笑道:"缪老弟问我为什么?哈哈,任某确实痛恨金人,可你知道吗,我更痛恨宋人!"缪白惊骇地道:"这怎么可能呢?那秦小娥不是死在金人手里吗?"任彦激动地道:"谁告诉缪老弟小娥是死在金人手里的?她是死于战祸。"缪白诧异地道:"那还不是一样吗?"任彦愤怒地道:"谁说是一样的?那造孽的是宋朝军队,借着抗击金兵的旗号,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怜小娥……"这时,他的眼眶里已噙满了泪花。
下面的话任彦纵然不说,众人也猜到了秦小娥惨遭奸杀的真相,强暴她的并不是金人,而是宋人。
良久,韩北望方叹道:"纵是如此,可你终归是宋人啊。"任彦仰天一笑:"哈哈,宋人?虽然宋人不乏为民请命之士,但更多的却是险恶奸诈之徒。何况,我从小就是孤儿,谁知道我是不是宋人?我……我以我身为宋人而耻!"韩北望心头一震,道:"如此说来,你也并非金国奸细,那么你为何要把消息泄露给金人?而且还用’相思泪’来对付我们?"任彦站起身来,道:"你想要理由吗?哈哈哈,因为我要粉碎你们迎回两位昏君的计划!"韩北望将刀一横,道:"既然这样,就算你有满肚子委屈,今天我们也不能放过你。"任彦哂道:"你们可以杀了我,可是,此刻你们奈何得了我吗?我之所以用’相思泪’,并不想要你们死,只是叫你们知难而退而已。"韩北望手中的刀挺得更坚定:"现在,你觉得我像中毒的样子吗?"任彦一呆,又见杨桐声他们都精神抖擞地站立起来,心知不妙,道:"这是怎么回事?"鲍肃指着那燃烧的松枝道:"既然你用了’相思泪’,就应该知道这松香可以解’相思泪’之毒。否则,桌上有烛,老朽为什么要点起松枝呢?"任彦思虑片刻,突然道:"任某可以预言,你们这次行动是决不会成功的。"说罢,他朝门外撞去,那紧闭的木门被他撞了个人形窟窿。
实际上,韩北望等人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行动还有些迟缓,待他们追出屋外,却见任彦撑起那柄"火云伞",朝一处危崖轻跃而下。那"火云伞"缓冲了他身子的降势,众人看着那红影随着飞雪朝崖底飘坠下去,只能徒叹奈何。
韩北望领五人迅速折回屋内,在桌上铺开一幅地形图,说道:"任彦此去,变数太多,而今之计,我们只能提前行动了。"杨桐声道:"杨某愿听韩教头吩咐!"缪白对任彦的临阵叛离微感失落,但不知何故,一向不热衷于建功立业的他,居然对营救之事也有一种慷慨赴难的冲动。是为了打击金人的士气,还是为了报复钱雨竹,让她成为寡妇?或许,他的骨子里也有一份忧国忧民的情愫。
韩北望看到众人都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心里一热,只要事情进行得顺利,就算眼下数人也足够了,道:"或许金人不曾想到我们会获悉二圣所囚之地,因此,他们当初并没有把二圣囚禁在五国城内,而是在城外,这地图上所示的就是囚禁之处。"缪白听他口口声声称赵佶父子为"二圣",心中冷笑,这两位狗皇帝实际上反如任彦所称的"昏君"更为合适。奇怪的是,此刻,他为搭救他们竟是如此的心甘情愿。似是形势所迫,众人没有打断韩北望的部署。韩北望指着图纸中央道:"我们需要两个时辰来翻越此时我们所在的这座山,二圣所在的位置就是图上所示的’囚龙岭’。那里有一个明显的标志,是一座亭子,叫’观天亭’;距’观天亭’一百多步的那座四合院,就是二圣饮食起居的’双皇井’。"缪白忍不住道:"这些地名倒起得有意思,却不啻是对我们宋朝的讽刺。"韩北望又道:"’双皇井’的’井’字并不是水井的意思,是北方话,就是指四合院。本来金人对那里的防守并不是特别严密,只派了三百多名士兵看管二圣,因为他们并不认为年老体弱的徽钦二帝能逃到哪里去。现在完颜立马既然派了八名高手过来,我们的计划已不容乐观了。因此,只有速战速决,希望金人雪夜贪睡,方能使我们成此奇功。"杨桐声道:"如果没有人接应,纵然我们能够将二帝带出来,恐怕也无法将他们安然送回江南。"韩北望道:"接应方面,嚣仲元自会安排。"这时,众人方知黄昏时看到的那位骑士名叫嚣仲元,却无法估测嚣仲元有多少人手。所幸他们的"相思泪"之毒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消解,各人检查了一下装备之后,却听到外面传来了踏雪声。
缪白心里一惊,难道任彦这么快就把金人招来了?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来人已叩响了残破门板。韩北望辨明敲门的节奏,神色一松,吐了口气道:"是嚣仲元!"冒雪前来的正是嚣仲元。他一进门,缪白就注意到他脸色非常凝重,似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只听嚣仲元叹息一声,道:"韩教头,这次行动取消了。" "什么?"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地狱游戏"开始,费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怎么可能说取消就取消?鲍肃作为此次行动的发起人,更是面失血色。
嚣仲元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件,交给韩北望,无奈地望着他。
韩北望从头看了一遍,脸色不停变幻,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最后他若全身脱力似的任由那道命令掉落在桌面上。缪白瞧过去,只见那上面有一个很大的印鉴,印鉴中分明是个"秦"字。他好像被人愚弄了一样,悲愤之情毫无保留地映现在脸庞上。朝令夕改,莫过于此,如任彦所言,宋朝有秦桧这种人当道,怎么可能海晏河清呢?
董芳、刘抱琴也是颓丧至极,岳飞在前线大破金人,无非是为了直捣黄龙,迎回二帝。可是,有朝中权贵这样的号令,他们的浴血奋战又有什么意思呢?
杨桐声倒还冷静,陷入了深思之中。
沉默良久,鲍肃声调高亢地道:"你们回去吧,老朽我拼着这副老骨头也要前去营救。即使不能迎回二帝,也可以向宗老大人交代了。"杨桐声眼中射出奇异的光彩,道:"杨某一介草民,不用受这一纸命令的约束,我陪鲍老居士同去。"缪白岂肯示弱,姿态轻松地道:"别忘了,还有我缪白。"他明知此去,嚣仲元再也指挥不动部属来接应,但他瞬息间的决定,竟是如此地义无反顾。他的眼前浮现出钱雨竹那冰冷的眼神,心想,你仅仅跟我说了六个字——你碰我,我就死!现在我如此去死,这辈子恐怕就是想碰你也不能够了。
韩北望看着刘抱琴那坚毅的神态,知道她和董芳也必是一样的心意,慨然道:"既然诸君能够视死如归,韩某又岂能落后?就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嚣兄弟,你呢?"嚣仲元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也下了决心,道:"嚣某愿生死追随诸君!"二更时分,他们踏进了白山黑水。雪又紧了,可雪光中他们的身影显得格外凛然。
三、独倚栏杆数鹅匹
靖康之变,二帝北狩,这是深藏在每个忠君爱国宋朝子民心里的莫大耻辱。当年随赵佶、赵桓一道被押至苦寒之地的还有一干愿意侍奉他俩的旧朝文臣武将,加之其他的俘虏,人数达到九百有余。几经迁移,生老病死,此时尚能追随在赵氏父子左右的也不过一百多位老弱之人。金人把他们软禁在五国城,倒是没有进行虐待,还给了他们十多顷田地,让他们躬耕自给。为了展示金国君主的宽容,在赵氏父子居住地周围,仿效江南的园林建筑,建造了不少亭台楼阁,那"观天亭"就是其中之一。由于赵佶素爱南方大白鹅,金人还每年从江南运来大批白鹅,供两位旧日帝皇玩赏。
韩北望他们翻山潜近"囚龙岭"的时候,风雪正酣。缪白居高临下,放眼远眺,那"观天亭"已是一目了然。在深夜的雪色中,四周的榭、台、轩、阁、楼、亭等景致倍显幽美。缪白心道:"想不到两位老皇帝所居虽为寒冷之处,环境却如此幽雅,换了我,恐怕要乐不思蜀了。"嚣仲元遥指六七百步外的一座封闭型建筑,说道:"那儿就是’双皇井’,两位圣上的寝宫就在那面南的正屋之中。"缪白望着那座四合院,又是黯然又是忍不住冷笑,真不知嚣仲元这"寝宫"之词是如何想出来的。金人将此地如此命名,本就是取"坐井观天"的讥讽之意啊。
嚣仲元久居关外,显然对附近的环境谙熟于胸,道:"那四合院外围的屋舍里就是金国派在这里的三百多名守卫,只是不知昨天刚刚抵达的那八个高手隐身何处。"韩北望回头望着杨桐声道:"如果换了杨大侠,知悉有人来营救二圣,你会在什么地方等待我们来涉险营救?"杨桐声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也会在四合院内,甚至会把徽、钦二帝藏匿起来。"韩北望微微一颤,道:"希望金人不会估计到我们能来这么快,否则我们不用出击,就已经败了。"鲍肃削瘦的脸庞在平静中显出一去不归的神色,道:"就算注定是失败的结局,老朽也要去闯一闯。"董芳道:"鲍老居士说得好,只要死得其所,又何须考虑能否活着回去?"雪落无声,七人悄然穿越"观天亭",距离"双皇井"已不过一百多步。韩北望靠近缪白,轻声道:"缪老弟大概是首次面临这等阵势,心里紧张吗?"缪白明白已到了关键时刻,觉得心跳声竟出奇的平缓,连自己都对这份镇静感到惊讶至极,道:"很奇怪,明知此行凶多吉少,感觉上却像是去赴一个多年未曾碰面的好友约会一样。"韩北望道:"缪老弟能保持这份心境,足以证明你身怀超卓不群的武技。"他顿了顿,又道,"我为刚才误会之事向缪老弟深表歉意。"缪白这才知道韩北望同他交谈,真正要说的是这一句,好令他不存芥蒂、全力以赴。他佯做潇洒地笑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韩北望感激地道:"你本无心功名,不想也把你牵扯到这圈子里来。希望缪老弟能活着回去。"缪白望着他真诚的面容,心里也是一阵感动。韩北望甘愿出生入死,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图个封妻荫子吗?他不禁为自己和整个缪家的淡泊功名而深感羞惭。朝政腐朽,小人当道,作为大宋子民,难道就不该为国家做点什么吗?如果韩北望、董芳、刘抱琴甚至韩世忠、岳飞他们都这么想,又有谁可以替大宋这方国土维护尊严呢?
思考间,猛听杨桐声低呼一声:"门岗有人把守!"他们都身着雪色服饰,又身处茫茫大雪中,对方守卫不细察很难发觉有人接近。缪白闻言已然握紧"奈何桥"的铁链子,朝四合院的正门眺去。院外的十多进房舍里悄无声息,那些守卫对他们的到来浑然不觉,而四合院大门紧闭,也没有任何动静。缪白没看到一个人影,怀疑是杨桐声的感觉出了差错。
杨桐声又道:"大门后有四名守卫。"缪白估计他们所站之处距离院门有五十多步,不敢相信杨桐声能够感知五十步外的事物。他继续前行二十步,突然感应到前面有轻微的呼吸声,这时,他始知杨桐声能成为中原大侠并非浪得虚名,暗叹自己武功跟杨桐声尚有如此大的差距。杨桐声侧脸对鲍肃道:"鲍老居士擅使暗器,你我先进去解决他们。"缪白还在考虑要不要自告奋勇,鲍肃和杨桐声已潜近院墙,无声无息之间,已然掠过近两丈高的院墙。事情发展得特别顺利,不一会儿,院门就悄然打开。缪白跟韩北望等人跨入大门,映着雪光看到门内横卧四人,杨桐声凭感觉说有四名守卫竟然丝毫不差。
万籁俱寂,透过稠密的飞雪,六七十步外嚣仲元所言的"寝宫"已毫无阻碍地呈现在他们眼前。蓦地,缪白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觉得他们一路行来太如人所愿了,除了那四名打着瞌睡的守卫,居然没有遇上任何麻烦。金人既然已经获悉他们的计划,怎么可能会如此疏于防守呢?他隐隐感到这静谧的四合院内已是危机四伏。
依照事先的部署,董芳和刘抱琴在"双皇井"外望风,杨桐声和鲍肃把守大门这条撤退的惟一通道,由韩北望、嚣仲元和缪白潜进"寝宫",以最快的速度把赵佶、赵桓接出来,尽量不让赵氏父子发出声响。韩、嚣、缪三人轻手轻脚地接近对面正屋,仍然没有惊动估计已潜藏在院内的那八员高手。缪白几乎不敢相信他们认为九死一生的行动会这般进展,他看着韩北望用刀尖小心地挑开门闩,警兆骤现,惊道:"快退!"房门开处,竟大马金刀地坐了一人,目光冰冷地盯着他们,嘲弄地道:"矫某已等候多时,还以为你们不敢来了呢!"韩北望心知功亏一篑,不由怔了一下。那矫姓之人瞅中他这一怔的工夫,已然一刀朝他脖子横抹过来。眼看事急,缪白右手持短刀,左手的短剑飞掷而出,直奔那矫姓人的胸口。那矫姓人也不曾想缪白有如此警觉,顾不得伤及韩北望,回刀护胸。缪白算中此人一时不敢以命相搏,右手一扯,短剑已落回左手。
那矫姓人见缪白的身手如此利落,竟然赞叹道:"阁下好身手,在下长白矫今来,请问阁下是哪一位?"缪白心头一震,矫今来是长白山派的掌门,称雄关外,论武功绝对可以跻身当今天下十大高手之列,暗道有此人在这里坐镇,他们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了。他淡然一笑道:"在下杭州矫今去!"语罢,右手短刀往矫今来肋下扎去。矫今来因听得"矫今去"三字而微微一愣,眼看已无法躲闪,却见他左手压住金刀刀背,朝外一封,竟在电光石火间抵住短刀刀尖。缪白暗叹树的影儿人的名,矫今来果然名符其实,决不是他那些伎俩可糊弄的。
这时,"双皇井"里已拥出大批金国武士,韩北望和嚣仲元已在喊杀声中被单独困住,连院门那边也刀剑声起。董芳、刘抱琴听到杀伐之声,明知事败,却不肯畏难撤走,反而杀奔而入。好在这一行七人都是万里挑一的技击好手,即使在劫难逃,也要让矫今来这边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缪白目睹自己的伙伴如此骁勇,豪气陡增,左剑右刀,猛攻矫今来,对围困自己的其余数十名金国武士恍若未觉。矫今来保持着冷静的心境,端的是一派宗师的风范,任由缪白的短刀短剑蝴蝶穿花般地在他眼前疾速飞舞,他只是脚踏八卦,犹若闲庭信步。缪白突然一省,意识到自己太激动,过于一味求成,招式虽然迅猛了些,但并未发挥出"奈何桥"的精髓,是以矫今来才能应付得如此从容。灵念一动,他已恢复平和的心态,双臂微张,刀剑成合抱之势,迫近矫今来,奇异的是,连接刀剑的铁链子反而后发先至,直直地撞向矫今来胸腹。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孟婆熬汤"。饶是矫今来这等身手,也不及提防对手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招数,急急退时,尽管险险避过那蕴满内劲的铁链撞击,还是让剑尖划破了右臂皮袄,失声道:"奈何桥?阁下就是杭州缪白?"这次轮到缪白发呆了,他虽身怀绝技,却从未曾有过侠行义举,甚至跟人切磋技艺的机会都不是很多,没想到通过此招,矫今来就能够认出他的来历,奇道:"想不到区区在关外都如此出名,真是荣幸至极!"矫今来哪里还敢轻视他,刀光霍霍,全身心地跟他缠战一块。身边那群守卫手持各般兵器,竟是没法子插进手来,惊骇地看着二条身影做飞速盘旋。
风狂雪骤,不时有鲜血溅落雪地,惨呼声、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回荡在四合院内。雪花纷飞处,缪、矫二人的身影时分时合,从檐下转到天井,又从天井跃至檐上,只要他们经过的地方,降落的鹅毛大雪都在他们身形外震飞开去。矫今来是完颜立马派来增援的人手中武功最高明的一个,久战不下,也显得沉不住气了,人在房檐,突然间整个身体如陀螺一般旋转起来,旁观的守卫们分不清矫今来的刀在何处。
紧盯着矫今来急速飞旋的身影,缪白定了定神,不禁为矫今来的这一招喝彩叫绝,瞬息间,他已捕捉到那柄金刀袭来的角度和力量。那一点刀尖在他眼帘由小变大,他紧咬钢牙,下肢微蹲,左手短剑划出一道弧线,右手短刀顺着短剑方向迅速上挑,正是"奈何桥"另一着精妙招数:"幽台望乡"。在矫今来的角度辨不清那柄短刀的刀势,暗想自己这一刀刺出,即使受点伤,也足以把缪白的头颅贯穿。于是,他的身形依然似排山倒海之势朝缪白急旋过去。
两条人影一触即分,掠阵的守卫惊见二人在房檐上相隔六步,同时站定。火光和雪光将整座四合院照映得宛若白昼,众守卫惊愕间,乍见缪白的左目淌下一条血线,由于酷寒,立即凝在脸颊。众守卫心知缪白已让矫今来刺瞎一眼,齐声发出一阵欢呼。可是,欢呼声骤然中断,因为他们立刻又震骇地见到矫今来的右臂和那柄金刀"啪"地落在瓦面的积雪上。
虽然矫今来刺瞎了缪白的一只眼睛,却也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此刻再无战斗之力。缪白也不曾想到自己真的能够战胜矫今来这等好手,顿时豪情万丈,不再理会他,从屋檐上飞扑下来。那些守卫本事平平,亲睹缪白这般勇猛,未战先怯。缪白的刀剑挥舞处,血光飞扬。
杨桐声手执青铜剑,雪衣上已满是血污,一路杀奔过来,跟缪白并肩而战,赞道:"想不到缪老弟能够废了矫今来一臂,看来营救之事尚有希望。"缪白暗道:"希望从何而来,你怎么知道我虽断了矫今来一臂,体力却已大幅度下降。何况,就算能够接出两位旧帝,这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敌兵,又怎生杀得出去?"两人杀回面南正屋,杨桐声又道:"我掩护你,你进屋去见两位皇帝。"缪白明知难以杀出去,但还是希望奇迹会出现,听从杨桐声之言,跨门而入。
——那"寝宫"的装饰确是金碧辉煌,灯光下,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头子在两名侍婢的服侍下,忙着穿衣系鞋;不远处,另有一位更老态的老头却依旧坐卧在被窝里,不停咳嗽,也有两名侍婢替他捶背。乍见缪白闯入,炕上那位老者含糊不清地道:"是康王派你们来的吗?"缪白即刻明白眼前二人正是徽、钦二帝,庆幸矫今来等人没有把他们及时转移,正欲答话,又听那赵佶喘息着道:"你们回去吧?"缪白感觉那赵佶气度雍容,比正在穿鞋的赵桓更具君王之相,心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死在这里,我作为大宋子民,也要尝试着营救他们。"他凝声道:"两位皇上快穿上衣物,事不宜迟,我们一定尽力保你们回去。虽然我从心里并不喜欢你们两位做宋朝的皇帝。"赵佶又咳一声,道:"我们不想回去,你们走吧!"短短一句话,把缪白钉在当场,他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水,他们提着脑袋而来,到头来那两位昏君竟不肯走,这是怎么了?
赵桓抬目瞥向他父亲,似乎也不理解赵佶何故如此。
赵佶连声咳嗽,仿佛他的肺叶已成了一对破败的旗帜,无法再为他的呼吸摇旗呐喊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却听他道:"我们若是回去,康王他怎么跟我们相处?"缪白浑身剧震,顿时记起了秦桧的那一道命令。是啊,如果徽、钦二帝回归南朝,赵构这昏君该怎么办?朝廷里还有不少徽宗、钦宗时期的旧日老臣,在朝堂里依旧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即使赵构仍然能够坐稳他的九五之尊,也难保不会权力旁落。秦桧初时也许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惊醒之时,怎么会没想到他那同平章事位置极有可能因此而动摇。传闻中,缪白得知那秦桧也随两位老皇帝一同为金人所掳,然后才逃回南朝,谁敢说他不是金人派遣回去的奸细?说不定他们此行的内幕就是秦桧向金人透露的,否则矫今来怎么能够在短短数招之中认出他是藉藉无名的杭州缪白,难道缪白之名真的已经如此响亮?想到这里,他的背脊冒出一串冷汗。
赵佶的身子已是非常孱弱,又道:"如果你能够见到康王,你告诉他,要爱惜百姓,亲君子而远小人,重振朝纲。丝竹之声固然能够陶冶情操,但过分痴迷,也会玩物丧志,我和赵桓就是前车之鉴,不要再自毁长城了。"虽然他口齿不清,缪白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对当年这一昏庸无道的道君皇帝肃然起敬,想不到赵佶也会为自己的前尘往事而忏悔。然而,杭州城自赵构以下,均在庆幸能苟安一时,夜夜笙歌燕舞,怎么会去关心黎民百姓的疾苦?甚至他们对能否收复河山恐怕也不太感兴趣?就算缪白有心去劝说赵构,他一介草民,又岂能见到他?
沉思间,四位侍婢发出一阵惊呼,右面的窗棂骤然破碎,一道红影掠过幔帐,直奔坐在炕头的赵桓。缪白猛地警觉,出刀斜格,荡开一支血红的铁伞。行刺赵桓的竟是"红伞客"任彦,不知何时,他居然也赶到了"双皇井"。只听他愤愤地道:"缪老弟不要阻我,让我杀了这两位昏君!"缪白瞟及赵桓惊惶的容颜和赵佶泰然的神情,暗道这两父子的风度真有天壤之别。他侧目对任彦道:"任兄休要激动,他们已是老朽不堪,况且凌辱嫂子的并不是他们。"任彦双目赤红,怒不可遏地道:"如果不是有他们这样的昏君,那宋朝士兵岂敢胡作非为?我不杀他们又去杀谁?"缪白大声吼道:"任兄!若你非要杀他俩不可,你我只有兵戎相见了。"他从来也不曾料到,他这一生中竟有一日会同任彦反目,而替这两位昏君维护。任彦斩钉截铁地道:"看来你我只有割袍断义了。"他铁青着脸,"火云伞"朝前狂刺,锋利的伞尖直戳炕上之人。
缪白思及为了赵氏父子竟跟任彦恩断义绝,不禁黯然神伤。虽然他与赵佶父子并无任何情义可言,却也不能让任彦一举击杀,铁链子甩开,疾扣红伞伞尖。任彦因为难以放下秦小娥这一段旧事,而显得丧失了理智,眼见无法刺杀赵佶赵桓,就闪过"奈何桥"的缠绕,换了角度猛袭缪白。缪白眇了一目,一时无法分辨"火云伞"刺来的力度,惟有边架边退,短剑短刀不时击落在伞上。
外面的厮杀之声越来越响,韩北望和杨桐声跟金国守卫的激战显然也已到了白热化阶段。原本三百金兵,加上完颜立马增援过来的几位武功高手,他们要杀奔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转战间,缪白陡见任彦撑起伞面,伞柄急旋,整圈伞衣的边沿已飞速旋转。缪白由于视觉已失了立体感,判断稍有差池,胸口已着了一下。"火云伞"的伞衣也不知是什么金属所铸,居然切破缪白胸前的皮裘,立时有一团暗红在他前襟扩散开来。
任彦见伤了缪白,也是一怔,随即又听得哗啦啦一阵声响,身后的两扇门户已被金人撞碎,数以十计的金国武士一窝蜂地拥入屋内。
门外和杨桐声激战的两名武士显然是跟矫今来一道来的技击好手,是以杨桐声再也无法阻止金国守卫的强行闯入。缪白忍痛看了一眼赵佶父子,见他们与自己之间的间距已被金兵隔离开来,心知此刻即使徽宗皇帝愿意回去,也是痴人说梦了。于是,他飞舞着"奈何桥",随着几朵血花的迸现,杀出了所谓的"寝宫"。任彦毕竟不愿跟金人沆瀣一气,"火云伞"荡开金兵劈头盖脸袭来的刀枪剑戟,从破碎的窗户飞掠了出去。
外面声音嘈杂,雪地上全是殷红的鲜血,也不知是谁撞坏了赵佶的鹅笼,数十只大白鹅慌不择路地发出悲鸣,在酣斗的人群间惊慌飞蹿。韩北望望见缪白独自杀出,心知营救之事已是黄粱一梦,高呼道:"缪老弟,我等掩护你,你杀出去吧!"缪白知他已存不归之心,心里又是一阵感动。可是,眼看四周都是如狼似虎的金人,他也觉得逃离此地的希望极为渺茫。突然,他听到右侧长廊上传来嚣仲元的声音:"别杀我,我投降……"缪白放眼望去,竟见嚣仲元已跪地求饶,正暗自惋惜他临危变节,乍见嚣仲元突又弹地而起,大刀抡圆,又有几颗人头落地。可那已是嚣仲元回光返照,金兵微微一怔,就还以一阵乱刀,眨眼间,就将嚣仲元剁成一摊肉泥。
韩北望砍杀三名金兵,靠近缪白,叱责道:"还不快走!"缪白知道韩北望已决定拼却一命来掩护他,心底一暖,仿佛经脉里注入了新的力量,挥开"奈何桥",朝院门杀去。
院门处的董芳、刘抱琴和鲍肃也已是强弩之末,拼命抵敌。见缪白一路砍杀过来,鲍肃悲壮地凝望着他,道:"缪老弟走吧。"话音未落,董芳腿上已着了一名高大威猛的黑衣人一枪,踣然倒地。此时,刘抱琴的满头青丝已披散开来,悲呼一声,贸然抢上,欲杀那黑衣人。那黑衣人也是高手,手中的勾连枪随势反挑,"噗"地搠入刘抱琴的胸膛。刘抱琴愤然瞪着黑衣人,极不甘心地倒在董芳身侧。在"地狱游戏"的进程中,董芳因为救刘抱琴,而受到韩北望的责备;而今夜,她为抢救董芳,真的赔进了一条性命。
缪白施救已是不及,当他杀出一条血路奔近时,那黑衣人已把钩镰枪刺进董芳咽喉。缪白亲睹战友惨死,睚眦欲裂,黑衣人尚未来得及拔出枪头,他的左手剑已深深插进黑衣人的后心。黑衣人连哼都未哼出一声,就委顿而倒。
鲍肃的身上全是血迹,也不知受了多少处伤,可手中的那条软鞭依旧舞得虎虎生风,一旦有人着鞭,就皮开肉绽。缪白靠紧他,又并肩杀了数人,道:"鲍老居士,我们一道走吧!"鲍肃疾声道:"快走,否则一个也别想走掉。"他左手打出几枚暗器,把缪白让出院门,自己犹紧守大门。
缪白也明白如果此时不走,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看着鲍肃单薄却又刚强的背影,暗叹一声,跺跺脚,终于往外冲杀出去……
四、一声孤雁在天霄
血光与乱雪齐飞,山川共天地一色。"双皇井"内固然是激战正酣,四合院外也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全是金国士兵。缪白挥洒着"奈何桥",一路冲将过去,如砍伐树木一般,身侧的人影成串地倒了下去,血花像烟火一样直冲半空又洒落在雪地上,有金人的,也有他自己的。金兵也不顾死活,眼见缪白犹若不死战神,还是红着眼阻击他。
缪白踩着敌人的尸体,终于杀到外围,就听身后声音加剧。回头看时,金人一窝蜂地从"双皇井"追杀出来,他心知韩北望和鲍肃也已捐躯于此。
那矫今来虽然已无力继续格斗,却仍然指挥着金兵围杀过来。缪白突见离自己不远处有红影闪动,知道"红伞客"任彦尚陷在敌阵之中。这时,他若全力狂奔,或许还有一丝生机,然而,他念头蓦地一动,忽又返身杀入重围,任彦即使已然同他反目,甚至他胸口的重创犹在灼痛,可任彦终究是他的朋友,而且是惟一的朋友。任彦要刺杀赵佶赵桓,也属无可厚非之事。
缪白身上再添十多道伤口之后,终于跟任彦会合。任彦面色苍白,显然也已受了重伤,但脸上的苦闷和哀伤之色一览无余,分明对刚才未能刺杀徽钦二帝耿耿于怀。他见缪白杀回,也微微一愕,百忙之中苦笑道:"缪老弟这又是何苦?"缪白淡然一笑:"你我既成朋友,杀敌之时怎可不并肩作战?"任彦精神一振,力毙数人,趁院内杀出来的高手还未追及,跟随缪白边战边退,掠入"观天亭"。缪白手中刀剑又各杀一人,跟任彦稍一对视,已是心有灵犀,分别收起"奈何桥"和"火云伞",四只手掌同时击向"观天亭"的一根木柱。"咔嚓"一声,那亭柱顿时断折。
亭外的众金兵犹豫了一下,又见两人合力震断一根亭柱。这座"观天亭"总共靠六根柱子支撑,两根柱子一断,半座亭子已轰然倒下,暂时堵住了金人的追击路线。
缪白知道此乃权宜之计,仅仅一座亭子并不能完全堵塞敌人的追杀路途,金兵立即就会绕道杀来。他立刻搀起任彦,往"囚龙岭"疾步而去。
(缪震碎小亭,阻住金人去路,救出任的画面)
由于缪、任二人体力几乎透支,他们只跑出六七百步,身后的金人已经再次迫近,更糟糕的是,横在他们身前的竟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缪白暗忖他们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任彦突然瘫软地坐在雪地上,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回去救我?’地狱游戏’之中,韩北望不是早就警告过你,生死时刻要当机立断吗?"缪白心中清楚,他跟任彦之间的那一段友情是不会那么容易断绝的,也知道任彦是在责怪他为什么不独自逃生。不知怎的,他豪笑道:"因为我们是朋友,就算死在一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任彦静静地凝望着他,似乎在咀嚼"朋友"两字的含义,眼睛里却充满了异样的光彩,颤声道:"缪老弟觉得我还是你的朋友吗?"缪白热血上涌:"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短短十个字,他已将"朋友"这二字诠释得入木三分。
任彦朝迅速逼近的金兵投去一瞥,道:"可是,我已无力再走了。"缪白毅然叫道:"我可以搀着你、背着你冲杀出去!"任彦微叹道:"你看我的伤口,纵然能够杀出去,也是枉然。"缪白低头察看,立时大骇,只见 他的双肋有多处血口,血液还在汩汩奔流。这样的伤势,不要说是继续战斗,就是能安然离去,不出半个时辰,任彦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刚才在敌人重重包围中,缪白还能从容拼杀,此刻却已是手足无措。
虽然缪白等人的神勇已令大部分金兵胆寒,可他们知道缪、任二人已成困兽,很快就把双方的距离拉近在三十步之内。为首三人均是气宇不凡,衣饰醒目,显然也是金国韩王完颜立马派来的高手。
任彦对着金兵傲然一笑,道:"缪老弟,直到此时你还视我做你的朋友,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缪白正觉得任彦的话有些奇怪,突见任彦将"火云伞"往他手里一塞,右脚重重地踹在缪白后胯上。缪白猝不及防,身子失去重心,骤然跌落雪崖,急速地朝崖底坠去。
这时,缪白方始明白任彦给了他一条生路,这支"火云伞"就是此刻惟一的求生器具。他自和任彦相识,一直都觉彼此意气相投,虽然为营救和刺杀徽、钦二帝之事闹得反目,但彼此心里,也始终未真正视对方为敌吧。几个时辰前,韩北望为"内奸"一事欲杀缪白的时候,就是任彦自暴真相才救了缪白一命。刹那间,缪白觉得血脉里又跳动着一股狂流,无论如何,任彦对他的友谊已成永恒,不管他是不是真地向金人泄露过他们的行踪。
雪崖的景物在缪白眼前风驰电掣般闪过,而缪白脑海中也不停地映现着各种情景,任彦、韩北望、鲍肃、嚣仲元、杨桐声、董芳、刘抱琴,一张张傲岸壮烈的面孔在他脑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身躯星坠,缪白黯然打开了"火云伞",降落之势顿时减速,缓缓地朝白茫茫的崖底降去。
雪落在伞衣上,仿佛也是红的。
北国犹有霜雪的消息,江南又是杏花春雨。杭城二月,西湖堤岸上的垂柳嫩芽初萌,湖中烟波浩淼。缪白手擎"火云伞",于湖畔踽踽独行。
关外之行,缪白除左目已成残疾外,原先英俊秀美的面颊上也添了三道皮肉翻卷的伤口,身躯上的伤痕更是不计其数。他能够辗转回来,也是历尽辛苦,不像当时赴五国城前那样有官驿一路接待。
包括嚣仲元在内,去时诸人,恐怕就只剩下他缪白一人了。虽然他们此行惨烈悲壮,但是,如果还能选择一次,缪白也许依然会慨然前往。
缪白手中擎着的是任彦的成名兵器"火云伞",忆起任彦那苦涩的笑容,心里又是一阵惆怅。无论如何,他终于返回了故土,尽管韩北望曾说过他们上代是从辽东迁徙而来,缪白还是认为杭州是他的故乡。经过此番险死还生,他真正意识到了南宋小朝廷糜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连宋朝皇帝赵构自己都醉生梦死,在前线杀敌的韩世忠、岳飞之流又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赵佶嘱托缪白转告赵构,希望赵构能够痛定思痛,亲贤臣、远小人,可赵构身在局中,又如何分辨得清谁是贤臣、谁是小人?甚至就算知道秦桧有不地道之处,赵构也依然有许多事情需要依赖他的。
跟冷酷的朝政比起来,钱雨竹那张冰冷的脸反而略显温暖。
缪家已成一堆废墟,破败的砖瓦和焦木告诉缪白,此地遭遇过一场火劫。缪白不敢相信地看着焦黑的瓦砾,缪家有六十多口人,房舍也有十数进,就算一处不幸起火,也不可能殃及整座庄院,再说地处湖畔,救火也较为方便。他爹他娘呢?还有三位兄长和嫂子、侄儿他们去了哪里?他再世为人,万万没料到回到杭城已真的恍若隔世。
路边有一个小贩擦身而过,缪白劈手拉住他,指着眼前的废墟道:"你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那小贩见到他脸上刀疤,像见了凶神恶煞,颤声道:"大……大概有……半个月了吧,你……你松……松开手!"缪白不但未放手,而且他的手指几乎抓进小贩的皮肉,独眼闪着凶光:"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焚毁了整座庄院?"那小贩忍痛道:"我……我怎么知道?只……只知道那天夜里,这……这座庄院内四处火起,火光映遍了整座杭城,在九里松那边都望得见。你……你抓痛我了。"缪白仍然没有松手,厉声道:"那么庄院内的人到哪里去了?"小贩骇然望着他的独目,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道:"我……我只听说那一夜庄……庄院里人都睡死了,没……没有一个人逃得出来。"缪白心里格登一震,不由打了个寒噤。那小贩趁机挣脱这"疯子"的手爪,慌不迭地逃开了。
四处火起?无人逃生?缪白骤然感觉到了这场火劫是有人蓄意制造的,否则偌大的庄院决不会这么轻易就付之一炬,更不会没人幸免,特别是三位身怀武技的兄长。不用细想,缪白已大致掌握了这桩惨剧的真相。只有可能是秦桧,所有人身死,显然他早跟金人暗通款曲,得知缪白死里逃生,所以便追查上了缪白家人。只是想不到……缪白钢牙咬得格格作响,右睛差不多喷出火苗来。
假如不是他缪白头脑一热,去参加什么"地狱游戏",这悲剧就决不会降临到缪家。钱雨竹固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可最终竟是他害死了钱雨竹和自己的家人。"你碰我,我就死!"到如今,缪白即使有心碰钱雨竹,也不能够了。
细雨敲击在伞衣上,也敲碎了缪白那颗疲惫的心。事已至此,他该怎么办?刺杀秦桧?——这是比营救徽、钦二帝更为遥不可及的妄想。
远处忽行来一队禁军,竟达六七十人。他们好像早就伺伏在附近,留意缪家废墟上的动静,一直等待缪白的出现,以便一举击杀。缪白举伞静立雨中,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木然地让禁军将他围住。那队禁军好像对他也颇为忌惮,围着他不敢贸然出手。缪白淡淡地道:"是秦桧派你们来的?"一位头领模样的美髯中年人喝道:"相爷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吗?"缪白依旧渊停岳峙,冷笑道:"那是你的相爷,不是缪某的。"美髯人勃然怒道:"你想造反?"缪白毫不动气地道:"他一把火烧了我的家园,想不造反也没法活了。"美髯人道:"相爷想烧谁家就烧谁家,你又能怎么样?"缪白看着他们立刻就要扑上来的样子,仍然平静地道:"韩北望跟你是什么关系?"美髯人一呆,又听缪白道,"你这部胡须很好看!"美髯人不由又是一愕。
就在这时,缪白骤然把"火云伞"一收,振臂往美髯人飞掷而出。那美髯人正值吃惊,猝不及防之下,胸膛已被伞尖贯穿。红伞去势未尽,带得美髯人疾退两步,伞尖又穿入一位禁军身上。美髯人此时方咯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那部美须。众禁军见缪白甫一出手就毙杀二人,尽管心惊,但还是硬着头皮一拥而上,希望能够趁乱割下缪白的首级去向秦桧邀功。
缪白已掣出"奈何桥",不动则已,动则如风,几个起落,刀剑闪处,又有三名禁军倒地。禁军仗着人多,又个个立功心切,都不要命一般杀向缪白。这些禁军平时训练有素,不似金国那些看守赵佶父子的守卫疏于习练。缪白暗忖要杀出去的机会并不是太大,不由感叹他刚从金人的阻击中回来,又要面对宋朝军士的截杀。
风雨飘摇,缪白又搏杀数人,身上已添七八道新伤,心道:"宋朝军队对付自己人果然如狼似虎,他们奸杀秦小娥的暴行看来并非偶然,也无怪南宋小朝廷一直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他左腿前跨,撞飞一人;右臂轻扬,刀锋划破一人喉咙;左腕反刺,剑尖插入另一人左肋。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端的是教人心胆俱裂。可那队禁军知道缪白形孤势单,体力有限,虽又被击杀三人,但也终教缪白右胫挨了一刀,脚步间已见蹒跚。缪白猛又前闯四步,背靠一位禁军的前胸,反身回击。那禁军被他紧紧压住,手中空有利剑,却无法刺到缪白身上任何地方。缠斗间,缪白背脊发力,震倒那人,那人又接连撞翻数人。然后,缪白以刀剑相牵的铁链子绞杀一人;紧接着,他身躯微蹲,使出"奈何桥"的精妙杀着"幽台望乡",想起连自己家乡都伺伏着暗算他的宋朝军士,暗叹如此之"乡"不"望"也罢。
正面朝着他的那名禁军见刀剑来势如惊涛裂岸,骇然速退。缪白这招"幽台望乡"连矫今来这样的宗师级高手都被他卸去了一条臂膀,这一次竟然仅只划破了对手的胸口衣襟,缪白不禁暗叹,知道这是他眇了左目之后、视觉不敏,武功也因此打了折扣所致。一招落空,那"奈何桥"也似失了灵性,再没有适才的磅礴气势。那队禁军伤亡十余人,剩下四十余名禁军的攻击却更为疯狂。缪白心中苦笑:"想不到我缪白没在’囚龙岭’战死,倒要死在宋朝军士手里了。"就在缪白绝望之时,已成合围之势的禁军忽然乱成一团,只见一条青色人影撞开六七人,一手挽起缪白,一手急舞着青铜剑,兔起鹘落,转身已掠了出去。禁军中有士兵认识此人,惊呼道:"杨桐声,是杨桐声……"青色人影疾掠十七八丈,和缪白双双跃落西湖。众禁军望着细雨霏霏的湖面,无法寻见两人的去向,徒呼奈何。而缪白却在水底下暗自长叹,"地狱游戏"过程中,"洗髓池"考验他们的潜水能力,在五国城没有用上,此时倒成了他的逃生途径。
潜游了一大段距离,两人在苏堤上岸。缪白悲喜交集地望着从湖水中爬上来的杨桐声。他满以为杨桐声也已跟韩北望、鲍肃等人殉难于"囚龙岭",想不到还能劫后重逢,欣喜地道:"杨大侠能够回来,真是老天有眼,我以为再也见不着杨大侠了。"杨桐声脸上也写满苍凉,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哀痛地道:"可惜韩教头、鲍老居士他们再也不可能跟我们把酒豪饮了。"缪白心头一痛,突然愤愤地道:"我要杀了秦桧这奸贼!"杨桐声漠然道:"杀了他又有什么用?朝纲不振,君子在野,小人当权,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臣子!"缪白感觉句句都在理,心中却更茫然。杨桐声看到缪白悲伤的神情,忽道:"缪老弟无须悲伤,你的家里人都已遣到别处去了。"缪白大喜道:"什么?我爹他们并没有……"杨桐声道:"是的,你们家没有遭此劫难。我杀出’囚龙岭’后,猜想秦桧为了封口,可能会追杀生还者,而生还的除了我只有你,要想拿住你,胁迫住你的家人则是最好的方式。我早赶晚赶,也是机缘巧合,我刚通知你的家人悄悄潜走,次日夜里,就有禁军趁黑拿人。想是他们看见人走宅空,一怒之下,竟然放火烧宅。"缪白浑身一热,泪光在眼眶中闪动。这一刹那,他清晰地感受到杨桐声身上的豪情和侠气,从相识到相知,他自始至终都发现杨桐声的身上闪现着一种特殊的光芒,至此,他终于明白那就是熠熠生辉的侠义之气。此番若非杨桐声的义举,缪家老少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了。
杨桐声道:"前些日子,令尊和令兄已渡过钱塘江,在曹娥江边分散而居。"缪白知道曹娥江一带人口稀少,又近山林,山高皇帝远,罕有官家之人到那里去,千百年来,曾有许多高人逸士就隐居在那里。即使跟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相去尚远,也应属远离战火烽烟的一角乐土。杨桐声续道,"尊夫人是位深明大义之人,若不是她提出要分散在曹娥江一带,恐也会因目标太大而逃不过秦桧的眼线。"缪白奇道:"散居山野的提议真的是钱雨竹想出来的?"杨桐声神秘地笑了笑:"当然是尊夫人,她考虑得比杨某更为周到。我知道缪老弟对她有成见,但她确实是面冷心热的女中豪杰,虽然她不懂武技。"缪白给他一语道破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心中则是一阵感慨。钱雨竹对他固然冷若冰霜,但在关键时全力维护他的家人,不能不令他心生感激。
杨桐声望着苍茫的湖光雨色,道:"缪老弟是超脱之人,以后有什么打算?"缪白暗暗苦笑,什么"超脱",他现在差不多快要"虚脱"了,颓丧地道:"还能有什么打算,但求闲云野鹤了此一生罢了。杨大侠今后又何去何从?"杨桐声道:"万事浮云过太虚,人生百年,弹指即过。杨某既然无什么牵挂,就力求让自己的生命展示得更精彩。我决定投军到岳元帅帐下,当然,我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缪白知道自己跟杨桐声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出世"和"入世"之间,以杨桐声的古道热肠,决不会寄身江海;而缪白却因为家教的缘故,断不愿再次卷入是非之中。缪白对他的选择既赞佩又担忧,道:"杨大侠要多保重自己才是啊。"杨桐声并不在乎自身的生死存亡,徐徐摇了摇头,高声吟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元帅说得好,好男儿自当征战沙场,纵马革裹尸也无所遗憾。"他拍了拍缪白的肩头,坦然笑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日还能共谋一醉?缪老弟也一路珍重。"说着,他扭头往北而去。
缪白看着那义无反顾的背影,暗道:"只有杨桐声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超脱的人。"
天高云淡,曹娥江畔,优雅端庄的合欢树散发着淡淡的木叶清香。
缪白远远就望见钱雨竹伫立在江边,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使她那冷冰冰的容颜也反射出一些暖意。无论如何,缪家有难,她没有趁机离去,反而助缪家老少迁居到这里,缪白没有理由再弃她而去。可他想起洞房时那把雪亮的剪刀和六言警句,深觉惶恐。
钱雨竹也看见了缪白,却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依旧不卑不亢地瞟着他。幸好缪白已经习惯了,经过此番变故,还有什么事情他接受不了呢,何况只是一位女人对自己的冷淡?任彦和秦小娥的不幸、董芳和刘抱琴的惨烈,使他对男女之事也有了别样的领悟。
江水在太阳底下泛出金子般的碎光,三四只小燕子在江面上抄水掠过,缪白眼睛花了一下,再看时,自己居然已站在钱雨竹的面前。钱雨竹的双手忽然举了起来,轻柔地抚在他脸颊的伤疤上。缪白身躯莫名地颤动了一下,独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辉。只听钱雨竹柔声道:"还疼吗?"缪白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以前他洒脱不群的时候,钱雨竹从未正眼瞧过他,此时他既成残废,怎么可能得到这冰美人的怜惜?他忍不住伸手摸上她的额头,钱雨竹竟没有躲闪,瞳孔里却是一片真诚的关切之色。他惊奇地道:"你没发烧吧?"钱雨竹娇嗔道:"你是我的夫君,我摸你的脸,不算不守妇道吧?"缪白身形剧震,想不到这个曾经觅死寻活的女人,今日竟主动"碰"了自己,而且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止不住心跳加速,不经意间,他已紧紧搂住了钱雨竹,悲声道:"你为什么反而喜欢我现在这个残废呢?"钱雨竹的眼中依稀有泪,道:"人家不喜欢碌碌无为的男人!现在……现在你已不是了。"看来,杨桐声已把缪白的事全盘告诉了她。
须臾间,缪白感到自己无比的幸福,打趣道:"万一我死在五国城,你还会惦念着我吗?"钱雨竹在他怀里依偎得更紧,笑靥如一缕春日的阳光,道:"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替你守一辈子寡。"缪白感慨万千,虽然他为此伤痕累累,甚至失去了一只眼睛,但他终于赢得了钱雨竹的芳心,思量之余,又不胜唏嘘。
正在这时,距他们不远处有一位白衣书生骑着毛驴,百无聊赖地往这边行来。那书生手里握着一册书卷,一路高声吟哦:"西风飒飒雨潇潇,小小人家短短桥。
独倚栏杆数鹅匹,一声孤雁在天霄。"此诗意境听似幽婉,实乃豪放之声,短短的二十八个字,道尽了当今朝廷的境况。国家内忧外患,当权之人却纸醉金迷,不思进取,苟且度日,以至于一些有才能的贤士心灰意冷,隐迹江海。缪白暗道:"杨桐声所能做的,确实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钱雨竹待那白衣书生骑驴远去,又将脸贴紧缪白胸脯,轻声道:"你知道吗,你越来越像萧秋水了?"缪白惊退数步,愕然道:"萧秋水?萧秋水是谁?"钱雨竹淡然一笑:"管他是谁,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残废。"缪白目睹她妩媚之态,不忍再追问下去。历尽艰辛,他终于拥美入怀,可是,在他以后的日子里,"萧秋水"这三字恐怕又成了他心中难解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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