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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

作者:风舞

一、夹缠不清的误会少年听剑师甄梓骑马走在清晨的山路上,凉风阵阵,心情正好。

在山路两旁浓淡不一的绿色里,甄梓只一眼便看见那悬浮着的红影。起初以为是个包袱被挂到了树梢上,离近了,却发现是个人。

那人垂着头,风吹起了遮脸的轻纱,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素白的脸孔,精致的五官,让走到近前的甄梓吃了一惊。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呢?他想了想,才恍然记起,之前露宿山林中的某个夜晚,半梦半醒中,这个女孩儿披着满身银亮的月光,精灵一样轻倚在树梢上的模样,已深深印在了他的脑中。

甄梓一直以为那是个梦,哪想得到竟会真的见到她。精灵一样的女孩儿被缚在了枝叶间,闭着眼,素白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那神情让甄梓心里不由得一紧。

他想也未想,抬手在腰间剑鞘上一扣,紫麟剑弹出剑鞘,化成流光绕着女孩儿的身子转了两转,割断了缚着她的绳子。女孩儿跌下来,甄梓伸手稳稳接住,双腿一夹马腹,黑马箭一样蹿出去。

马钻进道旁的树林里,拐了几个弯后,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他跳下马,将女孩儿放到一块平整的地上,自己则坐到一旁,心情紧张地等着女孩儿醒来。

过不多久,女孩儿醒过来,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便定在甄梓身上。"你还好吗?"甄梓轻声道。

"你救了我?"女孩儿的神情有些许茫然。甄梓点点头,张嘴要说话时,却被女孩儿急声打断:"怎么是你?你是谁?"她一挺身子坐起来,瞪圆了眼,紧紧地盯着他。

甄梓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儿已从地上弹起来,伸出一根葱白纤细的手指,指着甄梓大叫:"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怎么是你救我?他人在哪儿?"女孩儿又急又怒的表情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连串的问题更是让甄梓摸不着头脑,他呆呆地看着女孩儿,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傻子啊?"女孩儿尖叫道,"算了,本姑娘没时间和你在这里耍闹,看你这呆相也知道你是个被人利用的白痴!"她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甄梓好心救了人,反倒挨了一顿骂,心里腾起股火气来,立刻站起身便要过去理论。他眼前却忽地掠过一线银光,身子竟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给悬了起来,被一股力量牵着,扎手扎脚地吊到了空地上方。

"就这么放过你可不成!"刚刚离去的女孩儿竟折回来,伸着的右手上套着五个指套,数道银丝从那上面伸出,纠缠在他身上。

"你——"甄梓又急又气,话都说不下去了。

"你先在这里等着吧,过一阵子该会有人把你放下来的。记好了,以后见着本姑娘,最好躲远着点儿。最看不得你这种秀气得跟小姑娘似的臭男人!"女孩儿五指灵巧地一抖,银丝便断了。女孩儿转身便走,临离开时,还颇潇洒地挥了挥手。甄梓眼看着那红影云一样地飘进林子,转眼便消失无踪。

"小甄被女人给耍了!"紫麟剑的灵在灵识内笑出了声。甄梓咬牙轻喝一声:"断!"泛着紫色的剑气激射出来,挑断了丝线。甄梓翻身落回地面,揉揉被勒红的手腕,重重地吐了口气。

"这都是……都是……"他摇摇头,趺坐在地上。

"女人啊,女人!"剑灵在灵识内聒噪不休。

简直是没有办法解释的事。如果说救人也算是错误的话,那什么才是对的?而且,为什么那个在月色下恬静如精灵般的少女竟会是如此的泼辣?难道那种表情就只在梦里才有的么?

甄梓甩甩头站起来。就当做了场白日梦吧,他想,不然还能追过去要她道歉吗?他叹了口气,正要去牵马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喂,小哥儿,刚刚的事,多有得罪了!"甄梓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林道上,一张黝黑的脸膛上堆满了歉意。

"什么?"甄梓素来冷静的心刚刚被那女孩儿搅得一团糟,还未平静下来,却又冒出这么个人来说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身为听剑师的定力此刻已从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黑漆漆的眼里正爆出两点火星来。

"在下的意思是,那姑娘找的其实是在下,谁知……""谁知被我救了,让你错过了英雄救美的机会,是不是?如果你觉得不甘心,那我道歉,总可以了吧?我还有事,恕不奉陪!"甄梓一口气说完,便翻身上马,两腿狠狠一夹马腹,顺着林道直冲出去。

黑脸膛的男人讷讷地站在树下,看着一人一马消失在林外,才苦笑着摇摇头:"倒把个不相干的外人搅进来。也不晓得这姑娘要闹到什么时候!"

甄梓打马疾行,沿着山道一直驰到城边,跟着人流入城时,又回头看向山路,清新的景致,倒衬得刚刚发生的事更像一场白日梦。也许真不过是场白日梦,不然青天白日之下,怎么会发生那般古怪的事情?他只略想了想,心思便被城内传来的喧闹声吸引去了。

这里是距青界山最近的一座城。上一代国君在青界山上建下青犀殿,用以赏赐有功的武将。这山下的城,便随之被命名为"犀照"。犀照历来都是出武人的地方,因江湖中人来往不断,才造就了今日不输于平原大城市、独属于武人的繁华。宽阔的街道,齐整的屋宇,虽没有奢华的饰物,却自有一番卓然的气度。

一入城,耳边便满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商贩的叫卖,路人的谈笑,还有行人身上的兵器在匣中鞘内叮当撞响的声音,雷一样在甄梓的脑袋里滚来滚去,没有一丝停歇之意。可是出奇的,甄梓竟没有觉得烦。一贯喜好清静的他此刻竟似沉浸在这种意境里,一双眼珠随着人潮转动不休,身边的一人一景一物,每一样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更是让他忘了之前发生的事。直到走得饿了,才在一座名为"五味楼"的酒楼前跳下马来。

一个店伙从门里一路小跑出来,满脸堆着笑,笑得连五官都挤在了一处:"最近可忙?都不见爷常来啦?快!楼上雅座有客——"他扭脖子朝里面大喊着。听他说得好像认识自己一样,甄梓皱了皱眉,更正道:"我第一次来犀照!" "哦,第一次,那以后可要常来!快,快请进!那个谁,把小爷的马牵去,好好照顾着!"店伙对此显然早已见怪不怪了,对甄梓的反驳应酬得圆滑得当,那笑容的热情半分也未减,半推半拉地将他让进了门。

他随着店伙上了二楼,挑了张窗边的桌子坐下,要了几样菜,便凭窗看去。

这酒楼底座颇高,凭窗而坐,由上往下看去,别有景致。向远处看,正是青界山连绵的山脉,在蓝天白云之下,主峰青界峰刀削般笔直挺立着。

"青界峰上青犀殿,那是战神休憩的地方……小哥儿,这里可有人么?"甄梓正看得出神,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转过头去,便看到一张黝黑的脸膛,一双细长的黑眼睛里含着笑意看过来。

"是你!"甄梓皱起眉来。正是那个树林里遇到的人。"你追着我来的?"他低喝道,眉宇间已有寒意慢慢逼出。"不,不是,你误会了!"那人依旧笑着,问:"在下可否坐在这里?"见甄梓眼中的寒气越来越重,他"哈"了一声,道:"没有法子,你看,就你这一张桌子空着。"甄梓忽地转回头去,看着窗外不再理他。那人"呵呵"笑了两声,竟真的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没等多时,菜便上来了,店伙先是愣了愣,随即放下菜,又跑去拿了碗筷。刚要放下,甄梓在一旁冷冷道:"我不认得他!" "啊?"店伙张了张嘴,随即赔笑道:"抱歉,是小的搞错了!那——"他转头看向那人,"您要点儿什么?" "简单来几样!不过,要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那个叫什么名字的酒?""飘夏!"店伙大声道,"犀照有名的烈酒,飘夏!要多少?" "一坛!"那人笑眯眯地道。

"会醉的,先生!"飘夏酒是犀照的名产,就像武人刚烈的性子般,入口便带着种霸道的辛辣之气,半斤下肚,便会让你觉得五内都要炸裂开般的痛。喝上一斤都是了不得的,这人一要竟是一坛。虽说店伙首要的目的是赚钱,却也被这人唬了一跳。

"醉?"那人放声大笑,"却不知是边关的酒烈还是你们飘夏酒更烈。只管拿来,不会少你酒钱便是了!"店伙转身跑掉了。

转眼间,那人的菜也已齐了。他拍开坛口封泥,一股热辣辣的气味扑鼻而来。"好酒!"他笑道,随即把酒坛朝甄梓跟前一递,"来一杯?"这酒没靠近时,就已把甄梓熏得两眼直流眼泪,这时递到面前,那股味道直冲鼻端,别提多难受了。他忙往后躲去,摆手道:"我不喝酒!" "呵,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那人又向前一递。

甄梓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头腾起,猛地站起来,便要发作。那男人却突然笑了,道:"小哥是听剑师吧?"甄梓不由得一愣。"在下的剑对你有反应呢!"男人一拍腰间的佩剑,那剑正在鞘中微微震响。甄梓烦躁的心立时静了下来。清静的灵识内原来早有波纹在搅动了,自己竟一直没有束住灵识么?甄梓握成拳的手中不由得渗出冷汗来。亏得这尚武的犀照城中听剑师也不在少数,不然,非要惹出麻烦来。

"看你年龄不大,怎么会……""找我做什么?"未等男人说下去,甄梓冷冷地截下话头。"只是碰巧而已!"男人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张口喷出一股呛人的酒气,"在下不过是有事要办,上来吃个便饭,就碰见你了!自然,信不信在你。在下想说的是,日间的事,多有得罪了!在下和那个小姑娘……唉,算了,乱糟糟的,不提也罢!"他摆摆手,又倒了杯酒。

甄梓没理他,目光无目的地转向一边,却正好见到店伙上来,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红影子,正是那发起怒来小猫一样的女孩儿。不过是一瞥间,便被那女孩儿发觉了,一双眼立时钉子一样看过来。

正端着杯子喝酒的男人被女孩儿看得呛了一口酒,苦笑着摇摇头,眼见着女孩儿随在店伙身后上得楼去,才对甄梓道:"真是很巧!"话音未落,楼上便飘来一阵乐声。男人抬头向上看了看,道:"这姑娘是乐师呢,缠人的功夫也好得紧!该走了,后会有期,小哥儿!"男人果真放下酒杯,转身下楼去了。

甄梓不由得一愣,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时也站起来要离开,谁知刚付了账,便见到那女孩儿的红纱衣在楼上轻轻一晃。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慌,由店伙手里抢过马缰,翻身上马便疾驰而去。

那女孩儿随后便追了上去。两人一马,一前一后,沿着大街疾奔。甄梓伏在马背上,见弯就拐,见巷就钻,只想把这女孩儿赶快甩开。可是真应了那男人的话,这女孩儿缠人的功夫当真好得要命。这个路口甩脱了,那个路口却又冒出头来,也不知她练的是什么古怪功夫,好像根本不需要换气一样。

一追一赶有一阵子,在城里也足足兜了一圈,甄梓终于烦了,在拐进一个巷子后,猛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女孩儿不在身后,他便仰起头看着两边的高墙。不出意料,红影不过眨眼间便翩然落下,挡在马前,一双圆圆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这女子极是有趣!"剑灵忽然浮出来,在灵识内掀起波纹。

"嘁!"甄梓一撇嘴,束住灵识将剑灵赶开。"本姑娘好心饶了你,竟又跑到我面前来。还想本姑娘把你吊起来么?"女孩儿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遥指着甄梓的鼻子,"他呢?" "我不认识他!"甄梓别过头去冷冷道。

"撒谎!"女孩儿无视甄梓的神情,继续尖声道,"刚刚你还和他同桌吃饭,这会儿就说不认识他,鬼才信你!" "嘁!"甄梓又一撇嘴,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就要绕过她往前走。

只是马刚一抬蹄,便发出一声嘶鸣,随即便失了平衡往前栽倒。甄梓急急跃起,落到一旁。他转头瞪着女孩儿,女孩儿轻笑一声,两手抱胸,也不看他。

黑马跪在地上,马的两条前腿上有银光一闪,细看去,正是日间用来拴自己的丝线。甄梓抽出匕首割断了丝线。黑马挣扎着站起来,伸过马头在甄梓身上蹭了蹭,以示感谢。甄梓吸了口气,将匕首慢慢插回鞘内,转过脸,看向女孩儿。

女孩儿翻了翻眼睛,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让开!"他气极了,反倒冷静下来,声音不算大,却透着冰样的寒气。女孩儿见他似是真的怒了,心里便是一跳。刚刚那股子泼辣劲儿也顷刻间消失不见,一张利嘴突然间说不出话来。眼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过来,带着那足以冻死人的寒气,便不由自主地向一侧闪了闪。

但只是闪了一闪,甄梓还未走过去,女孩儿便回过神来,又一步跳到他面前,右手一挥,五道银弦立时由五指上的指套中射出,纠缠成网劈头盖脸地向着甄梓罩下来:"看你说不说!"甄梓振腕拔剑,剑气如华,倾泻而出。银丝编织的网在剑势前被撕扯开,却又立即换了个样子,重新纠缠成五条游动的鞭子,打着旋儿袭来。操弦的女孩儿飞身而起,左手不知何时也套上了同样的指套,一抖一挥间,又是一张网撒了出来。甄梓剑势不停,紫色的剑光翻卷,将那网高高挑起,去罩那五条鞭子,人则从马上倒掠出去。女孩儿双掌一合,鞭子和网竟合到一处,银光一闪,化成更大更密的一张网,在漫天的阳光下,银亮亮地耀人眼目,向这一人一马直直罩下来。

眼看着网便要将自己罩住,甄梓却突然撒手抛剑。那剑虽离手,却不落地,紫莹莹的剑身上紫光倏地暴涨,剑便乘着紫光拔地而起,直迎上那网。银弦编织的网一撞上那剑光,便哗啦啦地散开了。

耳中只听得"咦"的一声,那网便呼啦啦地收了回去,在女孩儿的手中结成两柄银亮亮的小剑。甄梓握住紫麟剑,冷冷地看着女孩儿。"打够了?"他问。

"你那是什么鬼功夫?"女孩儿皱眉尖叫。甄梓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她。

"不打算告诉我他在哪儿么?"女孩儿气道,"大白痴,当心他拿你祭剑!" "祭剑?"甄梓一惊。看着女孩儿半扬起的脸上又急又怒的神情,倒不像是在说谎。可在酒楼时,通过灵识的接触,他清楚地知道,那人并不是一个懂得祭剑的铸剑师,不过是个普通的武人。而即便是铸剑师,也没有人会拿人命去祭剑的。"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用剑之人!" "咦?"女孩儿瞪大了眼,"他告诉你的?你居然会相信他?""我是听剑师,不需要听人讲!"甄梓冷冷地别过头去。"你是听剑师?开玩笑吧!"女孩儿双手叉腰,撇着嘴不屑地道,"能听剑灵说话的高位听剑师的年龄至少得在二十七八岁以上,哪有你这么小的听剑师!" "嘁!"甄梓翻身上马,就欲离开。

"慢着!"女孩儿横掠到马前,黑马惊得轻嘶一声。"你到底想怎样?"甄梓吼了起来,"我不认得你,也不认得那个人。我和你们根本毫无干系。你到底有完没完?" "哟,原来你会发脾气!"女孩儿"哧"的一笑,那笑容令她素白的脸孔一下子发了光,就好像突然有束阳光穿过了高墙的阴影,映到了她的脸上。这阳光顷刻间便照进了甄梓怒意腾腾的心底,一下子便驱开了怒火。他不由得呆了呆。

见甄梓盯着自己看个不停,泼辣的女孩儿立时浑身不自在起来,手一挥,几根银弦打着弧纠缠上来。甄梓惊了惊,急忙跃起,颇有些狼狈地落在地上。

"既然是误会,本姑娘向你道个歉!把你个外人扯进来,是本姑娘的错!再见!"她急急地别过脸去,几句话说完,便真的纵身而起,翻墙离去。

小巷里立刻空寂下来。甄梓扬起脸看向她消失的地方,心里竟霍然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小甄不该有这种感觉!"紫麟的剑灵过来人似的在灵识内絮叨。

"你又偷看我的想法!"甄梓的灵识掀起波涛,将剑灵强压回去。

"吾从不偷看,是小甄的思想太过放纵!"剑灵抖了抖,竟避过灵识的波涛,重新钻出来。

"老头子总是有道理!"甄梓"嘁"了一声,打马向巷子的另一头行去。

"吾不老,亦非头子。小甄的语病怎么还改不过来?"剑灵絮絮叨叨个不停。甄梓长叹了一声,也不再理它了,任它在灵识内翻上翻下,喋喋不休。

二、

这女孩儿的干脆离去,是不是就代表自己从这夹缠不清的误会当中彻底解脱了呢?甄梓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还是尽快离开得好。他可不想与这个不相识还有些胡搅蛮缠的女孩儿搅在一起,直觉上,他更认为这样一个女孩儿惹上的事,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样想着,甄梓打马出了小巷,拐上一条敞亮的大街。整条大街不见半个骑马的人,甄梓左右看了看,只好跳下马来,牵着它朝前走。街两旁分散着店铺,大多都是兵器店,出售的皆是各式的古兵器。那些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又饮过多少鲜血的剑沉沉地摆在店堂内的架子上,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散发出阵阵阴寒之气。

街上行人不多,比之刚刚入城时的那条街,静得仿佛两个世界。甄梓走在街上,虽然阳光暖暖地洒下来,他却仍禁不住被这店中弥漫出的寒气浸得打了个哆嗦。"小甄定性不够……"剑灵又开始聒噪。

"少啰唆!"甄梓搅起一个巨大的灵识波涛,将剑灵给拍了回去。

街上的行人对甄梓的出现似乎颇感兴趣,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打转,最后却都停在他腰间的佩剑上。这里都是识货的行,这柄传承了数百年的古剑自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甄梓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剑柄上。

"没人能带走吾,小甄可以宽心!"剑灵又挤了出来,开口道。

"那是当然的!"甄梓在灵识里冷笑,"谁带走你谁倒霉,还没见哪个和我一样傻的!"剑灵听出他话中的隐意,头一次自动地沉了下去。

正走着,却听一旁有人惊呼一声:"天,紫麟!"甄梓倏地转过头去,看向发声的人。在一个铺子前面,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袍的虬髯男子正瞪大了一双眼,直直地看向甄梓腰间的佩剑。好半天,这虬髯男子才发现甄梓也正看着他,目光便从剑身上移动到甄梓的脸上。

"咦?你……"男子半抬着手,皱着眉头,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你是……"那部虬髯看起来着实眼熟,甄梓恍惚记得小时候,祖父的一个弟子便蓄着这样一副胡须,没事时,还总爱用胡须的末梢扫动自己的脸,痒痒的,常逗得自己笑个不停。

"你是……管野!野师伯!"甄梓喊出来,指着自己道,"我是阿梓啊!" "我的天!"名叫管野的男子一拍额头,张开双臂急奔过来,一双大手重重地在甄梓肩上一拍,"都长这么大了么?师伯出来那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儿!哈哈!"管野放声大笑,大手不停地拍了又拍。

管野就像当初摆弄小时候的甄梓一样,把他前前后后看了个遍,直把他一张白净的脸看得通红一片,才停下来。"怎么跑出这么远来?"管野抢过他手里的马缰,带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师伯就住这儿不远,你伯母也在。有什么急事没?没有就住几天!" "爷爷要我出来办事!"甄梓道。"办事?倒也是,你不小了,是该出来历练历练。南山那地方,虽是清静,但总不能一辈子呆在那儿。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你野师伯虽然及不上你爹的能耐,但摸爬滚打好几年,倒也没丢了老爷子的脸。他老人,最近身体如何?好多年没回了,一切都还好吧?" "嗯!"甄梓跟在一边,低声应道。看看管野手里的马缰,他知道自己暂时是走不成了,总不能驳了师伯的好意啊。

"好了!"管野重重一拍他的背,"走,快走吧!"说完便大步朝前走去,甄梓略迟疑了一下,随即跟了上去。

管野的在长街的尽处,一条小巷子里。

高墙深院,一扇红漆的大门,门内一栋小楼,带着小小的花园。花草修剪得精致,正值花期,一丛丛的花开得正艳。一个青衣的妇人提着铁皮卷制的小壶,在园子的一角浇着水。她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便抬头望过来。

"阿雨,这是我那甄师弟的儿子甄梓!阿梓,这是你伯母!"他拍了拍妇人的肩,又推了推甄梓。

"小侄见过伯母!"甄梓上前行了一礼。妇人呵呵地笑起来,声音温软好听:"这么漂亮的孩子,一路上累了吧?快进来!"她放下水壶,引着甄梓进了客厅。

房间不大,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不过是一些木制俱,却收拾得很齐整,摸上去,一星儿尘土也不见。叫阿雨的妇人让甄梓坐在椅子上,便出去了。不多时,就端进一盘水果来,正要说什么,外面却传来门环碰门的声音,她匆匆赶过去应门。在一旁的管野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道:"到底赶上了!"他看了甄梓一眼,解释道:"师伯的一个朋友!"一阵脚步声响过,门打了开,一个脸膛黝黑的人迈大步走进来,见了管野,便一抱拳,笑道:"管兄,许久不见了!" "哈,这一年来,靳老弟去哪儿混了?"管野过去,也是一抱拳。

"这一年来……咦?"靳姓男人目光转动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甄梓。而甄梓早已站了起来,也正用一双又惊又怒的眼看过来。

"你小哥儿怎么在这儿?"男人"哈"的一笑,道。

"你们,你们认识?"管野看看来人,又看看甄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而已!"男人仰头笑道。"这是师伯的老友,靳羽龙。他是我师弟的儿子,也是南山甄一脉单传的独苗!怎么,你们有什么误会?"管野过去,拍拍甄梓。

"南山甄的?"靳羽龙拍拍自己的剑,"难怪这么小便做了听剑师,管兄听过的剑会对你有反应,你的灵识之深,实在是……""靳老弟不要打岔!"靳羽龙话还未说完,却被管野截断,"还没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误会!"被截断话头的靳羽龙愣了愣,随即便发觉管野和甄梓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古怪。靳羽龙是个老江湖,自然知道其中有自己不曾明了的东西,便也顺势转过话头去,将之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末了哈哈一乐,道:"大叔还是得跟小甄你道个歉,我那一走,确是狡猾了。怎样,那个姓弦的小姑娘又再缠上你没?"甄梓撇撇嘴,无奈地笑道:"刚还和她撞了面。说了什么祭剑的事!我说你那剑极普通,她便离开了!莫明其妙的!" "祭剑?嘿嘿!"靳羽龙反手将腰间佩剑抽出来,蕴着生灵之气的光华在剑身上流动。

"这柄剑可算是有些来头,是由十几年前的一对夫妇所铸。我起初不知道那小丫头对这剑的兴趣何在,但与她纠缠追逐了一月有余,零零碎碎地攒下些线索来。她在找剑,并且就是要找那对夫妻所铸的这种形貌剑柄的剑。"靳羽龙用手指轻轻抚过剑身,剑光摇曳缤纷,耀人眼目,"可能,又是与十年前的那个传言有关!"

据说十几年前,就在这个犀照城,有一对铸师夫妇,手工极好,铸艺极佳,常常引得人千里迢迢从东极洲的另一头来这里找他们铸剑器。十年前的某一天,有一个人送来一块奇异的材料,要他们打成一柄剑,除此,没有任何别的要求。由于材质特殊,所以在耗去了几乎半年的时间后,方才成形。剑主在得到消息后又赶来了,一直守着剑,直至出炉。

由于没有特殊要求,这剑的外形以及花饰全部都是按惯例做好的,虽说其外表看着普通,但据说在剑出炉的那一刻,整柄剑都曾爆发出一种妖异的魅力。在最后一刻,那剑主竟突然跳起来,抓起还烫手的剑,高高举起,然后闪电一样挥出。

就在那天,铸剑师夫妇无缘无故地死在了这人手里。那之后,过了段时间,便传出这柄剑内宿了两个怨魂,便是那夫妇二人枉死的魂灵凝结的怨气。

常说铸剑者若是以人祭剑,剑上便会有死者的魂灵纠缠,不再有生灵之气。自古以来,铸剑者以人祭剑,是会惹得人神共愤的。剑上纠缠着怨灵,这剑便被称为"鬼剑"。鬼剑中宿着的是人的怨灵,所以,就拥有控制执剑者的妖异力量。

传言一出,各地的听剑师便闻风而动。鬼剑是不容许留存于世间的,不管鬼剑的成因为何,它也是一柄只会带来灾害的剑。于是,同为这夫妇所铸的、并拥有同样剑柄的剑大多被毁去了。有的毁于听剑师之手,有的则毁于一些武人之手。即便一见之后,晓得那剑中并非有怨灵相缠,也要毫不留情地毁去,因为生怕自己被怨灵迷惑了,而看不出其中的异常来。

就这样追了整一年后,一直没有异常之事出现,于是,便有人怀疑那传言是假的。慢慢地,追查的人就散去了,剩下的剑便逃过了一劫。转眼间许多年过去,关于那鬼剑的传言差不多都快被人们忘记了。偶尔有哪个听剑师谈起,也是当成笑谈一句话带过。剑能吸引两个魂灵?岂不是天方夜谭?

……

"那一年,甄也派了人出来!我就在其中!"管野撑着下巴,略略出神地道,"不过谁也没找着那柄剑,就当个笑话听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看那姑娘的架势,怕不会善罢甘休的!"靳羽龙摇头苦笑,"一直都没问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会有这样一柄剑的!不过亏了她找上的人是我,不然找到别人,不知道情形的还好,若是那知道些内情的人,怕是要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对她下死手了。日间的事,实在是误会!她把自己吊起来,是指望着我救她时趁机偷我的剑。嘿嘿,没想被小甄你救了!大叔在这里再跟你赔个礼,小甄别再往心里去了!"甄梓心里叹了一声,点头道:"也是小侄没能细听前辈的解释。前辈再这样说,惭愧死小侄了!"

靳羽龙与管野呆在一处,几坛子酒下肚,便成了两个无话不说的醉鬼。当晚,醉成一摊烂泥的靳羽龙住在管野中,整整一夜都睡得死死的。

甄梓却半宿都未能合眼。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得让他都来不及思考。从前在南山时,往往一天都不会有事发生,日子一直都是平平淡淡。虽说他喜好清静的环境,但今天发生的一切,自己却没有感到多少烦躁之意,隐隐地,却还有一些无法言明的欢喜之情。

特别是那个泼辣蛮横的女孩儿,不知为何,竟是如此的难忘。甄梓翻了个身,看到放在枕边的紫麟剑。剑灵在灵识内钻出头来:"小甄在想那女孩子?" "你又知道了!"甄梓叹了口气。

"小甄是年轻男人,若是不想,便要出问题!"剑灵用一副教书先生的口吻念叨着。"嘁!"甄梓一撇嘴,不承认也不否认。

三、龙头

在离犀照城不远的一座小镇子里,有一座大宅子。大宅的主人在二十年前,是名震江湖的大豪,有着一呼百应的魄力。大豪姓龙,因为他在江湖上的势力,人们都叫他"龙头"。叫得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本名,以至于今日,大仍呼他为"龙头",而他也仍带着当年那种意气风发的笑容点头应答。

龙头退隐江湖十数年,当年的威势仍留于江湖人脑中。年年龙头寿辰,各帮各派都会派至亲子弟前去拜会,送上精选的贺礼。因龙头近年来痴迷于铸工,各地知名的铸师便也借此机会前来拜会,以提高自己的名气。当然,有铸师来,自也会有听剑师前来,借机一展其听剑之术的精妙。

每一年,龙头寿辰前几日,犀照城内便会出现来自各地的拜寿者,拿着各自精选的、与铸工相关的礼物,只等着拜寿那一天,将礼物献上,以表心意,再在众人面前一显自己的气势。

一连数日,管野和靳羽龙都里外忙个不停,为的就是这龙头的寿辰。看着这许多人只为了一个老人的寿辰忙碌,甄梓就觉得不可思议,是什么在驱使着这群人不知疲倦地忙碌?对于甄梓来说,眼前这些繁杂的琐事,远没有那个鬼剑的传说来得吸引人。相比之下,他倒宁愿那女孩儿再找来,哪怕是再打上一架,也好过看着这些人的无聊忙碌。

日子到了,管野便与靳羽龙带着甄梓一起前去拜寿。甄梓原是不想去的,但管野一再地说这样的场合难得一见,也极长见识。甄梓拗不过,只得跟了去。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进了镇子。靳羽龙去料理住处,管野带着甄梓先去递拜帖。在小镇唯一一条大街的最里面,是一块极宽敞的空地,空地的尽头,就是一堵朝左右看都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高墙。墙的正前方,一扇气势雄伟的铜铸大门威严地立着,门前的石狮子瞪着两双铜铃般的大眼,盯视着来往的行人。

虽已将近午饭时间,这块空地上依旧挤满了递拜帖等待送礼的人。

管野拉着甄梓朝前紧走了两步,朝着一个青色短衣装扮的高个子男人打了个招呼。那人一见他,便笑呵呵地走过来,抱拳笑道:"管兄!" "五哥,忙着?"管野赔笑道。这个被叫做"五哥"的人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哪一年都这样,习惯了,习惯了!怎么,又带了什么新鲜玩艺来?你们哥儿俩总有好东西,老爷子可欢喜了!" "老人欢喜就好,我们哥儿俩的孝心也没白费!这是小弟师侄,阿梓,过来见过五叔!"管野一推甄梓。甄梓早被周围的喧闹声吵得有些晕了,管野这一推,方才回过神来,向前走了一步,弯腰一礼,道:"见过五叔!" "师侄?嘿嘿,好漂亮的娃儿,若是扮成个丫头,你五哥说不定就……嘿嘿!"男人咧着嘴大笑。管野狠狠一攥甄梓握起来的拳,将他涌起来的怒气强压回去。"五哥玩笑!喏,您收好!"他将一张大红的帖子递上去,男人接过去,看也不看便塞进怀里。

管野扯着甄梓朝人群外挤,小声嘱咐着:"万事能忍便要忍!这里不是南山,没人会让着你!"甄梓暗叹了一声,点头应了声:"是"!

递拜帖的人极多,等了两日,到寿辰那天,才轮到管野他们入内拜寿。

高墙之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幽林小筑,南方清雅景色在这里一览无余。龙头住在庭院的最里面,管野几人到门前时,已经聚了许多等候的人。管野、靳羽龙与其中几个熟人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聚在一处等着里面召唤。等了不多时,司礼人便出来大声唤道:"老爷有请,听剑师管野管先生,靳羽龙靳先生,及南山甄少主甄公子!" "南山甄"四字一出,便引得在场所有人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叹声,近百束目光立时汇聚过来,齐齐盯在甄梓身上。甄梓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的身背景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从未想过会像这般的惹人注目。此时被这许多人同时盯住了,他才有些明白,却又立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门内的客厅布置得喜气洋洋,到处都是大红色的寿字。两根廊柱上高悬着一副寿联,正墙上贴着个斗大的"寿"字,字的前面摆放着一张红木长桌案,点着粗大的红蜡烛。龙头就坐在桌案旁一张高背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进来的人。

"你是管野!噢,你是羽龙!我没说错吧?"三人还未开口,老人已抢先道。老头子慈眉善目,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雪白的头发用紫金冠束在头顶,秃秃的前额背着烛光,仍隐隐发亮。老人身子骨依旧健壮,骨架甚大,隐隐还有着当年的影子,若是远看,几乎看不出老态来。即便是这样离近了,也无法看出他已是个耄耋之龄的老人。

"难为你们每年都能找来新鲜玩艺给老头子把弄。真是好孩儿!坐,快坐!"他挥挥手。

"只要老爷子您欢喜,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理当尽心的!"管野一躬到地。三人致过贺词,依言坐下。

龙头朝甄梓招招手:"这个孩子,就是甄的娃娃?也是听剑师么?你过来,让老头子仔细瞧瞧!"管野在暗里推了甄梓一把。甄梓乖乖站起来,走到老人面前。

龙头伸出一只布满皱皮和老茧的大手,先是掐了掐甄梓的脸,然后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再张开大手掌,拍了拍他的胸膛。一双陷在眼窝里的眼像两把刀子一样,直看得甄梓心里发紧。这目光可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个待宰的羔羊。

"好,好娃儿!听剑之术有几年根基啦?会一点儿剑术武功不?"老人一张脸凑上来,甄梓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勉强摆出一副笑脸来,对老人的问题一一应答。

"嗯,好,不错!"看老人的脸终于离开自己,甄梓正想松口气,谁知老人又伸手过来,在他脸上重重掐了一把,"要是没什么事,就在爷爷这儿多住两天。这儿该不比你们南山小吧?老头子要是有你这么个争气的孙子,这辈子就什么都不愁喽!对了,你要不要跟爷爷学剑术?他们应该跟你讲过吧,爷爷年轻时,剑术武功可是罕逢敌手哟!反正爷爷也没什么资质好的徒弟,你要留下,就都教你了!怎么样?你就叫我师父吧,我收你做关门弟子……"老头子的话一说起来,就见不着结尾,甄梓听不是不听也不是,就只觉得站在老人面前,是他这十几年的人生里最痛苦的一件事了。直到站在一旁的司仪急着招下一批人进来,不得不打断老人的话,甄梓才得以溜回管野旁边。回头看时,老人似乎仍未尽兴,一双眼直盯着甄梓。好在司仪适时地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甄梓也不等管野两人,先一步冲出了大门。

回到房间,管野笑道:"老头子喜欢你!" "野师伯……"甄梓苦着脸看着他。靳羽龙一拍他的肩,大笑道:"人老了,都像孩子似的。不过老爷子还真是很少对哪个晚辈这样子,居然说出要收你做关门弟子的话。这可了不得。小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呢!"甄梓摇摇头,只是一脸的苦笑。看到那些前来拜寿的人,可以想见,龙头早年的威望确是不虚的,以至于到今天还影响着那些行走江湖的后辈们。可是,一个威望甚高的人怎会是那般模样?真的是人老了,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爱开玩笑了吗?还是装出来的?若是装出来的,那他所为何来?如若不是,讲得不客气些,真真就是一个老白痴!

宴席在掌灯后摆上。龙大宅广阔的庭院内灯火通明,摆着近百张大圆桌,每桌都围了数十个人。酒菜往来,醇香四溢。数十个龙的第一二三代门人弟子在各桌前穿梭来往,替龙头敬酒谢客。

吃到一半时,有一队人由正门入内,一个个身着光鲜闪亮的王近卫服饰,两人一担抬着贺礼,沿着庭院正中那条宽而长的白石板路朝主宅行来。宴会司仪的弟子满脸赔笑地迎上去,与走在最前面、着近卫长服饰的高大男人道:"锋王的大礼,在下代师祖收下了!诸位辛苦,席已备好,请入席吧!"他拍拍手,过来一些龙仆人,接过近卫的担子,往里宅抬去。

锋王是东极洲的侧王,是主君亲封的战神。如此地位的人,竟也会派亲随来贺寿。想想便知道,龙头的名望有多高。这不由令那些后生小辈们向往不已,崇拜不已。

酒过三旬,主事的弟子高声道:"为了给诸位添兴致,主特命晚辈们请来了乐师伶人,美酒佳人,仙乐入耳,当是人生大乐也!"话音未落,便有人发出不怀好意的哄声。主事弟子也不以为意,高举双手一拍,由主宅的一侧,鱼贯现出六个盛装的丽人,坐在已摆好的乐器前,乐音随之悠然而起。

虽然座位离主宅前乐师演奏处不近,但甄梓仍是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身着红衣、发起怒来像小野猫一样的女孩子。摇曳的火光之下,女孩儿被红衣映红的脸,艳丽得不可方物。以至于甄梓伸出去夹菜的筷子,都不知不觉地停住了动作。管野见他的神情,心里暗暗一笑,抬筷子在甄梓手背上轻轻一敲:"看什么呢?""啊?"甄梓失声叫起来,倒把管野惊得向后一坐。"没,没什么?"甄梓慌忙掩饰自己的失神,低下头去,连连往嘴里塞食物。

"又是这姑娘!本行是个乐师呐!"靳羽龙在一旁笑道。

"哦?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追这柄剑的姑娘?"管野皱眉道。"是!好像是叫弦舞月的!"靳羽龙抬头看了女孩儿一眼,只一眼,便被她的目光逮了个准儿。之后,那像愤怒的小猫一样的目光便一直望过来,没有移动半点。

"嘁!"甄梓几乎是狠狠地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一旁的管野却乐出了声。

"野师伯,您笑什么?"甄梓皱眉看着管野。"阿梓果然是男人了!"管野冲靳羽龙挤挤眼,两人一齐笑起来。"原来不是吾一人看出小甄长大了!"紫麟的剑灵不知何时又探出头来,用长辈的口吻叹道。

这两人一灵话中的意思已是不言而喻了。甄梓捏着酒杯,只觉得脑子似是一瞬间空了。为什么不反驳呢?他惊讶于自己此刻的反应,竟是带着一种淡淡的欣喜。难道,真是如此么?

"南山很少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管野长伸手臂,搭在甄梓背上,"是个男人,要学得豪爽些。喜欢一个女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管野的话音刚落,甄梓手中的酒杯便跌到了地上,他瞪圆了眼看着管野,像看着什么令人震惊的事物。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甄梓几乎是喊叫起来,一句话惹来临近几桌数十人惊讶的目光,只看得他大张着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一股热血直冲上头,将一张素白的脸涨得仿佛滴血。

那边管野和靳羽龙打着哈哈帮甄梓解了被注视的尴尬境况后,才回过头来,用长辈特有的笑意看向他。"不打自招不是?"管野将一杯酒塞进甄梓手中,"师伯又没说你喜欢她!喝酒!"甄梓一仰脖子灌下酒去,一张脸还是红得像秋天的柿子。

闹了有一会儿,六个盛装的乐师如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小猫一样的女孩子在消失于阴影中之前,那双眼睛都毫不放松地盯视着他们。

贺宴在月落星稀之时散去了。之前,掌宴的弟子宣布说,龙头要留下各地来的听剑大师,为他及他的爱徒们赏剑。赏剑即是为其弟子新选的剑器听剑,亦是各个听剑师一听成名的好机会,更是难得一见的听剑盛会。那些仍清醒着的,以及只喝了个半醉的江湖豪客们,便也都凑热闹似的跟了去。

四、听剑

龙头在建这座大宅子时,专门为自己从各处搜集来的剑器,建了一座别院,还取了个雅名,曰"灵犀别馆",即剑灵与人心灵犀相通之意。

别馆在宅子的西侧,是一间极敞亮的大房间带数间小剑室的格局。大房内过道两侧摆了两排正位,是供主客赏剑时坐的。还有一些散放的椅子,则摆在正位的后面。司礼的弟子将那些可列入主位的听剑师的名字依他们的名气写了张单子,当人们聚在别馆门前时,便依单子在门前唱名,宾客们就一个个走进去。

四十张正位,管野列在第三十八名。没有任何名气的甄梓只有个显赫的背景,没被列在主客当中,便和靳羽龙一起,坐在管野的后面看热闹。

众人全部落座,龙头才在两个弟子的陪伴下,拄着根桃木拐,从一侧出来,坐上主位。房子里一时变得极静。龙头低垂着眼,端着茶,却不看众人,司礼的弟子过来,手中执着一柄剑。

剑长两尺六分,宽两分,蛇皮剑鞘,紫金吞口,剑柄上雕着图腾纹饰,握处缠绕的黑蛇皮被磨得有些发花了,显是已有些年头的古剑。

"这是师祖早年在北方极地从一个山客处得到的古剑,剑名’蛇咬’,已有二百余年的历史了,是师祖当年用过的剑。如今,师祖退隐了,就着晚辈们把他老人用过的剑取出来,依照功过,师祖由第二代第三代弟子中选出几名,只看他们谁与这剑的脉象相合,便将此剑赠予谁!若是皆不合,也是无奈之事。师祖有交代,此举并无公平一说,只因原本是不能强求之事。望诸弟子不得争执!"话音落下,门外依次走进四人来。形貌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皆是面带喜色。四人在龙头面前站定,只等听剑师出来,听剑定归属。

司礼弟子拿出人名单子,大声道:"有请居首位的莫彬莫大先生——"尾音还未落,龙头忽地抬起头来,道:"是哪个莫彬?"从左侧竖排首位处站起一人,朝龙头躬身行礼,道:"晚辈武襄城莫彬,见过龙老爷子!"声音喑哑,字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卷声。

"武襄?武襄城啊,记得倒是有这么一个世。是第几代子弟啊?"老人问。"第三代。晚辈不才,正是第三代的长!"莫彬的语气虽恭敬,那声音却仍像蛇一样,让人难受。

"师祖,莫大先生在这一代听剑师中极有名望,必不会辜负您的期待,会给’蛇咬’寻到相合的执剑人的!"司礼弟子在一旁悄声道。

"有名望?"龙头吹了吹手中的茶水,浅浅地啜了一口,便不再说话了。

房内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中,老头子的那句话明显是没有说完,可他却又不说下去。也不知道他这一问到底是褒是贬,大便都看着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转动茶碗的白瓷盖子。

等了好一会儿,龙头才抬起头来,挥手让挡在面前的几个弟子散开。陷在眼窝中的眼睛搜寻了一圈,最后停在管野背后的甄梓身上。"娃娃,你来听!"他抬起手,骨节粗大的手指朝甄梓直直点了过去。满屋子的目光也随着那只手指齐刷刷地转了过去,甄梓立时如坐针毡。

"师祖!"司礼弟子失声叫出来,"他还不……""不配?"龙头翻着眼睛瞪了弟子一眼,"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不配?我就觉得他行!你来听!"他话头一转,又朝甄梓招了招手。

龙头的出其不意将在场所有人都弄得一头雾水。有些人虽知道甄梓是南山甄的人,但看他年纪轻轻,怎么也不像是个听剑师,龙头却会亲点他

来听剑,难道他真的比声望甚重的莫彬要高明?还是背地里有什么特别的安排?百十来个人的肚子里转着各自的念头,却也没人说出来。

被晾在一旁的莫彬一张脸上青白不定,他看看龙头,又瞪向司礼弟子。

司礼弟子急得一跺脚,凑到龙头耳前急急道:"师祖,他还是个孩子,您让他来,若是做不好,不是让一屋子的人看笑话?孙儿知道您的用意,您想拉他一把,可要是真的砸了,您岂不是害了他?" "哦?"龙头翻翻眼睛,点头一笑,道:"这倒是!你还想得真周全,明儿告诉你师父,赏你些好玩意儿!"司礼弟子连忙道谢。

眼看这近乎荒诞的插曲要过去,莫彬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些,谁知龙头又道:"不听就不听!过来,坐爷爷这儿!"众人哗然。那只摆动的手对甄梓来说就像是恶梦,满屋的人的目光都像含着利器一样,直直地扎过来。

"快过来!老三,去再搬张椅子来!"他一拍自己的椅子。那个被叫到的弟子先是一愣,看看师祖又看看甄梓,再看看屋中其他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龙头见他半晌没反应,就"啪"地一拍椅子扶手。弟子立时像被刀捅了般打了个哆嗦,忙不迭跑到屋子后面,搬了张椅子摆放在老人身边。"过来,就坐这儿!长长见识!"龙头又招招手,"你也不听爷爷的话?"他那花白的眉挑了挑,甄梓只得站起来,一步一步蹭过去。经过四个弟子身边,再经过莫大先生身边,到得那座位前时,甄梓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坐下时,满屋子的人的目光又都投过来,他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了事。

"是叫莫彬吧?开始吧!"龙头向后一靠,一只手在甄梓肩上拍了拍,重又端起了茶碗。老人的话音一落,莫彬便抱拳一礼,道了声"是!"伸出手接过司礼弟子手中的剑,拔剑出鞘。剑光摇曳中,莫彬的神情如临大敌般专注凝重。空气仿佛刹那间凝固了,房间静得甚至听得到呼吸声。每个人的表情都郑重异常,唯独甄梓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听剑之于听剑师,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剑与人是否相合,全在两者间脉象是否相同。听剑者不过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确认剑脉与人脉的走向并将其联在一处罢了。即便是不相合,那也只是剑与人自身的事,与听剑者没有任何关系。

从前在南山时,甄梓不知听过多少柄剑,接触过多少个剑中的魂灵,几乎每一次,他都是以自在之心来与剑灵交流,甚至是在欢笑之中,便听到了剑灵的声音,摸到了剑脉的走向。看着眼前这些郑重得过了分的人,甄梓觉得有些不可想象。他们真正在意的怕不是听剑本身吧?难道非要剑和人相合才能证明其听剑术的高明吗?那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事。

莫彬双手执剑,淡金色的光华由他双手握处腾起,沿着剑身蛇一样蜿蜒而上,整把剑就像被镀了层淡淡的金质。光华及至剑尖,整把剑都爆发出太阳般夺目的光彩。在那光彩之中,所有高位以上级别的听剑师全都感觉到了"蛇咬"剑强大的脉动。一些坐在散位的人腰间的佩剑也因"蛇咬"的脉动,在鞘中隐隐震动起来。那震动声汇在一起,形成低沉的"嗡嗡"声,直要把人的耳膜刺破一般。

莫彬右手执剑,缓缓朝着四个直直挺立着的弟子指去。光芒映着四人的脸,光影交错间,恍若梦幻。剑指向第三人时,那满剑的光华突然爆裂开来,幻化成千百条光蛇,彼此纠缠碰撞着,像被推挤着一样,朝那人身上扑去。

几近疯狂的欢喜之色在一瞬间绽放在那人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爆发出耀眼的神彩。他迫不及待地向前踏出一步,便要投入这光蛇的纠缠当中。

"他和’蛇咬’根本不相合!莫先生,你不能逼迫剑灵!"一个清冷的声音于极度的静寂中突然炸响,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鄙夷之意。满屋子的人同时发出呼声,齐齐把目光转向开口的人。一向对众人的注视显得极敏感的甄梓神色不动,静静地站在座位之前,看着莫大先生渐渐僵直的颈子,和那个惊立在原地的龙弟子。

"蛇咬"之上纠缠的光芒倏忽散去。莫彬回过头来,细长的眼中闪着阴鸷的光芒,一张脸绷得更紧了:"你说莫某在逼迫剑灵?" "难道不是吗?"甄梓冷冷反问。坐在后面的管野和靳羽龙急冲过来,一边一个便要把甄梓拖回去。可是两人目光一触及甄梓的眼,伸出的手不知怎地又缩了回去。那双眼沉沉地亮着,眼中的黑色浓得几乎要溢出来,目光一与其相对,便似乎有某种无穷的引力,直将你牢牢地吸过去,不只是目光,甚至是灵魂,都仿佛要陷进那双黑如幽潭般的眼中,再也脱不出来。

莫彬显然也被这双眼中的黑色骇了一跳,执剑的手一摆,甩出一抹纷乱的淡金色光彩。"你是谁?"他的声音渐渐森寒,莫名的寒意在脸上扩散,"为何胡乱指责莫某的听剑之术?莫某自问所做无错,也并无压迫剑灵一事!在场诸人皆可为证!"莫彬的声望来自于他数年听剑,十有九合。有人说这是运气,也有人说,莫彬是靠蛮力来强迫剑灵屈从的,是有违听剑师古训的。听剑之术来源于古传的相剑之术,由观剑之形貌至观剑之魂灵,意在为剑择人,也为人择剑。古训有言:剑魂是天地自然之气凝结而成,依附于剑上,成为剑魂。剑为百兵之王,剑的魂灵亦如同人类,有其自身的生存之道。作为同存于世间的人类,当不可自抬身份,去强迫其做事,此乃听剑者之大忌。

但猜测归猜测,却从未有人能够证实。而当莫彬的声望日益增长之后,就更少有人当面指责他了。这一次,被一个无名小辈当面道出可能的疑点,不只莫彬感到讶异,在场其他的听剑师亦都震惊非常。

甄梓静静地回应着莫彬更加阴鸷的目光,正要开口说话时,却突然觉得灵识内猛地注入了一股极强的外力,那力量迫得他要将全部精力转回来,以至于再无法开口应对。外人只当甄梓是因理亏而说不出话来,却不晓得他其实已将意识内闭,全部心神都用来对抗那源源不断侵入的外力。

见甄梓的脸上霍然泛起一层青气,管野便知道莫彬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便以灵识对甄梓施压了。莫彬成名已近十年,却在此对一个小辈用起如此凶狠的手段来。管野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甄梓自闭五官,将外感转为内感,收紧灵识,放出全部灵力以抗那股外力。他知道这是由莫彬的灵识内放出的力量,但在这股本应是独属于人的灵识之力内,他却感觉到还有另一股若隐若现却异常强大的森寒异力。莫彬的灵识之力完全要依附在那股异力之上,才能在甄梓收得紧密的灵识内穿梭来去,一次又一次地撞击他的肉体。

那从未感受过的异力之中,隐隐有一股怨念。随着异力的不断来去,那股怨念也渐渐清晰,在甄梓的灵识内,略略勾出一个轮廓来。那是人的轮廓啊!甄梓大惊,这异力来自于莫彬的佩剑,而那佩剑竟是一柄鬼剑么?之前听说的故事在脑中霍然闪现,灵识因震惊而略略一松,莫彬的灵力依附于异力之上,趁机聚合了力量,狠狠地撞了出去。

见甄梓浑身猛地一震,泛着青色的脸蓦地转白,管野忙抢上去,将他一把扶住。却在手与他的手臂接触的一瞬间,只觉得他的皮肤下激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道来,只一瞬间,惨白的脸色立时恢复了最初的模样。甄梓在同时睁开眼,再次看向莫彬。

"莫大先生,你当剑灵是什么?是你可以随意驱使的仆人?还是你的奴隶?要它们如何便如何么?莫大先生莫不是忘记了听剑者的古训?还是莫先生足以强得改变这古训了?"他的声音清冷如常,眉眼间寒气渐浓。

见甄梓在顷刻间便弹开了自己的力量,莫彬只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看着对方,握着"蛇咬"剑的手不由得垂了下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头忽然拊掌笑了起来,引得人们的目光都转向他。

老人那双似乎永远都睁不开的眼已睁了开,刀光一样的锋芒在眼中刺人地亮着。"很好!"他缓缓站起来,带着一股凛凛的气势。人群中有人惊叹,原来龙头宝刀犹在。

龙头转过脸,看向呆立在一旁的那个被剑指到的弟子,道:"老夫还硬朗得很,厉云孙儿,你怕是要失望了!"那个叫厉云的弟子立时脸色惨白,翻身跪倒在地,猛磕头道:"云儿知错了!请师祖开恩!" "开恩?"龙头冷笑,"你当老夫真是老得不中用了,什么也不晓得?你自己布下的局,当要你自己承受结果!老夫已说过,剑灵的选择,本就不能强求!"那刀锋一样的目光在屋内众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却始终没有停驻在厉云的脸上,森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明的隐晦,直把那个"求"字拖得诡异而漫长。

"你,当这话是无的放矢?"他扫动的目光终于停下来,在厉云的脸上定了定,便挥了挥手。一旁的弟子们立时扯着厉云站起来,推推搡搡地掼了出去。龙头哈哈大笑,末了转向甄梓,笑道:"娃娃,日间一见,便晓得你诚实,果是如此!"随即又转向莫彬,"难为你了,莫大先生。老夫那不成气候的孙儿若对你做出不当之事,还望见谅。"老人颇有深意地一笑,转身坐回椅子上,端起了茶碗,慢悠悠地喝着茶。

莫彬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龙头的话不亚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看起来整天笑呵呵的一个老头子,一张笑脸下竟隐藏着如此狠厉的一面,难怪会于二十年前领袖江湖。想起那日厉云来武襄拜访时说,要他拜寿,并在赏剑听剑时将象征着地位的"蛇咬"剑交给他厉云,如此等等。说得那般完美,都以为一切已计划周详了,谁知老头子早已看得清楚明白。那双捧着茶碗,稳定粗壮的手,其实把一切都牢牢抓在其中,一刻都未放松过。

"龙某持不严,让各位见笑了!"老人端茶淡笑道,"今日之事,是本门惩处逆徒的小事,但望各位不要外传。自然,诸位都是明理的人,若是这不肖弟子之前还得罪了哪位,老夫在此向他赔个不是,望能给老夫个面子,就此了结!各位以为如何?"这根本是一个早就布置好的巨大套子,老人扯着套口一端的绳子,就等着他们一头钻进去。之后,狠狠一扯……

"老爷子明鉴!"莫彬黑着脸,谢过龙头。随即抬起头来,狠狠地剜了甄梓一眼,道:"却不知老爷子如何看破的?这位公子年纪轻轻,怕不能……" "怎么不能?"龙头盖上茶碗,呵呵笑道,"他不是看出来了么?年龄再小,可也是甄的人啊!给锋王听过剑的人,会是庸手么?"老头子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这个少年竟给锋王听过剑?年纪轻轻的,竟已是听剑师了?是啊,甄的人,南山甄出来的人,有哪个不令人刮目相看?

莫彬不再说话,只是瞪着甄梓。少年在人群之中直直地立着,白衣素面,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脸上隐隐有着睥睨一切的傲气。

龙头哈哈大笑。

离开龙大宅回到客店,已是深夜了。星月隐去,四下都是黑漆漆的。刚进房间,甄梓便一头栽在床上,手按着胸膛,大口地喘着气。管野和靳羽龙吓了一跳,拿过蜡烛细看时,一张脸竟白得死人一样,双唇也血色皆无,甚至微微透着青。

"阿梓,你这是……刚刚和莫彬对峙的时候,受伤了么?"管野伸手探了探甄梓的头,凉得有些冰手。"不是告诉你要忍着?你怎么还……莫彬是你

惹得起的么?"甄梓喘了一阵,才睁开眼,看着管野轻声道:"剑灵不是仆人!"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深吸了口气,道:"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阻止!"看他一脸的郑重,管野和靳羽龙对视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管野摇头苦笑道:"阿梓,你太天真了。古训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甄梓别过头去,看着腰间的紫麟剑,"难道不该为朋友付出么?我不是在遵守古训,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我和紫麟便是如此,刚刚若不是它,我根本承不住!莫彬的剑,是鬼剑!" "什么?"管野和靳羽龙同时大叫一声,又同时捂住了嘴,"当真?"甄梓按了按胸膛:"否则,以他的力量,根本压不住我!"他一笑,苍白的脸上腾起一股豪气来。

"阿梓,你小时候还不会吹牛,大了倒吹起牛来!"管野摊摊手,"就算你真的已是听剑师了,但终归是个小辈。莫彬成名十年,而之前还有不短的修炼时间,你才修炼几年。他的力量压得过你便是压得过你,不要牵扯到鬼剑。不管莫彬人品如何,师伯可不认为他敢去动鬼剑!再说,你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在场这么多人都看不出!"甄梓只一笑,也不解释,伸手握住剑柄。紫光由剑鞘内溢出,盘旋着将他卷在当中。管野一呆,感觉到靳羽龙在推他时,才回过神来:"这是,这是……他在聚剑灵之力,好恢复自身元气。这等功夫,这……"管野吸了口气,看着甄羽龙苦笑:"……我都做不来!"靳羽龙挑眉露出惊讶的神情,管野只摇摇头,不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甄梓睁开眼时,两个男人已歪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蜡烛轻爆了一个烛花,便暗了下去。黑暗里,甄梓拔出紫麟剑,看着剑光游走不定。 "真是鬼剑?"他问。剑灵在灵识内翻了两下,表示肯定。"却不知道是不是那柄剑。剑柄的样式看来不像!而且,那么多听剑师也都没有看出!""剑柄是可以后装的!而且,小甄该相信自己。"剑灵道。

"那你可看出,有几个怨灵?" "来不及看!那时小甄正险,吾无法分神!"剑灵搅了搅,叹了一声。

"我倒想再试试!"甄梓叹道,"毕竟鬼剑罕有!" "小甄的伤尚未痊愈,不能做这等险事!而且,小甄还敌不过他!" "老头子,你这是在说我弱么?"甄梓新伤初愈,心浮气躁,剑灵一句话,他就有些恼了。

"小甄的语病又犯了。吾非是说小甄弱,吾之本意,是说现在的小甄还不足以敌过他!"剑灵忙道。

甄梓"嘁"了一声,归剑入鞘,仰面躺倒在床上。

"还有一事!"剑灵沉寂了一下又跳出来。

"什么?" "吾要跟小甄道谢……"剑灵幽幽道。"因为那些话?"甄梓一笑,打断它的话。"不过是心里话而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但小甄当着那许多人类说出,吾仍觉感激!" "嘁!老头子,原来你也会说这些肉麻话!我累极了,要睡了!"他翻了个身,闭上了眼。

五、鬼剑

睡意正浓时,分散的灵识突地一跳,甄梓霍然睁开眼坐起来,却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沿着脊骨突突地跳着,直钻进脑中。

本能的警惕将睡意顷刻间驱散开,黑暗中有一股异样的寒意幽灵一样飘忽着靠近。摸不到它前进的方向,却知道那寒意中有着足以夺人性命的力量。甄梓只觉得呼吸都要被这寒意冻住了,一向灵活清晰的头脑竟似也冻僵了,以至于他呆坐着,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以为自己就要被彻底冻住的时候,灵识内陡地掀起一阵狂澜,紫麟的声音焦急地在脑中震响:"是鬼剑!小甄快醒来——"甄梓浑身一激灵,本能地伸手去抓置于身边的紫麟剑。手落处,却抓了个空。他脑中一震,剑呢?只一疏忽间,那寒意突然就凝抱成团,结结实实地撞了进来,就仿佛一瞬间被扔进了冰穴内,周身每一个毛孔都被这寒意顷刻间浸透了。寒意顺着血脉,针一样朝胸腔处汇聚的灵识钻去。几乎所有的感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住了,只剩下这如针的寒意行过后,留下的难以言喻的刺痛。这撕裂身体一般的剧痛让甄梓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是过了许久,顺着血脉涌来的寒意毫无顾忌地冲进了灵识之内,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响起:"你看见了么?你知道了么?"那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甄梓的灵识被寒意冲散,任他拼命聚拢,却只是让那外泄的力道更加猛烈地撞向肉体,而撞击后的疼痛却令他汇聚灵识的精神力削弱得更加迅速。

紫麟的声音被那诡异的声音淹没了,甄梓的脑子里只有那两句不断回旋的话,咒语一样纠缠着他余下的一点清明的意识。令他渐渐失去清醒,陷入疯狂,渐渐因疯狂而终将死去。

感觉到甄梓的意识一点点弱下去,紫麟中古老的剑灵在平心静气了数百年之后,第一次爆发了怒火,澎湃的力量凭空腾起,由甄梓僵在半空中的手涌入,一路上聚拢他溃散出来的灵识之力,朝着胸腔处汇聚而去。

鬼剑的怨灵察觉到紫麟的到来,寒意立时凝结成一个罩子,将甄梓的灵识罩在其中,抗拒着狂扑来的剑灵的力量。

歪在桌边瞌睡的管野和靳羽龙被身上佩剑的震动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极亮的紫色光华,端坐于床上的甄梓被那光华拥着,脸上是因痛苦而有些扭曲的表情。靳羽龙立时便要扑过去,管野却猛地伸手扯住他。摇头道:"听剑师之间的争斗,外人插不上手!" "什么?"靳羽龙不明白。

"就是两个听剑师,用灵识的力量对抗!你我插不上手!"管野叹道。

"听剑师?会是谁?"靳羽龙低声惊呼,"难道……" "只怕就是他!"管野又叹了一声,点点头。

"天!没受伤都不是那伙的对手,这会儿……姓莫的要赶尽杀绝不成?不过是个孩子啊!" "他若是理会这个,之前也就不会下重手了!"管野皱眉道。

"那怎么办?"靳羽龙焦急地搓着手。"等着看吧!"管野叹了口气,"阿梓的修为,该不只这一点儿!"他露出一脸苦笑,"这么年轻的听剑师,你见过么?我想,他该有应对的法子!"只一小会儿工夫,那团浓烈的紫光内忽然溶入白亮的光华,光华内的甄梓缓缓有了动作。两人心中同时一紧,紧张地看着他。

甄梓悬着的手忽地一伸,抓住了剑身。左手五指灵活地捏出各式剑诀,每一次,都令那白亮的光华更加耀眼。他的手越变越快,那光也越来越亮,几乎耀得管靳二人睁不开眼。

那光终于将紫光吞掉了,满屋子都被那白光铺满,光华中央的甄梓渐渐抬起左手,手指掐诀,"叮"的一声弹在剑身上。

管野的灵识随之一震,只觉得一阵冷风突地掠过,激得他打了个寒战。只一瞬,那冷风便消失了,那白亮的光也在顷刻间退去。

甄梓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了眼,黑沉沉的眼里出乎意料地有着一丝恐惧的意味。

"阿梓——"管野轻声唤道。"不会再有第二次——"甄梓咬牙道,声音里有着森寒的怒意,将两人都骇了一跳。

"什么第二次?"靳羽龙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

甄梓似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了,浑身一抖。紧抿着的嘴忽然张开,一股血冲出来,溅在地上。他猛地弯下身,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剧烈地咳了起来。不断有血随着咳嗽喷出来,溅得一身白衣血迹斑斑。甄梓咳了好一阵,才终于缓下来,却仍低着头,手抓着衣服,抓得指节都已发白。

管野和靳羽龙对视一眼,均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甄梓的神情,像是遇到了极大的打击一般。虽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其间的经过如何,却不得而知。两个大男人突然发觉,女人其实很了不起,至少她们很会安慰人。而自己就不成了,只能在一旁呆看着,无法可施。

窗外,天正渐渐亮起来,屋内的光线也渐渐充足。客店里的人大多都醒了,里里外外都是人声。寿宴已过,那些赴宴的人,已开始张罗着动身了。

"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会把你找出来!"甄梓开声道,声音极轻,却仍是含着极度的怒气。"什么?阿梓,你在说什么?"管野轻声问。"鬼剑!"甄梓霍地抬起头来,瞪着管野。管野不由得退后一步。

愤怒、不甘、委屈、伤心、仇恨和倔强混合在一处,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来,半分也不加掩饰,那双黑至极点的眼里,两点火光正腾腾地燃着。

这是一个少年所能表现出的所有火气。管野看着这张年轻的脸,突然想,自己似乎很久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火气。只是这许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发过火,也就是说,他老了,圆滑了,再也不会发火了。他突然有一点儿怀念年轻时的莽撞岁月。

三个人无言地对视了良久。管野最先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道:"先别去想它!阿梓,你伤得不轻啊!"甄梓的神情滞了一下,倏地别过头去,倔强地道:"我把它打败了!"管野一愣。这话实在是少年心性,不管不顾的争强好胜。"好好好!"他叹气道,"师伯知道你赢了!但师伯也看得出,你伤势颇重!若不好好休息,你怎么把它找出来?"甄梓静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来,抓着衣服的手也松开。"野师伯,那确是鬼剑!您要相信我!"他盯着管野。

管野瞧了靳羽龙一眼,只叹了口气。见管野没有异议,甄梓像是松了口气,便又咳了起来。管野倒了杯水给他。甄梓接过水杯,却好半天都不喝,只是抿着嘴,看着水杯发呆。

"小甄?"靳羽龙开声轻唤。甄梓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没事!"重又把水杯递还给管野,"过一会儿就会好!然后我去找莫彬!"管野吓了一跳,险些将杯子扔在地上。"你还要去找他?"甄梓看着他不说话。"小甄,不要逞能!"靳羽龙在一旁道,"再去,也许你的小命都保不住!" "师伯这不是长他人志气。阿梓,你这伤根本不是一时之间好得了的。再说,经昨夜这一场对峙,莫彬会留在这里任你找么?"管野皱眉道。"我不甘心……""那也不行!"见甄梓依旧倔强,管野终于急了,大手一挥,口气真就如师伯在训师侄一般,毫不客气。

这口气听在甄梓耳朵里,让他想起远在南山的父亲。他突然笑了,道:"野师伯,当年,您也这么训过我爹么?"管野愣了愣,随即笑道:"这倒是!你现在这倔脾气,活脱脱就和你爹小时候一个样子。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躺下歇着!"他伸手将甄梓按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上,转头对靳羽龙道,"你照看他,我去打探一下消息!若没什么事,我们今天就回犀照!"靳羽龙点头道:"是了,能早回就早回!"他搔搔头,又道:"还是你看着他,我去!打探消息,你不如我!"他咧嘴一笑,转身出去了。

管野转回身,坐到甄梓旁边。甄梓却不看他,只是瞪着眼看着房顶。管野叹了口气,道:"还是不甘心?"甄梓闭上眼不吭声。

"不甘心又如何?"管野道,"这江湖之大,龙蛇混杂,哪会有那么多顺心之事?师伯早就说过,能忍就忍着,何必给自己树此强敌?" "我又没做错!"甄梓硬邦邦地回答。管野被顶撞得一愣,失笑道,"没人说你错!只是……"他皱了皱眉,有些话,当真是不好和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讲,"阿梓,你想过没有,龙老爷子其实是利用你?" "嗯,看得出!"甄梓道。

"听剑赏剑那一出戏,其实都是安排好的。你就是龙老爷子临时拾来的棋子。既然看出来了,你……""不管怎样,我都会去阻止!剑灵是友非仆,我不能眼看着他逼迫剑灵!再说,这样逼着剑脉与人脉相合,以后会给人带来灾祸!师伯,您不是也知道?"甄梓转过头来看着他。

黑得剔透的一双眼,看得管野突然有些心虚。他当然知道,却没有站出来,是直觉要自己别站出来,这是江湖中人惯有的本能。可这本能一对上这样清澈的一双眼,竟让他心中蓦地升起愧疚来。原来,自己这些吹嘘资历丰富的人,却还不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明白事理。

管野长叹一声,苦笑道:"可是阿梓,你要知道,有时候,做对的事往往会惹来很多麻烦。龙老爷子利用你了结了他的事,却让你因此惹上了一个强敌。他的事结了,你知道你还要与这姓莫的纠缠多久?你又没有江湖经验,这太危险了,你明白么?"甄梓咬着牙不说话,倔强的脸上亦只有不甘不愿的神情。管野只能苦笑。

江湖经验,人生阅历,还有同等的一切繁杂的东西,在这少年的头脑里完全没有地位。倔强的少年心中有的,只是这人世间最单纯的对与错。管野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实在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了,可是他们这些久历江湖的人,怎么偏偏就辨不清呢?

中午时,靳羽龙推门进来,手里拎了坛酒。

整个小镇平静一如往常,昨夜之事就仿佛从未发生过。而那个厉云更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镇上人谈笑风生,却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就像是有什么人把这个厉云从他们脑中整个挖去了,再没有一点痕迹。

的事就这么干脆地了结了。布置了好久的网已收得紧紧的,龙头会继续他那在外人眼中隐逸自在的生活。而在这事件当中,谁惹了什么麻烦,招来了杀身之祸,已不是他老人管得到的了。

江湖总是复杂,浪潮翻滚中,吞没的常常是那些莽撞少年。

靳羽龙没有关于莫彬的消息。莫彬整个人就如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照两人的推测,莫彬的离开该与龙之事无关,只因他夜里还曾以鬼剑之力暗袭过甄梓。可怪也怪在此,莫彬并非那种懂得留手之人,但他却会放过此时重伤后正气弱的甄梓,实是难以想象。

"却不知莫彬的鬼剑,是不是当年那一柄!"靳羽龙沉思道。

"鬼剑本就罕见……"管野略皱了下眉,道,"但,也不能就这么认定是那柄!而且……"他抬眼撞见靳羽龙深邃的目光,不由苦笑,"身为听剑师,竟敢执鬼剑,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呐!"靳羽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是真该谨慎些!"他瞄了眼已然睡着了的甄梓,少年安静的脸上仍留着倔强的痕迹。两人不由相视苦笑。

六、你们不认得我了么?

靳羽龙的疑问自然也是甄梓的疑问。当马车在驿道上飞驰之时,甄梓倚在车厢里,昏昏沉沉的脑子中转着的只有这一个问题。车帘一响,他抬眼见管野正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满眼的担忧。甄梓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笑道:"小侄已没事了!师伯您不用太担心!"三人离开小镇时已是黄昏。此刻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纤瘦的一弯月高挂天空,月光冷寂。犀照城高大的城墙在远处黑沉沉地卧成一条粗重的线,四下里一片静默,只有马蹄车轮之声刺耳地响着。

车厢里点着小油灯,摇动的阴影里,少年的脸色看不真切。管野听他的声音还算有些底气,略略放了心,出来与一旁的靳羽龙对视了一眼。靳羽龙一笑,低声叹道:"他竟不知惧怕!枉我们这般急着往回赶!嘿嘿,果然是少年人的悍勇,你我是真老了!"管野哑然失笑,也没接话。

及至中时,已是深夜。甄梓沉沉睡着了,两人将他扶进房中,便转身离开房间。转到楼外,两人站到窗下仰头看天。天上弦月正亮,小院内月华清亮,宁静安详。

靳羽龙最先打破沉默,"咦"了一声。管野不由转过脸去看他。"我在想那个小姑娘弦舞月!"靳羽龙解释道,"她居然没来找我们的碴,倒是古怪!"管野记起寿宴当晚那女孩儿猫一样刁蛮泼辣的神情,那也是个不会轻易放手的性子。只是却也如莫彬一般,消失得干净利索。"只顾着莫彬,倒把她给忘了!"靳羽龙叹道,"若那果真是鬼剑,管兄觉得有几成可能便是当年的剑?" "九成九!"管野重重道,"鬼剑极罕见,百十年来能有一柄就够骇人了!铸师们心里都有分寸,有哪个会鬼迷心窍了去拿人祭剑?"他声音一转,化成一声叹,"只是没有证据。莫彬的名气可是比你老哥我大上不知多少倍啊!"他若有所思地抬眼瞄了下窗子。那边靳羽龙仍继续道:"证据是没有,但当年与那夫妇相识的人应该还……"他声音一顿,才注意到管野的神情,恍然点头,低声道:"深更半夜的,也不好寻找,且等明天再说吧!"站了片刻,两人便各自回了房去休息。

窗外已是一片静寂,月影在地上挪了一分,甄梓才松开抓着胸前衣服的手,艰难地吐了口气。他其实在踏进房门那一刻起便醒了,一直坐在床的阴影下。窗外两人低低的谈话声,一句也没逃出他的耳去。

四下里依旧是一片蒙眬。剑灵在灵识内翻了两翻,絮絮道:"小甄莫要逞强!"甄梓收紧灵识不说话。在鬼剑的力量撤出灵识的一瞬,甄梓似是听到了一声叹。有着某种意味的叹息声令少年在刹那间想到了莫彬阴鸷的脸孔。

甄梓只觉烦躁难抑,剑灵喃喃道:"小甄的定性大不如前了!"甄梓闷哼一声,转头看向窗外。"那个弦舞月,是不是真的要找鬼剑?"甄梓慢慢道,"她就不怕鬼剑的那些传闻么?"正想着,灵识内忽地掠过一阵异样的寒意,虽只是淡淡扫过,却激得甄梓打了个哆嗦。他霍地跳下床推开窗子,便见极远的地方,黑沉沉的房顶之上,有个长大的人影飘摇飞掠。一股无法抑制的火气从心头直冲上头顶,甄梓想也不想,抓起剑穿窗追去。

"小甄别太冲动!"剑灵感觉到甄梓升腾的怒火,便出来劝阻。

"难道等着他再来找我不成?我说过,决不会有第二次!"甄梓脚下加力,直追上去,"而且,在这深夜里,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莫彬速度极快,看其身法,却不是听剑师擅用的御剑术。甄梓吊在后面暗暗心惊,莫彬竟不只是一个寻常听剑师,他该也是个武功相当高的武人。只是他似乎根本未想过会有人从后面追来,又似是因了什么事而分心,是以并未注意到身后跟着的甄梓。

这样一追一跑几乎跨过了大半个犀照城,莫彬却仍没有停下的迹象,甄梓已觉着有些吃不消了,胸膛里的痛楚又犀利起来。

"小甄莫再追了!"剑灵急急道,"小心伤势发作!"甄梓只闷哼一声,脚下反倒又加了力。前面的莫彬却陡然停了下来,站在一栋小楼的尖顶上向下凝望。甄梓急急躲进不远处一栋房子的阴影里。

这里已是城郊,周围的建筑不再像城中心那样高大,大多都是些低矮的房子。莫彬脚下,正是一座带了个小院子的老房子。黑暗里,隐隐能看见这房子似有很多年头了,房瓦都破碎了。光线从残破的木窗里透出来,照在院子里。地上杂七杂八地堆着很多东西,留下的空隙几乎无法落脚。

莫彬在房顶上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形一展,掠了下去。甄梓跟着,隐在

阴影里向下看,见莫彬在一块石头上停了停,身子略晃了一下,便振腕拔剑。

好快的剑!

甄梓在阴影之下惊呆了。那本不是刺向自己的一剑,却似是陡然炸到了眼前。即便是隔了一条街的距离,也能觉出扑面而来的剑风刮脸。

不过是极简单的剑招,却快至如此。这一剑是劈向门的,若是劈向人,可有人能挡住么?甄梓突然就想,那天晚上他要是用这种方式动手,自己根本活不了。他下意识地抓住腰间剑柄,却仍觉凉气自脚底蹿起,瞬间便流转全身,冷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寒光瞬息即逝,房门晃了两晃,裂成两片向内倒下,门里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声音针一样扎进甄梓的耳中,瞬间驱退了他脑中的寒意。他自阴影下疾冲出来,直望向屋内,被莫彬挡了大半的光亮里,正有一抹红影晃动着。

莫彬仍是蛇一样的声音:"原来你也……哼哼,倒省了事!" "你……那剑,果真在你那儿!"女孩儿似是惊呆了,静了一会儿才尖叫起来。这里是城郊,四下里多是废弃的旧屋,少有人气,静谧里只有女孩儿的尖叫声在夜空中回荡。甄梓在对面的房檐上倒吸了口气。她竟是真的要找鬼剑,而那剑,正是莫彬手中的那柄。看来她在找上靳羽龙之前,就曾与莫彬有过些许纠葛。

"她干什么找鬼剑?"甄梓在灵识里与剑灵喃喃道,"那剑到底是不是当年……"一阵寒意自对面扑来,将他的思绪截断。甄梓悚然一惊,回过神来正看见莫彬转头盯视的眼,神色阴沉,眼角却带着犀利的笑意。如前夜一样的刺骨寒意抱成一团突然悬到胸前,甄梓的脑中隐隐又响起如那晚的声音:"你发现了么?你果真已知道了么……"甄梓握剑的手一紧,他来不及拔剑,那寒意已由浑圆的一团凝成一个圆锥,裹着足以将血脉全都冻结的力量迎面撞来。

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思,是无畏,是倔强,还是不服输?甄梓也不清楚,脑子里在寒意浸体的瞬间想到的,只有前夜鬼剑撤出时,留下的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这叹息令他不想避开,只想正面迎击。他汇聚了全部力量,硬撼那寒意的冲击,竟是丝毫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挡得下。

灵识之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撞上那凝成圆锥的寒意。这不畏一切不计后果冲撞的结果,竟是那寒意被撞散了开,飘忽着退却了。脑中那诡异的声音"咦"了一声,悄然隐去了。

甄梓被这突出其来的胜利惊得呆了,耳边却又响起女孩儿的惊呼声。

又是那足以劈裂黑暗的犀利剑光,刹那间吸去了所有的光线,雪亮光华里,只有被劈散的弦网后面女孩儿惊恐得几乎扭曲的脸孔。

甄梓想也未想,振腕拔剑。剑未离鞘时,莹紫色的剑光便已呼啸而去,人也随之扑下房檐。如有实质的剑光瞬间逼至背心,莫彬的剑本已抵至女孩儿咽喉,却觉出背后来势凌厉,迫不得已回剑格挡。甄梓趁机撞破木窗站到了女孩儿身边。原来这房内并不只是莫彬和弦舞月两人,在右侧角落的椅子上,还坐着个老人。屋内烛火被他带进来的夜风吹熄,四下里立时一片黑暗。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雪亮的剑光在黑暗里犀利得耀眼,可那却不是鬼剑。

甄梓的目光自剑身上移至莫彬的脸上,门外淡淡的星光映进来,将这个立在门前的人的身形隐隐勾勒出来,那张刻板的脸在黑暗里显得异常苍白。

"哼!"莫彬冷冷一笑。

甄梓瞪着他,却不说话。不是鬼剑,他身上却分明有着鬼剑的气息。甄梓并不知道那鬼剑真正的形貌,难道是一柄短剑么?莫彬把它放哪儿了?

"为什么?"身旁本已骇得呆住了的女孩儿陡然大叫起来,甄梓不由转脸看向她。"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都不相信爷爷的话,可是,可是偏偏……"女孩儿的喊叫声哽咽了,滞在了空中。那边角落里的老人低低叹了一声,接口道:"阿月,事到如今,你还不懂得么?那已是鬼剑啦!" "可是……"女孩儿又拔高了嗓音,耀眼的剑光却在一瞬间亮起,将她的话生生截断在空气中。

依旧是无可招架的一剑。

甄梓自一老一少的对话中回过神来,眼前已是银光霍霍,激荡的剑气鼓进胸膛,带得气血狂涌,胸腔里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他却只盯着那剑。远远看着,尚能觉出逼人的凌厉,此刻置身剑中,更生出一种摧肝裂胆的惊悚来。这样快的剑,自己挡得下么?他焦躁起来,心里刹那间只剩下这一个想法。弦舞月挡得下么?要怎样才能锁住这一剑?

雪亮的剑锋后面是莫彬漠然的脸,浩大的剑势铺天盖地地朝女孩儿挤压过去,然后在咽喉处凝成一点银芒,那么纤细,却犀利得不容阻挡。

女孩儿僵住了,耳中听得后面老人的惊呼声,却无法动一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向着咽喉直点过来,凉意浸透肌肤,几乎冻结了她的血脉。

尖细的剑音像死神的声音在女孩儿耳边缠绕,她瞪大了眼想看清死神的面孔,却只看见一个人影倏地闪过来,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剑光没入那人的肩,随即又从后面探出来,闪着血色的光彩。

在剑光隐没的瞬间,一道紫电劈开那耀眼的白芒,金属相撞的声音震响在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莫彬竟退了一步,细长的眼略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莫大先生,你的剑,其实是一柄鬼剑吧?"甄梓的声音急促地响起,语句里的间断把身后女孩儿绷紧的神经抻到了极限。她看着血从那截暗下去的剑尖上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她再也克制不住,尖叫起来:"你们忘了我么?你们连我都要杀么?我那么相信你们,可你们还是变成这样子,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到处寻找你们啊?"莫彬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他甩掉手中的断剑,慢慢撩起长衣,伸手进去。什么东西就在他的腰间霍然亮起,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映进了对面少年少女的眼中。

哭叫的弦舞月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愣愣地看着莫彬将那发光的剑从腰间抽出。那柄鬼剑,原来是一柄软剑,一直都藏在莫彬的腰间。甄梓盯着那渐渐举起的剑,全部精神都被那剑上诡异的光泽吸引了,竟忘了伤处的剧痛。这就是他一直都想看的鬼剑,在黑暗里,斑斓地闪耀着那不属于人间的色泽。

莫彬举起鬼剑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剑身上的光彩激烈地抖动起来,莫彬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扭曲。他的身体里似乎有无数个意识在彼此争斗,争抢着这张脸的控制权。无数的光泽在那双细长的眼里飞速掠过,就像无数个灵魂。像是不堪忍受这种痛苦,莫彬忽然仰头嘶吼起来。

终于,一个意识压倒了其他意识,夺得了那张脸。脸上的神情渐渐凝结,眼中纷乱的光泽退去,剩下的那个,竟出乎意料地显出一抹忧伤之意。带着忧伤的眼深深地看了一眼甄梓身后的弦舞月,便控制着莫彬的身体收回了剑,返身出了小门,跃上房顶悄然离开了。

一大清早,去甄梓房里探视的妇人阿雨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甄梓不在房中。管野和靳羽龙同时吃了一惊,正要随着去看时,外面忽然响起叫门声。两人冲出去,拉开门,外面站着个红衣少女,竟是那弦舞月。

"你……"两人一愣。女孩儿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讷讷地道:"甄梓,甄公子在我爷爷那儿……他伤得挺重,我爷爷要我来告诉你们一声!" "什么?他怎么跑你爷爷那儿去了?他伤得本来就不轻,怎么……"管野惊得瞪大了眼。"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去的!昨天晚上,莫彬要来杀,杀我爷爷……他,他替我,替我挡了一剑!"女孩儿扭过头,喃喃道:"现在,现在他还在爷爷那儿,还没醒,你们……""在什么地方,带我们去!"管野急道。弦舞月撇撇嘴,便转头领路。

一路上,女孩儿将事情的大概讲给管野两人听,却隐去了自己对莫彬说的那些话。原来在她找上靳羽龙之前,就曾找过莫彬。只是因为莫彬有另一柄剑伪装,她没法找到证据,只好作罢。而这一次,她在龙头的寿宴上得知了甄梓所做之事,知道他确实是个听剑师,又见靳羽龙与管野一起,所以断定靳羽龙的剑确非鬼剑,是以没有继续纠缠。靳羽龙问她为何要找鬼剑,女孩儿却不说,再追问时,她干脆就不答话了,只低着头朝前疾走。

到了老人里时已是正午,推门进到里间,见甄梓正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抓着剑,坐在床边上,神情有些凝重,似是正与剑灵交流着。他左肩上一大片血迹红得刺眼,管野不由皱了下眉。

见几人进来,甄梓展眉一笑,挺身道:"小侄没事,让师伯和靳叔担心了!"他刚醒不久,脸色虽白得吓人,气色却不错。"那,能走么?"管野问。

"嗯!"甄梓按了按肩上的伤,点点头,道:"对了,野师伯,您里应该有炼气的房间吧?借小侄用用!"他笑道。

"有是有,你要做什么?"管野奇问。

"紫麟说我最近太过散漫了!"甄梓一拍佩剑。

"可你伤还没好,怎么能……""没关系,只是炼气,又不用试剑!"甄梓吸了口气,站起来,"野师伯,我们回去吧!"目光转动时,看见弦舞月正立在门前。见他看过来,女孩儿立刻别过脸去。

甄梓只是一笑,道:"谢谢你救我!" "搞错了吧!"弦舞月立时道:"是你救的我!谢谢你哦!"她声音有些阴阳怪气的。甄梓不由一愣。"其实呢"女孩儿翻了翻眼睛,"你这么做,只是为了看那柄剑!是不是?"甄梓挑了挑眉,未及说话时,那老人已自外面进来,叱道:"阿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有说错么?"女孩儿瞪着甄梓,"早几天时,你不是还说过,与这事毫不相干么?你若不是为了鬼剑,怎么会追来,又怎么会……" "算是吧!"甄梓干脆地点头,倒让女孩儿吃了一惊。她抬眼看他,不经意撞上他那黑漆漆的眼,脸不知怎地却红了,她跺了跺脚,扭头跑掉了。

靳羽龙从后面过来,伸手臂搭上甄梓的肩,笑道:"不错啊,小子!"也不顾甄梓脸上的尴尬,便拍拍他的背,道:"走吧!"那边管野与老人道了谢,原是想问些问题,但见弦舞月在门外瞪圆了一双眼,那老人也似是颇多顾虑,便未问出口。

七、拖累

甄梓进去炼气室已三天时间,门仍无一丝要打开的迹象。

管野不知道甄梓为何铁了心要去炼气。管野的炼气小室在地底下,青石筑壁,寒气浸肤。管野自己早因年岁的关系,久已不入室炼气,平常都是在睡房简单定一下性。到现在,一想起炼气室里的冷寂,他还有些胆寒,以至于他自己都想不出,当初为何要修一个这样的炼气室。若甄梓身子如常,倒是可以进去一试,可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管野分明看见甄梓那瘦削的身影在寒气的侵蚀下打了一个剧烈的寒战。虽然立即便抬头站得笔挺,但管野仍然想象得出,那张素白清淡的脸孔上浮现出的痛苦却倔强的表情。

管野知道,这样倔强的孩子,任他如何费尽口舌,也是甭想说服的。他想,也许与之前路上少年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有关系。可那问题在管野来说,实在是荒唐之至。

那时,在快到时,甄梓曾问道:"鬼剑,不毁不行么?有没有办法将剑里的怨灵放出来?"身为听剑师,却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管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苦笑道:"阿梓,你应该明白!那是怨灵,不是人的灵魂!而且,古训有言,鬼剑不可留!你实在……"甄梓听了,却只一笑,没再说什么。

那笑容在之后的几天里一直留在管野的脑海中。他只觉得那张素白脸孔上呈现出的笑容深得无法看透。管野很奇怪,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凭什么会有如此笑容?那带着一点点不甘,一点点倔强,一点点傲气,一点点誓不罢休,一点点别有用意的笑容深处,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头脑和一分心思?

管野想不出。以至于之后的某一天里,弦舞月突然提出同样的问题时,这个大男人惊得险些叫出声来。女孩儿只问了一遍,在得到管野的一句"荒唐的问题"后,便没再问了,看起来是一脸的失望。

管野无法不把这两件事扯到一处想,他猜测在那夜发生的事里,定是有什么触动了两人同样的心机。可具体是什么事,弦舞月却拒不回答。

就像之前管野问过的其他问题一样,女孩儿的嘴巴一直严得紧,只是简单地告诉了他们,这犀照城里和鬼剑有关系的人,只有她爷爷。

这几天在靳羽龙的打探之下,才发现,那个老人十年前曾是一位相剑师,与那对夫妇私交甚好,更是曾相过那柄还未成形的鬼剑的剑胚。他自然看得出莫彬的剑是不是鬼剑。这个老人,自然就是管野口中的"证据",是鬼剑存在的证据,也是莫彬握有鬼剑的证据。

而莫彬该是要杀了老人灭口的,却不知为何没有再来。这其中的关节,弦舞月没有想通,她又不把具体情形说出来,管野和靳羽龙就更是想不通了。

而自那夜之后,莫彬便如在小镇时一样,凭空消失了,再也找寻不到了。哪怕管野和靳羽龙费尽了心机,仍探不到半点消息。

龙头的寿辰已过去了,整个犀照城重又恢复了往日平淡无波的生活。到第五天中午时,有一同行的听剑师找管野去喝酒,他便跟去了。

这个胡姓听剑师在城内一酒楼的雅间里摆了席,邀了几个好友同饮。管野心里有事,酒喝得不够尽兴。身边便有细心人看出来了,问:"管兄近日大出风头,怎么还是一脸忧色,愁什么呢?"管野看了问话人一眼,只苦笑一下,没有回答。问话的人是一个铸师,姓杨。"老弟前阵子便听人说了,你那师侄被龙老爷子相中了,要收为关门徒弟?这可是好事,那娃娃怎地拒绝了?"姓杨的铸师笑问。

"杨老弟,别胡说!"管野横了他一眼,"不过是老爷子一句玩笑话。嘿嘿,凭你那脑袋,想不出其中的关窍?小子不经世事,我这个当师伯的又管不住,没办法!""倒是!"姓杨的铸师咂咂嘴,笑道:"不过,刚涉世便被当成了棋子,那娃娃也可怜!对了,管兄,那孩子还在你里?" "嗯,在!"管野仰头灌了杯酒下肚,"他没说走,我这个当师伯的也不能把师侄往外赶不是?怎么说,人也是大老远过来看我的!" "唉,这么说吧!"杨姓铸师将马脸靠上来,凑到管野耳边,悄声道:"管兄,老弟不是吓你,快把那孩子遣走,不然累着你的身,可不是玩笑啊!" "什么?"管野手中的筷子没拿住,跌了一根在桌子上,叮的一声,震得他头皮一阵发麻。他扭过头,瞪着杨铸师。

桌子另一边的三个人也同时转过头来,一脸的凝重,似是早知道了杨铸师的悄悄话。管野用眼角一扫,便知道这五人当中,只有他一人不认识。

"这个这个,老弟其实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但宁可信其有啊!"杨铸师挥着手道。"到底怎么了?"管野一把抄住那只在空中画来画去的大手,低喝道。

"莫彬好像在找人对付那孩子。听老弟我的,放那孩子走,免得牵扯到你自己。莫彬是什么身份,你还不知道?你说你五十好几了,打下一番基业也不容易,可别为了这么个师侄就全废掉。"杨铸师的大嘴一张一合,在管野眼里就像一张血盆大口般骇人。"杨,杨老弟,开玩笑吧,不过是个孩子啊!""那又怎样?莫彬是那种会放过让自己当众出丑的人的伙么?"杨铸师皱眉道。"管兄,咱哥儿几个关系好,可不能看着你把好不容易铺就的路给毁了。那孩子背后有甄呢,他不怕,你呢?" "你听谁说的?"管野吞了口口水,强打起精神问。

"哎呀,管兄,你管我从哪儿听来的,总之,听哥儿几个的就对了!把那孩子打发走吧,再说,也是为他好!"杨铸师伸出另一只手,郑重地在管野肩上拍了又拍。管野缓慢地扭头看向其他人,另外三张脸上同样郑重。

顾不上喝酒,管野便像疯了一样往回赶。他是得让甄梓走。可自己这动机,却着实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少年好?这样做,真是一个当长辈的所为么?

这天下午,甄梓推开了炼气室的门,走到了午后的阳光里。他绕过回廊,便看见坐在花丛里发呆的弦舞月。弦舞月每天都来。妇人阿雨不太喜欢这个吵闹的女孩子,每每开门之后便去做自己的事,也不理会她。这天也是如此。进了门,弦舞月便也像往常一样,跑进花圃里发呆,目光漫无目的地从一朵花扫到另一朵花,却不经意地看见了站在花圃尽头的甄梓。

阳光之下,白衣的甄梓像在发光,周身透着冰雪一样的冷意,那双黑色的眼似是更黑更深了,远远地看,便觉得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引力,让人几乎不能转移注意力。弦舞月吸了口气,一时竟呆住了。

"你怎么在这儿?师伯和靳叔呢?"甄梓径直走过来,问。

"我,我来的时候,他们就不在!"弦舞月讷讷地别过脸去,嘟着嘴道。

甄梓"嘁"了一声,也没说话。

两人就那么一个站一个坐,谁也不说话,气氛古怪地静。

好半天,弦舞月偷偷抬头瞄了甄梓一眼,见他似是在想什么,一脸的飘忽之色,她咬着唇横了他一眼,吸了口气,才小声道:"喂!" "嗯!"甄梓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你这个人怎么……"弦舞月从地上一跃而起,瞪大了眼盯着他,只盯了一小会儿,便又扭过头去,道,"哎,算了,本姑娘才不和你这种人一般见识。我问你啊,鬼剑,鬼剑……"她的话到了嘴巴里,却半晌也不出来,倒把甄梓听得急了,问:"鬼剑怎么了?"弦舞月扭回头来横了他一眼,道:"鬼剑能不能……"她低下头,"能不能不毁?""什么?"甄梓低呼了一声。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弦舞月连忙摇头。"听剑师古训,鬼剑不可留。你……"甄梓看着她,弦舞月扭着头,没看见他眼中那意味深长的神情。

"果然,果然就是!你们听剑师都这个样子!"女孩儿突然发起脾气来,"为了名誉啊声望啊,什么都不顾了……毁剑,毁剑!除了毁剑,你们听剑师还知道些什么?毁剑能给你带来荣誉,是吧?我说的没错吧?不然,你才不会那么不要命地挡剑。爷爷说你是救我,我就知道,你不过是为了鬼剑!你自己不是也承认了?为了鬼剑,为了狗屁名誉,你连命都能不要!你们这些听剑师简直就是……"她的怒火发得毫无征兆,语音一顿,便是一拳猛击过来。

甄梓疼得闷哼一声,退了几步后,一股怒火也随之而起:"我原本就是听剑师,自然只做听剑师该做之事。不毁剑,难道救剑?鬼剑是害人之剑,听剑之人都要除之而慰天下。这是责任!外行人懂什么?"他揉着肩,恨恨地扭过头。"小甄这是何必?"灵识里,剑灵絮絮笑道。

"嘁!"甄梓也不说话,只哼了一声。正自别扭着,路尽头的院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满头是汗的管野大步冲到甄梓面前,也没来得及擦汗,便急急地道:"阿梓,快收拾东西,马上出城!" "怎么了?"甄梓一愣。"快,别问了,听师伯的就是!出城,离开犀照,越远越好,最好回南山!"管野开始伸手推他。

甄梓轻晃身子,躲开了管野伸出的手:"野师伯,到底出什么事了?"那边弦舞月也跳起来,凑过来,惊讶地看着管野。

靳羽龙刚好从门外进来,见到这情景便也过来问为什么。管野叹了一声,他本是不想把事情说出来的,原本就是传言,他怕会让甄梓背上压力。可靳羽龙也问起来,他只得咬咬牙,依实说出,只是掩去了消息的来源。

话说完,甄梓便一直看着他,看得管野有些抬不起头,似乎心里不想直面的某些东西被无形地放大了,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小甄,你师伯说得没错!"靳羽龙在一旁开声道,"马上回!躲上一阵子,不要逞强,这江湖之大,你一个小辈,可是很难懂的。躲上一阵子,过个一年半载再出来,大都淡忘了,也就没事了!这是为你好!"他像是生怕甄梓不同意,又着重加了一句,然后抬起手,重重拍了拍甄梓的肩。

见靳羽龙没在意自己隐藏的那分心思,管野心里没来由地一松。

"怕牵连自己吧?枉人喊你师伯!"弦舞月突然一脸不屑地插言道。

管野只觉得头皮发麻,颈项僵硬,竟抬不起头来,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讲不出。他以为甄梓定会冷言相向,哪知甄梓一开口,竟是冲着弦舞月去的。"胡说什么?野师伯不是这样的人!"他怒冲冲地道。

"哼!"弦舞月气鼓鼓地走了开。

"师伯的好意,小侄明白了!"甄梓淡笑道,"本来就是路过这里。这些天,劳师伯费心了!" "阿梓……"管野抬起头来,看向出奇地没有倔强的甄梓,甄梓却只是淡淡一笑。管野吸了口气,看向靳羽龙,后者略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匆匆收拾了东西,甄梓便牵着马,准备上路了。临行时,管野猛地想起一事,便拉着他道:"那个荒唐问题,可不要再想了!离开犀照,就乖乖地往里走。明白么?"甄梓只轻轻一笑,道:"师伯不用担心,小侄明白的!那,阿梓就走了,请师伯保重。阿梓有机会再来看你们!"看着他那笑容,管野怎么也放心不下,却不知再说什么好,便只无奈一笑道:"明白就好,走吧!越远越好!只要撑得住,就别让这马停下来!"甄梓抬手拍拍马头,甩缰上马,挥了挥手,便打马而去。

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的拐角处,管野才叹了口气,回过头,看见靳羽龙一脸深沉之色。"怎么了?"管野问。靳羽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靳老弟,谁都不容易!"管野叹了口气。

"我懂!"靳羽龙回道,"老兄,不用解释。都是江湖中人,这点道理,还不明白么?"靳羽龙笑起来,继续道,"不过,管兄,你认为,他会乖乖听你的话回?只怕他什么都看出来了吧?初涉世的孩子,怕比我们更清明啊!"管野只觉得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一股凉意,他打了个寒战,却又摇摇头,道:"那又怎样?江湖之事本就如此,若他在其中混上三五载,怕也会如此呢!唉,人都走了,还是莫要再想了!"靳羽龙耸耸肩,过来搭着他的肩臂,两人一同往里走,走到小楼前,管野忽然想起一事,道:"那个姑娘呢?"靳羽龙先是一愣,随即深深一笑,道:"还用问么?自然是跟去了!心意都相通的!两个胆大包天的娃娃!"管野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重重道:"喝酒!"

八、即便胜了又如何?

甄梓打马拐出小巷,穿过大街,又转进另一条小路后,将马速放慢下来,在下午灿烂的阳光里,慢悠悠地朝前走。走到路尽头时,弦舞月从一侧的墙后面掠出来,横在他的马前。黑马骇了一跳,扬蹄嘶鸣了一声。甄梓拍拍马头,安抚了一下,才看向弦舞月,问:"你怎么来了?"弦舞月仰着头,瞪着一双圆圆的眼,俏脸上满是怒意,急冲冲地道:"你干什么去?"甄梓淡淡道:"回!"弦舞月冲过去,一把扯住马缰,道:"你骗得了你师伯,你可骗不了我。你是不是要去找莫彬?"甄梓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你要去找莫彬,然后去毁剑。是不是?"女孩儿尖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甄梓皱眉道。

"你……"弦舞月咬着嘴唇,玉白的牙齿衬得小巧的唇红得耀眼,看得甄梓不由得一阵眼晕,忙不迭错开眼去。"我怎样?"他强自镇定地问。

"我再问你一遍,鬼剑不毁不行么?" "这是古训!"甄梓僵着颈子回答。

"就忘不了你们听剑师的狗屁古训?"女孩儿吼起来,"你若毁了剑,我就杀了你!"她狠拍了下马头,黑马甩甩头,张开嘴就要咬她。

甄梓硬把马头拉开,淡淡看向女孩儿,道:"就凭你?" "你以为我不如你?"女孩儿怒冲冲地退开一步,狠狠瞪着他。

"嗯!"甄梓吸了口气,突然一笑,道:"你到底和那剑中的怨灵是什么关系?"弦舞月的怒气冻在了脸上,她愣了愣,随即气恼地一甩手,道:"你管不着!管好你自己就成了,免得到时候被本姑娘取了脑袋都还糊涂!"她转过身去,"要去你就去,你根本不是莫彬的对手,送死罢了,本姑娘才懒得理会你!"说完,便大踏步向前走去。甄梓"嘁"了一声,打马缓行。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路口,到了大街上。

这大街往日里是行人不断,声音喧嚣至极的。这一会儿,却半个人也看不见,四周出奇的静。走在前面的弦舞月不由得停住脚,她记得刚刚在路那边时,还听见了街上的噪杂声,不过才一会儿工夫,怎么好像换了个世界?女孩儿心里陡地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甄梓一眼。

甄梓翻身下了马,牵马走到她身边。两人背向着朝四下看去。耀眼的阳光之下,白沙石铺就的大街笔直前伸,两边店铺都关着,长长短短的阴影被阳光贴在地面上,深浅不一的影子与发白的路面形成刺眼的对比。四下里静极了,轻风吹过,带起路上的细沙,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往日里被人来人往的嗓音所淹没的一切自然的响动,此刻都被放大得无比清晰,那沙子刮擦地面的声音,都响如雷鸣。目之所及,一个人也看不见。

弦舞月的手不由自主地拽住了马肚子上的马鞍扣,另一边的甄梓手扶在马鞍上,清楚地感觉到女孩儿手上传来的微微的战栗。他想看看她,目光扫过去时,却发现自己竟忘了中间还隔着匹马。

紫麟在灵识内哗然震响,嘶声提醒:"小甄,有人!"甄梓立时转回头来。

只一眨眼间,清静的大街上便多出几个青色的影子来。这些人来得无声无息,就像天上突然投下的阴影。甄梓数了数,共是十个,都是一般的高矮胖瘦。十双阴鸷的眼在阴影里冷森森地亮着,像猎食的鹰。

弦舞月拉着马鞍扣的手一紧,黑马觉得不舒服,便踏前几步。那边甄梓猛一扯缰绳,止住马的动作,黑马吃痛,忽然扬蹄嘶叫起来。原本像剪影一样静静站立的青衣人忽地动了,甄梓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站成一排的青衣人已围着他们排成了一个半圆。

甄梓不禁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口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却更像是个静待猎物自行钻入的陷阱。他拍了拍马,黑马静了下来,甩甩头,顺从地向后退去。

两人之间再无阻碍,刚刚吵架引起的怒气似是凭空蒸发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亮出兵器。紫麟剑在阳光下赫赫地亮着,莹紫色的剑光映在那十双阴森森的眼里,却激不起一丝惊诧之意。弦舞月勾动手指,在两人周围布下弦障壁,银弦在阳光下看不真切,偶尔的银光一现,缥缈得不可捉摸。

"原来是真的!"弦舞月悄声惊叹。

"嘁!"甄梓没说话,左手捏剑诀,轻轻扣在剑身上。弦舞月横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十指轻弹,十束弦迎风展出,纠缠成十根长长的银锥。这是甄梓第一次看清弦舞月手上这古怪的兵刃,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却亮得犀利。弦舞月似觉出他的好奇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甄梓撇着嘴转开目光。

"女乐师,甄氏听剑师。是了!"对面一个青巾勒额的人忽然开声道。语音刚落,十个人已同时亮出背在背后的兵器。

十道清冷的刀光像十条霍然伸出的光的手臂,带着凛凛的杀意,直直扑向中间的人。刀光触弦,被阻了一阻,弦舞月那十束银弦结成的锥攀上一把刀,弦随着刀身蔓延开来,纠缠着直扑执刀人的面门。执刀的人却不惊讶,手腕灵活地一摆,滑出了那弦网,重新一摆,又劈上来。女孩儿正要挥弦迎击,一道紫电却由旁边射出,明亮的紫色光芒在刀前炸开,执刀人骇了一跳,摆刀退开。弦舞月吸了口气,偷眼看去,那剑竟是悬在自己面前,一旁的甄梓左手扣诀,虚控着剑,浑身上下都被一层紫光蒙蒙地罩着。

见她看过来,甄梓挥了挥右手,那紫光暴涨开来,将她一起包了进去。弦舞月愣了愣,却见紫光外面刀光雪亮,一时竟是攻不进来。

"你……"弦舞月惊得说不出话。这是什么怪功夫?她瞪着甄梓。

甄梓也不看她,左手剑诀频转,罩子样的紫光随着他的手势流动着,与外面的刀势相抗,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你既然会这个,那天,为什么没用?"女孩儿想起那夜的事,"逞强呀?"明明就是逞强,女孩儿鼓着嘴想,既然这么强,为什么要用身体去挡那一剑?甄梓却不理她,剑光霍霍,磕开了刀势。

一股无名火气突地蹿起,女孩儿十指绞动,在周身布下一圈弦网,竟蹿出了紫光的范围,离开前还怒冲冲地甩了句:"本姑娘不需要你保护!"银弦翻飞,"哧"的一声缠上了一柄刀。

刀被弦缠上的人力透刀身,强行震散了弦,脱开后又再扑上来。女孩儿周身的弦网就在一瞬间旋转起来,那柔韧的弦竟将袭来的凌厉刀势叮叮当当地磕飞了。甄梓微微一愣,"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径自将紫光收拢,控着紫麟在半空中飞舞。

十个青衣人皆是老手,一击不成,便同时退开,站成圆圈,将两人围在当中。十柄刀刀尖向内,阳光在刀锋上跳动,火焰一样。弦舞月吸了口气,只觉得心跳是从前的两倍。那十点火焰样的刀光,彼此虽不相连,却隐隐有种连绵的气势蕴在其中。

女孩儿不由向后退去,脚跟却撞上另一个人的脚跟。她脖子一僵,好半天才想起来那该是甄梓的脚。原来他也紧张,女孩儿发觉自己竟有些古怪的兴奋,忙不迭把这种荒唐的兴奋按捺下去,振起精神,挑动手指重布下弦网。

眼前的刀光霍的一亮,十点火焰中有九点迎风而长,刺开空气直扑过来。

纤细的弦丝在火焰中飘摇,女孩儿在弦网中变换着步法,弦网随她的步子虚幻地勾画出不同的模样,每一变却都只是堪堪躲过了火焰的舔舐。不到一刻,女孩儿的鼻尖便有汗珠沁出,在刀光中莹莹地亮着。

金铁相撞之声震动空气,轻风中都隐隐含着风雷之意。阳光被这漫天的银芒掩住了。关着的店铺依旧没有敞开半扇窗子,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白石地面上的细沙被十几双脚踢腾着,在半空中翻飞。

十人虽只动了九个,却已逼得两人倾尽了全力。弦舞月早已没了空闲去看身后的甄梓了,她已恨不得多生出十根指头来。

但若仅是如此,弦舞月还不会觉得太急太气,可她分明看出来,这九个人以阵势相补,根本没有耗掉多少气力,一张张阴沉的脸甚至还有些该死的气定神闲。女孩儿越急便越觉得累,越气便越觉得手指僵硬,一根弦布得差了,那刀立时劈空刺来,冷得刺骨的刀气顷刻间便逼散了她鼻尖上的汗。女孩儿再要勾指编弦,却已来不及了。

眼见着一个俏俏的小鼻子就要被这一刀劈成两半,一抹紫得灿烂的光陡地斜斩过来,在半空中拉出一个耀眼的弧,磕飞了那柄刀。

弦舞月骇出一身冷汗来,甄梓苍白的脸从她眼前飘过去,甩下一句话:"乱想什么?"女孩儿恼得俏脸通红,重编了张弦网后,偷空横眼瞪他,却见到他脸上一掠而过的痛楚之色,掐诀的手换成了右手,左手垂在一旁,极艰难地以手指的动作控着飞舞的紫麟。弦舞月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用不着你救,护好你自己就成!"她弹动手指,重布弦阵,将他左半边的范围也罩了进来。当甄梓明白了她的用意看过来时,她只翻了翻眼睛,那意思似乎是:还你个人情罢了。

缠斗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更乏了,而围着的九人却还都如初战时一般气定神闲。那个从最初刀阵发动时便未动手的人更是站在外面,不动声色地看着战局。弦舞月控弦隔开了一把劈来的刀,顺势与甄梓背靠背站着,恨恨道:"你这个大累赘!"甄梓冷哂道:"我可没求你帮我!"他展臂抄住掠回来的紫麟,磕飞了一把刀。剑气如华,喷涌而出,将执刀的人逼出去数步,随即又有一个人,横刀击来,被他回身一脚踢了出去。

"没人性!"弦舞月恼道,十指成钩,缠住了一柄刀,银弦蔓长,爬上了执刀人的手臂,旁边一刀霍地伸来,砍在刀背上,震断了弦,随即刀一滑,顺势削来。两人忽地换位,紫麟迎上削来的刀,极利的剑锋与刀锋相撞,刀竟被磕出个指甲大的缺口来,执刀人无奈收刀。那边银弦舞动,封住了再来的刀势,五根素指一弹一挑间,将刀震了开去。

这几下配合得甚是流畅,在弦舞月以为可以用这种法子多撑上一阵子时,背后忽地一空。女孩儿只觉得一颗心陡地提到了喉咙,她霍然转身,带动那弦网翻飞狂舞。甄梓却并没有如她所想的一样倒在地上,他竟是从这阵势里脱出去了,瘦长的白色身影高高掠起,落向远处的房顶。

怒火烧到了弦舞月的眼睛里。甄梓居然撇下自己冲出包围跑掉了,他怎么能这样?就算他们全无关系,可他是个男人啊!他要自己一个女孩儿独自与这群狼一样的臭男人打么?"我们有仇么?"弦舞月想着想着,终于尖叫起来。弦网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翻转扭动着,将那九柄来袭的刀一一弹飞。她一抖手,射出一道弦来缠住附近一座房子的瓦尖,顺势掠起。

弦舞月刚飞起一半,那个一直不动的人却忽地动了,一道青光掠过,削断了她的弦,女孩儿重又跌进包围圈中。刀阵重又围上来,弦舞月只觉得满眼都是夺目的阳光,耀得她睁不开眼。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她跳起来,重新发动了弦网。弦网上下翻飞,在阳光下波浪般起伏。要我打,我就打给你看,她咬着嘴唇在心里恨恨地想,走你的好了,本姑娘才不会输。

弦舞月赌气又斗了一阵子,渐渐觉得两条腿如同灌了铅,步法也混乱了,舞动绞缠的弦网更是散乱不堪。委屈和不甘在她心里膨胀开来,眼泪流得更是汹涌,脑子里更是一团混乱,竟没有发现这刀阵已缓得多了,有好几次能杀掉她,却都是一拐,就错开了。

她心里正被委屈胀得难受,后面忽然传来呼声,刀阵一松,两道人影直扑到她身边,剑光霍然亮起,凝神看时,却是管野和靳羽龙两人。"你们……"弦舞月张了张嘴,哽咽着。管野被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骇了一跳,竟忘了身处的境况,一把扯住她,急问:"阿梓呢?他怎么了?"一提到甄梓,弦舞月便觉得怒火将整个人都填满了。"他死啦!"女孩儿哭叫道。她扭开管野的手,挥动弦网没头没脑地去罩一个执刀人。那人向后弹开,弦网扑了个空,女孩儿手指一拢,弦网骤然一缩,化成了柄悬空的银锥,直戳过去。眼见着就是不要命的架势,管野以为女孩儿说的是真的,立时慌了神,那边靳羽龙抬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管野看着周围流动的十人刀阵,整个人都像烧着了一样,剑势如虹,狂泻而出。

靳羽龙见管野完全没了理智,只剩下一副躯壳在那里持剑狂舞,心里叹了一声。他倒是还能持旁观者的立场,看出弦舞月脸上决不是悲伤的神情,便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甄梓的突然离开让女孩儿独自一人陷在敌阵里,所以女孩儿恼了,才说出这等气话来。哪知道管野这个老江湖竟如此容易被唬住了,跟女孩儿一样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刚刚散漫的刀阵这下严谨起来,一招一式间,行云流水般流畅,再无半点空隙可寻。三人左冲右突了好一阵子,这阵势却无半点松懈。

靳羽龙在与管野一瞬间的背靠背中,冲他耳朵吼了一句:"他们意在困人!"管野被吼得一凛。靳羽龙在擦身而过时又道:"先破阵,别的一会儿再说!"管野吸了口气,强自定下心神,挥动的剑渐渐有了章法,也不再如初时那般奋不顾身了。

又缠斗了足有半个时辰,日头已渐西斜了。那个领头的人抬头看了看天,挥手挡下管野的剑势,忽地向后跳出战团,嘶声道:"时候到了,撤吧!"另外九人同时一摆手中长刀,撤了开去。圈内三人同时一愣,那青衣人朝甄梓离去的方向斜了一眼,道:"莫彬在城南小山冈!"说着,转身便走。

"什么意思?"靳羽龙在一旁道。那人回头看着他们,目光里掠过一丝不耐。"我是问你,"靳羽龙摆剑道,"为什么告诉我们,你们不是他派来的么?" "交易而已!"那人冷然道,"只是要拖住你们!"话音砰然落地,十条青色人影就如来时一样迅捷,眨眼间便再无踪迹了。三人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管野又是一把扯住弦舞月,大声问道:"阿梓呢?"弦舞月猛地抬头瞪他,尖叫道:"他死啦!"她扭着胳膊要挣出去,管野的两只大手却如钳子一样死死扣着她,让她动弹不得。"阿梓在哪儿?"他将女孩儿拽到身前,吼道。

弦舞月看着他那张被焦急和怒火扭曲了的脸,只觉得委屈无比,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带着哭腔尖叫:"我怎么知道?他跑啦!我一个人,一个人……" "好了,我知道了!管兄,放手!"靳羽龙掰开管野的手,将他推到一边,"小姑娘,莫哭了,你和大叔说,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丢下你一个人的?"弦舞月哽咽着把大致的事情讲给靳羽龙听,一边讲一边狠命地揉着眼睛。靳羽龙朝管野使了个眼色,要他不要急,然后拍拍女孩儿的肩,抬起头,看着管野道:"小甄是追着莫彬去的。一切都是设好的套子。" "什么?"弦舞月抬起一双揉得通红的眼,看着靳羽龙。

"这刀阵的用意就是拖延时间,不然,你这条小命早丢了!"他拍拍女孩儿,"摆下阵势,耗去小甄的体力,然后再出来诱小甄追上去。莫彬消失这些天,怕就是在策划这个套子。只是,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费尽心机要用这种方法引小甄去?以那孩子的性子,只消一个口信,一准儿就能冲过去。这番拖延,为的是什么?"他看向管野。管野刚冷静下来,脑子里还有些乱,此刻只有摇头的份儿。"他,他是去找莫彬了?"弦舞月突地伸手抓住靳羽龙的袖子,"那,他是不是会毁了鬼剑?"靳羽龙看向管野,管野叹了口气,道:"这是古训。我一直都想知道,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还有阿梓那天也……"话音还未落,弦舞月已飞掠而起,向城南跑去。撇下一句满含怒意的话:"他要是毁了剑,我就杀了他——"管野和靳羽龙都是一愣。

"怎么,怎么回事?"管野看着靳羽龙。

靳羽龙摇摇头,吸了口气,道:"不知道,追去再说!"

城南小山冈是一处缓坡,坡上绿草繁盛,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几棵粗壮的大树在缓坡上立着,莫彬就站在一棵大树之下,一双细长的眼冷漠地看着步上坡来的甄梓。

刚刚缠斗之时,灵识内忽地一抖,一股寒气飘忽掠过。甄梓立时抬起头来,看见莫彬高大的身形在远处一晃而逝。甄梓只觉得一股血气由心头直蹿上来,逼迫着他追上去。

于是,他扬手抄住飞舞的剑,刷刷几剑就劈开了阵势,纵身掠起,追了过去。甄梓什么都没有想,甚至没有看出,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其实是故意让开的。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个一晃即逝的影子,灵识之力飞速旋转着,牢牢扣住那股寒凉的气。他展开身法,沿着房顶飞掠,直直地追着那股寒意而去。

哪怕前面就是个陷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撞进去。五天的静室修炼是为了什么,他记得很清楚。带着一身的伤进到那种静室内炼气,所经历的痛楚只有他自己明白。付出了痛苦就该换来相当的结果,既然莫彬主动挑战,他就要正面相抗。失败或死亡比起这股少年人的豪勇,又算得了什么?

甄梓恍惚听见弦舞月的呼喊声,喊的是什么,他却没在意。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一战更重要了。作为甄氏一门的后人,作为听剑师,作为被剑灵称为挚友的人,作为一个连败数次已不能再败也不允许再败的少年人,他必须接受莫彬的挑战。

抱着这种心思追了好一阵,便出了城,来到这片城南的缓坡。鬼剑的气息在不远的前方停了下来。甄梓在向坡上掠去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站在坡下,仰起脸来向上看去。

"小甄莫紧张!"剑灵轻声安抚。"没紧张!"甄梓道。他吸了口气,发现心脏狂跳不已,他抬手压了压胸膛,却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小甄该趁此刻缓一下。小甄的气转得太快!" "嗯!"甄梓应道,却只是仰头盯着坡上,没有做任何动作。

"小甄——"剑灵急急轻喝。甄梓喘了口气,道:"趁我还有胆!不能停!"他抬起脚,重重地踏在柔软的草地上。"不要逞能!"剑灵吼道。

甄梓不理他,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前走去。

莫彬就在缓坡之上一棵粗壮大树之下。他手里擎着一柄剑,银亮的剑身,剑灵的光泽在其上艰难地游动着,带着一种莫明的焦躁。

"莫大先生,您又在逼迫剑灵!放下那剑!"甄梓冷声道。

莫彬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将执剑的手缓缓抬起来。

"放下那剑!"甄梓提高声音,"我不能再毁一个剑灵!" "哦?"莫彬竟笑了,道,"甄公子是出身世,看法都与在下这小门小户的人不同。却不知道甄公子又想到了什么法子来毁这剑?还要用血肉之身么?是了,公子的伤,怕还未好吧?" "那又怎样?"甄梓怒道,"不要再牵扯进一个剑灵,用你的鬼剑!"他语音一转,充满嘲讽地接道:"难道先生不敢用?"莫彬的神情变幻不定,他冷哼一声,将掌中剑抛开,撩开衣襟,露出腰间那柄绵软的剑。"甄公子要莫某用此剑,不后悔么?"他诡笑着,伸手握住剑柄,振腕拔剑。剑光摇曳出一抹阴寒之意,在甄梓的灵识内激起一层层波纹,化散开来,带着森森的鬼气。

甄梓收紧灵识,将寒意排拒在外,冷然道:"后悔?有何后悔之处?晚辈不明,请先生教我!"莫彬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剑一摆,幻化出万千光影,直逼而来。

这一剑一人在甄梓的眼中忽地放大,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天地之间,四野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被挤了开去。那剑化成漫天阳光中的一束,明晃晃地刺过来,直将他蕴至极点的怒气轰然释放。灵识之力的流转速度几乎要超出他身体承受的限度,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烧着了,甄梓却仿佛没有感觉,只咬了咬牙,稳稳地抬起左手,捏动剑诀,在剑身上轻轻一扣,紫麟便嗡然而起,紫芒如障,将那锋利的剑势一一排挡在外。

剑芒之后,传来莫彬一声惊呼:"你,你是何时修至此境界的?"甄梓似是没有听见,右手加紧催动剑势。紫麟越转越快,他左手剑诀频换,一下一下与右手相击,那漫天的紫光便越发耀眼明亮起来。整个小山坡都被这光笼罩着,午后明媚的太阳都暗淡无光。

莫彬在紫光中拼命劈挡着,只是那紫光无形无质,他的剑再快,也碰不到那光的实质。而光幕正中的甄梓周身弥漫着另一道紫气,那竟是剑以极快的速度布下的幕,莫彬剑尖碰触过去,只发出"叮"的一声,便被挡开了。

漫天的光让光雾中的莫彬显得无比渺小,他那迅捷的剑势也被衬得柔缓起来。在剑光达到极盛之时,甄梓左手猛掐一诀,右手扣出一个反诀,与左手相碰。飞舞着的剑上霍然爆出万千光华,紫气如盖,遮天漫地地罩下来。那剑逆向冲起,刺破盖顶,直飞至天顶,在蓝天白云之间化成一道紫电霹雳,咔啦啦直劈向莫彬。

莫彬抬手举鬼剑相抗。紫麟剑却像有眼般,竟不肯沾鬼剑半毫,剑光霍霍间,只将莫彬的身子拘在其中,几下拨挡后,莫彬拿捏不住,鬼剑便脱手飞出,斜插在地上。剑上寒气四溢,凝抱成团重又扑向甄梓。围在甄梓四周的紫色剑幕仿若有了感觉般,也不用甄梓以灵识相控,竟陡地一收,凝成同样的气团,硬撞上那股寒气。

柔软的剑被撞成弓形,那一边的莫彬也被飞舞着的紫麟剑逼得手忙脚乱。莫彬大骇不已,不过五天未见,这个少年竟由最初时要以肉身硬挡到现在反能主控战局。剑气当中,一股子凌人之气直压得他的灵识不住地抖。

氤氲紫气中的甄梓白衣飞扬,竟有一门宗主的非凡气度。飞舞的紫麟剑屡屡指向莫彬的要害,剑气透体,清冷如寒冬高山之顶的风。只是,那剑气中没有杀意,只有少年源源不断的怒气和一丝淡淡的无奈。

不过是盏茶的工夫,剑和人就全都败了。成名十年的听剑大师莫彬败在了初出师门的毛头小子手里。片刻间所经历的一切,对莫彬来说却恍如一生一世。他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毫无余地。

紫麟飞舞不休,隔着层层紫光,莫彬看见白衣的甄梓轻轻抬起双臂,整个人发出一层蒙眬柔和的白光,白光渐渐扩大,直将那漫天的紫光全部融合,幻化成一个白中带着银紫的光罩。光罩随着甄梓的双臂举起而渐渐亮了起来,亮至极点时,空气里传来一阵轻震,那光罩凭空散开了,散成了星星点点的光沫,向着莫彬呆立的身子直扑下来,只骇得他失声惊呼。那光沫似是听到呼声,在扑到他身前时,猛地定住了。莫彬原本骇得闭了眼,待发觉没有变故时,重又睁开,却看见四周光沫如星星般闪亮着,不远处,甄梓正静静地看过来,一双漆黑的眼沉静如千年古井,没有半点波动。

莫彬呆呆地看着甄梓,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才发觉自己竟已是满身汗水。他吸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便强自重整神态,冷冷地看向甄梓,道:"甄公子大出身,果是不凡!莫某甘拜下风,全凭公子处置!"直到此刻,他还要在口头上讨些便宜,将甄梓的成就附在他的出身上,好为自己的败北找些理由。

甄梓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静了半晌,才缓缓道:"晚辈只要先生的鬼剑,别无其他!"莫彬咬牙点点头,重整了下衣襟,大步向缓坡下走去,迈出几步后,忽又回头,问:"公子可是天生的灵识者?"背对着他的甄梓不言不语,莫彬叹了一声,不再说话,展开身形掠下坡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远处的房舍间。

这一套御剑术对于此刻的甄梓来说,已是超出他自身修为的极限了,甚至该说是奇迹。御剑之术已抽空了他所有的力量,更是榨干了他的精神。他能够强自挺到莫彬离开,与其说是他的意识在支撑,倒不如说是肉体的反应没有精神上的迅速。

一阵轻风拂过,甄梓便像没了骨头一样,顺着风栽倒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喘着,急迫得仿佛离了水的鱼。肩上的伤处绷裂开,血迹在白衣上渐渐扩散,刺痛顺着血脉流转全身,他摊在地上的手不由一紧,手指抠进泥土里,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剑灵在灵识内急迫地唤着他,好一阵子,他才缓过神来,勉强挺起身子,转头看向插在不远处的那柄鬼剑。刚刚一撞之下,鬼剑吃了亏,也没有再来相斗,只是遥遥地观望。

甄梓瞪着它,隐隐觉得那剑里也有两双眼在瞪着自己,带着极度的仇恨。甄梓感觉到一股寒意正围着那剑飘忽摇晃,有心前来,却又有些畏手畏脚。

甄梓心里苦笑了一下,鬼剑确是胆小了许多,两次挫败令它再不敢贸然应战,否则早该一扑而上了。见它如此,甄梓倒也暂时讨得一刻安适,可以喘口气,歇上一会儿。

"小甄太逞强了,若控制不住,岂不是会遭反噬?"剑灵嗔道。

甄梓按着伤处,感觉温热的液体在手掌之下缓慢地涌动着。他摇头轻声道:"若不如此,怎压得住他?"他吸了口气,清冷的空气涌进鼻腔,将肺里燥热的气息浇下去大半。

"吾知小甄心意。但小甄可发觉,已忘了件极重要之事!"剑灵叹气道。

"什么?" "这一战之后,小甄得到了什么?如此逞能的后果,又是什么?"甄梓愣住了。只觉脑中一响,心中清明一片,万丈豪气之后,竟是一片虚空。是啊,这一战,胜了,可是得到了什么?这种争斗,这种逞强好胜,与那些为了名利而逼迫剑灵的听剑者,又有何区别?

剑灵语音一转,劝慰道:"小甄若已明白,只需记得便好。歇一阵子,小甄该做另一件事了。以后,切不可如此逞能。吾也有错,是吾急了些,迫得小甄如此。老头子向小甄认错。快歇一歇,切莫让鬼剑看出小甄的气弱来!"甄梓"嗯"了一声,仰面躺下,扣住剑柄,开始以剑灵之力补充体力。

九、人生少年

剑插在地上,柔韧的剑身依着自身的意识轻轻前后摆动,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观感。剑身上映着四下的景致,蓝天白云绿草在那诡异的景象里被扭曲成了不能言明的景色。甄梓屈膝半跪在剑前。离得这般近,他仍无法按自己的所学,来分辨这剑的质地。这铸剑的材质与他所知的那些完全不同,那种自由的柔韧和异样的光泽似乎根本不是后天打造的,根本天生便是柔软的、光亮的。如此异样的剑胚,只要是个有些铸剑知识的人见了,哪怕只一眼,也是终生难忘的。以这种剑胚打造的剑,天生就该是名剑。剑有规律地摇晃着,阳光一下一下晃进甄梓的眼里,看得久了,心底竟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感情。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要去拔那剑。

"小甄——"灵识内响起紫麟一声断喝,硬生生喝停了那只将要碰到剑柄的右手。甄梓惊得出了身冷汗,慌忙缩回手来。那剑兀自摇晃着,剑身之上,有光芒宛然流转,乍看以为是阳光,细看时,却是那剑自身生出的光彩,在剑的表象之下悠然游动。甄梓倒吸了口气。刚刚那奇诡的诱惑之力是剑中怨灵的力量么?他盯着那剑,却突地意识到,那不是怨灵之力,竟是剑本身的诱惑力,是那剑在诱着人去拥有它。之所以莫彬会把它藏在衣物之下,也许就是怕这剑那妖异的诱惑力,会诱得更多的人来抢夺它。

甄梓集中精神,抗住了这股妖力,心里却忽地想起,十年前,那个送剑胚来铸剑,最终却杀死了铸师夫妇的人,是否也是因这剑的诱惑,才忽略了其原该知晓的鬼剑的害处,抓起刚刚出炉的剑,杀掉了身前的二人?他是在害怕剑被那夫妇得去吧!是他本心在害怕,还是那剑在诱惑着他害怕?

正想着,眼前忽地一黑,甄梓只觉得意识被那一黑瞬间地裹住了,直直沉下去。不知是过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一瞬间,那浓密的黑又忽地散去了,意识悬浮在一片无法形容的地方,无天无地,四下里只有数不清的颜色在翻滚涌动。

意识虚虚地浮着,甄梓依着本能的方向感,大致分出上下左右来。他漫无目的地飘浮,浮着浮着,下面翻滚着的颜色忽地一抖,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其中涌上来,那些颜色便如潮水般四散退开了。

颜色当中,有一些东西正由模糊变得清晰,渐渐在甄梓的意识之前放大。四下里滚动着的颜色都被这渐渐清晰的景色驱开了,意识不再悬于虚无当中,竟是处在一座铸器房中。

房内有一座铸炉,炉前立着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静立在旁,一脸虔诚。另一个腰上系着铸师惯用的大围裙,右手中操着一柄大锤,左手持一铁舀勺,勺中满是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水。他站在铸炉前,炉中是一柄通红的剑。他抬起勺,将那水缓缓淋下去。炉中的剑像是有生命一般嘶吼起来,一股白气随着剑的吼叫盘旋而起,模糊了甄梓的视线。

那气渐渐散去时,甄梓看见那女人走上来,熟练地给剑装上了剑柄。持勺的男人停下来,看看勺中剩余的水,又看看白气四溢的剑。他咧嘴一笑,又举起勺,将那最后一勺水浇上去。

剑在炉中微微地震动,像是挣扎着,又像是在享受这水的抚弄。剑已褪去火红,一抹奇诡的光彩映进那站在一侧、一直未动的男人眼中。在最后一滴水滴上去时,那人忽地跳起来,一把抄起剑。剑光霍地亮起,持着铁勺的铸师一愣,那剑已砍进了他宽厚的胸膛。剑光停也未停,直把那胸膛硬生生剖开,再斜斜地刺进了一旁女子的腹中。

剑光亮起的一瞬间,甄梓的意识清晰地看见了那执剑人扭曲的脸孔。这哪里还是刚刚那个虔诚静立的人,他持剑疯舞着,就像是被什么操控了般,那身体似乎都不再是他自己的,那剑就在他手中亮着,闪着妖异的光华。

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用不能相信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男人的嘴角抽动着,泛着血沫,脸孔扭曲,却不是因为痛苦。他大睁的眼中那惊惧的神情已化为刻骨的仇恨,那仇恨深重得让甄梓悬浮着的意识突地生出惧意来,他想躲开,不想再看,却偏偏怎样也无法脱离。

剑风破空之声里,隐隐传来喃喃的低语,甄梓的意识顺声看过去,却是那女人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吃力地翻转身体。那边是一道虚掩的门。女人伸出手臂,朝着门努力地探出去。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门依旧在原地不动。女人的脸被绝望吞噬了,眼泪哗啦啦倾泻下来,混合着嘴角的血沫,滴落在地上。

那舞剑的男人似是发现了这两人还没有死,竟跳过来,挥剑砍下去。每砍一剑,男人眼中的仇恨便深一分,女人眼中的绝望和哀伤就重一分。执剑人狂吼一声,剑化流光,硬生生斩断了两人的头。仇恨和绝望凝在了两张僵硬的脸孔上,那剑霍然放亮,灿烂光华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持剑的男人停住了动作,他抬起手,看着手里的剑,又慢慢抬起头,朝着空中甄梓的方向嘿嘿地笑出了声。甄梓的意识猛地一抖,眼前的景象忽地哗啦啦退去了。那剑已不再晃动,剑光在剑身上凝聚,那股一直绕在剑身周围的寒意也收敛了,这鬼剑似是失去了斗志,剑中那两双眼只是默默地看着喘息不定的甄梓,没有任何动作。

"不是怨灵!"甄梓低呼道,"那根本就是人的灵魂!"他清楚地记得那景象中的一切,那男人脸上的恨,还有那女人脸上的绝望。

"我没猜错!"他轻声道,伸手扣住紫麟,缓缓站起身,"趁着还有力气,一口气做完它!""小甄……"剑灵虽察觉到他的体力已弱至极点,却也知道再说无用,便不再劝,只是像以往一样,凝结自身之力护住他的灵识。

甄梓定了定神,伸出手去,稳稳地握住了鬼剑的剑柄,"哧"的一声,将它拔出,握在手中。

城南接着南山山脉,是一个极僻静的地方。

那个青衣人并没有指明是哪一处小山坡。弦舞月站在一个山坡上,焦躁地四下看着。满眼皆是青绿的一片,她根本无法知道甄梓在哪里。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女孩儿的心随着天上太阳的缓慢西斜而越发急躁起来。她冲下这个山坡,跑上另一个坡,然后又是一个坡。却只见青草连天,没有人迹。弦舞月急得快哭出来了,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时,身边一个山坡的背面霍然有一道光冲天而起。那光中的莹紫色,女孩儿再熟悉不过。弦舞月抬手抹了把眼睛,展动身形掠了过去。

翻过山坡,便在一株大树的阴影下,看到了持剑而立的甄梓,光从他的身上盘旋而起,直冲云天。弦舞月跑到近前,却猛地愣住了。甄梓左手握着紫麟,右手微微前伸,握的便是那柄柔韧的鬼剑。两柄剑都在发光,紫色的光和一种说不出颜色的光纠缠在一起,甄梓就在两束光之间,白色长衣被那若有形质的光鼓动着,猎猎飞舞。他紧闭着眼,那两束光轧过他的身体,互相对撞着,此强彼弱。

那是怎样诡异的景象啊!光互相纠缠着,有时融合在一处,不分彼此;有时却又撕扯着,互不相融。光华里隐隐有金铁之声,轰轰地响着,碧蓝明净的天空便像有雷声在滚来滚去,呜咽着,令人压抑。四野静谧,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之下,那光挺拔着,剑一样直插云霄。雷声隐隐地响着,那光里两种颜色翻滚在一处,诡异得让人发抖。

弦舞月在对面呆呆地看着。她只看着那束不知名的光,那光里有什么东西让她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久违了的感觉,亲切,温暖,却又带着深深的绝望。女孩儿的意识随着那束光盘旋着,牵扯着,追着心中那异样的情感四下跑动。"是你们!我知道你们不会忘了我啊!"女孩儿在心底朝着那飞跑的感觉快乐地喊叫。她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束光,一心只盼着它会胜,然后便会停下来,永远陪着自己。

可这盼望却像幻影一样容易破碎。在甄梓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紫光霍然膨胀,硬是将那一束光挤了下去。

弦舞月浑身一抖,她从快乐中醒过来,大睁着眼,呆呆地看着那束光被越挤越细,越挤越暗,她的快乐温暖和亲切的感觉也随之弱去,淡化,最后散掉了。那束光终于被压回到剑中,冲天光柱被那浑厚的紫色完完全全地吞掉了,之后,光柱尽散,只余下持剑挺立的甄梓。

"啊——"弦舞月绝望地大叫起来,她向前急挥出手,银弦缠成银锥,直直地刺向甄梓。

甄梓似想动手挡开,左手抬了抬,却又垂了下去,那银锥破胸而入,竟将他撞得向后退了数步。他抬起眼,看过来。

"对不起,我……" "你毁了剑!"甄梓缓慢的声音让弦舞月猛地回过神来,她看见他手中那剑已暗淡无光,再不见昔日斑斓的色泽。

"你真的毁了剑!"弦舞月尖叫道,"我找了它那么多年,你却毁了它!那是我爹娘的剑,是我的剑!你们听剑师都是混蛋,是白痴!这下你满意了,是不是?你毁了鬼剑,你就要出名了,是不是?你就要成为名人了,是不是?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装出一副伤心样儿来,算什么?你有什么好伤心,你就要出名了啊!该伤心的是我,不是你啊!你把它还给我!混蛋,白痴!我说过,我会杀了你!你,你怎么不躲开啊?"她猛地抽回手,银锥散成弦,带着纷乱的血花回到女孩儿的指间。

甄梓向前跌出一步,血从胸膛上涌出来,顷刻间便染满了他的衣服。痛苦的神情从他脸上掠过,他却只抬起右手,反转剑柄,将那剑递出来:"对不起……"他开口道,血从他嘴角涌出来,他咳了一声,却又强露出笑意继续道,"我,我原本想,原本,想把他们放出来……我的力量,不够,只,只放出你的母亲!真的,对不起……"他的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声音飘忽起来,持剑的手忽地一松,那剑跌落在地上,人也直直地倒了下去。

甄梓的声音很轻,却半个音都不差地砸进了弦舞月的脑中。女孩儿呆立着,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那柄剑。阳光在剑身上跃动,映进女孩儿的眼里,依稀有着与那日一样的斑斓。她忽地尖叫一声,哭喊起来:"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为什么不躲开?你明明躲得开啊!"甄梓伏在地上,半点反应也没有,血从身下漫出来,染红了周围的青草。

女孩儿捂着脸大哭,依稀听见背后传来惊呼声,她也不回头,竟纵身向另一侧冲了过去。风急急地掠过,吹得她浸了泪的脸刀刮一样疼。身后隐隐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却如受了惊般,加快了速度,指尖的银弦在阳光下灵动地散开,将她飞速地带出了城郊,隐没在片片房舍的阴影里。

当甄梓从昏迷中彻底醒来时,已是那之后的第六天。

这段时间里,管野和靳羽龙四处寻找弦舞月,想要从她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到弦舞月的爷爷中去找,老人却说她连着几日都没来了。

两人连日来满城寻找弦舞月的踪迹,只希望能从她口中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当日的情形。可无论他们费多大力气,却半点线索都没有。偌大个犀照城,这个小女子如蒸发了一样,再没半点痕迹。而甄梓一直在沉沉昏睡,之间醒过一次,却是蒙蒙眬眬的。妇人阿雨勉强喂了稀粥进去后,他又倒头睡去。就这样不吃不喝的,眼看着一天天瘦得厉害。

那柄所谓的鬼剑里没有怨灵的波动,管野的灵识只能在其中隐隐察觉到一个灵,却不晓得那到底是什么灵。每每一碰触,灵识内便有种安详柔和的感觉在勃勃地萌动。靳羽龙问他,他也只能瞪着眼摇摇头,道:"这也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阿梓对它做了什么!" "小甄伤得太重,能活下来简直都是奇迹!"靳羽龙一笑,"我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自问,你能对鬼剑做到同样地步么?"管野摇摇头,苦笑道:"修上两世,也不行!这孩子根本就是天才!"

第六天清晨,刚下过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天明显地凉起来。妇人阿雨将窗子掩上,怕冷风灌进来,吹到沉睡的甄梓。她回身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叹着气坐下来,正要喝时,却听见床上传来极微弱的声音:"伯母……"杯子从妇人的手中滑下去,砸在地上。她跳起来冲到床边,看见甄梓一双眼已睁开,全然不像几日前那般,苍白的脸上也已有了生气。妇人乐得叫了一声:"你可醒了,可是醒了!这几天,可把我们吓死了!"甄梓轻声笑道:"对不起,小侄以后不敢了!"门被"砰"地撞开,管野和靳羽龙一前一后闯进来。先是杯子坠地声,再是妇人的叫声,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怎知一冲进来,眼前却是这般景象。

妇人一笑,道:"我去弄些吃的,这些天,阿梓定是饿了!"见她离开,两人搬了椅子在床边坐好,两双眼睛上下打量着甄梓,把他看得不自在起来。

"野师伯……靳叔……我……"他轻声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管野见他果然恢复了些,怒气便腾地冲了上来,大声喝问。

甄梓立时闭上了嘴。管野见他不吭声,又要发怒。靳羽龙忙压住他,看着甄梓笑道:"小甄,你这条命,实在是捡回来的!那天,你其实是躲得开的,为什么?"甄梓愣了一会儿,神情有些飘忽,半晌才转头轻声道:"靳叔,您能不能想到,那剑里的灵,是谁?"靳羽龙也是一愣,笑道:"是那对夫妇啊!"他话音未落,发现甄梓的神情里别有深意,心里便有些明白,"啊"了一声,才道,"是她的父母么?"甄梓却不回答,又转了话头,道:"野师伯,以您的经验,什么样的剑胚能装下两个怨灵?"管野摇摇头。

"如果我说,那剑里不是两个怨灵,是两个人的灵魂呢?"甄梓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如果我说,那剑胚本身就有一种蛊惑之力,那个委托的人就是被这力量蛊惑了,才杀人的,您可信么?"管野看了靳羽龙一眼,两人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只说了阵话,甄梓便觉得身体有些虚,伤处隐隐地痛起来。他轻咳了一声,却提不起说话的气力。见他这样子,管野皱皱眉,压下心底的好奇,轻声道:"好了阿梓。师伯原不该今天就问这问那。你歇着吧,我去看看你伯母做了什么?"他站起来,扯着靳羽龙一起出去了。

门悄然关上,甄梓闭上眼,当日的情形在他脑中一遍一遍地闪现。

他当然躲得开弦舞月的那一击。只是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弦舞月挂满泪水的脸便映入眼中,让他忽然间就想起了之前,在那个虚幻的铸剑室里,见到的垂死女子的脸孔。一样的清丽绝伦,一样的满是悲哀,一样的绝望至极。这两张脸孔在他眼前重叠在一处,似是一瞬间将整个世界都占据了,再无缝隙。那银锥破空的光芒被掩住了,以至于他伸出的手又停下来,任那银锥破胸而入,带着入骨的寒意。

那阵寒意让他陡然清醒过来,之后便听见了女孩儿尖叫的话语。每一个字都仿佛直接敲打在他的脑子里,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老爷子,我知道你在!"甄梓在心里默默唤道。灵识内哗啦一抖,剑灵缓缓浮上来,默然不语。 "我知道,"甄梓叹了一声,"若不逞强,一切都会很好的!可……""小甄是少年人,少年人都是冲动的!"剑灵只淡漠地应道。

"老爷子!"甄梓痛苦地摇头,"我知道我错了。你怪我是应当的。只是……只是……"气息滞在胸口,伤处一阵抽痛,他大口地喘息起来。

"好了,小甄莫要说了,吾明白。"见他痛苦至此,剑灵的语气立时软化下来,"吾全都明白。吾也不是在怪小甄。小甄的用意始终都是好的。" "我不是为了出名。我只是……"甄梓喘了一阵,静下来,呆呆地看着门的方向。他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小甄是少年意气,"剑灵叹道,"那日吾曾提醒小甄,可小甄虽说明白,却还是逞强去做。小甄该学着认清自己的力量。"甄梓沉默着。剑灵都说对了。只是这少年意气已犯下了大错。

若不如此,只需要安静地等到伤势痊愈,自身的力量便足已将剑中的灵释出。可结果却是剑中的一个灵放弃了生机,才助他将另一个灵推出剑的制约。他的本意是要将两人全放出,现在却要牺牲一个才救得出另一个。

"老爷子,我算不算,算不算是杀了人?"甄梓颤声问。

"小甄想得太多。那其实已不是人。虽不是怨灵,但也只是普通魂灵而已。十年前就已死去了,怎能怪小甄?"剑灵劝慰着,笑道。"吾刚刚虽是在责怪小甄,怪的却也只是小甄的少年意气。吾说了,小甄本意是好,至少,小甄还救出一人来,否则,他们只是鬼剑!"甄梓苦笑一声,摇头道:"老爷子,你不用劝我!""吾非是劝小甄。吾只是在说事实!少年人常会犯错,小甄只要记得,以后莫再犯了便是!" "不会了!"甄梓苦笑着叹了口气,"再犯,成什么了?"

几天之后,甄梓的伤已好了些,能下地走动了,便将一切都说给管野和靳羽龙听。这一切都是自他的手接触到鬼剑那一瞬间,突然知道的。

甄梓告诉管野,那个可纳下两个灵的剑胚其实是一个灵胚。管野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灵胚与剑灵一样,同为天地自然凝结而成。没有意识,却能吞噬离体的魂灵。在成器之后更能魅惑人心,并能增长人心的欲念。

"那一日,应该就是这力量迷惑了委托铸剑的人,才会杀了铸剑师。那两人的魂灵在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就被它吞进去了。"甄梓道,"不过,好像这灵胚只能装下两人,或者是那两个人强霸着剑,不再让人进去。不然,可能里面会有更多的灵魂!"管野点头,叹了一声,道:"灵胚这东西,数百年都不得一见,用得好,实在是铸剑的好胚子!"甄梓继续道:"那个铸师死的时候,满心都是仇恨。而他的妻子想的,却只有她的女儿。两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在龙的小镇时,莫彬是想借鬼剑之力杀我的,但是却突然放了手。那时我隐隐便觉得有些奇怪了,只是没有细想。而那晚在弦舞月的爷爷里,看见莫彬临走时脸上那古怪的神情,我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才会问您那个问题。您说荒唐,我就……"他一笑。

"是,我怎么想得到?"管野摇头,苦笑道,"阿梓,你这天生的灵识之力,怕没有几个人及得上。而这种念头,也只有你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才敢有!" "莫彬不是第一个执剑的人。"甄梓道,"那个杀人的伙因为受不了那剑的控制,结果死掉了。而第二个第三个,也都很快死了。所以这剑便成了鬼剑,惹得全东极洲的人去追。那个铸师原本的意思就是报复,他所有的理智好像都被这种念头填满了,所以忽略了听剑师的存在。到最后,发现就要走投无路时,正好落到莫彬手中,便向莫彬提出了要求。说要给他力量,助他成为大师。那时候莫彬只是个无名的小门徒,所以,他就答应了。剑被莫彬藏了起来,他又抓了把剑佩在外面给自己做伪装,所以,一直也没有人注意,当然也不会有人想到,一个听剑师竟然会拿鬼剑当佩剑。" "所以,在被发现之后,那个铸师才想要杀了你?"靳羽龙问。"是!那女的最初并不反对丈夫报复,但后来,她好像觉得厌了。其实,师伯您也知道,作为灵活在剑里,已根本算不得是活着了。对他们来说,这种活,没有任何意义。第一次逃得一命时,可能是因为铸师的灵和我对战时耗力太大,被那女人的厌倦之意给压下去了。但第二次,却是因为她认出了弦舞月,才强迫着又压下铸师的灵,操纵莫彬走了。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她在莫彬的身体里,看着弦舞月时的神情。这也就是莫彬找人来困住我们的意思,因为鬼剑一见到弦舞月,就会变得古怪,而他又不能不带着鬼剑!"甄梓略略有些出神地道。

"所以,你就想把这两个人放出来?" "是。所以才去炼气室。但我原谅的是剑,却不是莫彬。莫彬强迫剑灵与人相合,是他自身的想法,剑不过给了他力量而已。所以我必须击败他。结果,结果御剑术的力量太强了,我几乎控制不住。"甄梓有些难堪地一笑,"那天,差点儿就不成了!因为在我与莫彬打时,那剑曾全力袭击过我,那时候御剑术的力量正猛,猛得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所以那剑没得手。之后我躺在地上,原本以为那剑会趁机偷袭,谁知道它却没有!在我看着它时,它竟在我的灵识里回放了十年前那天的情景。原来那次冲撞中,他们是知道了我的想法,才终于住手的。不然,你们看到的,就该是发了疯的我了!" "臭小子!"管野竖眉道。

"那时候,我只想着要怎么把他们放出来,却没发觉,其实在用御剑术时,我的力量就几乎耗光了。紫麟虽然劝我,但我根本都不听。结果,在我一拔出那剑时,若不是紫麟强拉住,只怕我都被他们吸进去了。我维持自己的存在都艰难,根本没有力量再把里面的灵释出来。在我知道那剑是灵胚时,我就知道,只要把灵质撞碎,剑就会变成普通剑,灵就可以出来,重新散在天地间。当然,灵要是愿意,也可以留在剑里的。但我已经连自保都困难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放他们出来。"甄梓吸了口气,抬起手按在胸前的伤处,"师伯您几次都告诉我要学会忍,可我终究也没能学到。不然,便不会是现在这模样。那铸师可能是因为知道了我的想法,仇恨也散去了。他根本也不表示什么,就直接化了自身,融在我和紫麟的力量当中,几乎是带着我们的力量一起,硬将那灵质撞开的。师伯,那一下,他的灵就散掉了,永远不会存在了。是不是?"甄梓偏过头,看着管野,目光里满是悔意。

管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能安慰道:"但,你的本意是好的!"甄梓苦笑道:"铸师的妻子是没有怪我,而紫麟也这么说过。可本意好有用么?我到底还是做错了!"他垂下头,放在胸膛上的手猛地一紧,"当我睁开眼睛,看见弦舞月时,我是可以躲开。但我不想躲。我甚至都想,我杀了她父亲,即便现在躲开了,早晚也得死在她手里。不如,不如就……""胡说!"靳羽龙轻喝一声,打断他。甄梓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靳羽龙摇摇头,道:"少年人总是会犯错,若从不犯错,却是辜负了少年人的血性。小甄,你不只该学会忍,更该学会向好处看,只留恋错误有什么用?你要知道,你能想到去释放鬼剑,已是想到了常人不敢想之事,而你还做了,虽因冲动而没有完全成功,但你终于还是将一柄鬼剑变成了普通的剑。先不管过程怎样,大叔只说,若你想的也和你师伯他们一样,弦舞月怕是连母亲的灵也要失去了!" "可我……""是,认错固然是好事,但你不能总纠缠在里面!"靳羽龙伸手将他抓着伤处的手掰开,"好不容易愈合的,你想再抓开?人生少年,总会犯错。都像你这样想,这人就都不活了?傻小子,以后你要走的路长着呢,都这么想不开?男人啊,该学着胸怀开阔些。你还总怪别人将你误会成女孩儿,你若气度也这般窄,怕真是要做女子了!"甄梓被说得一笑,道:"阿梓明白了,不想就是!"他长出了口气,然后道,"那,那之后,她去哪儿了?""谁?"靳羽龙瞧了管野一眼,撇了下嘴角。"她……没什么!"发现两人神情有些古怪,甄梓立时闭嘴摇头。

再见

弦舞月知道自己错伤了甄梓,一直躲着不见人。任管野和靳羽龙将整个犀照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她。但藏归藏,她却总有几乎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潜入管野,看看甄梓,更想看看那剑。可每每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是甄梓不该瞒着她,因为剑是她的,她觉得自己有权知道一切。想到此,就觉得憋气,就不想去看他了。

这一日,弦舞月换了装,偷偷到酒楼喝起闷酒来。一杯酒尽了,她又抓过酒壶倒满。正要将酒往嘴里送时,却有一只手突地伸过来,将那杯子抢去,放在另一边。女孩儿立时恼了,狠狠一拍桌子,就要对着抢酒的人发火。一抬眼间,却见到一张苍白的脸,脸上一双黑若深潭的眼正淡淡地看着自己。

"你……"弦舞月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甄梓别过头去,将手中的剑递过来,轻声道:"对不起!"弦舞月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她叫道。只叫了一声,却立时小了下去,低头轻声道:"其实,其实……" "对不起!"甄梓又道,"我本想把他们两个都救出来,但是……你说对了,我是逞强!"他竟抓过弦舞月刚倒满的酒,一仰头灌了下去。酒气搅动气息,他猛地咳了起来。弦舞月吓了一跳,伸手抢过杯子,急道:"你怎么能喝酒?你不能喝酒!你的伤还没好!你的伤……好啦,我知道我错怪你啦,我承认错误还不行?你不要喝了,我也不喝。"她果然将酒壶推到一边,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睁大眼看着甄梓。

甄梓咳了一阵,才喘了口气,道:"可我害你父亲……""可你救了我娘!"弦舞月摸着剑,轻轻笑道。甄梓不由得一愣,他还以为这句话一出口,女孩儿会立刻扑上来报仇的。"你……"他说不出话来。

"本姑娘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虽然,虽然你确实可恶……"女孩儿撇了撇嘴,"但我也几乎杀了你。那天,那天……我真的没想到,你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还能活下来!不要给我讲我爹的事情,若是换了别的人,我连娘都要失去的!不需要你给我解释,我也想得通!本姑娘是知足的人!"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玉白的牙。

甄梓呆住了,只觉得投入屋内的阳光一瞬间都聚在了女孩儿的脸上,不施粉黛的脸孔顷刻间散放出夺目的光彩,直耀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不过是挑一下眉,转一下眼,便有光华宛然流转,清爽如秋初的晨风。

"看什么呢?"弦舞月轻喝一声。他忙不迭转开目光投向窗外,眼角却瞥到女孩儿羞红的一张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窗外是初秋明朗的天空,远山如黛,层层叠叠的房顶就在碧空之下黑沉沉地向远处伸去,直抵山边。清风送过潮湿的气息,由鼻端直抵胸肺,让人的心立时清静下来。

"过两天,我就要走了!"甄梓看着窗外,曼声道。

"嗯!"弦舞月低着头,摆弄着桌上的筷子。

"那,再见了!"甄梓转过头来,看向她。

弦舞月干脆就不吭声了,头垂得更低,筷子在桌面上戳得"砰砰"的响。

甄梓等了一下,便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刚走到楼梯口,弦舞月却在背后喊道:"喂——"甄梓回过头。弦舞月的脸上立时泛起红晕,她讷讷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甄梓只得走回来,看着她。

"你,你去哪儿?"女孩儿低着头。

"嗯,"甄梓沉思了一会儿,"回,可能!"他还没想好要去哪儿。

"那……"女孩儿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猛地仰起头,盯着他,"还能再见么?" "能,当然能!"甄梓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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