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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茱
寻仇
唐宪宗元和三年的四月初二。时近午夜,天上风急云涌,一轮上弦月在云雾中隐了又现,现了又隐。姑苏城人声偃息,鳞次栉比的房屋仿佛沉睡的巨兽,只是太湖边上的秦将军府中,还透着昏黄的灯光。
老将军秦笑侯背负双手,在寝室中踱来踱去,眉间心头,隐有重忧。窗外风声飒飒,他不时抬头,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恐惧什么。
忽然,窗上“格格格”三声响,秦笑侯道:“请进来吧。”声音苦涩颤抖。纸窗向上翻起,一个白衣少年鬼魅般闪进寝室。秦笑侯一言不发,抽出长剑递了过去,道:“动手吧!”少年道:“好!”接剑、刺出、收剑,动作如行云流水。
“答、答、答。” 鲜血从秦笑侯的指缝中冒出、滴落,染红了华丽的绸袍,染红了精致的石砖。秦笑侯捂着胸前伤口,苍白的脸上皱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
他粗重地喘息着,像一头绝望的猛兽,四壁的烛火也被震慑了,不住地晃动,照得他眼前的少年忽明忽暗。少年面目英挺,瞧来才刚过二十,他的神情似笑非笑,目光炯炯,似乎十分快意,又似乎十分痛苦。他手中的长剑斜指地下,血迹斑斑的剑尖微微颤动。
两人相对默然,时光仿佛凝住了,直至沉重整齐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砰”地一声,门户被撞开,一队青甲持枪的铁卫涌入,把宽畅的寝室挤得水泄不通。明晃晃的枪头对准了少年周身,只需一声令下,数十柄长枪就要尽数刺出,把他钉在当地。
少年的目光只锁定在老人的脸上,对别人不屑一顾,“锵”地一声,他投剑于地,道:“七日之后,四月初九,我会再来!”
“好……咳咳!”秦孝侯只说了一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喘过气,道,“我……我等你。撤……撤围!让他走!”众卫士毫不迟疑,“刷”地收回长枪,整齐之至。忽听一人喝道:“围住了!”
众卫士微怔,只见一个英气勃勃的华服公子抢了进来,这位公子方脸阔耳,眉目间虽带着稚气,但已现出一股威严,却是秦孝侯的长子秦瑱。秦孝侯喝道:“阿瑱,别胡闹!”
秦瑱道:“爹,这人是刺客,你干嘛放他走?”秦孝侯道:“爹的事你不用管,你小子懂得什么!”转向众卫士喝道,“还不快让开!”他虽受重创,这一喝仍是威势凛凛,众卫士立刻向两旁分开。
少年微晒,仰天道:“不愧是姑苏秦笑侯,但生死之约不可爽,四月初九我再来取你首级!”说罢走向门口。秦瑱咬牙切齿地骂道:“卑鄙小人,有本事你就堂堂正正,跟我爹单对单比武,深夜暗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少年睬都不睬,身形一晃,没入黑暗之中。众人怔怔地望着屋外无边的黑暗,秦笑侯身子一晃,摇摇欲坠。秦瑱慌忙抢上去扶住,道:“爹,你还好吗?你们还不快去请大夫!”众卫士如梦初醒,鱼贯而出。
这一夜,姑苏秦将军府中人心惶惶。
日头初升,将军府内鸦雀无声,只是亭园山石之间,都暗藏哨卫,生怕昨夜的刺客去而复返。寝室之外,秦瑱踱来踱去,不时在柱子上踢一脚,打上一拳,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阿瑱,你进来。”室寝中传来秦笑侯微弱的呼唤,秦瑱吃了一惊,推门冲进去,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叫道:“爹!孩儿一定为你报仇!”
秦笑侯坐在床边,苍白的脸上泛起慈祥的笑意,手一挥,几个大夫躬身退出,关上了房门,遮去了阳光,使老人的脸在昏暗中依稀难辨。
秦笑侯笑道:“傻瓜,爹又没有死,要你报什么仇?你找谁报仇去?”秦瑱怒道:“那小子啊,我非杀了他不可!他上个月来找你,我已瞧出这人来路不正,果然他跟你谈着话,忽然就拔剑斩下了你两个手指!哼哼,这样还不够,还要再来刺伤你,还说什么七日后来取你首级!我不找他报仇找谁去?”
秦笑侯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能杀他。”秦瑱道:“单打独斗,我可能拾夺他不下,但咱们将军府人多势众,政王殿下又器重爹,还用怕这卑鄙无耻的小子吗?”秦笑侯摇头道:“你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七日之后凌云如果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你和你妹子,还有将军府所有人等,都不可以阻止。”
秦瑱道:“啊,原来这小子叫凌云,名字倒好听,可惜为人卑劣得紧。爹,你的武功孩儿最清楚,为什么你接连挨打不还手?为什么他要杀你,我们又不能阻止?”秦笑侯叹道:“因为我杀了他的父亲,害他成了孤儿。”
此时乃是唐末,曾经如日中天的李唐王朝终于避不过盛衰无常的天意,安史之乱虽弥平已久,但各地藩王割据,不尊皇令,不行法度,百姓活得苦不堪言。年轻时,秦笑侯武功高强,是姑苏藩镇代王的心腹武士,后来积功升到大将军。
十八年前,他奉代王之命追捕江洋大盗凌沧海。凌沧海凶残狡诈,毕生杀人如麻,武功更是奇高。秦笑侯不慎中了诡计,手下都被凌沧海暗杀,自己也被他擒住。但凌沧海虽然暴虐,却有一股识英雄重英雄的气概,他见秦笑侯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不愿就此杀他。秦笑侯窥准了他的性子,以言语挤兑得他放了自己,两人再行公平决斗。
斗剑
“那一场斗剑,实是我平生最凶险之事。”秦笑侯想起往事,心头犹有余悸,“凌沧海剑技精湛,远在我之上。他每一剑刺出,都能同时袭取七个方位,我练剑到今日,也只能一剑化五,十八年前,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秦瑱惊道:“那爹岂不是危险至极?哦,最后你还是赢了。”秦笑侯道:“不错,是我赢了。我年纪比他小了几岁,体力比他强些,既然不能对攻,就给他来了个死守。但我俩武功实在差得太远,我勉强支撑了小半个时辰,再也抵挡不住。紧要关头,我的同僚及时赶到,凌沧海微一分神,被我连攻两剑,一剑削去了他的无名指和尾指,一剑刺中他的左胸……”
秦瑱一声惊呼,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秦笑侯继续说道:“他连受了两处重伤,再也无法与我相抗,但他居然极为镇定,自己折断了剑刃,说道:‘我输了,但不是输给你。’我道:‘不错,若非你放我决斗,我早就死了;若非我的同僚及时赶到,我也死定了。’他道:‘我如果练成了豪杰之剑,便能化气为剑,十步杀人,就算你数人联手,也决不是我对手,可惜。’我说道:‘不用练成什么神剑,你的剑术已胜过我多多,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他道:‘我杀人无数,早就该死,死在秦笑侯手上,凌沧海不枉此生。你并不欠我。’说完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倒地死去。”
“幸好这家伙猪油蒙了心,明明已擒住了爹,居然还放你单打独斗。”秦瑱吁了口气。秦笑侯道:“猪油蒙了心?哈哈,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秦瑱说道:“孩儿确实不懂,但是想请教爹,凌沧海是不是作恶多端?是不是该杀?爹杀他,是不是替天行道?”秦笑侯道:“不错,这人该杀。”
秦瑱拍腿道:“对啊,此人既该杀,爹为什么要愧疚,任他儿子渔肉?你让那小子削去两根手指,又在左胸刺了一剑,那是在偿还当年你刺他父亲的两剑了。七日之后,爹难道要学凌沧海,在那小子面前挥掌自裁?这么干,不……不也是猪油蒙了心吗?”秦笑侯自幼对儿子十分亲厚宠爱,从来不骂半句,父子俩有时倒像是一对好朋友,可以互相戏谑。秦瑱说父亲猪油蒙了心,秦笑侯也不在意,点头道:“不错,七日之后凌云若来,秦笑侯便自杀在他面前,还他父亲一命。”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半点余地,秦瑱怒道:“爹你又不欠他,为什么要还他一命?他老子是坏蛋,他自己也是坏蛋,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妈怎么办?妹子又怎么办?”
秦笑侯道:“阿瑱,你年纪还小,而且自幼日子过得好,有许多事都看不到,想不到,但将来你一定也会慢慢明白。佛曰执着是苦,但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所执着的。爹不能一辈子照看着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两难的事情,盼你心中也有所执着,知所取舍。你爹只是一介武夫,毕生学剑,只知剑道就是侠道,一生打滚于刀光剑影之中,朝不保夕,全凭那一点点信念支持着,不然早就自杀了。倘若背弃了侠、义二字,那我这副躯壳,还剩下什么?你不必再说,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妹子和你妈妈就交给你照顾了。”
秦瑱叫道:“既然讲侠义道,那就父债子还,由孩儿找他决斗,生死各安天命!”秦笑侯脸色微变,喝道:“胡说八道!你怎能跟我比,你……你千万不能去找他!”一口气接不上,大声咳嗽。秦瑱大惊,忙又冲出去唤大夫,折腾了好一会儿,秦笑侯才静静睡下。
秦瑱越想越不是味儿,回想父亲的言语,好像有件大事瞒着自己,暗道:“爹为人古板,从来不听别人的劝。当初代王得急病而死,政王继位,他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竟然闭门不出,领个闲职了事。上个月徐州的廉王引兵犯境,守军接了几仗,形势很是不利,只有爹一人的谋略能与廉王相捋,但他称病在家,坚决不受政王之邀复出。建功立业的良机就此凭白错过,唉唉,他为了个‘义’字可以抛却名利,当然也能为这‘义’字舍却性命。我得设法阻止那小子再来,否则七日一过,后果不堪设想。对了,我这就去找那小子斗剑,若胜了固然最好,万一落败,就算是替爹偿命便了。”计议已定,他负了宝剑,挂了镖囊,大步走到庭院之中,又想若让府中人见到了告诉父母,徒令二老担心,还是走后门的好。
当下他从后门溜出将军府,心想凌云衣着光鲜,面目俊秀,俨然是个翩翩佳公子,多半会住在体面的大客店中,谁知奔走了整整三天,把姑苏城里有名的客店、庄园,甚至破落户住的小客栈、贫民窟,几乎一一翻了个儿,连凌云的半片衣角都没捞着。
眼看日头偏西,第四天也要过去了,秦瑱站在方市中一所客栈之前,心中懊恼已极。只见路上三三两两,不时有兵丁押着衣衫褴褛的老人小孩走过,他知道那些都是被政王查抄的人家。上任藩镇代王本来宽厚待人,治地兵革不兴,赋税甚轻,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姑苏城堪称是乱世中的一隅净土。然而代王猝死,他的堂兄政王继位,却反其道而行。政王坐上龙椅的头一件事,就是增兵加税,有持异议的臣子都被他诬陷处死,这些年来对外频繁用兵,内政商农却日渐荒废,老百姓有年青力壮者,不是被拉去当兵,就是逃到别的藩地,姑苏城十户中倒有八户是老弱妇孺。但政王并不稍减苛税,反因老弱之人无力抗拒而变本加厉。一个雅致的姑苏古城,竟成了酷吏土豪的肆虐之地,孤儿乞妇的受难之所。
秦瑱自幼得父母宠爱,养尊处优,虽曾为此愤愤不平,也只是偶有所感,这时自己父子命在旦夕,他苦闷不堪,见到骨瘦如柴,却系着铁链的小孩,见到举步唯艰,却屡遭鞭打的老妪,不由自主热血上涌,抢上前去,在一名把总臂上一推,那把总皮鞭脱手,摔了个狗吃屎,半晌爬不起身。几个士兵齐声喝道:“哪来的小贼?”
秦瑱暗道:“你们不认得小爷,那是正好。”长笑声中,剑鞘东指西打,将十多个欺压良民的鹰犬打得抱头鼠窜。两旁路人对官兵殴打百姓是见得多了,甚至拔出刀子说杀就杀也不算希奇,可是百姓揍官兵还是头一遭见到,暗感痛快之余,也知祸事不小,关门的关门,走避的走避,谁也不敢过来多瞧几眼。
秦瑱从那把总身上搜出钥匙,解开众犯人的铁链,随手取出一包钱票,每人分了几张,挥手道:“分散出城!千万别惊慌!”
众犯人一个个低头而去,走过他身边,或一抱拳,或跪下叩头,有个女子朝那把总的脸上狠狠就是一脚。那把总平时踢人比踢驴子还多,苦于被这小魔头踏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吃了那女子一脚,弄得口鼻中都是污泥倒也罢了,犯人尽皆走脱,自己落个失职之罪,那才是大事。于是那把总大喝道:“你私放孟司户的犯人,活得不耐烦了?”
秦瑱知道孟司户是姑苏一霸,少年时候做过盐枭,算得是当地首富。他与政王过从甚密,政王登位之后,赏了他个司户的职衔,虽系州郡小吏,但掌管乡人税赋,油水着实不少。乡人暗中都叫他做猛狮虎,意谓此人恶如狮,残似虎。秦瑱听说这把总是孟司户手下的,更增怒火,心道:“我爹为人忠直,到头来被人追杀伤残,猛狮虎作恶多端,却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没尸骸,这世上就没有王法,没有天理了吗?”脚上加劲,那把总大声呻吟,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秦瑱喝道:“别人向你讨饶,你怎么不饶!”随手取过街边搁着的一根竹竿,“格格”几声,已把他手脚打折,那把总双眼翻白,痛得昏死过去。
秦瑱怒火不熄,心道:“反正我找不到姓凌的小子,早已不想活了,临死为民除害,正好去找孟司户,让他们父子给我殉葬!”
主意已决,秦瑱向孟家庄走去。到得太湖边的孟家庄外,一轮明月已挂在云间,杨柳轻轻垂在湖上,碧波荡漾,夜风拂过来,荷叶菱叶“呼呼”涌动。
如此幽美的景色,让人恨不得拋却所有,泡在暖暖的湖水里头。秦瑱想自己长在官宦世家,文武双全,在这人人皆苦的乱世中,算得上是老天赐福,可是三天之后,他这短短的一生就要终结了。为父亲而死固是心所甘愿,但好生恶死,原是人之常情,秦瑱想到湖城秀色千古依然,自己却转眼化为黄土一抔,美景当前,反而更增怒火,一束衣带,便想潜入杀人。
忽然间一道黑影自庄中掠出,在湖畔微一停留,月光下秦瑱瞧得明白,这人竟是数日来遍寻不获的凌云。他身上负着一只鼓鼓的大麻袋,似乎在司户府中偷了不少财物。秦瑱大喜:“好贼子,终究教我撞上!”
思忖间凌云沿着湖岸疾走,秦瑱连忙追赶上去。凌云在荷花柳树丛中东一闪,西一掠,虽负重物,脚下仍是快得惊人,开头数里秦瑱还能勉强跟踪,到后来相距越来越远,终于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眼睁睁地瞧着到手的猎物走脱,秦瑱懊恼至极,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口中咒骂,抽剑将几棵竹子砍得七零八落。
猛听身后一人冷冷地道:“竹树走不了,躲不过,只能任人渔肉,你就只会欺负这种可怜的死物吗?”
秦瑱倏地转身,看见凌云便站在不远处,背上负着麻袋,脸上神情很是卑夷。秦瑱喝道:“贼子,拔剑来!”凌云两道锐利的目光向他上下打量,道:“要找死吗?这便上来。”秦瑱摇头道:“你放下身上的累赘,拔出剑来,咱们堂堂正正地较量一番。”
斗剑2
凌云伸手在空荡荡的腰间一拍,笑道:“我从来不带剑。再说了,对付你又何须用剑?你要为父复仇,放马扑上来便是。”秦瑱大怒,长剑分心便刺。他家传的白龙荡魔剑已颇得火候,凌云赞道:“还不错。”旋身错步,避开这一剑。秦瑱剑法展了开来,一招接着一招,剑光映照湖面,如一条银白色的游龙盘旋掠动。
凌云负着那麻袋,只闪不攻,长剑每每自他身侧脸畔掠过,险到了极处,但他神色从容,显然成竹在胸。秦瑱一套剑法使完,奈何不了敌人,正要从头再使,凌云叫道:“耍够了吧?”麻袋“呼”地一声横扫过来。这麻袋不知装了多少贵重之物,怕不下百来斤重,凌云使将起来,不啻是一柄大铁锤。秦瑱哪敢和他对撼,硬生生收回剑势,向后跌退。凌云长笑声中,左手勾拿,已将他长剑夺过,接着手腕轻抖,秦瑱胸前巨阙、左手外关、右臂尺泽三处要穴同时一麻。凌云出剑奇快,一剑刺出,竟能同时命中三个方位,而且力度拿捏得极准,只以剑劲封穴,不伤皮肉分毫。秦瑱双臂软软垂下,心中悲怒惊惧,张大了口说不话来。
凌云将长剑插入土中,负手道:“你要杀我为父除敌,如今便怎样了?”
秦瑱涩声道:“是我技不如人,父债子还,你杀了我,便……便请别再去找我爹。”他从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众星拱月,除了对父亲母亲,从不曾向别人以祈求的口气说过话。只是凌云的武功太强,他心中气馁,只盼一命换一命,保住了爹,这几句话一说,差点掉下来泪来。他大为焦急,心想大丈夫技逊于人,还不要紧,如在敌人面前哭了起来,那可不用做人了。
凌云叫道:“好一个父债子还!我就成全你。”提起长剑,抵在秦瑱喉头,道,“我杀了你之后,将你的尸首沉入太湖湖底,你父亲只当你离家出走,便不至于太伤心了。”秦瑱闭目道:“多谢!”喉头一痛,他回想短短一生,似乎并无后悔之事,想不到临死之前,心田竟然一片平和。
谁知过了良久,凌云这剑仍不刺出。秦瑱睁开眼来,只见凌云冷眼斜睨,长剑早已撤回。秦瑱急道:“父债子还,你明明说好了的,快杀我啊!”凌云摇头道:“你别急,要死也不争在这刻。只要你小子帮我做一件事,我不但饶了你,也饶了你父亲!”
秦瑱昂然道:“我爹是甘愿死在你手上,以报你父亲当年的不杀之恩,并非是武功有所不及。他能打败你父亲,当然也能打败你,有什么饶不饶的!”
凌云双目厉芒闪动,道:“好小子,死到临头还要犟嘴,胆子不小啊!好吧,刚才那句话是我说错了,只要你小子帮我做一件事,我绝不再找你父亲,也饶了你的性命。”顿了一顿,笑道,“我武功强过你,说饶你性命总不过分吧?”
秦瑱想不到竟可绝处逢生,问道:“是什么事?” 凌云不答,长剑一颤,已解开他穴道。秦瑱心道:“惭愧,瞧来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怎么剑术如此精湛?我就算要接下他一剑,也极不易。”
凌云将长剑交还给他,边走边道:“我在你巨阙穴留下了一道盘旋的剑气,六个时辰之后剑气入心,致你死命。当世武功比我高的人虽有很多,但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救你,你替我做了那件事后,我才帮你化解。”走了几步,回头笑道,“我父亲当年放了你父亲,以至送了性命,今日我放了你,却不虞有此祸端。”言下之意,是说秦瑱武功太弱,是擒是杀,是纵是放,对他来说都轻而易举。
秦瑱哼了一声,果然觉得巨阙穴微微麻痒,稍微运气,就觉得一丝针刺般的痛楚。凌云道:“我要你做的那件事……”压低声音说了出来,秦瑱一震,道:“你要我杀的那人是……”凌云挥手打断他:“到时即知,不必多问。”说罢转身便走,秦瑱只好随在他身后。
豪筵
两人沿着湖岸走了盏茶时分,上了一只乌蓬小船。凌云伸桨在水中轻划,那小船快如利箭般穿过种满荷花和菱叶的水田,约莫划出十多里,湖面上停着一艘大船,两人登船进了船舱,秦瑱登时眼前一亮。
舱里灯火明亮,中央一张大圆桌,上面放了三大坛酒,十来只海碗。桌旁坐着三个人,左边的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双目深深凹陷,眼中无光,似乎随时都会倒毙;中间是个衣饰华丽的女子,浓妆艳抹,容貌倒也甚美;她右边坐着一个铁塔似的大汉,脸上虬须似戟,说不出得威猛。凌云和秦瑱进舱来,除了那大汉神情不变,那女子和瘦子都流露出惊慌之色。
角落中另有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垂头而立,见二人进入,抢前为二人拉开椅子。秦瑱看了她一眼,吓了一大跳,转头不敢再看。原来她脸上纵横交错,少说有七八道伤痕,模样可怕至极。
凌云却对这女子颇为有礼,微微欠身,向她一笑。丑女福了福,偷偷向那虬须汉子瞧了一眼,又一言不发退到角落。凌云笑道:“贵客难邀,让诸位久候了,小弟过意不去。”
那大汉哼了一声,凌云道:“来来来,我给三位引见。” 说着解开麻袋,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个人,哼哼唧唧地爬起身来。这人衣着华丽,肥头大耳,皮肤白得犹如婴儿一般,双眼眯成细线,看了秦瑱一眼,脸上微露讶色,目光转向凌云,身子倏地一缩,显是恐惧到了极处。
秦瑱见了这胖子,也大为惊奇,想不到凌云潜入司户府中,不偷银不盗金,却把这孟司户本人请了出来喝酒,但普天之下,又哪有这样的邀客之道?
凌云道:“这位孟老爷江湖上人称猛狮虎,乃姑苏城的司户大人,政王爷的心腹亲信,嘉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那虬须汉子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头吃人的畜生!”凌云指着那虬须汉子身边的坐位道:“请坐,请坐。”
孟司户不敢有违,依言坐了上去,虬须汉子暴喝道:“臭杂种,给我滚开些!”孟司户吓了一跳,忙挪着椅子移开三尺。凌云笑道:“孟司户,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威风凛凛的大爷台,是太湖双龙寨的寨主司马流。”秦瑱知道司马流是太湖中的水盗,专劫大贾富豪,声名并不算坏。
凌云指着那女子道:“这位柳烟烟娘子,是教坊中的琵琶圣手。”那女子微微欠身,坐也不是,福也不是,神色惊慌失措。凌云又介绍了那猥琐男子,却是个市井混混,名叫丁二。秦瑱越听越奇,这桌人中有官员、剧盗、歌姬,还有无赖二流子,真是自古未有的古怪筵席了。
水盗司马流大声道:“姓凌的,司马流不是你对手,给你擒了过来,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你这般戏弄,又算什么好汉?”无赖丁二要讨好凌云,尖声道:“凌公子好心请我们过来吃酒,你别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孟司户也道:“对对对,凌公子为人不拘小节,大有李太白的遗风,多半是酒兴突发,请我等前来会饮。不过李太白诗文虽佳,武功却不及凌公子了。”秦瑱和司马流同声骂道:“无耻!无耻!”
凌云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找你们来正是吃酒!”孟司户大喜,道:“我来服侍公子爷喝酒。”说着伸手去抓酒坛,忽然手腕刺痛,似是抓上烧红的火炭,连忙缩手,但见手背不知被什么刺中,已高高肿起。
凌云道:“喝酒是喝酒,但不是给你们几个喝的。”司马流指着秦瑱道:“不是给我们喝,那么是给他喝吗?”凌云摇头道:“他可以喝,但我请的也不是他。”余人对望几眼,都不知道凌云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忽然船身微微一颤,似乎又有小船靠了过来。凌云朗声道:“朋友既已到了,何不进来用几杯水酒?”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道:“甚好。”说话的人似是长年累月不曾开口,舌头僵直,听来极是别扭。孟司户听了这声音,却神色古怪,似是欢喜,又似恐惧。
舱门开处,众人只觉一股寒风吹入,不约而同激灵灵打个冷战。这时节是四月天气,姑苏一带正值暖春,这股冷风却凛冽刺骨,让人如历隆冬。随着丝丝冷意,一人缓步而入。这人全身裹在厚厚的墨青色斗篷里,只露出一张死白的脸,一双眼睛满布红丝,模样让人自心底发怵。那歌女柳烟烟转了过头去,不敢再看。这人来到凌云对面坐下,他便如一块千年玄冰,所过之处,寒气蚀骨,司马流和孟司户离他较近,抵受不住,各自向旁挪移座位。
凌云道:“烈火兄依约而来,可见政王爷对小弟十分看重。”秦瑱心中一惊,他知道政王身边有一个武功奇高的护卫,曾经替他挡下无数敌人的行刺。这人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外号叫做烈火,至于真实的姓名,据说连政王都不甚了了。烈火的性子桀骜不驯,虽为政王属下,却只负责守护其安危,从不参与其他任务。他疾恶如仇,每年八月必定在姑苏城中访游三日,如果有恶人叫他撞上了,立即辣手诛却,就算是政王一系的人也难幸免。姑苏城的恶霸奸商有句话,叫做“年关好过,中秋难过”,每在八月之前收敛行为,以免烈火的宝刀砍到头上来,可说是政王继位后,唯一有惠于民的事情。
看来政王得知心腹被擒,所以派遣烈火前来营救,难怪孟司户神色喜忧参半,喜的是出现转机,忧的是这位烈火老兄独行其事,自己撞在他手中,是祸是福尚未可知。
烈火说道:“确实。”他惜字如金,这“确实”二字,是指政王的确看重凌云。
凌云道:“三年之前,我在金陵见过兄台出手惩戒一名强人。小弟早就心存仰慕,今夜薄备了三坛高粱,四色下酒小菜,与兄共谋一醉。”秦瑱瞧了桌子一眼,心想酒是有了,下酒的小菜不知在哪儿,舱后也并没有香气传出。
烈火道:“不喝酒。”顿了一顿,又道,“功体所禁,沾酒即自焚。”
秦瑱心想这人也真傻,居然自曝其短。凌云叹道:“可惜。”衣袖拂出,三坛美酒被他一一挥出窗外,“噗通”、“噗通”沉入湖底。秦瑱也暗道:“可惜。”他可惜的非是美酒,而是凌云白白废去了一项优势。
烈火点点头,道:“你是君子。”凌云笑道:“不敢,酒逢知己千杯少,若真是知己,就算喝的是白水,也一样豪情!”烈火道:“不错!”从怀中取出一只皮囊,骨嘟嘟倒满了两碗,举起一碗,说道:“敬你一碗清水!”
凌云接过海碗,苦笑道:“本来是我请你,谁知道反要占你便宜了。”烈火道:“无妨。”两人举起碗来,仰脖子喝干。秦瑱心道:“姓凌的小子,这下你可上了大当啦,这厮的水里必定有毒。”
却见凌云神色如常,指着丁二道:“这位丁爷是苏州城的一位公子哥儿,他生性好赌,将祖传家产输得干干净净。丁爷,我说得不错吧?”
丁二颤声道:“不错……不错,原来凌公子是来追债的。请……请公子爷宽限数日,等小人翻了本,立即连本带利的奉还!”凌云道:“我的确是替人追债的。托我讨债的人有两位,一位是丁元通,一位是丁周氏!”
丁二大叫一声,瘫软在椅上,道:“你……你说什么……”
凌云哈哈一笑,道:“烈火兄,丁元通是这位丁爷的亲生父亲,得了肺病,全凭积下的几钱银子抓药续命。这位做儿子的丁爷,竟然跑去将这几钱银子全偷了出来,尽数送在赌桌上,随后不见踪影。丁二的妻子周氏为了保公公活命,到药铺中偷药被擒,送入了牢房。当夜丁元通老伯病发身亡,周氏得知之后,也在狱中一头撞死!丁爷,这是不是真的?”
丁二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又没有犯皇法,又没有杀人,我……我只是想赢些钱给我爹治病而已。”这么一说,是承认确有其事了。凌云对烈火道:“丁爷确是没有亲手杀人,不算犯了杀人罪,皇法管他不到,烈火兄,你以为如何?”
烈火道:“不孝不义,该死!”袖袍翻出,一掌向丁二劈去,他的手掌殷红如火,出掌之际,一股冰冷的罡风向四周延散,“嘭”的一声,丁二大声惨叫,身上窜起绿色的火焰。秦瑱只觉这绿火寒气森森,奇幻诡谲,犹如地狱之火。
凌云袖袍拂动,发出一股劲风,丁二的身子被他挑落窗外的湖里,哇哇的惨叫变成了呜呜低鸣,渐渐消失。孟司户与柳烟烟齐声惊呼,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凌云这手运柔如刚,举轻若重的上乘功夫,丝毫不比烈火的冰焰掌力逊色。他吟道:“十年练一剑,三尺曰青霜。愿饮奸邪血,不悔十年忙!”烈火道:“痛快!”斟了两碗清水,两人相对而尽。
凌云又指着柳烟烟道:“这位柳小姐所奏琵琶行,是教坊一绝。加上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男子为她倾心颠倒。这些男子之中,有一位叫做黄生的。”
柳烟烟本来吓得花容惨淡,听到黄生二字,昂然道:“黄生是我杀的,他对我始乱终弃,我杀了他有什么错?难道就许官府杀好人,不许平民杀坏人吗?”
凌云道:“哦,原来是这样。黄生举试不第,由你供养三年,把你的积蓄吃得精光,后来他父亲故去,他回家继承产业,却另娶妻妾,虽答应供养你,但不许你入门。这家伙是负心薄幸之徒。”顿了顿,续道,“你设计毒死他之后,又遇到了另一位有心的恩客,是也不是?”
柳烟烟说道:“是又如何?我们风尘女子,本无贞节可言,刘员外待我好,愿意纳我为妾,我也愿意侍奉他终生,难道这也有罪吗?”凌云顾左右而言他,说道:“你被黄生拋弃那段时间,心灰欲死,大病不起,幸得一个人照顾,这才挺了过来,那个人是谁啊?”
柳烟烟神色变了变,叹道:“那是胡同口的吴妈妈,她对我就像女儿一般,恩重如山,可惜她死得早,我没法子报答,唉。”凌云道:“吴妈妈年轻是做什么营生的?”柳烟烟脸色越来越坏,颤声道:“她……她,我又怎么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告诉我吧!”
恶人下酒
凌云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样样俱知,正因为这样,才请柳姑娘来询问的啊。”柳烟烟暗松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凌云道:“但我认识吴妈妈的一个远房亲戚,她对我说,吴妈妈原本是做稳婆,替人接生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柳烟烟脸色又是一变,道:“那……那又怎样?”
余人都已瞧出,这柳烟烟除了杀死黄生之外,尚有别的重大过恶,但为何凌云一提吴妈妈的旧业她就脸色大变,却是猜想不透。
凌云缓缓道:“吴妈妈是二月份去世的吧?她死去的那晚,那位远房亲戚刚好就在。(柳烟烟呻吟一声,冷汗汩汩而下)那位亲戚说,那晚她从寒山寺酬神回来,走到门口,便听到吴妈妈大声和人说话,她是乡下妇人,怕生,连忙躲在门边。听到吴妈妈大声说:‘不成,那件事我决不会说出去,但你要我做的事,却是万万不能!’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地道:‘好吧,吴妈妈,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呢。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莲子羹,你尝尝吧。’”
众人听到“恩重如山”四个字,不由自主望向柳烟烟。柳烟烟双眼发直,喃喃道:“这……这你怎么知道?你……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凌云续道:“那位远房亲戚倚在门旁,听到吴妈妈似乎喝了几口羹汤,随即‘啪’的一声,什么碗碟被打破了。那女子低低道:‘吴妈妈,你的大恩,我只好来生再报了!那件事决不能让刘员外知道的。’接着那女子匆匆收拾了物事,从吴妈妈家中跑出,竟没发现门边有人。那位远房亲戚走进去,却见吴妈妈摔在地上,睁大了眼睛,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吴妈妈临终之前,说了四个字,柳姑娘,你可知道是哪四个字?”
众人都已明白,这柳烟烟多半为了什么秘密恩将仇报,毒死了吴妈妈。柳烟烟呆呆道:“是哪四个字?”
凌云道:“那四个字是,‘烟烟,孩子’。那位远房亲戚知道世态纷乱,一个市井老妪被毒死,官府睬都不来睬你,贸然报官,说不定反有一场苦头吃,于是匆匆葬了吴妈妈,连夜出城。她在城外遭逢强人,被我路过救下,对我说了此事。柳姑娘,你跟黄生缠绵日久,与他育有一子,这事除了你们二人,怕只有替你接生的吴妈妈知道吧?”
柳烟烟忽然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跟那畜生确是生了一个孽种,这件事若让刘员外知道,他便不会替我赎身,纳我为妾了!所以我便毒死了吴妈妈,那又如何?”烈火道:“贪慕虚荣,毒如蛇蝎!”司马流忍不住问道:“那么你的儿子,现在又在何处?”
柳烟烟咯咯笑道:“那个孽种嘛?嘻嘻,那天我从刘府拿了十多两银子,要吴妈妈带着他远走高飞,等刘员外死后我分到遗产,再带他回来,谁知吴妈妈说拆散母子是缺德事,她决计不能做!哼,我好容易找到一个对眼的冤家,岂能再白白失去了?你问那个孽种嘛?咯咯咯,他才半岁大,眼耳口鼻就像极了他的畜生老爹,我像对付他老爹一般,对准了胸口,就那么一剪刀下去,哈哈,跟他老子一块儿,埋到了桃树底下!这样我就可以安安乐乐地做姨太太了,哈哈,好开心啊!”
凌云原本只查到她以怨报德,杀了多番接济的吴妈妈,没料到她丧心病狂,连自己的儿子也杀得下手,只见她如痴如狂地大笑道:“你们是大英雄,大豪杰,就来杀我啊,来杀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她久居教坊,深谙媚惑之道,又熟知江湖豪客的性情,果然凌云与烈火面面相觑,烈火说道:“我不杀女人。”
“你不杀女人,让我来杀!”一旁的秦瑱听得怒火填膺,拔出长剑,指着柳烟烟道,“我堂堂大丈夫杀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不免遭人耻笑,但似你这等人面蛇蝎,如何能留着再害别人?我自求无愧于心,谁要耻笑,就由得他们好了!”
柳烟烟吃了一惊,道:“你……你是无赖!”秦瑱道:“不错,我是无赖,我就是要杀了你,你奈得我何?”长剑抵在柳烟烟身前。柳烟烟张大了口,忽然身子一阵扭曲,便不再动了。
凌云探她鼻息,苦笑道:“被你吓死了!”烈火运掌一挥,将她的尸身打入湖中,又斟了一碗水,递到秦瑱跟前,道:“敬!”秦瑱见他二人惩恶锄奸,快意恩仇,心中早就激动昂扬,这当儿再也不理会水中是否有毒,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凌云哈哈笑道:“古人有以诗下酒者,有以剑下酒者,今晚我们却以恶人下酒,痛快啊痛快!尽兴百年有几何,会须一饮三百碗!”秦瑱抢着道:“错了,不是酒,是水而已!”烈火道:“只有更醇!”
这三人一个是身负家仇的游侠剑客,一个是锦簇玉拥的贵胄少年,一个是遁迹王府的江湖怪杰,各有所为,各有所忌,相互间是敌非友,但此时对视微笑,都生出惺惺相惜的豪情。
三人又干了一碗,凌云眼光投向双龙寨主司马流,道:“司马寨主,你有什么话说?”司马流脸如死灰,起立道:“什么也不用说了,给我一个痛快吧!”凌云冷笑道:“久闻司马流劫富济贫,扶弱锄强,江湖中人提到了双龙刀客,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司马寨主,好汉子便须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事情做也做下了,还不敢承认?”
司马流道:“你说得对,我做也做了,怕什么认?我狼心狗肺,犯了淫戒,你今日不杀我,我也没面目再活下去!”江湖盗匪虽然毁禁犯法,但也有自己的规矩,所谓盗亦有道,绿林中的好汉就算杀人如麻,仍不失身分,但若奸淫妇女,那便终生为人不齿。先前的丁二与柳烟烟一个比一个奸恶,秦瑱早知司马流必也犯下大罪,闻言倒也不感惊异。
凌云道:“司马寨主这几个月来天天喝得烂醉如泥,意志消沉,否则以寨主的双龙刀法,小可要请你来此,非得大费周章不可。寨主可是心有愧疚吗?”司马流惨然道:“愧疚又有个屁用?司马流但求时光倒回,让我能避过了这件错事,得与三位把酒惩恶,就算顷刻即死,也不枉了。”
凌云道:“三个月前,司马寨主经过无锡杏子林,无意中撞上十余名败兵行凶,将一户举家南迁的富商屠戮殆尽,只剩下一位如花似玉的郭小姐,被众兵士按倒在地,意欲强奸。司马寨主侠义为怀,驱散了暴卒,救下那位郭小姐。”
司马流摇头道:“什么侠义为怀?唉,那位郭小姐父母双亡,十分可怜,只有一户远亲在川中,唉,真是冤孽,我自告奋勇,送她去投靠亲人,谁知道……”凌云道:“司马寨主本是仁人侠士的胸怀,可惜自制不严,酒后乱性,终于铸下了大错。”司马流长叹一声,拔出腰间钢刀,向颈中抹去。
烈火
烈火喝道:“且慢!”也是刀光暴闪,“叮”的一声,司马流手腕剧震,钢刀从中断裂,他将半截刀掷在地上,愤然道:“怎么,我自己了断也不成?”凌云道:“你死了,那位郭小姐怎么办?当日你玷污她的清白,她大哭而去,你心中含愧,不敢阻拦,后来四出寻找,却再也见不到她……”
司马流双目放光,道:“我……我以为她已经投崖死了,这么说来……”原来他心中对那位郭大小姐早就十分爱慕,现今的消沉,有一小半固是因为愧于唐突佳人,一大半却是相思难禁,蚀骨销魂,听凌云的口气,似乎郭小姐并没有死。他深知凌云神通广大,跪倒在地,“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哽咽道:“求凌公子示知郭小姐的所在,让司马流稍补罪愆!”
凌云道:“如果那位郭小姐的容貌变得十分丑陋,你仍愿意赎罪吗?”
司马流愣了愣,道:“你说什么?我……我只恨我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向她道明心事,终于积压日久,不可自持。唉,如果她肯原谅我,不管她变成怎么样,我……我都决不相负!”一条昂藏大汉当众表露这等小儿女之事,原本极其可笑,但他言辞间情真意恳,秦瑱等都不由肃然起敬。
忽听幽幽的一声叹息,司马流听到这声叹息,如耳边焦雷,铜铃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呆呆望着声音来处的阴暗角落。那丑婢从阴暗中走出,说道:“司马大哥,你又何苦这样!”司马流叫道:“是你,你果然没死!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被凌云“邀请”来此,心下愤愤不平,那丑婢不动声色隐于角落,他丝毫没有留意,做梦也料想不到神牵魂系的郭小姐,竟一直在默默注视自己。
凌云叹道:“乱世之中,人人皆苦。那天郭小姐走不出多远,就被强人所掳,她为了守节,将如花似玉的容貌狠心毁伤,唉,在下只恨迟到了片刻。”司马流喃喃道:“为了守节……为了守节……”望向郭小姐,道,“是真的吗?”郭小姐两行清泪静静淌下,微微点头。她已不是处子之身,守节二字,自是对司马流而发。其实郭小姐得他相救性命,感激之余,也早就为他的豪迈刚烈所倾倒,可惜两人出身不同,一个自卑,一个忸怩,原本大好的姻缘,竟然横生波折。郭小姐一时激愤出走,心中也很不忍,刚想转头回去,却又被强人掳走。她是烈性女子,心目中已将自己当作司马流的妻子,因此宁愿自毁容颜也不从盗贼。
司马流颤声道:“是我害了你,你……你能原谅我吗?”
郭小姐又轻轻点了点头。司马流重遇心上人,又知她对己原有情意,心中既觉狂喜,又复大悲,伸手想将她搂入怀里,到中途却缩了回去。众人都看出他眼中闪动着爱恋仰慕的神色,显然是怕唐突佳人,而非嫌其丑陋。在他心中,这刀痕交错的丑女,与当日俏丽可爱的女郎实是毫无分别。
郭小姐又叹了口气,轻轻拉住他的手,道:“我已是你的人了,你……你别不要我。”至此司马流哪里还能克制,一把搂住郭小姐,叫道:“我要的!我要的!啊,我……我有没有弄痛了你?”郭小姐噗嗤一笑,道:“也不怕羞,这么多人在瞧着呢!”拉了他手,向凌云款款下跪,道:“恩公再造之德,我夫妇无以为报!”
凌云忙跪下还礼,道:“两位都是凌某敬重的人,我对司马大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
司马流豪兴大发,道:“我不怕羞,我再也不怕羞了,妹子,咱们现下就拜天地,请两位大侠做主婚人!”郭小姐大窘,要待拒绝,却想当初自己若对他稍露心意,许多厄难或者便不会发生,能与他劫后重逢,实是老天爷的无限眷顾,一切都由这冤家罢了。
烈火早就斟了两碗清水,道:“合卺酒!”于是两人拜了天地,再拜两位主婚人,凌云与烈火都跪下还礼,秦瑱在旁大力鼓掌。稍顷礼毕,烈火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子,说道:“送给新娘子。”众人鼻端闻到一股清香馥郁的气味,凌云动容道:“这是羊脂玉肤膏?”
烈火道:“不错,敷在脸上,三月可褪疤痕。”秦瑱与司马流都听过羊脂玉肤膏的名头,据说是武后登基之时,采集人形老参、百年茯苓、极品阿胶等数十种极珍贵的药物炼成,既可做起死回生的伤药用,也能驻颜滋阴,养生去病,乃是传说中的圣药,不知烈火从何处得到。
郭小姐容颜已毁,司马流虽不在意,她自己终不免郁郁,听得美貌可复,不由喜不自胜,又向烈火拜倒。烈火道:“不必!”又探手入怀,取出一柄乌鞘弯刀来,递给司马流,道,“弄断了你的刀,赔你!”
司马流接过刀来,微拔出鞘,登时精光耀眼,一股冰寒之气逸出,骇然道:“这是大侠的佩刀,怎能赠我?”烈火道:“鞘中刻有刀诀,你可练习。”江湖中人虽以行侠仗义为乐,但对自身武功之秘却瞧得极重。除非爱徒妻儿,否则旁人便偷学半招一式,也往往酿成生死血斗。交出了武功要诀,实与交出性命无异。羊脂玉肤膏虽然贵重,总是身外之物,比起佩刀刀诀,真是微不足道了。
司马流心知此人外表怪异,内心重义慷慨,说出的话,送出的东西,就杀了他的头也决无更改,自己若再推辞,反倒得罪了他,当即捧刀过顶,说道:“司马流得授神刀,习此刀诀,必定用在正道,为百姓造福,以报大侠相赠之情!”
凌云道:“拜天地之后是洞房花烛之夜,我们就不妨碍两位了,咱们就此别过!”烈火道:“我乘来的小舟,可以用。”
肝胆
司马流鉴貌辨色,知道他们另有要事处理,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差遣,尽管吩咐。”说着又向秦瑱一拱手,携了妻子走出舱去。
烈火瞧着两人离去,说道:“痛快!”刚才凌云出手惩治了丁二与柳烟烟两个恶人,十分快意解恨,到撮合了司马流与郭家小姐,化悲仇为喜乐,三人都感到说不出得平静宁和。凌云说道:“扬善总是强过了惩恶,无奈乱世虎狼当道,群魔乱舞。孟司户,孟大人,你可有什么感想?”
方才一幕幕峰回路转的情景,只瞧得孟司户惊心动魄,忽喜忽忧,心知以自己的作为,丁二与柳烟烟就是榜样。但他犹存挣扎之念,向烈火道:“王爷遣你来救我,你还不快动手?”
凌云道:“烈火兄,这位孟司户鱼肉乡民,草菅人命,家中积聚巨财,是附在姑苏城上的一条吸血水蛭。丁二与柳烟烟虽恶,也不过是小恶,这人却是大奸,你要维护他吗?”烈火道:“你先杀他。”
此言一出,孟司户与秦瑱都好生诧异,想不到同在政王殿前为臣,他竟如此无情。凌云神色不动,说道:“好!但这人作恶太多,不能让他一死了之。”孟司户肥大的身子瑟瑟抖动,颤声道:“烈……烈火,你要做叛徒吗?”
凌云笑道:“你贪残聚财,无非是为了吃、喝、淫、乐四道。丙辰年三月,你在虎丘山强暴一位樵夫之妻,杀其全家。丙辰年七月,你路遇徐郎中之女,紧随十里,半夜命人将她劫到府中奸污。徐郎中父女上诉申冤,反而遭你贿赂县令,将父女二人打死在狱中。丁巳年元宵节,你……”他侃侃而谈,将孟司户糟蹋妇女的恶迹一一道出,孟司户越听越惊,他奸辱女子是随性所至,有些连自己都记不得了,凌云竟然了如指掌,记录得清清楚楚。
凌云伸指凌空疾点,孟司户惨叫一声,两边腰眼中鲜血汩汩流出,被他的指力刺穿肾脏,就此绝嗣,不能人道。烈火拍手道:“好!”
凌云道:“你喜食时鲜山珍,春天步鱼烧笋,夏天松子蒸鲥鱼,秋天蟹黄灌汤饺,冬天羊髓炖鹿肝,啧啧,这一生尝尽美味。”指尖点处,孟司户又是一声惨呼,被剑气接连刺中脸上迎香、承浆、地仓三穴,舌头失去了味觉,鼻子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不管是什么美酒美食,在他都是味同嚼蜡,吃饭喝酒再无乐趣可言,反变成负担苦事。
秦瑱本就是要寻孟司户的晦气,见他被治得苦不堪言,心中大感快慰,叫道:“孟大人的庄园坐落在太湖之滨,每日烟波浩渺,意境不凡,庄中奇石异卉,亭台楼阁,白鹤灵龟,俊僮俏婢,宛如人间仙境。以孟大人的德行,恐怕瞧上一天,得做三辈子猪狗来偿还罪孽,瞧上一年,就得做几万年的畜牲,咱们于心何忍?”
凌云笑道:“你说得是!”双指再刺,孟司户只觉双眼剧痛,心中暗叫:“好狠的小杂种,把我的眼睛也刺瞎了!”可他眼前又并非漆黑一团,眼珠完好无缺,只是瞧出去的人物景象都是灰蒙蒙的,如罩上一层浓雾,只能依稀辨出轮廓。原来凌云指上劲力拿捏得极为精准,虽刺中眼珠,却只损伤了表层的薄膜,这么一来孟司户不致变成瞎子,但视力大打折扣,纵使天堂般的苏州美景尽入他家宅院,也跟他半点儿不相干了。
惊恐中听秦瑱续道:“我还听说,孟府养了一大班伶人乐师,每夜传出靡靡之音,丝竹达旦,令人欣羡哪。”
孟司户心道:“不好!我的耳朵!”果然心念未已,双耳“嗡”的一声大响,只觉天地间空荡荡的,秦瑱说了几句话,虽闻其声,但听不清内容,接着耳鼓剧痛,却是秦瑱尖声而笑,直刺入脑中。他捂住双耳,滚倒在地。
其实秦瑱干笑两声,也并不响亮,孟司户左右耳门穴、听宫穴都被剑气震得七零八落,只须声调稍尖,就能令他耳膜剧痛。本来杀人不过头点地,零碎折磨不符侠义之道,可是孟司户跋扈残恶,渔肉乡党,作恶实在太多,三人都觉得一刀杀却实在太便宜他了。至此他眼、耳、腰、舌尽皆不残而废,纵拥万贯家财,然而食髓如嚼蜡,仙音似鬼哭,妻妾成群沦摆设,美景美人皆朦胧,他再富有十倍百倍,今后也无任何享乐可言。
烈火又斟满三碗,三人相对而尽。今夜惩奸除恶不算,还做了一回月老,缔结了一段良缘,这顿以清水代酒,以奇情为馔的宴席,当真是别开生面,前无古人,偏又豪气干云,令人不自禁地心神激荡。
烈火抹抹嘴边,向凌云说道:“动手吧!”秦瑱微微一惊,随即想到烈火终究是政王的护卫,今夜本是为救孟司户而来,如今孟司户被凌云整治得半死不活,两人之间自难善罢。方才他说“你先杀他”,那便是让凌云先杀孟司户,他再与凌云了断。这两人都是疾恶如仇,豪情盖天,指点谈笑之际,又是肝胆相照,仿如白首相知的生死之交,如今按剑对峙,秦瑱感到一阵悲凉,脱口道:“两位是好朋友,何必生死相搏?孟司户十恶不赦,烈火兄何必定要追究到底?”
烈火道:“孟司户我也想杀他久矣。此来非是为他,而是为了秦老将军。”秦瑱与凌云都是一怔,齐声道:“什么?”烈火道:“秦老是国之栋梁,我奉主公之命,护秦老周全。凌兄若绝了复仇念头,这一架便不必打了。”
秦瑱恍然大悟。他父亲秦笑侯是百中无一的将才,政王正想倚为臂助,助他开辟疆土,听到凌云登门寻仇的消息,政王自然想替秦笑侯解决强敌,以换取这位百战老将的忠诚。凌云微微一笑,说道:“父仇不能不报。我倒要问烈火兄一句,贵主上做事狠残霸道,孟司户也不过是他手里的屠刀,何以烈火兄仍要誓死效忠。”烈火道:“我欠他一命,此为之义。”凌云道:“那么我杀秦笑侯,亦为之义,上天要我生为凌沧海之子,我别无选择。”
霎时间三人相对无语。秦瑱耳边又响起父亲的话来:“你爹只是一介武夫,毕生学剑,只知剑道便是侠道,一生打滚于刀光剑影之中,朝不保夕,全凭那一点点信念支持着,不然早就自杀了。倘若背弃了侠义二字,那我这副躯壳,还剩下什么?”他忽然觉得,凌云和烈火虽然都武功高绝,不可一世,其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悲苦,说不出的惶惑,说不出的寂寥!仿佛他们生于世上,就是为了一个“义”字,一个“侠”字,此外更无所依。
良久,凌云才道:“小弟早就听闻烈火兄刚直不阿,且不贪虚名,暗中做下无数侠义之事,因此冒昧设宴相邀,一解思慕,果然是见面更胜闻名。哈哈,明月原本无俗念,但映秋水三尺寒。与君三杯谋一醉,刀下断魂更无言!”
烈火道:“我也一样,进招吧!”凌云道声:“有僭了。”撮指为剑,隔桌向烈火点到。他指上剑气冲激,无形而有质。烈火五指并拢,缓缓劈出,“铮”的一声,两股内劲凌空相交,竟发出金铁之音,舱壁烛火陡暗,骎骎然天地变色。
烈火道:“豪杰之剑,绝世神功!”秦瑱记起秦笑侯曾说,凌沧海致死也不曾练成这门聚气为刃的豪杰之剑,想不到凌云却练成了。他心中怦怦乱跳,隐约觉得秦笑侯就算全力抵挡,也决敌不住这般凌厉神奇的绝世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