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
关闭
当前位置:典籍屋 > 近现代 > 短篇武侠

“三眼神捕”系列之爱别离

作者:东海龙女

小序:

相爱的终点,是别离

东海龙女

汤显祖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每个人,在倾心相爱的时候,都是很有勇气的。可是,再怎样不惧世俗,不惧生死,甚至恨不得将彼此的骨和肉都糅成一团的时候,一定都没有想到,终有一天竟会分离。

常跟一位朋友去喝茶。她与相爱三年的男友刚刚分开,脸庞清减了许多,眉目恬然。我们两个人坐在茶楼里,守着两杯人参乌龙,絮絮地说话。

小心地问她,可还怨愤那个人的薄情背弃么?他当初说过要海枯石烂,永不背言的。言犹在耳,他怀中已换了新人。

她想了想,回答说:“我不恨他。因为我已经明白,相爱时固然希望那种美好能够永恒,其实永恒是不存在的。世间万事万物在不断变化,人的情感也是一样。常言道,有始有终,既然开始过,又怎能没有结束呢? ”

她微笑着握住玻璃茶杯,人参乌龙的白雾从杯中腾腾冒出来,将她的声音淹没在其中:“就算今天没有分开,生命走到尽头时,也一样会分离的。我和他……不过是早分开了几十年。”

《佛说五王经》中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三眼神捕系列正是以这八苦为主题,各成篇章,那次和她聊完,回去我就写下了这部《爱别离》。

京城郊外,荒野孤冢,风吹响那片白杨,簌簌有声。是天地间无形的泣诉,还是那具名为“爱别离”的古琴之音?“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我的爱人啊,因为失去了你,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似乎都特别漫长。请你在那葛蔓丛生的墓冢里,静静地等待我吧,百年之后,我终将归来,伴随在你的身旁。

可是,爱归去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无论是百若夜、江如雪等人和琴绣心的畸情,还是景贤皇帝对金妃的痴恋,甚至是皇后狠辣决绝的深爱,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心,那样渴望温情。可是,他们在黑暗中已走出太远,为了寻得归去的道路,琴绣心一定要吃掉自己的爱人,江如雪宁可让爱人死于墓中,景贤皇帝修建了一条与亡妃阴灵往来的通道,而幽冥主人用活人来为爱人守灵,闪动的白骨灯,照彻了根本没有亡魂的人间幽冥。

权力、财富、美貌,却是封锁一切的桎梏。对温情的向往,对美好的执著,竟化作了最深的残酷。

所有人,安于天命也好,费尽心机也罢,最终的结果,都是别离。

——在文章的最后,我写道:

“天下的道路,都会有终点。唯有人的情爱是那么散漫细密,它们无声无息,却充盈了整个天地,只要你还在这天地之间,无论生死,仍逃不脱它的羁绊。怀中的锦盒静静而冷漠。幽冥主人说,那里面藏着一个秘密。其实天下间所有的秘密,说到头来,说到极广处,总是逃不出一个生死别离。”

如果说我们的一生,如在漫漫黑夜中仓皇前行,那么爱别离,便是路途中,那些乌云翳月的阴影,白露摇落的寒意。

幸好,在这个世间,还有杨恩和苏兰泽。如雪的白衣,仿佛从未沾染上世间的尘埃。湛然如神的第三只眼,洞察了人性中尚存的信念。他们相知、相爱、相携,如黑夜里一抹柔和的微光,照亮前行的希望。

我喜欢他们携手而立,微笑着,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站在那一片阴影和寒意里。

访谈

路边:基本情况自爆,咱不要官方的,咱要私人资料,全方位立体介绍,生冷不忌。

东海龙女:东海龙女,女(这是句废话)。已经活了很多年了,并且将继续嗨皮地活下去(再活五百年就差不多了)。相貌中下,身材不雷,爱好十分广泛,简直堪称文武双全(闺蜜说我文会上网,武能切瓜)。

爱好:时尚(确切地说是与时尚类相关的血拼活动)、旅游、唱K泡吧打游戏看漫画上的美男,有时也看看街上的美男只是这种机率太小了……继续,本龙也会琴棋书画。会弹几下古筝,下得一手臭围棋,毛笔字凑合,喜画仕女图,水平么,呃,几乎看得出我画的是人。

路边:“东海龙女”这个笔名是啥意思?

东海龙女:因为我仰慕婆竭罗龙王的小女儿,献宝珠给佛,女转男身成佛。我不想像仙女一样脱俗,想必也不如妖女一样勾魂,但龙女,感觉是一种十分神秘的形象。

路边:听说你前几天去成都领银河奖,介绍一下具体情况吧。

东海龙女:因为《游仙记》我在成都领了所谓中国幻想界最高荣誉的银河奖。同时作为奇幻作代表,担任全球华语星云奖的开奖嘉宾。

感想么,就是——得奖是个好事情,我拿了一笔稿费后又多拿了一笔奖金,好啊好啊!

知道获奖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又要去买衣服了,不然领奖时穿啥呀?

于是,打着领奖的幌子,我一口气买了七件……

路边:三眼神捕这个系列围绕佛中人生八大苦……怎么会想写这个主题?

东海龙女:因为经历了亲人的离世,活生生的人,突然消失了。所以对生命感到了困惑。那段时间一直翻阅佛道的经藏,希望能明白,我们的生命从何而来,往何处去?因何来此?是否湮灭?

我一直期望自己能勘破大道,明白生死的奥秘。

路边:信佛?

东海龙女:没有信佛,但我拿佛经当哲学看的。

路边:哲学……你在我心里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了……

东海龙女:说实话会被拍吗?我其实是很懒,觉得佛经看起来容易懂一些……

路边:有人说女作者写武侠文离不开情呀爱呀,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东海龙女:《诛仙》是近几年最火的一部仙剑小说,难道说它打动人心的地方,是斗法吗?难道诛仙的作者是女子吗?

爱情与死亡,向来就是文学作品中的两大主题。对我个人而言,爱情的多变和易逝易伤的,几乎是生命遭遇的一个缩影。我们能通过爱情,诠释很多生命中的意义。人们认为女子武侠容易写情,其实也暴露出女子武侠的一个通病。往往由于女性自己的幻想和代入欲,使得文字过多地在“情”上叽叽歪歪,是披着武侠外衣的言情小说。

我认为“侠”这个字,其实是中国数千年来的民族脊梁。司马迁说过“侠者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背言,义者有取焉。”真正的武侠小说,弘扬的是一种浩然侠气,即使是儿女私情,也一样令人敬仰。

所以,写武侠,不可离开情。因为万物都有情,离开情,与草木石砾何异呢?但又不能拘于私情,须襟怀宽广,光风霁月,才是武侠要提倡的侠骨柔情。

路边:说得好,鼓掌!

东海龙女:那……我可以下去困觉了么?都1点多了……

路边:……

“三眼神捕”系列之爱别离

作者 东海龙女

“仙翁”、“仙翁”。

袅袅青烟,自双耳兽炉中,盘旋而起,复又徐徐消散,笼罩在旁边一具七弦琴之上。琴身漆黑锃亮,弦白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形若北斗,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一只纤纤素手,轻按在琴上。指节细腻修长,光洁如春葱,中指曲勾,大指拨弄,在丝弦上勾掠而过,行若流水般娴熟。“仙翁”、“仙翁”之声,从虚空中轻腾而起,异常清灵,又带有一丝隐约寒意,如三春初融的冰雪。

手指移开,一片春雪般的衣袖,自琴面拂过。白衣如雪的女子,在似有若无的琴韵尾音里,脱口赞道:“好琴!”。

立在一旁的女子本来忐忑不安,此时也不由得笑生双颊,连忙道:“能得乐神苏姑娘您的称赞,这琴身价可从此不同呢。”。

“慢着……”苏兰泽抚弄着琴尾上的一颗绿石,淡淡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琴身虽是上等桐木,却是曾受雷击的残木,称为‘雷击木’。雷击木质地阴寒,须以年轻守寡的女子,于冰天雪地里怀抱偎暖,满百日方苏,才能斫为琴身。每根琴弦由百缕雪蚕丝搓就,雪蚕丝极是柔韧,虽只有毛发十之一二粗细,却能承百斤之力,倒是上好的材料。只可惜雪蚕丝与寻常蚕丝取法不同,要雪蚕活着时,生生剖腹取出才是上品,这样七根琴弦,便要牺牲七百条雪蚕的性命。”

那女子已听得呆住了,忙推一推旁边的中年男子,嗔道:“琴追阳,怪道绣心这样看重这琴,也只有你那侄女,跟你一般的怪脾气,才肯要一张这样的怪琴!”。

那琴追阳远远坐在角落里,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衫,满头苍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似乎不擅言辞,讷讷地张了张口,又垂下头去。

苏兰泽看他一眼,道:“原来是青虹帮第一琴师,琴先生琴追阳啊。早听闻你爱琴成痴,收集七弦琴无数,没想到令侄女最爱的,倒是这张琴。此琴虽然讲究,不过观其成色,最多不过是前朝旧物,年代既短,论品相流于凄清,也并非吉物,经常弹奏有违淳和之道,于主不祥。但要完成虹姑你眼下的难题,倒是最上上之选。”。

那被称为虹姑的女子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遍体绮罗,满脸脂粉,眼角眉间皆是练达,一看便是那种长袖善舞的角儿,连忙道:“愿闻其详。”。

苏兰泽轻轻抚摩琴身,道:“雷击桐木之痛、丧命雪蚕之哀、冰天雪地之寒、孤寂守寡之怨,四样俱是至阴至冷之情,这样制出来的琴,自然也是至阴至冷,又怎么会有雍容吉庆之音?”

虹姑的笑容有些僵,但随即格格一笑,道:“怪不得这琴的名字也古怪,叫做‘七星夺命琴’,听绣心说,原来名字更古怪,叫什么‘爱别离’。不过,明相府上来人说,这次是为相府一位已逝的夫人做冥寿,想来所用的曲子,定然不会有吉音。否则还真是叫人为难!”。

苏兰泽抬眼看她,微微一晒,虹姑眼珠一转,笑道:“不过这天下所有的七弦琴,甭管它是怎样制出来的,落在我们乐神手中,想弹出什么样的曲调,都是一个随心所欲罢了。”

苏兰泽站起身来,微笑道:“虹姑你何必如此抬举我呢?我横竖欠你们青虹帮一个人情,你贵为帮主,但有所遣,直说便是。”

虹姑喜得将手一拍,被苏兰泽目光略扫,又讪讪地放下来。青虹帮中都是女子,向来以歌舞伎为业,结交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虹姑身为帮主,阅人无数,向来泼辣。但在这冰雪般的女子面前,总是有些忌惮,不敢放肆。

当下咳了一声,道:“乐神你是知道的,明相府中点名要我青虹帮送去最好的琴师和歌伎。明相权倾当朝,府中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我这里的琴师,入得他老人眼的,也只有琴先生。偏琴先生自五年前游历江湖后,不慎得了风症,只好在老养病,也一直未愈。这次回来原是来探望绣心的,他五年未碰琴弦,手也僵了,寻常弹弹无妨,若是侍奉明相,可就差得远了。若是绣心还在,凭她那歌舞双绝,倒也抵得三分,可如今……”。

“琴绣心?那位所谓的江湖第一美人,她果真有这般本领?”苏兰泽似乎对这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头不以为然,端起茶盏来,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青虹帮中所供,果然皆是上品,连茶都是贡茶“天涵玉”,只怕寻常大臣中都难觅影。汤色清碧,茶香淡雅,莫说没根渣滓,其实连茶沫也不见分毫。

一旁琴追阳却突然开口了,喉咙沙哑,果然是伤风的症状,说话却咄咄逼人:“绣心六岁习字,七岁能画,八岁作诗,十岁学弹箜篌,十三岁便以歌舞之技颠倒众生,自幼习医,擅岐黄之术。聪慧巧思,能言擅辩,艳名长盛不衰,这样难道还当不得‘江湖第一美人’这六个字么?”

苏兰泽放下茶盏,斜睨了他一眼,突然“扑噗”一笑,道:“果然叔侄情深,对侄女的浮名竟如此看重。”

虹姑双眉一挑,眸中冷光一闪,喝道:“琴追阳!”琴追阳一怔,慢慢低下头去,果然不语。虹姑脸色稍和,又向苏兰泽笑道:“乐神宽宥,自绣心一年前失踪后,琴先生思念过甚,不但病患缠身,竟连琴技都荒废了。不过是个废人,跟他计较什么。至于奴方才所说之事……”

苏兰泽微笑道:“不过是要我充作琴师,有什么为难的。”

虹姑喜上眉梢,连连道:“绣心既去,奴这里梅曲唱得最好的,便是蕙质了。有乐神亲为奏琴,莫说是蕙质,便是个常人来唱,被那琴音一衬,只怕都变成了天籁之音呢!”

苏兰泽打断她话头,长身而起:“明早让蕙质来找我罢,”她回头看了琴追阳一眼:“带上那张夺命琴——不,是‘爱别离’。”

明府,兰苑。

苏兰泽和蕙质素服淡妆,从后园进入了明府。一路只见花木相映,湖石错落,偶有不多的几处亭阁,稍微点缀景致,与长安侯府那一派富丽端荣的气象迥然相异。此时已当黄昏,除了引领她们入内的明府人,四处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

明照清贵为宰相,权倾当朝,与长安侯胡循分庭抗礼;他是进士出身,为官已有二十多年,历经两朝天子,门生故旧无数。若论资历威望,只怕还要胜过靠外戚得宠的胡循一筹。就连先皇——已故景贤皇帝,曾在他某次生辰时,亲笔题字送他,以示与众不同的恩宠,这君臣相得的美谈,一向为朝中百官所艳羡,并广为称颂。而现在这御笔新题的匾额,就挂在兰苑的入口处。苏兰泽抬头看了看,有些失望:那是极简单的一块黑漆匾额,方方正正,字漆为金。只匾上覆有一层黄绫,体现它与众不同的尊贵,代表其出自于天子之赐:

“日月既出,涵照海清。”

景贤皇帝笔法雄伟开阔,古朴而又不失典雅。俗话说字同其人,题字笔法,与这位文治武功俱有建树、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的皇帝生平作风,倒也颇有几分相似。

兰苑是明照清日常起居之所,明照清不上朝时,所有公事往来,都在兰苑处理。天下人提起兰苑二字,无不油然而生敬畏之心。苏兰泽一路行来,颇为诧异,她跟随杨恩,多与朝中人交往,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兰苑中还有这样一番情形:

当中一条卵石铺径,蜿蜒向前。小径两边,室檐低矮,地基却颇高,且有数层小巧石阶引伸而上,建成阁室。俱是青瓦粉墙,中间又以木质隔扇分别隔离开去,与寻常建筑大不相同。

不过那些阁室小却精致,门窗镂空成各色人物花草图案,并垂有薄纱掩弊。微风拂来,纱幔飘动,带有园中花草的清香。只可惜室门全部紧闭,瞧不见里面情形布置。

地基石阶边,生满了一簇一簇的爪形花朵。远望连成一片,映在满天夕阳的霞光里,明丽妖异,越显花色鲜红似血,又如同一簇簇跳动的火焰。且花香极为浓郁,隔得尚远,鼻端便有所闻。

蕙质年纪只有十五岁,尚有些孩子气,悄声问道:“苏姑……公子,这是什么花?”苏兰泽还是一身男装,飒爽神秀。

“多嘴!”明府人头也不回,冷冷喝道:“除了唱曲,不准多说一个字,出去也不准说!否则当心你们的小命!”。

蕙质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苏兰泽低首不语,忽觉一阵风来,鼻端是浓郁的白兰花香。眼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一间临水轩台之前。数株白兰,映照在轩下的碧波间;匾额上三个字,写的是“临水照花轩”。

明府人将她们一行引到轩中,嘱道:“稍后你们便在轩中弹唱,同来的还有别的班子歌伎;大该唱便唱,不唱便务要肃静。”

言毕去了,有婢仆捧上糕点,陆续有人前来,看妆饰都是来唱曲的歌伎。当中有一人曾见过,居然是曾在长安侯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名伎“梅皇”冬云。“她”云髻峨峨,粉光脂艳,身上着的虽然也是素服,但看得出是精心下了功夫:紧袖窄口小衫,腰间用素绫束紧,越显得纤腰一搦,从腰线以下,那裙裾却蓦地泻开,层层叠叠,足有七八层轻绡,远望有若云雾拖地曳开,行走间如洛神凌波;兼之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简直比真正的女子还要妖媚动人。

不过苏兰泽此时做男子打扮,又稍微易过了容,冬云并没有认出来。

此时天色已黑,各处点起白纱灯笼,便连阁室轩台,也迅速挂上了素白挽纱,远望雪白一片。轩台中间竖一红轴,上写“仙乡不老,佛国长春”八个大字。戏班开始唱起本朝流传最广的“梅曲”,多是仙人祝寿的曲目,隐喻逝者已登仙境。

身为琴师的苏兰泽,此时正端坐在轩台后的黑暗里,前面还隔了一层薄帏。放眼望去,但见那阁室之中,也有几间透出灯光。阁室周围隐隐绰绰,居然冒出不少人影,却悄无声息,笔直不动,看上去颇为诡异。

苏兰泽忖道:“明照清架子忒大,在自府中,还要这般装神弄鬼。自己不肯光明正大地看戏,倒藏在一边,又要这许多人守卫。”

拿起单子来看,青虹帮所要演奏的曲子也是相府指定,是《葛生》。不过琴绣心并不擅长梅曲,所以这支《葛生》便是乐府歌调。

看了片刻,便瞧出些端倪来。整场冥寿庆祝,有些与众不同。既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也没有做水陆道场。但各色纸箔元宝、糖茶供点却异常丰盛,看得出都经过了精心准备。

此时唱曲的又换过一人,正是有“梅皇”之称的冬云。冬云号称是梅曲之皇,果然唱得声声下泪、字字带血:“倏忽人鬼两重天,孤孑遗余三十年。常恨为人难自主,暂延残喘天地间。大道循环终有时,生灵何辜断尘缘?向使净土果真在,世上何物不可怜!”。

苏兰泽眉头微蹙,暗道:“死的那位夫人究系何人?听这曲的意思,竟在追祭母亲。明照清当朝宰相,若为亡母做冥寿,自然是大张旗鼓,连当今天子都要惊动的。又何必在这兰苑之中,悄悄祭祝呢?”。

只听冬云又唱道:

“一去黄泉何茫茫,默泣哀哀断人肠。手迹宛然如生时,衣泽犹遗旧日香。也曾临风拟新祭,焉知随雨恨偏长。梦里若得娇儿力,顺挂云帆还故乡。

苏兰泽点了点头,心道:“这曲子的意思,是说那位夫人死时,离故乡有千里之遥。明照清之母是扬州人氏,在他少时便已逝于扬州,那时他还尚未入京。看来这冥寿之主,一定不是她了。难道是明父的小星?不对,若当真是祭祝母亲的冥寿,何以交给我们所唱的曲子,又是一支思念亡故爱人的《葛生》?”。

正思量间,冬云衣袖挥舞,步伐流致,周身裙裾也随之在空中上下翩飞,有如轻云出岫。周身所挂的各色环佩,也随之凄鸣不已,叮玲鸣音,与歌声隐约相和,听在人耳中,越是如泣如诉:“凄风苦雨无尽时,新土未干泪先干。一自俗世入秋后,始念灵台有暑寒。寒时著衣饥来言,为汝儿女岂忌惮。惭愧未尽人子心,生不能孝死当还。”最后这个“还”字,一跌三宕,幽幽不绝,当中似乎蕴含无限感伤、无限慨叹。在袅袅的余音里,有个男子声音赞道:“好曲!”。

苏兰泽抬眼望去,但见离戏台最近的一处阁室纱窗上,映出模糊身影。虽是坐姿,仍看出身形挺拔,显然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不可能是年近六询的明照清。也不知方才那句赞叹,是否出自于他的口中。

忽有一侍从奔入轩中,大声道:“赏冬云玉如意一柄!”。

众伎一阵骚动,冬云大喜过望,连忙拜跪谢赏。但见那玉如意长约一尺,通体莹透,两头都是金镶云纹,贵重异常。

轮到青虹帮上场了。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已是暮夏时节,风中微带一丝凉意。

玄黑交衽裙服的蕙质,娉娉婷婷地站在轩中,开口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忽听那阁中有人低低“噫”了一声,道:“听这歌喉,似乎并不是琴绣心?”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显然出自那男子之口。

台旁的侍从连忙举手一挥,示意歌声停止,喝道:“怎么不是琴绣心?”

蕙质吓得身子一颤,歌声立止,人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嗫嚅道:“绣心姐她……她……”那侍从双目一瞪,喝道:“大胆青虹帮!竟敢藏匿琴绣心而以他人抵充,连明相都敢欺瞒,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么?”。

蕙质吓得花容失色,差点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台上帷幕之后,有人淡淡道:“盛名只是浮云,真正知音之人,听的是乐音,而不是人。如果音能动人,那么发声技巧的高低,反而倒在其次了;歌者的选择,又在再次。蕙质,你用心唱上一段,叫人听听,是否就差过了琴绣心。”

蕙质精神一振,咬了咬牙,站直身子,吐气唱出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两句清唱,才刚刚离开喉咙,忽然铮地一声,有沉郁琴音,在风中飘然而起。仿佛,曾有凝重如石的铭记,一直坚硬地哽在喉头;只到这一瞬间,藉着琴弦的拨动,那哽物终于悠悠发散,化入虚空,尽为无穷无尽的哀思。

隔着帷幕,只隐约看见操琴之人,俯手按弦,白衣飘然,有如山间一抹微云。

阁中男子身形一震,竟缓缓站起来。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声低沉,歌声清婉,渐渐融合交汇。一阵风来,吹动草木摇曳,发出簌簌之声,起伏转折,竟然也与节拍暗合。

无知无识的草木尚且如此,何况是本来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

阁室轩台之间,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原本是站得笔直,有如雕塑;此时也不由得侧过头去,张开耳朵,钢铁炼就般的心壁,渐渐因为倾听的忧伤而柔软。而轩台侧的各歌伎,原本要较常人更多愁善感,此时乐与心合,更有人刹那间触动情怀,竟忘了这是明府,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为琴音所感,都在唱起这一曲思念爱人的挽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夜色漆黑,挽纱素白,在这黑白之间,忽有一道耀眼光芒破空而来!宛若流星,却比流星更为凌厉森黑,疾射向阁室中的男子身影!

是剑光!

“有剌客!”尖叫声、惊呼声、筝磬钟鼓被撞倒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几乎是台上所有的歌伎乐师,都离开原来的位置,惊慌地捂住脸,在轩台后挤作一团。连蕙质也带着哭音大,全身发抖道:“苏……苏……”。

唯一安坐如山的,是那个为蕙质操琴的白衣“少年”。

事起突然,苏兰泽无名指在弦上一按,铮!一弦立断!指尖就势勾起,断弦在空中崩得笔直,宛若流箭,穿过面前薄帏,飞速射出!。

葛棱棱——灵巧指尖,在琴面拂掠而过,虽然只余下六根弦丝,却似乎并无影响,沿着先前的曲调,按宫引商,没有丝毫滞涩:“夏之日,冬之夜……”。

噌!

断弦后发而先至,弦首正中剑身!剑势稍滞,在空中微微一偏,却见一只纤手伸出,已将剑柄握在了掌中!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苏兰泽定晴一看,心中一惊:“冬云!”。

冬云长剑在手,足下陡点,身形已如一只飞鸟,腾空跃起,以无坚不摧之气势,直向那阁室窗扇扑去!

“她”接剑、跃起、扑剌,一气呵成,疾同闪电。此时那些人影才仿佛从乐声中复苏过来,纷纷喝道:“剌客!”。

惊乱杂音之中,唯有那琴声破空而来,清冷的弦鸣,哀婉欲绝,刹那间升上顶峰,铺天盖地而来,却又清晰如线,直逼入每个人的耳中心底:“冬之夜,夏之日……”。85422afb467e94

砰!阁室窗扇被剑气冲碎!木屑纱片四处飞溅,冬云连人带剑,已冲入室中!裙裾在空中飘扬成一朵层层叠叠的花形,剑光寒气,涨如银瀑,直向那男子席卷而去!几乎与其同时,有微弱的淡白光芒,从那男子面前从容升起!那光芒如此微弱,有如月空之下的一点萤虫。然而只在空中一闪,冬云那样雄浑如瀑的剑气,已被当头斩断!

谁知另一道黑影,自遍地红花间蓦然现身!此人先前伏在那一片血红花朵之间,黑色衣衫与地色暗影完全融为一体,竟然没人能够察觉!此时但见黑影一臂曲,一臂伸,似乎正拉开某种弓箭!嗖!一道银色锐响,破空而出,挟带凌厉之气,竟尔穿过那片淡白光芒,急速向室中射去!

苏兰泽低首抚琴,勾抹不已,无名指向上一挑,已凝劲于指尖:铮铮!

琴上两弦齐断,凌空射至!嗖嗖两声,绷直如矢,一根当空拦截银光,一根剌向那黑影颈窝!然而那琴音仍未断绝,甚至不曾有任何凝涩。黑影翻身回削,刷!琴弦立断!刷!又是一声轻响,却是那银光已射断琴弦!然而那样强劲奔势,终于被阻上一阻,尚未射入阁室,便已在室外阶前,斜斜落下!

淡白光芒大炽,当啷一声轻响,却是冬云的半截剑尖,已落到地面。

那黑影足尖一顿,反而身形向后飘起,掌中寒锋闪过,已剌倒数人。继而他掠过那些人影,落入花丛,飞快地消逝在那片血红之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弦上音韵转急,嘈嘈切切,如泣如诉。冬云身边已拥来人潮,纷纷喝道:“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夏之日,冬之夜,”琴音悲啸,动人神魄,断心肠、摧肝胆,似乎那样的悲伤,已经到达了一个难以承受的顶点!刹那间,甚至连屋顶上都出现了侍卫的身影。眼见逃走绝无指望。冬云那艳若桃李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冷笑,他手腕翻转,断剑反向自己胸口,毫不犹豫往下一剌,噗地一声,已深没入内!

而那铺天盖地的琴声,也在这一刻,蓦然收落,悠悠而来:“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居”字的最后一抹尾音,尚在空中幽幽延绵,冬云已轰然仰面倒下!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那些浓密的点滴液体,挟有无限生机,在空中化作一朵繁复细碎的红花——如同那些盛开在阁室台阶旁的花朵,甚至形状颜色,都如此相似、如此妖异,仿佛在一刹那间,汇聚了花中所有的生机,才化成这种令人眩目、久久不能忘怀的血红。

尸体在第一瞬间,已经被人拖走。第二瞬间,甚至连地面的血迹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血红花朵一阵摇曳,是搜索遁去剌客的踪影,花丝毫未损,但搜索的地方比梳子梳得还干净——都是一些什么人,才有如此惊人的处理能力?。

苏兰泽叹了一口气,抱起七弦琴,站起身来。

阁室中有人开口道:“我道天下间,哪里还有人能奏出这样的琴音,原来是乐神驾到。乐神如此尊贵,何必操此贱役呢?”。

声音略显苍老,音量虽然不高,但吐词清晰,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阁室这边看过去,轩前薄帏一掀,低首出来一个少年:白衣胜雪,素履玉带,甚至用来束住髻子的,也是一根无瑕的青玉簪。通身上下,似乎未曾沾染上半分世间的尘埃。“他”那样悠然,一手抱琴,一手负后,只在轩台上一站,顿时四周草木,都仿佛有了瑶池风华。“丰容冶艳,清姿雅仪”,这八个字,突然跳上心头。

这样一个浊世翩翩美少年,竟然会是那个被江湖人赞叹为“百技皆通,慧超常人;斯乎其技,唯有神矣”的乐神所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吓成一团的歌伎乐师们,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兰泽从容一揖,气度潇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派头,笑道:“天地间万籁的声音,无影无形,通过‘声’,抵达到人们的‘心’,这也是一种‘道’的体现。‘道’无所不在,君王以治国传‘道’,剑客以青锋传‘道’,乐师以乐器传‘道’。形不同,而意同,为的是贯彻上天的旨意、顺从造化的安置,又怎么会有贵贱的分别呢?”。

众人鸦雀无声,只听她轻轻一笑,说道:“再者,兰泽被众人抬爱,称为‘乐神’,自然要与乐器为伍;正如宝剑在您的心中,一定也是最尊贵的东西,才不枉却您‘剑神’的名声啊。”

剑神!舒高炽!。

天下绝技,尽在四神,剑捕乐技,各法通玄。捕神杨恩,查案洞微烛照;乐神苏兰泽,通晓百音乐理;技神张白石,擅研土木之术;在世人心中,无异于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而剑神舒高炽,江湖传说其剑术已达飞仙之境,甚至百里之外,便能取人头颅。

只是,正因为其精妙剑术,已达到了隔空无形的地步,所以往往与他交手之人,都很少看见过他的相貌。

方才冬云蓦然发难,雷霆一击,便是看准了苏兰泽乐音动人,众人心旌神摇,警戒随之减少;而阁室中男子身边,又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只可惜他只少算了一样:这世上,还有一个舒高炽。

舒高炽并不需要呆在任何人的身边,因为他的剑术,从来就不受到空间的限制。

此时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神秘广阔的天穹,却仍不紧不慢:“苏姑娘所言极是,是舒某见识浅薄了,望勿见笑。”

苏兰泽叹了口气,道:“惭愧得紧,什么以乐传道,我抚琴为曲,居然没被打动这个剌客,也没打动舒剑神您啊。”。

啪,一声轻响,却是数团棉花落在苏兰泽足边。

舒高炽笑道:“苏姑娘请看,那剌客耳中,早就塞了这玩艺儿,若不是惧怕姑娘琴音慑心,又何必如此呢?况且以乐神之能,这一曲也未尽全力,否则舒某说不定也是心魂授与,不能自已了呢?呵呵,姑娘应该早就发现这位梅皇冬云,身上大有蹊跷了罢?方才姑娘琴弦连发,威力惊人,便是没有舒某,剌客也一样会被制伏。”

苏兰泽心中一凛,笑道:“不错。先前我见她穿着的衣裙,就已觉得大大的不妥。”

“衣裙?”阁室中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询道:“不过是太美了一些,也会不妥么?”

他语音低沉,虽然柔和,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兰泽嫣然一笑,答道:“美虽美矣,却不实用。但凡唱曲之人,发音的高亢清亮,全在于胸腹一带的气息畅通。可他却偏在腰间束紧,唱歌时每有气息吞吐,腰间便受到冲激,有如针剌一样的难受。他又不是傻子,偏要这样与自己过不去?自然是因为他想把软剑带进来,只好束在腰间,充作腰带,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起另一抹诡异的黑影,叹了口气,道:“另一名剌客武功倒也罢了,倒是他手中那张弓,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改装,其箭力之强,约有十石,竟然连剑神您的剑芒都能穿透,当真是斯乎神器,只怕还要胜过我朝赫赫有名的神越弓之威。”

舒高炽沉吟片刻,道:“是。神越弓因其威力过强,尚不允许普通百姓执有,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弓箭。我们必会彻查此事。”

苏兰泽不愿久留,当下向前方施了个礼,扬声道:“若无他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将蕙质一拉,就待走下轩台。

那男子脱口而出道:“慢!”。

苏兰泽望向阁室中那挺拔身影,淡淡道:“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你有一张好琴,弦音清冷哀伤,才能将一曲《葛生》,弹奏得如此动人。此琴当非凡品,不知从何得来?”。

苏兰泽微微一凛,答道:“此琴名为‘爱别离’,乃是新罗人朴正焕所制,后流落江湖,为青虹帮所得。”

“爱别离?”那男子颇有些惊异之意,道:“琴好,名字也如此蕴含深意。正……我正想请姑娘奏琴,重听一遍《葛生》。”

苏兰泽手心冒出细汗,却洒然一笑,道:“此曲不详,恕难从命。”

“……嗯?”。

不过是低哼一声,却连树木都在簌簌作响,仿佛从四周涌来无形压力。苏兰泽按定心神,坦然答道:“黄泉红尘,本就是阴阳的陌路。一曲《葛生》,是生者无尽的思念,或许却是对死者安息的羁绊。如果反复倾听,究竟是对亡者的刻骨思念,还是对自己心结不能释怀的纠缠呢?

兰泽不才,恕难从命。”

言毕拉住已吓得发呆的蕙质,从轩台一跃而下,向阁室遥遥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一夜辗转,恍惚间便到天明。苏兰泽睁开眼睛,听见外面的鸟鸣分外宛转,晨曦微光,透过霞光楼的云红纱窗,投到床榻上来。

青虹帮不同江湖其他帮派,所操持的乃是歌舞一类贱业,但帮中妓馆舞榭众多,分布各地,这些销金窟聚集起来的金钱,却使得青虹帮成为江湖巨富。苏兰泽暂时寄居的霞光楼,正是青虹帮的产业之一,处于京城西郊一条幽静的巷道中。外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里面却楼阁巍峨,屋宇壮丽,别有一番洞天,也是青虹帮总舵所在。

昨晚回来,她简单地把情况给虹姑交待了几句,虹姑眉毛一挑:“冬云这‘妮子’,着实不象是我们这行当中的人。”

苏兰泽接过小丫头递来的雪白手巾,仔细擦净手掌,淡淡道:“只怕你早知道他有些不对,否则如此的绝色,雌雄难辨,早被你弄进青虹帮了,哪还能在那个小戏班里自在?”想到冬云袭杀的手段,自尽的刚决,分明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虹姑握住手帕,格格一笑,媚态颇俗,看上去便是个年长色衰的普通老伎,绝计令人想不到她居然是一帮之主:“姑娘忘了?青虹帮最擅长的,并不只有歌舞。”

苏兰泽也微微一笑:“但我也知道你们有些擅长的,却是连钱都买不到。”青虹帮最擅长的,便是剌探情报。上至名门巨富,下至江湖各地,但凡有歌舞美女的地方,便没有青虹帮所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有些秘密,青虹帮是不肯外泄的,哪怕有钱也买不到。虹姑在江湖与朝廷的隙缝里,游刃有余,因为她实在是聪明的女人。譬如,她虽听苏兰泽讲述了大致经过,却没问过一个问题。至于与剑神在一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明府中人,她连提都没有提起。

其实在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些秘密,连青虹帮也探不到,钱更买不到。

苏兰泽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披衣起身。盥洗时左袖滑下,露出腕上一只玉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一清到底的水色。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清那镯中尚浮有七缕浅碧的颜色,宛若花瓣攒簇,竟浮出花朵的形状来。

她的目光,停驻在那花形碧纹上,竟有些出神。

宗宗铮铮!忽闻一串急促琴音,在楼外花木山石之间,蓦然响起。每一粒音符如同弹丸,在虚空中跳跃飞击,繁密如雨,防不胜防。

苏兰泽猛地抬起头来,颊边尚挂有几滴晶莹的水珠,越衬得那张脸庞,宛若一朵带露的芙蓉。

园中两人相斗,其中一人竟然是琴追阳!此时他足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怀中紧紧抱着一具七弦琴!琴身漆黑,丝弦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排成北斗之状,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赫然正是那具“夺命七星琴”。只是昨日被苏兰泽截断的琴弦,早已补好如初。

琴追阳在江湖中的声名,号为“琴音追魂”。此时但见他拂琴对敌,琴声凌厉,确实无异于一柄利器!

与他相斗者身形矫捷,一袭红袍鲜红如血,剑路流风一般,将满含杀机的无形音符,尽数席卷吹拂开去,竟然一时未落下风!园中花木大半被剑风所扫,残叶碎花落了满地。

寒芒一闪,是红袍人剑势斜出,那一剑飘若轻风,疾如闪电,只在一瞬间已逼近琴先生面门!琴追阳无可避,举琴相阻!

丁!异响声起,随即是“噗”的一声,似乎刃尖稍滞,仿佛剌入了某处坚硬的物体之中。

红袍人力贯腕尖,剑身一颤,变为微弱弧度,竟然再难剌入一分!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古怪的笑意,手臂陡抬,倒转怀中七弦琴,细长的五指伸出,反向一拂!沛然劲气,自弦上喷射开来!

红袍人剑尖大受激荡,竟被弹离开去!他剑锋急转,在空中已变幻数招,有攻有守,向琴先生围涌过去!

刷!剑气纵横,虚空中凝聚有真气的最后一粒音符,应声而碎!红袍人执剑一指琴追阳,凌寒剑气,已将他要穴遥遥锁定,厉声喝道:“琴绣心在哪里?”

琴追阳发出一声冷笑,满头苍发经剑风一逼,四下散开,更是乱如飞蓬。

“最后问你一遍!绣娘呢?她在哪里?”江如雪腮边青筋隐隐突现。

牙关紧咬,一字一句,似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红袍随风而动,有如一片缓缓流动的鲜血。

玄靴、红袍,明明是公门捕头的打扮,却在公服外套上绣金锁腰,华美而眩目。偏有着一张清瘦冷寒的脸庞。眉长眼细,鼻挺唇薄,唇角微微下抿,带有几分阴骛之气,与这样的年轻不太相符。

“你好大胆子,竟敢来问我!”琴追阳冷冰冰地道:“堂堂京畿卫的捕头,竟也象市井下流之徒,成天追逐我绣娘,她不是被你们追逐得四处奔走逃避?怎会随着另一群轻薄子出走?”

“是谁挟持她出走的?是谁?”江如雪的眼中掠过一道惊喜的亮光,然而身形微变,足下只是轻轻一动,冷风掠过——是琴追阳一手拂过琴弦,无形杀气再次逼来!

江如雪不得已跃身后退,刷!冷风横掠之处,有半截草叶应声飘起!“琴先生!暂且不论私情,我身为捕头,前来青虹帮调查琴绣心失踪一事,也是理所应当。这一路你不由分说,一直对我大下杀手!我对你一再忍让,可不是因为怕了你……”

铮铮!琴声再起,如三九天的冰凌当空射来,寒意透骨!

江如雪一个巧妙的侧翻,闪过这无形夺命的杀气!旋即稳稳落在地上。

他提起左掌,双指骈出,在剑锋上轻轻一抹——刷!整柄长剑化为一团雪亮光影,旋转着向琴追阳冲撞而去!就连满地的草叶,也仿佛感受到剑意无形的凌厉,迎风而起,顿时被气流平掠斩碎,纷纷飘落,青草独特的土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琴追阳清叱一声,手指连拂。

琴声森然,有杀气如波浪,自空中一波一波推来。江如雪的剑气穿破琴音外层,直入其中!流风回雪绝不是浪得的虚名,那无坚不摧的力量,便是钢铁的墙壁也一定会被击出洞来!

“明月乌鹊,天清云斜,归客何来,何歇?”。

忽有若有若无的乐音,连同淡淡香氛,仿佛来自最深的虚空,幽幽传来。耳鼻灵识,刹那间都被最美妙的声音与气息逸入、充满,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仿佛在眼前那空灵的境界中,竟有满天花雨,正冉冉飘落。

而那场中剑拔弩张的杀气,受这乐音所化,不知不觉中,已经无影无踪。

琴先生吃了一惊,手指犹豫,僵在那里。

江如雪也不由得转过身子,愕然望去。

一个白衣乌髻的少年,从旁边楼上,拾阶而下。“他”翩然行来,令得所有的尘嚣似乎都在远去。冰雪般的容颜,仿佛隔绝了红尘,却又有着最动人的温暖。这满园花木,原本受剑气琴音所逼,瑟瑟发抖;却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因这 “少年” 的到来,而重焕生机,花香鸟语,又在空中暗暗浮动。

“他”皱了皱眉,向那红袍人说道:“雪捕头,你不在公门办事,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苏姑娘。”江如雪脸上有不安神色一掠而过,随即躬身向她行礼:“苏姑娘,此次京畿卫奉令协从捕神大人查办黄金墓之谜。恰逢青虹帮内伶人琴绣心失踪之事,也与黄金墓有关,在下正在问案,琴先生却不由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哼,即算不说袭击公捕人员,也该判个阻碍公门事务之罪!”。

苏兰泽不答他,倒是似笑非笑,目光掠过虹姑的脸:

“虹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软脚蟹,让人在你总舵里大打出手?看这些花木,都被损得不成形了!”。

虹姑懒洋洋地倚在一株花树旁,身边站着两名帮中绝色弟子。她还是那样艳丽,珠翠满头,锁边石榴红双层纱衣,上绣百蝶闪金花纹,举止间便有光彩流转,更显得全身上下,竟没一寸不是活动万分,媚态无匹。她瞟了江如雪一眼,余风又扫到了琴追阳,这才唉地一声,叹道:“打扰苏姑娘清净,当真是罪该万死!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们绣心,说起来情有可恕。我虹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就为了几株花木,把他们赶出去打不成?”。

“琴绣心?”

苏兰泽眉尖微微一蹙:“就是你帮中那个失踪了一年的红牌?江湖第一美人?”

“就是她,琴绣心……她……她的确是我喜欢的人。我身为捕头,寻常人失踪都有责任追查,何况是我喜欢的人?”江如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随着那个名字的响起,唇边不由露出了隐约神往的笑容。他其实还年轻,只是长期保持着一种冷寒的神态,渐渐变成了岩石一样的外壳,不能承载丰富的表情,这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

“琴心绣口,”他傲然道:“江湖第一美人,青虹帮堂主琴绣心.”话语虽短,却藏有说不出的骄傲与自豪。

“琴绣心姑娘之名,我也略有所闻。”苏兰泽淡淡道,纵然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早被虹姑方才一口叫破,但仍从眼前红袍男子的眼底,窥出一道射向出色同性的嫉恨和敌意的寒光。这使得她在看惯所有男子对自已容色的艳慕眼神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c6e19e830859f2cb9f

所以她仍从容地说下去:

“她结交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但琴姑娘一向洁身自好。曾有某王公贵族,以十斛明珠为聘想纳为妾,都被琴姑娘婉言谢绝。”

琴追阳冷冷道:“我绣心岂是庸脂俗粉,怎么会被这些珠宝所打动?”

他鄙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江如雪:“正因为我绣心生得太美,惹来这些狂蜂浪蝶,终日不得安宁,只好四处奔波躲避!一年前绣心在淮中卖艺,却又被一帮轻薄子缠上,挟迫而走,一直没有音讯。只到数日前我才得到消息,说江湖上有人见过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距京城附近的黄金墓!”

“黄金墓是什么地方?”苏兰泽懒得理他们那一笔烂帐,漫不经心问道。

琴江二人脸色一变,虹姑却长叹一声,道:“说起这黄金墓,可是京城方圆百里有名的宝地,可也是有名的凶地。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突然流传一个关于宝库的传说。‘月圆之夜,黄金墓启’。说是每一年的这个月圆之夜,当金光从墓顶射出时,便是墓门开启的日子,墓中藏有一座黄金的宝库,获得者富可敌国。世人以讹传讹,那墓也就被称为‘黄金墓’。

“可有人取出过宝藏么?”苏兰泽似乎颇为好奇。

“三十多年来,因受这黄金墓蛊惑,贸然入墓的人,好像都没有活下来。”虹姑看着江琴二人,意味深长:“第一年时,进去了三十五名江湖豪客,无人生还;第二年,只有二十一个人敢探个究竟;第三年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入墓的人数就暴增到一百零一人……第四年又只有七十四人敢于前去……第五年、六年、七年……那些人进来了,就没有出去过。他们都活埋于那座黄金墓中,是死是活,谁也不明。去年又有一批所谓的武林新秀,吵吵着要入墓寻宝,一样不知所踪。唉,原想着这股寻宝的浪潮会落下去,哪想到还有不怕死的你们两人,一定还要进去。”

“死了这么多人,又是天子脚下,京城官府怎么不管?”苏兰泽从身畔花树上,拈起一片被剑风扫落的花瓣,道:“那些贵人们不是最爱黄金的么?还能不如蝇逐臭而去?”

“这黄金墓是在三十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原来这片地就是荒野,这墓却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官府竟然也没有过问,好像一直讳疾莫深。但我们派人去官府打探时,发现那些官员们也都蒙在鼓里,只是隐约地接到过上令,知道不能干涉。再说黄金墓虽说是在京郊,实则离京城还有数十里路程,那里又人烟稀少,旁边只有一个平安镇。小地方便是闹得天翻地覆,可也不关京城里贵人们的事儿!”虹姑皱了皱眉,旋即又格格一笑:“奴不是对姑娘说过么?有些秘密,便是青虹帮也不敢探知。不过此番捕神既然前去查勘,再有姑娘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儿在旁,或许……”

苏兰泽忽然一笑:“天下还有你青虹帮找不着的人,探不了的路?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虹姑?”。

她左袖拂出,玉手径向虹姑探去!

虹姑柳腰微摆,游鱼一般侧身滑开。足尖凌空而起,竟是平着滑了出去,连裙裾都没飘动一分。江如雪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凌波步!果然不愧是青虹帮主!”。

虹姑飘然立定,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中帕子,嗔道:“姑娘恼了?奴确有不得已的苦衷,那黄金墓如此神秘,青虹帮小小江湖帮派,哪敢一探究竟?可姑娘你就不同了,堂堂乐神身份,又是捕神的红颜知已,听说连长安侯都欠着你的人情,朝廷大佬们当然也要卖你三分面子……”

苏兰泽抬起手腕,向她晃了一晃,虹姑定晴看时,忽然脸色大变:苏兰泽两指纤纤,捏着一根攒珠金凤钗,凤口里吐出的珠串尚在晃动不已。虹姑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果然那里已经空了。

若苏兰泽方才拔下金凤钗时,顺指在鬓边太阳穴上一点……。

苏兰泽不理她神色尴尬,指了指江如雪:“虹姑都不敢沾惹的黄金墓,你竟敢前去?况且人叔父并不待见你,也不承你的情……女色虽美,致于不顾一切么?可别毁了你自己的一世声名。”

江如雪突然右手一挥,呛!掌中宝剑回鞘,他不看众人一眼,竟扬长而去。

琴追阳哼了一声,望着江如雪远去的背影,虹姑随之看去,笑道:“哼,雪捕头!都说他这个雪字,应该是鲜血的血,果然性情暴虐,便是咱们琴姑娘在,也未必高看他一眼。琴先生,你别气啦。”

她挥了挥手,琴追阳等人躬身为礼,也退下去。

苏兰泽见她打发了众人,笑吟吟走近自己,手腕一拂,金凤钗嗖地一下飞出去,重又插回虹姑鬓上。那片花瓣拈在她右手指间,花色嫣红,越衬得指尖如玉。

虹姑扶了扶鬓,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最好,定会把我心爱之物还给奴。”她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苏兰泽,陪笑道:“不瞒姑娘说,绣心这样天生的尤物,男人所见,无不死心塌地。只要绣心在的歌馆,且不说日进斗金,便是打探来的消息,也比别人强上百倍。”

她抿嘴一笑,神情象只积世的老狐:“无论绣心失踪是否与黄金墓有关,我青虹帮总算又欠了姑娘的情。何况救回绣心来,姑娘你以后要奴办事,又多了一个喉舌。实不相瞒,这一年来没有绣心,可真不方便。若是怪虹姑欺瞒姑娘,奴这就陪罪啦!姑娘冰雪聪明,奴也早知道骗不了姑娘,只不过不做作一番,说不准姑娘连听都不要听一声呢。”

苏兰泽张口一吹,右手指间的花瓣飘然落地:“早知道你是舍不得你的摇钱树了,为了一个琴绣心,你这番做作!还有那个雪捕头……”。

远远看去,花木间渐行渐远的身影,鲜红似血,那样桀骜不羁。

“雪捕头江如雪,可是近年来京畿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难得对绣心又这么痴情,可对绣心痴情的少年郎,又岂只有他一个?喏,一年前,京城鼎鼎有名的百草堂,堂主百草翁的少公子若夜,听说原被派往淮中收帐,因为在那里见着了绣心,一见倾心,生死争着一路跟了来,到了京郊也失去了消息。”虹姑说到这里,见苏兰泽凝视着江如雪如血鲜红的身影,只是怔怔地出神,不禁停住话头,小心询道:“苏姑娘?您有心事?”。

“啊,”苏兰泽仿佛突然醒转,淡淡道:“我在想,明相府中的花朵,真是奇怪。”

“姑娘说的是白兰花?”虹姑扑噗一笑:“堂堂宰相,两朝元老,放着多少名贵的花卉不赏,竟然喜欢姑娘们常戴的那种白兰花,府中到处种了不说,连后堂都叫‘兰苑’。”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神秘的意味:“听说这白兰花啊,跟明相少年时一段往事有关呢。”

“我说的不是白兰。”苏兰泽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片熟悉的血红,喃喃道:“明相府中,清贵门第,为何会有那种花出现呢?”。

“入黄金墓,真的只是为了查勘所谓黄金宝库和历年江湖人物失踪之谜?”苏兰泽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方的黑漆大匾,手中折扇啪地打开,露出扇面青绿山水,颇为潇洒。她还是作男子装束,只是换了一袭白衣,襟袖间以青绸镶连,越显得骨清神秀。

淡淡斜阳,落在“平安茶楼”的黑漆大匾上。年代久远,漆面脱落斑驳,散发出破败的气息。

这是平安镇上唯一的茶楼,楼分两层,每层摆着七八张乡下条桌,几张梨木粗椅。壶盏一色都是白瓷青花,盛着碧清的茶水,倒有几分拙朴。

“入黄金墓,自然不全是为了这个。”杨恩曲起手腕,四个指尖在额上按了一按,苦笑道:“给我的旨意上,只有五个字,简单之极——查、明、爱、别、离。”暮夏初秋,天气尚有些热,他却在衣衫外还罩了件浅灰披风,珍珠白小圆钮扣,珠灰色领口,越显得沉静英秀。

最近一段时间重案迭出,杨恩内力尚未复原,被迫奔波查勘,又无暇修养调息,心神已大是受损。这名满天下的三眼捕神,此时脸色有些憔悴,眉心已有了几道浅浅的细纹。

“爱别离?”苏兰泽蓦地想起琴追阳那具七弦琴,但随即皱起了眉头。

“但,他何等身份,放着京畿卫在,却又派你出马。不是说长安侯中毒一案了结后,再办两件案子就放你长归林下的么?却为何让你去办这种没头没脑的案子?难道是他……在故意为难你?”

杨恩苦笑道:“他倒也不见得是在为难我,只是自己也不甚明了吧。”

“后来我仔细排查了所有涉及‘爱别离’的线索,通常我们所说的‘爱别离’,往往指的是佛教中八苦之一;当然,青虹帮的琴追阳有一具七弦琴,原来也叫这个名字。但他那具七弦琴也不曾掖着藏着,那人也未见得没听说过,却一直无动于衷,显然这爱别离三字,指的并不是这具琴了。不过三来么,”他的指头移到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倒是跟黄金墓有些关联。墓是死者的归宿,对于死者而言,爱而别离,或是生离,或是死别。他要我查明的‘爱别离’,或许真的跟黄金墓有关。

但继续查下去,倒有了一星线索,便是我得到了一张关于黄金墓的草图,听说是三十年前建墓的工匠头领,当时的新罗巧匠逢羿所留。这逢羿虽是异族人,却在土木之术上造诣颇深,技神张白石也曾师从他一年学艺。只是他后来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图纸上却有一个徽记。”

他以指沾茶,在桌上轻轻划了下去,虽只廖廖几笔,却分外生动,那是一个狰狞的怪兽头像,牛角獠牙,掀鼻方口,栩栩如生。

苏兰泽“啊”了一声,道:“地狱守护兽?这不是幽冥门的徽记么?”。

“正是幽冥门。这个诡异的门派,声名虽响,却深居简出。就连我所见的门中弟子,也不过二三人,却都是极狠的角色。比如青府的那个张福娘……”。

两人静默了片刻,不由得都想起落梅镇的那场大雪,那凄婉悲凉的唱腔;在梅曲幽幽的回声里,高台溅血,一朝情逝,青丝刹那间变成白发。(详情见拙著三眼捕神系列之二《不老人》)

“修建黄金墓的工匠头领,居然也会是幽冥门的人?或者说,三十年前,幽冥门就已经存在了?那黄金墓中宝藏传说,还有那些失踪的江湖人,岂非也与幽冥门有关?如果那人要寻找的这个‘爱别离’也与他们有关的话,他们手段狠辣,势力深藏,这……”。

苏兰泽收起折扇,看着杨恩,脸上已不觉带有担忧的神色。

以他的身体,当初灭太湖盗盟一战中受损太甚。如今虽经自己精心调养多年,但只怕再也劳累不得,若是好好调养,才能减少病魔的折磨。多少次她都想和他离开这里,无须与那人有什么约定。可是……可是她知道,杨恩之所以留下来,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约定。真要让他断绝与外界一切往来,缩在中的话——如同将搏击长空的鹰隼关在笼中,将叱咤山林的猛虎拔去牙齿,便是旁人看了,也有说不出的叹惋之意。

“别担心。”杨恩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笑容中却隐现出一种非凡的力量:“幽冥门虽然令人生寒,但也不见得就是神魔。”。

苏兰泽看着他,目光不禁慢慢柔和下来。他这种坚忍不拔的性情,遇难无惧的决心,她一直都明白。所以,无论他选择怎样的艰险,她从来没有阻拦过。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在他的身边,竭尽全力来保护他、帮助他,然后,跟他一起,去走过那些艰险的道路,也欣赏到悬崖绝壁般的奇异景致吧。人生的乐趣,是否也在于此呢?。

即使杨恩早已失明,也一样能感受到她那的目光:如三春水波、暮夏凉风,洒落身上,无声而温柔地沁入全身。甚至他的心,都仿佛褪去了所有的烦躁和忧虑,慢慢安宁下来。

这是一个懂得他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一直都懂得。

“你刚才说,在明相府中,看到了……曼……沙珠华?”杨恩问道。说到最后这四个字时,似乎有些少见的犹豫。他伸手提起茶壶,略微一倾,碧色茶水从壶嘴中凌空倒出,直入苏兰泽面前的白瓷盏中。若是旁人看来,断然不会相信:如此自然而流畅的动作,是出自于一个失明的人。

“不错,我看得很清楚,那样血红妖异的花朵,的确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传说中来自幽冥之中、三途河边的彼岸花——曼沙珠华。”苏兰泽的脸色也黯然下来:“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冥路。花开花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她手执折扇,在桌上轻轻击打,口中低吟,恰与击打音节相和。

“曼沙珠华,曼陀罗华,一是彼岸花,一为天国花。曼陀罗华,你是见过的,以前我在你的居所庭院中,不是种了许多么?它还有一个名字,是……”。

“七幻花。喻示着佛经中的‘七还人间’,一年只开七天,一生只开七次。”杨恩伸手过去,握住了苏兰泽的手。她的指尖是冰凉的,有寒意透出来,并且微微发抖。

怎么会忘记呢?那些如雪般的花朵,小小的庭院,两人静默的相守,是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若不是受皇命相召,若不是为了那“玉琳琅” ……。

“兰泽,”他“凝视”着她的脸,柔声道:“你在怕么?”。

“嗯。”苏兰泽的声音也低下来,带着一丝飘缈,如远山上的微风:“这两种花,向来只生长在……生长在那个地方,在那里,我们用它们来代表不同的两种意义。一种是往生之美,一种是别离之哀……这两种花,世间是没有的。当初我跟你出来时,因为要配制调养你内力的药物,所以被特许带了七幻花的种子。可是为什么?曼沙珠华居然在明相府出现了,难道……难道……”她仓皇地抬起眼睛,那种俏皮刁蛮的光芒,已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心言述的惧意,还有隐隐闪动的泪光:

“七还人间,一生只开七次,也就是七年。杨恩,我跟你在一起,已经有六年了……这么多年,我渐渐忘记了那里,也忘记了当初的预言,说你的眼睛,七年后必定重现光明。而我们是有约定的,那我……我和你……”。

“别怕。”杨恩简短有力地打断了她:“或许只是巧合呢?或许恰好有花的种子,从那个地方泄露出来,而明府权倾天下,恰恰得到了这些种子,所以……”。

他松开苏兰泽的手,把茶盏递到她的手中,示意她喝一口。

“你看看这张图,其中有一部分,跟你说过的明相府中那些阁室,可有相似之处?”

杨恩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送到苏兰泽手中。

苏兰泽展开羊皮纸,不禁吃了一惊:“房舍模样结构,颇有几分相似……不,有八九分是一样的,除非我身临其境,才有十分把握。你从何处得来?这图纸线条细腻,角度精准,可不是出自常人手笔啊……甚至这个幽冥门的徽记,也是如此生动。”

杨恩温柔地“看”着她:

“我搜集所有黄金墓的资料,费尽周折,才得到了这张图纸。这不是原图,原图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是由有‘技神’之称的张白石,大致地临摹并补充完整后,交给我的。张白石此人既精于土木机关,绘图笔法又颇为生动,此图应该不会逊于原图。”

“张白石最大的弱点,就是贪财。”苏兰泽嫣然一笑:“听说他爱金如痴,里连马桶都是用金子打成的,平日爱好便是购买金子,身边既无美人,亦无朋友,甚至不爱与人交往。也幸亏他身怀绝技,前年为太后兴建那座隆庆宫,造得如仙阙紫府一般,让太后凤颜大悦,可是赐了不少黄金。”

杨恩也不由得一笑:

“酒色财气,世人所好。咱们四人‘剑捕乐技’齐名,江湖上以‘神’呼之,其实呢,剑神爱剑成痴,冷酷无情。在他心中,剑道有无上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人性;我呢就偏好附庸风雅,明明笛子吹得难听,却偏偏割舍不下,没有大智慧的决心;技神贪爱黄金,已经是达到了嗜金如命的地步,又好机关之术,最喜欢冷冰冰的土石,却不待见活生生的人。说起来,也只有你,性无所恋,心无挂碍,看似淡漠清和,兼具温柔慈悲,真正有神仙之气呢。”

苏兰泽神情已渐渐镇定下来,嗔道:“看不出你也会来说好听话儿,不过,”她举起茶盏来,叹道:“我并不是真正的神仙,又怎么做得到真正的无恋、无碍呢?”。

她转过话头,道:“你是得到了这张图,又知道相府兰苑里有那样古怪的一处阁室,才让我前去青虹帮的,对么?”。

杨恩点头道:“正是。这种阁室过于低矮,并不是我天朝建筑的风格,别的地方也从未出现过。明照清此人最是深沉,为何会在兰苑之中,兴建这样的阁室?且寻常不许人入内,又在阁室中大办神秘的冥寿。其用意何在呢?我去不便,所以才烦劳你以交流曲乐之名,去跟虹姑周旋。因琴绣心失踪,琴追阳琴技大不如前,虹姑无奈之下,自然会让你操琴师之职,你才有机会入内查看。

谁知一场冥寿,竟还有如此多的变故。依我猜想,说不定那位逝去的夫人,生前就是这居所的主人。这位夫人又会是谁呢?”。

苏兰泽喝了一口茶,凝思片刻,摇头道:“不对。我们那晚所唱的曲目包括曲词,全部由明府拟好送来。冬云唱的那支曲子中,有‘孤孑遗余三十年’的句子,所以这位夫人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年了。而兰苑中的那些阁室,门窗木色尚新,显然是刚建起不久,不可能是她生前长居之所。”

杨恩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那人也语焉不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张图,这图上房舍究竟有怎样的含义。”

“然而,会跟明相中的阁室相似,明照清在此事中,一定脱不了干系吧。”苏兰泽想起明府阁室中,那倾听《葛生》的男子;那种凭空传来的肃杀冷压之气,如渊底的潜龙忽然昂首,此时想起来,仿佛还是有着莫名的压迫。

“冬云突然剌杀那阁中男子,又是什么道理?他若知道那人的身份,又怎会不知舒高炽必在左右,剌杀无异于是自寻死路而已。”

“纯属送死的剌杀,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警告。”杨恩淡淡道:“冬云的主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牺牲了冬云这样一个出色的杀手,可真是大手笔。难道事情真的严重至此了吗?要警告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选在明府冥寿上呢?难道也会跟冥寿有关?”

苏兰泽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得到讯息,当日冬云所在的戏班所有人都被下狱,秘密进行了审讯后,即被全部处死。真是枉费了几条人命,他们哪里会知道冬云的事情?奇怪的是倒也没有进行全城搜捕,和任何的诛连。”

“此事不宜宣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况且大心中有数,不必去查,也是清楚的。”杨恩静静道:“我只是突然对明相感到好奇,他明知是一潭浑水,却偏要趟在其中,这场冥寿办得太蹊跷。”

他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道:“黄金墓太过诡异,数年来已有多人在此失踪。图纸上既然有幽冥门的印记,那么这些人的失踪说不定也与幽冥门有关。这次更是牵连到百草翁之子百若夜,还有当今太后最喜欢的歌伎琴绣心。琴绣心倒也罢了,百与朝中大佬们交往密切,百若夜失踪一年,穷尽人力都寻找不见,自然不是小事。有人看到他曾与琴绣心同行,最后的行踪,也是消逝在黄金墓附近。此次入墓查勘,寻找他的下落,也是任务之一。况又牵涉到那人所要的东西……”他听见楼梯响,知是有人上来,便停住话头,饮下一口茶。

苏兰泽凝视着他:“我来的时候,看见镇口多了很多陌生人。”

“那是自然。江如雪带着京畿卫的人,已经秘密封锁了平安镇前往黄金墓的道路,不准江湖人入内。”杨恩道。茶楼算是镇中最高的地方,苏兰泽从楼上看下去,但见整个平安镇极是狭小,两边房舍稀少,只当中一条主街,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江如雪此人,冷寒入髓,我不喜欢他。”苏兰泽想起江如雪那扬长而去的背影,撅嘴道。只有在杨恩面前,她才偶尔会出现这些娇那的小儿女态。

“雪捕头、血捕头,江湖上对他的称号如此,此人性情可见一斑。他功夫是不错的,查案也很有一套。”杨恩若有所思,看向窗外:“不过,内心如何,又有谁真正明白呢?”

苏兰泽沿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尽头是一片广阔的荒野,方圆再无人烟。荒野上生满长草,密立如林,隐约可以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圆形山丘拔地而起,气势迫人。

那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黄金墓。

镇子小,先前茶楼上是空荡荡的,这会断断续续地来了几人。二楼包括苏兰泽这一桌在内,才只占了三张桌子。靠左首是个小户人模样的妇人,发髻蓬松,抱个半睡半醒的五六岁孩子,口里咿咿唔唔唱些不成曲的调儿,哄他入睡。另一张桌上是个个猎户模样的汉子,脚下放着只硕大的皮袋,鼓鼓囊囊,袋口处伸出半条风干的羊腿,显然是下山来贩卖干肉的。只是酒气醺天,似乎喝过了量,一上来就趴在桌上睡得鼾声如雷,一声还高似一声。茶楼伙计来推过他几次,他只是不醒。

苏兰泽皱了皱眉,住口不吟。她还是男妆打扮,白衣玉簪,风仪清雅,执扇的手修长而白晰,简直与那白玉扇骨一般无二,光滑莹洁,连上来斟茶的伙计都不由得要多看两眼。

她便将眼一横,猛一拍桌,做出凶恶的神气来:“看什么看?怕本公子不付你茶钱?”

“不是不是!”伙计是个矮个子的年青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顿时吓成了蜡黄,连连哈腰:“小人眼皮子浅,呆在平安镇上,一年也见不着几个贵人。原以为一年前见着的那些人已经是神仙了,谁知今日见公子您,才知道小人是井底的青,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冒犯!冒犯!”

杨恩不禁笑了,道:“伙计,你下去罢,我们自己斟茶。”那伙计巴不得这一声,慌忙放下茶壶,灰溜溜地就待跑走

“回来!”苏兰泽高声唤道。

那伙计只得又转回身来,低声道:“您老人有什么吩咐?”。

苏兰泽“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摇了摇:“你说一年前看见过几个什么人,会是神仙样的人物?”。

伙计瞧了瞧她的脸色,迟疑道:“这个……”。

杨恩微笑道:“那几个公子,”指了指苏兰泽,半带促狭:“都有这样年轻俊美么?”

伙计见他说话温和,胆子便大了一些,忙道:“看那打扮,一定是大户人的公子,有几个还带着刀剑哪!特别是其中一位姑娘……”他眼中闪动着迷醉的光芒:“那个美,真是画儿上也没她好看!那些公子们围着她,跟捧凤凰似的,只怕吹口气,她便飞走了不见啦!”。9dcb88e013

苏兰泽听他说得形象逼真,不由得扑噗一笑,道:“她是女的,我……我是男的,如果我是个女的,有她漂亮么?”。

伙计搔了搔头,为难道:“说不上来……公子您要是个女的,也跟她不一样,她要是神仙,也得是狐仙!可您就是观音菩萨……”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们也是喝了茶就走啦,平安镇上,连茶馆都只我们这一,哪里住得下这样的美人?”

“他们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杨恩紧跟着问。

“没有。”伙计苦笑道:“不过猜得出来,这些年来,外面的人到咱们平安镇,向来是为了黄金墓中的黄金珠宝。那黄金珠宝好是好,只是都说墓中有恶鬼,诱人进去陪葬的,管教有去无回。那几个人可别是去了那儿呀,特别是那个美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惶地望着苏兰泽:“公子你别是也去那里的吧?”

苏兰泽拿起茶盏,冷笑道:“你且喝一盏茶,我再告诉你!”。

“喝……喝茶?小的不敢……也不配……”。

“哟!难道现在的世道,喝盏毒茶,也要讲个配不配?”苏兰泽陡然变脸,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将对面射来的一团寒光收在扇内!扇面展开,那团寒光反向伙计面门疾射过去!

砰!伙计将手中茶盘一摔,茶壶茶盏碎了一地,茶水淌出来,顿时冒出了滋滋的轻烟!托盘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 他整个人腾空跃起,那团寒光从他足底簌然飞过,夺夺夺夺,如急雨般,尽数钉在不远处的柱身上!

“好轻功!”苏兰泽摇扇不动,冷嘲道:“一个茶楼伙计,也要学‘金雁功’么?”

那“伙计”身形舒展,颇为魁伟,先前猥琐之意已荡然无存。他也不答言,匕首带起寒风,如大鹰般扑剌下来!

而先前伏在桌面睡觉那人,此时鼾声立止,上身扬起,双手连挥,无数细碎寒光,在空中交织如网,当面向苏兰泽及那杨恩当头罩来!

“相思万里织如网!”苏兰泽叱道:“你是山西秦的人?”她一脚踢翻长桌,砰!桌面平平向外,凌空飞起,堪堪挡在身前!夺夺声中,那些寒光尽数打在桌上!而几乎与此同时,她挥扇上击,手臂在空中陡然反向,竟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成弧形递出,正中那“伙计”腕间“太渊穴”!

此穴为肺之原穴,百脉交会,气机一旦被阻,真力即趁势而入,攻入百脉之流!那“伙计”一声惨叫,匕首脱手而出,已跌落地上,整条手臂便如电击一般,剧烈抖动不已。

那擅暗器者冷哼一声,左臂忽伸,已抓住那骇得呆住的妇人,带同她怀中孩子,竟一把提起!妇人惨叫声中,母子俩一起腾空而起,宛若百余斤重物,向苏兰泽砸了过来!

而他右腕挥处,一串利刃闪电般飞出,在空中首尾相连,宛若半道圆弧,狠狠地向那端坐不动的杨恩颈项割去!

苏兰泽手臂一振,已将那妇人半边身子接住!“伙计”已忍痛自地上一跃而起,重拾匕首,向她飞身剌去!苏兰泽飞起一脚,正中他腕间,匕首再次脱手!但那“伙计”甚是悍恶,就势身形仆前,双手已向她搂出!。

苏兰泽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的笑意,砰!那一脚余势未衰,正中他胸口,声如败革!但他铁钳般的双掌,犹自死死扭住了苏兰泽的脚踝!。

这一连串伏击之中,连守带攻,谋划周密,事事处在先机。苏兰泽纵然已对他们有所警觉,只可惜此时手中扶着那妇人,左足受制,顿时空门大开。那擅暗器者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喜色,手掌中摸着一枚毒针,心道:“哪怕你是真正的神仙,也难逃出我们联手一击——只可惜这大好的功劳,又要被分了去……”。

叮零当啷!一截碧绿的竹笛,蓦地从那半弧形的利刃间伸出来,如凭空生出的一根翠生生的新竹;而那些原本凌厉飞削的利刃,却改变了原有的方向,一片一片,参差不齐地附在笛身上,化作披拂的竹叶。

灰衣男子执着这枝“枝叶”俱全的“翠竹”,轻轻一挥,那些“竹叶”就劈利啪啦落了一地。

灰色的身影,如同轻雾,又似微风,明明每一个动作是那样清晰:曲腕、沉肩、挥笛,却偏偏是不及反应、不及闪避、不及还击。

擅暗器者只觉肩胁一麻,手指松开,那枚毒针已经滑落。整个身子受一股大力所驱,飞了出去,砰地一声落下来,顿时砸碎了一张厚重的桌面,木屑横飞。

寒光一闪!

苏兰泽素白履尖上,已弹出半截锋刃!那“伙计”惨呼声中,锋刃穿掌而过,气劲一懈,顿时有血珠洒落!

刷。锋刃连同素白绣履,如此轻巧地落回地面。只在地面一点,复又飞起!“伙计”胸口血洞蓦现,手掌一松,有暗绿光点,自指缝里飘浮出来,迎风化作一朵朵绿荧火焰!

“是幽冥门!”

杨恩双眉一挑,晶莹的瞳间竟有冷光闪过!他挥笛疾点,那些绿荧火焰早失去了真力催动,空有威力却无法发挥,须臾之间,便一一消失在笛风之下。那伙计口中喷出鲜血,仆地便倒。

苏兰泽一把提过那妇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是他们一伙……”突然一怔:那妇人双瞳放大,嘴巴张开,唇边点点血渍早已干了——竟然在那擅暗器者凌空丢来时,即被暗中震断了心脉,早就气绝身亡!而那个孩子,还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头埋在母亲怀中,似乎并没有受到外界的惊扰,犹自咂了咂嘴,仿佛正梦到什么好物事。

她怔了一怔,低声道:“死了?”。

空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寒光,条条缕缕,密密麻麻,飘拂的姿态,带来那凄厉冷清的杀意;然而,那杀意隐藏在寒光中,似乎并不可怕,带来更多的却是惆怅。仿佛是别离已久的故人,蓦然回首,一点愁绪滑落,唯有秋风,吹扬起那一头银白的长发,无限杀意,无限凄厉,无限惆怅,无限别离,劈空席卷而来!

杨恩蓦地飘跃而起,啪啪啪啪,珍珠白小圆钮扣应声而开,跳跃着弹了开去。浅灰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形,已托在了他的手中!哗!披风散开,仿佛是飘来一团浅灰的云雾,然而那种柔和的形态,陡然变硬,披风边沿,竟化作剑的锋利,当空斩下:“好一个‘别离千载发如霜’!幽冥门主?”。

“霜”字未落,那满天的“银发”已被斩开断裂——原来那不是“银发”,而是一根根银白的细针,首尾相连,七八根连起来,便如一根硬挺细长的银发。

满空断裂的“银发”——那些银针本待飘落,也仿佛又受到一种无形力量,蓦地激射而出!

杨恩脸色微变,披风蓦然合拢,受内力所激,竟然鼓涨如蓬,将银针尽数扑落!只闻无数针尖剌破布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呛,金光耀目,却是他已经拔出了一柄极为锋利的匕首!

而此时,那个妇人怀中熟睡的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似乎被眼前的情形惊骇住了,“啊”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叫道:“妈妈!妈妈!”从妇人怀中一扭,挣脱出来,白白胖胖的小身子滑落到地上。

擅暗器者大喝一声,脸上鲜血淋漓,从满地木屑中一跃而起!双掌在空中陡然转向,并不是攻向苏兰泽,却向那孩子重重拍出!

那孩子惨叫一声,身子向前仆倒,脸部着地,有鲜血蜿蜒着从脸下的地面流出来!

苏兰泽喝道:“无耻!”。

她凌空拍出一掌,砰!真气爆开,两人一触即退,苏兰泽迅疾俯身,推开已经冰凉的妇人尸体,去抱那早仆倒在地的孩子。

尖厉而凄异的啸声,猝然响起!只是极短促的一声,便嘎然而止!

啪,那孩子突然举起一只小手,向妇人胸口拍下!妇人的胸膛炸开,血肉模糊中,有一团金色光点飞涌而出!苏兰泽遽然挥袖拂卷,沙沙作响,是金色光点尽数投入袖间。但仍有一个光点掠过,啪!苏兰泽弹指挥开,谁知那光点却忽然如同生出了一只小爪,反将她指尖抓住!咻,那光点针尖般,破皮而入!

苏兰泽手下一软,全身四肢百骸,竟然使不上任何劲力,整个人软软向着地面伏倒。她本能的挥起一掌,可那孩子身体,如风形光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开去。

恍惚间,只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已站在身前,那张嘻嘻笑着的无邪童颜上,黑亮瞳孔,深如秋潭,却闪耀着一缕不属于孩童的诡异光芒!

小手交错一挥,胖乎乎的十指,风一般地点来,有一指点在肘间,尤其重而疼痛。且那针尖般的感觉,开始在血脉间飞奔而走,到最后直剌心房!。

苏兰泽但觉丝丝疼痛,从心头蓬然炸开,脑中一阵眩晕,再也支持不住。

这么多年,从离开那个地方后,一直跟在杨恩的身边,虽不曾经历龙潭虎穴,却也有无数惊险风波。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死亡的阴影隔得如此之近,几乎听得到死神咻咻的鼻息声,然而恐怖之中,似乎还有一丝欣慰。

如果真的有死亡降临,至少,还有他在身边。

嗖!

尖厉风声呼啸交错,带着童稚口音的惊叫蓦然响起,似乎正是那“孩子”的声音。

昏沉之中,苏兰泽感觉自己的身体已被扶了起来,背部“至阳”穴中,有股淳和气息徐徐注入,直达“灵台”,顿时缓解了那种丝丝钻心之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焦急问道:“兰泽!你怎样?”

缓缓睁开眼睛,也许是视力昏沉的缘故,看眼前的一切,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仿佛是在梦幻的云气中,见到那个男子英秀的脸庞。

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但她马上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是不是用了第……第八层的功夫?”

杨恩轻轻舒了一口气,眼下浮起一抹异常的红晕,仿佛初见情人的少年:“别说这个,你快运转一下真气。”

他的红晕扩散开去,却有真气输入她经脉间,与那淳和之息相融,渐渐在体内流转,然而转过头时,仍不由得剌痛了一下,使她微一皱眉。更可怕的是左腕,那里破皮的地方,已渗出鲜红的血,她摸索着,用力将右手两指按在伤处,然而指间却有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骨肉里面奋力钻出来一般,却又总是被她的手指强行按下去,样子十分诡异。

杨恩声音都有些变了,急道:“怎样?怎样?是不是很痛?”。

苏兰泽心口又是一阵剌痛,旋即蔓延全身,似乎全身都在发抖,却强忍着,举起右手两指,迅疾在左腕周边点下,向杨恩说话的声音也尽量地镇定:“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周边很安静,桌椅碎片中卧着那假扮伙计之人的尸体,旁边僵直的是那个擅暗器者,浑身插满断裂银发一样的针尖,有如剌猬般。然后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角落,那个“孩子”斜倚着妇人的尸体,躺在地上,颈下一片鲜血汩汩,有一点白光在血中闪动——正是杨恩衣襟上的珍珠白小圆扣子,想是他情急之下,已来不及发出别的暗器相救。然也正是因为小圆扣并不锋利而且力道稍弱,所以那“孩子”才没有当即断气。

近了看时,才发现他虽貌如孩童,身材矮小也如孩童般,但那样老成阴沉的神情和身上隐约散发的戾气,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所具有的。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垂落在身边的胖乎乎的小手,左边那只,竟然有两根指头是木头的!不过形状削得有若真指,指端已经发黑,再看一眼,只觉幽幽寒气,从心里冒出来。

“你……是木指童子?有‘无影杀手’之称……的木指童子?果然是叫人……叫人防不胜防啊!”。

“哈哈哈!”木指童子尖声笑了起来:“中了我的……‘伤心蛊’,还能说得出话来的,似乎也只有乐神你一人了,真不愧……不愧……咳咳,是乐神啊!”

“伤心蛊?”杨恩脸色大变:“伤心蛊、断魂香、五蕴炽这三种最邪恶的毒药,当初已经被江湖人列为禁用毒物,不是已经全部集中起来销毁掉了么?近三十年来再无这种毒药在江湖上露面,你从何处所得?解药呢?给我解药!”。

“咳咳……伤心蛊,伤人心,根本没有任何的解药。捕神见多……见多识广,难道连这个都不知么?”。

木指童子喘息之中,有血沫自颈下伤口冒出来,仔细看时,但见他面部皮肤虽然光洁如孩童,想必是用了驻颜药物的原因,颈项间却有了皱纹,所以他先前不敢露面,要藏在妇人怀中,只露出一张脸来。

伤口冒出的血量已大大减少,他说话也流畅起来:

“蛊虫一旦入血,即随经脉运行,直达你的心脏,在那里留下毒素。只是蛊虫同时又分泌出另一种毒,恰是原毒的克星,所以蛊虫在你心脏中时,你反而不会死去。一旦蛊虫从皮肉处出来,即只留下原毒,人便马上毙命。伤心二字,说得好,伤的就是你的心嘛!”

“你!”杨恩身形一动,却被苏兰泽拉住手臂:

“别担心。”她柔声慰道:“我有办法,不会死的。”她撑起身子,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倒尽瓶中药粉,敷在左腕伤口之上。果然伤口血痕渐渐凝固,她先前痛苦之状也已消失,再没有什么异状。

“是啊,用黄莲封住伤口,也可以活上个六个月,”木童子阴笑道:“哈哈,蛊虫害怕黄莲的味道,便不敢从伤口出来,只好留在心脏之中,两毒相克,才能保住性命。只是,哼,心中留有这样一条蛊虫,时时啮咬不定,偏手不能及,药不能治,个中痛苦滋味,也未见得就强过了痛痛快快地死去!何况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会死呢!”。

“住口!”。

杨恩目中冷光陡然一转,利如刀剑。

木指童子咧嘴一笑,恶毒的眼光也不由得缩了缩,却并不住口:“因为这是有天下第一毒之称的伤心蛊,它的全名,叫做伤心断情蛊。蛊虫啮心之苦,一如这世间的情爱,便你有通天的本领、绝世的武功,练通任督二脉,打通全身奇经,可毒在心中,也是望尘莫及,束手无措。”

苏兰泽淡淡一笑,扶着杨恩手臂,站起身来。她神情已经恢复,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创伤:“伤心蛊名字虽不好听,却未见得难得倒我。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哪会有真正解不开的毒?杨恩,”她柔声道:“你该相信我的医术,当初你那样重的伤都不要紧,何况一些小小的蛊虫?”

杨恩脸色稍慰,突然跃过身来,出指如风,已点住木童子肩上两处穴道,止住流血:“是谁指派你来的?说出来,我或许还会饶了你!”。

木指童子锐声道:“性命我早就不要了。”他微侧目光,望着那死去的妇人,渐渐安静下来,道:“死在这里,正是我平生所愿。”。

苏兰泽一直凝视着他的举止,此时才轻声道:“如果我们把你和这假扮你母亲的妇人,都挫骨扬灰,一个丢在泰山之巅,一个洒在东海之滨呢?”

“你这毒妇!”。

木指童子脸色陡变,目中射出怨毒的光:“你堂堂乐神,为何要这样糟践死人?”

苏兰泽不以为忤:“真正糟践她的人,并不是我罢——她甚至活生生地被当成了蛊母。伤心蛊用来害人,自然是上上之选。可是此毒如此邪恶,所害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中毒者一人。一来,是此蛊虫必须种植于人体内,称为蛊母。蛊母将自己的心肝为蛊虫之食,施术时必要拍碎蛊母的胸膛,挟临死前的怨念和血肉之威,才能让伤心蛊无坚不摧,哪怕是武功再高的人,也闪避不及。二来,蛊虫这样厉害,施术者自身也必须先服下十八种剧毒之物,才能驱使蛊虫害人,否则与蛊母朝夕相处,只怕还未害人,便已被蛊虫反啮。然而十八种剧毒服下去,不过是毒性最初相互克制,不至于立刻发作。一旦驱发蛊虫,周身血气自然翻腾,哪里还压制得住呢……你们前来时,已保定了必死之心,自己不肯爱惜自己的血肉之躯,又怎怪人来糟践?

杨恩冷冷道:“伤心蛊害人害已,才被列为禁毒。同为世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怨恨,拼着牺牲施术者自己和蛊母的性命,也要去害别人?”。

苏兰泽接下去道:“你木指童子在杀手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说起来也并不缺钱,理应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然而你偏偏接了,还带来了这个山西秦的人,和那位说不定就来自幽冥门的假伙计……他们不过是为了钱,可让你来杀我的代价,就是付出你和这女子的生命,是么?”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杨恩不禁一怔。

木指童子瞳孔收缩,冷冷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苏兰泽笑得十分平和:“你虽然是成名多年的杀手,然而在情感上却比少年还要青涩。你所有的眼神举止,谁能看不出来,你对那妇人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大约派你来的那人,也正是因为看出来 ,才以此来作为牺牲你的条件吧?”。

木指童子听她谈起那妇人,不知不觉中,满脸的戾气在那瞬间退去,望向那死去妇人的眼中,顿时无法抑止地涌起无限的温柔情意,仿佛她不是这僵白的死尸,还是巧笑嫣然的鲜艳模样:“我这一生,受尽人的欺辱和迫害,虽然后来练成武功,人人都害怕我,又有谁是真的喜欢我?唯有她……”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苏兰泽:“都说乐神慧超常人,果然连这都看出来了……”

苏兰泽道:“你们分明就是将她先行引起我的疑心,后又将她震断心脉而死,用来当作迷惑我的疑阵。我若发现她已死,又怎会再对怀中的孩子起疑心?只有这样你才容易得手……”她顿了顿,道:“但凡天下间,无论怎样的英雄,一旦情爱相偕,是可以抛下一切,都要终生相守的。你们却一个宁愿先死,一个也不肯后活,说明来之前就抱定了必死之志,是因为若在生时根本无法厮守……”

木指童子那孩童般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变化,鼻梁沟边开始显现出两道皱纹:“是啊,可惜我们无缘同衾,但若死能同穴,此生也就足了。”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伤心蛊,嘿嘿,天下最伤心的,莫过于相爱而别离。不过我也听说,伤心蛊唯一的解药,就是爱……爱别离。我……不要我们分开……所以,请你不要把我们……分开……”。

苏兰泽不觉有些动容,看那死去的妇人,但见她死状虽惨,面色却甚是安祥,道:“你放心,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生不能衾,已是人间憾事,我断不会让你们死难同穴。”

“我……我害了你,你还能如此待我们……”木指童子的脸上,终于也浮起一抹感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一缕黑线却从咽喉部的薄皮下缓缓升起,经下颌、嘴角、鼻孔,只向眼部穿游而去。刹那间他的口鼻间沁出黑血,似乎连嘴唇也已僵硬,只发出几上简单的字节:“黄……是黄……”。

杨恩动指如风,在他身上大穴连点数下,企图输入一丝真气,然而木指童子的眼耳间也有血丝沁出,头已向一边颓然垂下。

杨恩的手垂了下来:“十八种剧毒……终于发作了……他最后或许是想告诉我们,谁是指使他来的主谋,然而只能说出一个字。黄……是黄金的黄么?”。

“或许他要说的,正是黄金墓。”苏兰泽闭了闭眼睛,喟然道:“这座墓如此诡异,也许真的不是只有传说中的黄金宝库那么简单。我突然想起了幽冥门……黄金墓,幽冥门,二者之间,究竟会不会有所联系呢?”。

他二人相处日久,心意相通,杨恩点头道:“方才那式‘别离千载发如霜’,据说是只有幽冥门的主人才会的功夫。不过,这几人的功夫虽然不错,却还比不上传说中的幽冥主人,或许是他的亲传弟子也未可知。”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然而思绪刹那纷飞,都不由得想起了落梅镇上的张福娘。(详见三眼捕神之二《不老人》)。

“哪个才是幽冥主人?”苏兰泽为宽他的心,岔开话题,指了指那伙计及擅暗器者的尸身。

杨恩摇摇头,道:“我当时只急着要救你,一时不及,就下了杀手。况且杀人出动,向来只是领命临时的组合,却并见得不知晓彼此的真实身份,或许两个都不是……”。

苏兰泽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的内伤如今只有六成,这一次强行运行八成,岂不是对经脉之伤是雪上加霜么?”。

杨恩已觉心腑间一阵阵气息上涌,颇为难受。然而当着苏兰泽的面,他还是在强行压制下去:“是一点小伤要紧,还是你要紧?唉,早知他们如此狠毒,竟然使用‘伤心蛊’,我就该速战速决,根本不必想过留下活口问案。人即使死了,线索也不会死。如此也不会让你……兰泽,不如你先返回我们住所调养,黄金墓我一人入内便可。现在京畿卫封锁了道路,那些江湖人是进不来的。我……”

苏兰泽笑道:“你别担心,我并不惧这伤心蛊,我自然是要跟你在一起的。我只是在想两个奇怪的问题——肯让木指童子及其情人甘为赴死,这主使者定非常人。如果真要杀我,重金聘请十个八个这样的高手,我也就死定了。为何木指童子一定要用伤心蛊?此毒被禁已久,要找到它可也不那么容易;二来,他为什么不用这蛊伤你?”偶然一瞥间,她的脸色突然变了,视线落在那死去妇人的身上。

杨恩敏锐地感知了她的不安:“你发现了什么?”苏兰泽俯下身,拨开那死去妇人头上包着的抹额。

近了看时,才发现那妇人虽是乡野装扮,尘土满面,然而擦去灰垢后,里面露出的皮肤着实细腻,并不象久惯劳作的粗糙。而最让人惊讶的,是那妇人的鬓角,黑如鸦羽,掠上去后,可看出被修得齐整如月的发根,显然并不是真正的乡野妇人。。杨恩摸索着一触鬓角,两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此时脚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竟然也将二人吓了一跳。。茶楼中既混进了假伙计,这真正的主人和伙计自然是不知所终。加上镇外道路皆被京畿卫封死,捕头官兵都不能赶来。平安镇上的百姓见这阵势,早就吓得关门闭户,四周颇为宁静,这声呻吟也就听得分外清晰。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置于桌下的羊皮袋。袋口被撑开一道缝,半只羊腿伸出来,里面装得满满的是什么?

杨恩指尖一捺,已扣有一枚小小银针,正是方才还击那擅暗器者时,尚留在手中的一枚。

苏兰泽足尖挑起,已将地上一支匕首挑落手中,手腕轻抖,匕锋凌空划出,刷地轻响,那袋子应声被一剖而开!。

哗啦,几根干羊腿先散落在地。随即又是一声呻吟,从袋里竟滚出个人来。

那人四肢攒绑,全身弯弓,双目紧闭,面朝地下紧紧缩在一起,宛若将要抬上屠场的猪羊般,若不是那细微的呼吸起伏,几乎便如死人无异。

杨苏二人吃了一惊,苏兰泽拾起匕首,上前斩断绳索。杨恩伸手一探那人脉息,便发现不过是被捆绑过久,气血微滞而已,当下运劲贯入,助他推拿活血。然而这一近前,鼻端却嗅到一缕淡淡的药草清香。

那人徐徐睁开眼来,似乎有些愕然,低声道:“求求你……你们不要……杀……杀我,我告诉我爹爹……我们百草堂会给……给你们钱……”。

苏兰泽目光一闪,但见他衣襟下摆,衣褶间垂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壁,下面束有梅花络子,中间镂空,五色丝线绞就一个“百”字。陡然想起虹姑的话来,杨恩却已先出声问道: “你难道是百草堂……百草翁的少公子……百……”。

苏兰泽与他几乎同时说出来:“百若夜?

那人此时已缓过劲来,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微弱道:“在下正是……正是……百若夜,你们……你们是?”他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清秀,或许是因为先前受惊的缘故,面色十分苍白,眼神中时时流露出一种倦怠,带有几分苍凉之意。

杨恩亮出一块腰牌,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是公门杨恩,奉令前来查处平安镇外黄金墓一案。听说你与琴绣心姑娘一起失踪,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琴姑娘呢?她在哪里?”

百若夜眼中一亮:“是三眼捕神么?素闻您神目如电,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我终于有救了……捕神,我……不是我害了绣心……”他急得几乎又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

苏兰泽递过一盏茶,他感激地看她一眼:“这位难道就是乐……乐神……”

苏兰泽点了点头,道:“听说你如实道来,杨恩绝不会冤枉你的。”

“一年前,我被派往淮中收帐,在那里机缘巧合,遇见了绣心……”百若夜倚桌而坐,喝下一口凉透的茶,已恢复了不少气色。说到此处,虽然脸色仍然苍白,眼中却多了几分羞意:“她说要入京游玩,我便一路随来,为了怕父亲责怪,故意跟中失去联系。谁知到了京郊,她听说了黄金墓的传说,定要来这平安镇。我拦阻不及……”

“琴绣心果然进了黄金墓?她失踪的时间岂不正是……”

百若夜低下头去:“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我失去她,已有整整一年。”

“什么?”苏兰泽失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金墓的凶险?这么长时间了为何也不声张?至少要告知青虹帮中派人前来救她啊!”。

百若夜头更低了些,声音也几乎低不可闻:“那个月圆之夜,她执意不听我的劝阻,跟了几个江湖上的少侠,进入黄金墓中。我不肯进入,他们一起笑话我,但最终还是同意我留在外面,说好一月后在平安镇见面。可一个月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

杨恩静静地“凝视”着他,道:“你爹爹很担心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朝中的力量,去寻找你的下落,你知道么?”明知这位捕神目不能视,然而那样的“凝视”,虽然淡淡的,却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使得他更不敢抬头:

“我就是怕爹爹生气,又怕青虹帮怪罪我,甚至找我要人。我谁也不敢告诉,只在这平安镇四周流浪,一直暗暗侥幸地期盼着,终有一天他们能出来,只到……只到上个月,我实在不敢也不想再等下去,就派人向青虹帮送了信,想托他们的力量,能把绣心从墓中救出来……可没想到,青虹帮的人首先抓住了我……”。

“是青虹帮的人抓住你的?”苏兰泽瞥了一眼地上那擅暗器者的尸身。

百若夜也随着看那尸身一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位抓我的人说……是青虹帮重金悬赏的……他在镇外找到了我,抓我放在袋中,但好象遇上了一件紧急事,来不及将我送到青虹帮,就奔到了这里,然后……然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苏兰泽与杨恩对“视”一眼,杨恩从身上取出一锭银子来,递给百若夜:“我们有公务在身,不能送你回京。你自己先回去到衙门投案,候我们查清后必会还你公道。有令尊在,便是投案后也不会有什么苦头,你可放心。”

“不!不!”百若夜急得站起身来:“我不能这么回去!”他连连摆手:“这一年来,我一直自怨自艾,恨自己当时胆小,不敢随她入墓,成天提心吊胆,生不如死!我之所以没离开平安镇,心中也是在暗暗想着,能否等到这一年的开墓之期,亲自进去看看,哪怕死了,也死得瞑目……”

苏兰泽蹙眉不语,只看了看杨恩。

百若夜已经抓住杨恩的手,几乎要跪倒在地,哀求道:“如今捕神既然亲临,就请带我入内,我的武功虽然不算强,但我也不害怕……我要见绣心!我要见绣心!”。

苏兰泽忽然问道:“京畿卫早封了来镇上的道路,木指童子是怎么带你们过来的?”

百若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很少互相交谈,似乎彼此也不熟识,只是临时组合在一起……我被装在袋中,看不到入镇情形,但木指童子好象给京畿卫的人看了什么腰牌,也就没被阻拦……”。

铮铮!。

忽有琴弦之声,遥遥传来,在这样的薄暮中,宁静如死的镇上,陡然听闻,但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凄凉之意,悠悠。

杨恩三人悚然回首,但见满地斜阳之间,有一个黑笠黑衫的中年人,正从街道那头,踽踽行来。

他身后缀有数条人影,一路飞奔追来,然而不及到得他身边,琴追阳回首一瞥,也不见他如何出手,那些人影已经纷纷倒地。

杨恩长身而起,遂又顿住,道:“好手法!听那风声,似乎是青虹帮的独门暗器‘风兼雨’,难得他手法如此之准,每一枚都打在中者的膝弯……大约青虹帮目前在京都的人中,也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功夫。”

百若夜突然噫了一声,站起身来,指着琴追阳道:“他……他我认得的,我在京城的一次堂会上见过他,他是琴师,听说是绣心的叔父!他……他怎么也来了?”

那中年人正是琴追阳。

此时他一手平伸,掌心稳稳托有一架样式古朴的七弦琴,另一手轻轻拂弄,竟也自成曲调,正是苏兰泽曾于明府弹奏过的那一曲《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苏兰泽不知何时,已站在杨恩身边,驻目聆听。白衫如雪,衬着她沉思的面容,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隐约光辉。

“叔侄关心,琴绣心又在黄金墓中,眼下墓门一年一度的开启之日将至,他怎能不前来探个究竟呢?”苏兰泽忽然道:“杨恩,你以前听过《葛生》这支曲子么?”。 e

“据说三十年前已经有了这支曲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过。”杨恩静静地道:“听说是一个男子,为纪念他的亡妻而作。因为哀伤凄美,以那样平凡的乐府曲调,竟然胜过了本朝第一大曲的梅曲,被作为思念亲人的挽歌,在各类冥祭仪式上广为传唱。”

《葛生》的曲音幽幽而来,杨恩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意,轻轻叹了一口气:“是怎样的深爱,才有这样的力量,纵然是别离也不能让它断绝,还要化作另外的一种方式,流传在这世上?”

琴追阳看上去走得颇为缓慢,然而有如烟雾一般,散入荒凉的野陌之中,刹那间失去了踪影。而另外一条血红的身影,正从镇外旋风一样飞奔而来,尾随而去。

“我们也该前往黄金墓了。百公子,入墓后记得紧跟我们,或许可保你安全。”杨恩向百若夜道,一边下意识的,摸了摸握龙头匕的柄首。

既来之,当安之。

月圆如盘,高高悬挂夜空中。青石铺就的墓道,一直延向那座高大的圆形山丘。墓道宽阔笔直,可供四乘车并肩而驰。道旁矗立有数十尊神态各异的青石守陵兽,神兽面庞,狰狞而拙朴,都沐浴在无边月色里,披一身冷冷的稀薄白光。

风吹过墓道前的一排白杨,发出簌簌响声。

路面已经破败,石隙中生满杂草。被一只玄色靴子拦腰踩下,微一用力,已重重地碾断了那细得可怜的草茎。一滴清露自茎头落下来,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黄金墓?”

喃喃的几个字,似乎是从齿缝间咝咝地冒出来,带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欣喜。

玄靴离地而起,靴边掠过一缕鲜红的袍影,在草丛中几个纵落,直向墓道尽处奔去。但那步履却是轻如薄烟,莫说是伤了茎叶,便连草上夜露也没触落一颗。

墓道尽处,是一座占地约百丈,高数十丈的陵丘。墓前立有一尊异常高大的石坊,八角飞挑,三重滴檐,檐下各垂有一串样式奇特的铜铃。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隐约瞧见石坊、铃身都刻满了繁复而精致的菊纹。

玄靴略一犹豫,停了下来。距离靴尖不过半丈,沿着墓道延伸过去,便是厚重紧闭的青石墓门。门前的石面十分洁净,似乎未沾尘埃,不知被什么磨得颇为光亮。

他仰起头来,看那轮圆月在天宇升起,眼中闪过一抹狂热神情,左手已伸到腰间,紧紧握住了宝剑的吞口。

由于太过用力,连指节都捏得隐隐发白。

“月圆之夜……”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听闻,从他嘴里咝咝地吐出来,颇有寒意。红衫如血,映着寒夜凉月,却是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墓前竖有一块高过人头的石碑,云纹底座,素净光洁。碑面不是墓主名氏,反而密密麻麻,布满字体。

他不必俯首去看,便已喃喃念了出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那是《葛生》。

“不必百岁之后……绣娘……”最后这两个字,却是带有温度的,明亮跳跃。

月色在此时突然一暗,一个头戴黑笠的瘦长身影,出现在墓道之中,挡住了部分倾泻而下的月光。

红袍人若有所感,蓦地回过头来!

“琴先生?你不顾京畿卫的禁令,擅自进入平安镇,还伤了我好几名手下,我追你好久,却失了你的踪影。这倒罢了,你如今竟然还敢黄金墓前露面?”一阵风来,红袍飘忽不定,仿佛一片飘洒的鲜血。冷鹜的笑意浮现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淡淡地盯着眼前那厉鬼般的黑笠人。

琴追阳的声音仍然沙哑,却透出森然的寒意:“我有什么不敢的?这是一年一度黄金墓开的日子,我一定要去找到绣心,无论生死。”。

江如雪咬了咬牙:“京畿卫之令,任何外人不得进入黄金墓。绣心的生死,有我跟随捕神自会查明,何劳叔父操心?”

琴追阳的瞳孔,在乱发和黑笠的遮掩中,缓缓收缩:“不要胡乱攀认,你留着些气力,到我杀你的时候,也会有趣得多。”。

江如雪随意地拂了拂剑柄上的流苏,轻松地笑了:“叔父大人……”似乎有些拗口:“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要找回了绣娘跟她成亲,我也是你的侄女婿了!你……”

“住口!”

琴追阳冷喝道:“我不会让绣心再见到你的!

江如雪还是笑笑,笑容中有一丝诡意:“这可说不定。”他看了一眼那高大的墓碑:“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有些事,琴先生你是拦不住的。”。

圆月渐移,已将要挂上中天。

琴追阳冷笑道:“那么就让我瞧瞧我这‘七星夺命琴”的厉害!”

铮铮!

两根银白丝弦应声断绝!随着琴追阳在草尖上迅速移动的脚步,弦身在空中蓦然崩直,原本的绵软化为了尖锐的利器,径直剌向江如雪的咽喉!江如雪翻身向左边躲开,谁知那丝弦如影随形,嗖!当中一根已抢先而出,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如标枪一般,疾速扎入草下泥土之中!

“琴追阳哪来这么高的武功?”。

江如雪背上一寒,汗意沁出。剑身只在空中划过一道眩目光芒,已向琴追阳疾剌而去!

瑟瑟轻响,琴动五弦。初时冷寒,化为了一团缥缈,仿佛汹涌的波浪,此时便化作了江心的漩涡,无声无息地席卷而来,吸住一切力量,向下、向下…

砰!剑气消散,其中真力顿时回弹!闷响声中,江如雪身子也被弹了起来,斜掠向后飞出,当真如一只断翅的红鸦般,终于悄然落于长草之中!

“你!”他强自抬起头来,怒视琴先生,口鼻耳中都沁出血来,十分可怖。

“我?”琴追阳发出一声轻微的笑,苍发披拂,看不清他的相貌,只可以猜测得出,他的脸上正带着讥嘲的神情:“你别再妄想啦。”

“手”字尚未落音,他已将两根干瘦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琴弦上。按指用力,琴弦“嗡嗡”响音,带有森寒的杀气。

江如雪暗暗运气,但受那一击之力,肝腑剧痛,竟然无法聚集真气。眼前突然一花,却是琴追阳指头挑起,另一根丝弦应声而断,破空而来!弦尖一点森然寒意,直奔咽喉!那寒意是如此的沁骨而入,竟连他的一声惊呼,都因此被冻凝在喉头!倒是刚才这一运气,牵动内伤,一股鲜血涌上喉头,张口一吐,便喷洒而出!

绣娘,莫非我再也见不着你……只是留恋的,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影子。

眼角余光一转,江如雪忽然惊惧交加,失声叫道:“有鬼!有……”他舌音滞涩,却再也发不出声来,只是张大了嘴巴。

笛声一缕,幽幽响起。

那一刻他有些疑心:究竟是鬼魂,还是神仙?

他神情不似作伪,琴追阳不由得也转头看去,但觉眼前一亮!冷寂的郊野荒地,那一瞬间大发光明,仿佛集中了所有的月色清辉——不,或许月亮的光芒,仍然是不及她的。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从空中徐徐飞来,翩然落于墓道前的青石之上。她掌中执有一管翠绿竹笛,此时正翩然而吹,那优美乐音,正是自笛孔中悠悠飘出。淡淡的香气,亦随风逸来。月色下但觉风姿如画,清丽难言,竟然不象是这世间的人物。

她如此之美,前所未见。琴追阳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出来,想都不想,一跃而起,手指疾速又向琴弦拂去!

白衣女子横笛而吹:“嘘溜溜——”一串清音流淌而出,仿佛有谁迎空洒出了一捧滚珠碎玉,飞泻而出的无形力道,斜剌里抢掠而出,已经当头拦住了那根尖利的丝弦!扑!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丝弦绷紧的力道,仿佛从中被截断一般,顿时软了下来!

刷!

另一根扎入泥土中的丝弦弹跳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反向江如雪的喉头绕去!

然而只是迟了这么一瞬间,白衣翩然,如云气从山间轻盈地飘掠!她只是挥笛轻轻一绕,笛端划过唇间,又是一串清音逸出!琴追阳只觉指间一松,是那根丝弦又被她以奇妙的音律截断!

琴追阳心头大骇:这琴弦化为利器,以柔转刚的绝技,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刚柔并济,又兼以利器与乐音之威;任是怎样的高手,也没有如她这样随意自如地破解!除了需要有内力上的深厚修为外,还要极其精通音律,特别是深谙以乐驭力的诀窍,才能在乐音转为真气的刹那间隙中,准确出手,击破那稍瞬即逝的薄弱一环!

他先前立意要杀了雪剑客江如雪,也是想独力进入墓中。谁知竟冒出这样一个神秘女子,武功又是如此高强。如果让她进入那黄金墓,自己只怕行动更难自如!

想到此处,杀意大起,手指用力,在琴面连连拂开!

铮铮铮铮铮!

剩余五弦的同一端,同时断绝!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冷酷的笑意,左手抱琴,右手五指蓦地拂洒而出,指尖灵巧转换,变化出无穷幻影!

五根丝弦在空中扭曲交织,化作奇特的线条!嗖!一根丝弦率先奔出,笔直扎向女子咽喉,而另两根丝弦已左右环绕,巧妙绞向她的颈项!白衣女子竹笛挥动,拨开那剌向咽喉的弦尖,就势一绞,已缠住了另外两根丝弦!琴追阳冷笑一声,最后两根丝弦悄没声息擦地而出,如出洞毒蛇一般,嗖嗖两声,已分别缠住了她的手腕!

他咬一咬牙,力贯右掌,五根丝弦蓦地向外拉开!

白衣女子双臂受力,被猛然拉开,竹笛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落入草丛之中。

琴追阳大喜!脸色虽在黑笠的遮掩下看不分明,但也听见他的牙关兴奋地格格交击,仿佛野兽待人而啮一般。

他毫不迟疑,左手食指伸出,正待在琴面最上端凹处按下! 3

一声清啸,突然从白衣女子的口中发出!

那啸声穿越夜空,扶摇直上,仿佛一直钻入深远神秘的云霄深处,也有一种穿透人内心的力量,将某种积蓄的力量破坏了,使之在刹那间失去了最锋利的威力!

就在琴追阳心神失守的刹那间,所有的丝弦失去了力度,由绷紧的直线突然软化,在空中飘洒开去。白衣女子跃起身来,层层衣衫如同百合的花瓣,在空中蓬然盛开。

白衣女子凌空回转身子,衣袖飞舞间,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来,五根指尖只在空中虚虚一捞,已将一把丝弦都握在手中!

琴追阳顿时回过神来,沉身不动,挥手只在琴面一拍!

寒光闪动,却是琴面七点绿石脱身飞出,闪动着幽然的绿光,扑面而来!

白衣女子右手再招,无形气机自掌心涌出,直向绿光抓去!

琴追阳阴鹜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听有人厉声道:“当心绿光!”

啪!绿光陡然大盛!原先不过是幽绿的七点,在那一瞬间冒出千头万缕,形成七簇细细光针,刷地一声,无数细绿光芒,向四面八方喷射开来!

江如雪脸色惨白,喃喃道:“怪不得这琴又叫夺命琴!原来……原来这就是夺命……”

白衣女子挥袖一招,绿光受真力所吸,尽数入袖。然而噗噗有声,竟然那绿光穿破衣袖!白衣女子蓦地弯腰闪避,绿光几乎贴面飞过,只在袖上留下一片小孔。

琴追阳狞笑一声,喝道:“夺命七星,遇者夺命!”言毕身形一闪,径直跃到了江如雪面前,手腕一拂,琴上两根丝弦刷地飞出去,径直缠向江如雪的咽喉要害!另三根脱弦而出,当空绷紧如箭,直向那提醒白衣女子之人的发声处飞去!果然是存了一个遇者夺命的心思!

两根丝弦如毒蛇一般,素白的光影划过夜色,眼看就要缠上江如雪的颈项!江如雪双眼瞳孔睁大,已经染上了绝望恐惧的灰色。

铮!

一声琴弦轻响,在这充满了死亡寂静的月夜中,悠悠传来。

而两根纤秀修长、骨节均匀的手指,已是掠空而至,几乎是贴着江如雪颈部的肌肤,指节只略微一曲,堪堪夹住了那两根细细的丝弦!。

江如雪气血凝滞,此时心中一松,猛然迸发出来:“啊!”

那是一只苍白而优美的手,从浅灰的袖中伸出来,指甲剪得干净整洁。两指略曲,琴弦在中。三指屈伏,隐于其后,宛若幽兰形状,异常之美;而那屈伏的三指间,露出一缕熟悉的素白,两端各绷于无名指及中指的根部——居然是另外三根袭去的丝弦!此时无名指却在弦上轻轻一拂,那琴弦轻响,便是由此而来。无论姿势,拟或弦响,均悠然而自得,浑然一体,毫无懈处。

琴追阳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恐惧!他经验老到,对于危险的感知,一如山间历经猎阵的老狐。虽尚未看清情势,但当此情际,也本能地一跃而起,疾速向后退去!

即使是在如此仓猝之时,他仍不忘将琴身当空一挥,布下三重劲气。

崩崩崩崩崩!

五根琴弦,一齐当中断裂!蜷曲的弦身落入荒草,仿佛抽去了筋骨的蛇尸。还是那五根修长的手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食指微曲,旋即弹起!

有一缕冷风,自指间疾射而出,奇迹般地穿破重重劲气!琴追阳只觉胁下一酸,满身真力刹那间找到一处出口,全部泄去。手腕酸麻,从不曾离手的琴身居然“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而腰、膝、踝三处穴道上,仿佛一阵微风吹过,血液就此凝滞不行!他再也站不稳身体,扑通一声,已栽倒在道边草中。

白衣女子俯身蹲下,从草丛中拾起弦断石散的那具七弦琴,托在手中。只那一个优美的侧影,江如雪已认出正是霞光楼中,那风神如玉的白衣少年:“是你……”他望向那个轻易间便破去琴追阳琴弦之势的灰衣男子,顿时努力想要起来:“下官……下官参见捕神大人……”

“江捕头伤势如何?”杨恩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递给了他:“瓶中是顺气疗伤的‘和香丹’,你受了内伤,先服一丸调理罢。”。

“‘和香丹’?这可是上好的内伤用药,”江如雪接过瓷瓶,倒出一粒服下,但觉丹田间有暖融气息升起,伤势果然缓解许多,喜道:“多谢……捕神相赐……”

苏兰泽一手扶琴,一手理弦,灵巧穿梭,顷刻间断弦已全部续好。

“琴……还我……”琴追阳跌躺在荒草之间,嘶哑着声音,伸出双手,固执地叫道。黑笠阴影下,面部轮廓急剧扭曲,那样渴求而又惧惶的神情,仿佛被夺走了生平最亲密相伴的情人。

“琴先生,你胆子真大啊,居然还敢无视京畿卫之令,伤了我们的人不说,竟潜入了黄金墓。”苏兰泽看了一眼灰衣男子,淡淡道:“先别说你的琴,且问杨恩如何处置你。”琴追阳神色一变,喃喃道:“杨恩……我早该想到……可是先还我琴,我的琴……”。

苏兰泽托琴而立,淡淡道:“其实我早认出来了,这‘爱别离’之琴,原是新罗琴师朴正焕所制。朴正焕于景贤年间随金妃入朝后,从名师多年,尤擅识琴制弦。听说他一生孤寂,郁郁而终,所制琴虽都为上品,却多为凄苦之音,不被达官贵人所喜,加上他是异族人,所以声名并不显著。他的这具‘爱别离’,据闻是宫中之物,后来遗失,怎么会到你的手上?还被你镶了七颗宝石,取得个什么‘七星夺命琴’的俗名,没得糟蹋了它!”

“朴正焕早死了,这琴……这琴流落民间,为青虹帮所得,虹姑把它送给了我……”琴追阳穴道被制,起身不得,着急道:“她说爱别离、爱别离……这琴的名字,取自佛经中八大苦恼之一的爱别离,”

爱别离。

苏兰泽忽觉胸口有如针剌,剧痛蓦然袭来,不由得双手一抖,几乎要将那具七弦琴摔下地面。杨恩感觉到她的异状,敏捷地扶住了她:“怎样?”。f9a40a4780f5e1306c46f1c8daecee3b

琴追阳的声音微微一顿,涩滞起来:“我也是孤苦一生,唯有这具琴陪在身边……我喜欢这琴的凄清之音,可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我把它进行了改装,又改了个名,叫……七星夺命琴……琴音再美,也比不是琴身实用……实用啊。”。

苏兰泽但觉那剧痛越发加剧,先前如针剌,此时却仿佛有千万把小刀,在胸腔里疯狂搅动,她抱紧了七弦琴,喘息道:“没……没什么……”。

百若夜悄悄看了一眼杨恩,道:“先前我在茶楼,也听见了……听见了木指童子的话……苏姑娘这个情况,莫不是伤……伤……那个发作了?”。

“木指童子?”江如雪脸上一变:“我已接到手下报告,说是茶楼发生了搏斗,没想到茶楼死的那人,当真是木指童子?还有蛊母……我已经叫他们处理了现场。如此说来,苏姑娘你……”

杨恩打断二人话头,望向苏兰泽:“兰泽,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压制下来么?”

百若夜见他的脸色陡转苍白,不敢再说,只微微点了点头。

苏兰泽勉强笑道:“偶尔会有发作,不过……不碍事……”她举起中指,放在唇边用力一咬,顿时有黑血流了出来,浓稠似墨。百若夜“啊”的一声,琴追阳却冷冷道:“原来乐神中了伤心蛊之毒。乐神精通医术,所以才用放血之术,不过放血之法只能暂缓一时……”。

苏兰泽指尖黑血滴落了四五滴后,血色已渐变淡变红,神情也舒缓了许多:“只要延续更长时日,有获救生机,也未可知。”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挺直腰身,深吸一口气,向杨恩道:“时辰差不多了,快,我们走!”

“等等!”琴追阳急呼道。

“你的琴!还你!你擅闯平安镇,只怕也走不了,就留在镇上,听候公门发落。”苏兰泽将手中七弦琴抛到他怀中,转身欲走。“不是……不是琴……”琴追阳长喘一口气,道:“请带我进去,我听说绣心在里面……”。

杨恩双眉一挑,轻声道:“月上中天了。”话音未落,忽然有金色光芒,自墓顶射出,刷!剌破了夜空的暗蓝!那光芒穿越天际,旋即化为一束弧形光晕,缓缓流转,交错不已。炫丽纯正的黄金光芒,于夜色中分外耀目,在一瞬间几乎迷失了所有人的心神:“金子!是金子的光芒!”

轰。

金光笼罩下的地面,忽然一阵轻微摇晃,眼前的墓门轧轧有声,居然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如神魔裂开的唇,在那样诱人的金光背后,仿佛要择人而啮,隐约似还有暗哑莫辨的狞笑声,自其中隐约传来。

苏兰泽一拉杨恩,举步便待入内。百若夜略一犹豫,慌忙跟了上去。

“让我……让我进去,我绣心……”琴追阳急切地伸出手,嘶哑着嗓子:“我要去找绣心,她是我唯一的……唯一的亲人……”。

衣衫飘动,却是杨恩抢步在前,向墓门一掠而入!江如雪咬一咬牙,负痛起身,跟在后面。百若夜也急步跟上,苏兰泽落在最后,向四周警觉地扫了一眼,纵身向墓中跃去!

忽然足上一紧,被什么牢牢抓住!

她毕竟是个女子,在这荒墓之地,心中多少有几分害怕。不由得厉声喝道:“什么人?”

“是……是我……”她低头一看,却见足旁墓道上斜卧一人,左手探出,紧紧拉住了她的裙裾。他黑笠偏歪,露出几绺苍发,脸部掩映在笠下阴影之中,轮廓起伏不平,月光下看去,竟有几分狰狞如鬼,正是琴追阳!

苏兰泽又惊又怒,喝道:“放手!”。

琴追阳不肯松手,抬起那张鬼怪般沾满鲜血的脸,哀求道:“我要进去!求你带我进去!”

“你是江湖人事,公门办案,怎好带你进去?”苏兰泽厉声道:“琴绣心是死是活,候我们出来便知!”。

杨恩的声音,自墓中传来:“快些!这墓门开启不过半枝香功夫,顷刻就要关上了!”

只听轧轧微响,苏兰泽蓦然回头看时,但见墓门果然重又晃动起来,自上而下,缓缓降落。

当下提足便要向墓中奔去,但才一用力,那琴追阳的手臂却犹自固执地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裙裾,不肯撤回。

心头怒起,只是稍一提力,竟然一跃而起,钻入墓门之中!只留下琴追阳身躯在外,尚有半截手臂,随着她的裙裾进入墓中,居然五指紧扣,还是不肯放手。

墓门下落之势愈急,苏兰泽俯下身来,咬一咬牙,正待撕去那幅裙裾。终是心中不忍,喝道:“墓门快要落了,你再不放手,可是不要自己的手臂了么?”。

琴追阳喘息几声,嘴角又沁出血来,呻吟道:“绣娘她……她在里面……”

黑笠下的细眼中,那一瞬间闪过一道亮光:“我要去找她……她……”。

话音未落,墓门挟千钧之势,轰然落下!

剧烈的冷风扑面而来,琴追阳绝望地闭上眼睛!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忽觉身子已被一股力道掀了起来,腾空飞起,哧溜一声,落在另一片冰凉的石地之上,扬起一蓬微尘,直钻入鼻端!

一种沉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所特有的干燥腥味,但旋即被一种淡淡的幽香所充满,心胸中的不适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他心中一宽:苏兰泽终于还是不忍心让他葬身墓门之下,他赌的就是她的不忍心。

他睁开眼睛,从略显昏暗的视界里,梦幻一般的,渐渐显现出高大巍峨的拱顶、笔直深邃的甬道。甬壁砌满三尺见方的巨大石面,每尺许远便镶有夜光石,散发出微弱的亮光。在这常年不见人迹,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甬道里,那亮光便显得分外的诡异。沉重厚实的墓门,此时已凝然不动,隔绝了墓中幽暗,与外面的荒月清风。。

拱顶下,最清晰的,是杨恩的身影,高挺而俊秀,甚至连那青灰的衣袂上,仍然流连着如此从容、自然的气度,仿佛没有沾上一粒人间的尘埃。

苏兰泽站在他的身边。微光的影子,勾勒出二人淡薄的身形,那种朦胧的美态,如此的不真实,却又莫名地让人心中感到安然。仿佛只要这二人所在的地方,都是如此温暖。哪怕是幽暗生怖的墓,也沐浴在春日的暖阳之中。

“你们要进来,我便带你们都进来。”杨恩转过身,冷然道:“在下与江捕头奉令查办黄金墓一案,也是为了止息谣言,以免更多江湖人现入觳中。各位入墓后,凡事但请自重,勿要擅自行动,否则不要怪杨某得罪。

他话语说得虽然客气,但三眼捕神之名,早已威动天下。近年来他虽处于半隐退的状态,但凡出手,破的都是牵涉朝局的大案。而且又有这位乐神跟在他身边充作助手,如今的声名与在朝时相比,只怕还要更显赫一些。

“奉令查办?”琴追阳突然冷笑一声,道:“江湖人物死活,还劳得动三眼捕神大驾?哼,先前那墓外金光夺目,各位都看在眼里。难道对于传说中的黄金宝库,捕神大人就一丝都不想染指么?”他还是戴着那顶黑笠,一手抱琴,样子委顿。杨恩似乎已解了他膝下穴道,使他能够勉强站稳,但上半身仍然不得自由。

“世上最珍贵的,或许在有人看来是黄金,但在我杨恩心中,却不是。”杨恩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他的眼神安然而温和,眉间如玉无瑕,哪里有那传说中犀利锋锐、“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的第三只眼?虽明知他的双目已盲,但当双方视线对接时,那目光中所蕴涵的温润风致,并不像其他盲眼一般散淡无神,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要一直投射到内心深处,常常会让对方莫名地自惭形秽起来。

微弱光影间,在那清朗的风度中,总有一种震慑的威严。

江如雪轻轻地喘了一口气,靠着甬壁,挣扎着站起身来。“我们也想和捕神一起,查寻墓中真相。当然理应同心协力,不敢有违捕神之令,更不敢妨碍捕神办案。”百若夜嗫嚅道。

琴追阳阴沉着脸点点头,却疑惑地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百若夜:

“这位是……”。

杨恩尚未开口,百若夜已抢先答道:“在下姓夜,名陌。只是一时好奇,才随捕神和乐神进来的……”。

苏兰泽看他一眼,百若夜目中露出哀求之意,他先前在墓外,亲眼见过江琴二人为了琴绣心的拼命激斗,想必是担心引来这情人叔父和情敌的合力追杀。

她并未出声,似是默认了他的新身份。

“看起来就是一座墓,我还以为一进来,就会看到满是黄金的宝库呢。”杨恩握住苏兰泽的手,指尖似不经意地在她经脉上试了试,又放开去,微笑道。苏兰泽知道他心中仍在为伤心蛊一事不安,却也不肯说破,随之笑道:“奇怪的是,每年这一天的月圆之夜,总会有金光自墓中射出,直冲斗牛星宿。咱们刚才也看到了,偏这墓里一两金子也无,难道是咱们想金子想得眼都花了?”

百若夜颇为好奇,四面打量,却又带些忐忑,道:“这墓好气派!”。2b8a61594b1f

杨恩若有所思,道:“是啊,从风的走向来感觉,墓中的结构和高度要远远大于一般富室之墓,便是这青砖……”。

他轻轻地拍了拍墓壁:“也是官窑用特殊粘土烧制出来的‘雨天青’,坚逾钢铁,不易盗挖。向来只有王侯才能用这砖,没想到黄金墓也有。”

江如雪进来便不停东张西望,此时忍不住道:“难道黄金墓中,竟会是一位王侯?”

苏兰泽摇头道:“此墓建于三十年前,本朝三十年内,共有四十二位王侯,中有十四人尚在世上,另外二十八人的墓地都在国陵之中。所以这里,不应该是王侯之墓。”。

众人转过一处甬道拐角,百若夜忽然轻呼一声,手指向正前方,道:“这是……”

道路尽头,竟然是两扇紧闭的石门!门扇镏钉密布,门上当中悬有一只牛角獠牙的青铜兽首,其眼如铜铃,掀孔方鼻,夜光石黯淡的光影投下来,越显得神像的狰狞可怖。

苏兰泽在那铜铃般的妖异大眼的瞪视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道:“地府护卫神的青铜像?这个……不是中土墓中供奉的神祗啊!奇怪。”

江如雪此时已服下杨恩所赠的疗伤药丸,又胡乱地抹去了脸上血渍,倒是精神了许多。他凝神看时,突然叫了起来:“这里有字!”。

青铜兽首的下颌处,悬有一块小小铜牌。兽首、铜牌上都隐约有铜绿斑驳,唯有中间那几行小字所镌之处,似乎是被人摩挲过,还闪动着晶晶的亮光。

“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

苏兰泽将这十六个字,轻声地读出来,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股幽幽的寒意。

“墓主是在警告我们呢,”杨恩抬起头,“望”着那地府护卫神的头像,若有所思:“如果我们进入了这道门,就是真正打扰了他的宁静,他将会把我们的灵魂留下来,永远作为他墓主的殉品。”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琴追阳和百若夜二人:“墓中吉凶未定,且墓室结构,是层层扩进,越往深处,只怕到时越不易脱身。”。

琴追阳阴沉沉道:“绣心在不在里面,我总要亲眼看了才肯死心。若她真在里面,纵然是她死了,也是我们琴的人,也要我陪她死在一处!”。

江如雪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涨红了脸,大异他平时冷寒孤傲的模样,厉声道:“若是她死了,我也决不独活!她说过……”他连眼睛也仿佛变红:“她说过,若我爱她,便不能与她片刻分离!我怎会将她留在里面?我也自然是要进去的!”。

苏兰泽突然“扑哧”一笑,清丽的笑音,如清泉汇入冰河,瞬间融化了剑拔弩张的敌意:“好一个相爱便不别离!看来二位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怕幽冥界也不肯收才对。”她仰首看向杨恩,眸中映入微光,柔和如波:“我们可要进去?”。

“要去。”杨恩答道:“‘月圆之夜,黄金墓启’。只为了这八个字,已断送了多少有贪欲之人的性命。岂能因为几句空话,便把我们吓回去的道理?”。

他放低了声音:“倒是你,兰泽……”。

“我们有过约定,你的眼睛一天不复明,我就做你一天的眼睛。”苏兰泽微笑着说道:“那你告诉我,我衣领上印有几枝花朵?说得出来,我就不随你进去。”

百若夜偷偷一瞥,但见她衣衫雪白,领口上面干干净净,哪里有一枝花朵的影子?

杨恩无奈地挑一挑眉,唇边不禁浮起微笑,这笑意仿佛是春天的花朵一样,从心底绽放出来,使得整个脸庞上都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辉:“我看不见呢……看来你是不能离开我了。”

他伸手推了推,暗中已用了三成力道,但那两扇门竟然纹丝不动,想必是用了什么机关置合。

“兰泽,”他轻声唤道:“你来帮我瞧瞧,这门上机关,一定不会在很隐秘的地方,应该很容易找得到。”

江如雪忍不住问:“何以见得?”。

苏兰泽已站在门前仔细查探,闻言横了他一眼,道:“看这墓主既肯一年开启一次外门让人进来,又放出黄金墓的风声,似乎恨不得多进去几个人,作为他的殉品。况且这十六个字如此晶亮,显然是时常被人摩挲的缘故,外面墓道里又没有成形的人体骨殖,自然那些人是很轻易地找到了机关,径进里面去了。如此推理,当知开门的机关,一定是在显眼之处。”江如雪脸上一热,不敢再说,心中却也一动:“捕神乐神,果然是心思灵动,精细如发,若是我断不会在这顷刻之间,便能推测出这些情况来。”

苏兰泽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在这里!”。

玉雕般细长的手指,遥遥指定了那门上狰狞的青铜兽首。

江如雪定晴一看,失声道:“是了!看它的嘴巴!”。

(上部完)

(快捷键:←) 上一个 回目录 下一个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