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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南生
喧腾多日的跃城,这一天虽然仍旧安静不下来,但在本质上,却与以往是截然
不同的了。
前些天的喧腾不免有一种人心惶惶的态势,然而这一天的喧腾却是一种吃了定
心丸后的高潮,因为捕盗高手已经被知县老爷请进城里来了;那就是说,乡下作乱
的那批土匪很快地就要完蛋了。
确切的消息是由周公子带到鸿记茶楼的。鸿记茶楼坐落在跃城内的南大街,陈
设雅致,茶点讲究,算得上是跃城最高尚的茶楼,很得城里大户以及豪门子弟的喜
爱,由是之故,鸿记茶楼便成了这些人日常聚谈之所。有些人虽是住得远了些,还
是舍了附近的茶楼,巴巴地从城的那头赶到这头来。除了可以获得些许消息之外,
毕竟,鸿记茶楼是一种身分和地位的表征哪!
“县老爷请来的捕盗高手彭轩已经到了。”一开头周公子就是这么说的,那时
他才刚在椅子上坐定。
整座茶楼便喧闹了起来。几天来心头的愁结,一下子舒开了不少,大家纷纷围
坐过来。
“这消息可是真的?”突然有人随口冒出这么一句话,话一出口,这人便后悔
起来。周公子的姊姊是县老爷的继室哪,消息还会不可靠吗?
“当我没说话,行了罢?”果然,周公子不高兴了,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子吩
咐泡茶。
大家的头都转向刚才发话的冒失鬼,弄得他赤脸软脚,还得傻笑赔不是。
“这样无礼!”李员外骂了那个冒失鬼一句,多半是骂给周公子看的,然后转
向周公子:“什么时候到的?周公子。”
周公子睨了大家一眼,脸上的表情显示出悻悻然的成分已经十分稀保这种独家
消息可是非常难得的,要真不说出来,未免憋得难受。
“昨晚到的,迎进县衙时,我可是亲眼看见。县老爷款待他的时候,我也陪着。
可真是面貌堂堂、神态威武的英雄好汉呢!”周公子骄傲地说,额头抬得老高,好
像此刻他就是那个捕盗高手似的。
“那好极了!唉,石布林那批土匪也真闹得太不像话了,这下子可好,把他们
杀死,杀光之后,一切就又太平了。”李员外兴奋地说。
“对,该杀!要不然秋末之后,教我们怎么去收租?”吴员外说,他在四乡的
土地算是跃城第一。
“好了,这下子解决了……”
“过些天,又可以安心出城到乡下去了……”
大家兴奋得手舞长袖,足蹈长袍,好似此刻乡下已经平靖下来,等候着他们的
驾临。
“请问周公子,”吴员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位彭轩是何许人物啊?”
大家都静了下来,把眼睛期待向周公子。
“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嗯?”周公子轻蔑地看了一下四周的人们,还真没有一
个人知道,非给他们一个如雷贯耳不可,顿时朗声说道:“彭大爷乃是代天府衙的
捕头,人称‘天下第一捕快’的就是……。”
“呵———天下第一捕快!”周公子话还没说完,众人几乎是一起叫了起来,
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来的人不但是捕盗高手,而且竟是高手中拔尖的,天下第一捕
快,来到我们这个小跃城县?哇———!
很快地,天下第一捕快,到临跃城县来捕杀土匪的消息,便传了开来,满城喧
腾着的,尽是有关天下第一捕快彭轩的传奇———据说,他曾经独力拼斗5 个技艺
高超的大盗,最后杀死了4 个,活捉一个回去。
据说,他行走江湖多年,江湖上的一切都十分了然,用起谋略,几乎是稳操胜
券。
据说,代天府在他的任内,就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他破不了的,甚至这几年来,
没有人敢在他的地头上做案。
据说,他的长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是见血而归。
据说……。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大家都同意的:天下第一捕快一来到,土匪强盗齐丧胆。
石在林那批土匪再怎么狡狯,这下子恐怕连老命也保不住了!
1 彭轩骑在马上,身体因着马的脚步,而有规律地微微晃着。从大清早出了跃
城,他就一直是这个姿态地沉默着。他的背后跟着25个劲装汉子,5 个是他从代天
府带来的,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弟子辈;另外20个是跃城县衙里的捕快。
彭轩十分把握不住今天这趟任务。倒不是他对自己的本事没有信心,什么风浪
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是有个底儿,哪有不能解决的?对付小强盗有
对付小强盗的法子,对付大土匪又是另一套治法。先弄清楚了,再调集人马,部署
一番,总是八九不离十的。现在的问题是:石布林那批土匪到底是怎么的一个路数?
跃城这个小县份虽然不是很富足,可也挺过得去的,难得遇见大水、乾旱什么
的。在代天府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过跃城这一带会闹土匪;所以这次一闹,居然
弄得县老爷老远派人到代天府讨救兵。
是些游手好闲的刁民们弄起来的?嗯,他们可能唆使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
浑小子,跟着他们跑,搞不好弄个什么教的,扛了符卦就满地乱窜了。可是,在乡
下有什么搞头的?他们早该攻城掠地过一下土皇帝瘾了。但据县老爷说,从上月末
梢到现在也有7 、8 天了,竟然连个人影也没有出现在城外。照这种情形看来,只
是几个小强盗干的好事,说不定是外乡窜来的几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好汉,情急之下
干的。可是,怎么县老爷派出的百来个兵丁,竟然被打得落花流水呢?
百来个兵丁被打得落花流水,真是造反!这也是知府大人要彭轩亲自出马的原
因,待探得实情后,再派人回报,大军随时可以上路压境。
几个小毛贼呢?还是大股土匪?
彭轩从马上回过头来,他的5 个弟子紧跟在身后,跃城县的20个捕快却只有几
个紧跟着,其他的,一路滴在后头,松散散的。
这20个捕快,是县衙门倾其全力能派出来的,今早临出发前才看到他们。跃城
县太平惯了,这些人平时想来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好做,肚皮都养起来了,真要厮杀,
恐怕连刀都舞不动罢?如果是几个小毛贼,凭几个弟子也足够对付了;要是遇到大
股土匪,只有诱诱敌,探个虚实,重头戏还是让大军来。要不然,就算县老爷再派
出百儿八十个捕快也没个屁用,况且又是这种货色!
前面就是一个叉路口了,彭轩勒住马,向后招了招手。一个跃城的捕快紧了紧
他的坐骑,快步赶上前来,他是县衙里对石布林一带最熟的一个捕快,其他的捕快
中,有些人远从未到过石布林呢。
“哪条路到石布林?”彭轩问他。
“左首这一条。”
“唔,”彭轩点了下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祥,大爷。”
“王祥,对了,你叫王祥。石布林你很熟?”
“熟的,每年总要来个一两趟。”
“干什么?老家在那里?”
“不,”王祥顿了一下:“有时候跟少爷到石布林的山里头去打猎,有时候陪
员外们的管帐去收租。”
“收租?怎么收租要你陪着,乡下不是一直都很宁靖吗?”
“乡下是蛮宁靖的,可是,彭大爷您不知道,石布林的人可刁得很呢,租谷总
要三拖四拖才肯缴,亏得有我们,要不然怕租谷更难收呢!”王祥说着的时候,不
觉间流露一股得色。
“哦———”彭轩停了一下,这次闹土匪,一开始好像就是杀了两个捕快。
“那两个被杀的捕快,也是陪大户的管帐去收租的吗?”彭轩问。
“不大清楚,彭大爷。不过今年的租谷,大都还没开始收缴呢。”
“那么,平常时候,石布林一带可有游手好闲的家伙?”
“听说有几个,只在赶集的时候或酬神演戏人多的时候出来晃荡,市集一散,
人就不见了。”
嗯,这似乎不像是刁民闹事。是不是外来的大股土匪?如果是,那为什么邻近
几个县都没有被骚扰?如果不是外来的土匪,光凭石布林这种情形,会有土匪起事
的可能?如果是,显然这两个倒霉鬼,是刚好给人家抓了来祭旗了。
先去察看一番再说吧。彭轩一头雾水,弄不清石布林闹的,到底是什么样式的
土匪。抬头看了看罩着薄云的日头,彭轩扶了扶斜在背上的长剑,两腿一夹,坐骑
向前面的小路奔去。
2 翻过一个山岗,展现彭轩眼底的是一块狭长的平野。
秋日的平野,在阴霾的天空下,透着灰灰的景色,只在远处的几重山后,有一
块斜坡,泛着暗黄的微光,这重重云翳滤过的微光,虽然在整个灰调山野的笼罩、
包围之下,仍笃定在那里,像一线上天的灵光。
“这就是石布林了。”王祥赶上前来说。
彭轩看了看山岗下的田庄,见不到一个人影。把眼光缓缓地投射到远方,一仍
徒然。一百多个兵丁,大概向前追剿土匪了罢,竟看不到一丝迹象。
“县城的兵丁呢?”彭轩问。
“大概在前面山脚那边罢。”王祥应道:“前日回报的消息是这样说的。”
“唔,知道了。”
等后面的人马赶上来之后,彭轩才松开缰绳,一行人缓缓转下山岗。
马蹄的答在村落的小道上的时候,彭轩才发觉出一些异于寻常的现象。
虽然已是秋收过后,但田里还有一些菜蔬,此刻却看得出经过了一番践踏。一
些阡陌间的引水泥沟也崩落了许多地方。看来,这些土匪还拥有不少的马匹呢!
彭轩远远望到村落边的几棵树下有一栋农舍,便弯了过去。
那是三间连在一起的茅舍,门板、窗牖关得十分紧密。一夥人下了马,彭轩布
好岗哨,然后向身旁的一个弟子,使了一下眼色,那个弟子便向前敲了敲门板。
半响,没有回音。却发现似乎有人在窗牖的空隙往外探看。
“开门啦!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跃城来的捕快哪!”王祥和几个家伙大声么
喝着。
还是没有回答。
“彭大爷,这些人不让他们吃吃苦头是不会出来的,我看,我们放火烧了房子
罢,看他们出不出来!”王祥向彭轩建议。
彭轩还没应话,里面却已有了悉卒的声音。不一刻,门“呀”的一声开了,畏
畏缩缩地磨蹭出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他的眼睛只溜了眼前的人马一下,便噗地一
声跪了下来,叩头不已:“大爷饶命,请放了我们吧,家里能拿的都拿光了,没什
么东西了……饶命哪,大爷,请饶了我们吧!”
“我们是城里来的捕快。”彭轩淡淡地说道。
老农却一迳地喃喃求饶着。
“告诉你,我们是县城里的捕快,不是土匪,你还嚷个什么劲!”一个跃城的
捕快大声地斥骂他。
老农不出声了,却仍是跪着。
“不要怕,你起来,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彭轩说,他有点哭笑不得,多
年来面对的一向是汪洋大盗,江湖狠汉,如今到这乡下来,而对着的却是这样一种
场面。
老农迟疑了一会,又看了看彭轩,才起身站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安心,我只问你一些话,你可要老实地回答。”彭轩说:“土匪是外面来
的?”
老农摇摇头。
“那是石布林这地方的了,以前闹过吗?……没有,那么这次怎么会闹起来的?”
老农抿着嘴,摇摇头。
“你怎么会不知道?”
老农还是紧紧抿住他的口,一句话都不说。
“好,你不知道,那么两个捕快被杀,你总该听说了罢,怎么被杀的?”
仍然没有回答。好小子,这些土匪一定是给了他们什么大苦头吃,弄到他们什
么话都不敢说,彭轩这样想着,感到有点儿不快。旁边的一个捕快按捺不住,一个
箭步上前,抓住老农的衣襟:“说是不说?不说我宰了你!”
老农吃这一声,脚一软,跪了下去,洗得泛白的黑布衣襟,哗啦地裂开一条口。
“放开他!”彭轩喝道,然后把语气放缓,向老农说:“你站起来好说,我们
不会为难你的。”
老农慢慢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会,然后变得似乎忘掉生死般的平静:“那两个
“唔,住在山脚下的张家兄弟。”老农点了一下头:“那两个捕快调戏了张老
大的媳妇。”
“好大胆的小子,这样就杀了官家的捕快……”跃城的一个捕快说道,看到彭
轩望过来的严厉眼神,赶忙住口。
“他们调戏张老大的媳妇不只是这次,他们每次帮着城里的大户来催租,都是
那个样子。这次———他们不催租也来了,张家兄弟忍不下这口气,打死了他们…
…他们不是真的要打死他们的,他们只是想痛打他们一顿。”
然后便勾结了刁民,一不做二不休地干起了土匪?彭轩心里说,原来只是这样
单纯,看样子这并不难。
“城里的兵爷来了以后,张家兄弟已经躲进山里面去了,兵爷们把他们的老母
亲和媳妇绑了来,放出话去,要他们兄弟出来,不然就要治他们母亲和媳妇的罪。”
老农停了一下:“张家老大出来了,他说那两个捕快是他一个人杀的,他一个人抵
罪,和家人没有关系。”
几十只眼睛都望着面前的老农,可是老农的眼光却一直投注在地上。
“他一个人怎么能对付两个捕快。”一个捕快说。
彭轩没开口,他望向那个发话的捕快。那是一个肥壮的捕快,两条随便站着的
腿上,撑着一个肥硕的肚子,再上去还有两道下巴。
“兵爷们也是这样说的。”老农说,好像由哪里生出来一股稀有的胆气。然后,
他的眼睛往上瞟了一下他身旁的捕快,只那一刹那飞闪的眼神,彭轩却看到了,看
到了那里边隐藏不住的恨意。
“兵爷们把张老大和他的媳妇杀了,头挂在竹竿顶上。兵爷们说是媳妇已经招
出是她勾引那两个捕快的,可是我们不———”彭轩把头抬起来,眼光穿过空疏的
树桠,望向远处灰茫茫的天空,灰茫茫的……“张家兄弟的老母亲自己上吊死了,
她……”“我不要听这些!”冷不防彭轩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的话,老农惊吓了起
来,身子微微地颤着,可又尽力去压止祝“你告诉我,这城里的兵是怎么被土匪打
败的!”隔了一会,彭轩抑住自己的怒气,把口气放缓了问。
“土匪?”老农十分困惑似地,半晌才略微把头抬起来:“没有土匪。”
“没有土匪?”彭轩竟被弄得迷惑了,他望向王祥:“捎回来的报告不是说被
大股土匪———?”
“消息确实是这样的。”王祥回答。
“那你怎么说没有土匪?”彭轩走近面前的老农,声音不觉地提高了一点:
“你刚才说东西被抢走了,还有,外面被马匹践踏的田地,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还
想瞒我不成?”
“你给我老实说!”看着老农低头不语,彭轩身旁的一个弟子喝道。
老农看看周围的人群,低声地说:“是———是城里的兵爷。”
城里的兵,彭轩的脑门轰地一响,他呆住了,好久的一阵子才回复过来。城里
的兵,我的天哪!竟是这样一回事。
“可是,城里的兵丁怎么又被打得———”彭轩实在说不下去。
“是张家兄弟的叔父张石头。”老农说:“张石头精通拳脚刀棍,他和张家老
二带了一些人,都是他们的亲戚邻人,在夜里,到兵爷住的地方放了火,还赶了牛
去冲……”彭轩没等老农说完,倏地返身上马,调转马首就走,捕快们忙不迭的赶
快上马,从后头跟去。
3 天哪!这怎么会呢?原先虽没把握,到底是小毛贼还是土匪干的,但隐隐中
总觉得一定有一批江湖混混,或者是别处窜来的土匪在后头撑着,要不然怎么会把
县城的百来个兵丁,打得落花流水呢?这县城的兵丁再不济,也不致敌不过这些乡
下人啊?可是,可是———看来王祥的话是不错了,石布林这地方的乡下人可刁蛮
得很!要不然———说是百来个兵丁会被这些乡下刁民打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教
人相信的。
彭轩沉默地骑在马上,心里跟着的答的蹄声翻腾。他的弟子和跃城县的捕快,
紧紧在后头跟着,虽然只是二十多匹的马队,在这小县份的乡村小道上,可着实称
得上浩浩荡荡的态势呢!偶或有一两个乡民,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但遥遥看到这惊
人的马队,瞬即便闪躲开去。
真不是滋味哪!向来除暴安良的“天下第一捕快”,如今闻风闪避的竟是这些
乡下人!
跃城来的兵丁,在这里到底干了什么事?
这样在心头懊恼的时候,彭轩的两眉不禁深深锁紧,而一张脸显得是更其严然
了。
转过一道丘岭下的窄路,眼前又是一片开阔的农地,三三两两的有几处竹林,
偶尔可以从林叶掩映处,看到一角茅舍。天已经快暗下来了,彭轩可以看到炊烟四
起,而远处似乎有一处炊烟特别浓密。
“这块地后就全是山了,我想,县里的兵丁大概就在那里。”王祥指着浓密的
炊烟处。
彭轩只轻轻地“唔”了一声,便继续前行。说是百来个兵丁,会被这些乡下的
刁民打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教人相信的。彭轩还在这样地想着。
他们终于来到那处兵丁驻扎的临时营地。那是一处大型的农舍,傍着一条小河,
原先大约有三边是竹林围着的,如今,这些竹林全被砍倒在地,看光景已经有好几
天,竹叶都干萎了。
距农舍有一小段路的村道口,那里有几个兵丁在守卫。他们零落地散坐在地上,
只有一个兵丁在看到彭轩这伙人马靠近时,才倚着长枪懒洋洋的站了起来。
“什么人?!”他横着长枪。
“代天府的捕头,彭轩彭大爷来了!”看着彭轩没有回答,王祥从后窜上几步,
大声地代答。
“快去通报!”站着的兵向其馀两个坐着的兵命令了一声,两个人挣扎着站起
来,其中一个踉跄地往农舍那边走去。彭轩望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兵丁,随即两
腿一夹,跟在通报的兵后头,迳自向里缓缓行去。两个兵丁也不阻拦,退过一边。
经过两个兵丁的身旁时,一股酒气直冲彭轩的面门。
农舍在一片广大泥土场的三边,彭轩骑在马上,可以看到稍远的一个边间,那
想必是厨房,火光从打穿的泥草墙上泄出,与广场另一角的临时炉灶里的熊熊烈火
相互辉映,火光照着广场上,东一堆西一堆地聚集的兵丁,泛出油亮的额头和面颊
来,大嚼的大嚼,喝酒的喝酒,间或还行着酒令,屋前另外坐着几个人,想必是吃
饱了罢,正在抽着烟管。
一行人在广场边下马,彭轩叫其馀的人等着,自己只带着一个弟子,和王祥穿
过泥土广场,往朝南的正屋行去,兵丁们大概看得出是县城里派来的罢,当彭轩几
个人穿过他们身旁的时候,他们只是望着他们,仍自顾自地在火光里吃肉、喝酒。
来到正屋前,彭轩站住身子,回头巡睃了一周泥土场上的兵叮那个老农说百来
个兵丁被一些刁民打败,嗯?!
彭轩望着兵丁们,兵丁们望着彭轩。
嗯,这是兵?怪不得——是怎样的刁民会把他们打败?
兵丁们望着彭轩,彭轩却回转过头去了,他听到屋子里面隐约传来女人的笑声。
和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里面出来一个方面大耳、衣衫不整的汉子,后面跟着几
名提着刀的随从。
“在下杜提才,不知彭捕头驾临,失迎,失迎。”汉子欠身行礼。
“跃城来的人马都在这儿?”彭轩也不客套,单刀直入地问。
“还有几十个人驻扎在那边,”杜提才指了指远处:“成这个……这个……犄
角——成犄角之势。”
彭轩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暗黑里看不出什么。
“清剿的事,嗯,上回的消息说被大股的土匪……”彭轩继续深入正题:“土
匪有多少人?”
“土匪是夜里来袭的,那时我们驻扎在山脚那边。幸好迎敌得快,只损失了一
点人马。”
“土匪到底有多少人?”
“大约———大约有上百人吧!”
“听说土匪是石布林这地方的人。”
“是,是的。”
“石布林这一头有这么多的壮丁?嗯?”
“大约有的。”
“那么是石布林所有的壮丁都造反了,才会有这么多土匪。”
“啊,这我怎么没想到?石布林的民性刁蛮,我这就连夜去抓这些刁民!”杜
提才这才明白落入彭轩的圈套了,但仍挣扎着说,一脸的汗珠,酒也醒了一大半。
“你能确定石布林所有的壮丁都是土匪?”
“……”杜提才还想挣扎,却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你凭什么抓?”彭轩不留一丝余地。
“知县大人命我全权到石布林剿乱。”杜提才突然把胸一挺,理直气壮地说。
彭轩且不答话,他从头到脚地把杜提才瞧了个透,然后望望屋子,又瞄了瞄四
周的兵丁,这才盯住杜提才泛着血丝的双眼,几乎是一字一字脱出口来,冷冷地反
问:“剿乱?剿乱是叫你抓土匪,不是叫你抓百姓,你这是剿乱?”
杜提才的一张圆脸在汗珠下涨成赤赭色。
“到底有多少土匪?”
他娘的天下第一捕快!杜提才明白他是完全栽在彭轩手里了,隔了半晌,才吞
吞吐吐地说:“当时是三更半夜,火烧了起来,有十几条牛从山上冲下来,却没看
清到底有多少土匪。”
唔,这样就报告说是大股土匪啦?嗯,一百多个兵丁,当然是要有百来个人的
大股土匪才能打败的啦,哼!
“打算怎么清剿!”
“这批土匪都逃进山里头去了,山里头,我们地形不熟,未敢造次,有待彭捕
头……”“石布林这一带可有什么通道?”彭轩回头问王祥。
“除了我们来时的这条路,越过这座山,有一条小道通往升城县。”王祥答道
:“另外,靠西边一带,地形崎岖险恶,人马不易通过。”
“你们可有派人把守?”彭轩问杜提才。
“还未曾有。”杜提才赧然地回答。
“那还抓什么?”彭轩说完,转身穿越泥土常一个小事件,竟弄成这个样子,
从代天府迢迢而来,遇到的竟是这些人!彭轩心中一份恼恨。可是事情既然弄成这
样,撒手不管似乎也不是办法;去抓张石头那些人吆,可又过了这么多天,怕不逃
到哪里去了。会逃到升城县去吗?还是西边险恶的“越过西边险恶的山后,是
什么地方?”到了停马处,彭轩突然问王祥。
“那里是桃源河,有个渡口,往西北又是一片山,人烟十分稀少。”
彭轩沉吟了一会,向他的弟子:“乔乙,你带几名捕快连夜赶回跃城,再快马
回府衙,请知府大人不必派大军来了,只要一、二十名捕快到升城县靠石布林一带
的道上守着,遇有外地行旅,多加盘问就是。”
乔乙带着几个跃城捕快,擎了火把,飞速地走了,彭轩这才向跟在后头的杜提
才说:“我把跃城的这些捕快全留在这里。你给我好好的守住山这头,不得再有扰
民之举,否则———当心你的脑袋!”
彭轩说完,带着他的4 个弟子和王祥正要上马离去,却听得黑暗里有人从田埂
那边,举着火把一路奔过来,还兴高采烈地一面喊着:“两只鸡,嘿嘿,又给我找
到两只鸡哩……”4 桃源河的水,流经石布林山区西边时,水势缓了下来,转个
弯,往北流去,河床也逐渐宽广,要到第二座山脚之后才收窄,再转弯,再奔流下
去。出了石布林山区西边的山口,往北一箭之遥的地方,有一座茅棚,因为废弃久
了,早已大半倾毁,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间或夹着几丝茅草。茅棚外靠河的方向,
摆着一个长竹筏,上面的绳索全都朽烂了,长竹筏只约略是个样子,实际上是根根
发旧败坏的长竹筒。
秋日的山区,此刻罩在山风和阴影之下,散发出一股冷沁的凉意,竟隐隐地带
着肃杀之气。
自午至暮,代天府的捕头,人称天下第一捕快的彭轩,已经在这废弃的渡口独
自徘徊多时了。从跃城出发,经过一日夜的奔波,天明时分才到达这荒僻的地方。
几个时辰的歇息之后,他便一直在这渡口等待着。
等待什么呢?彭轩自问。等待那一群土匪吗?或者说是一群刁民?他们是吗?
自从他们在石布林冲杀了县城的兵丁,已经这么多天,如果够聪明的话,早该
逃开了。可是桃源河的渡口上下,都仔细地察看了一回,似乎近来没有人马渡河。
会不会是经由升城那条道路过去了呢?可是那里接着的,都是人烟荟聚的市集村镇,
这么多的外地人,不会不引人怀疑的。难道,难道这些刁民会愚蠢到,想再去和跃
城的兵丁拚命?或者是眷恋乡土,还盘桓在石布林的山区里?盘桓在石布林的山区
里,迟早是死路一条啊!这些乡下土佬!
彭轩坐在一块石头上往对岸望去,对岸是一片茂密的芦苇,再后面就是绵亘的
山岭了,一座接一座。如果是我,彭轩想着,渡过河去,活命大概是不成问题了。
他们会从这边来吗?彭轩转头望了望山口那儿,看不到一个人影,但他知道他
的四个弟子和王祥,正在山口上面的林后守望。
如果那些刁民从山口出来,那万万逃不出彭某人的手掌心的。他们会乖乖地让
咱们押回跃城?押回跃城,那是砍头示众的;他们会拚命?嗯——那彭某人只有拔
剑了。
天下第一捕快,对付的应该是道地的土匪才是,却来对付一些乡下的刁民,是
真正游手好闲的刁民倒也罢了,怎么竟只是些——唉!
王法岂是可以随便干犯的,杀头的罪呵,这些蠢人!
山口那里还是没有动静,彭轩心里头突然有几丝庆幸的安然。只要不来这里,
便不干我彭某人的事,彭某人杀的是汪洋大盗,不是土老百姓!
可是——,如果不死在彭某人手里,迟早仍旧要死在跃城或升城的兵丁捕快手
里,啊!彭轩想到这里,望着眼前流淌的河水,不禁发出了一声喟叹。
天下第一捕快,天下第一捕快,捕的是什么东西啊!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在彭轩左侧不远处落下,斜插入沙石
中。
那是说——那是说他们终究还是来了?为什么要来这里?彭轩盯著那支作为信
号的箭有好一刻,才走过去拔起,踱向山口。
彭轩一行在山口的巨石后面埋伏了一会,便见前面的山道弯处,走过来乡下农
民装扮的五个人和一匹马,他们的衣衫都已残破不堪,神情疲惫地拖着他们的脚步。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老者,后面跟着的都是约二、三十岁的农人,最后一
个牵着那匹瘦马,每个人都背了一把刀。显然,这就是在石布林把百来个兵丁打得
落花流水的大股土匪了。
彭轩看得有些呆了。怎么竟是这样子呢?这和他所想的太不一样了。都是些乡
下人没错,可是一天一夜里想着的,尽是些壮蛮的彪汉,如今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
骨瘦如柴、形容萎缩的人形。
当彭轩他们从巨石后面跳出来的时候,不知是连日的困顿,还是慑於眼前劲装
的六个捕快底气势,这一行人一时茫然地楞在那边。
“你就是张石头?”彭轩审视了一会儿为首的老者:“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
违犯王法!还不赶快束手就缚?”
几个人都没有应声,眼前戒备地巡睃四周。
见他们没有反应,彭轩往前逼进,几名弟子正要跟进,被他挥手止祝彭轩一步
步地走近,这些农民渐渐现出惊恐的神色,纷纷拔出背上的刀。
行到近前,大约是看彭轩只一个人而已罢,为首的老者突地抢上几步,手上的
刀举起,迎着彭轩的面门便砍。彭轩看着对方的刀到了,才倏地侧开身子,右手一
挥,老者便被推倒在地,刀从手中脱落。
原先跟在老者后面,也举刀上前的几个人,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身手,刹那间自
己人便倒在地上,一时都惊吓住了,呆在当地。过了好一会,地上的老者才挣扎着
摸回刀,爬起身来;只见他略一犹豫,再度挥起刀来。
这回,彭轩不等他的刀完全挥起,便前趋一步,飞快地扫出一腿,霎时的工夫,
便见老者跌翻在地。彭轩紧跟着上前,左脚踩住了老者的背脊,一面缓缓地解开背
上的长剑,交在左手,右手慢慢地开始拔剑。
眼看剑已拔出一半,原先牵马在后的那名农人突地把刀一放,窜上前来,倒地
便跪,叩头不已!
“大爷,饶命,捕快是我杀的,我的叔父只是仗义为我们兄弟出气,不知道触
犯王法,请饶了他吧!……人是我杀的,让我抵命好了,大爷,行行好,放过他们,
求求你,大爷,下辈子我变牛变马……”
彭轩一时呆住了,拔剑的手停了下来。行走江湖几十年,叩头求饶的人不是没
有见过,但是叩头为别人求饶的,这还是第一遭遇见。地上的人还在拚命地叩着头,
而跃城的兵丁竟说这是刁恶不赦的土匪!
彭轩盯着地上的人,突然间他觉得他叩头的姿势,和昨天向他叩头的老农是一
个样子。
“剑既出鞘,岂有放过之理!”彭轩说道,回首大声地向后面站着的捕快:
“今天彭某人要大开杀戒,这些人我一个足够对付了,你们先回石布林等候,我料
理完了,随后就来。”
彭轩的弟子们挨了过来,可又犹豫着。彭轩眼睛望着前面采取戒备,见弟子们
没有动静,旋又喝道:“怎么,没听到话吗?我一个人足够对付这些刁民了!”
五个捕快这才牵马过来,绕过彭轩眼前时,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彭轩暴怒
的眼神,赶忙错开石布林的刁民,往山区行去。
等一行人完全消失在山道的转弯处了,彭轩这才把视线收回来,望着眼前凝神
戒备的乡人,脸色逐渐放开,把踩在老者身上的左脚收回,然后把拔出一半的剑身
缓缓地退回剑鞘。
10石布林地方的乱子已经平定了,跃城里的人心安定了下来,这些天来想出城
到乡下去的人,也都纷纷赶着出城。
鸿记茶楼恢复了先前的老样子,大户豪门、公子哥儿聚谈起来,个个眉展眼开,
比起前一阵子,刚闹土匪时脸上的阴霾,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都是闹了这些土匪,害得去年从城里买回来的弓,都没有试试的机会。”吴
公子抱怨地说,可又笑着拈起一块猪油糕。
“现在还不迟啊?咱们还来得及出城打猎,要迟了,秋天一过去,便看不到野
兽啦!”周公子说,端起面前的一杯茶。
“好主意,咱们回去着人准备,来得及,明天就出城,可是——会不会遇到那
些土匪啊?”
“嗳,你放心啦,虽然漏了几个土匪,可是,料他们没有这个胆子回来,他们
有几个脑袋?”周公子倒是不在乎。
“怎么竟让这几个土匪逃走?不是说天下第一捕快来到,土匪强盗齐丧胆吗?
怎么竟……”“嗳!谁知道呢?他们在石布林等了一天一夜,还是没等到他,这才
十几个人马开去桃源河渡口,可是,找遍了那地方,什么也没找到。”周公子说:
“我看哪,八成是年岁大了,又要逞强独斗5 个凶悍的土匪,当然是斗不过了,要
不然就是技艺根本就不如传说那么厉害。”
“可是,怎么彭轩本人都不见了?”
“这你还猜不出吗?让5 个土匪逃掉了,身为代天府的捕头,还有什么颜面见
人?”周公子恨恨地说:“当初还劳累县老爷出城去迎接他,算我们瞎了眼!”
什么天下第一捕快,也不过如此罢了!话喧腾了开来,整个跃城的人都这样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