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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管不了
受伤
猛听见一声马嘶,接着“噗”的一声,有东西“嘶”地飞向空中,接着响起了液体流出的汩汩声。
江满红的鼻子在发酸,想拼命忍住眼睛里的东西。他的手抓紧了被子,手臂上的纱布又被浸红。
脚步声传了过来。江满红闭上了眼睛。
关风将军走到他床边,突然轻叹了一声:“已经没有粮草喂战马了,早杀肉肥。”
江满红不语。
门外,烟味传来,还有那久违的肉香。死城,谁说这是死城,这不就是生活的气息、生命的气味吗?关风的手又习惯性地放到刀柄上。
一个老兵端着碗肉汤进来了,将军看了他一眼,走到床沿坐下来,扶起江满红的头,看着老兵把肉汤缓缓灌进他口里。热汤进了江满红的喉咙,使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脸上也泛起了一层红,越来越红……
老兵大叫一声:“将军。”
关风将军闪电般抓起江满红的右臂,连点了几点:“是热汤让他的血活了起来,毒扩散。”关风拔出腰间的匕首。老兵的手一抖,又一紧,碗终于没有掉下去。他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端进来一盆火炭。
江满红右臂上的纱布已经被解开,微微泛青,在前臂上有核桃大小的黑色伤口。
关风将军把匕首放到火上烤了烤。老兵闭上了眼睛。突听“啊”的一声大叫,老兵睁开眼睛,看到江满红右臂已经少了锥形的一块,人也痛昏过去。关风在他手臂上又连点几下,可是血并没有止住。关风扭头看了看火盆,用匕首刺起一块火炭。老兵又闭上了眼睛,只听见哧哧声响,还有江满红的一串低哼。一股焦味在室内弥漫。
受此刺激,江满红竟醒了过来,但眼神很快软了下去。
关风将军凑近他的耳朵说:“如果因为这点苦痛就活不下去,你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江满红的手臂猛地动了一下,又静下来。他又昏了过去。
再看老兵,已老泪纵横。
人的生命意志有时就在于你的态度。老兵叹道:“想不到满红能够挺得过来。”
关风将军微笑道:“他自是与别人不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时,他就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现在他不只维系着自己一个人的生命,而是整个中城的将士。”
“可是,他伤成这样,这时让他出城是不是太冒险了?”
“只有赌这一把了。”关风将军看了看西天的太阳,“其实他们早可以攻城了,我想,他们的目的是要我们彻底死心,然后投降。”
老兵面露忧戚:“其实,红梦是最讨厌杀戮的。可是他自己……”他看了看关风将军,“有些事,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啊。”
突围
探子突然来报:“禀将军,发现了一缕炊烟。”
楼红梦将军挥了挥手,探子退后,转身,离去。楼红梦对身旁的金副将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定是有人要饱餐,准备突围了。”顿了顿,又说,“如果是江满红,放他过去。”
副将讶异:“江满红中了毒箭,还可能活着吗?”
楼红梦叹道:“他是一条汉子,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副将更疑惑:“可为什么要放他走?”
楼红梦长呼一口气说:“他是英雄,英雄只有心死,才会放弃,投降。”
正说着,突然城门推开了一条缝,一匹马驮着一个人飞奔而出,正是江满红。兵士立即放箭,江满红左手扯下披风,舞出一片灰影,那些箭触到披风,纷纷四散开来,有的竟又飞回去,刺伤了几个兵丁。与此同时,他的马已经冲进了兵士之中,披风挥舞间,硬生生地从中扫开一条路。
副将问:“要不要我去?”
楼红梦摇头。
江满红冲向那群围兵,却突然向右拐。
楼红梦道:“聪明。”
右边是骑兵,他们没有料到有人敢从此突围,但并未松懈,立即有人迎上前来。江满红放眼一瞧,看见一名身穿铠甲的大汉骑着匹白马,当即直迎上去,披风一抖,抛了出去。那大汉见披风飞来,长刀一立,纵劈下来。当披风被劈开,那大汉就看见了江满红凌空飞来的身影,登时只觉得脖子一凉,而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满红腾空杀掉大汉,那匹白马已要从身侧冲过,他双脚一夹马尾,借力倒腾一跃,跃上马背,狠拉一下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硬是拐了一个急弯。
江满红微欠身,在马臀上拍了几掌,那马立即全力冲出。所过之处,又留下几具尸体。而后,拖着一阵尘烟远去……
绝援
在海将军府已经等了一天,海将军竟然一直没有露面,而军情是拖不得半刻的。江满红突然明白了。他喝干了壶中的酒,踹开门走了进去,直奔大堂。
大堂里正欢声笑语,突然几个人飞了进来,摔到几桌酒席上,砰砰的一阵乱响。而后,便看见江满红昂首而入,后面跟着几个兵丁,跃跃欲试。江满红突然一个转身,伸手一抓,又一个人被摔到了一桌酒席上,又一阵砰砰的摔盘声。
海将军离座而起:“江满红,我敬你是一员猛将,你不要太过分。”
江满红大笑几声,狠声道:“国破山河碎,罢了,我知道对你们这群东西讲也是白讲。”转身而去。
海将军大喊:“留下他来。”
门外的兵丁散开,闪出一个手执双锤的巨人来。
海将军喝道:“江满红,你以为我这地方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江满红只瞧着眼前的巨人,长叹:“如此神勇,不在战场,可悲,可悲。”
巨人抡起双锤,上扫头,下撞腿,舞起两道旋风。江满红不敢硬碰,正要使出太极旋风步,寻找弱点,那巨人却突然向前一冲,迅速绝伦。江满红方知此人头脑并不简单。眼看已经避不开,他只有双掌击出,砰的一声被震飞,落到最外边的一桌酒席上,周围的人纷纷散开。尽管江满红只是借力退后,但还是被震得双手发麻,右臂伤口又是一阵刺痛。
那巨人不依不饶,左锤当空砸,右锤凌空挂,让江满红几无退路。
江满红双脚一紧,桌子裂开,他的人顿时矮了两尺,大锤从头顶嗡一声扫过。他足尖在地上一蹬,快速滑了开去。同时桌子所在处砰的一声,地上碎石四射。
他刚站起,猛然背后一麻。
海将军已出手,点了他的穴道。
海将军正狂笑不已,突然一惊,却见江满红转回身来,运指似电,反在他的腰间一点,张口骂道:“老子受伤时已经被点过无数次,还怕你点。”
看到巨人发愣,江满红猛抄起海将军的身体抡了出去。
堂中尖叫声连连,只见海将军旋舞着飞向巨人,巨人赶紧弃锤去接。江满红飞身而起,凌空赶了上去,脚在巨人的背后反踢,借力加速,竟又追上海将军。他抄起海将军的身体,猛然向背后抡起一抛,然后一跃而出。
只听见后面砰的一声,传来一个人的呻吟。
副将问:“将军,现在我们可以很快攻下城了,为什么只围不攻?”
楼红梦道:“哀兵犹有虎势。”叹了一口气,又说,“一旦攻城,就有无数的人会死;城破,又有无数的人死。”
副将笑:“这是战争。我们围城也有人会饿死,城破一样会死人。”
楼红梦道:“不一样的,如果他们投降,就有很多的人不必死去。”
“投降,将军真认为关风是投降的人吗?”
“是整个城,不是他一个人。”
绝命
城外围兵还排列严明,但这么些天的平静已让他们松懈下来。
这天,突然一阵灰尘冲天而起,远远地向中城漫过来。守城的巡卫急忙通知关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定是江先锋搬来了救兵。”
可是,当围兵紧张地布好阵式,才发现这是几匹马拖着松枝奔来。
“看来他回来了。”楼红梦叹道。
那几匹马被拦住,拉走。突然又响起急雨似的一阵马蹄声,一匹白马从还未散尽的灰尘中奔出。前面的围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他冲过。后面的围兵这时尚面向城墙,阵式未变。所以当那一骑冲进他们的阵中时,他们就显得措手不及。
白马上的人正是江满红,他一阵风似地闯过前队,沿途手起刀落,撕开路就冲了过来。
城墙上的人早望眼欲穿,突见这马冲来,有人喊:“是江先锋!”
“开城门!”关风喝令。下面早有人准备好了,命令一下,城门立即开了一道缝,放进了江满红,又砰地一声关上。江满红冲进城中,并不下马,直向将军府驰去,把那些急着打听救兵消息的人丢在后面。
在将军府坐了片刻,关风将军赶回,看了看江满红的脸,挥手吩咐下人退去。
“怎么?”关风问。
江满红离椅而起,紧走几步到关风面前,右膝一曲,双手一拱,便待跪下,却被关风一把扶住:“你已是冒着危险而去,我岂能再怪你?”
江满红抬头,见关风将军眼窝深陷,显见多日未曾睡好,长叹一声。
关风慨然道:“恐怕我中城父兄不是被杀死,而要被饿死困死啊。”
老兵走了进来,哑着嗓子问:“真的到绝路了?”见没有回答,转身奔了出去。关风与江满红赶紧跟上。
在城墙上,老兵仰天一吸气,吹响了号角,那声音颤了颤,向城中四散。他那一口气很长,一串长音幽幽的,如泣如诉,连城中的空气似乎都在颤动。墙头的巡卫站直了身子,眼泪在眶里亮亮的含着,终于流出……城下,已听见有人在小声抽泣。远远地向那城外围兵望去,却见他们也停止了动作。一时,仿佛天地间只有那声音在游动,缠绕得人脱不开身去,陷在云里雾里。
号角声停下,老兵的身子歪了歪,江满红赶紧扶住,老兵却推开他。
只听见一声马嘶打破了宁静,马蹄嘚嘚,只见楼红梦如飞而来,身后的披风像长长的翅膀。楼红梦一勒马,在城墙下向左兜了半圈,停下。
见一巡卒弯弓搭箭,关风一声喝止。
老兵的声音在抖:“中城死了。”
世界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应答。刚才老兵的号角声中,中城的将士已经猜出了江先锋此行带回的消息。
楼红梦扬声道:“只有一条路了,只有一条路了。”
关风朗声道:“这里没有投降的将军。”
老兵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这些都是将的死人啊。”
关风的手一抖。头顶的烈日都大了许多,满世界都是眩目的日光。
“你小时候就很珍惜生命。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城中的千百将士还有无辜的百姓呢?”楼红梦将军嘶哑着喉咙说,“我知道你守城是为了保卫家乡,不想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可是你已经努力过,你现在援尽粮绝,只剩下伤兵饿将,你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关风将军望了望天,现在如果无人,他一定会大哭一场。可是,从他当兵的那一天起,元帅就说过,战士只有死在战场上才光荣。投降是最可耻之事。
“我本来可以攻城的,可一攻城就会有死伤,我不想看到这种死伤。”楼红梦将军说。
“可是你还是带兵攻城。”
“我不带兵自会有别人。”
是啊,这场仗总是要打的,能怪谁呢?楼将军不来,说不定就是李将军、张将军。怪,只能怪战争吧……
关风将军向右看,士兵们眼窝深陷,双眼布满血丝,铠甲上满是血污灰尘;关风将军向左看,士兵们眼窝深陷,双眼布满血丝,铠甲上满是血污灰尘。
这场仗为何要打?也许士兵们认为是为了保卫家乡,可是眼前国将亡,到时家乡也许还称为家乡,只不过是另一个王的领土,另一个王也许还会发动战争,打仗的名义也还是保卫家乡。
关风将军想起老母,她在等着他的归来吗?这些将士也都有亲人啊。
“只要你们投降,不想再打仗的立即发放路费,想加入我军的决不另眼相待。”楼红梦将军嘶声大喊,“让他们早日脱离苦海吧。”
“将军。”一个战士忍不住喊。关将军看了看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将军。”“将军。”……一声声喊,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陪着他出生入死的战士在喊。他知道他们在等着他的一句话。是战,他们会拼命;是降……他知道他们是不想死的。
“城守不住了。”关风将军持刀在手,转向城下喊,“好,楼将军你一定要记住今日的话,决不伤害百姓,战士或去或留顺其自便。”
关风突然拔刀,江满红愣了愣。
“江兄,去把我的弓取来。”关风这一声说得格外柔软。
江满红刚转过身,突听见关风将军一声高喊:“好,降了!”江满红感觉不妙,急忙转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噗的一声,一匹红练便冲飞了关风的人头。
那人头在空中转了转,向城下落去,楼红梦驰马接住,见关风双眼已闭,长叹道:“果然是没有投降的将军啊。”
突然一队人马跑过来,远远的喊道:“将军,有旨。”
楼红梦看了看关风的人头,手一扬,人头便飞向了城墙上的江满红。
“——征中将军楼红梦,能破城而不攻,致士气低落,今撤其将军之职,令金副将暂行其责,立即攻城……”
楼红梦站起:“可他们已降。”雷公公奉上圣旨,面无表情:“这是圣旨,而且,你也不是什么将军了。”
楼红梦突然摔下圣旨,奔出大帐,操起一杆长枪,骑马如飞而去。
雷公公惊圆了眼睛:“他这是干什么?”
金将军讷讷的道:“不知道。”
绝地
攻城阵势已经布好,队伍已开始动了。却见中城之前,一将手执长枪,披风如云。
“他们已经投降,决不能攻城!不然,何显我仁义之师?”
雷公公与金将军越众而出。雷公公尖着嗓子道:“楼红梦,你想造反吗?我命令你立即撤回来,参与攻城。”
楼红梦长枪猛然就地一扫,沙石被激起一道弧线,前排的人马立即被击倒了一大片,队伍停下了。
雷公公叫道:“楼红梦,你反了!来人,射箭!”
没有人射箭。这,毕竟是他们曾经的将军啊。
队伍微微地动了动,几骑走上前来,正是雷公公的侍从。
“射死他。”
楼红梦的长枪一挥,那几支劲箭很轻易的就被拨飞。
“卫队何在?”雷公公声音越发地尖了。
一队人马排众而出。
“射死他。”
空气中传来嘶嘶声,箭划得空气都微微颤动了。楼红梦长枪舞成一道网,可这箭,就如水一样。马惨嘶一声,轰然倒下,身上已满是箭。箭停了。楼红梦突然推开马尸,从下面站起,满身都是马血。他手中的长枪就地一扫,沙石漫开。
金将军大喊一声:“不要啊。”
楼红梦却已随沙石扑到,长枪如梭,二十四路会风枪暴雨而出,卫队士兵不断惨哼飞出,转眼平静。
几个侍从挡在雷公公面前。
“金将军,我命令你杀了这个反贼。”
金将军尚未反应,楼红梦已与侍从战在一起。
那些侍从也都是好手。围住楼红梦上下左右同时招呼。他们骑在马上,自上而下,楼红梦上盘受到的攻击更多。他们的长枪扎鱼一样当头刺下。楼红梦闪展击卸,一时被铁桶般围住。城墙上,老兵满眼是泪。江满红在后面扶住他,众将士望出去,只见那围军中弥起一团灰尘,铿锵之声不绝传来,他们同样的心急,那关系到他们的命运。
两个侍从突然从马上跃起,以枪当棍,狠砸下来。
楼红梦长枪一举,迎上去,迅速下撤卸力,却还是经受不住,立即矮了下去。同时,几杆枪乘机刺下。楼红梦猛然在地上一个翻滚,右腿仍被刺中,那枪尖一拉,伤口鲜血飞溅。但他翻滚的同时长枪也抡了一圈,那几匹马四散而飞。
楼红梦一跃便待冲上去,无奈右腿一软,长枪拄地。那些马飞了出去,人却跃下,立即两个侍从的长枪直刺过来,楼红梦已躲不及,他猛然双手一用力,身子腾空,伸手抓住枪柄,身子绕着枪柄旋了一周,飞脚踢开了那两杆枪,又借力一跃,拔起长枪向雷公公便刺。
金将军急喊一声:“不要啊。”慌忙举枪横格,楼红梦身子被震一偏。金将军却将左手松开枪柄,改为右手单握拉回,又如毒蛇一般的送出。楼红梦在空中已不能闪避,哧的一声被当胸穿过。
金将军一怔,松开手。楼红梦落地,可他的枪锵然一声扎在地里,他紧紧抓住,口吐鲜血,竟立着死了。
天地蓦地静了,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喊:“我的儿,这才是我的儿啊。”
一个人自城墙上跳下。
江满红想不到老兵突然跳了下去,他要伸手去拉已来不及。只眼睁睁的看着老兵跌落。落地声并不响,只是那咯咯的骨折声却让人心寒。
中城的将士这才知道原来老兵与楼红梦竟是父子关系;也明白了老兵一直受关风将军特殊礼遇的原因;还明白了那个曾被他们骂了千千万万次的降将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老兵是双脚着地,双腿立断,可他顾不得痛叫一声,直向楼红梦的尸体爬去,终于爬到了楼红梦的脚下,扶着他的腿,竟慢慢地立起。老兵的手缓缓上移,终于抱住了楼红梦的肩头,接着他的头一歪,靠在楼红梦的肩头不动了……
战场平静了。
刚才打斗激起的灰尘已经散去,一杆枪立在那儿,仿佛是一个儿子拄着拐杖,后面,背着他的老父亲。
江满红长啸一声,捡起老兵留下的号角,向着天空吹起来,那号角声仿佛是一个粗豪的汉子在哭泣。只听见城墙上有长枪落地的声音,声音密起来,又传向了远方,那些围兵的长枪也纷纷的倒下。仿佛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被割倒,那长枪倒地的声音梆子一样的响起……
雷公公尖声喊道:“攻城,攻城……”可是那长枪倒地的声音,还有那号角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他张开嘴巴的表情是那么可笑。在这万人的大阵中,他显得那么渺小。他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像是在作着垂死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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