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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倾

作者:霜衣

万里风停云散,南望处,正是长安。

一队玄铁兜鍪明光铠甲的军士,在长安北郊的驿馆里凝眉伫立。这队军士虽处骄阳之下,眼神却依然如经霜带雪般冷冽。驿馆中自驿丞以下都在外院的耳房聚着,虽然闷热,却没人敢出门半步——守在门外、自辽东返京的几个军士浑身带着煞气,他们手中的刀似乎兀自有股子血腥味儿。被这群悍卒驱到耳房后,驿丞便交代手下:都老实呆着,新任辽东行军总管李弼将军便在内院歇息,谁惊扰了他便自个儿抹脖子去吧。

众军士也都屏息不语,自从那辆神秘的马车驶进来,直驱到李将军卧房前,众军士便再也没回过头,只闻得一阵香风,马车上下来的该当是个女人,但那女人是谁?众军士不敢看,也不敢去想。

李弼却在房中亲手斟了一杯茶,端到那个帷帽低垂的女子面前,动作轻极静极,却又仿佛极随意,施施然不带一丝谄媚。李弼轻踱了几步后坐下,虽身带甲胄,却仍掩不住翩翩风致。那女子闪眼一瞥,轻笑道:“追远,如今愈发有上将军的渊渟气度了。”

李弼淡淡一笑道:“比你凤仪天下的势派自是不如。如今玉门关外正有西突厥大军压境,吐蕃也已是横扫吐谷浑,西边的军事已是危若累卵,这时召我返京,不是要我领兵西征吧?”

“追远,跟我还何苦打这诳语,”那女子轻轻啜了一口茶,“累卵之说自是不错,却并未见得是个危局,西突厥早就是被太宗吓破了胆的,这回好容易让咱们的暗子说动他们出兵,不过是给这累卵之势再加一点分量罢了。吐蕃却是个大麻烦,他们已联络南边的诏蛮,要从剑南扯一扯腿子,好让唐军不敢轻涉青海湖援救吐谷浑。”说着却又咯咯一笑,“追远,我这才知道,你在越析诏布下的那着棋,原来真的是有深谋远虑。”

“咱们?”李弼喃喃低念了一句,嘴边泛起一缕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欣慰的笑意,“吐蕃这般作为,不正合你的心意吗,让你一手堆起的这累卵愈发摇摇欲坠,你才好趁这外忧内患之际,将那几位掌军的老将放到这油锅里烹上一烹,然后再从中取利吧。只是,你便不怕这局面失控吗?”

“追远。”那女子忽地站起身来,袅袅亭亭走到他身边,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凑在他耳边呢喃道,“你是我的战神……有你在,哪里会失控?”

李弼听她说着两人都全然不信的话,明知她布此大局,自然另有应变的后着,便闭上眼睛,把一颗心往那馨香暗浮的温柔里沉了又沉……

曲江两岸楼阁起伏、亭台林立,岸边遍植垂柳、花草繁茂,有职份在身不敢擅离京城、又腻了中冰块镇出的冷气的达官显贵们,都喜欢到曲江上来放舟。湖面开阔,清风徐来,确是长安城里最凉爽怡人的天然去处,纵是水上有些日头,也都被画舫的凉篷给遮了个干净。能在曲江里游弋的画舫,都是雕栏画舷、绸帐丝幔的争竞奢华,船上都带了乐班,笙歌阵阵,靡靡于碧水清波之上。

此时曲江上正是轻丝软管,细乐缭绕,却只听一阵锣鼓的声音鼓噪开来。几艘画舫上小憩的人都带了怒气张望,待要喝骂时却又都闭了口。传来锣鼓声的那艘船高大轩敞,宛如一座浮动楼台般,识得的人都知道那是卢公府程的座船,程的权势自不必说,程的长孙程雎又是长安城一班勋贵纨绔的头领,这里面牵扯了多少门阀的公子少爷——却常就聚在那艘大船上,失心疯了的人才去跟这帮气焰熏天的少年公侯计较,吵便吵罢——权当是自乐班换了曲目。

那大船上的人自然也不去理会是否吵了别人,程雎正拍着手喊叫,仰头望着桅杆上爬着的一个人,这画舫上桅杆本是虚设,今日程雎突发奇想,就拿来作耍,出了彩头设赌,命人敲锣打鼓,锣鼓停时若有人攀上桅杆顶端,便赢了赌金。因应赌的都是下人,程雎觉得无味,便发脾气踹了一脚杨敛,杨敛倒也识趣,噌噌几下便攀了上去。船上众人都是世不凡非公即侯,见堂堂顺命侯的二公子像一只泼猴一般伶俐地蹿在桅杆上,也有人觉得心下不齿,但纵有这些许不快的人也很快就释怀了:本是前朝皇室罪王遗脉,靠着长孙的,如今长孙也倒了,杨吃了挂落,一人死的死,徙的徙——这样的人活着也是个赖皮猴了,不作弄他却作弄谁去?好歹有乐子看便罢了。

眼看杨敛动作迅捷,就要到了杆顶上,程雎却转眼望见不远处一艘精致的小船悠悠拨水而来,虽然船速缓慢,但方向却无疑,正是冲着自己这边。程雎凝神细看,却见那船上随风飞扬着几条黄色流苏,船舱里纱幔之后,似是有个人影。连船体都是明黄的,是皇无疑了,只不知是哪个贵人。程雎心下暗自忐忑,生怕冲撞了什么大驾回吃祖父的鞭子,连忙叫停了锣鼓。

杨敛却已攀到了桅杆顶端,听到锣鼓停歇,便高声问:“程大哥,小弟可是赢了?”程雎却全不理他,杨敛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也不敢下来,兀自攀着桅杆,蜷身缩脑愈发像了猴子,惹得众人又一阵大笑。

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人闲坐品茗,不理程雎胡闹,只拢了扇骨敲着手掌,见杨敛遭此戏弄,不由皱着眉头仰头看了过去,阳光刺目,那人便没注意已与杨敛的目光对上。杨敛却是瞧了个清清楚楚,见那人神色中混杂着不快和怜悯,心下顿时酸了酸。

那艘小船已是挨近大船,一个娇俏的侍女步出舱来,扬声问道:“那边船上的可是程小公爷和诸位大人?”程雎微微躬身一礼,答道:“正是。”

众人忙都随着程雎施礼,那侍女不便受礼,侧身让过,只听那纱幔背后传出一声浅笑:“不必多礼了,见你们这边热闹,忍不住凑了过来,不打扰吧?”

早有人认出了这位是寡居的兰陵公主,声音传了过来,程雎忙应道:“公主瞧得上我——臣等,臣等荣幸得很。”说罢程雎大胆望去,只见轻纱之后,一个人斜躺在藤床之上,体态婀娜,丰姿绰约,不由心下有些痒痒。众人知道小船上是兰陵公主后,也都瞪大了眼,一眼一眼有意无意地扫过去,恨不得把那层纱幔扫掉才好。

太宗的几位公主大都刁蛮任性,喜好干政,娶了公主的人被折磨践踏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被扯进政争甚或谋反,所以在场众人虽然都是大有资格做驸马爷的,但平时都对公主们避之唯恐不及——但对这位兰陵公主除外!兰陵公主美貌久传于外,素性淡泊,不与闻政务,最为重要的是,兰陵公主早已婚配,且早年便死了丈夫。偷寡妇,加之是偷一个没有野心的公主寡妇,可是这些纨绔少年日思夜想的事情,皇的风流韵事多了,便是出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会儿恰巧撞上兰陵轻舟简从,似只带了一个侍女,更壮了众人的胆子,连带程雎在内,便有几人心痒难挠,眼珠子勾着直欲滴出涎水来。

霎时间众人又喧哗起来,问安的,攀交情的,卖弄才学的,显露身的,不一而足。兰陵公主只是于纱帐内微笑,略微答一两句话,待众人语声稀落下来,才问道:“不知你们在耍些什么,有趣么?也说与我听听。”

程雎忙将擂鼓爬杆一事说了一通,说到最后,指着兀自在杆顶缩着的杨敛大笑道:“殿下,你看杨敛这副模样,像猴子不像?”

兰陵其实早就望见有人爬杆,见程雎犹自得意,便皱皱眉道:“大暑天的,在那个地方晒着可怎么好,先让他下来吧。”

程雎见公主似有不快,忙转头朝上喊道:“猴……思默兄,下来吧。”杨敛这才顺杆滑下,直坠到地上,拍拍尘土站起来,哈腰道:“程大哥,这杆儿太高了些,小弟上到一半就吓破了胆子,什么都不知道了,两耳轰鸣,竟没听见锣鼓何时停的,不知小弟是否赢了?。”

程雎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脚:“嘴倒油!什么输啊赢的,彩金给你便是。”杨敛满脸堆笑道:“既如此说,却之不恭,小弟谢过程大哥,就当是程大哥行善的,回头小弟亲去慈恩寺添香油替大哥积福。”

程雎听得极为受用,哈哈大笑道:“赏!”一旁伺候的下人捧着彩金过来,也就是几串钱,杨敛欢天喜地地接下,却听一人冷冷说道:“前日兄弟在瑞云坊看了场猴戏,不过扔了几枚制钱,呵呵,还是程兄大手笔。”杨敛匆匆瞥过去,见那人是苏洛翊,便连忙低下头去不作声,嘴边却仍是挂了笑——苏洛翊的叔爷便是辽东行军总管苏定方大将军,苏定方如今是大唐干城,水涨船高,这位苏小爷也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苏洛翊性情直快,是戏弄杨敛惯了的,见他知趣,冷嘲热讽了几句也便撂下,又转去向兰陵公主献媚。杨敛却是不敢搭讪,只朝小船默默施了一礼,嘴唇嚅动,算是见过了公主。于这众人嘈杂之中,杨敛却偷眼看见纱帐内兰陵微微欠身,似是在还礼。杨敛环顾左右,发现除自己外并无他人在行礼,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又苦又甜似悲似喜、说不清楚的滋味来:在这茫茫曲江之上,却只有这位身份最高贵的公主看得起自己。杨敛强捺住心头波澜,不敢在人堆里多停,垂首退到一角,背对众人,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望向远处。

兰陵确实是在向杨敛还礼,却也没有多想,只是一视同仁罢了。见杨敛转身而去,步履微蹒,兰陵忽然觉得这个以厚颜下作闻名长安城的侯府公子,背影中似有说不出的失意惆怅。这满船贵胄,却也只有杨敛和那位端坐品茗的人离自己最远。思及那人,兰陵忽地抿嘴一笑,神情羞喜交加,又有说不出的温存。兰陵含笑的样子,早被直勾勾盯着她的几人看到,直觉这一笑灿若夏花,似有光芒从纱帐后直透出来。如此众人愈发了不得,如痴如醉,手舞足蹈,几欲癫狂。端坐品茗的人见此情景,也是一笑,却半是嘲讽半是得意。

程雎心痒痒得厉害,想卖弄一下再博美人一笑,便叫人拿过长剑来,要与人演武。众人哪是他对手,见他发疯,都笑而避过。程雎虽然跋扈,却也不敢跟这帮少爷用强,便扯了嗓子喊杨敛:“快来,跟你程爷爷练上几个回合。”

杨敛听见程雎喊叫,本来耸起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颠颠儿地跑过来,满脸堆笑道:“程大哥武功盖世,小弟哪里是程大哥的对手?还是饶了小弟这遭吧。”

程雎不耐烦道:“哪来那么多屁话,快拿剑——爷爷依旧出彩金就是——五十两!”杨敛听见“五十两”,不禁眉梢一动,不再推却。程雎见他答应,更是高兴,嚷着让众人让开,要与杨敛比剑。

兰陵在船上见程雎混闹、杨敛又要遭殃,皱眉不语,想出言阻止又觉不妥,稍作寻思,便缓缓扬声道:“程兄,宝剑锋利,伤了贵体可不好,本宫这里有两条藤杖还算结实,便借与你演武可好?影儿,将那藤杖取与程大人。”

那名叫影儿的侍女撅着嘴,老大不乐意地从船舱中捧出两条藤杖来。程雎见美人关怀自己,半边身子都酥了,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忙亲自接过。那藤杖长而虬曲,色泽光赤,杖头雕成龙首状,栩栩如生,此物产于乌蛮之地,中原罕能见到,程雎识货,愈发觉得美人垂青自己,甩手掷一条藤杖给杨敛,急欲出手,让兰陵看看自己的英姿。

那端坐品茗之人乍见赤藤杖,似是有些吃惊,望向小船,只觉兰陵似乎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也是一笑。两人悄然对视,却无一人留心——程雎已挥杖攻向杨敛,众人都注目观看。那人转眼瞧去,又是一笑,程雎手中虽持杖,用的却都是板斧的招式,直劈横削,虎虎生风,颇为滑稽。

杨敛却半点儿也不觉滑稽,举杖格挡了几下,每次都被一股大力给震得退上几步。程雎有心为之,杨敛已快退到船沿,眼看再退就要掉下水去了。见杨敛败局已定,苏洛翊大声说道:“方才爬杆时如活猴一般,眼下掉进水里又是落汤鸡,思默兄千变万化,小弟佩服。”

程雎闻言哈哈大笑,“那思默兄就下水走一遭,别叫众兄弟失望才好,只是这五十两银子你没份儿拿了。”说着又是一杖当头劈下,用足了力道,一心要逼杨敛落水。

杨敛本已打算就势跳水,但又听见程雎喊出“五十两”来,便有些舍不得——自从被抄之后,顺命侯府就一贫如洗,自己尚且能挺过去,只是弟妹年幼,每日里喊饿,还有两个遣不走的忠仆,也总得让人活命——杨敛干草一般的心思,瞬间被这五十两的彩金给点着了。心念电转间,藤杖已落到头顶,杨敛随手一撩,却还是吃不住程雎的力道,上身往后倒,眼看头下脚上要失衡落水。杨敛一咬牙,手腕翻转,手中藤杖点在船底宽沿之上,脚跟勾住船栏,借力一纵,竟腾身而起,高高跃过程雎头顶。众人呆呆地看着杨敛在空中双臂振起,状如大鹏,背朝程雎,反手刺出,虬曲的杖影霎时变得笔直,宛如长矛一般,凌厉已极。程雎知道不妙,忙矬身闪避,右手藤杖斜斜撩起,带着风声呼啸而上。程雎满以为凭自己的力道能把空中的杨敛磕飞,谁知那道笔直的杖影顶端却倏地一拧,又变得有些像短戟的模样,勾住了程雎的藤杖,顺势一扯一送,程雎只觉发出的力道先是瞬间消失无踪,然后裹着一股韧劲反扑回来,顿时立足不稳,身子前仆,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程雎落水之后,杨敛才稳稳落地。这船上众人虽然纨绔,却都出身将门,眼光自是不差,见杨敛悬身空中头也不回,于数息之间击败程雎,固然是程雎轻敌所致,这杨敛的本事却也叫人心惊。

程雎久居关中,最是怕水,甫一落水,便大呼小叫起来。众人回过神来,忙七手八脚抛下绳索让程雎抓住扯他出水。

待到程雎爬上船来,已是呛了几口曲江水。程雎呸呸吐了几下,只觉无比丢脸,见杨敛垂手低眉,一副恭顺小心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杨敛,道:“你——”接着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指了半天,只恨恨道,“这番是爷爷输了!”

杨敛见程雎如此光棍认账,心下稍安,上前忙不迭地道歉。程雎理也不理他,自去舱中更衣。杨敛偷眼看程仆人手中捧的银两,正揣度该如何开口讨钱,已被苏洛翊发觉,他眼珠一转,拿过钱囊,在手里掂了掂,朝杨敛晃晃,嘿嘿笑道:“这五十两是顺命小猴儿爷的了,程兄定不会赖账,只是要劳烦顺命猴儿大人亲自来取了。”

众人闻言一阵大笑,杨敛遭人如此折辱,却浑如没事般,仍是满脸堆笑,上前就要接过银子。苏洛翊待杨敛走到跟前,却信手一抛,把钱囊抛给别人,杨敛只好转身走向接到钱囊之人,此人却又如法炮制。如是几番,杨敛已是如没头苍蝇般兜转了几遭。兰陵在舱中见杨敛被这般戏耍,暗自叹息,望向端坐那人,却见他神色如常,视若无睹。

只听一人道:“思默兄没做落汤鸡,却让兄弟料错了,这可无趣得紧,不如……”杨敛正待开口求饶,便见那人一甩手将钱囊斜斜抛向空中,“不如思默兄成全兄弟一回吧。”

杨敛见钱囊下坠处就是水面,忙纵身而出,身法迅捷,堪堪于钱囊入水前一瞬抄手抓住,自己抓着钱囊摔进曲江,激起一片水花。

“此处离岸不远,思默兄且做回水鸭子,游回去吧。”众人哈哈大笑,不知是谁下令开船,大船载着一阵笑声徐徐离去。

杨敛从水中冒出来,听着离去的大船上又奏起笙箫,一脸呆滞,又沉下水去,任冰凉的湖水将自己淹没。

程雎怔怔地看着映着夕阳流金泛彩的水面,喃喃自语道:“身手这般好,却为何总是一副孙子相……”

那端坐品茗之人却已站起身来,负手立于船头,也望着湖面,若有所思,眼中光芒一闪即逝。程雎见这位不大爱理人的赐李姓卫公府少主李弼瞧着水面不语,还以为他鄙夷自己所为,便咳了两声道:“追远兄,辽东苦寒,长安却又太热,这个……”

李弼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正任着辽东行军副总管,此番是随行军总管苏定方回京述职来了,甫一返京,便被程雎撞上硬拉过来,着实有些不快,听程雎语无伦次,不禁环顾一笑:“诸兄还领着军里的差事吧,岸上似有几个卫里的军士,想必是送军报来了,虽不至是什么急务,但咱们这会子不妨靠岸片刻,免得落了人话柄,朝廷军务,诸兄也该多参详才是——洛翊兄,方才你讲笑话的本事愚弟是领教了的,只望兄台见到令祖也这般诙谐对答才好。”

苏洛翊听他出言折损自己,不知从何得罪了他,只好讪讪不语。

在场众人倒有一大半是在十六卫里挂名应卯的,都消息灵通,知道苏定方要往突厥前线主持大局,这位威震辽东的少壮将军将独掌雄兵,势压高句丽、渤海、靺鞨,在朝廷用兵西疆之际,俨然东陲柱石,倒比李的王爷更像诸侯。听他此刻提起军务,半讽半斥,众人心中都是既妒且愧,无不诺诺称是。

杨敛屏息潜入水中,似要把一腔喷薄欲出的闷气给憋回体内,直到耳鸣头昏,才从水中急速钻出,头颅在湖面上高高仰起,低啸一声。

那艘明黄画舫并未离开,舱中的兰陵清清楚楚听得杨敛凄厉哀婉的低啸,心中不由一颤:不知这人胸中包藏了多少痛楚!兰陵不自觉地离开藤床,伏在画窗上,看着杨敛,只觉杨敛昂起的脸上、紧抿的嘴角间,有种决绝的坚忍。

兰陵正发呆间,却听船头的影儿欢喜地喊道:“殿下,杨公子没事!”

杨敛听到这边的喊声,回头一望,见是兰陵的座船,不禁一呆。影儿一手牵着襦裙,跳着脚向杨敛招手道:“杨公子,快上船来。”

杨敛回过神来,忙摆手道:“岂敢岂敢,下官还是游回去吧。”

杨敛摆手间身子一晃仰倒水中,影儿扑哧一笑,待杨敛又浮起来,便嗔道:“我公主怕你出事,专停了船等你,你却要游回去,哼,好大的架子。”

杨敛闻言心中一热,不再推辞,两腿并拢轻轻一荡,双臂拨水,侧目看见一条紫藤杖漂在身边,料是随程雎落水的,便顺手抓住,游到船边,攀舷而上。影儿见了那紫藤杖,也不说别的,先笑意盈盈道了谢:“正寻思怎么捞上来呢,却劳烦了杨公子。”

杨敛见她如此看重这藤杖,颇觉奇怪,但这念头也一闪即逝,忙应道:“不敢当姑娘的谢字,该是下官谢公主和姑娘搭救才是。”说着也不顾浑身嗒嗒滴水,竟屈膝跪倒,“臣,昌宁县男、左骁卫录事参军杨敛拜见公主殿下。臣贪凉玩了会儿水,却叫公主担心了。”

兰陵于纱幔之后见杨敛一脸谄媚大礼参拜,与方才在水中时判若两人,忽觉说不出的烦躁厌恶,竟不搭理他,也不叫他免礼,任他跪着。杨敛心下惶惑,不敢问也不敢站起,直愣愣跪在舱板上,只见影儿挤眉弄眼朝他扮了个鬼脸。

半晌,兰陵才冷冷说道:“影儿,这位杨参军杨男爵可是前隋越王之后、顺命侯府的公子吗?本宫记不大清楚了。”

杨敛见是话茬,忙接口道:“正是,公主好记性。”

兰陵言语愈发冷诮:“是么?越王虽败于我大唐高祖之手,却也称得上天下豪杰,他的孙儿岂有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之理,莫非杨参军记错了?”

杨敛正自揣摩公主为何动怒向发作,他平时任人羞辱都能忍受,但偏生觉得兰陵的这句话难以承当,想到连累先人都遭羞辱,不觉间牙关紧咬,浑身颤抖,双手攥得咔咔作响。

影儿从未见过兰陵如此刻薄,已是呆住了,却又听兰陵道:“杨参军可是记错了?或是欺本宫无知?”竟是咄咄逼人,丝毫不留余地。“臣……”“砰”的一声,杨敛用力顿首,额头重重撞在舱板上,鲜血丝丝泌出,随水渍洇开,“臣……怕是……臣……记错了!”

影儿见杨敛流血,掩口惊呼,奔上前来,也不顾男女之别,就要搬起杨敛的头替他包扎,却觉手底一轻——杨敛已抬起头来,复又重重叩下:“罪臣……欺瞒……殿下……万死……万死……”却是每说两个字,便要磕一个头,“砰砰”连声砸下,震得影儿脚下微晃,榆木舱板上已凹下个坑去。

影儿呆呆地看着杨敛,见他额头鲜血急涌,却兀自要磕头下去。影儿虽是少女心性,却也知兰陵那几句话字字诛心,男儿被逼至此,已是如临绝境。杨敛又磕了几个头,上身已是摇晃不定,影儿又惊又怕,竟不管不顾一把抱住杨敛,颤声道:“杨公子,不要再磕了……”

影儿只觉怀中的身体冰寒异常、沉沉压在自己肩上,扶住杨敛的双臂一看,才发现他耷拉着脑袋,满脸都是血水,似是没了知觉。影儿方寸大乱,喊道:“杨公子!杨公子——公主!杨公子他……”影儿见兰陵仍不答应,不知怎地,心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簌簌而下。

舱中的兰陵早已傻了,她也不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刻薄,也想不到杨敛竟如此烈性,已是悔恨至极,迷迷糊糊,也没听见影儿在说什么。待兰陵回过神,听见影儿抽泣,忙疾奔出舱,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煞住步子,稳了稳心神,喝道:“哭什么,快将他扶到榻上……”

杨敛醒转时,只觉自己躺在一处松软的地方,头痛欲裂,一股幽幽的淡香萦绕在鼻端,微动了动身子,头痛得愈发厉害,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他醒了!”

杨敛听到一声欢呼,忙睁开眼,便见一个瓜子脸的少女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瞧着自己。杨敛虽然昏厥,恍惚间也记得最后自己倒在了这个女孩怀里,见她眼圈红肿,似是哭过,现下却满面笑容,明媚非常,不禁有些失神。

影儿倒未留心杨敛的呆相,目光只在他脑袋左右逡巡,嘟着嘴道:“醒的这么快,没坏了脑子吧——喂,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杨敛不由莞尔一笑,道:“姑娘是问我么,我还待要问姑娘呢,我是谁?这是哪里?”

影儿见他瞳仁澄澈,语声清朗,知道他在胡说,便撇了撇嘴,道:“这会子油腔滑调的,方才怎么那么硬气。”

杨敛想起方才的事情,眼神一暗,勉强笑道:“方才是没留心姑娘美貌,若是早像此刻看得这般清楚,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了,又怎么硬气得起来。”

“呸!”影儿听他胡嚼,忍不住啐了一口,却又喜他夸自己美貌,怎么也板不下脸来,腮边晕红,虽然羞涩,却仍大大方方地看着杨敛,倒把杨敛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杨公子,可好些了吗?”兰陵咳嗽一声,缓缓问道。

杨敛初时以为只有影儿一人在,才由了性子说疯话,猛地听见兰陵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只见画窗旁的窄案上立着个仙鹤灯盏,鹤喙上燃着一支红烛,兰陵静静坐在烛光中的春凳上,梳着个百合髻,髻上插着的金凤步摇熠熠流彩,衬着一张满月般的面庞,两只似蕴了曲江水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那神情似怜惜,又似歉疚,却又仿佛有些忧愁,身段嫣然百媚,不可方物。

杨敛此刻也不头痛了,却觉心口如缺血般空涩。兰陵只道他吃惊,便等他稳定心神,慢慢却发现他是在望着自己发呆。兰陵下意识地猛一拍案,旋即发现自己羞怨交加,竟毫无怒火,便也是一呆。

这一拍却把杨敛拍回神来,忙低了头道:“臣不知殿下在此,荒唐了,想是殿下救了臣,隆恩不敢言谢,只铭刻在心。”不自觉间,杨敛将“铭刻在心”四字咬得极重,似是别有意味,兰陵听了又是大窘,看杨敛头裹白纱面如黄纸,半晌方一声长叹,道:“杨公子,是本宫太刻薄了,你也太……你若出事,叫我如何心安。”

杨敛仍低着头,道:“臣是一时迷了心窍……殿下也没说错,臣,臣确实愧对祖宗。”

兰陵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的事,我略微也知道一点……杨公子何必如此自苦?”

杨敛听她温言款款安慰自己,触动情肠,头埋得更深,想起自谨慎小心,却仍遭逢大难,父母自尽,大哥流放岭南,道败落,万念已是灰了九千,了无生趣,却又恐弟妹孤苦无依,只得苟且偷生;又为怕人说自己心怀怨愤,便强打起精神周旋在纨绔之间,作出一副无耻贱材儿相,只求以一身之辱换得哥哥和弟妹平安……思来想去,头痛得愈发厉害,手抓了身下丝被,绞成一团。兰陵不知他心中所想,但见他揪着丝被的双手一下一下抽搐,自己心头软软的所在似也随之一扯一扯地生疼。

影儿已是又汪了两眼的泪,嗫嚅道:“杨公子……”

良久,杨敛方才缓缓说道:“多谢殿下关怀,天色已晚,臣也该告辞了,只是……不知臣那五十两银子……可否赐还?”

兰陵心头又是一酸,正待说什么,影儿已抢道:“你很缺钱么?”

杨敛看了影儿一眼,强笑道:“钱倒是不缺,只缺些柴米油盐,舍妹要想长得像姑娘这般俊,却还要吃些肉才行。”

影儿听他口舌花花,不禁破涕为笑,却被兰陵瞪了一眼。兰陵知道杨敛不愿伤感,便放轻松了语气道:“本宫自不会昧下你赢的彩金——杨公子功夫好得很,是传么?”

杨敛微笑道:“倒不是传,臣幼时代父舍身出,在少林寺胡乱学了些拳棒。”

影儿咯咯笑道:“那你师傅是一个和尚啰,我师傅也是和尚呢。”

“我师傅是和尚,却不止一个……”杨敛奇道,“影儿姑娘也会武功吗?”兰陵又瞪了影儿一眼,影儿吐了吐舌头,也不答话,只嘿嘿而笑。

影儿不知就里,兰陵却是心下恍然:杨敛必是十三棍僧的徒弟,十三棍僧纵横沙场,鲜有敌手,后来俱都被封为将军,俨然大唐武宗,他们教出的徒弟,却哪里会只懂些“胡乱拳棒”,只是这些将军和尚从不轻易收徒,“代父舍身少林寺”云云自是极不可信,只怕别有缘故。兰陵也不追问,只轻声道:“影儿随我学些佛经罢了,哪里会武功,杨公子既通拳棒,倒不如将这紫藤杖拿去,却要比一般棍棒结实些。”兰陵对杨敛说话,却瞧着影儿微笑,影儿撅着嘴嘟囔了一句什么,点点头,兰陵颔首浅笑。

杨敛盯着那条紫藤杖,心里只是反复想:“这是兰陵公主送我的东西!”却连道谢都忘了。兰陵只道他头痛走神,也不以为意,轻声说道:“影儿,吩咐船娘靠岸吧。”说罢低低一叹,也不知在叹息什么。船舱里烛影摇红,三人各怀心思,都不再说话,一时阒寂无声,唯听鸣迢递传来,似沾了水汽,声声婉转清润。

一时画舫微震,杨敛知是靠了岸,却舍不得下船。自从中出事以来,杨敛从未有过如此安宁熨帖的感觉,这五六尺见方的小小船舱,这短短一刻的光阴,令杨敛留恋万分。兰陵也没赶他下船,只是静静安坐,拿一支银签剔着烛芯。影儿十指微跷,勾绕丝绦,似是在编着什么。

盏茶工夫,兰陵才轻声说道:“杨公子可好些了,走得了路么?”

杨敛心底怅然一叹,脸上却是挂着从容笑意,起身一揖道:“本无大碍的,臣这便告辞了——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杨敛恐无可为公主效劳处,唯时时祈祷殿下平安喜乐。”言罢也不待兰陵答话,捧杖而退,袍袖飘然。兰陵眼前一花,再看时,杨敛已到了岸上。

兰陵在舫中观去,但觉杨敛身形潇洒,宛若御风而行,杨敛此时,却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只怕露出恋栈之态,竟如逃跑一般,师傅们若知道自己将轻功用在克制儿女情思上,定会抄起荆条径直抽过来。

杨敛转眼已到白日系马处,也不见他提身纵跃,已飘落马上,手中藤杖眨眼间刺入马缰挽结中,杖头微动,绳结荡开,双腿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疾奔而去。

待到杨敛远去,岸边柳林中才踱出一个人影,寒声道:“十万须弥,一身寂灭,这帮老秃对杨人倒是大方得紧。”

兰陵在舱中听马蹄杂沓渐去渐远,微微一叹,却听到一声轻笑,“却又叹什么气?”

这声音大有温存亲昵之意,兰陵手一颤,银签垂下,溅起蜡油迸到烛芯上,毕剥作响。

忙回头间,兰陵已见舱口立着个紫衣公子,挺拔俊朗,眉宇间微带风霜之色,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人,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兰陵见他笑意温和,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酸,半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道:“要你管呢。”语声柔腻,三分嗔怪,七分娇痴。

影儿从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我先出去了。”此时若有旁人,定会说这小小侍女大胆无礼已极,兰陵却不以为忤。舱口那人笑道:“好大脾气!我还道影儿姑娘已学尽了中原礼仪,不承想……”

“不承想还是个蛮荒野人么?”影儿截口道,“将军倒是个通晓中原礼仪的,只不知将军做的许多事,都应了你们《礼记》上哪些条目?为这个不明白,我仔细查阅了一番,却没替将军找到,只见满纸的君臣纲纪、华夷之防……”

影儿所言字字句句刺着那紫衣人软肋,听得紫衣人与兰陵均是面色大变。见影儿摔帘出去,兰陵苦笑道:“追远,你也知道她,牙尖嘴利,其实还是懂事的。”

来人正是李弼,瞬间已又是神色淡定,笑道:“我怎会与她计较。”说着缓缓踱到兰陵身边,双手扳住她的肩头,凝眸打量,软语道,“怎地瘦了许多?”

兰陵只觉肩头的温热直传到心底,身子一软,轻轻倒在李弼怀里,双臂舒展,环在他的腰间,越抱越紧,喃喃说道:“你说却是为何……今日我只为寻你而来,你却理也不理我,任那些个无聊色胚对我聒噪。”

“人多眼杂……”李弼一双大手在兰陵背部轻抚慢揉,说道,“我何尝不是想煞了你,只是你何必如此心急,我迟早会去看你。”

兰陵被他揉捏得身上又软又热,只呢喃道:“我想你……一刻也等不得……”

片语中挚情了然,纵是李弼在辽东杀场磨得心如铁石,也自深深感动,再难自制,低头便吻了上去……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喘息着分开,兰陵躺在李弼怀中,双眸半合间,如笼着一团烟云。

“兰陵……越析诏可是又来人了么?”李弼轻咬着兰陵的右耳,低声问道。兰陵滚热的心里似被泼了一瓢冷水进去:不管这冤如何温柔体贴柔情蜜意,却是时刻也不会忘了他的那些大事!

“若非让你看见那两条紫藤杖,你也不会这么急着来寻我吧?”

“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李弼见兰陵生气,更是加倍温存,“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兰陵明知他撒谎,却不由自主怒气渐消,点头道:“在我府里等了你多日了……追远,自我随了你,便没后悔过……至多不过落了姐姐那般下场,只是你要小心些……其实你这番功业已是不凡,何苦……”一声长叹,兰陵却没说下去,明知这冤定是听不入耳……当年自己闻听辽东有位少年英雄,在征高句丽,大军溃败时,亲率一千骠骑断后,生生扼住了数万虎狼之军的锋锐,保全了多少大唐儿郎的性命,此事遍传天下,闻者无不唏嘘感慨——那时对他是何等的心仪神往,直到两人相识,自己竟不顾一切要与他在一起,渐渐知道他所谋非常,也未曾有丝毫悔意……他是盖世英雄,自己只是个小女人罢了,英雄总是有野心的、总是志在天下,若是对一介循矩庸人,自己也不会这般动情吧……

李弼听兰陵提起高阳公主谋反之事,心下略感不快,但仍温言道:“武氏权柄日重,我世受国恩,怎可不思报答而作壁上观——越析诏的人要尽早见一见,吐蕃和西突厥扯住了朝廷大军,越析诏若是在剑南闹上一闹,那才有趣……我自会小心,你也不要太多虑,仔细伤了身子。”

兰陵出身皇,见多了权力竞逐,怎会听不出来李弼此言半真半假——虽不知他苦心为谁经营,但恐不是为李——又无法说什么,只闭了双目,幽幽叹息,却听李弼又道:“那杨敛在这船上似是呆了多时,你与他相熟么?”

兰陵轻笑道:“吃醋了?我与他也是初识,见他被欺负得可怜,顺便救他一遭而已。”说到杨敛,想起他那副忽而泼皮忽而倔强、既谄媚又潇洒的样子,兰陵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地在李弼怀中动了动,似是要挣开他的怀抱。

兰陵毫无所觉,李弼眼中已利芒一闪,却仍笑道:“你就是滥好心,那杨敛自取其辱罢了,却偏又有一身不凡的武艺,倒也值得结交一下。”

兰陵自然知道他这“结交”的意思,就听影儿怒道:“杨公子那么个可怜人,你还要算计他吗?”李弼和兰陵谈话很少避她,听她插嘴,李弼也不搭理,半晌忽道:“影儿,我送你一只鸟儿作耍,可好?”

杨敛恍恍惚惚回到中,一夜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画舫上烛光里俏生生的兰陵,睁大了两眼,那团烛光又裹着兰陵浅笑的样子在黑暗中闪烁。他心中一忽儿对兰陵渴慕至极,恨不得立刻跑到公主府倾诉衷肠,一忽儿自惭形秽黯然神伤……就这样如翻了五味瓶,直到曙光透窗而入、鸡鸣连绵传来,杨敛才长嘘一口气,披衣出房,打了盆冷水洗了把汗津津的脸,愣愣地站在院子当中,只觉刚过去的这一夜前所未有的漫长。

杨敛只道自己通宵不眠起了个大早,却不知昨日曲江上泛舟笑闹的众人,一多半也都没能安睡——那些被他们晾在岸上的军士送去的封了火漆的军报,竟是急件:西边战事吃紧,西突厥的叛军自漠北迂回过来,冲散了定襄军的侧翼;祸不单行,吐谷浑十万大军竟似纸糊的一般,被吐蕃三万铁骑击溃。吐谷浑残兵直退到松州镇羌关外,本在背后观战的唐军已直面吐蕃前锋。军报纷传,是要召十六卫所有将官次日一早赴营议事。

这些少爷们平日虽养尊处优,但都是在军里有字号的,对这等事也不敢怠慢,苦苦挨过漫漫长夜,一大早都打马飞奔,蹄声四起。杨敛虽在深院当中,也听了个清楚,心下疑惑,唤了老仆文七出门打探。直到午时,文七才探得消息回来,杨敛听了这事,心中一酸复又一痛:酸的是自己竟没得军报,显是左骁卫已当没了杨敛这号人;痛的是战事又起,又要有多少大好男儿立功沙场,却没自己的份——本朝开国以来最重军功,若能在前方杀上几阵,纵是死了,也能荫及人,但谁会把一个罪臣之后派往前敌呢,自己哪怕急煞了,也只能在这长安城里当个有名的窝囊废罢了……长此以往,只能愈发让人看自己不起,自己在兰陵面前,也便一辈子直不起腰来,更枉论痴心妄想别的了……

想到兰陵,杨敛更是沮丧,心中只念着:兰陵,要如何才能让你知道,我杨敛也是昂藏七尺的男儿……

杨敛在夜里本已咬牙下定决心,再也不厚颜与众纨绔厮混。但文七能打听到的消息毕竟有限,杨敛只得再整装出门,亲往卢公府去——这些少爷此时必不致在外游乐,出了这等大事,多半会聚到程雎那里。果如杨敛所料,卢公府外已是沿着长长的围墙拴了一溜儿的高头骏马,半街望出去都是富丽精巧的马车。

杨敛觍着笑脸蹭进卢公府,来惯了的,也不用通传,自往议事厅寻去,离了几十步远,便听得议事厅里喧嚷至极。杨敛哈着腰溜进厅里,拣个人后的地方站下,左右看去,满堂峨冠博带、朱紫辉煌,大都是常见的少年公侯,也有几个生面孔,却都着了文官服。厅内东侧展开了一个屏风,屏风后传出的语声清脆纤细,想是有几位女客。

杨敛低头静立,默默倾听别人的议论,很快明白众人正在争论该不该直接出兵吐谷浑。杨敛正自在心中盘算,却听程雎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前时吐蕃、吐谷浑相争,我朝秉中持度,一也不偏袒,如今吐谷浑势弱,咱们便去救他,在吐蕃看来便是失信之举。何况文成公主尚在吐蕃执掌政事,挑衅滋事的不过是吐蕃大相一系的人马,只要文成公主那边多使些力,有什么不能与吐蕃谈得拢的——纵是开战,也要等突厥事了,岂可两线一齐打将起来?”

程雎向来孔武鲁莽,众人以为他会极力主战,没承想他竟说出这番话来,讶异之余,便都停止了喧闹。杨敛正凝神倾听,忍不住自语道:“好没道理。”厅里已经静了下来,杨敛这一声显得格外清晰。

程雎听到,循声望去,见是杨敛,愣了愣,竟止住了话锋,却听一人已讥嘲道:“我道是谁,原来思默兄除了会爬杆游水,还懂军事。”

杨敛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气,挺了挺胸道:“愚弟觉得,诸位贤兄只见长安,不见四海。吐蕃、吐谷浑如今都是我大唐属地,东突厥早就归化,西突厥也称臣日久——任他们怎么闹,也都是在我大唐国土内。这就像一个大子里的几个儿子打架,若只抓挠几下也不打紧,不必理他;但若打得不像话了,这做爹娘的还是不作声,那便是失了本分!西突厥早就是被太宗吓破了胆的,此时滋事,不过是造衅以邀恩罢了,痛打一下,再给些赏赐便可抚平。而吐蕃炫耀武力,不可轻纵——当下正应趁吐蕃长途奔袭、立足未稳之际,与吐谷浑合兵反击,但得数万儿郎,便可全功!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既然是一人,就要学着兄弟友爱,敬重父母!”一气说完,信目瞥去,见程雎自是目瞪口呆,程雎身旁站着的李弼也是微微颔首,赞许地望着自己。

厅内众人从未见杨敛如此正经激昂过,一时都愣住了,半晌方听屏风后啪啪传出击掌之声,一个悦耳的声音道:“思默兄高见!”

兰陵!杨敛听得真真切切,那声音正是发自兰陵公主!听到彻夜思念的人儿如此夸赞自己,杨敛顿觉浑身又酥又热,胸膛挺得愈发高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道屏风,脸色酡红,如醉酒一般。

众人本已有暗暗赞同杨敛的,听得兰陵夸赞于他,却又不屑起来,自顾说起别的,很快厅中又是一片嘈杂。杨敛暗自叹息,又退到墙角,垂首不语,反复品味兰陵方才的话,正自出神,忽觉有人拍打自己的肩膀,忙回头间,却见程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杨敛还道又得罪了他,连忙谢罪:“程大哥,小弟多嘴了,尽在这儿胡说八道,程大哥就当是小弟憋不住臭屁放了出来,嘿嘿……”

程雎满面狐疑地打量着杨敛,半晌方是一叹,道:“思默兄,不必如此。你的武艺才学,这两日我才领教到——祖要见你,随我来吧。”

杨敛随程雎穿过厅旁角门,来到后堂,望见一个身材高大、紫红脸膛的老者端坐于主位,知道这必是开国名臣、列位大唐军神的程老公爷,便想也不想,当头拜倒:“下官杨敛,拜见卢公。”

程老公爷呵呵一笑,声如洪钟:“你便是杨的那个小王八么,方才老夫听你一番高论,硬是比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强上许多,孙儿辈里,有你这等见识也是不错了。老夫半辈子打打杀杀,胜多败少,人叫老夫福将,却不知老夫多次败于令祖之手,杨老哥一世英雄,有你这样的孙子,也不枉了。”

杨敛听程老公爷骂自己,心里却是一喜——老爷子不论官职,言下之意竟是扯起世交来,忙顺竿接口道:“程爷爷过誉了,孙儿不胜惶恐。”

程老公爷见他伶俐知机,更是欢喜,哈哈大笑了几声,忽肃容说道:“我叫你来,是有事要拜托你——我这个小狗,畏战怯敌,我却偏要内举不避亲抬举他一回,要他到剑南军中效力,却要麻烦你与他同行。”

程雎说的那番话实是出自真心,却被祖父斥为畏战怯敌,不由涨红了脸,也不敢反驳,又担心杨敛笑话,只狠狠瞪着他。杨敛却毫不留意,只被这从天而将的喜讯给冲昏了脑袋——总算有了建功立业的路途!

程老公爷盯着他看了许久,方缓缓说道:“方今大唐正是鼎盛之时,文治武功,威加四海,但谁能看出,在这一团锦簇之下,我朝已是内外交困,哼哼,一干人各有打算,我老程这条命却只姓李——外面厅里都是我大唐才俊,我让程雎请他们来,就是为了挑个人出来,你可知我为何偏瞧中了你?可知我要你去做什么?”

剑南!杨敛俯身思忖半晌,猛地抬头,眼中灼灼闪亮,清朗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孙儿知道了。”程老公爷与杨敛对视数息,脸上慢慢绽出笑容:“此去艰难险阻,生死难料……你若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杨敛听他把话说得如此透彻体贴,心中猛地一热,重重磕了个头,朗声道:“孙儿至死不悔!”

“好男儿!”程老公爷大声道,“你的事,老夫自会一力承当——不日兵部就有行文,你也不必来辞我,老夫在长安煮酒以待,等你归来共饮!”

杨敛不知自己如何出的卢公府,也不知如何回的。文七见他连续两天神情恍惚,不由暗叹杨多灾多难,仅剩一个支撑门户的二少爷也呆傻了。草草吃了晚饭,杨敛便又闭门不出,躺在床上,瞪大了两眼,困极了却不敢睡,生怕闭上眼再醒来时,这两日发生的一切就如幻梦般了无痕迹。

如此煎熬到中夜,杨敛已是心力不支,半合了眼睛迷糊着就要睡去。

就在这半睡半醒之间,杨敛忽听房顶咯啷一声轻响,这声轻响转瞬即逝,但杨敛脊梁上莫名生出一缕凉气,冲散了睡意。杨敛微微一笑,阖上双目,一团和煦之意渐从脑后泛起,慢慢流转全身,暖意过处,杨敛仿佛能看见自己一根根筋脉舒展圆润、肌肉紧凑、骨骼清晰。

咯啷之声又起,杨敛此刻听来,已觉那声音如暮鼓晨钟响彻两耳,于这万籁俱寂之时,杨敛紧闭的眼底竟浮出屋顶上的影像——两个人正在瓦上轻蹑着步子,朝自己卧室寻来。杨敛叹了口气,探手摸来放在床边的紫藤杖在掌心摩挲,待到那两人在自己头顶的屋脊上停住,翻身跃入天井,杨敛才缓缓开口道:“两位不要太费心了,你们弄坏我的门窗容易,我却没闲钱去修补,我这便出来。”

门外两个黑衣蒙面人正待用利刃切断门栓,忽听耳边响起这慵懒的声音,正惊诧不已,便见房门飘然而开,一个宽袍缓带、头发蓬乱之人,拄着一根怪模怪样的手杖,正打着哈欠看着他们。

“两位老兄,”杨敛拱拱手道,“我值钱的东西早被官府抄了个干净,你们来得太晚了些,无以相赠,这便请回吧。”

那两人闻言相对而视,摇了摇头,面巾下都是一脸苦笑。杨敛见他们摇头,又打了个哈欠,道:“若不愿走,便坐下来略作清谈,我对你们的营生也好奇得很……”

那两人从未见过如此惫懒之人,唯恐他又说什么废话,忙拔出身后背的长剑,指向杨敛,其中一人沉声道:“请赐教。”杨敛满面好奇之色,走上前来,盯着其中一柄长剑,凝眉思索片刻方道:“我于兵器不大懂,这把剑青光闪烁,那自是淬火极好了,只不知究竟有多锋利。”说着伸手抚向剑刃,像是要摸上一下再做品鉴。那持剑之人哭笑不得,见杨敛手伸过来,便横剑削去。杨敛似是漫不经心地踱了一步,身影游动,已避开这一剑,五指微探,搭上了剑身,轻轻一抹,赞道:“好剑!”

那人只觉剑上如被压上了千钧巨石,险些要拿捏不住,忙就势沉肩,剑尖翻转斜出,刺向杨敛咽喉,却觉眼前一花,已不见了杨敛的踪影,再看时,发现杨敛还在自己身侧站着,手中藤杖格挡住另一人的长剑,兀自说道:“这位老兄,倒是冷落了你,多有得罪,便也看看你的剑就是。”

两个黑衣人急退几步复又攻上,双剑一左一右,画起两条弧线,弧线过处,围拢成一圈剑影,将杨敛困在圆心。杨敛静立于圆心,脚下不动,只转动手腕,杖影翻飞,竟是使出了钢鞭的劈打格拦招数,将两人剑势一一消解。

那两人此时心里都是惊惧万分,原以为一介落泊贵公子轻易就可打发,却不料如此棘手,名震天下的少林须弥杖法和寂灭身法,竟都被这杨公子随意挥洒使来。杨敛神色淡定,却也是吃惊不小,那两人的内力古怪至极,细若游丝,却如蚁附骨般钻过来,将自己指尖蜇得生疼,不得不借身法闪避,不再硬接。

那两人只见杨敛身影飘来荡去,藤杖在两人剑上点来点去,口中念念有词,竟还在品评这两柄剑的优劣。月光下,杨敛形如鬼魅,却偏偏让人觉得他离尘脱俗,别有一种圣洁之感,两人急攻不下,互相使了个眼色,便要抽身。但此时杨敛手中的紫藤杖已恍如泛起寒光,杖端吞吐间,似是弃了鞭术,演起剑法来。两人均是用剑高手,怎不知杨敛就是要借剑法的轻灵迅捷,挡住他们的去路。

那两人冲突不出,虽见杨敛没有杀意,却已绝望,最后无奈地对望了一眼,明白对方心意与自己相同,下颌微颤,便待咬碎装着毒药的义齿。两人方萌死志,却听杨敛大叫一声:“停!”但见杨敛收杖飘开丈许,皱眉道:“要玩自尽的把戏吗?何必如此,我不问了便是——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今夜过去,我杨敛只当做了一梦,决不追究,就此两清。他若不答应,就亲自来找我理论清楚。”

那两人只不知杨敛如何得知他们要自尽,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齐齐躬身到地,道:“谢过公子。”

杨敛摆摆手道:“快滚,没来由耽误我睡觉。”

那两人满怀感激而去,杨敛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怎么也想不出杨或自己有什么仇,满不在乎的神色渐渐转为凝重,心中暗道:“我已潦倒到这般田地,却会蒙谁如此看重,派此等高手来杀我——手好酸,这两个贼厮内力古怪得很,倒有点像吐蕃的劳什子虫劲——”灵光一闪而过,杨敛忽然明白过来,心中如遭雷击,失声叫道:“难道他们已然知道了?”

杨敛站在院子里发呆,浑然不知远处飞檐之上有一人已极目看了多时,那人也是惊诧非常,喃喃自语道:“神游于外,料敌于先,杨敛啊杨敛,你连大藏圆觉功都修成了,我怎么放心留你这样的人在世间。”

月光下,此人黑衣飘动,面容冷峻,正是李弼。

次日兵部便来了位员外郎,在杨府门口摆开仪仗。杨敛见机得快,知道这人带来的必是圣旨而非尚书省钧令,忙开了正门迎接。圣旨中倒是满篇的皇恩浩荡,赏金银各一千两,将杨敛的半吊子男爵晋为子爵,并封了个宣威将军的职衔。眨眼由从七品升为正四品,杨敛却高兴不起来,跪在地上只是苦笑,心道朝廷如此厚恩,怕是已把自己当半个死人对待,连死后的追封都算了上去。

兵部的人前脚刚走,程雎就递帖子登门拜访。程雎如此郑重,杨敛倒有些不习惯,礼让他进了正厅坐下,却找不出话来说。程雎见杨敛双目通红,还道他接了圣旨感动不已,便胡乱望天拱了拱手,道:“吾皇圣明,杨将军初履青云,前途无量。”

杨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道:“程大哥跟小弟就不必这般客气了吧,小弟无功受禄,唯有一死以报皇恩了。”

程雎伶俐透了的人,怎不知他心中转的念头,忙宽慰道:“思默老弟,别尽想些不吉利的败兴事。祖要我来与老弟叙谈叙谈——有什么好叙谈的,不如兄弟们去喝酒是正经!”

程雎如此放低身段,杨敛倒不好再拒,便与程雎联袂出门。程雎轻车熟路,直扯着杨敛往瑞云坊行去。瑞云坊早有一班纨绔在那里相候,程雎一进门便扯开了嗓子喊:“思默老弟来了,大今日喝个痛快!”见众人脸上讪讪的没甚回应,程雎摔了脸子道:“今后思默老弟便如我程雎的亲兄弟一般,谁若是不给他脸,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众人早知道了杨敛一夜腾达之事,又见程雎如此回护于他,忙都上来敬酒。杨敛见这班平日里欺负自己惯了的人如此前倨后恭,心下感慨万端,倒是来者不拒,直喝得眼花耳热。待酒席散去,杨敛已是醉了七八分,也不要程雎相送,自己骑上马晃晃悠悠离了瑞云坊。

醉眼蒙眬中,却有一个念头如火苗一般在杨敛心中越蹿越高,直烧得杨敛心血沸腾,耐不住扬鞭狠抽了一下坐骑,大喊一声:“兰陵。”路人见一个醉汉大呼小叫纵马狂奔,忙都让开。杨敛也不管路人指指点点,只是由着心中那股越来越灼热的渴慕之情驱赶着,往兰陵公主府飞驰而去。

不多时杨敛已是遥遥望见兰陵公主的宅邸,醉意却也被风吹散了几分。勒马在通往公主府的街角立住,杨敛才觉出自己的荒唐: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这般无端找过来,怕是连公主府的大门也进不了,纵是进去了,兰陵又该如何想自己呢?

杨敛扯着马缰,任马儿在原地踢踏着蹄子转圈,兜转了约半个时辰,杨敛才一咬牙,下马往公主府步行而去。

刚到公主府门口,杨敛还没寻出拜见兰陵的说辞,正急躁懊恼间,却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由对面徐徐驶来。车辕上坐着的一个绿衣小婢也瞧见了杨敛,欢喜地喊道:“杨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杨敛定睛望去,认出是影儿来,猜到兰陵或许就在车厢内。如此巧遇,杨敛直在心中拜谢了上苍一万遍,躬身施礼道:“影儿姑娘好,下官……下官是路过此地……”嗫嚅间,杨敛只觉影儿身边坐的那车夫漫不经心地一眼扫过来,目光冰寒,自己心底竟油然生出一股冷意,不禁低下头去。

再抬头时,杨敛见车厢上的小小窗子绣帘已经掀开,自己一天两夜间不住思念的那个人儿正俏生生地看了过来。杨敛被那眼波瞟过,只觉得要幸福地晕过去,脑中一片空白,只傻傻地盯着兰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陵被他火热的目光灼得心口一窒,忙转了视线,曼声说道:“原来是杨公子,这么巧——而今本宫得称你一声杨将军吧?正说差人去府上道贺呢!”

兰陵软语轻笑,已将杨敛的三魂七魄勾走了一半,他哪里还听得出来兰陵是在客套,只道兰陵真的记挂着自己,又是一阵狂喜,忙道:“多谢殿下,臣实在不敢当,全仗皇恩浩荡,殿下赐福……”

皇恩浩荡也罢了,这句“殿下赐福”却是昏话,影儿咯咯娇笑道:“杨公子想必是专程谢殿下赐福来了。”

兰陵见杨敛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听影儿打趣,不由脸上一热,低低说道:“杨公子说笑了。”这时却觉手心被塞进一个东西,接着耳垂被软软的嘴唇衔住,那嘴唇翕动着:“抛给他!”随后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了自己的肩膀,那灵活的手指,竟慢慢挑开自己的襦衫。

兰陵晕红上脸,语带娇痴,被杨敛瞧在眼里,更是没了方寸,心口一热,竟单膝跪倒,朗声道:“臣前日蒙殿下搭救点化,早就想着当面拜谢殿下——臣过两日便要前往剑南军中,此去定当时刻谨记殿下恩德,拼了命也要报效朝廷、报答殿下。”

兰陵听他言语赤诚,一片真情了然于耳,呆了一呆,方道:“剑南不比长安,杨公子多多保重……”兰陵身上一颤,却说不下去了——那修长的手指在自己锁骨上倏地一捏,一道酥麻的感觉滑过全身,使人如饮了醇酒般迷醉。兰陵双目微合,暗自嗟叹:这冤又要算计人了……罢了!罢了!既然早就做不成人,便为这冤,再做一回鬼吧!

杨敛正在感动,却觉身边砰的一声轻响,一只荷包落在自己身边。杨敛一呆之后狂喜得浑身发抖,连忙把那荷包拾起揣入怀中,颤声道:“殿下也请保重……臣,就此辞过!”

兰陵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与杨敛四目相接,兰陵竟有些慌乱,匆忙朝杨敛一点头,放下了绣帘。杨敛兀自跪着,影儿一撇嘴,说道:“杨公子,请回吧——不该你要的东西,还是丢了的好。”

杨敛这才站起身来,也不顾失态,朝车厢死盯了一眼,转身大步而去。影儿回头朝车厢里道:“这位杨公子虽说看上去有些呆傻,影儿却觉得他对公主却要比别人真心得多。”

车厢中却还坐着个“别人”,听影儿暗讽自己,便咳了一声。兰陵正在发呆,被这一声咳嗽唤回神来,忙道:“追远,影儿瞎说罢了,我看杨敛也没那不堪的意思。”

李弼微微一笑道:“不用解释,仰慕你的人多了,哪里能一一解释得过来——杨敛嘛,我更是不担心,”声音忽地变得阴冷,“——纵使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也得有命从剑南回来才成。”

兰陵最是了解这个枕边人的手段,不禁大惊道:“他只是一时歪了念头,你向来宽宏大量的,这也容不得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为了这个。”李弼见兰陵花容失色,竟有些嫉妒,冷冷说道,“你道他是去剑南从军那么简单么,他受了程老头子蛊惑,别有用心,如此我也能容得吗!”

兰陵这才醒悟关键所在,知道李弼必是从宫中得了什么信儿,愣了半晌方道:“那你……那你要我丢给他那个荷包……追远,你放过他吧!”

李弼斜觑兰陵一眼,声音愈发冷厉:“事关重大,慈悲不得。‘杨公子多多保重’,嘿嘿,你我身性命都系于此,却也要他保重么!”

兰陵怔怔不语,影儿嘟囔道:“全都是诈诈诈!只知道杀杀杀!”

李弼冷笑道:“影儿姑娘想是学佛学昏了头吧,恰好影儿姑娘要回去了,这话且不妨留着去跟令尊说。杨敛一旦功成,只怕先遭殃的却不是在下。”

影儿闻言默然不语,那车夫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却不是汉话,兰陵在车内听着,虽半句也不懂,料到也是在劝诫影儿,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似要把满腔的迷惘无奈都随这叹息抛将出来。

望着身后控缰列阵、军容整肃的一万羽林军和兵部配给的纛、旗、幡、槊等一应节钺,杨敛只觉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代天子犒军出征的尚书左仆射宣礼已毕,来送行的长安城达官显贵纷纷上前,程雎扯了杨敛笑呵呵地过去寒暄——因赶上了卢国公府少公爷、特简怀远将军程雎和新任辽东行军总管、辅国大将军李弼同日出京,来城郊送行打花呼哨的人便格外多了一些,一时冠盖云集,熙熙攘攘。杨敛随着程雎一一与人道别,正不胜其烦间,却见李弼缓步过来,微笑道:“思默兄,十日前匆匆一晤得闻阁下高论,正待寻个日子向思默兄请教一二,却不料今日就要分别,抱憾得很。”杨敛忙拱手一礼:“大将军乃国之柱石,下官哪敢叨扰。”

李弼温言道:“我与思默兄虽不熟,却也算神交,你我兄弟,就不必这般客气了。”

“那……追远兄,小弟有僭了。”杨敛见这位当世名将如此折节下士,便有些感动,“小弟此去,便是要以追远兄伟绩为范,报效国。”

李弼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杨敛的肩膀:“正是,如今官庸政惰,正是我们做臣子的竭力匡扶正道之时。”

杨敛看他目光炯炯地凝视自己,毫不掩饰地批评政事,不由一愣,也不知这位大将军其意云何,便委婉说道:“下官却没想那么多,只知道豁出性命去为朝廷效力。”

李弼听他把“朝廷”二字咬得极重,知道徒劳无功,便哈哈一笑转身离去,心中冷冷暗道:“兰陵,我已给了他机会,却再怨不得我了。”

送行的人终于渐渐散尽,杨敛整好盔甲,翻身上马,正待程雎传令全军开拔,却听他暧昧笑道:“老弟,你看那边是谁。”杨敛顺了他手中马鞭所指方向看去,约十丈外一处隆起的土坡上,赫然竟立着兰陵的身影。杨敛顿觉热血上涌,马刺叮当磕着脚镫,手抚胸口,挺身行了一礼。杨敛单手一直按着那个荷包,只觉那荷包兀自带着兰陵的体温,将它所带的一股奇香催动着包裹全身——这该是兰陵身上的香味吧!

程雎又嘻嘻而笑:“这里只你、我、李弼三人可能有此艳福,我当然知道与自己无关,只不知老弟是否曾悄没声儿地做下了什么好事?”

杨敛故作镇定,猛地摇头,只听程雎说道:“那必是李弼了,嘿嘿,这厮好手段。嘿嘿,却也只有他收服得了兰陵。”杨敛虽知他是信口胡说,想到李弼的显赫功业,心口却忽地一痛,心道:我原不配兰陵!

程雎本待再说几句挠心的疯话,见杨敛脸色灰败,又见他马鞍上横着的是那日在曲江兰陵送出的紫藤杖,有些明白他的心事,便换了语气道:“老杨,须知情深不寿,哥哥我虽然平日荒唐了些,却也知那里——”说着扬鞭一指军阵前方茫茫原野,意气飞扬,“才是男儿该当用心的所在!”

杨敛被他豪语所激,顿觉一股浩然之气鼓荡于胸,望向无垠天际,高声道:“大哥说得好!我辈理应快意疆场、不负此头!”

杨敛心神荡漾,不自觉间贯注内力于话中,只听“快意疆场、不负此头”的声音高亢激昂,在天地间回旋,五千羽林军应声齐齐喝道:“不负此头!不负此头!”

兰陵从未听过这般震天动地的喊声,望向马上顾盼自雄的杨敛,心中怦然一动。李弼远观杨敛于一瞬间便鼓起了士气,本就皱着的眉头越拧越紧,目光如矢,射向杨敛,嘿然冷笑道:“好一个不负此头!”

昔年,太宗精选太原从龙起兵的勇士组成北衙七营,羽林军便均是由这七营演变而来,内府兵的选择最重世,由此羽林军上上下下竟无一不是勋旧、官宦宗族子孙。此时大唐开国未久,大小官宦治均是极为严谨,这些少爷们平日里勤修苦练,倒真称得上精兵,也不曾违法乱纪,但其中也自有一些年纪稍轻血气旺的——平日里长安少年争风置气打架斗殴决少不了他们。羽林军内部最是相亲厚,一人吃亏便大伙儿结伴上,不知叫多少人吃过亏,所以长安浮浪子间便盛传一句话:宁忤双亲,不惹羽林。程雎却是子弟中的子弟,惹祸精里的班头,哪里会怕这些羽林悍卒闹事,不高兴了便是一句“直娘贼”或干脆一脚踹过去。被他打骂的无论是将校还是士卒,也都是笑嘻嘻的浑不在意,不过是这厢一声“将军”息怒,那边喝酒斗牌时便“程老大”、“将军哥”地浑叫——程雎一离长安便故态复萌,直把军营当了长安市井,没半点正形。路途中遇到当地官府迎送,程雎更是要痛快玩乐一场。有老成持重的长史官悄悄来寻杨敛,央他规劝程雎,杨敛却只是笑着点头不语。

日子过去久些,那老长史便发现杨敛也与程雎他们混在了一起,不禁心下颓唐,暗道这军纪算是从头到尾败坏了个干净。殊不料杨敛与这些少爷兵熟稔之后,变本加厉,荒唐尤胜程雎——几次扎营时,杨敛竟分命各旅(唐朝军队下级单位,每旅约一百人)设擂比武取乐,于是整个军营都喧腾起来。如此浑闹,行军速度马上缓下来,本来已近成都,不过剩下三日的路程,却硬是磨了十几天才走完一半。那长史无奈之下,又去找杨敛,强压着怒气道:“杨将军答应下官整肃军纪的,如今却闹到这个样子,下官竟猜不透将军做的什么打算了。”

杨敛却嘻嘻笑道:“什么打算?练兵啊!来,咱们同去看人打擂台!”

那长史已气得身上轻颤,也不答话,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杨敛望着他的背影,却渐渐收了笑容,神情肃然:“台上唱戏的容易哄骗,却不知那看戏的明白了几分。”

帅帐后早转出一脸坏笑的程雎来,接口道:“老杨,我以前总把你当个老实人,这才发现你是最坏的一个,把他气成这样,只怕真要参咱们一本了。”

杨敛刚端起来的庄重神色刷地放下,朝程雎挤挤眼:“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他要是参咱们,就八百里加急给他送到长安。”说完与程雎相视大笑。

那长史果然重重参了程、杨一本,尚书省处置得也极快,下了钧令斥责程、杨“世受国恩,罔顾国法”,各降一级戴罪立功,并传示各路军中。接到钧令那天,程雎和杨敛却又摆酒宴召各团、旅带军校尉,大醉方休。如此老长史便又参了上去,尚书省的钧令这次更是严厉,令羽林军就地扎营,等待兵部派人去整饬军纪,未经许可,不得擅动。程、杨二人更是遭一番痛责,被削了兵权听候处置。

尚书省这次是摆明了要杀鸡儆猴,每道钧令均要传示四方,一时间满长安都知道了羽林军的荒唐二将,众口相传,竟将程、杨说成携妓出征、整日豪赌的纨绔典范。兰陵在府中听到这些传闻,心下暗叹,不由替杨敛担忧起来,担忧了半晌却又释然一笑:杨敛这般荒唐,至多落个削职夺爵,但免了那人担心,逃脱一场杀身之祸——释然之后却又担忧,心道杨敛又要回复到以前的落泊模样,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了。想起杨敛遭人羞辱后伤心倔强的样子、想起那夜他于小舟中凝视着自己的大胆、想起他那日拦于马车前时不加掩饰的深情,兰陵一时竟有些迷惘羞涩,摸了摸脸,早已烧起来。兀自呆了半天,忽地又想起那只荷包来,兰陵的脸刷地白了下来:杨敛,你可好么,我怕是……怕是对你不起!

兰陵迷惘时,却不知在长安城中的某个神秘院落里,也有一人正自纳闷:明明得了消息说杨敛身负重任,最后却怎么是这番光景?那人闲闲坐于一方凉榻上,手里捏着一颗棋子,“夺夺”敲着一张小几,直敲得灯花乱落。灯花闪耀照着那人,面色润如古玉,却是本应身在辽东的李弼。李弼捏着棋子敲了半晌,忽地说道:“传信给咤力,请他去羽林军大营看看吧。”

“咤力师僧,我们早些赶路吧,一路上你也都看到了,程雎和杨敛他们简直是游山玩水来了,哪里‘别有用心’了,师僧尽听那个大白脸胡说,白耽误工夫。”离羽林军扎营之地不远的一处小镇上,一个小姑娘正抚着怀中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嘟着嘴抱怨,声音娇糯,说的却不是汉话。听那小姑娘任性骂人,那被唤作咤力之人冷峻如山的脸上,竟也有一丝温暖的笑:“信苴,唐人狡诈,再等等吧。”那鸟儿啾啾几声清啼,竟似赞同那老者的话。

屡遭钧令痛责,羽林军士卒都有些惴惴不安,只等着兵部来人整饬,直等了旬日有余,长安那边半个人影儿也未到,程、杨二位将军依旧与一干校尉整日聚在大帐里,喧哗不堪,似是仍在赌钱——

大帐里确实有人在设赌,只是每日里就是那么几个人赌来赌去,边赌边大声嚷嚷,其余的人大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这几个人:每天这么喊,铁嗓子也该喊破了。这日一人挨不过,向杨敛哀求道:“杨……杨将军,能不能轮个班,换别的兄弟来赌两天。”

杨敛却笑眯眯地道:“洛翊兄弟,我知道你最好此道,才安排你这个美差,怎么,不合你的心意?”

原来前些时日杨敛有意荒废军纪,其中内情,只有他和程雎知道,这些校尉军官中的浪荡公子却真以为赶上了好时节,就大赌特赌起来,苏洛翊便是其中赌得最开心的。奉命就地驻扎后,杨敛才召集带兵官申明实情:此行实在是有要务在身,前番作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找个借口让“羽林军”常驻此地,真正的羽林军却要金蝉脱壳往剑南之南而去——只为继续掩人耳目,这几日帐中议事,仍作出聚众豪赌的样子来,却要辛苦苏洛翊等人继续当赌客,但真金白银是不行了,只能赌稻谷若干粒,且必须大呼小叫给外面人听——苏洛翊自忖以前欺负杨敛得太狠,如今落到他手中,自然难逃一番整治。杨敛如此说,苏洛翊却也不好反驳,只得随手扔出一把稻谷,大吼一声:“五百两!”帐中众人见状无不莞尔。

杨敛笑了笑,继续道:“益州府兵今夜就来填充军营,我们也是今夜开拔,诸兄这便下去安排吧。”

众人纷纷退去,唯独苏洛翊兀立当地,瞪视着杨敛。杨敛瞥他一眼,淡淡道:“苏校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苏洛翊梗着脖子道:“议来议去,为何要我留在这里守这个假营?”

程雎扑哧一笑:“说不准有探营的,已听熟了你的声音,所以你留下最妥当,每天赌赌钱,岂不胜过上阵砍杀?”

苏洛翊便涨红了脸:“杨思默!过去兄弟们在长安做了许多混账事,也由得你记恨,但我老苏却也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况且……况且我不是中嫡长子。”

杨敛闻言倒是犯了踌躇——他挑选五百人随自己办那件大事,事先申明决不要中嫡长子,却是因为唐制次子以下多不能继承爵佚,想要功名只得自去博取,杨敛要的是他们这股子“富贵险中求”的士气,听苏洛翊这么说,杨敛只当他也是存了建功立业的心思,倒不好拒绝了。苏洛翊见杨敛沉吟不语,知他心动,连忙又道:“杨将军,就让我跟着你吧,这几日打擂你也看见了,我也还有些用处。”这句话倒起了作用,杨敛亲见苏洛翊连夺数擂,勇猛非常,便点了点头。

苏洛翊满心欢喜地离去之后,程雎却见杨敛神色一凛,忽然扬声道:“程大哥,今日你赢了这么多,可要请兄弟吃酒才对!”

“说正事呢你却瞎扯——”程雎见杨敛眼睛连眨,忽地明白过来,便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吃酒吃酒!”两人如是胡乱说了几句,杨敛却猛地沉默下来,程雎见状,嘘了一口气,轻声道:“真有人探营?”杨敛不答话,只微微一叹,伸手取了兰陵送的紫藤杖,道:“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程雎一怔,却觉眼前一花,杨敛已是不见,追出帐外,只听杨敛大声道:“两位何不留下盘桓片刻?”声音似是从东南方向飘来。

杨敛施展寂灭身法朝东南方向追下去,越追越是心惊,只觉这两人中一人轻功远在自己之上,若不是后面那人拖累,只怕自己连前面那人的影子都望不到。如此追了五六里,杨敛固然是追不上他们,被追者却也甩不脱杨敛,于是仿佛约好一般,竟都停了下来。

后面那人转过身面向杨敛,大大的眼睛闪闪发亮,月光淡淡勾勒出那人身形,约略有些曼妙之态。前面那人兀自背手而立,似乎不屑见杨敛一般。

杨敛见是个女子,便微微施了一礼道:“贵客来访,想必有所见教,为何却又不辞而别?刚才发笑的可是这位小姐?声音如此清亮,想必也美貌得很,何不摘下面巾相见,以慰在下仰慕之意?”语气温文有礼,似与故人叙旧,又似调笑。

那女子又是扑哧一笑,却不说话,那背手而立之人微哂道:“杨将军是来说笑的么?”

那人声音苍老森然,如寒冰彻骨,凛凛透出杀意,周遭溽热之气似乎都随这杀意冷了下来。杨敛却仍满面春风,笑道:“这位前辈既然不喜说笑,晚辈也就不客气了。”说着一杖挥出,杖影软绵绵如绳索一般,似指向那老者,却于中途一变,奔那女子面巾而去。那女子不及防备,倏地被他挑落面巾,却也反应迅捷,忙转身闪避。杨敛却是一怔,虽只是瞥见小半张脸,也已觉得那女子面熟非常,未及细想,那老者已挡在那女子身前,冷冷道:“素闻少林和尚的须弥杖法有十万变化,凡世间兵器,无不能仿拟,上阵杀敌所向披靡,难道到了杨将军手中便是用来变戏法的吗?”

杨敛看着那老者的一双眼睛,又莫名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不及细想,便笑道:“前辈谬奖了,什么十万变化都是唬人的,譬如前辈手中兵器,晚辈便决计变化不了。”那老者所握兵器委实奇怪,像是长刀,却只剩下了残刃,这段残刃又颇似安在刀柄上的戟锋……任杨敛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怪东西是什么,却听那老者说道:“不必猜了,此物是铎鞘。”

“铎鞘!”杨敛依旧清淡的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惊讶——这兵器自己只听师父讲过一次,知道它锋利无比,所击无不洞穿,以金为柄,极为名贵,出自南方六诏——杨敛苦笑着摇摇头,知道这人身份非同小可,如此大方地答疑解惑,想是不死不休了。

杨敛闭口不言,那老者也不再废话,两人相对而视,沉默良久,似乎都极其随意地将兵器握在手中,但彼此都觉空气坚凝如铁似巨石压迫过来,似都在等待对方发出那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击!

一片肃杀中,杨敛却忽地笑了笑,道:“请——”那斜拖在地上的藤杖缓缓动了起来,那老者只觉杨敛的动作缓慢异常,却竟无法寻出破绽——那轻飘飘的藤杖也似有千钧重,与其说从地面抬起,不如说是从地面抽离——那藤杖每抬高一分,便有万分刀意涌出,而脚下土地竟似那藤杖的刀鞘一般——拔刀术!那老者恍然之际,那“藤刀”已是离“鞘”而出,由缓而疾,如电击至。那老者心神虽然稍乱,手中铎鞘却早随心意而动,画出一道弧线,璀璨夺目,似凝结了满天的月光,迎向那一刀!

拔刀术名闻天下,重在拔刀之“势”,而那藤杖乃是木本之属,生自土壤,杨敛以大地为鞘,以杖为刀,且拼尽全身之力,实已将拔刀之“势”发挥到极致,却被那铎鞘以一股阴劲缠住,难以寸进,“势”挫之下,胸中血气翻涌不已,不由暗暗叫苦。那老者心中也是叫苦不迭,修炼铎鞘本是要借天地之灵气,却不料杨敛以地力攻来——偏生那根紫藤杖,还是经由自己从南疆带到长安的,真是自误不浅——既失了先机,只好以月光之力相抗,但铎鞘十诀中的月华诀最是阴寒,若不能释放,便会反扑。那老者已觉丝丝寒气逆经脉而上。

两人均只是一击便止,仿如未曾动过,杖、鞘相交,却再也不能分开,而那背对二人而立的女子却觉天地忽地冲撞在一起,已是在这重压之下吐出一口血来。正在此时,远处忽地一阵马蹄声杂沓传来,间杂着程雎的高呼:“杨敛!”——唐军将至,那老者轻叹一声,微闭双目,将残余念力聚于新月之上,催动铎鞘,杨敛只觉月光大盛,恍如白昼,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双眼竟难以视物——待到眼睛稍稍复明,却见一张俏丽的面孔上满是忧色,正盯着自己,口中喊着什么,似是在央求,而耳边又传来那老者低沉的叹息,杨敛乍见这女孩容颜,胸口如遭雷轰,恍惚间又看不清了东西。

远处的程雎等人,只见那如钩新月乍然盈满,月光盛放于天地之间,四野清阔,草木纤毫毕见,却只一息过去,那轮新月仍是温柔清淡。程雎好容易制住暴躁的坐骑赶到时,却见杨敛兀自发呆,喃喃说道:“是你……是你……”七窍均已有血丝渗出。程雎被唬得魂飞魄散,忙下马抱住杨敛,大喊一声:“老杨!”杨敛看他一眼,轻声说了句:“拔营,走!”便昏厥过去。

“……据闻吐蕃已勾连西南乌蛮,要从那边发难,都道乌蛮孱弱,老夫却担忧得紧,看我这个小狗心烦,便打发他去替我大唐除此隐患,你与他同行……渡过金沙河,直往南去,联合六诏中最南边的蒙舍诏出兵扯住那五诏的狗腿,此事生死难测,你可想好了?”

杨敛昏昏沉沉地,却仿佛又回到那日的程后堂,程老公爷托付重任于己的光景,仿佛又看到,自己为了搏个功名洗雪门楣而慨然应诺……其实,也为了能挺直腰杆去见兰陵——但这番心事却如何也不能说的,兰陵,兰陵!你可知么……忽然那晚月光下秀丽的容颜又是满含忧色地盯着自己,轻声说道:“杨公子,你醒了!”

醒了么?杨敛摇摇头,只听一人欢喜地说道:“你可终于醒了,老杨,我就说你不是短命相!”杨敛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程雎咧开的大嘴,乌黑的眼眶中似乎还悬着泪光,杨敛努力笑了笑:“程大哥,便要给我送终,也不敢劳动你的大驾啊。”

程雎听杨敛绕着弯打趣自己,便笑着轻擂了他一拳:“猴崽子,倒会说嘴。”旁边早有一人揶揄道:“这算什么,两个大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儿们!”杨敛却知自己眼眶早是湿了起来,想必是被苏洛翊瞧在了眼里。

程雎晓得苏洛翊是不愿二人伤感,故意打趣,便就势一脚踹了苏洛翊一个趔趄,骂道:“你娘的,滚去等死吧,杨兄弟醒过来,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带你去给人杀!”说完斜瞥了杨敛一眼。杨敛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程雎虽然嘻嘻哈哈,却是谨于军略,他这不过是暗问自己能否上路罢了。

杨敛默默运功查视全身,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被压在少阳脉中,隐隐蹿动。杨敛心下暗惊,自己所修的大藏圆觉功最宜于休眠时疗伤,却连这寒气都消解不了,那乌蛮老者可委实厉害——可他却与兰陵是何关系?那晚的蒙面少女,分明便是兰陵的侍女影儿!而那老者的眼睛自己始终觉得熟悉,细细追想,却是被那双眼睛瞥过一回——眼睛的主人便是那日驾着兰陵马车的那个车夫!难道兰陵公主竟是要取自己性命之人?想不到这日夜思慕,竟落得如此收场……杨敛的心绪,霎时如蛛丝春柳,纷乱难息,良久方强抑了心神,对程雎道:“我不妨事的,这是哪天?已行到哪里了?”

“你睡了一天,已是七月初八,我们距泸州不远了,暂停于此,等你醒来。”程雎似有些歉然,又问道,“你真的不妨事?”

杨敛霍地从行军榻上跳起来,皱眉道:“程大哥,咱们打了成都府兵的旗号调防而来,你却望城而止,可别叫有心人瞧在眼里,何况,恐怕咱们已漏了行藏。”

程雎叹道:“天已晚了,咱们又要连泸州的会同军都瞒着,却怎么好让你们五百人进城出城招摇来去——那晚伤了你的人,可知来路吗?”

杨敛不自觉间,已摇了摇头,道:“管他是谁,总得休养两日,纵是报信出去,我也早已过了泸津关了,我选的人可都准备停当了?”

程雎一笑,却不回话,只刷地掀开帐幕,苏洛翊不知何时已立于帐外,单膝着地,朗声道:“五百羽林列队于外,请杨将军点阅!”

杨敛缓步出帐,只见帐外空地上立着五百军士,尽皆束甲勒兵手牵骏马,马口衔枚寂然无声。这五百军士静静地望着杨敛,虽明知此去九死一生,却个个眸子闪亮,如燃着一团团烈火!杨敛扫视一周,郑重道:“诸位兄弟,此行险绝,全凭自愿,有不愿去的,但说无妨。”

那日杨敛与那老者一番大战,虽无人亲见,但天地变色之状已哄传全军。羽林军虽多纨绔,却最重英雄,此刻昔日长安城中有名的窝囊废杨敛在他们心中,已如军神一般。待杨敛说完,众人竟一齐下拜,低声喝道:“誓死追随杨将军!”

杨敛见众人虽然下拜,却仍灼灼凝视自己,目光中满是仰慕信任,不由心神激荡,脱口而出:“杨敛誓与众兄弟同生共死——纵马南疆,不负此头!”

“不负此头!”众军士低沉的嘶喊如一道闷雷,划过大唐南疆的夜空。

杨敛誓师而去,程雎望着远去的那一支军队,憨直的神色慢慢变得端凝沉肃。“你们也上路吧。”程雎忽道。

“遵命!”自他背后转出一个身影,沉声应道。“将军,”那人滞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下官若在蒙舍诏见到杨将军,该怎么说?”

“你只说这是朝廷的意思,杨将军公忠体国,定能体谅的。”程雎微微一叹,心中却无比清楚,自老爷子行此瞒天过海之计,派出两队人马出使蒙舍诏,其实早就定好了有一队是弃子。

至于谁来做这弃子——程雎眼中忽地蒙起一团水雾,低低颤声道:“众兄弟,我对你们不起!”

南疆夜色静沉如海,险峻的大山向一条峡谷排压下来,只剩一线的天空中,月光斜斜投下光影,映在峡谷里。一阵蹄声呼啸而过,一匹匹骏马穿过这轮光影,毛色鲜亮,如笼了一层霜雪。

杨敛控缰疾驰,奔在最前列,胸中萦绕的儿女之情被夜风冲淡许多——身后这五百健儿以性命相托,自己却还有何道理去想什么兰陵!

算算路程,泸津关已在身后,杨敛忽地勒住马缰,那马儿极是神骏,马头高高仰起,马蹄腾空一个回旋,杨敛已是回转过身,面向众人。五百羽林军齐齐勒缰停住,竟无丝毫错乱。随在杨敛身边的苏洛翊打个手势,众人便即下马歇息。山谷中了无人声,只闻夜枭凄鸣。

杨敛却不下马,只又拨转马头,望向前方。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晨曦初露,披拂而下。就在这时,自远而近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众军士一齐跃身上马,前队弯弓搭箭,中队一丛长刀斜指上方,后队掣出标枪,凝神以待。

杨敛极目望去,一骑遥遥奔来,越驰越缓,待到近前时,马上骑士腾空离鞍,飞落在距杨敛丈许处,马儿已是停了下来。杨敛心下暗赞一声,南疆崇山峻岭之间,竟有如此骑士!那骑士右手抚胸,躬身一礼,用生涩的汉话说道:“蒙舍诏王座下罗苴子,拜见天朝上将,请上将颁示信物。”

杨敛点点头,算是答礼,解下腰间佩戴的银鱼符抛了过去。那罗苴子接住后检视半晌,确信无疑,便走上前来亲自递还杨敛。双方都松了一口气,苏洛翊问道:“那个……罗将军,怎地只来了你一人?”

杨敛闻言不禁失笑,这南诏禁军士卒皆唤作“罗苴子”,那人并不姓罗。那罗苴子却似不以为意,只微笑道:“这位将军,他们都在峡谷出口处警戒。”

苏洛翊还待要问,却被杨敛白了一眼,忙住了口。杨敛温言道:“便请阁下前头带路,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那罗苴子躬身倒退数步,翻身腾起,刚好落在马背上,手牵马缰、掉转马头,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苏洛翊看得眼睛都直了,放马跑了半晌,方闷声道:“这厮好骑术,若不是在这鸟山谷里,真叫人以为是吐蕃或者突厥生蛮来了。”

耳听苏洛翊嚼舌,杨敛却是一怔,转念一想,忙高呼道:“那位将军,且等一等。”全军已奔到峡谷宽阔处,前方却愈见狭小,那罗苴子似乎没听到杨敛的呼喊,只顾往前奔驰。杨敛神色一凛,忙硬生生勒住奔马,大喝一声:“列阵!”

这五百羽林军乃程雎精选而出,训练有素,闻声勒马,依地利成队散开,摆出防守的阵列来。此时逆着山风,清爽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儿徐徐飘来。杨敛凝神正息,闻得清清楚楚,心往下猛地一沉,寒声道:“今日想必是正逢黄道,大都赶着出门,我们和蒙舍诏的兄弟约在此地玩耍,却不料还有贵客到了,不如大一起见见!”

杨敛声音雄浑,传彻山谷,不只是谕示五百羽林军,也是说给前方的人听。待山谷中的回声消歇,仍不见有人回应,杨敛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这血腥味儿极是新鲜,料是刚经过一番厮杀,而自己传音出去,蒙舍诏的人若还活着,怎会毫无反应!而自己运起观照之术,已察觉前方人数众多,敌人显是有备而来——这事机密非常,此地偏僻万分,他们是如何寻到的?是蒙舍诏那边出了问题还是……?杨敛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空气“嘶嘶”撕裂,传到杨敛耳际。杨敛大叫道:“小心!”藤杖已朝空中挥去。那嘶嘶破空声转瞬便到近前,却是漫天的圆刃弯刀,回旋扑至。杨敛杖影挥洒,如轮盘般拨落数柄圆刃,却听身后弓箭队中低声惨呼,想是无从防备,被圆刃杀伤。

圆刃回旋时,两侧峭壁上黑影憧憧,赫然百余人牵藤攀岩,竟在那陡立的山崖上如履平地,堪堪来到众人上方,双手持刀凌空劈下。杨敛双脚轻磕马镫,跃身飞起,藤杖离手而出,竟也作回旋之态,啪啪打落两个黑影。

前队弓箭手乍遭突袭有些慌乱,却也随着领队的号令,贴于两厢崖壁上,轮番放箭,空中箭网斜织,不时有身中数箭的黑影扑通坠地。杨敛抬手接住旋回来的藤杖,心中苦笑:只道此行凶险,却不料刚出泸津关就被人堵在这里,看那圆刃似是吐蕃轻骑的兵器;这崖上猿猴一般的人,则必是货真价实的罗苴子无疑了,早闻六诏罗苴子走险如飞,却不料一至于斯。

马上腾挪不便,中队的长刀手、后队的长枪手早已下马作战,崖上的罗苴子越来越多,直似杀不完一般。南疆气候一日数变,此时已是乌云遮日,昏暗的峡谷中,却又响起一阵马蹄声,如乌云携风而来。杨敛虽连连毙敌,却眼见五百军士被那些罗苴子杀得阵法渐乱,伤亡已是递增,却不料敌人竟在这峡谷中,也敢用骑兵冲阵之法。

至此杨敛心中已是乱了方寸,如遭火煎油烹!

杨敛转念无措之间,一队骑兵已然疾冲过来,正与唐军缠斗的罗苴子们忽地曳藤跃起,紧贴于崖壁,看那骑兵冲阵。五百羽林军先是被圆刃袭扰,后被罗苴子逼落马下,此时见骑兵突至,无从防备,竟眼睁睁地被人屠戮,那骑兵只百余人马,刀下唐军亡魂却是最多。

眼看那些骑兵又要反冲过来绞杀,一片死气笼罩于唐军头顶,杨敛眼中已是要滴出血来,咬紧牙关跃上战马,一杖击在马臀上,那马儿吃痛,如疯了一般,向那百余骑对冲而去!苏洛翊见杨敛以一冲百,担心已极,却被复又扑下的罗苴子缠住,只得大吼一声:“杨将军!杨大哥!”苏洛翊这一吼凄惨悲痛,倒把被骑兵冲得晕头转向的唐军吼醒,不知是谁带头喊起,峡谷中霎时响起一片震天怒吼:“杀!杀!杀!”

这阵怒吼直如飓风一般,搅得杨敛胸中血气翻涌直冲头顶,而敌人当先那十余骑,也已是近在咫尺!杨敛蓦地大喝一声,手中杖影如龙盘绕,竟充塞狭窄的谷道,将疾驰而至的铁骑拦于一线,冲在最前的十余名骑士甫觉如撞上山壁一般,便已与座下骏马一起骨节寸断!杨敛一人一骑,将这数千斤的力道硬生生拦下,那匹马固然瘫软如泥,杨敛也是不堪重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真气也轰地散乱开去。那些罗苴子见他威猛如神,竟不敢靠上前去。

被杨敛压制在少阳脉中的阴寒之气失了禁制,倏地蹿出来,如蚓似蛇,沿少阳脉蜿蜒而上。杨敛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只觉那喊杀声、惨呼声都已变得缥缈幽远,眼前的景物也飘荡起来……兰陵的音容忽地浮现在眼前,杨敛微微一叹,又是一笑:兰陵,兰陵……究竟是你么?若是你要我的性命,便给了你也罢!但你可知道,我纵是死在你手中,也仍是念着你,兰陵!

此时那冲骑的后队也已无法收势,径直奔来。当先的骑兵手挥弯刀俯下身,意欲挑开地上的尸体给同伴开路。杨敛心中萦来绕去都是兰陵的倩影,爱恨交杂,鼻端全是那荷包的香气,神智渐趋模糊,全不知身后暗箭袭来,洞穿肩头。杨敛吃此剧痛,倒蓦地一醒,上下齿咯吱一碰,竟将舌尖咬破,待大吼一声,脱口而出的却是:“兰陵!”一蓬血雾迸溅开去,那已见颓势的杖影再次如龙腾起,拦住来敌!上万斤的力道再次压过来,杨敛身子被撞得倒飞丈许,飘然坠落于人群中。而那队骑兵前后相蹈,竟没一个逃出生天。

杨敛最后一声大吼响彻天地,正杀红了眼的唐军听见主帅的声音,也不管他喊的是什么,俱都跟着狂吼道:“兰陵!兰陵!”似乎这个名字能杀退敌兵一般——但直到多年以后,这些人回想往事,仍记得自己曾随主将高喊着大唐公主的名号,抛洒热血,将青石上的苍苔染成绯红。

——此刻五百羽林军还活着的,不过二百有余,崖上的罗苴子却不见减少,越来越密。杨敛坠落之处正在苏洛翊身边,苏洛翊拼死杀来,却为时已晚,只道杨敛已死,不由鼻子一酸,两行泪悄然滑落,蓦地暴喝一声:“兄弟们,杨将军先走了,我们再杀一程,就都随他去下面快活吧!”说罢哈哈大笑,悲怆中竟有说不出的意兴豪迈。

这干羽林军平日里锦衣玉食,却是少年意气最不怕死,初上战场便遇上这样的首领、这样的对手,均觉过去在长安斗殴滋事,十余年全是活在了狗身上。这时听见苏洛翊说话,都道大限已至,纵是死也都想死得光棍些,便都跟着笑起来。一时笑声充塞山谷,那些罗苴子不由面面相觑,只道唐军已经疯了。

就在此时,忽然一声鸟鸣穿透这笑声,铿锵嘹亮,直上九霄。那些罗苴子闻声忽地次第飞起,贴附在崖壁上,不再动手。正待拼尽一腔热血的唐兵,不由也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一场杀伐忽地静止。苏洛翊却不去管这些,只俯身抱起杨敛,痛哭失声。剩下的羽林军不少都看到了杨敛以一己之身力阻百骑、救下许多人性命,心中感他恩德,俱都低泣起来。

兀自哭泣的苏洛翊,忽听一人颤声说道:“杨……杨公子他死了?”

苏洛翊茫然点了点头,立刻就发觉不对:这人声音纤细清脆,竟是个女子!苏洛翊环顾四周,都是羽林兄弟,哪有女人,却又听那人说道:“我想……我想看看他,可以么?在长安时我认得他的……”

苏洛翊这才发现声音来自头顶,急忙抬头,却见藤上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女,正睁着一双泪光莹莹的大眼睛望着自己。苏洛翊见是敌人,不禁大为光火,长身而起,晃了晃手中大刀,怒道:“直娘贼的小娘皮!有什么好看的!”骂完后,见这少女容色哀婉妍丽,苏洛翊却一转念:这小娘皮俊得紧,又说是在长安认识的,莫非是杨大哥的老情人?是了,不偷腥的那还是羽林军么?定是了!

苏洛翊想通之后,便朗声道:“那小娘……子,看在你跟我杨大哥恩爱一场的份儿,就让你看他最后一眼——你尽管下来,我只杀他们,单饶了你一个,或许你能给杨大哥生个一男半女也说不定。”

“什么一男半女,”那少女见他已是板上鱼肉,却依旧如此“慷慨”地胡说八道,不禁两腮晕红,啐了一口,羞道,“我与他……”见苏洛翊满脸不信之色,便懒得多说,跳下来落到杨敛身旁。跟着跃下一个老者,苏洛翊被他冷冷瞥了一眼,竟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那少女轻轻抱起杨敛,将他上身斜靠在自己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竟一点点去揩杨敛脸上的血污,泪珠一串串叭嗒落下:自那日曲江上见他那般凄楚、长街见他那般深情后,便时时想起他来,再也放不下,却决不知是为了什么……那晚死命拦住师僧,救下他的性命,今日见他英雄无双,竟盼他得胜,这决不该的……可是他、他竟死了!

那少女哭得伤心,苏洛翊看得眼热,纨绔气又冒了出来,刚才还奋勇杀敌,这会儿却想起长安城中的第三房小妾莲儿来,想她也有这般温柔,自己却无福消受了。正思恋温柔乡的苏洛翊冲口说道:“小……嫂嫂,大哥已经去了,你还要多保重,莫要伤了身子。”

“呸!”“呸!”“啊!”“哼!”“大哥!”……“将军!”

本已安静的峡谷中响起一连串的声音,第一声“呸”是那少女发出,第二声“呸”却发自地上的“死人”杨敛,跟着那少女“啊”的惊呼,那老者却从鼻子里“哼”了出来,随后苏洛翊叫道:“大哥!”紧接着又喊:“你又活了!”残余的唐军虽各自警惕,却仍被这句话分了神,齐呼一声:“将军。”

杨敛躺在那少女怀中,半合着眼睛,声音虚弱慵懒,却清晰可闻:“有你这张破嘴在,我怎么能放心去死!”又转向那少女道:“影儿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这也没几日,怎地觉得你比以前还俊了——莫哭了,哭花了脸可就丑得紧,我跟和尚学的功夫,除非血气干枯,却轻易死不了。”

话一出口,杨敛便恨不得搧自己一嘴巴——调笑惯了,却忘了这是战场,与影儿也是仇敌。影儿见他脸上浮着一丝浅笑,神色衰败,却坚毅淡定,只觉自己心中怦怦跳了两下,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道:“便少说些疯话吧,好生歇着。”

这番景象看在苏洛翊眼里,着实情意绵绵,他更为自己方才的推断得意,便笑道:“嫂嫂说得对,杨大哥,你少说些话!”苏洛翊本就心眼通直,方才见杨敛拼死救得众人性命,顿时感觉彼此血肉相连,此时一口一个大哥,已全然不把自己当杨敛外人。

“你!”杨敛气得胸口一堵,说不出话来。这在苏洛翊看来无疑便是默认——却忽地犯起愁来:杀了半天,嫂嫂还是敌方的人,接着还杀不杀了?接着又是一惊:大哥莫非是在通敌做戏!惊罢又是一疑:若说做戏,怎地大哥连命都豁出去了?

苏洛翊百思不得其解时,杨敛已向影儿道:“还请姑娘将我放下,敌我不两立,快些做个了结吧。”那老者又重重哼了一声

影儿闻言神色一乱,贝齿轻啮樱唇,神情却越来越坚定,仍抱着杨敛,向那老者道:“咤力师僧,请你下令罢兵!”说的却是汉话。

那老者神色微恚,也用汉话说道:“信苴,不要胡闹了,你要看他,也由着你看过了,余下的事便交给清平官做吧。”那老者的话和气非常,杨敛听来却不啻一记雷鸣:自受命以来对南疆六诏已是了解颇多,这“信苴”是六诏蛮话,却意同唐人的王子公主,而六诏的官员与诏王人对话,都自称官职,清平官却又相当于唐人俗称的宰相。兰陵的侍女和车夫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宰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影儿手中那柄宝剑,便是传说中的诏王剑吧。

杨敛去看影儿时,却与她的目光对上。影儿幽幽地看了杨敛半晌,忽道:“你放心,我定护得你周全。”说罢将杨敛缓缓平放在地上,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一把犀角手柄、嵌着金丝的短剑来,也不看咤力,徐步到峡谷正中,扬起短剑,大声说起话来。影儿说的什么,杨敛也不懂,只见阳光穿透云层直射在影儿身上,一只彩羽鸟儿从光柱中翩然飞下,落在她的肩上。这个娇弱的少女通体浴着淡淡的光芒,竟说不出的圣洁高贵,而咤力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影儿话声停下,两边崖上附着的罗苴子都纷纷跃下,跪在地上,双臂匍匐,高声大喊。这回杨敛却听懂了,他们喊的都是:“信苴!”

适才还血肉横飞的峡谷,转眼变得有些诡异:唐军一个个紧贴崖壁神色迷茫,罗苴子则都垂头匍匐一声不吭。影儿转过身,凝望着杨敛良久,忽地凄然一笑,年少纯真的脸上竟多了一丝沧桑。

“饶了他们也可以,”咤力看看影儿又看看杨敛,忽道,“叫他们投降便罢。”

杨敛便是再听不懂蛮话,也知道影儿刚才是在向一众罗苴子下令罢兵。杨敛正被影儿看得心潮澎湃、绮念横生、如醉如痴间,乍听到这般煞风景的话,便白了咤力一眼,冷笑道:“清平官大人若喜欢做春梦,最好是去长安教坊,没来由在这里发癔症。”

“你们别吵了!”影儿声音一扬又一抑,轻声说道,“杨公子,清平官是我的师僧,瞧在我面上,你对他客气些好么?影儿岂敢要你投降,但你现下行动不便,就且随我到我们越析诏作几天客,将养一下吧——杨公子不是来南疆交朋友的么,莫非我们越析诏不配做杨公子的朋友?”

杨敛虽知在六诏带发修行是贵族习俗,却仍嘟囔道:“好好的和尚做什么清平官。”

咤力眉毛一竖,待要再说什么,却见影儿高举诏王剑凄惶地望着自己,半是要挟半是哀求,不由心下一软,闭口不言。影儿又望向杨敛,杨敛四下看去,还活着的羽林军无不满身鲜血,都望着这边,等自己下令。这么多人,或生或死,便在自己一念之间,杨敛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长叹一声道:“影儿姑娘盛情难却,大伙儿便都去越析诏作客吧。”

咤力见他稍稍服软,面色倒缓和下来,便吩咐手下去搀扶唐军。羽林军众人俱都松了一口气,适才打仗时虽然拼杀凶狠,却都是为了不服输——便如长安城中打架,你打了我,我死也要找回场子——更何况,并不曾听说越析诏反叛朝廷啊,那里还是大唐的羁縻属地,有什么去不得的?是故剩下的羽林军虽然都伤心亲厚兄弟战死,却也知这是战场常态,对那些罗苴子也只是冷眼相向,并不抗拒,只是兵器决不肯交出,那些罗苴子却也不勉强缴械。便见峡谷中方才还杀得天昏地暗的敌对双方,竟静静的一团和气。

杨敛见状又是一声长叹:所谓国大义,华夷之恨,不过是处上位者争利的说辞罢了,说来都是大唐子民,却俱浴血于这荒山。杨敛原是前隋遗胄,对李唐本就无甚好感,全凭着一腔要出人头地、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出征,这会儿忽然心中空落落的,怔怔出了会儿神,连方才那场厮杀都觉得荒唐了,不禁茫然四顾,却见影儿正蹲下身,双眸清澈,低低说道:“杨公子,委屈你了。”

杨敛微笑道:“我能活着,全赖你所赐,哪里还说得上委屈。”

“杨公子,你多虑了……”影儿慌忙摆手道,“其实咤力师僧也欣赏你得紧,并不是真的想杀你,其实……”

“其实也是没办法——”杨敛截口道,“只因你们与吐蕃人有了盟约,只因在长安城中还有你们另外的盟友,只因我要去蒙舍诏,对么?”

吐蕃与越析诏联手来袭;影儿和咤力又都曾在长安盘桓;连那晚自己在中遭吐蕃高手偷袭……这许多事连到一处,环环相扣,杨敛心中的一片混沌渐有一丝豁亮。影儿听他说得直白,也觉释然,终是少女心性,嘻嘻笑道:“好在吐蕃人都被你杀了,你可真厉害。”说着一吐舌头,“不过以后可不许这么拼命了,打不过就逃,好不好?”温言款款,倒似一个怀春少女,一边为自己的情郎英雄了得得意,一边为他担心。杨敛听得一愣,半晌方苦笑道:“你说得轻巧,我便杀得了这百余吐蕃人,你若是真把我带回去,难道我还把你的吐蕃人也都杀了不成?”

影儿听他这么一说,又发愁起来,喃喃说道:“吐蕃、大唐、六诏,大伙儿打来打去好没意思,不能不打么?”

“是兰陵公主要杀我么?”杨敛见她发呆,虽不愿利用她的单纯,却还是忍不住,抽冷子将这个在自己心头不住盘桓的问题抛了出来。

“啊?不!”影儿下意识地摇摇头,旋即明白上当,却也不恼怒,只似笑非笑地盯着杨敛看,直看得杨敛脸上腾地烧了起来。

“咳,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兰陵公主是个很好的人,”影儿剜了杨敛一眼,竟似答疑解惑般说道,“我十岁那年便被父王送到长安为质,兰陵公主却从未把我当人质看待过,这七年里她对我一直很好,教我识字读汉书。”

这岂不是将自己的年岁告诉了他?影儿忽然发现自己的语病,偷看杨敛,见他正凝神在听,便又道:“我也不知道父王他们那些事,兰陵公主也不大明白,直到今年,听说吐蕃打了吐谷浑,突厥和大唐也开始打了,连六诏之间都准备打仗,他们才忽然要做这做那——”

影儿漫不经心地说着,全不知杨敛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自己已推想到越析诏、吐蕃与长安某势力勾连在一起,却不知他们谋划之久、布局之大,如此说来,难道吐蕃侵扰吐谷浑、突厥袭边竟也不是巧合?这一局棋的枢纽却似就在长安!杨敛不禁身上冷汗直冒:恐怕自己与程雎此行是另一对局者的一步棋罢了,自己这宣威将军固然是一枚小小棋子,那死去的羽林军士卒也不过是棋枰上的灰尘!如此想来,蒙舍诏那边定也不干净,要自己去蒙舍诏联合出兵之事怕也没那么简单。

杨敛推想这奕棋者的深沉心机,不由怅然若失、心灰意冷。杨敛本来要问影儿是谁将她置于兰陵府中,此刻却也不想知道了,影儿大概决不会说,自己也决不该知道,大唐公主府暗藏越析诏质子,能做此事的人怕已权势滔天。

影儿见杨敛又在发呆,便也不说话,又将杨敛抱起,早有两个罗苴子用细藤编了一张软榻过来,帮着影儿把杨敛放上去。杨敛躺好后,却见咤力冷眼看着自己,慢悠悠说道:“杨将军方才可听得痛快么?你既知道了这许多事情,怕不是件好事。”说完拂袖而去。杨敛这才醒悟,咤力方才任由影儿说那些隐秘,却是等着自己跳进这个坑里。

苏洛翊正忙前忙后看视众军士,这时见杨敛卧到了藤床上,便跑过来向影儿道:“嫂嫂,我来抬着大哥吧。”

苏洛翊正暗赞自己这殷勤献得恰到好处,却听杨敛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骂了一句:“滚蛋!”

影儿却安之若素,眼珠一转,道:“也好。”说着自己也坐上藤床,将杨敛又抱在怀里,举动极轻极柔,似是对着一件宝物,然后抬头对苏洛翊嫣然笑道:“有劳这位将军了。”

那只五彩鸟儿在空中绕了几匝,见主人半晌不动,便落了下来,停在杨敛身上。杨敛见那鸟儿可爱,伸手去摸。那鸟儿任由杨敛抚摸,却晃着长喙在杨敛身上乱啄,不一会儿啄到杨敛的胸口,竟叼出一个荷包来,衔着荷包朝杨敛扇动翅膀,一股奇香四溢开来。杨敛被这鸟儿啄得呵呵直笑,见它邀功一般,便夸道:“好鸟儿——影儿,这是你们南疆特产吧,在长安从未见过。”

杨敛没有回头,否则必能发现,影儿此刻已是面色苍白,双眸恶狠狠地盯着那只鸟儿——怪不得李弼那日说:“影儿,这鸟儿是高句丽名品,有个极好听的名字:闻香!”

——影儿却也没看到杨敛的面色,已如死灰一般。

苏洛翊紧皱双眉,抬着藤床走在山路上,心中叫苦不迭:杨大哥身体沉重也就罢了,这小嫂嫂瘦骨伶仃的,竟也似不轻!看着清清爽爽的一个小姑娘,脾气竟也大得要命,不是嫌自己走得慢了,就是嫌走得快——自己已被她呵斥了三天,杨大哥也不管教一下,嗯,杨大哥在小嫂嫂面前低眉顺眼,想是惧内得紧。想到这里,苏洛翊不由无比虔诚地把所有神祗都念了个遍,只求他们保佑杨大哥早日痊愈——其实少林的大藏圆觉功最宜疗伤,杨敛的伤势早已好了大半,行走已是无碍,却气恼苏洛翊的大嘴巴,有意整治他一番,除了这个原因,杨敛死也不愿承认,自己竟有些贪恋影儿温软的怀抱。

影儿一遍遍告诉自己:杨敛伤病未愈,需要照拂,也决不肯承认自己每天赖在藤床上,是舍不得杨敛。只是每当杨敛从怀中摸出那个荷包发呆时,影儿就不免神色黯然。即便如此,影儿仍是莫名地期望,杨敛再多躺些时日,这条路永没有尽头才好!

残余的羽林军士卒,每日都有人来向杨敛问安。这些都花天酒地惯了的公子哥,瞧向影儿的目光也都怪怪的——杀得天昏地暗的仇敌首脑,怎地是己方主将的相好?虽然感觉怪异,却也都随了苏洛翊,恭敬地称影儿一声嫂嫂,杨敛也懒得一一去纠正。个中有些个晓事明理的,知道这样下去终非了局:任务失败不说,难道竟真地去敌营“作客”?心头惴惴,便话里话外暗示杨敛,杨敛听了心烦不已,只不知自己这些人还怎么前去蒙舍诏,此刻形同被囚,难道再杀上一场?只那老头儿便是自己可对付得了么?影儿会不会伤心……

如此又行了数日,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杨敛固然百思不得脱身之法,影儿也是越来越着急:真回到中,那久未见面的父王,怕是不肯放过唐军的。杨敛心头愈发焦躁,口中疯话却是越来越多,撩得影儿一颗心不上不下的,隐忧越种越深。

自上路起,咤力再未同杨敛讲过半句话,两人偶一照面,也都是各自别过脸去,只用鼻孔哼气。当杨敛数着走到第十三天时,只见空中一只灰鹫扑下,落在咤力身上。咤力从那灰鹫爪边的信筒中取出一幅窄绢看了之后,忽地喝令全队停下,腾腾走过来,满面怒气,直盯着杨敛。

杨敛被他盯得大感不爽,便讥讽道:“这位秃驴宰相,要改行做相面的么?且不用看了,小可定比大师活得长久。”

咤力强压住怒火,冷笑道:“杨将军倒是输人不输嘴——听闻将军乃少林门下,在下若当得起阁下的谬赞,那阁下也是个秃驴将军了?”

杨敛倒不知在此留下语病,为之语塞。影儿听他们“秃驴宰相”、“秃驴将军”地对骂,宛如儿戏,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娇声道:“一个宰相一个将军,度量都去了哪里?咤力师僧,你可是有事寻我?”

“噌”一声,咤力竟从一个罗苴子腰间拔出一把刀来,直指杨敛,寒声道:“杨将军,好手段!”

杨敛不知哪里犯到了他,正自思忖,一干羽林军早已掣出兵刃,苏洛翊大刀横在杨敛身前,吼道:“死老头儿,要打架么!”见唐军要翻脸,数百罗苴子也都是擎刀在手,只等咤力下令。

杀机顷刻弥漫开来,影儿急得大喊大叫,杨敛自听不懂,却淡淡地道:“我等事败苟活,这两百多条命已是留着多余,倒不妨送清平官大人一桩大功,但请把话说清楚些,也让我几百兄弟都做个明白鬼。”

“杨将军想是演戏演得入了魔。我便提醒你一下——”咤力双目眯起,一字一顿道:“蒙、舍、诏!”

“蒙舍诏?蒙舍诏怎么了?”杨敛听他提起自己的心病,不由大为惊异,连忙问道。

“蒙舍诏已纠集施浪诏、蒙巂诏的狗贼,向我们部族发兵。”咤力咬牙说道,“好一招暗渡陈仓!杨将军倒是条汉子,堂堂羽林军副帅,豁出去自己当饵,却护着别人到了蒙舍诏!你的羽林军,也打到了金沙河畔了!”

“你说什么!”杨敛霍地从藤床上站起,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杨敛额上青筋乍起,眼角抽动,咤力从未见杨敛如此失态过,想他不是作伪,便稍缓了声音道:“莫非杨将军不知道,你们朝廷的钦命信使已经到了蒙舍诏,封蒙舍诏王做了巍州刺史了!又叫什么奇嘉王,赏赐无数,倒买得他们甘心卖命……”

“是么……”杨敛已听不到咤力接着在说什么,抬起头呆呆地仰望苍穹,只觉晴空中似有一道霹雳抽在自己脸上,“原来……原来如此……什么倾诚托付,什么青眼有加,什么重任在肩,原来都是假的……一路上的精心谋划,也不过是为了让这场假戏看上去更真罢了,可笑自己还以为智计百出,却不过是在别人的妙计中做个了蠢货!

杨敛双拳紧握,指甲陷进肉中,丝丝鲜血从指缝中流出,虽极力自制,却仍全身抖得如被狂风摧拉的秋树。老天!老天!便不给我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让我翻身也罢了,又何苦欺我太甚!杨敛只在心中怒吼,面上肌肉抽动扭曲,狰狞无比。

咤力见他这般模样,又见那些杀气腾腾的羽林军也都瞬间神衰色败蔫了下去,心中已然了悟,不禁嘲讽道:“杨将军,在下这些年常到长安,所见所闻,深觉李唐待你杨人可真是不薄!”

“唉!”杨敛仿佛没听见般,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阒寂,杨敛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径自坐回藤床上。影儿见他意兴萧索,想起初见他时,他也是这般颓丧,不由心中一酸,欲待宽慰,却只说出一句:“杨公子……”便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咤力本想再羞辱他几句,看到影儿哀求的眼神,便只重重哼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部下收起兵刃。杨敛面如死灰,呆了半晌,方叹道:“你们当中,可有谁知晓此事的?”

那些羽林军知道杨敛是在问他们,却也问出了他们最想说的话,俱都彼此互相打量,神情戒惧。苏洛翊却当先单膝跪倒,大声道:“皇天在上,老苏若做过对不起众兄弟的事情,叫我千刀万剐,不得超生!”

一众羽林军也都纷纷跪倒,高声剖白心迹。杨敛心下已是了然,这些人不过是中庶子,恐怕也都是被当了弃卒……怪不得程雎极力赞成自己挑选“庶子军”,即便如此,他们倒也是好大手笔——这可是五百羽林军精锐啊!

“你们刚到泸州,本诏探子便得到信儿,知道了你们的计划。这也是一大奇事,长安那边两厢里势如水火,却似约好了一般将你们送到鬼门关。”咤力看着这两百多残兵,心底里敬他们也都是热血儿郎,却被弃如敝履、凄惶可怜,忍不住替他们开脱了一句,感觉不对,又讥讽起来。

“都起来吧。”脑中忽地闪出程雎忠厚憨直的一张脸来,杨敛又是一声长叹,声音疲倦如死,“影儿,我向你求个情可好么,他们此刻已是没了用处,可否放他们回去?”

——原来不全是那只鸟儿惹祸!咤力的话让影儿轻松不少,听见杨敛恳求,不假思索,立刻点头道:“好!”。苏洛翊却跪地不起:“杨大哥,兄弟们忠心报效朝廷,朝廷却不拿我们当人,想是里都布好灵堂了,便回去,这辈子‘死’过一次,也没了意思,没说的,我老苏只跟着大哥了!”

众羽林军士平时都是倔强高傲之人,现下受了这等天大的委屈,冲动之下,哪里肯再回长安,也不叫“杨将军”了,都嚷着要跟“杨大哥”走。

杨敛见此情状,心中倒油然有些感动,只是几个转念,竟不知天下之大,自己能去的地方在何处,念及弟妹,倒有些放心——自己这一“殉国”,抚恤必然丰厚,弟妹倒不愁生计了。

影儿不难猜出他此刻心意,柔声道:“杨……大哥,这边要杀你,那边也要杀你,长安城里没一个好人,反正你也不做什么将军了,不如跟我到越析诏玩些时日可好?我们那里虽然荒僻,景致却好得很呢!”

杨敛望着影儿满是期待的面孔,心中怦地一动: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对自己最好的,竟是这个为长安衣冠所鄙夷的“茹毛饮血”的蛮夷少女。

杨敛缓缓点了点头,影儿开心地跳了起来,欢呼一声——一路的担忧,就此化解,怎么不开心?只是这开心的代价是杨敛遭难,影儿明白过来,忙收了笑容,讪讪地说道:“杨大哥,我……是为回欢喜……”

杨敛若再不明白她的心意,那就蠢如驴马了,勉强微笑道:“我这两百多兄弟可能吃得紧,时日长久,你可别烦才好。”

影儿听到那句“时日长久”,顿时笑逐颜开,正自满心欢喜,却听苏洛翊闷声说道:“杨大哥说得极是,嫂嫂,我们兄弟都过惯了好日子,可吃不得苦……那个……那个越析诏如嫂嫂这般美的姑娘多么?”

影儿笑容僵在脸上,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杨敛见苏洛翊如此没心没肺地说浑话,倒为之开怀一笑,一脚踢在苏洛翊屁股上,骂道:“你还是给我滚回长安去吧!”

不知是哪个羽林军士发牢骚说自己是“孤儿军”,就此喊开了去,连杨敛都说自己是“孤儿军”的带头大哥。既然羽林军成了“孤儿军”,杨将军成了杨大哥,羽林军士们只把袍泽血债算在李唐朝廷头上,那些罗苴子虽然朴实,却也不笨,知道那杨大哥与自信苴关系暧昧,两下里竟熟稔起来。剩下的路途也显得轻快许多,影儿固然一心一意照料杨敛,咤力也有心拉拢这支悍勇的“孤儿军”,对杨敛客气许多,助他将身上的寒毒行功驱除。

离越析诏的王城咀襄越近,杨敛越觉出气氛紧张。山间水畔穿梭来往的都是腰挎郁刀的罗苴子——越析诏联合浪穹诏、邆赕诏共抗其余三诏的联军,已经在洱海边打得不亦乐乎,不分胜负。而程雎率领的羽林军正在金沙河东岸摆开阵势,兵锋直指咀襄。

——“孤儿军”终于还是被拦在了咀襄城外,诏王赐了一个竹寨给“孤儿军”安身,却在竹寨外沿咀襄城方向扎了半圈罗苴子军营。杨敛暗自苦笑:果然是孤魂野鬼了,越析诏也决不可能相信自己。

影儿要去城中,临走前与对杨敛极是不舍,红着眼睛道:“杨大哥,我回与父王说说,让你做大军将。”大军将一职,在六诏中极是显赫,相当于全军统帅,杨敛知道,只淡淡一笑:“影儿,什么大将军大军将,我都不愿做了。”说着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叫你父母给我几亩薄田,强过高官显爵。”

影儿顺势倒在他怀中,抱紧了他道:“也好,我去跟大哥种田!”

杨敛犹豫一下,也环抱住她。旁边咤力清咳几声,杨敛只瞟他一眼,懒懒地道:“清平官大人,晚辈们在亲热,你没看到么?”

咤力老脸倏地一红,倒不好意思起来,匆匆说道:“信苴,时辰不早了。”

影儿扬起一张羞得通红的俏脸,踮起脚飞快地在杨敛唇上亲了一下,转身飞奔而去。

咀襄城俯临金沙河畔,杨敛听了一夜河水拍岸声,想到河那边便是唐境便是故土,竟未得安睡。第二天一早,却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推开竹门一看,门外旗帜如簇,倒似来了一队仪仗。苏洛翊不知何时冒出来,嘿嘿笑道:“杨大哥,怕是诏王派人接女婿来了。”

杨敛瞪他一眼,正待喝骂,却见那队仪仗中徐徐步出一小队人,朝自己这边走来。直到那队人走到近前,杨敛才看出被簇拥在当中的人竟然是影儿!影儿已换下了汉服,短衣短裙,披毡跣足,两股辫发挽成髻子垂落,发上似涂了酥乳,光滑黑亮,两耳上悬着一对明珰。六诏女子衣着比风气开放的大唐还要大胆——影儿一改小丫头的模样,清婉中透着明丽,苏洛翊早看得眼睛发直。

杨敛也管不住两只眼睛,在影儿白生生的胳膊、小腿上逡巡来去。影儿被他看得又羞又喜,脸上飞起红晕,愈见娇艳。那群侍女全不顾忌,一个个死盯着苏洛翊不放,饶是他做惯纨绔游戏风尘,也不自在起来。

“杨大哥……”良久,影儿轻声说道:“父王遣我来对你说,他要封你作大军将!还说要……”

“还要什么?”杨敛有些诧异,不料这诏王如此大方。影儿眼睛忽闪着,羞怯怯地说道:“还说要把越析诏最美丽的女子给你做妻子。”影儿急速说完,只觉一口气憋得要晕过去,心儿像被提到了嗓子眼吊着,空空落落的,低下头不敢看杨敛。

越析诏最美丽的女子是影儿无疑了,杨敛看着一副小女儿态的影儿,心中泛起一丝柔情,几乎就要答应,却还是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影儿还道他恼了,忙道:“不是我要你做大军将的,是咤力……”

一言方落,咤力已走上前来,竟破天荒地笑着对杨敛点头。杨敛忽地自嘲地一笑:只道自己没了用,却还有人愿将自己拈在手里当枚棋子。便对咤力道:“清平官,你是要在下选呢还是必须都答应?”

“选?”影儿当了七载质子,虽然天性单纯,但身处险境朝夕惕厉,也已谙熟人心,一怔后马上醒悟:难道竟是以自己来诱惑杨敛,抑或是要挟?只怪自己乐昏了头,没问个清楚。不禁又有些凄楚:当年自己直被当作货物般抵押在长安,今日似乎又成了收买人的财帛——终究不是个人罢了!父王待自己宛如宾客,也是为了再好生做一次买卖吧……

见杨敛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影儿心中却又有些安慰,他要选择,定不是选那大军将,这世上终有了一人,只在乎影儿而不是信苴!

“杨公子,你便不为信苴想,也该想想自己,本诏在长安的朋友可是只想你死,”咤力仍自微笑,“若没个名分,本诏凭什么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保全公子——还有公子那二百余兄弟——他们将性命交托到公子手中,公子竟全不当回事吗?”

影儿、自己、众兄弟……杨敛听咤力几句话将自己的退路全部封死,已无言以对,默了半晌,方道:“待我们商议几日吧。”

“吐蕃与长安的使者俱在咀襄城中!公子的旧部就在河对岸!”咤力忽地声色俱厉,“蒙舍诏来势汹汹!杨公子,他们任凭哪一方,都不会放任本诏由着你自在快活,纵是公子还有几日可资消磨,本诏却只有一日了!只一日!公子三思,明早我来请公子的驾!”说罢大踏步离去。

杨敛兀自呆住,影儿也已如傻了一般,欢天喜地而来,只道可以就此厮守,谁道是这般结局——那些人总说心怀天下,却容不下眼前这个孤零零的人!

半晌杨敛方长长吐出一口气,似叹似号,凄楚已极。影儿眼中噙着泪望着他,恍如又回到那日曲江之上,见到他的绝望模样。

“杨大哥……我……”影儿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他自伤怀,可知自己也是满腔冰炭么?!

“让我想一想吧,影儿……只苦了你……”杨敛疲惫地说道。

“我不苦,你才是真苦!”影儿也不管众人环绕,径直扑到杨敛怀里,哽咽道,“有你这句话,我便值了!”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这世间只有对方可以依靠。一旁众人俱都鼻子一酸,转过头去。

夜幕沉沉降临,杨敛站在竹寨中央的空地上,望着眼前排成几行的生死兄弟,叹道:“大伙儿都说说吧,咱们这群野鬼该怎么才好。”

众人已沉默了一整天,此刻议事,还都是垂首不发一言,听到杨敛问话,都抬头望着杨敛。“咱们死都死过一回了,却还有什么好愁的,大哥!你说怎地便怎地,总归兄弟们生死都在一起!”苏洛翊憋了一天,似乎就等着说出这句话来。

众人原没主意,听苏洛翊这般说,加之原本已将杨敛当成了主心骨,便都附和起来,“我听大哥的!”“我也听大哥的!”“我也是!”……

杨敛看着众人全心信赖的目光一注注投来,只觉眼眶已渐渐湿热,顿了顿,方托出自己苦思一天的打算:“越析诏即将与朝廷翻脸,若留下替他们卖命,就算能活下去,也难免不走漏风声,那时倒危及咱们在长安的人;但是若不答应,明早怕就是咱们的死期。唯今之计,只有返回中原,回去之后,却也得躲起来,否则——”杨敛苦笑着摇摇头,“清平官说得极是,恐怕谁也不会任由咱们活着。”

众人又陷入沉默,谁都明白,这已是唯一出路,但未尝就能轻易做到。“那嫂嫂怎么办?”苏洛翊小心翼翼地道。

杨敛知他说的是影儿,摇摇头道:“无缘罢了!”苏洛翊见他落落寡欢的样子,正待觅词宽慰,往杨敛身后一瞥,却已惊得合不拢嘴——影儿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杨大哥,你要走,”影儿幽幽说道,“怎地不想着带上影儿呢?”

“影儿?”杨敛身子一僵,“这里可是你的啊,而我却还不知要去哪里漂泊。”

“我自幼丧母,十岁离后,常盼着再见父亲,回来才知道,父亲也早没了,有的只是要争霸的诏王——杨大哥,带我走好么?”影儿呜咽着说道。

杨敛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只怕你今后要受苦了——咱们一起走。”

众人趁着夜色离开竹寨,由影儿引领着沿金沙河往北行去,影儿已打听明白,那里有一个渡口,摆渡的本是乌蛮,因唐军占了东岸,船便都停在了西岸。走了约两个时辰,陡峭的山路忽然平缓下来,沿缓坡下去,山间有一个豁口,被河水冲刷成了小小的平谷。借着月光看过去,靠着山壁当真用藤蔓拴着一溜十余个竹排。因越析诏族人平时与大唐往来易货频繁,竹排都造得极大,杨敛拿眼量去,便挑了几个自称水性不错的人顺藤下去解缆放排。

那几人刚攀下没多久,杨敛便看见河中光芒一闪,凌厉非常,不似水波潋滟柔缓。待要唤住那几人,数道光芒已是笔直冲天而起,冲到半空倏地一折,拦腰切过那几人后,又沉入河中。

这几道光芒来去无声,数息后才听到尸体坠入河中的扑通声。杨敛心痛之余震惊不已,恐怕自己又落入了陷阱。果然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信苴,清平官令人杀了几个要偷渡的祭河神,你可别见怪。”

“又是你这个老秃驴!”苏洛翊吼道。

“信苴,清平官听人说你在询问渡口,猜不透是为何事——”对面的山径上逐次燃起火把,隔着平谷,咤力悠然说道,“便自己来看看,原来信苴是要与杨公子来这里散心。信苴若是玩够了,就请回去——”

“咤力,我们要走了,你这是来送行么?”杨敛冷冷截口道。

“信苴,你劝杨公子回去,清平官便当今夜无事。杨公子若是听了信苴的话,自然是本诏一;若是不听呢——”咤力忽地阴声道,“长安使者等他们的人头可等得不耐烦了。”说着挥了挥手,却听接连两声惨呼。杨敛疏于防备,竟生生看着数个罗苴子飞起,刀光一旋,切了几个“孤儿军”的人头纵下山道,隐在崖壁间的缠藤中。

咤力有心立威,这几人死状极惨,头被割去,兀自站立,鲜血喷起如霰雨般洒在“孤儿军”众人身上。

兄弟!”“兄弟!”“孤儿军”军中一连串的恸呼,如火镰一般一下一下敲在杨敛心坎上,撞出炙热的火苗,随血液流遍全身,整个人都似要烧起来。

自咤力出现,影儿便是满面凄惶,见了这等惨状,失声哭喊道:“师僧!师僧!念在影儿这七年只你一个亲人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影儿的哭喊飘荡在夜空中,那边咤力却一声怒喝:“信苴,你可知,放走了他们,会给越析诏带来多大的祸患吗?看看这边,这都是你的族人,是他们供养着你!”

“哈哈哈!”杨敛忽地纵声大笑,笑声惨厉已极,“咤力!你虐杀我弟兄,居然还想我替你卖命,可敢与我一战吗!”

杨敛头上绾着发髻的木簪忽然咔嚓一声断裂,满头黑发无风自动,飘拂起来,遮住了他半张脸孔——那剩下的半张脸孔已狰狞如同厉鬼!影儿见他这般狂怒,竟吓得止住了哭声。

杨敛不待咤力答话,忽如鬼魅飘起,身体竟似没有一丝重量,贴着崖壁滑下,手中藤杖如长了锯齿般,将所过之处的藤蔓全部篦断——隐在藤蔓间的罗苴子未及反抗,已连同藤蔓被篦成几缕!只一息间,杨敛已滑落到水面上,藤杖上竟隐隐带着光晕,那光晕遽然暴涨,砰的一声震响,藤杖已击在水面上!方圆十丈内,金沙河面似被凭空压低数尺,然后腾地弹起,漫天水雾中,几具尸体和一丛丛的散竹,蹿上半空。杨敛却随势飘起,落回山径。

杨敛这一落一起,不过数息!咤力瞳孔急剧收缩,却见杨敛只在山径上轻轻一点,原本轻飘的身体竟挺直如标枪朝自己射来!

——还是低估他了!咤力转念间,已不得不扬起铎鞘迎上,却忽然失去了着力所在——杨敛不过是虚晃一记,却一杖横擂在山壁上。咔咔几声巨响,山石碎裂,朝山径崩压下来!

“退!”咤力一面大喝,一面强行聚敛心神使出“平山诀”,全力挥出,诀力到处,大块的山石又随之崩裂成细小石块!尽管如此,咤力身边的罗苴子半数都被乱石埋住,其余见机快的都顺着藤蔓滑落到平谷中。

杨敛方才将手中藤杖连变数形:狼牙、槊、锤,已是将大藏圆觉功强行运至极致,身在半空,再也忍不住,一口血扑地喷出。咤力也是气血翻腾不已,却正好在空中与杨敛撞上,两人都不及重新运功,只是凭着残劲拼死一碰——

“杀!”苏洛翊带着“孤儿军”,趁罗苴子们立足未稳,疾冲而下。“孤儿军”进退无路,眼见兄弟接连惨死,早已红了眼,此次冲锋,竟都毫不防守,都是一刀横竖直劈,将罗苴子斩为两段,自己门户大开却也将要害亮给了敌人。有几个“孤儿军”被开膛破肚,内脏爆出,却兀自喊杀不止,直到呼尽最后一口气!

影儿但见目光所到之处,恍如炼狱,一边是挚爱之人的袍泽,一边是族人,心中两下里交攻不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边哭边喊:“别杀了!求求你们,别杀了!”

杨敛与咤力最后那一记硬碰,两人都被震出老远,各自牵着一根藤蔓稳住身形,尽力调息——两人均深知,接下来再出手,便是不死不休了!

咤力却落在了“孤儿军”方才立足的山径旁,影儿的哭喊声清楚地传到他耳中,竟扰得他内息一乱。杨敛冷却心神后,便四处张望着寻影儿的身影,看到影儿痛苦不堪的样子,也是内息躁动。

“影儿!”两人同时看到,影儿竟拔出短剑,朝自己颈边划去!杨敛不顾内息紊乱,一蹬山壁,便向影儿飞去。咤力却比他先到,一鞘击落影儿手中的王剑,厉喝道:“你要做什么!”

“你们杀吧,杀吧!”影儿扑倒在地上,哭叫道,“我也不活了!”

杨敛已经落在影儿身边,身子一晃,强行稳住,双目血红,盯着咤力。咤力亦是一样,两人便这般如野兽般对望,但隔着影儿,谁也无法出手!

“师僧!”影儿爬到咤力脚边,抱住他的双腿,喊道,“你放过我们吧,让我们走吧!我们隐姓埋名,就当是死了一样!”又回头向杨敛道,“你叫他们住手啊,都是你的兄弟,你忍心他们死光吗!还等什么!”

“住手!”影儿为自己落到这般惨状,杨敛已是内疚万分,再不肯拂逆她的意思。咤力暗自喟叹,便也扬声喊了一句什么。

两人的声音传到平谷,谷中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都杀昏了头,哪里停得住。杨敛和咤力对望一眼,同时运功喝道:“止!”巨响传遍平谷,谷中众人被震得耳膜刺痛,方才停手,却仍有收势不住的,互相将刀撇进对手的身体里,数对尸体便被兵器串在一起,挺立着不曾倒下,被月光照得森然可怖!

“清平官,死了这许多人,你可快意了?”杨敛神志渐渐平复清明,竟不忍再去看平谷中的景象,冷冷问道。

“杨公子,”咤力望望脚边泪流不止的影儿,又望望那边的修罗场,饶是心如铁石,也不禁一软。这一软便觉自己似老了十岁,咤力叹道:“我何尝没给过你机会,只是你不要罢了……你若不死,越析诏便有天大的麻烦……罢了,你们走吧!”

“孤儿军”和罗苴子都在搬运尸体,一一垒火焚化。影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只是觉得万分难解:这些人之间原无深仇大恨,却为何要杀来杀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本都不愿去杀,却都不得不去拼命?

杨敛亲手收殓了每一个死难“孤儿军”的骨灰,浑身都是血条的苏洛翊则带人将散落的毛竹重新用韧藤扎起。

一切完毕后,天已经渐渐放亮。杨敛与咤力对视一眼,又都望向影儿。影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不知多少次,最终还是走到了杨敛身边。

两个竹排带着残余的不到一百的“孤儿军”,缓缓离开河岸,杨敛和咤力从始至终都未再说一句话,仿佛毕生的力气,都在方才那拼杀之时耗尽。影儿茫然地望着渐去渐远的河西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沙河水流湍急,“孤儿军”不善操筏,竹排直打旋到日升东方,才行到河中央处。眼看对岸就是大唐国境,杨敛也不知心中该是喜是忧,只将影儿拥在怀中,影儿一夜间耗尽心力,已沉睡过去。杨敛正在看着影儿的俏脸感慨万千,却听苏洛翊喊道:“杨大哥,对面有船过来!”

杨敛极目望去,看了半晌,一个黑点逐渐放大成巍峨的楼船,径直冲过来。操筏手忙调转竹排,以免与那楼船相撞。那楼船却也不再前行,只是左右移动,无论这厢竹排怎么转圜,都被拦住。

杨敛皱皱眉,轻轻放下影儿,站起身来,高声问道:“阁下占住水道,是何用意?”

杨敛的声音刚落下,那楼船的船舷上就刷地冒出一排弯弓搭箭的军士来。这些军士帽盔上插着白羽,“孤儿军”却最是熟悉——不到半月前,他们也是如此打扮。杨敛站在竹排上,静静说道:“你还是到了。”

那群军士中间,程雎正手扶船舷,凝视着杨敛,看了半晌方咧开嘴憨笑道:“老杨,你叫哥哥好等,听人说你们丑时便到,哥哥却好生在这里漂了一夜,这河风可冷得紧!”

杨敛仍是静静地看着程雎:他依然那般惫懒的德性,只是这张惫懒的面孔下,到底藏着怎样的缜密心术?

听到程雎的话,杨敛倒有些想笑,嘴角扯了扯,道:“你们之间互通音讯倒是殷勤,前回你告诉他们我要如何,这回是他们告诉你我待怎样,既然你们如此亲热,还打什么仗?”

“老杨,哥哥这里有几件有趣的东西,可就等着你来共赏呢。”程雎似没听出杨敛的讥讽之意,自顾自说道,“先看看这个,这是一道圣旨,宣威将军杨敛以下五百羽林军,为国捐躯,杨敛谥武忠,封伯爵,由其幼弟袭爵……”那道圣旨极长,程雎逐一读完,苏洛翊呵呵一笑,道:“姓程的,你要弄什么鬼,就直来直去吧,没的叫爷爷看轻了你。”“孤儿军”中与程雎相熟、一起吃过花酒者不在少数,这时俱都冷冷地看着程雎,咬牙切齿。

“这第二个呢,”程雎不理苏洛翊,还向杨敛道,“老杨,没方才那个好玩,是一道钧令,杨敛等人奉命袭扰越析诏,百战乃还,忠烈节义,堪为天下表率,特保举杨敛为骁骑将军,以下苏洛翊为……”程雎又一一读完,却被苏洛翊啐了一口:“姓程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那被你们这些王八蛋保举的人可还活着吗?”

骁骑将军?杨敛忽地自嘲地一笑:自己苦求功名,这功名如今唾手可得,自己却半点也不欢喜。

“第三个呢,”程雎淡淡看一眼苏洛翊,道,“洛翊兄弟,这个你们可都要听好了。这是一个密折,哥哥我写的,查杨敛以下羽林军五百人,通敌叛国,毙于金沙河上!”

杨敛一直只不作声,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脸色倏地一沉。影儿早已醒来,走上前握住杨敛的手,鄙夷地看着程雎。

腿脚还灵便的“孤儿军”都腾地从竹排上站起来,苏洛翊破口大骂:“去你妈的程雎,爷爷们通敌?”苏洛翊点着一众“孤儿军”身上累累的伤痕,声音颤抖,“程雎,你的良心便是全叫狗吃了,可还剩一星半点,能认得这些是什么?爷爷们被你这狗贼出卖也便罢了,爷爷报效朝廷不计较,可……可你竟说那死去的四百多兄弟通敌!”苏洛翊已是在嘶声呐喊,“通你奶奶的敌!你,还有你们,可知那些兄弟死得有多惨吗?”苏洛翊一指竹排上堆放的骨灰袋,眼泪夺眶而出,“你们问问这些死去的兄弟,他们是怎么通的敌?他们是怎么拿性命叛的国!你们再问问这些活着兄弟,他们是怎么九死一生去通敌叛国!”

苏洛翊说到最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苦,号啕起来,竹排上挺身而立的“孤儿军”们,被他牵动情肠,哭成一片。船舷边上的羽林军都低下头去,手中的弓箭也自垂下。程雎面上闪过一丝黯然,却仍定定地看着杨敛道:“老杨,那道圣旨也就罢了,剩下的两个,你择其一吧。”

杨敛此刻又惊又怒,却又觉在意料之中,竭力稳住心神,道:“程将军,卖关子就不必了,有话但说无妨。”

“思默兄,”程雎忽地庄重肃穆起来,“你想必也已经知道,你那位兰陵公主将你卖了——”

“你也卖了他!”影儿忍不住插嘴道。“影儿姑娘,”程雎缓缓道,“这船上的人,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们不会说出你的身份。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兰陵竟如此不凡!你在兰陵公主府做了这些年质子,倒瞒得我们好紧。你和思默兄情投意合,我不忍心拆散你们,只一件,请思默兄回长安揭发兰陵,以后自然随便你们快活!”

“你怎么知道的?”影儿脱口而出。杨敛握紧她的手,却缓缓回头看着残存的“孤儿军”,虽不知他们如何联络,却肯定就在这些人,或者就在那骨灰袋中,有着程雎的眼线,但这眼线又偏是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

兰陵!这个让自己至死牵挂的名字,竟要由自己来检举么?但如若不答应,眼看就是死局,且是死在自己人手中,唉,这近百兄弟——罢了!

杨敛低头望着脚下的流水,只觉一颗心瞬间如被榨干了一般,涩声说道:“我并不知道兰陵的事。”

“杨大哥,你无须为难自己,死便死吧,下辈子再找程王八算账!”苏洛翊喊道。“孤儿军”无人不曾喊着兰陵的名号杀敌,均知兰陵对杨敛来说意味着什么,都不愿他为难,便都骂骂咧咧地说死了拉倒,心下却极不相信羽林军会对自袍泽动手。

程雎面沉如水,忽地高声喝道:“准备!我数到十,就放箭!”那些羽林军又都擎起弓来。杨敛深信程雎做得出来,叹道:“程将军,别数了吧,我答应……”程雎手心已全是冷汗,见杨敛妥协,不由松了口气,徐徐说道:“思默,你别怪哥哥无情,我程雎一心为国,纵做了不要脸的事,也问心无愧!”早晨的阳光斜洒在程雎脸上,一向懒散的神情变得无比庄严。

杨敛看着他,百感交集,凝望着他道:“程将军,其实原不必这般麻烦的,若是你那日说明白让杨敛去送死,我决不会眨一下眼,那四百兄弟也不会……”

见程雎虽然眼神慌乱,却兀自盯着自己,杨敛凄然一笑,道:“程将军,我和众兄弟都是晓事的,谁都不会将这桩事讲给人听,便烂在肚子里,省得你们再费力去杀人灭口。”

程雎想到自己那位老爷子,生怕杨敛等人回去散播谣言动摇军心,着实起过灭口之意,若非要借杨敛向上层层攀出那动摇李唐国本之人,恐怕就真的……程雎看着杨敛绝望空洞的眼神,终于低下头去。

长安城中风疾雨骤,已是连着三日不曾消歇。一阵风穿过垂花门,卷起金线串着的珠帘,哗啦啦响。兰陵看着只给自己一个侧脸的李弼,一颗心随着这冷冷的风飘摇起来。

听说杨敛正在返京的路上,确信这个本应死了的人又活过来,兰陵才得片刻安睡——自从杨敛的死讯传来,兰陵每夜都仿佛见他满身鲜血站在自己床前,却一言不发——他死了也不肯找自己索命吧,兰陵不知已哭醒多少回,精神日渐消沉。

随着杨敛归来,他的事迹也已传开,朝野无人不知五百壮士搅得六诏天翻地覆,死得只剩几十个,杨敛的名声,直追当年的李弼。但谣言也是充斥市井——这五百壮士竟是被人出卖给诏蛮的,至于出卖他们的人,虽猜测繁多,但最惹眼的却是那位皇后武氏。据说程老公爷在中恸哭竟夜,大病一场,而御史台已风闻上奏,要求朝廷彻查此事。

李弼却在这时来找自己,兰陵已隐约知道他的心意,见他只说了一句:“程老匹夫已知道了影儿的身份,杨敛就要回来作证,程老匹夫令人散播流言,直指皇后,却不提及你……”却又止住,转而嘘寒问暖闲扯漫谈,仍是情意绵绵的样子,兰陵既想他给自己一个爽快,却又怕他真的说出那话来!

李弼此刻却是望着帘外失神,昨日那一幕仿佛又隔着这道珠帘,重演一遍……

她已贵为皇后,却仍像以前那样,独自姗姗而来……还以为自己已经硬起心肠,除却大事不再理她,却还是连她的一个笑脸都抵挡不住,又一次拜倒在她裙下……每日里告诉自己,是为了一番伟业才与她在一起,却仍艰难地明白,给自己找的种种借口,都是任性使气罢了——自己已离不开她,为了她愿意去做任何事,——还记得当初自己从辽东荣归,少年得意,小看世间英雄,一心要名垂青史,却只见了她一面便神魂颠倒……也许从那一刻起,自己已是甘心堕入深渊,后来虽醒悟她是有意勾引自己,也仍是恨不起、放不开、舍不得!

她这番找自己,一番缠绵后,还是像以前那样,依在自己怀里,细说诸事,还是什么事都不拿主意,只软语央问自己的意见……说到杨敛回京流言满城,自己虽明知她盘算已定,却仍将那句话由自己口中说了出来——既然她不肯说,既然她不愿做,既然她要留着一个小女人的假象,便都由着她吧……

“若是兰陵闭口,诸事便休。”李弼一遍遍想着这句话,只觉一颗心如被满是芒刺的粗麻裹住,又闷又痛——自己是为兰陵心痛吗?

李弼缓缓转过头,正对上兰陵的眼神,那眼神哀绝惨绝,却仿佛洞悉一切,是了,她是那么聪慧,有什么推想不到的——她恨自己吗?李弼忽然觉得冥冥间真有报应在,自己只知利用兰陵,将她的一腔真情玩弄于股掌之上,而自己却免不了被人如法炮制一番!若自己也有这一天,自己会恨她么?

兰陵看着李弼,只觉过去的一切,便如他此刻的眼神般,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活气!

“是她么?”兰陵忽地低低一声叹息,这冤,他对自己还是负疚的吧,只为这一点情意,也不枉自己爱他一场……自己为他做那些事时,也早该想到有眼下这一刻了吧!原以为是他自己野心勃勃图谋不轨,却不料他是武氏的暗子……这些人,都端地是好心机好手段,那流言与自己全无干系,恐怕是卢国公先造好声势,令武氏成为最大嫌疑,却专等杨敛回来将自己当撒手锏抛出直中要害!那卢公认定自己同武氏有所勾连,却不知自己担了个虚名。这冤……卢公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吧……而杨敛,却也恨极了自己吧,他要来控告自己么?也好……也算自己恕了点罪孽。

李弼竟不敢再看兰陵,转过头道:“兰陵……”

“不要说了!”兰陵见他嗫嚅怯懦的模样,忽地有些失落,这还是那个令自己心仪神往的少年英雄么?“你回去吧。”兰陵声音缥缈空洞,“看在往日的份上,让我多活几日好吗,我做过的事,自然与别人无干。不劳你动手了,我自会作个了断,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有什么好说的呢?”

兰陵悠悠的叹息在满室的风中低低徘徊,李弼已是泪流满面。

李弼终究没对兰陵下手,武氏却等不及了,第二日大理寺的人便领了圣旨查抄兰陵公主府,当然抄出兰陵交通诏蛮的罪证来。这些罪证在朝议时被抖了出来,满朝喧哗:原来是兰陵公主要谋反——她是前次谋反被诛的吴王恪的胞妹,自然心怀怨怼,而皇后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般大事揭了出来,竟连杨敛回京都无人理会了。

皇上盛怒之下,赐给兰陵三尺白绫,这份“赏赐”却钦命新任骁骑将军杨敛送到公主府——这却是皇恩浩荡,怀柔骁将:念在杨敛被兰陵所卖,给他个一抒发胸中怨气的机会。

杨敛接到圣旨的时候,呆立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自己一路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愿对兰陵不利,只想回到长安闭口不言装聋作哑,却不料形势如此急转直下。

前去监刑的内监领着行刑的一干大内侍卫,不住催促杨敛速行,那内监见杨敛失魂落魄地样子,还以为他是大仇得报心中激荡,难以自持,便自作主张下令开道。

杨敛只觉一路昏昏沉沉,竟不知如何到的公主府。苏洛翊和余下的几十个“孤儿军”已成了他的亲卫,无不知道他的心事,一路上也都满面愁容。那内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傻了,连报仇都不觉开心了么?

杨敛怔怔地看着公主府的正门,想起那日在这长街之上借着酒意,将自己对兰陵的一腔思慕倾倒出来,已是恍如隔世。杨敛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那荷包仍在。这个祸端,杨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忍丢掉!

见杨敛缓步走进公主府,阖府的仆婢俱都跪在地上,颤抖着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公主府正殿的门大开着,杨敛遥遥望见正殿最上端的凤椅上,兰陵正凤冠霞帔,端然而坐。

一步步走近,那个令自己辗转难眠、牵肠挂肚的女人的轮廓一分分清晰起来,杨敛已可看到兰陵脸上淡淡的妆彩,竟比以前更见美艳。杨敛心中一阵剧痛,也不管那内监古怪的目光,径自下拜:“臣杨敛,叩见公主殿下。”苏洛翊见状,想也不想,也跟着下拜,一众亲卫也都呼啦啦拜倒在地。

“诸位快些平身,兰陵当不起的。”兰陵语声琅琅,竟无一丝临死的畏惧,只是不称呼杨敛的官职,“杨公子,兰陵苟活到现在,便是希望能亲眼看到你平安回来,亲口对你说一声抱歉……我对你不起,你可肯原谅我吗?”

“我从未责怪过你!”杨敛脱口而出,凝视着兰陵,眼眶禁不住湿热起来。

“杨公子……”兰陵浑身一震,端庄的神情终于卸下,也凝望着杨敛,颤声道,“杨公子,我……”却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潸潸而下。

那内监见杨敛将正事抛到一旁,早已按捺不住,冷哼一声道:“公主殿下,便请接旨吧。”

兰陵对他毫不理会,只是与杨敛遥遥对视,竟似没发觉自己的生命随着那内监抑扬顿挫地朗读圣旨,已是接近终点。杨敛也已是满颊清泪,望着兰陵,怎么也不肯将视线移开,连眼睛也不敢眨,只怕就在一眨之间,便再也看不到她!

那内监已是恚怒非常,心道传言不虚:这杨敛果然被兰陵美色所迷!也不好斥责这位正是如日中天的少年将军,那内监烦躁地挥了挥手,两名大内侍卫便捧着那幅白绫跑上殿阶,将白绫在兰陵颈间一绕,各自退后一步,便待发力将她勒毙!

兰陵仍是只管看着杨敛,一动不动,似是没觉出那白绫的存在一般,只是苍白的面容却随着侍卫的挣扯变得通红。杨敛看到那白绫绕上兰陵细长的秀颈,已是心中剧痛,待见到兰陵呼吸不畅痛苦不堪的神情,更觉心上被狠狠剜了一刀,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身形动若轻烟,已闯到台阶上,啪啪两掌将那两个侍卫击飞,俯身抱住兰陵,泪水簌簌滴落,不住唤道:“兰陵,兰陵,兰陵……”

“杨公子……”兰陵伸出手抚上杨敛的面颊,呼吸急促,“思默……你何苦如此……”

“杨将军,你莫做傻事!”那内监尖声喊道,那些大内侍卫锵地掣出腰刀,就要逼上前去。

“滚开!”苏洛翊一声暴喝,也是持刀在手,当先拦住,杨敛一众亲卫纷纷站到台阶前,拔刀在手,冷冷地注视着那干大内侍卫。

“住手——你们要造反么?”那内监却喝止住众侍卫,阴声道,“杨将军,你下来,咱便当没看到此事!”

杨敛此刻五识之内只有兰陵,哪里听得到他说话。苏洛翊死死盯住那个内监,一字字道:“公公给我们大哥行个方便便罢,若不然——兄弟们已是死过几回的孤鬼,再多杀几个垫背的也无妨!”

“思默……你有这些好兄弟,叫我好生羡慕。”兰陵叹了口气,转向台阶下道,“公公不必为难,你们来之前我便已饮了鸩酒……”

那内监被苏洛翊盯得身上发毛,听兰陵如此说,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杨将军这般重情义,咱也佩服得很,公主好生上路吧。”

杨敛已是呆住了,兰陵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思默,影儿还好吗……”

杨敛重重点头,“她很好,我带你去见她!”说着横抱起兰陵,数息之间已是来到公主府外。兰陵双臂勾在杨敛颈后,急剧喘息着道:“慢些走……我想再看看长安……”

杨敛闻言低头,看到兰陵嘴角已渗出紫黑的血来,不由又是泪如泉涌。兰陵的瞳仁渐渐散开,却不去看两边的街景,仍是凝视着杨敛,似要把他刻进心底深处。

“思默……我不料……今日走得如此欢喜……”兰陵的声音已细若游丝,嘴角却泛出一缕浅笑,如春花抽蕊般慢慢绽开、盛放。

杨敛也是一笑,却喑哑凄怆。

怀中温热的身体逐渐僵冷,杨敛茫然地看着脚下,只觉这长街漫漫,如一生般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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