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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若
莫道尘世无奇男,三重身份走人间。
劫富济贫真好汉,哪不由巾帼女儿芳心多挂念。
一、一枝花
拐过一道山梁,见前方一株大槐树底下有间小酒馆,马便再不肯往前走了。骑马的汉子抬头望一眼酒幡子,拍了拍马的头,就像跟个人说话似的问那马:"我说老黄,你不会又渴了吧?" 那马鼻子里"哼嗤哼嗤"喘气,前蹄不停地刨地。
"唉!罢了罢了,"汉子有点无奈地说,"也走了这么半天了,歇歇就歇歇。"说着跳下马来。
店里的伙计赶忙迎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里边请,里边请。"汉子把缰绳交到伙计手中:"麻烦你弄点水给我们老黄喝,别渴着它了。它脾气不大好,不合群,得单独拴开。谢谢你啦!"听他说得新鲜,伙计倒忍不住回头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只见他三十五、六,穿件蓝布短大褂子,一张黑脸,右边额头上老大一块疤,眼角往下耷拉,嘴却又往左边歪着。伙计差点没笑出来,心想自己见的人也不少了,倒也难得见着这么不中看的。
那汉子想是让人家看惯了,浑没在意,顾自从马搭子里掏出杆旱烟袋,往腰里一插。又在里面摸了一会儿,抓出来一大把黄豆,捧着喂给马吃。那马也有意思,吃得高兴起来,忽然一扬前蹄,"唏呖呖"长嘶一声。汉子看着,呵呵地憨笑。
伙计心中暗想,这人虽说就跟个庄稼汉似的,但寻常庄稼人可没有舍得拿黄豆喂马的,倒不能小瞧了他。于是恭恭敬敬地候着,等他喂完了马,才赔着笑脸说:"您里头请。"汉子漫声应着,迈步往里走。伙计后头跟了,这才发觉,他两条腿并不一般长,原来是个瘸子。
酒馆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因在官道旁边,生意倒也不错。里面总共六张桌子,四张已经坐了人,汉子一跛一拐地走到角落的一张空桌子边坐了。伙计招呼他道:"您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最拿手的有红烧里脊、酱鸭、走油脆肠……"汉子摆摆手打断他:"我坐着歇歇就走。你给我拿五个馒头,再来碗面汤就是了。" "哎……好。"伙计顿时没了精神,勉强答应一声,进去了。不多时拿着馒头跟面碗出来,往汉子面前一放,便不再理会他,拿了个茶壶到别的桌上添水招呼。
添到那汉子左手边的一张桌子时,那四个人正凑着头低声说话。伙计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其中一个便冷不丁回头:"干什么?说了不要招呼,闪一边去!"说着顺手一搡,也没见他用什么力气,伙计却给推得踉跄几步,结结实实地撞在汉子坐的桌沿上。
汉子连忙扶住他,小声问:"没事吧?"伙计感激地看他一眼,又看看那几个人,也不敢露出委屈的模样,摇摇头表示没事,然而他手揉着腰,动作也不大利落,显见得还是撞伤了。汉子忍不住往那张桌上瞥了一眼,刚才动手的那人眼风立刻扫了过来:"看什么看!吃你的饭!"汉子忙扭回脸来。却听那桌另外的一人劝道:"老七,这么凶做什么?还有正经事要办,别惹麻烦。"那人嘿嘿笑了几声,说:"赵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我就是这个脾气,不是存心惹事。"顿了顿,又说,"方才说那个叫什么一枝花的婆娘也盯上这票买卖了,可是真的?"汉子原本掰了块馒头正要往嘴里送,听见这话,动作忽然一顿。就听那个赵三哥似乎有点紧张,马上道:"嘘!小声……" "怕啥?那娘们名气虽说不小,难道就有三头六臂?说实话,老子还真想见识见识,看看她是不是真是一枝花?" 那老七笑着说道。
赵三哥却说:"不是怕不怕的事情。出来的时候,老大怎么交代的,都忘了?小心点没错,这笔买卖成了,兄弟们也能过上两年的舒坦日子啊!" "是、是,赵三哥说的是。"几个人答应着,又把头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说话。
汉子吃完一个馒头,喝光了面汤,拿出个袋子,把剩下的馒头装上,却不急着走,从身后抽出烟袋来,装了一锅烟丝抽了起来。
左边那桌的几个人不知道说到什么高兴的事情,爆出一阵大笑。正前仰后合的时候,脸朝着门的一个忽然停了下来,另几个人不明白,都看着他。那人冲门口努了努嘴,意思要他们回头去看。
原来门口袅袅娜娜地进来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白净净的脸,一根浓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前,低眉顺眼,显得有点害羞。身边跟着个老头,看着像是她爷爷,手里拿着把胡琴,一看就知道是卖唱的。伙计跟他们很熟,一见就笑着招呼:"李大爷,小燕姑娘,今儿来得早啊。"没等李老头答话,老七已经叫了:"过来过来,给爷们唱一个。"李老头忙带着姑娘过去,哈着腰问:"客人想听个什么?" "想听什么?"老七凑近了姑娘,邪笑着说,"有这张小脸蛋在,听什么都好啊!"李老头忙挡在孙女前面,回头对孙女说:"你就给这位爷唱个《对花》吧。"说着便拉起琴。姑娘唱开了:"正月里开的一个什么花花开呀嗨?正月里开的一个迎春花花开。迎春花开的一个多么来的大呦大?小妹妹头上没有戴过它……" "妹妹没戴过呀?哥哥给你买了戴好不好?"老七嬉皮笑脸地伸手朝她脸上摸。姑娘忙往后缩,不料老七冷不丁地一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姑娘吓得脸色惨白,李老头搁下胡琴,哆哆嗦嗦地连连作揖:"这位爷,这位爷,可不兴这样的呀,可不兴这样的呀……" "什么兴不兴这样的。"老七一脚踹,把李老头的胡琴踢飞出去。
这是祖孙俩的吃饭家伙,李老头回头看看,心疼得要掉泪,但是不敢,还是给几个人作揖:"大爷、大爷,老头子求求你们,我就这一个孙女,可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什么?"老七梗着脖子,"老子还没怎么着呢,你就来一大套,干什么?你孙女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出来卖唱的,让老子碰几下怎么啦?" "老七。"赵三哥在旁边叫了他一声,意思让他别太过分。
"放心吧,赵三哥。我也不过是让她陪我喝两杯酒。"说着拿手扭过姑娘的脸来,老着脸笑道:"你别怕,哥哥我也不难为你,你好好地陪我喝上几杯。" "我、我不会喝酒……"姑娘战战兢兢地说。
"是啊,她不会喝酒,"李老头赶紧说,"从来没喝过,要不老头子替她喝了吧,有多少喝多少……"老七哈哈大笑:"你个死老头子还真逗,你?你陪我喝?对着你那张脸,我怕不把三个月前喝的酒都给吐出来?老老实实给我滚一边去!" 一抬脚,作势要踹。姑娘被唬得尖叫一声:"别、别!我喝、我喝。" "这就对了嘛。"老七笑嘻嘻地端过酒杯来,"来,哥哥喂你——"话没说完,便听"砰"的一声,旁边一张凳子倒了。那瘸腿汉子站了起来。
老七眼一横:"做什么?要管闲事?掂掂自己的分量。"瘸腿汉子的手似乎抖了抖,却没言语,从腰里解下钱袋,掏了几个铜板搁在桌上,说了声:"伙计,付账了。"便往外走。他经过老七身边的时候,低声叹了句:"作孽啊作孽!" "哎?你!"老七猛地站起来,正要发作,却被那赵三哥拽住:"算啦,算啦,走都走了,让他去吧。"他这才气哼哼地坐下。
汉子走到外面,解了马缰绳,便听酒馆里面又是姑娘尖叫的声音,又是那老七骂骂咧咧的声音。"作孽啊……"汉子摇摇头,上了马,一抖缰绳,"老黄,该上路喽。"那马却不想走似的,在原地兜了两圈。"唉,"汉子拍拍它的头,叹道:"别管人家闲事了,走吧走吧。"那马这才往前走。却是不情不愿地,走两步顿一顿,走五步退一步。汉子拧着眉,由它使性子,索性连缰绳也不牵,顾自从背后抽了烟袋杆出来,点上。吸了两口,却又犯了嘀咕:"那几个人,闹得也实在过分,蒋老大的手下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唉,也不晓得那爷俩今天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又像替自己辩解似的摇头自语:"可这事情我是真顾不上管了。陆五爷请我来是帮忙的,不是半道就惹麻烦的。要是跟这几个混混闹得误了陆五爷的大事,那我可担待不起。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是吧?"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停住不往下说了。马还是走得别别扭扭,汉子心里也是别别扭扭。又走一程,汉子手一捞,猛地带住缰绳。"哎!什么大事小事,见了这种事情都不救,我郑三还叫个人么!走!老黄,咱们回去!" 说着一拨马头,那马也来了劲,撒开蹄子一阵猛跑。也难怪汉子宝贝它,果然是急如闪电,眨眼工夫就回了那个小酒馆。
汉子从马上下来,也顾不上管它,直接就冲了进去。进门却又傻了。酒馆里空空荡荡,一个客人也没有,杯盘狼藉,桌子凳子东倒西歪,显见得是有人刚动过手。只见那伙计正在弯腰收拾,一面嘴里还嘀咕:"真是,弄成这样,得有两天开不了张……"汉子一眼瞧见他手里拣起来的正是李老头摔破了的胡琴,不由浑身一哆嗦,猛地冲上前,抓着伙计问:"那唱曲的爷俩叫他们带走啦?"伙计只觉得胳膊让钳子夹住似的,痛呼了一声。汉子一怔,忙松开手,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是一下子心急。敢问一声,那唱曲的可是叫刚才那几个人给带走了?" "哪儿啊,"伙计揉着胳膊说,"他们回家去了。" "噢!"汉子松了口气。
伙计却有牢骚:"您没瞧见我这一地弄的?都是托了他们。唉,这店可是我三叔交给我管两天的,这可叫我怎么交代!"汉子问:"这是怎么弄的?我才走一盏茶的工夫,怎么就……" "嗐!"伙计扶起身边一张桌子,"您记得不记得坐在这儿的两个人?"汉子想了一会,摇摇头:"不记得了。" "这就对了。挺不起眼的两个人,进来也就一人要了碗面。谁想啊,装的!"说到这里,伙计朝两边看了看,虽然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在,却还是压低了声音,用很神秘的语气说:"那是两个女的!" "哦?"汉子眼波一闪,"多大年纪?" "没看清楚,都戴着帽子,压得挺低。" "那你怎么知道是女的?"伙计觉得他问得奇怪,"听说话声音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啊,对、对。"汉子笑了,紧跟着又问,"那两个女的救了他们?" "可不是。您走了没多大工夫,那个老七硬拉着人家姑娘要亲嘴。结果那桌两个女的忽然就动手了。说实话,外表看一点也看不出来,先头也没留心。现在想想,那两个女的都是瘦瘦小小的,身量还没人家一半大。可是四个大男人上去,三两下就让她们给打发了。您是没瞧见呐,给打得躺在地上直哼哼。"说到这里,大约是想起给推的那一下,恨恨地啐了口:"该!"汉子却顾不上理会他,心里思忖着,忍不住自语:"蒋老大那几个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给对付了,莫不是’一枝花’?"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名字,’一枝花’!"伙计兴奋地接口,"那两个女的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说过,’告诉你们老大,闲事是我’一枝花’管的,有话跟我来说。还有,那笔买卖我也管定了,叫他趁早闪一边去!’"那伙计捏着嗓子学那两个女的说话,惟妙惟肖,把汉子也给逗乐了。
伙计接着又说:"那两个女的前脚走,那几个男的后脚也跑了,连饭钱也没给。结果就害苦了我一个,瞧这一地,两天都不定收拾得好呐。"听他这样说,汉子仿佛想起什么,往腰里一掏,拿出钱袋,从里面数了几块碎银子给伙计:"这点钱应该够你买碗了。"伙计倒很老实,连连摆手说:"我可不敢收。实话跟您说,那两个女的走时留了二两银子给我,买几个碗已经绰绰有余了,不能再要您的。"汉子笑笑,把钱往旁边桌上一放:"拿出来了还能收回去?"说完就往外走。
伙计在后面不住口地道谢,心里却在想,果然没有看错,这不是个寻常人。眼见汉子走到了门口,又想起一件事:"那两个女的还在门柱上刻了字,我也不认得,客人您要不要瞧瞧?"汉子脚步一顿,转脸看去,果然见门柱上刻着一行字:"关外一杆烟,是个……"底下却没写字,画了只缩头乌龟。那几个字写得如同小儿涂鸦,歪歪扭扭,那只乌龟却画得活灵活现。汉子呆了一会,忍不住苦笑起来。一来是因为自己被人奚落,二来是没想到就这会儿工夫,已被人认了出来,三来是更想不到,连自己还会回来都让人家给算着了。
"’一枝花’,嘿……"重新上了马,汉子重重地叹了一声。立刻又挺一挺腰,打起精神来,"老黄,闲事管不成,办咱们的正事去!"
二、关外一杆烟
又走了快两个时辰,到了一座山头。
山势极险,只有一条小径。山上都是又浓又密的林子,一走进来眼前就一暗,好似天快黑了一般。汉子下了马,四下打量一会,点点头,像是跟马说:"就是这里了,我十年前来过,那时候你还没跟着我呢。"马自然不会搭理他,只一搡一搡地蹭着他的后背。汉子笑了:"行了行了,你如今这胃口怎地这样好?"说着又掏出把黄豆来喂它,然后自己装袋烟丝,拣块石头坐下来,吸两口烟,闭上眼养精神。
坐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山林那面似乎传来隐隐的响动。汉子双目霍然睁开:"来了。"汉子转向马:"老黄,你上林子里躲躲,我不叫你别出来。"那马极有灵性,也不是头一回经这种阵仗了,闻言便自己进了林子。汉子站起身来,紧了紧腰带,神情肃然地往路中间一站。
时候不大,便听见吆喝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武威——合吾——武威——合吾——"随之还有骡马车隆隆的声响。然后就见前面一个弯道口转出一面绣金黑旗,正是武威镖局的旗。
镖车只有两辆,两个伙计每人赶着一辆,护车的镖师却有十来个。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身短打扮,眼露精光,显然不是善与之辈。见有人站在路中间,中年人对身后一摆手,众镖师会意,立刻将镖车团团围了起来。中年人朗声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汉子却笑了:"鲁镖头这可真叫’贵人多忘事’,怎么,才半年工夫,便不认得我郑三了?"听他这样说,鲁镖头不由心下诧异,策马上前, "啊呀"一声,脸露喜色,翻身下马,迎上前来:"原来是郑三爷,林子里黑,一时没看出来,恕罪恕罪!"汉子一拱手:"鲁镖头,半年不见,越发精神啦!" "哪里哪里,托郑三爷的福,混口饭吃罢了。说起来,上回关外那一镖多承郑三爷的情,还没好好谢过。可惜现下我有要紧事,等过了这阵,我准来拜谢您。"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哎,郑三爷,您在这儿做什么呐?"汉子微微一笑:"我等着劫你的镖。"鲁镖头脸色大变,猛往后退了几步,却又忽然收住脚,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道:"郑三爷,说笑了罢?江湖上谁不知道您呐?劫富济贫或许有,难为镖局可不是您郑三爷干的事情。"汉子神色淡淡地答道:"我特从关外赶来,怎会同你说笑?不是的,鲁镖头,我就是来拿你身后那两车硬货的。" "这……"鲁镖头心知他的确不是说笑,笑容顿敛,沉下脸来,"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郑三爷,你可知道我保的什么?又是什么人保的?" "是山东巡抚给太后老佛爷的寿礼吧?难为他,能搜刮那么多来,颐和园中又能多个景致,他的顶戴也能跟着换上一换了。可惜呀,如今连手下的亲兵都不能信,怕卷财逃了,只能找上你们武威镖局。"鲁镖头心中一沉,他知道得这样清楚,必定有备而来,只怕不好对付,但嘴上只有再硬上一硬:"既然郑三爷知道,还想要这趟镖?"汉子叹了口气:"鲁镖头,真是对不住你。实在是你不该保了这趟镖。"鲁镖头青筋暴起,干笑两声:"郑三爷,我晓得你那杆烟袋厉害,可是凭你一个人,想要对付我们这么多人,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汉子抬起一只脚,把烟杆在鞋底磕了两下,吸了两口才说:"鲁镖头,实话跟你说吧,如今也不是我一个人,陆五爷下的帖子,此刻这附近各个道口都有人守着。这趟镖什么分量你们镖局也有数,所以分了好几拨人,有真有假,对吧?不过看见鲁镖头你,我就知道我这趟算没白等。临来之前陆五爷也问过我,要不要再添几个人给我,我说不用。我郑三是不是说狂话的人,你应该清楚,既然敢开这个口,我自然也有把握。"话说中要害,鲁镖头不由语气一软,低声下气地说:"郑三爷,你何苦跟我为难?你也知道,要丢了这趟镖,我的饭碗丢了是小事,我们武威镖局整个搭上也不够赔的,只怕上上下下百十口人都得去喝西北风。郑三爷是善心人我知道,这么多兄弟全是有家有口的人,您就忍心?" "所以我说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你们镖局的兄弟。过后你们要找我算账,我一定等着。可是眼下我非要这两车货不可。"鲁镖头按捺不住,怒道:"为什么?" "因为两省十八县遭了黄河水患的难民急等着这笔款子。鲁镖头,还有武威的兄弟们,连累你们丢饭碗,是对不住你们。可是你们总还有些积蓄,总还能再找口饭吃,阳谷、台前、平阴这些县里的难民没有这笔款子,是要活活地冻死、饿死的。如今兵荒马乱的,朝廷不管,只好我们小老百姓自己想法子了。"说到这里,汉子深深一揖,"鲁镖头,按说我跟你有些交情,更不该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救人要紧,只好得罪了!"说完,将手里的烟袋杆一抡,摆了个架势。
鲁镖头知道他的烟袋杆是铁铸的,使的是点穴一类的短兵刃功夫。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敢拿这样的兵刃出来闯荡的,尤其不能小瞧。然而苦思无法,看来也只有一战。便也拉开架势,正要说个"请"字,只听身后的副镖头喊了声:"鲁镖头!"他立时醒悟,既然眼下只有一个人要对付,倒不如大家一起上,那就会多出几分胜算。于是点点头,口中说:"好,你们也来!"眼里却须臾不敢离开那汉子手里的烟杆。
"来了!"十几个镖师应声而上,将汉子围在中间。
"哦!"汉子一哂,"都来?那也好。"他也不再多话,烟杆一转。鲁镖头慌忙喊:"小心!"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啊啊"两声惨叫,已有两个镖师抱着腿倒在地上,显然已经着了道儿。再看汉子,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众镖师心中凛然,眼前的瘸子走路不利索,却没想到出手如此之快,当下更不敢小瞧,互相使个眼色,一拥而上,战在一处。
汉子方才先下手为强,减了两个对手,也立了个下马威,令对手不免心生怯意,其实心里也不敢轻敌。见对方一起上来,顿时使出全身解数,蹿蹦跳跃,闪展腾挪,在人群穿来纵去。
众人只觉眼前发花,全是一个滴溜溜乱转的身影,心里暗暗叫苦。手中的兵器不知道该往哪里招呼,一招使出去,必定是落了虚空,浑身的力气用不上,渐渐乱了章法。汉子使出腾挪的功夫来,等的便是这一刻,忽然间身形一变,换了狐蹿鹰拿的招式。
鲁镖头一惊,断喝一声:"守住!" 但是迟了,只见汉子手中烟杆翻飞,每一招递出,便有一个人"啊"的一声倒地。十几声过后,鲁镖头发觉站着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而汉子手里的烟杆正指在自己的膝下。 于是他颓然长叹:"唉!关外一杆烟,名不虚传!"汉子道:"鲁镖头,我看就这样吧。"鲁镖头心知,他是念在从前的一点交情,手下留情,不欲伤自己。想一想,这个情不能不领,然而又委实不甘心。"郑三爷,我一向敬重你,没想到……"他说不下去了。
"还是那句话,"汉子接口说,"鲁镖头你不该保这趟镖。" "唉……也罢!"鲁镖头一闭眼,做出听天由命的神情。
汉子拱拱手:"多谢!"说罢收起烟杆,往镖车走去。
鲁镖头倏地睁眼,咬一咬牙,脚尖挑起地上一柄钢刀,拿在手里,悄悄撵上两步,猛地一抬手,照着汉子背后砍了下去。汉子听见风声,身子一歪,躲开这一刀,使个空手入白刃的擒拿功夫,卡住鲁镖头的手。"鲁镖头,你也算个爷们!"汉子冷笑,"这一手太不地道了吧?"鲁镖头一跺脚:"你抢了这镖,跟要了我的命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得,我再跟你拼一回!"说罢使出浑身的力气挣开手,猱身再上,果然是拼命的打法。
(鲁镖头倏地睁眼,咬一咬牙,脚尖挑起地上一柄钢刀,拿在手里,悄悄撵上两步,猛地一抬手,照着汉子背后砍了下去。)
俗话说,便是恶人也怕不要命的,汉子倒不敢大意,抽出烟杆,两人又打在一处。
不过七、八个回合,便听见山道上"得得"一阵马蹄声,遥遥地传来呼喝:"郑三爷——郑三爷在不在?"汉子运足气,喊道:"在这里!是陆五爷到了吗?"嘴里说,手里可不停,又是五、六个回合。
"来了、来了!"山道上一阵欢呼,随着话音,一队人马已经拐了过来,片刻就到了眼前。
鲁镖头本来凭着蛮劲才能一战,已经落了下风,此时见对方援手已到,不由泄了气。劲力一松,身形便慢了一步,被汉子的烟杆扫在腰上,登时倒了。
"郑老弟!"汉子听见这个声音,脸上便露出喜色,回过头去,见方脸花白胡子的一位正从马上下来,连忙迎了上去:"陆五爷,您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了我一个人就行了?"陆五呵呵笑着,说道:"你说这话我信。别的道上好几个人守,倒不如你一个人让我放心。不过已经接到别的道上的信,说是都落了空。我算着该是走你这条道了,便带人过来。别的不说,这镖车总得有人押送回去。" "是了。还是陆五爷想得周到。" "不是周到。郑兄弟特从关外赶来帮我陆五这个忙,承情得很了,押镖车的事怎好再劳烦兄弟,也没有这个理啊?这趟可是辛苦郑兄弟了,不如这样,随我回去,今晚必定有番热闹。" "不必不必。"汉子连连摇手,"兄弟我不过是帮五爷守上一守,没想到真能使上力气,为了十八县的难民,那也没说的。再说了,陆五爷知道我的脾气,好静,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的事情就免了兄弟的吧。"陆五知道他的确是这个脾气,倒也不便勉强,于是说:"那这样,兄弟过几天到天津来,老哥哥单独请你,这可不能推了吧?"汉子很爽快地点头了:"到天津自然要去拜望五爷,这就不消说了。" "那好,就这么定了。此刻兄弟还有什么事情没有?" "那倒没有。不过听说此地还有些风光,打算到处看看。" "应该、应该。"陆五笑着点头,"不过,如此可就要请兄弟恕罪了,老哥哥不能陪你,我得赶紧把这些货送回去。"汉子答道:"那是自然。"便将两根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唿哨,马应声从林中跑出来,他翻身上马,道:"兄弟这就去了,五爷保重。"说罢,一拱手,拨转马头往山下行去。 不过片刻,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听得声音遥遥传来,却是唱的几句戏文:"到如今生逼作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便恰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
三、徐大小姐
其时正是暮春,碧空如洗,青山似黛,果然是好景致。姓郑汉子正事既了,心无挂念,便放了缰绳,由着那马不紧不慢地走,十分悠闲。
过了两座山头,忽听得有人在呼救。汉子一怔,凝神细听,果然又是一阵传来:"救命啊——救命啊——"是个女子的声音从对面山上传来。 "老黄,去看看!"汉子断喝一声,话音未落,那马已如箭般射了出去。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急,汉子不由紧催:"老黄,快点!快点!"下到山坳,忽然听不见声音,汉子不由心中大惊,冲马喊:"快跑啊!这可是救人的事情,别像上回一样,还叫两娘们笑话!"那马越发撒开四蹄猛跑,只觉两边林木倒退如飞,等上了山坡,又听见呼救的声音,离得已经很近了。
"那边。"汉子一拨马,往一条岔道上奔去。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清晰,穿过一片林子,便看见前面道上,八、九个拿刀的男人围着辆骡车,正嘻嘻哈哈地调笑:"出来呀!""小妹妹别害臊啊!""跟哥哥玩玩,哥哥不亏待你!" 便听轿子里带着哭腔喊:"走开!你们都走开!救命啊——" 男人们又轰然大笑:"荒山野岭,谁来救你啊?小妹妹还是跟了哥哥去啵!"汉子心知,倘使不是这般调笑正在兴头上,轿子里的女子早已遭了毒手,说来也是庆幸。于是大喝一声:"你们做什么?!"男人们蓦地止住笑,回头来看,见那汉子下了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复又大笑,更加肆无忌惮:"就你?劝你一句,少管爷们的闲事。识相点,趁爷们现在心情好,赶紧闪一边去!"汉子从身后抽出烟杆,嘿嘿笑了几声:"可惜啊,我就是个不识相的,怎么样?"几个人互相看看,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地上来,刀背在手里拍着:"不识相有不识相的办法,那么想到好地方去,说不得,老子送送你吧!"说着照头便是一刀。倒也不是真想把他砍死,料想吓这么一吓,也就该屁滚尿流地跑了。哪知汉子不但不跑,连躲也不躲,直直地盯着他看。那人反倒给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收住刀,一怔,却又恼羞成怒:"好小子,你够胆大啊!"便又扬刀。
但这次汉子不容他出手了,手里烟杆一抬,正砸在那人胳膊上,刀"呼"的飞起来。汉子顺势一带,那人便跟捆稻草似的飞了出去,"砰"的摔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啊呀?敢情是个会家子!"那几个人不敢小瞧了,纷纷抄起家伙围上来。可惜实在不足一战,汉子三下五除二,便把他们打得只有叫饶的份儿。
"行了,别喊了。"汉子不耐烦地说,"滚吧!"几个人互相搀着,一拐一拐地往山下走。才走几步,又听汉子说:"等等。"连忙战战兢兢地停下来。 却听汉子问:"你们是谁的手下?"几个人对看一眼,哭丧着脸说:"我们不是谁的手下,就是在这山里转悠转悠,能拣个便宜,就吃上几天。大侠啊,今天遇上您,我们算得了教训,以后再不敢了……"汉子倒笑了,见他们几个还在不停地求饶,轻叹口气说:"你们真能再不干那自然好,只不过……唉,罢了,都滚吧!"几个人如蒙大赦,连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汉子回过身来看那辆骡车,极宽敞的车身,青布罩着,车轴车架子也都是极精细的木工,便知道必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又想起方才听到的是年轻女子的声音,贸然上前说话恐怕不便,然而四下望望,除了自己再无别人,总不能就这么把她给扔在这里。犹豫了一下,汉子说道:"姑娘莫怕,我是来救你的。"说完到车前掀起车帘来。
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惨白着一张脸,身边偎着个小丫鬟模样的,更小,才不过十五、六。主仆俩搂在一处,瑟瑟发抖。
汉子没跟这样的少女打过交道,不由有些发怔,傻愣愣地站着,嘴里不住地说:"别怕、别怕。"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们。
过了好半天,那姑娘才哆哆嗦嗦地转过脸来看他,汉子苦笑,暗想自己的模样莫要又吓到了她。谁想姑娘一看他,眼光便不移开了,直直地盯着,脸上的神情由疑惑,渐渐竟变成了欣喜。
"瘸狐狸!"姑娘蓦地从骡车里跳了出来,两眼闪闪发亮,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瘸狐狸!你是瘸狐狸!我看过你的戏!你就是关外最有名的花旦瘸狐狸!"汉子活了这么大,再没比此刻更狼狈的时候。张张嘴,有心要不认,可惜人家姑娘根本不容他说话:"我看过你的戏!前年你应张大人的堂会到了天津,你的大轴唱的是《金玉奴》,对不对?我那时候正在张大人府上,我记得你!" "不是!不是!"汉子乱摆着手,一张黑脸涨红了:"姑娘说的哪里话来?想是认错人了——" "没有,没认错!"冷不丁旁边又有人说话,原来是那小丫鬟也从骡车里出来,两眼盯着他瞧,早把方才的惊惶抛到了九霄云外,"就您这长相的花旦,天底下也就这一个,认错了谁,也不能认错了您呐!"小丫鬟说得又快又脆。汉子越发窘迫,他这一个行当的身份,江湖上也没有几个朋友知道,不想却在这荒郊野岭,被两个俏生生的女子给一口道破,张口结舌,只觉得头上都冒出了汗。
"那年看您唱《金玉奴》,哎呀,身段那个美,我都看傻了。偷偷地我就跟小姐说,可知道为什么都叫您’瘸狐狸’吗,那个迷人劲可不就是一只狐狸?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还要加个’瘸’字?小姐说她也不明白。后来,我们就悄悄溜到台后去看……" "春雪!"姑娘低声喝止。大户人家的小姐,跑去后台看一个戏子,可是件不体面的事情,姑娘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嗔道,"瞎说什么呐。"春雪嘻嘻一笑,便不说话了。
姑娘正一正容,上前深深一福:"倒没想到您还是位行侠仗义的侠客,多蒙您相救。要是能随我们回去,爹爹必定会好好地谢您一番。" "谢倒不必了。"汉子总算回过神来,此刻再想不认也不行了,便不再提,就当默认了。但有件事却要问明白:"不知道姑娘府上在哪里?" "嗐!"姑娘没开口,春雪替她说了:"一听您问这话就知道是外头来的。我们东平丁点大的地方,像我们小姐这样的人材哪里还有第二个?自然是徐家大小姐。您要问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呢,我也告诉您吧,我们小姐是去槐乡我们叔老爷家里住了几天回来。本来也不打算从这里过的,前一段路上车脱了轴,修了好半天才修好,就想抄个近道回家。路过这山头,谁想就遇上强人了呢?结果跟着我们的那几个人就自顾自地跑了,把我们小姐跟我扔在这儿了。"问一句答三句,这一说汉子也就把前因后果都听明白了。
"那,小姐现下怎么打算呢?"又是春雪抢着开了口:"那还能怎么打算?当然是您送我们回去呗!"汉子心里也是这么想,眼下她们只有两个年轻女子,荒山野外,也只好自己送她们一程。但孤男寡女,多少有些不便,因此拿眼睛望一望徐大小姐,看她自己的意思怎样。
徐大小姐仿佛犹豫了好半天,这才说:"只能再仰仗您一回了。等我们回了家,一并好好地谢您。" "还有啊,"没等汉子回答,春雪又插上了话,"这一番折腾,今天准定是到不了家了。眼看着天也暗下来了,今儿怎么歇上一宿,还得劳您驾,给我们打算好了。"说的是求人的话,语气却是理所当然,汉子不由微微苦笑。他也算遇事不少的人,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有些棘手,弃她们而去自然是说不过去,也就只有像跟她说的那样,都得"劳他驾"给安排好了。
徐大小姐看出他为难,上前一步轻声说:"也不用太费心,我们不是不明白道理的人,不行就在这树林里将就一个晚上吧。" "小姐……"春雪挺不乐意地嘀咕了一声,却叫徐大小姐瞪了一眼,不说话了。
"那也只有这样了。"汉子说,"委屈小姐在车里睡一宿。好在天也不算太凉,我再多拣些柴火来,在旁边点上几个火堆,也就不会冷了。" "那不成。"徐大小姐还没言语,春雪又说话了:"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有什么豺啊狼啊的,怪吓人的。" "有火,野兽不敢过来。" "那万一有蛇呢?"汉子想了想,说:"要真不放心,我替二位守着好了。"春雪这才满意了。徐大小姐也舒了口气:"那可真谢谢郑老板了。"话一出口,脸忽然一红,"我,我记得您姓郑来着,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那还能记错?"春雪笑嘻嘻地说:"郑万春郑老板,小姐您三天两头就要念叨几遍的名字,哪能忽然就想不起来了呢?"徐大小姐登时面红过耳,狠狠地白了春雪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又回了车里。郑万春听了春雪一句话,再望一望徐大小姐摇曳生姿的背影,心里猛然一荡,再也静不下来。
这夜郑万春便在车外坐了一宿。其实即便没有答应替她们守夜,他也睡不着了,眼前浮现的,尽是徐大小姐的身影。其实日间他也不曾好好地看过她一眼,不晓得为什么此刻想起来却这样地清晰。那一张鹅蛋脸精致得跟画出来似的五官,拢在脑后的又浓又黑的青丝,连同那支碧光莹亮的押发玉簪,全都历历在目。忽然间想起两句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禁不住有种冲动,想要掀开车帘,仔仔细细地看上她一眼,便只是看一眼,也觉得满足了。
"唉!"郑万春轻轻叹了口气,"那我郑三成了什么人了?身份我是不如人,这道义好歹得守住了。"念及于此,也就把心头的一点火慢慢地压了下来。
眼见边上两堆火又暗了下去,郑万春站起身去抱了些干树枝来添上,方要坐下,忽然一怔。火光跃动,旁边映出一条人影。回过头,正见徐大小姐披着件斗篷,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郑万春望望天色,还是一点蒙蒙亮,便悄声说:"还早,再去睡一会吧。"徐大小姐也不答话,也不回车里,朝着他慢慢地走了几步,却又忽然一拐,停在他那匹马身边。仿佛有心事似的,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像是随手从地上拣了几根干草,喂给那马。
"别!"郑万春脸都白了。徐大小姐也给吓了一跳,回过身来,诧异地看着他。"我这马叫我给惯坏了。"郑万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它挺有灵性,脚力也好,所以平常有点脾气也随它。一来二去,脾气就越来越大,除了我,别人要逗逗它,说不定给人家来一脚。"徐大小姐笑了:"看得出来,您跟它挺有感情的。" "是啊。"郑万春走过来轻轻拍拍它,"我走南闯北,就它跟着我,这么些年下来,就跟我的亲人一样。别看它跟别人脾气大,听我话着呢,这也是点缘分吧。" "那要这么说,我跟它也有点缘分。"徐大小姐忽然说。
郑万春先没明白,等定睛一看,才瞧见老黄正驯服地吃着徐大小姐手里的干草。"这可真是……奇了。"徐大小姐抿嘴一笑。郑万春觉得此刻的她,仿佛与日间不大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正想着,听见她问:"我一直等这么个机会想问问您,那么多行当,怎么偏偏挑了旦角唱呢?"郑万春苦笑了一下:"你也瞧见了,我是个胎里废。我们家几代都是梨园行,生出我这么个样子来,那是祖师爷存心不赏饭吃。小时候我爹打算叫我学胡琴,长大了当个琴师也能养活自己。可我不服气,我想为什么人家都能登台我不能?我偏不当琴师,偏要登台唱戏,不光这样,我也不肯学什么丑角,要学我就要学那最难的,人人都觉得我不可能做的,我要能做成了,那才是有志气!所以我就偷偷地学上了旦角。后来我爹知道了,也没怪我,只是跟我说,孩儿啊,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学戏本来就苦,你吃的苦还得比人家多上几十倍,那才能成,你可得想好了。我想也没想,当时就说,我不怕苦。就这么着,我唱了旦角。"徐大小姐静静地听着,半天都没有言语。过了好久,才低声叹道:"是啊,那年我在天津看了你的戏,后来又在台后见着你的人,当时我就在想,这么样一个人,竟能唱出那么好的旦角戏,必定吃了不晓得多少的苦,真正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她说到这里,倏地抬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郑万春觉得,就跟看见颗星子在眼前一闪似的,不由得怔在那里。
等回过神来,徐大小姐已经朝骡车走过去了。郑万春眼神一转,忽然瞥见身边地上落着一方雪白的丝帕,连忙拣了起来。见帕子一角绣了两个小字"如珍",知道是徐大小姐的闺名,心里便是一动,真想把帕子往怀里一塞。但他还是撵上几步,叫住她:"小姐,你落的帕子。"徐大小姐身子一顿,忽地转身,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抽过帕子,回到了车里。弄得郑万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方才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就变了脸色?怨不得人家说女人的心,最难猜了。
四、如花美眷
第二天过午,郑万春赶着骡车进了东平县城。一路上徐大小姐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就连伶牙俐齿的春雪,也跟忽然转了性似的,一言不发,倒让郑万春迷糊了一路。眼看着徐府就快到了,郑万春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一时想快点送她们到了,从此了了这件事最好;一时又巴不得徐府永远也走不到。这样犹犹豫豫地,在拐过最后一个街口之后,郑万春把车停了下来。
"怎么啦?"春雪掀开帘子探身出来问,"就差几步了,怎么不走啦?"郑万春说:"都到这里了,你们自己也能回去,我还有事,不送你们了。" "这……"春雪迟疑了,回转身说,"小姐,郑老板说就送我们到这里了。"车里面静了一会,郑万春的心蓦地提了上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等的是什么回答。好半天,听见徐大小姐淡淡的声音:"既然郑老板这么说了,那也好,多谢郑老板一路上的照应。"郑万春的心落了回去。"不必谢。"他哑着嗓子答道。说完下了车,牵过跟在旁边的老黄,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然而绕过一道弯,却又有点不放心,虽说只差几步路了,两个年轻轻的女子又哪里会赶车?于是从条小巷兜回来,往那条路上看了看。见一个家丁模样的,赶着那辆骡车进了徐府的大门,想是徐家已经得了信,出来把她们接了回去。郑万春怔了一会,吁了口气,轻声道:"老黄,咱们走吧。" 岂料马却不肯走,"哼哼"地原地转圈。郑万春恼了,恨恨地骂:"你这又是闹的什么?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马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下脑袋。郑万春又心软了,但自己也烦,便不理它。原本看景的兴致早没了,随便找了家客栈歇脚。他也确实累了,倒头便睡。
这一睡,足足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起来头便昏昏沉沉的,想想待着也是无趣,不如早些上路。于是下了楼来结账。才走到楼梯口,便听见有人高喊:"郑老板!郑老板!"郑万春一愣,转念一想,自己向来在关外,最远不过去过直隶,从未在山东登过台,东平丁点大的地方,有个徐大小姐认得自己就够凑巧的,再有一个岂不是邪门?当下也不理会,径直往柜台走。
然而那人嘴里喊着,人已经凑到了近前,盯着郑万春一看,喜不自禁:"郑老板!哎呀,真是郑老板!我远远地瞧着就是您,都不敢信,这可真叫老天开眼了!" "孙二顺?"郑万春惊讶了,果然有这么邪门的事情,真是个熟人,"你不在北京城混,到这里来做什么?"一听这话,孙二顺脸色黯了:"唉,混不下去了呗。"郑万春乐了:"敢情你还有混不下去的时候!"原来这孙二顺是个戏混子,整日看看哪个戏馆空着,临时凑点儿钱,请个角儿唱上几天,捞上一票,便够他吃一阵的。
"郑老板您就甭寒碜我了。这事也别提了,反正我就到了这儿,东逛几天西逛几天,结果赶巧……哎,郑老板,别光站着啊,我请您喝茶。"不由分说便把郑万春往座上拉。
郑万春拍开他的手:"得得,你跟我打了几回交道,我的脾气你不知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那好,郑老板,在您面前真人不说假话,我正想请您帮忙呢。是这么回事,我刚接了桩生意,此地有个大户要请堂会,开的价钱么,马马虎虎,反正我如今这情形,也挑不得。可是有一样为难的事情,那家指明要唱两折昆腔!单唱皮黄,我还能把人给凑齐了,可这个地方,叫我临时到哪里去找昆角儿来?好不容易才觅着一个小生,这旦角可就没了办法,正愁得我满地打转呢,就看见郑老板您了。您说,这不是老天开眼是什么?"倒真有这么巧的事情,郑万春想想也哑然。他本无心在此地登台,但这孙二顺人品还不坏,不便一口回绝。想了想,顺口问:"你先说说,是谁家的堂会?"孙二顺笑着说:"东平是个小地方,请得起堂会的就那么一家,姓徐,听说祖上当过大官,如今行商。"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说,"他们家大小姐前两天遇了强人,让人救了,平安送了回来。要唱台戏喜庆喜庆,去去晦气,可巧就叫我赶上了。"郑万春闻言,苦笑着摇摇头。孙二顺却误会了,以为他不答应,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郑老板!您可得帮我这个忙啊!只要这回能挣着几个钱,您就算是救了我的命,等我过了这一关,说什么也不能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可是,"郑万春说,"就算我想帮你这个忙,也不成呐。" "怎么呢?" "你是知道的,我唱戏的行头跟人家的不一样。这一趟出来我是看朋友来了,没带行头,你说我就这模样上了台,不把人家吓着?" "这您尽管放心。"孙二顺挺有把握地说,"我请您不是头一回了,您要的行头我心里有数,保证到时候给您妥妥贴贴地准备好了。" "那好。"郑万春应承下来。等到了日子,郑万春进了徐府,一路走来,院落一个接一个,老树参天,花木扶疏。心下不由暗叹:瞧见没有,这是人家大小姐待的地方。我呢,是强盗,是戏子……
他进了后台,心里便烦闷,点起烟袋刚抽了两口,照料后台的把他当成了跑龙套的,吆喝着:"闪一边去,闪一边去,没事别占着地方。"郑万春一声不吭,走到旮旯里蹲着。过了一会,听见锣鼓声响起,晓得前头的皮黄已经开唱,忽然间又后悔,不晓得到时候跟徐大小姐台上台下地见了面有多尴尬。若不是答应了孙二顺,几乎想一走了之。正乱糟糟地想着,见孙二顺风风火火地觅了过来:"啊哟我的郑老板,您可叫我好找。我正想郑老板不是那说话不算话的人,到这时候还不来,莫不是有了什么事?呸!瞧我这损嘴。我跟您说,我告诉徐老爷家请了您来,他们都高兴坏了。您赶紧扮上吧,行头我都给您准备好了。"郑万春默然半晌,这才站起来:"行,瞧瞧吧。要是行头不对,我可是掉头就走,你别怪我。" "放心,出不了错!"孙二顺单给他预备下一个小间,领他进来,打开桌上一个盒子:"您看看,对不对?"郑万春用手翻看了一遍,却不说话。"郑老板,有哪儿不对的?"孙二顺提心吊胆地问。好一会郑万春才说:"没有。"便坐下来扮戏。
孙二顺不是头一回看他扮,可是每回看,都觉得像在变戏法。只见他先在右额上贴一个弯弯的桃形片子,正好把额上的疤遮住;再用压鬓簪在右颊斜斜地往鬓发上一插,就把歪着的嘴角吊平了;勒头时,把往下耷拉的眼角提起一点,顿时显出了精神;再踩上两只特制的跷,一长一短,刚好把两条腿撑得一样高。片刻工夫,不起眼的庄稼汉没了,风韵妩媚的"瘸狐狸"现了形。
"喔唷,瞧瞧这功夫。"孙二顺心里说,"这一扮上,不说谁能看得出原来是个什么模样?"郑万春对着镜子,呆呆地看着,有些神思不定。眼前分明是春情萌动的小尼姑陈妙常,可那他的心情倒像是等着跳墙的张君瑞。耳听得小锣"当当"地敲起,自叹一声:"罢了,戏就是戏,该登台就得登台,该下台的时候也就得下台。"他定下神,站起身来,挪动步子,来唱这一出"琴挑"。
潘必正一番言语试探,陈妙常只是滴水不漏,待得那人离去,方才自家嗟叹:"……我见了他假惺惺,咳,别了他常挂心……"
郑万春唱到此处,忽然心里一动,忍不住借个身段往台下望去,当中三张桌子,徐家老爷太太一张,右边是客席,左边特地拿屏风隔开半间的,那自然是小姐坐的地方。
"……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回身定睛再看,左边席上果然是位小姐,却是圆圆的一张脸,哪里是那天遇上的"徐大小姐"?心中不由一惊,但此刻不能细想,戏还得唱完:"……照他孤零,照奴孤零。唉,夜深人静不免抱琴进去罢,正是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下到台后,他立刻找了孙二顺问:"那席间坐的,可是徐家小姐?" "可不是嘛,就是前几天叫强人劫了,又给救回来那位。" "那,"郑万春犹豫一下又问,"徐家有几位小姐?" "独生女儿,金贵着呢。"边说边睨着他,显是心下也有些疑惑了。
郑万春心里更疑惑,正想着怎么才能问得明白一点,就见徐家一个家人进来说:"哪位是郑老板?门口有位姓陆的老先生找。" 一听这话,他心里格登一下,知道必定有事。慌忙地卸了行头,抹了把脸,匆匆地寻了出来。到了门口一看,果然是陆五领着六、七个手下等在那里,脸上神情似乎很是忧急。
"郑兄弟!"陆五拉住他的手,"上回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唉,怪老哥哥做事不周密,对不住你。兄弟你赶紧走吧,官府的人已经奔这边来了!"郑万春脸色一变,此时来不及细问其中究竟,只说了声:"那好,我去骑了马。"说完拐到府后门边的马厩,伸手去解缰绳。 便在此时,郑万春忽然觉得腰上一阵剧痛!他心中猛地一沉,回头看去,见陆五正收回掌势。郑万春一提气,只觉腹内气血翻腾,知道自己已然受了伤,不禁又惊又怒:"陆五爷,这是什么意思?"陆五一阵狞笑:"对不起了,兄弟,如今官府追得太紧,我一家老小都在人家手里,只好拿你这个’主谋’去交账了。" "陆五爷!"郑万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眼见七、八个人已经围了上来,由不得他不信。能不能逃出去呢?如今自己有伤在身,硬拼是不行的,只好施展腾挪之法,瞅到空隙,借老黄的脚力冲出去。
他主意打定,嘿嘿冷笑几声,道:"陆五爷,我郑三一向敬你是条好汉,不想你竟做出这等事情来,你不怕江湖上的朋友耻笑么?"一面说,一面往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马。
陆五却无任何动作,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那神色像极了猫儿看着爪下的耗子。郑万春心知不妙,转眼看去,只见老黄软软倒地,口角淌着白沫,抽搐几下便不动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老黄!"郑万春痛呼一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起来一般。"陆五爷,这事情你可打算错了。"他咬一咬牙说,"你以为只是杀了我的马么?可老黄,它是我的亲人!"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紧跟着听见几声惨叫。就这么一瞬间,已经有三个人中招倒地。郑万春一招得手又退回马厩,胸口气血上翻,喉头发腥,连忙强咽了下去。
陆五看出他的异样,喝一声:"都别慌。他伤得不轻,只要小心守住,片刻他就不行了!"郑万春闻言,心知此番是躲不过去了,罢了罢了。只是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在这徐府上,不知那徐大小姐会如何?大约也只当死了一个强人。转念又想,事到如今,还惦着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做甚?拼得几个是几个,终不叫老黄白死就是了!他想到这里,豪气顿生,朗声笑道:"来吧,看看哪个有种,能要了郑三的命!"陆五见他突然间精神大振,倒不敢大意,向两边使个眼色,慢慢地逼上。眼看就到了近前,突然身边两个手下"啊、啊"惨呼两声,就此倒地不动。陆五大惊,一愣神的工夫,就见一骑白马如旋风般卷至。马上的人大喝一声:"郑三爷快上来!"郑万春觉得声音耳熟,但不及细想,拉住马尾巴,纵身跳上马背。那人一牵缰绳,马便像阵轻烟似的,片刻间跑得无影无踪。等陆五回过神来,顿足大呼时,郑万春已经到了东平县城外。
(郑万春觉得声音耳熟,但不及细想,拉住马尾巴,纵身跳上马背。)
前头那人看看无碍了,这才停下来。郑万春下马,深深一揖:"多谢义士相救!"那人跟着也下了马,笑吟吟地回过身来:"郑三爷。" "是你!"那人用块鹅黄绢帕罩着头发,脸上也有白纱遮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郑万春是再也忘不了的:"徐大小姐!原来是你!"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对:"你不是’徐大小姐’。你到底是……" "对了,我不是徐大小姐。"那女子笑着接口,顺手把面纱摘了下来,道:"你倒猜猜看,我到底是谁?"这要怎么猜?郑万春疑惑地望着她,等眼光转到她鬓角斜斜插着的一枝玫瑰花上时,脑中灵光一闪:"’一枝花’,莫非你是’一枝花’?"女子咯咯地笑了:"郑三爷真是聪明!"跟着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重新给您见礼,小女子姓花,不姓徐。"花如珍,花如珍,郑万春禁不住在心里反复念了好几遍,忽然又想到:"不对啊,’一枝花’成名已有十年了,姑娘看着不像啊?" "郑三爷说的那是我娘。这两年我娘年岁大了,懒得在江湖上走动,就把这名号给了我。" "可是,那天我分明看着你们的车进了徐家的大门……" "那有什么不可以?"花如珍脸一扬,说:"那是我舅舅的家,我想进去,自然进得去。"郑万春吃了一惊:"徐家是你娘舅家?" "想不到吧?徐家的表夫人表小姐居然就是’一枝花’。"花如珍快活地笑着,"可是这比起郑三爷您来,还差得远——台上是个’狐狸’,台后像个庄稼汉,到了台外又是劫富济贫的侠客’一杆烟’,那才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呐!" "原来,"郑万春讷讷地,"你早摸清我的底细了。" "我八岁那年就见过郑三爷了,不过我认得您,您不认得我。那年您进关跟江湖朋友会盟,我娘领着我混在里边。她指着三爷悄悄告诉我,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外一杆烟’,从此我就记得您了。前年在天津看戏,才又知道了’一杆烟’就是’瘸狐狸’,那倒真是大吃了一惊。"她说到这里,双目含笑,大大方方朝郑万春看了过来。
反倒是郑万春,心旌一荡,避开了视线。"我也想不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常搭班,江湖上认得我的朋友难得有来看我戏的,就是看了戏也想不到下了台是什么模样,就是真看见了台下的模样,也未必想到是同一个人。" "可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叫做、叫做……"说了几遍"叫做",她声音越来越低,连头也垂了下去,然而只顿了片刻,忽然又扬起脸来,看着郑万春说:"这就叫做’缘分’!"郑万春心头蓦地一热,仿佛水烧开了似的,滚烫滚烫,却又说不出地熨贴。然而只一瞬,他又生出怯意来,心里想,我毕竟是个不齐全的人,还是这么个长相,年纪又大得多,岂非误了人家的终身?犹豫不决,一时没有说话。
然而这么一来,就有点尴尬了。花如珍再爽直,也是个姑娘家,不由红了脸,自己把话岔开,就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了,有样东西,三爷见了必定欢喜。"说完打了个呼哨,便听辔铃叮当,远远地,两匹马跑了过来。
等到了近前,郑万春的眼睛瞪圆了。前面一匹黑马,上面端坐的是小丫鬟春雪,后边跟着另外一匹,一身癞黄的毛,跑起来一摇三晃的,可不是自己的老黄?他大喜过望,也觉得困惑:"这?" "给换了呗!"春雪得意地道,"昨天接到信说陆五落在了巡抚手里,今天过午又说是进了东平,小姐便晓得不妙。小姐知道这马是你的宝贝,一早让我给换了。怎么样?我挑得不错吧?连你自己都没认出来!" "是、是。"郑万春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连声称是。
"这也是我们小姐心好。要是我说啊……哼!"春雪的眸子灵活地一转,"那天在小酒馆里,见着你那前怕狼后怕虎的模样,我说就不用睬你了。可是小姐不死心,非要再试试你。也亏得,你来’救’了小姐,不然啊,今儿你就出不来了。"花如珍的脸又红了,但她一直扬着脸,望着郑万春,那眼神在夕阳映照下就如同火焰一般。郑万春也是这般望着她。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唉!"春雪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又来了又来了。有些人呐,长张嘴就光拿来吃饭的……是啵,小黑小白老黄?"三匹马耳厮鬓磨地正玩得高兴,听见叫自己的名字,齐齐地抬头"咴"了一声,宛如回答。春雪给逗得嘻嘻直笑。
郑万春也笑了。"花姑娘,"他终于开口了,"十八县的百姓还等着我们拿回那笔银子。"花如珍的眼睛亮了:"你是说,要我同你一起去?"郑万春哈哈一笑,拦腰抱起她,放在马上,朗声道:"不错,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