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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无眠
一
一夜细雨,露打芭蕉,重云下影影绰绰地透出些清明的亮色。厅中的座椅上斜靠着一名穿银色长袍的年轻人,对面站着一名华服男子
“哦?人剑明日便可炼成?”银色长袍的年轻人倏然笑了起来。
华服男子短促地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真是辛苦景疏殿下了。”年轻人微笑道,双眼却炯炯地定在华服男子身上,“此次铸剑,当属殿下功劳最高。区区炼剑师的位置,真是委屈殿下了。”
华服男子骤然抬头,脸色不定,却终于低头道:“自浮雪国灭,就再没有景疏殿下这个人了。还请城主不要取笑慕凉吧。”
“殿下何须过谦。”年轻人笑道,“把人关在石屋内,不吃不喝,每天放十几种毒虫进去,兼用活人作为活祭——据我所知,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吧?这种炼剑的方法,便是萧某想破了头,怕也是想不出的呢。殿下用这么猛的药,不怕把我辛苦得来的材料炼死了么?”
慕凉的声音波澜不惊:“这么容易死的话,是命定成不了人剑的。”
年轻人微微一怔,随即放声长笑:“好!不愧是景疏殿下!”他笑容甫定,忽沉声道,“萧统实在好奇,殿下贵为人中龙凤,又如此恨我,为什么还要屈尊在城中为我所用呢?”
慕凉瞳孔收缩:“杀不死的话,恨有什么用。”
萧统不怒反笑,指尖漫不经心地弹着酒樽:“说出这么大胆的话,不怕我判你死罪么?”
慕凉冷笑道:“慕凉对于城主,还是有用的吧。”
萧统的脸色变了变,却终于微笑起来,道:“想杀我那就来吧,萧某随时恭候。只是殿下的几千浮雪臣民还在我手上,请殿下做事前思量清楚。对了,明日之事全依仗殿下,还请稍作准备。”
慕凉猛然抬头,嘴唇颤动着仿佛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拂袖而出。
慕凉立在石屋前。他的眼睛始终没有抬起,许久,抬起手,在壁上轻轻扣了三下。
里面钝重喘息声顿起,一个声音急切而极为艰难地嘶嘶响起。
“是谁?要,要放我出来了么?”
“我是慕凉。”
“慕凉……”嘶哑如厉鬼般的声音顿了顿,突然发疯般大笑起来,“没想到声名赫赫的景疏殿下也做了燧明城的走狗。你这狗贼也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了吧?当初的神气哪里去了?真是报应啊报应……”
慕凉没有说话,待到里面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他才缓缓开口:“苏染旌,明日你就可以出来了。只是,作为燧明城的人剑,人剑苏染旌。”
翌日,石屋前。黑云压城。
银袍的城主斜倚在最前面雕镂的座椅上,饶有兴趣地盯着身侧燃香缓缓上升的烟霭。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少女。没有人说话,四周一片死寂,气氛沉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毕剥”一声,燃到尽头的篆香终于拖着尾烬缓缓熄灭。慕凉转身深深一躬,缓步走向石屋前,扣住了机关。
门开了。一个身影仿佛挟卷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从里面袭了出来。一抹光线从眼前掠过,长剑冷芒一闪,身形疾掠,攻击的去势,却是对着正前方毫无防备的萧统!
变故陡生。电光石火间,萧统没有动,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
“铮”的一声锐响,却是他身后那个白衣少女用匕首反腕格住了长剑的来势。虽然阻断了杀势,她仍不由心惊。定了定神,她的目光落在身前的长剑上。暗紫的剑刃,不知沁了多少怨灵和毒虫的鲜血和毒液,一击之下,只觉有数百恶灵在剑锋涌动。大骇之下,她看到对方扬起的下颌,极度戒备而轻蔑的目光,蛇信一般的瞳孔。这样神情阴鸷的人,居然长着骨骼清奇的一张脸,是个女子!
白衣少女一个错愕,身前那人已借力反弹开。身影一折,暗淡的光芒挥开一线,一纵黑色便向不远处的慕凉直扑而去。
萧统突然微笑起来。好漂亮的眼睛啊。灰色的瞳孔,像是蒙着重雾和恶灵的影子。那么多怨恨和不甘,野兽一般,不顾生死的眼睛……实在是一把很好的人剑。
他的眼睛尚未转瞬,黑衣女子长剑已经攻向了慕凉。一抹鲜血随着剑势而出,冲天而起的慕凉在最后一刹那躲过攻向了他咽喉的致命一击,但仍受了伤。
下首众人尽皆失色。有资格随观的多是称得上燧明城高手的人,可是方才那一瞬间的动作,竟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看不真切。还有,一击之间,那个人居然伤到了慕凉?
当初灭浮雪国时,面对燧明城压境的大军,几乎所有的人都放弃了抵抗,只有浮雪国殿下慕凉一人勉力支持。当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右臂伤重,全身浴血,却仍以左臂持剑厮杀,以一敌百无人敢近的场面仍历历在目。可是今天,居然有人一击之下伤到了他?
黑衣女子剑势一转,右腕反扣,直向慕凉双踝斩去。慕凉双足一点,已敛襟飘出几步。那女子却是不管不顾,只是不停刺去,一剑比一剑狠厉。慕凉受了一剑,顿觉毒汁顺血液漫开,行动已经不畅。一个分神,黑衣女子已经近得身来,长剑抵着死穴的方向,冷光一线,迎着瞳子扑来。慕凉大惊之下欲回身后撤,触手却碰到冰冷的石壁。身后,赫然已是石屋的墙壁!
时间仿佛被定格,孤狠的光芒在慕凉咽喉前一寸处生生顿住了。一双修长的手指扣着剑刃,像是拂动琴弦的姿态,长剑却再不能前进一寸。
“玩够了么?”银衣的城主赫然立在两人之间!他一手扣剑,流云般的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脸上仍旧带着微笑,疏淡的瞳孔却倏然紧成一线,不怒自威。他直视着黑衣女子,冷声道:“苏染旌,我知道你恨他,是他攻破江北苏氏,囚禁了你的家人。可是你要记得,你是被你的族人送来做人质的,轻举妄动的话,你的家人会怎样你是知道的。”
长剑脱落在地。灰瞳的女子身体晃了晃,终于跪倒在地。
“燧明城人剑苏染旌,自此编入试剑阁,跟随炼剑师,慕凉。”
苏染笙恨恨地盯着慕凉,像是要把他钉死在目光里。半晌她冷道:“我早晚要你用命来偿还江北苏氏之耻!”
慕凉语调没有丝毫变化,漠然道:“我的命不再需要时自会给你。”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萧统身前的白衣少女没有笑,淡淡地拧着眉头,沉声道:“苏染旌和慕凉分明已成水火之势,城主又何必把苏染旌分给慕凉呢?”
“这样不是很好么?天分卓绝的景疏殿下和他精心锻铸的人剑,除了对方,谁还能压得住这两个人?何况,”银袍的年轻人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敲击出的一个缺口,“出点乱子也不错,至少不会那么闷吧。”
二
自苏染旌入住试剑阁,不觉已是数月。两人互不往来,倒也相安无事。苏染旌住的偏厢距宅门最近,因阁子地方偏僻,鲜少人前来叨扰,落得清净。门前有一株大树,平素练剑她便以剑气击落树叶,斩得满地狼藉,每天清晨再着人清扫。
一夜,月朗星稀,突然有细微响动从庭院传来。苏染旌被惊动,一手持剑推开一扇房门,向外望去。慕凉执一把扫帚,轻轻打扫着地面。竹枝叩在残叶上,发出干涩而孤凉的轻响。水蓝的月光扑簌簌落在他繁丽的衣裳上,却没有日光下的跋扈,在夜里漫出些许凄苦来。
看到慕凉,苏染旌顿时失了兴致,正要转身回房,却见慕凉慢慢转过身来。她大惊屏息,却见他抬头,仰望着夜空一弯皎皎明月。月光映在他的脸上,那个表情,是苍凉,是不甘,是痛楚,还有隐隐的什么让苏染旌看不明白。许久,两行清泪突然自他双目潸然而下。
苏染旌没来由地心一坠:这个走狗,这个狂徒,这个无耻小人,他在忧心什么?
清晨,苏染旌洗漱完毕,出房练剑。慕凉照例不在,空荡的庭院四顾无人。已近残夏,风已有几分萧索。她一手执剑,平擎至眉,双足一点便踏上树干,疾冲几步,森森剑光就已平挥向身侧几片震落飘舞的残叶。一招一式,完全不露机巧花样,只是搏命般狠厉决绝,完全没有寻常女子剑势的柔美,锋芒毕露。
光华一闪,残叶在空中爆开,向四周纷迭落去。苏染旌身形随动,借力盘旋一周,一人一剑如鹰般突然扑向大门!一线剑芒在空中迸裂,生生停在来人前胸。苏染旌长剑直指,冷然道:“你是谁?”
来人惶惶然抬头,却是一个苍苍老者。他衣服凌乱不堪,长髯上落着斑斑鲜血,肩上一道刀伤,鲜血汩汩。他却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苏染旌的衣袖,急道:“景疏殿下在哪里?我要见景疏殿下!”
苏染旌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把剑逼近了些:“你没听到我讲话么?你是谁?”那老人置若罔闻,只叠声呼道:“我要见殿下!殿下!”
苏染旌心中焦躁,怒道:“你是聋子么?再不回话干脆把你解了交给城主,省得烦心!”
仿佛焦雷灌顶,老人倏然止住了叫声,枯瘦的脸上一片惊急之色。他话音煞得太急,气血上涌,登时喷出一口鲜血。剧烈地咳了一阵,老人喘道:“我是浮雪国的太傅,被人追逐至此,特求见景疏殿下……”
苏染旌心念一转,收剑入鞘,冷笑道:“浮雪国的……太傅?那么,你是从城主那里逃出来的了?逃到这里来,和慕凉狼狈为奸,想搞出什么乱子吧?不如我这就押了你去见城主,看慕凉这走狗怎么被罚,怎么样?昔日不可一世的浮雪国,居然落到这步田地,真是想不到啊……”
她一手作势要来扣老人的肘,一手握紧了剑柄。意外的是,老人没有躲。他混浊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苏染旌,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似哭似笑的表情。
“老夫几十年来从不曾乞人办事,摸摸良心,这身老骨头也是敲得响的。跪天跪地跪君王父母祖宗,连被押做俘虏,萧统面前我都不曾跪过。老夫今天,就破了这个例。”白发的老人长襟一摆,双膝落地,两行老泪已泫然而下,“这是我们浮雪国最后的希望了……”
苏染旌的手僵在半空,同样憔悴苍老的神情、老泪纵横的脸、绝望的眼睛,让她不由得想起了爹。
“旌儿,爹也是没有办法,只有送你去燧明城做质子,爹也舍不得你……但只有这样才救得了苏氏一家啊,你是全家的恩人,别恨爹,只能这样……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啊……”
最后的希望?凭什么你们都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我的身上?苏染旌感到无尽的悲哀,恨意陡升,一剑向那老人劈去。老人没有动,只是徐徐闭上了眼睛。霹雳一声,他身侧的墙坯被击出一个大洞,扬尘漫天。
“进来吧。”半晌,苏染旌收剑,冷冷道。
屋外一阵窸窣鬼祟的人影移动之声,方寂定下来,叩门声轻缓响起。苏染旌冷笑一声,开了门。
“有些日子没见了,苏姐姐最近可好?”白衣少女笑吟吟地立在门外。
苏染旌一手掩门,冷道:“不劳操心,我好得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是想演什么瓮中捉鳖的故事么?”
白衣少女笑道:“姐姐多心了,只是牢里跑出来几个人,怕跑到这里扰了姐姐,特来看看姐姐。”
“那真是多谢。没有什么人来过,除了你们,没人扰到我。”苏染旌道,一脸不耐之色。白衣少女注意到她的脸色,微微一笑,福了一福,闪身退出。
“那个浮雪余孽在苏染旌那里。”白衣少女微一欠身,“她的房间里,有血的味道。只是,她会包庇慕凉的人,还真是奇怪呢。”
“哦,是么?”萧统懒懒地应了一声,“那就先不要动,放着看看吧。”
白衣少女闻言一震,急道:“这老头和其他两个人自被俘一直很安分,今天动静突然如此之大,不知道又有什么阴谋。城主千万不能放虎归山啊!”
萧统却好像并没听到,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茶盏里上下沉浮的茶叶,过了许久,忽地淡淡一笑。
慕凉踏入房门,却见苏染旌坐在里面。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染旌见他归来,冲里间冷冷叫道:“出来吧,他回来了。”
话音甫落,一个满身血污的老人从里间闪出,扑地便跪,已是泣不成声。慕凉定神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先生?”他伸手将老人扶起,看到他满身是伤,不由转头对苏染旌怒道:“你!”苏染旌却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殿下休要责怪苏姑娘,老臣从囚牢中逃得生天,若非她将老臣藏起,隋某必定难逃一死啊!”太傅按下慕凉的手,颤声道。
慕凉顿时一怔。他紧紧盯着面前的苏染旌,神色有些复杂。许久,他的表情终于缓下去,对太傅急道:“杨将军和陆将军不是和先生关在一起么?他们呢,在哪里?”
隋太傅神色黯然,一边缓缓开口,已经涕泪横流:“杨陆两位将军为掩护老臣,留下殿后。想来都……杨将军为了老臣平安面见殿下,身中数十羽箭,当场……”他再也说不下去,不禁恸哭失声。
慕凉呆在当场。他平素极倚重杨陆二人,当日浮雪沦陷也只有此二人陪他杀敌,忆及往事不禁悲恸万分。那边隋太傅突然重重咳起来,掩面的袍袖上染出了点点血迹。慕凉赶快伸臂去扶,老人却像是丝毫不顾,只从袖管里颤巍巍地掏出一卷扎得极小心的绢帛来。
慕凉将那绢帛接过。脆而温的绢帛,还带着一斑血渍和老人的体温。他打开,见上面密密地绘着一些通口暗道,里面还裹着一个玲珑物事。定睛一看,慕凉不禁惊呼出声:“玉麒麟!”
老人道:“这图是燧明城几个主要的暗道的机关,这玉麒麟可让我们调他的兵反攻。他萧统又怎么能想到当初我在他里面安插了几个人,全是浮雪国忠心不二的死士。这玉麒麟都锁在偏僻处,萧统最近不必遣兵,估计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他神色一整,一拜着地,肃然道,“吾等甘愿拼上性命,竭尽全力,只愿护殿下逃脱,反兵回击,光复我浮雪国!”
慕凉向后退了半步,怔怔地看着跪伏在地的老人。半晌,他喃喃道:“先生……”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慕凉母亲络妃难产死后,他就被当成会克尽周围人的怪胎,浮雪国国主自此将慕凉交于奶娘照应,派了隋迁教授课业,对这个儿子再不管不问。在浮雪国,国主憎厌小皇子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只是单瞒着慕凉一个人。从小到大,他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得到父亲的喜欢,成为他最好的儿子。直到他由清稚的少年渐渐变成了身材挺拔的男子,在一次书画弓马比赛中得了第一,却换来了父亲的一句:“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从此,慕凉纵歌滥饮,眠花卧柳,彻夜不归,街头巷尾的人表情诡秘地传絮着闲言碎语,渐渐地王室里也传开了流言蜚语,或惊怒,或不屑,或冷笑,更多的人却是漠不关心——争宠争不过,万事就没有意义。只有隋迁费尽心思时时苦心规劝。
一日慕凉晚归,已有些醉意蒙眬,却见隋迁正襟危坐正准备说教,忽地大怒,掀了桌子,花瓶墨砚碎了一地。隋迁却是铁石般动也不动。慕凉愈加恼怒,对着隋迁大骂一通,隋迁毫不让步,只淡淡道:“小皇子请自重。”
慕凉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得狂妄而凄凉:“自重?自重?先生,你说过你相信我,那么,这样的我,你还相信么?还有期待么?”
这样恣肆大笑着的男子,眼角却有什么微微一闪,依稀可以看得出是当初那个清隽的少年。隋迁微微一怔,慕凉却已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直到三个月后,情势剧转。三皇子拉拢其他几个皇子企图谋反,被镇压下去。此事几乎牵涉到除慕凉外的所有皇子,国主天颜大怒,一纸诏令,废了太子,改立小皇子慕凉。不到半月,国主心病发作猝死,其余皇子和几个股肱之臣对王位虎视眈眈。正在此时,燧明城突然由西北处进犯,直指皇城。朝堂之上除了隋迁几人整日眉头不展,其他大臣王子皆一片轻松,讥笑燧明城不自量力。小小一个城垒,居然想要鼠蚁吞象?更兼慕凉已调集军马从各地赶来,开战前一天,所有人都以为胜局早定。
翌日,城墙之下,两军对峙。浮雪国派出的是护城的一千精兵,燧明城只有一个银色长袍的年轻人带了几百黑衣。慕凉和一干朝臣在墙头观望,一人见状不由一声嗤笑:“胜负已分了。果然是蝗鼠一般的小城,出个兵也这么小气。真是……”
但是转眼间所有人就惊呆了,燧明城的精锐芒刺般破进浮雪国阵营,紧跟的几队黑衣寻隙而入,挥剑如入无人之境,瞬时把一千人冲得七零八落,手足无措。几百黑衣如秋风扫落叶般肆无忌惮地屠戮着浮雪国士卒,转瞬之间,胜负立见。燧明城占了上风,却不急着进攻,一声号令,所有黑衣迅速撤出,再次列成几队。只剩下浮雪国的伤兵残将倒了一地。慕凉正惊异时,忽见一直未出手的那个银袍年轻人仰起头,冲他淡淡一笑。
“这可怎么办,那可是我们的精兵营啊,这么快就被杀得丢盔弃甲……”一个老臣哑着嗓子道。
“我们兵弱,肯定拼杀不过燧明城啊。”
“言之有理啊……”
一直默不作响的大皇子突地闷声道:“假如我们能够早降,说不定……”
隋迁一怔,随即道:“万万不可,这是先人留下的基业,我们怎么能……”
旁边一个皇子怒道:“基业基业,人都要没了!”他颓然坐倒,喃喃道,“人都快没了啊……”
慕凉在一旁沉声道:“大家等一等,各地兵马尚未聚齐,我们未必敌不过燧明城。”
大皇子突然拍案而起,大骂道:“等等等,等着我们都死光了,你才高兴是不是?你问问谁不是心知肚明,不是因为你这个灾星克死人,我们哪里能走到这一步!”
慕凉愣住了,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不置信地在人群里扫视一周,挡不住的窃窃碎语传到他耳朵里。
“克死了络妃,克死了老国主,现在又来克我们……”
“真是孽障,误尽苍生啊……”
大皇子叩了叩桌子,止住了喧哗,对慕凉道:“现在出降也许还能保住一条命。若是苦战,却要拖累这么多人……”
一声长笑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慕凉在笑,笑得浑身颤抖,仿佛再没听过世间更可笑之事一般。大皇子像被打了一个耳光,惊惧地住了嘴。
“想降的,你们尽管去降!只是,”他的眼睛像是自地狱燃烧起来一般,“天要亡我,我慕凉却偏要逆天而行!”
三
“逆天而行?”
慕凉苦笑起来,望着身前跪着的老人。他仍旧捧着那枚玉麒麟,恭敬得近乎虔诚。那年,兄长带着几乎所有王室和大臣出降萧统,只剩自己疯魔一般和几个将士勉力抵挡。终于不支被俘的时候,只有这个老人伏在自己的脚下,一双悲愤而苍老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好像血泪都被胸腔中的烈火熬干一般。现在,还是这样一双眼睛,毫不闪避毫无畏惧的眼睛。
慕凉突然笑了。“傻子。”他低低道。
真是傻得可笑啊。明知天要亡我,还却偏要逆天而行。真是不知变通的傻子,明知道蚍蜉撼不动大树,明知道螳臂当不了车,明知道已经是扳不回的败局,却仍执著不肯认输。我们一样蠢啊。
“好!”慕凉忽地放声长笑,紧紧攥住了玉麒麟,一手拽起了隋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我慕凉一天不死,浮雪就不会亡!”
“慢着!”身旁一声厉叱,却是苏染旌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她冷笑道:“要走的话,先问过我手中的剑!当日浮雪国破我苏氏囚我家人,现在想走就走得脱?”
隋太傅闻言正色,道:“攻破苏氏的明明是燧明城,调兵遣将全是萧统亲为,如何和浮雪国扯得上关系?当时浮雪国已经全部溃败,萧统只不过逼景疏殿下在战场上做个样子,打着浮雪国的旗号,只是想让两家结怨,他好从中渔利啊!打听一下便知,苏姑娘断断不能被他所骗啊!”
苏染旌微微犹豫了一下,剑还横在空中。
“算了,等浮雪国一复,我们就遣兵去救江北苏氏。”慕凉开口道,“这个女孩子,我欠她人情呢。”
苏染旌猛地回头,惊愕地看着慕凉。慕凉微微一笑,道:“欠你的人情,我要赶快还清,免得你老是跟我纠缠不清。”
暮霭低垂,夕阳氤氲开最后一抹薄光,横斜的云像是稚童乱涂的水墨图,在赭红的城墙上沉沉压下。雕字的巨匾已经金漆剥落,依稀可见“浮雪国”三个字,城头几个黑衣人巡视着。
慕凉三人蒙好兜帽,脚步不停,迅速隐入洞开的城门之中去了。
街巷浮生熙攘,小商小贩冲路人推销着各自货物,有人咿咿呀呀地拉着小曲,杂耍艺人翻了个花样,引来一片笑声和喝彩。人马川流,景象繁盛如旧。
三人沿街慢慢行着,却听慕凉苦笑一声:“本以为浮雪国人水深火热,却没想到……那我回来又做什么呢……”他一折身,向路边一个讨饭的乞婆走去,立了一会儿,向破罐里投了一枚钱进去。听得叮咚坠响,乞婆抬头称谢,几人这才发现她眼睛上蒙了一层重翳,已是盲了。
慕凉心头一动,俯下身问道:“老人家,自浮雪国灭,人们的生活怎么样?”
乞婆愣了一愣,颤颤道:“回公子爷,能吃上饭了,也不打死人了。”
慕凉顿了顿,问道:“那么,如果让原来的景疏殿下回来,怎样呢?”
乞婆闻言惊起,一双混沌的眼珠慌张地望着慕凉的方向,道:“为什么要回来,又要打仗了么?公子爷,这样过得挺好,萧城主安了人心平了灾荒,那个叫景疏的败国种子回来了,老婆子怕连乞讨之处都没有了,若不是他无能,浮雪国又怎么会国破?连老婆子的儿子,都……”说到此处,乞婆已经泣不成声。
隋太傅在旁听得怨恚,喝道:“放肆!景疏殿下怎容你……”“算了。”慕凉神色黯然,对乞婆道,“老人家没说错,那个叫慕凉的,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苏染旌惊愕地回头望着他,却见慕凉在袖管摸索一阵,取出了那卷帛,道:“如此,这些也是没用的了。”他将东西一把塞给隋太傅,缓缓向出城的方向走去。
仿佛心里的一根弦被那拖沓荒冷的脚步声生生截断,苏染旌胸中突地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受。她前行几步,想要阻住慕凉的步子。
“啪!”一个极重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慕凉的脸上。隋太傅一手攥着绢帛,枯瘦的颧骨边几条青筋颤着,气得浑身发抖。
“礼义诗书,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都学了些什么?浮雪国是祖宗留下来的,怎么能被一个老婆子一说就丢了不要了?蠢材!懦夫!假以时日,殿下治国未尝不能超过那个萧统,而你却试也不试,真是国门不幸!老臣费尽心机拿到了这些,你却说出这等话,岂不是功亏一篑?”
“老百姓实在受不住再打仗了。”慕凉淡淡道,“即使以倾国之力灭了燧明城又怎么样?苦的永远都是两边的百姓。”他定定地说着,突然一揖着地,肃然道,“慕凉不愿继续如此,请先生宽恕。”
隋太傅死死地盯着慕凉的眼睛,许久,他苍老的面容现出灰败的颜色,失神地喃喃道:“孩子长大了,都不听我的话了……”他摇了摇头,道,“殿下要怎样,老臣不能干涉。只是现下几位皇子还在软禁,老臣和战死的两位将军有约,现在想对他们有个交代。”
慕凉点了点头。隋太傅重新将绢帛按在他的手心,有点踉跄地向前走去。铮铮铁骨,直了半辈子的脊梁,此时在一片繁华喧嚷中,也佝偻了。
四
一路有玉麒麟开路,三人潜入得异常顺利。软禁诸皇子的庭院在皇城重地深处一隅,三人用令符遣散了守卫的士卒,踏进了庭院。
庭院颇为宽敞,几间古朴式样的厢房并排列着,屋外树梢头镂金的笼中,名贵的鸟雀慵懒地鸣了几声。霜叶铺路,卧石刻就的石桌上摆设着银壶和酒樽,而旁边坐着的人,却正是——
“大哥!”慕凉一时心绪难平,脱口而出。
男人迟钝地转头,看到慕凉,失声而出:“……怎么,是你?”
“其他几位兄长在吗?”慕凉急切道,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我来救你们出去!”
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几扇门开了,露出惊异而困惑的几张脸。
“出去……去哪里?”三皇子自门中走出,他面目无甚变化,只是身材虚胖了一些,现出酒色过度的小腹来。
“出得这个皇城,哥哥们就自由了,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家?”慕凉急道,“事不宜迟,哥哥们快跟我离开这里!”他攥着大皇子的手正要走去,却感觉那只手死命一挣,力气大得出奇。
“让我们跟你出去忍饥挨饿么?”轻裘裹身的男人冷笑着,后退了几步,“城主雄才大略,又待我们不薄,我们也是诚心归附。倒是你这个孽障,失了整个浮雪国,现在又跑来要拉我们下水么?”
慕凉骤然呆住了。他茫然地望着身前的几个人,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们一般。
“景——景疏殿下!”一声热切而微弱的呼叫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一个男人拄着剑立在不远处。他气喘吁吁,像是跋涉多时,血液伤痕殷红满身,脸上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他伸出一只手,却再也迈不动脚,瘫倒在地。
“陆将军!”隋迁大惊,叫道。
慕凉惊住,上前一手拉起气息奄奄的陆天极,将他的头垫在膝盖上,心头大恸道:“陆将军,你还活着?”
陆天极勉力一笑,断断续续道:“……追兵杀了杨大人,我被砍了几下,杀了出来,已经……找不到隋大人,想起我们约好回浮雪,咳咳……回浮雪救几位皇子,就,就来了……”他虎目含泪,望着慕凉道,“幸好,臣没来迟,还来得及为殿下赴汤蹈火,竭尽全力……咳咳……”
他话音未落,只听后面二皇子冷笑道:“陆将军别做梦了,大哥都发话了,我们不走,这里安乐逍遥,干什么要去过布衣粗食担惊受怕的生活?你们自去浪迹天涯,与我们何干?当你自己是救世主么?”
慕凉愤然抬头逼视几人,却听得怀中陆天极缓缓道:“……原来,原来几位皇子是不愿走的啊……”
慕凉听得辛酸至极,却听得旁边冷眼的苏染旌一声大叫:“当心!”
慕凉未及反应,便觉得右臂一紧,一刃凉凉的东西却已深深埋入血肉,顿时灼烫无比。他惊异地看着怀里的陆天极诡异的笑容,只见他一手按紧短匕,微一用力,匕首便从慕凉右臂拔出。随着“哧啦”一声钝响,陆天极的身影也远远地飘出几步。
慕凉怔怔地立着,看着眼前一脸揶揄笑容的陆天极,连血都忘了去止。
“原来是几位皇子不愿走,反而是萧城主多虑了。”陆天极笑道,随手拭了拭衣裳上新落的一蓬刺目的鲜血,“杨将军死得还真是可惜啊,也真亏了我脸上顶这么多假血,难受得很。”
隋迁在一旁不置信地颤声道:“你,你出卖我们!”
陆天极一笑,道:“傻到像你们,一个个为了什么光复大业去死?大丈夫趋利避害,何错之有?我和城主讲了你们的光复计划,城主答应升我来管辖浮雪国,然后,”他声音一提,厉声道,“活捉慕凉,追回玉麒麟!”
“陆领主话讲得很聪明啊,那句诏令复述得也不错呢。”一个清澈的女声在庭门外款款道来。两个身影应声踏入,女子一袭素白长裙,男子一身银色长袍,脸上微笑浅浅,正是萧统!
是他!慕凉倏然瞳孔收缩,却见萧统转脸对着陆天极笑道:“陆领主果然不负我望,此番真是劳苦功高,回去定当论赏。”陆天极喜极,叩头不止。又听萧统徐徐道:“那么陆领主就请生擒了慕凉吧。”
陆天极闻言登时面如死灰。萧统温煦的瞳子里有芒刺一般的什么,骇得他不敢抬头,颤巍巍拾起剑,极慢地走过去。又听身后笑道:“陆领主怕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废了一只胳膊吗?”他一个激灵,走得快了些。
银色长袍的男子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慕凉身侧的苏染旌身上:“现在该回来了吧?”目光落在她紧紧按着剑的手上,“哦?还在犹豫么?”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看见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连自保都顾不了。好了,你还要选哪边呢?”
是啊,一个人代表着不会有人想到你,热闹从来都是别人的,连恸哭或是狂笑都无法引起别人的丝毫注意。然后就算消失了,也不会在别人心中留下丝毫印记。苏染笙记得被带走的时候,一直拼命地伸着手想要碰到谁,哪怕只是碰一下就好,以后那个温度都会一直记得。可是他们都只那么站着,明明只有一小步的距离,却没人迈出来。
“给苏家弄不来好处的,就只有旌儿了吧。”
“万幸万幸没有挑中我的清儿,至于其他的谁管她。”
“那就这样决定了,让她去,反正也没娘。”
这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是可以被舍弃的。
“剑在你手里呢,苏染旌。”身侧的慕凉突地低声说,没有抬头,“拔出来,刺我一剑,然后回去。”
苏染旌没有动。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怎么样?”萧统淡淡道,“想好了么,苏染旌?”
按着剑柄的手开始动了。身前的女子抬起头看着慕凉,眼前这个男子曾经攻破了自己的家族,自己本应该恨他,可如今却丝毫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这个人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痛苦,有谁在意过我们内心的感受?苏染笙缓缓地拔出了剑,一弯光线顿时流泻而出,映着她戾气丛生的双眼。她双手擎剑齐眉,随着一声大喝,刺目的一道厉芒划开半弧斩落于地,而她的人影已经在暴开的一片尘土中跃去几步。
巨响之后,一片死寂,然后轻轻的抚掌声突地自扬尘间响起。
“漂亮的单斩。果然,你选择的是景疏殿下那边。”银色长袍的城主笑道,一手轻轻地掸了一下外袍。
苏染旌横剑挡在慕凉的前面,双眼紧紧盯着萧统,目光没有一丝偏移。
“苏染旌!”慕凉惊怒道,“刚才我的话没听到吗?刺我一剑,回去啊!”
“我是走是留,关你什么事?少自大了!”身前的女子没有转脸,双手握着剑柄,紧得仿佛要裂出血来,“你也不想死吧?不想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吧?那就跟我一起杀出去啊!你原来那股气势哪里去了,要光复浮雪国,卷土重来,又怎么能死在这里!”
身后的男子静默一瞬,忽地仰天大笑起来:“光复光复,这种蠢话,除了我这种蠢人,居然还会有其他人相信!”男子狂笑起来,铿然拔出玉琉宝剑,“好,只要有人相信,我就让蠢话变成真的!”
他趋前一步,敛了笑容,俯身附在苏染旌耳边低语道:“不想就这样孤零零的死呢。多谢,苏染旌。”
苏染旌苍白的脸上露出些微笑意,她盯着萧统,眼神变了几变,开口道:“我没办法恨你,”语气有些生涩,“当时的我畏缩胆小,连家里的仆人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所有的人犯了错都会往我身上推,所以我在想,究竟我是不是真的是个有罪的人呢。但是,对一个被整个家族抛弃的孩子,你对我说过‘不要怕。你是最好的,只是他们看不到,所以你没有错’这样的话。即使是你攻破了苏氏,我也没办法把你当作敌人。我不想和你刀戈相见,请回吧!”
“哦?会说出这样的话,我都不记得了呢。”萧统不经心地一笑,道,“可是你最好记得,人剑苏染旌。我说过的话我同样可以否认,我给出的力量,也是同样可以收回的,那么,稍微考虑一下要不要回来呢?”
苏染旌握紧了剑柄,突地冷冷一笑:“如果这个力量原本就不属于我,要做别人的牵线傀儡的话,我宁愿不要!”
萧统饶有兴趣地盯着苏染旌的脸,半晌,笑道:“你维护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苏染旌冷道:“这个家伙,他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要是现在死了,什么时候才能还得上?”
萧统似是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愣了一愣。他偏头看了看一脸灰败的陆天极,道:“陆领主不必担心,只需专心对付慕凉即可。自有人招待苏姑娘,领主千万不要露怯才好。”
他一个手势,身边的白衣少女走上前来,抽出了一把长剑,摆了个起势,对苏染旌笑道:“妹妹出手莽撞,请苏姐姐不要怪罪。”
苏染旌冷哼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剑。那边慕凉一手执着长剑玉琉,刃光如雪,他死死盯着陆天极,双目尽赤。
狂风大作,惊心如残血般的红叶纷迭而起。
呼啸一声,白衣少女长剑首先出手,她和苏染旌对过一招,深知对手不容小觑,出手毫不留情,长剑挽起一簇光华,攻向对方心脏。苏染旌看穿她的攻势,长剑一个翻腕,锁住了对手的剑。
那边陆天极在慕凉的逼视下,已骇得抖抖索索。空气中的威压如绳索勒住了他的口鼻,憋得他不能呼吸!他只有举剑,挽了个剑花,大叫一声,冲着慕凉没头没脑地打了过去。慕凉左手持剑,玉琉剑在空中绷出一刃冷光,倏直向陆天极的左胸刺去。哧啦一声锐响,慕凉的衣衫一角被剑气斩去,在风中打了几旋,倏忽不见,自己的剑却刺了个空。
慕凉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剑,剑居然不听使唤地走偏了!一阵轻轻痒痒的酥麻正源源不断地从被刺伤的右臂伤口处传来,沿着脉络流转一周。难道中了“声声慢”?
“声声慢”可使人四肢麻痹,攻击不稳。方才陆天极刺中慕凉右臂的匕首上正是涂抹了这种毒药,才使慕凉必杀长剑走空。
陆天极一击之下虽未伤到慕凉,却斩掉了他的一片衣襟,心下大喜,顿时精神抖擞,挥舞起平生绝学,冲慕凉呼喝着冲过来。
慕凉心中一声冷笑,紧紧盯着陆天极的脚步,缓缓地拉开了双臂。如同初雪反着曦光,玉琉剑在身侧带出一弧目眩光芒,流裳被狂风剑气所鼓,如万千巨蝶展翼,猎猎卷舞。陆天极心里倏然抽紧。这个姿势,他见过的!
“不,不要啊!”陆天极只觉得一股恶寒兜头灌来。光影错乱,陆天极只看到鲜血不断喷出又落下,仿佛一树梅花瞬间经过了数冬的枯荣。他身上寒热交替,偏偏四肢软得没有一点力道。当最后一点寒芒从他身体里抽出,他仿佛噩梦初醒般,身上万千伤口同时发痛,瘫倒在地。
“这一剑,是留给你最后享受的。”慕凉缓缓地举起剑,剑势张开。忽听得坐倒在地的陆天极低低地唤了一声:“小木头。”
慕凉呆呆地望着陆天极的脸。小时一同玩耍、雪夜痛饮、梅下结盟、共同杀敌的场景忽地在脑中翻江倒海。这张熟悉之极的面容此刻就在身前,念及种种,百感交集,手里的剑却再也无法落下。
“你又何必要……”慕凉话音未落,后心忽地狠狠一冷。
一柄匕首莽莽撞撞地扎进了他的肌骨,又急惶惶地拔了出来。匕首当啷一声坠地,那人慌张地后退几步,摆着手,鲜血喷了他一手一身。
“大哥?”慕凉含混地喃喃出声。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个男人,像是在愣愣出神。许久,他竟然笑出声来:“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做梦吧……快醒来,快醒来啊!”
满手是血的男人惊惧地看着他的眼神,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他一面用手遮着脸,一面语无伦次道:“小弟,休怪哥哥无情,你不死,我们也不好过……”他边说边向后蹭去,忽觉眼前乱影一闪,定魂看去,他登时惨号一声,他满是鲜血的右手,赫然已齐腕而断!
慕凉只觉一个身影瞬时闪在了身前,接着他被一只手拽着衣裳狠狠一拉。他的身后,陆天极刚摇摇晃晃站起,突觉胸口一空,一弯厉芒已破胸而出,直刺向他前面的慕凉。
陆天极缓了缓神,低头看去。一把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剑尖抵着慕凉的死穴而去。慕凉被急掠而来的苏染旌重重一扯,堪堪避过一寸。陆天极不信地低头看着胸前的剑刃,再艰难地转过脸去。
白衣少女手中握着剑,站在他身后。发觉无法刺到慕凉,信手一把从陆天极身子里抽出长剑,提着他的衣襟轻轻扬手,陆天极顿时远远飞出。
陆天极困惑地呢喃着,一边慌张地堵着胸口的血:“怎么堵不上,堵不上呢……我是领主,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你们不敢这么对我的……”正心慌意乱,忽听得身旁一个声音淡淡道:“下场。”
陆天极骤然抬头,却是萧统,正微笑地看着他。他顿时大怒,骂道:“有什么可笑,有什么可笑!萧统!我死了定当化作厉鬼,绝对不会放过你!”
萧统抬起眼来,缓缓笑道:“恭候,不过,”他淡淡瞥了再也无法回话的陆天极一眼,“活着就这点出息,死了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边白衣少女长剑斜指,冲苏染旌妩媚笑道:“苏姐姐好功夫,救得景疏殿下还能砍下一只手。妹妹真是自愧不如。”
苏染旌冷笑道:“我怎么敢和你比,差点一剑两命,真是见所未见。”她正说着,忽觉衣角一坠,已被身后委顿在地的大皇子紧紧拽住:“你还我手来,你还我手来啊!”
见得空隙,白衣少女目光一紧,欲举剑攻去,凌空一股巨大威压突地自身侧罩来,已经刺出的剑刃竟然生生顿在半空!她微微一怔,右肩处却被一只手轻轻弹了一下。那个动作轻柔得像是要拂去衣裳上的一粒尘埃,而她的右臂却仿佛被锁住一般动弹不得,长剑自手中滑脱。
城主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按着她的右肩,另一只手扬在半空。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笑意里却带着惊人的煞气。她怔怔地抬头,看到他的手指在空中画着什么,收尾的一笔居然带着按捺不住的杀意。
手顿在半空,然后凌空挥下。四周隐蔽处突然出现了一列黑衣弓箭手,随着他右手的动作,万箭齐发,动作整齐之极,全部准确地射进了大皇子身体里,周围的皇子们惊惶地纷纷向后退去。
“我最恨的就是这样。”萧统那面具一般的笑容消失了,他骤然森冷下去的瞳孔反着箭矢的厉芒,一手按着剑鞘。腰间的佩玉被煞气所激,骤然摇晃起来,击打着漆黑的剑鞘,在一片死寂中发出令人悚然的叮当脆响。
“明明流着一样的血,为了一己得利却要杀死另外一个,我最恨的就是这样。”手缓缓从剑上松开,“不然的话,这就是你们的下场。”他向诸皇子扫视一周,骇得几人连连向后跌去。他转脸看向慕凉,淡淡道:“我改变主意了呢,慕凉。”
慕凉一怔,抬眼看去,却见萧统敛了神情,目光遥遥直慑而来,肃然道:“我们联手怎么样呢?”
慕凉略略一惊。恍然间一袭身影已经向身边飘来。
“世间难事莫过人心。只要看穿人心弱处,六道众生,无不在我掌控。景疏殿下武学奇才,禀赋过人,只要和我联手,浮雪国定将奉还殿下,只要殿下肯相助,将来以兄弟之名平分天下,怎样呢?”
他在慕凉身边站定,一手拔出了剑。剑光一闪,一道几寸长的血痕突地自他手臂爆出,他却毫无感觉般收了剑,直视着慕凉,沉声道:“殿下若是同意,就在这里以血为证。”
慕凉没有动。他一手拄着剑,鲜血自手臂和后心汩汩而出,洇透了外袍。“天下么?”他突地低低笑道,“征伐,杀戮,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你要来做什么呢?”
萧统微微一怔,手指抚摸着剑鞘上的纹路:“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玩物,如果有一天我被它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么,”淡漠而森然的眼睛迫近,声音仿佛带着一丝笑意,“我会把它和我一起毁掉。”
慕凉低着头,猛然大笑起来,笑得咳起来,袍袖上立即染上了斑斑血迹:“真不巧,刚好我也是这种类型。所以别说什么相助,我不想被谁掌控而已,所以不好意思了。”他骤然抬头,声音嘶哑得可怖,“还有,如果你敢动浮雪国的人一根寒毛,我会拼尽全力杀了你。”
“那么我问你,你拼尽全力要维护浮雪臣民是为什么呢?如果我现在下令屠城,你又能怎么办呢?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能杀了我么?”
身后满身血污的慕凉突然直起身来!玉琉剑在甫降的夜色中仿佛化作了一道月光,挟卷着倨傲之气,好似劈开了风声,向萧统逆袭而去!
萧统回过头。仿佛只是袖口动了一动,在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冲天而起的剑锋已被那把漆黑钝重的剑鞘生生阻断。兵戈相击声音未落,身侧一个黑色身影忽地自斜刺里掠来,长剑挥开一线,对着萧统握鞘的右腕斩去。
“我记得我说过的,苏染旌。”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苏染旌向后仰去,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咳出一口鲜血。方才一个交手,她长剑尚未攻出,只感到一股重压击在小腹,力量大得仿佛要将她击穿。她抬头,看到居高临下的男子正漠然地看着她。
“我给出的力量,是可以收回来的。而且,利息是很高的。”
抬了眼,萧统缓缓走出几步,对着白衣少女做了个手势。少女略一颔首,长剑起势,正欲攻去,却有什么死命地压住了剑势,一时竟令她抬不动手——隋太傅正死死地攥着她的剑。他枯瘦的双手如此用力,像是压住了全部生命的重量。鲜血从他手上蜿蜒而出,他却仿佛全无痛感,只冲着慕凉大声叫道:“走啊!”
感觉到被苏染旌用力一拉,慕凉只觉得心里空了,被带着几个起落,飞出很远。恍惚中,他只看到隋太傅抬头冲他释然一笑,然后整个人狠狠地扑向了剑锋。
“已经准备好了么?”凝视着两人的背影,萧统淡淡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只有祭神坛一条逃路,所有事情都已经吩咐下去了。”白衣少女深深一躬,答道。
“还真是不明白,这些人要用命来守护丝毫不值的东西,值得么?”注视着手臂上自己划出的血痕,萧统突地轻轻一叹,“可惜了。”他突地展颜,却是向着地上已死的陆天极,“本来讲好要先重用三个月再秘密杀掉的,搞成这样,以后谁还敢投奔我们?”
“陆天极为燧明城鞠躬尽瘁,因追捕叛逆慕凉力战至死,追封为领主,”白衣少女也露出了笑意,“怎么样?”
五
苏染旌一手扯着慕凉,忍着剧痛向外逃去。见没有追兵赶来,苏染旌住了脚,斜倚在一棵大树上微微地喘着。方才一战拼掉了她几乎所有力气,她一边平复着杂乱的脉动,一边思索着对策。
身边的慕凉突然动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拖着满地鲜血缓缓地向回走去,一步一步,仿佛锥心刻骨般踏在抑制不住的杀意上。
“你做什么去?”苏染旌惊道。
慕凉的脚步不停,双肩却奇异地抽搐起来,震得关节咔嗒作响。他突地发声,声音嘶哑得可怖:“萧统,萧统,萧统!”忽地仰天长笑,眼中一片癫狂之色,“昆弟不容,故友叛我,连先生都如此惨死,萧统,你真有本事!”
苏染旌情知不对,上前死死按住慕凉,急道:“你呆着不要动!你这个样子去寻什么死!”她只觉得双臂间一阵剧烈挣扎,挣得臂骨一阵剧痛。她一咬牙,一只手在慕凉身前猛卡住双臂,另一只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太傅是为了什么死的,难道你忘了?说要护着浮雪国的臣民,就像你这样把命白白扔掉去护着么?”
满身血污的慕凉停止了挣扎。半晌他拄起剑,向前路走去。
“前面可以通到祭神坛,是浮雪国祭祀神明的地方。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他一手攥紧了剑柄,“只要我慕凉还有命在,就别想动浮雪国人一分一毫!”
苏染旌愣愣地看着他。他清朗的脸上已经满是浮尘,眸子却在黑夜中熠熠发亮,悲悯而坚定。
他在相信着那些人吧,那些他要拼死保护的人。
“我来帮助你。”苏染旌直起身,将慕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咬牙将他架起,一字一句道,“我来帮你守护浮雪国!”
夜已经深了,四野万籁俱寂。巨大的祭神坛在幽漠的微光下,隐隐透出微薄的冷意,仿佛有神明在月光之下,用毫无温度的眼睛俯视着世间。两人从旁边甬道相互扶持而出,慕凉抬头望了望坛顶,低声道:“上去吧。”苏染旌微一颔首,两人便向上登去,踏过长长一段石阶,停在了祭神坛顶。
身侧的巨钟忽地开始振动,有谁正用钟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钟壁。
远处有火把亮了起来,人们从梦中惊醒,开始向祭神坛聚集起来。
苏染旌大惊回头,却见十几名黑衣从四围走了出来,其中一人点亮了火把。熊熊燃起的火焰下映着他充满讥诮的脸:“殿下和苏小姐一路安好?在下已洒扫完毕,恭候多时了。城主特别吩咐我们几人不要向殿下和小姐出手。引殿下到此,只是让殿下见见阔别了的臣民们罢了。”他抬手向坛下一指,道,“令钟一响,所有子民必须向祭神坛进发。现在殿下请看。”
坛下火把正逐渐汇成一片,仿佛一片发着光芒的海,向祭神坛缓缓漫来。人们隐秘而不安地低声议论着,仰起头踮脚看着上面的几丛火光。
“静!”那名黑衣突地将火把在空中一挥,大吼道。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火光中的脸孔明灭不定。
“现在我身边站着一个人,想要带着整个浮雪国脱离燧明城。景疏殿下,”黑衣的脸带着嘲讽,“要说什么吗?”
仿佛被这个名字惊住,坛下的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窃窃地谈论起来。
慕凉看着下面的人群。黑压压的人群上连成一片的火光仿佛点燃了他的眼睛。他趋前一步,开口道:“大家……”喉口却突然哽住。众目睽睽之下,他跪了下来,“慕凉不曾守好浮雪,不曾在沙场拼杀至死马革裹尸,都是我的错。可是,现在不会了!”他的头猛然抬起,“我和苏姑娘已经走过了大半浮雪,守卫的黑衣不会超过五十人,只要上下齐心,光复家国、收回浮雪就易如反掌!慕凉愿为了浮雪力战至死!”
人群突地一片死寂。不时毕剥作响的火把映着一张张疑惑而惊惧不定的脸。渐渐地,喁喁的低语变成了一片喧嚣之声,闹哄哄吵嚷嚷地飘上来:
“光复了浮雪有什么好处么?不都一样么?干什么争来争去的!”
一个声音壮着胆子吼上来:“力战至死,至死了也拼不过燧明城啊!这……”
坛顶一个突兀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苏染旌在大笑,她一手扯起慕凉,一手夺过一支火把,反手狠狠地劈在地上:“别开玩笑了!”她从齿间挤出几个字,“被不足五十人的黑衣囚着,指望保住自己懦弱卑微的一条命,还有何用?”
那名黑衣看着下面骚动起来的人群,唇角扯出一个冷笑,厉声道:“城主有令,助慕凉者斩立决,灭其九族,杀慕凉者封赏加爵!今日神坛开祭,慕凉就是浮雪臣民向神灵最大的供奉!”他抬眼望向苏染旌,低声笑道,“被关在黑笼子里太久会瞎掉的啊,这些蠢羊。”
下面的人群鸦雀无声。一个声音首先响起来,随即,所有的声音化成一个声音:“活捉慕凉,向城主邀功!”
慕凉只觉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陌生的人开始向神坛上冲,他们的脸都是黑色的,在火光的照耀下透着死气。他们挥着锄头棍棒,挤挤搡搡地冲上来,吼叫着的话像是雷霆般轰鸣着。黑压压的人群仿佛恶鬼自冥间爬出,要将他吞噬殆尽。
突然,苏染旌闪到了他的前面。长剑出鞘,双肩在剧烈的喘息中起伏着。“抱歉了,我要食言了。”苏染旌侧过脸冲他冷冷一笑,“我守不了浮雪国,我能守的,最多只有一个人而已。”
究竟是为什么不愿扔下他一个人呢?也许当他说出“刺我一剑”那时,她就决定守护他了。
“你们谁敢动他一分一毫,我就杀了你们!”
人群向后退着,惊惶地看着她手里的剑。
“苏黄,还不放火?”黑衣人下着命令。
“遵命。”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
苏染笙一怔,那正指挥人放火的人赫然正是自己的父亲。
“爹!”苏染旌突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爹!你怎么在这里,我是旌儿啊!”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个身影说了几个字,在她听来却像是炸雷一般:“快添柴!”他的面孔扭曲得有些狰狞,“旌儿,是城主下令我来的,不是爹要害你,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不照做的话会被灭门啊!旌儿,原谅爹,爹是被逼的啊!”
苏染旌低着头。为了什么,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为了什么?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许久,她抬起手,轻轻地拉住了慕凉的袖角。
慕凉伸出手去,桀骜如小兽般的女孩把头埋在他的衣襟里,身体微微颤动着,终于哭出声来。
慕凉闭上眼睛,俯身在女孩的耳边轻声道:“别哭了,有我呢。”他的声音很安静,一字一字定定说出,“哪怕天下人都要你死,我也不许。”
他一手揽定女子的腰,一边俯身拔出了插在地上的玉琉剑。剑柄被火焰所燎,已经灼烫无比,只听一阵皮肉焦烂之声,慕凉的手已污黑一片。他却仿佛没有知觉,只是微笑着低下头去:“活下去。即使天下人都要你死,也要活下去。”
看着苏染旌愣愣的眼睛,慕凉微微一笑,而后,他已失去血色的脸上突地现出惨烈的神色,瞳孔一紧,一剑便向扑来的烈焰斩去!
玉琉剑破开一道长虹,火焰被阻断在当空。在那一瞬间,一个披着火焰的影子破开瓦砾,冲天而起。苏染旌愕然地抬头,却发现慕凉的瞳子里现出一丝决然之色。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只觉得肩上一软,双臂顿时垂了下去,接着一股汹涌劲力向身前用力一推,她纤弱的身子顿时被那柔和力道逼得向祭坛外跌去。
“不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苏染旌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攥住了慕凉的衣袖。慕凉像是料到她的动作,随即抬手,光华一闪,“哧啦”一声,斩落了那片衣袖。苏染旌仍旧握着那片织锦的残片,身子已向后跌去。一片蒙眬中,她看见慕凉仗剑烈火中,如涅槃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