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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僧史·喜福堂

作者:骑桶人

一、

通往喜福堂的道路有两条,其中的一条无人知晓,另一条则众所周知。但那众所周知的道路也并不固定:惊蛰前后,喜福堂是田垄边的一长排用竹子和蒲苇搭起的凉棚,客人们在布谷声中听歌伎弹琵琶,唱春莺啭;清明,喜福堂搬迁到巨大的古墓里,客人们坐在檀木的棺材上,听白衣的少年郎唱凄凉的挽歌;小满之后,喜福堂在野外搭起华美的毡帐,客人们骑着从大食来的高大的白马,在草地上驰骋,打马毬取乐;过了小暑,天气渐热,喜福堂又变成一座水晶的宫殿,客人们坐在冰蚕兰织成的锦褥上,用琥珀杯痛饮西域的葡萄酒;白露的那一天,喜福堂的巨大的船舶驶出海口,客人们坐在船头楼上,看大船向湛蓝的大海驶去,而卷发黑肤的昆仑奴,则放下小艇,挥舞着钢叉,去猎捕庞大的鲸鱼;过了小雪,天气变得阴冷潮湿,喜福堂搬进广州城里,客人们躺在火玉搭成的炕上,喝着酷烈的消肠酒;大寒之后,喜福堂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客人们赤裸着身躯,泡着热气腾腾的温泉,与他们一起在温泉里的,是从波斯来的金发碧眼的女郎,而如果你是一位贵妇人,那么和你一起泡温泉的,就会是一位来自高丽的健壮而温柔的少年郎了。

但这一切对喜福堂而言都微不足道,因为这一切不过是赠品,不过是客人们进入地狱之前的赠品。喜福堂出售的不是美酒女人,也不是高官厚禄,更不是香车宝马,它出售的是地狱之旅。它给客人们一个探索死亡奥秘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又是如此的神秘莫测,以至于虽然它的代价是如此的高昂,人们却仍是趋之若鹜。喜福堂的客人中,有来自长安的三品大员,有来自拂林的红衣主教,有来自波斯的富商大贾,也有因为是来自大食,而以劫掠为生的独眼海盗……在它的千奇百怪的客人们中,曾有一位作为人质被留在大唐的琉球王子,他冒着被杀的危险,从洛阳逃到广州,只为了参加一次地狱之旅;但更奇怪的,是一位来自林邑的摩尼教的大慕闍,在进入地狱之前,他仍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对女人不屑一顾,但是从地狱回来以后,他立即就钻进妓院里去了;可还有一位更奇怪,因为这位客人不是人,而是一头棕熊,它的主人是一个侏儒,这两个活宝到地狱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开始宣称那头棕熊才是侏儒,而那个侏儒则变成了棕熊。

喜福堂的堂主金钱僧总是说,他的前生本是一头大象。很偶然的,他遇上了喜福堂的上一代堂主,那时候,喜福堂还仅是一个很小的组织,被别的组织围剿追杀,仅剩那位堂主一人,而他也已是身负重伤。那位堂主骑着金钱僧,沿着那隐秘的通道进入地狱,在那里为金钱僧找来了一具波斯人的肉身,便死去了。金钱僧凭着记忆回到了凡间,四处浪荡,最终在广州城住了下来,并开始经营这地狱之旅。谁也说不清金钱僧说的是真是假,但他确实拥有大象一般的膂力,他的武器是一根重达千斤的金禅杖,那根禅杖,便是四、五条壮汉,也没法扛起,而金钱僧舞弄起来,却如拈草棍般轻巧。金钱僧那杖法,据他自己说,名为“香象七十二式”,乃是地狱中一位老和尚传授给他的,老和尚说,这“香象七十二式”,本是无数劫前文殊菩萨所创,只因学这杖法的人需有大象般的膂力,是以在凡间早已湮没无闻。

金钱僧爱钱如命,但除此之外,他是一个十足的和尚,他吃素、不近女色、不杀生、每天参禅念经;他穿着绣金线的袈裟,骑着骡子在广州城里游逛,与他交往的都是达官贵人。曾有一位从洛阳流放过来的五品的官儿,被一个赤发獠牙的恶鬼缠上了,每日好酒好肉管待之外,那恶鬼还有调弄鹦鹉的嗜好,而且寻常的鹦鹉他还看不上,非得是来自诃陵国的白玉鹦鹉,才能讨得他喜欢。那官儿为此花了几十万钱,到后来实在没钱了,只好请了几个和尚道士,前来驱鬼,不想鬼没驱成,和尚道士们反倒被恶鬼捏着后颈扔出了城墙外,后来有人说不如请金钱僧试试,那官儿拿了拜帖去,又送了十两黄金,才把金钱僧请来。那日金钱僧也不带禅杖,就赤着双拳,与那恶鬼缠斗,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狼狈而去。

这一段故事在广州城里流传甚广,且是愈传愈奇,那些茶楼里的闲汉,都能说上两句,末了说到恶鬼狼狈而去,那说话之人总要从椅子上立起,摆出一副凶狠架势,学那恶鬼抱拳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敢问大和尚的名号,日后相见,也好亲近亲近!”便有另一人接口道:“贫僧法号金钱,乃是香象门第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二代传人。”于是那假扮恶鬼之人便筛糠一般抖起来,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大和尚是香象门下弟子,恕罪恕罪!”每说至此处,众人都要拍案大笑。

二、

代宗广德元年夏,月明星稀,广州城西数百里外的荒野上,一队骆驼在疾速飞奔。跑在驼队前头的,是一头高大的白骆驼,那白骆驼的双峰间,坐着一个白袍男子,男子手中一根鞭,轻轻一甩,便是“啪”的一声脆响,暗夜中听来,格外刺耳。

每隔几十里,便有一条人影从暗处跃出,拱手相迎。骆驼上的男子虽是于疾奔之中,却也不忘了俯身答礼。那些相迎之人,口中皆是呼道:“监舶使属下某某恭迎明驼使!”那“某某”二字,有时是“婆罗门舶管事”,有时是“波斯舶管事”,有时是“大食舶管事”,有时是“高丽舶管事”……似乎每一国之船舶皆有一个管事,如此直迎到广州城外,只见城门大开,城墙上一人高呼:“监舶使属下万国船舶总管张骨董恭迎明驼使!”那白袍男子仰头喊了一声:“有劳总管!”话音未落,驼队已尽数冲入城中,城门轧轧关上,片刻之间,又已是阗然无声,只隐隐听到远处骆驼厚厚的脚掌拍在地上,便仿佛是一阵轻风在穿城而过。

驼队直冲到广州城北的监舶司衙门前,才缓缓停下。白袍男子从骆驼背上翻身跃下,手腕轻轻一抖,长鞭已缠在腰间,他整整衣衫,牵着骆驼,大步走入衙门之内。

一个中年宦官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灯笼的小太监。那中年宦官道:“夏侯兄远道而来,太一未能远迎,真是不好意思!”白袍男子笑着道:“吕兄弟何必客气,大都是自己人。”二人携手步入厅中,分宾主坐定,上茶已毕,白袍男子道:“我此次带来了十三头飞龙驼,不知够不够用?”中年宦官摇头道:“兄台有所不知,去年来了个新的广南节度使,专一与小弟作对,今年收上来的珠宝,怕是连五头飞龙驼都用不上。”

白袍男子沉吟道:“这广南节度使是什么来头,竟敢与咱们稚川作对!”中年宦官从袖内掏出一个玛瑙小盒来,放在桌案上,轻轻推到白袍男子面前,道:“真君跟前,有劳夏侯兄美言。”白袍男子微微一笑,信手将小盒收入怀中,道:“真君本也不在乎这些珠宝,多些少些,并不放在心上,倒是稚川的名头,比较的看重些。”中年宦官陪笑道:“是是,那节度使据说信的是什么景教,一来到广州就拆了南海神庙,这且罢了,还给皇上写折子告我盘剥胡商中饱私囊,皇上差了个御史下来调查,被我糊弄过去了,但也误了我不少功夫,是以今年的珠宝,比往年要少了些。”

白袍男子道:“你手下人不少,派一个过去杀了那狗官,岂不方便?”中年宦官道:“夏侯兄高见,小弟也是作这般想,却未料到派了好几个人去,都是音讯全无,最后不得已,让骨董去了,虽是逃得一条命回来,却也受了重伤。”白袍男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道:“怪不得在城门口见到他时,颇觉得中气有些不足,原来是受过重伤,也罢,我让伯狗子去看看好了。”他拍拍手,从袖中摸出一块骨头,扔在地上,进来一头骆驼,低头把骨头舔入嘴中。白袍男子道:“你去节度使衙门看看,若是方便,便把那狗官杀了,提头来见我。”那骆驼嘴唇向外翻出,眼神平和高贵,与那白袍男子竟有些相象,它听罢白袍男子的话,眨了眨眼,转身跃过监舶司衙门的高墙,瞬息之间不见了踪影。

白袍男子道:“吕兄弟不如先让人把珠宝扛出来,待伯狗子回来,我就好回去复命。”中年宦官应了声“是”,便有几个黑衣大汉,“哎唷哎唷”扛了十口大箱进来。白袍男子一箱箱打开来查看,旁边一个小太监朗声念着清单:“西王母白玉环十枚、避寒犀角五十根、瑞炭一千条、五色玉一百块、灵光豆三千颗……”白袍男子信手摸弄着箱中物事,不时抬头看看伯狗子回来了没有。那中年宦官却是面无表情,呆呆坐在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听到屋瓦上一阵微响,似乎是一只老鼠匆忙跑过一般,跟着“砰”的一响,一包重物落在院中,白袍男子跳出去一看,正是伯狗子的头,装在一口大布袋里,怒眼圆睁。

白袍男子指尖微颤,沉声道:“双角犀!”一头白骆驼——它毛发稀疏的额角上,立着两根血红的肉瘤——从暗处走出,低下颈项,嗅了嗅伯狗子的头。白袍男子道:“没有狗官的人头,不必回来!”双角犀“呼噜”了一声,微一拱身,已跃入黑暗之中。

白袍男子转身步入厅内,“哈哈”一笑,道:“方才念到哪儿?‘灵光豆’么?”那小太监便又朗声念道:“……光玉髓三百块、孔雀石三百块、南海珊瑚五十棵、阿末香七十袋……”

但白袍男子再也没有心思去摸弄那些珠宝了,他在厅内来回踱着步,不时捏紧拳头,望一望门外。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又是一阵老鼠跑过的微响,白袍男子闪电般冲入院中,并不看落下的布袋,反倒跃上屋脊,四处一望,却只见月明如水,重重屋宇伏在月色之中,高低错落。他一抱拳,对下面的中年宦官道:“若是过了一个时辰我仍未回来,烦请吕兄弟将东西都让小的们驼上,它们自会送回稚川!”说罢,他轻轻一跃,飘飘摇摇上了对面屋顶,再一跃,便如一只巨大的白鹘般飞入月色之中了。

这白袍男子,乃是稚川的明驼使,复姓夏侯,字雅伯。节度使衙门与监舶司衙门相隔不远,夏侯雅伯施展开轻身术,疾如飘风,转眼便到。他本以为经伯狗子和双角犀这么一闹,节度使衙门内必是戒备森严,不曾想到了一看,却是漆黑一片,只门房内坐着一个瞌睡的门吏。夏侯雅伯虽有些惊讶,却也并不在意,他抬眼一望,见到西北角上一灯如豆,便跃了过去。

月已西斜,隐隐可见园内老树上立着几只乌鹊。夏侯雅伯看那亮着灯的屋宇,却像是一间书房,他揭开屋瓦,向下一望,只见一个十来岁的书僮正伏案而眠,口涎流得好长,案前坐着一个清癯老者,正捧着一本书看。

夏侯雅伯料此人必是那狗官无疑,可看他的样子,却不像会武之人;再看那书僮,更是气虚体弱,杀鸡只怕也杀不死。

正疑惑间,忽然听得“扑哧哧”一响,夏侯雅伯头也不回,晓得是树上的乌鹊飞起来了,他看看下面两人,思忖道,且不管他会不会武,杀了总是没错,正要破屋而下,却听得那“扑哧哧”声是愈来愈多,他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见到满天乌鹊乱飞,乌鹊之下,似有一个白袍人,正缓缓走来。

夏侯雅伯一惊,把长鞭抓在手中,轻轻一甩,“啪”的一响,长鞭如蛇般窜出,鞭梢抽在瓦上,又忽地弹起,如蛇头般对着来人。

他这条长鞭,以骆驼绒毛精心编成,抽在人身上比刀剑还厉害。那白衣人似乎并未看见夏侯雅伯,只是不急不缓地走到屋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跃上屋脊,身形与鬼魅无异。夏侯雅伯不待他站稳,已一鞭抽了过去,他本只是想抢得个先机,却没料到白衣人不闪不避,任长鞭抽在自己胸前,雪似的白衣立时破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一道血红的鞭痕。

夏侯雅伯一时倒不知下一鞭该不该抽出去了。白衣人看着他,目光平和而高贵。夏侯雅伯只觉得这面容神情,自己实在是熟而又熟,却总是想不起何时见过此人。白衣人向前一步,瓮声瓮气地道:“你不认得自己了么?”此时月亮已落得只有树梢那么高,乌鹊满天乱飞,“呼啦啦”的响成一片。夏侯雅伯和白衣人立在乌鹊中间,一动不动,不像是生死大敌,反倒像是多年不见的兄弟邂逅重逢一般。

夏侯雅伯喝道:“你是何人?我夏侯雅伯鞭下不斩无名之辈!”白衣人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夏侯雅伯。”夏侯雅伯此时才猛然想起,这人的面容,原来便是自己的面容。他“哈哈”一笑,道:“故弄玄虚,你当我便怕了你么!”话未说完,手中长鞭又已抽了出去,这一鞭倾尽全力,鞭梢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白衣人却仍是矗立不动,任长鞭抽在自己身上,眼神竟愈加平和。

夏侯雅伯也不管他,展开步法,绕着白衣人一鞭一鞭,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抽去,转眼之间白衣人的衣裳已被抽得如粉蝶乱飞,身上鞭痕密密麻麻,可他仍是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衣裳的碎片也被抽成了粉末,四周只有血肉横飞,可白衣人竟是连眼也没眨一下,又过片刻,白衣人已被抽得只剩一身白骨,却仍是站着不动,嘴角上竟浮着丝丝笑意。

夏侯雅伯惊呆了,他步法渐慢,长鞭挥出也不像刚开始时那般夹杂着风雷之声了,这时那骷髅忽然抬手一抓,已抓住鞭梢,轻轻一拉,把夏侯雅伯拉近身前,另一只手在夏侯雅伯头上一敲,夏侯雅伯便缓缓倒了下去。

骷髅俯身摸出夏侯雅伯怀中的玛瑙小盒,握在手中,又在屋脊上走了个来回,似乎在等夏侯雅伯死透,又似乎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乌鹊一只一只落了下来,先是落在他的肩上,跟着是头顶、手臂、大腿、脚背……后来的乌鹊没地方落了,便落在先来的乌鹊的身上,一层一层,屋顶上如同立起了一座鸟山。

忽然乌鹊都飞了起来,争先恐后,直往那金盘一般的月亮飞去。待乌鹊飞尽,屋顶上却只剩下夏侯雅伯的尸体,而那与夏侯雅伯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三、

夏侯雅伯的身影逝去后,中年宦官在庭院中踱了几步,又扫了一眼珠宝,对那几个黑衣大汉道:“这便把它们扛到骆驼背上去吧,一个时辰后,张总管自会打开城门,让它们回稚川去。”他自己步入厅内,换了身装束出来,外面已停了一乘竹肩舆,他坐入肩舆内,道:“走吧!”四条黑衣大汉默不出声,轻轻将肩舆扛起,腾地一跃,已上了屋檐,其中一人道声“走”,于是四人齐刷刷放开步子,腾挪纵跃,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上飞奔起来。

这中年宦官,姓吕名太一,名为监舶使,暗中却是稚川属下,专为稚川真君收集奇珍异宝,交付与明驼使夏侯雅伯带回。

且说吕太一乘着竹肩舆,风驰电掣般奔到广州城南门内,天已微明,城门却仍紧闭,四条黑衣大汉并不停步,反倒加快步子,直冲到距城墙不足三丈处,“嗨”的一声,已跃上城堞,又是轻轻一纵,已落在城外,抬眼望去,前面不远处便是码头,数十艘船舶泊在晨雾之中。

他们沿江向下游跑了数里,停在一艘小船边,吕太一从肩舆上下来,上了船,道:“你们先回去,有事但听张总管吩咐,我去见了琵琵,立时便回。”

船尾上的艄公,仍是睡眼朦胧,他用竹篙将船撑离岸边,待船入了中流,便张起白帆。太阳升起时,已出了海口,但见万顷碧波之上,无数金蛇乱舞。艄公收了帆,咿呀摇起橹来,他臂力奇大,小船如离弦之箭,直往大海深处行去。

未到午时,已望见前面有个小岛,艄公又加了把劲,小船直冲到沙滩上,才缓缓停下。吕太一从船上下来,匆匆向岛上走去。过了沙滩,又转过一片矮树林,猛地一大片草原展现出来,那些草足有半人高,随着地势起起伏伏,直向天边漫生而去,偶尔一小片树林立在天地间,树林的后面,浮着几朵白云,白云下面,是若隐若现的蔚蓝海面。

吕太一似乎对眼前景象早已熟视无睹,他深吸口气,跃上了草尖,双足一叩,“呼”地跑了起来,一路上或遇见成群的迁移中的大象,或遇见正在吃树叶的长颈鹿,或遇见正在沼泽边饮水的犀牛,几头狮子伏在草丛中,远处,一大群色彩斑斓的鹦鹉在草地上蝴蝶似地飞翔……吕太一在树林边的一间草棚前停了下来,草棚内传出“咚咚”的鼓声,吕太一轻轻推开柴草扎成的简陋的门,唤道:“琵琶!”

鼓声稍稍一滞,似乎那击鼓之人听到有人唤自己,若有所思,忽然鼓声又起,“咚咚咚咚……”,忽而如柔柔的春雷滚过天边,忽而如情人热狂无比的心跳,忽而如冰川自山巅倾泻而下,忽而又如野象群缓慢而沉重地穿过草原……

吕太一怔了片刻,探身入内,只见暗处一面小鼓,鼓后坐着一个女子,肤黑如墨,只一双忧伤的大眼,那眼白,如冰雪般净洁,而那瞳仁,又如黑水晶般晶莹剔透。

“琵琶!”吕太一低低地唤道。那女子停了击鼓,眨了眨眼,并不出声。“菩萨蛮呢?”吕太一问道。女子抬起双手,作了个射箭的动作。“去打猎了?”吕太一出去一望,果然看见远处有个人影在追逐一群羚羊,他反身入内,对女子道:“你不是一直想回葛葛僧祗国么?过几天,便会有一艘大海船来接你,那驾船的人,年轻、勇敢,肤色也是黑的,你一定会喜欢他。”

琵琶忽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吕太一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亮处,又拿起一根草棍,在地上画出一艘船,又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南方。琵琶这回明白了,她高兴地拍起手来,嘴里喊着:“葛葛僧祗!葛葛僧祗!”

葛葛僧祗国在遥远的南方。吕太一身为监舶使,见过无数从极远的国来的海船,却从来也不曾见过哪一艘海船,是从葛葛僧祗国来的,甚至都没听说过有人曾经到过那个国,传闻中说,葛葛僧祗国的人肤色都是黑的,那儿没有四季之分,一年到头都是夏天,草原上布满了大象、狮子、长颈鹿、鹦鹉和犀牛,那儿的人都热爱击鼓、舞蹈和战争。

直到有一天,一艘来自诃陵国的海船带来了一位黑皮肤的少女,船主说,这位少女是葛葛僧祗国的公主。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船主出价太高,这位沦落为奴隶的公主一直没能卖出去。一次偶然的机会,吕太一听到了她的鼓声,他出一百匹绢把琵琶从诃陵国人手中买回,并发誓一定要把她送回葛葛僧祗国。他把琵琶安排在这个小岛上住下,并弄来了许多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鹦鹉和犀牛在岛上放养,又命一个叫菩萨蛮的昆仑女奴在此与她相伴。

正说话间,菩萨蛮已回来了,她身材粗壮,耳缀一双硕大玉环,肤色亦是黝黑,一看到吕太一,便道:“主人,你来了。”

琵琶开心地跳过去,抓住蛮萨蛮的手臂,咭咭呱呱地说着什么,——她说的是葛葛僧祗国的语言,只有蛮萨蛮,因为与琵琶相伴得久了,才约略能听得懂。

菩萨蛮侧耳听了片刻,问道:“主人,你是要送琵琶回去了么?”吕太一点了点头。菩萨蛮便呜呜地哭起来,把吕太一和琵琶弄得面面相觑。但听她哭道:“呜呜呜,琵琶要走了,菩萨蛮不能再为琵琶打猎了,呜呜呜……”

吕太一一听,笑了起来,道:“你若舍不得琵琶,只管与她一道去葛葛僧祗国便是,只怕你到了那儿又过不惯,闹着要回来,可没那么多船送你。”菩萨蛮摇着头道:“菩萨蛮一定过得惯,只要能听到琵琶敲鼓,菩萨蛮就是没男人抱了,也不要紧。”

琵琶似也听得懂菩萨蛮在说的什么,羞涩地低下头去。原来菩萨蛮常常驾小船出去,乘天黑爬上那些路经小岛的商船,看哪个男子长得俊美,便抢了来同床共枕。幸好她并不伤人害命,什么时候厌腻了,便把那劫来的男子送回大陆上便是。但抢得多了,各国商船都知道此间小岛上有个女色魔,远远的便绕道而行,菩萨蛮愈来愈难寻得到俊俏男子,却也颇有些烦恼。

吕太一听菩萨蛮如此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道:“可是猎了羚羊回来了,这便烤了吃罢,吃罢了我好回去。”菩萨蛮“嘿嘿”笑着出去,升了火,剥下羚羊皮,赤手撕下羚羊的两条后腿,架在火上,不一会儿,便“滋滋”地滴下油来,草棚内外,飘漾着诱人的香气。

四、

吕太一走后,那万国船舶总管张骨董从厅后走了出来,他手中拿着封书信,信中说夏侯雅伯夜探节度使府衙,遇敌身亡,又说明珠宝比往年少了的缘故,他将书信放入珠宝箱内,随驼队出了监舶司衙门,打开城门,让余下的十一头骆驼出城而去。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张骨董坐上一乘小轿,七拐八弯,在一户人前停下,他从轿内出来,挥手让轿夫退去,便走上台阶,伸手敲了敲门上铜环。

一个小僮开了门,看见是张骨董,并不出声,退在一边,让张骨董进去,自己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张骨董绕过照壁,穿过门廊和西厢房,入一小园中,推开一扇小门,一个青衣大汉迎了出来,但见他行不沾地,赤发獠牙,亦是不出声,走在前面给张骨董引路。

愈往里走,就愈见得这房子的奢华。初入来时,但见得是一户寻常富贵人罢了,进到小园中,就见到园内满布奇花异草,几只白鹦鹉在里面飞,再进去,更让人眼花缭乱,忽而一个房间内,桌椅皆是玉石凿成,忽而又闪出一尊纯金的大佛,忽而又是一间书房,里面的佛经,皆是用金箔装成,忽而又是一长排马厩,里面的百十匹马,皆是大宛良驹,这样的马,便是王公贵族,得到了一两匹,也是极庆幸的事……地上更是遍布玛瑙琥珀,仿佛这些珍宝竟是连石头也不如。

张骨董一边低头往里走,一边就忍不住笑道:“你主人,果然是有钱,不过也不必每次都要让我看个够吧?”前面那人“嗡嗡”地笑了一声,仍是头也不回地为张骨董引路。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停了下来,那人按了按墙上一个机纽,忽然两人都沉了下去,初时尚觉黑暗,片刻之后,就白亮起来,原来是周围墙壁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一暗下来,这些夜明珠便放出柔和的白光。

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住了,侧面墙上开出一个小门,那人引着张骨董从小门出去,外面是个小房间,房间内又是一小门,推开来,初时亦是黑暗,渐渐便亮起来,但见一条长长甬道,不知通往何处,甬道两旁,一层一层,堆满了白森森的骨头,张骨董忍不住道:“这是多少年积下来的?”那引路之人瓮声瓮气地道:“不长,一、两百年吧!”张骨董又道:“竟有那么多人,进去了就不愿出来了么?”那人又是“嗡嗡”地笑了一声,不再答话。

这甬道看起来颇长,但真走起来,却也是一盏茶的工夫罢了,尽头又是一扇门,推开来,亦是一条甬道,这回两旁堆的却是一层一层的干尸,张骨董又问道:“这又是多少年积下的?”那引路人道:“四、五十年吧!”走过了这条甬道,又是一扇门,推开来,亦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这一回却是堆着一层层的水晶棺材,棺材内装满药水,药水里又浮着一个个赤裸的死人,张骨董道:“这些肉身需保存多少年?”那引路人道:“十年!”张骨董又问道:“可有人十年之后又回来的么?”那引路人缓缓摇了摇头。

走到甬道的尽头,只见一个和尚立在一口单独放着的水晶棺材之前,听到张骨董的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来,嘻笑着道:“张总管若也想去地狱走一遭,贫僧可以打八折。”

这个和尚,绿眼高鼻,拄着根金禅杖,原来便是那喜福堂的堂主金钱僧。

张骨董“嘿嘿”笑着,道:“便是打了八折,我一个小小总管,也担付不起呀!”

金钱僧盘腿在水晶棺材上坐下,又抬手示意张骨董坐在另一口水晶棺材上,道:“你主人为何不来?”张骨董道:“一大清早便到小岛上看琵琶姑娘去了。”金钱僧朝那侍立一旁的青衣大汉眨了眨眼,道:“几百年后,有一本书叫《癸辛杂识》的,其中说道:‘有黑人女子,其阴中如火,或有元气不足者,与之一接,则大有益于人。’莫非你主人,亦有‘元气不足’之症?”

那青衣大汉,原来便是那曾被金钱僧打得鼻青脸肿的恶鬼,名唤古突子,后来又被金钱僧收服,做了他的侍者,此刻听得金钱僧拿吕太一打趣,便“嗡嗡嗡”地笑起来。

张骨董尴尬地换了个坐姿,道:“我主人实是听了琵琶姑娘敲鼓,才……”金钱僧“哈哈”一笑,道:“贫僧说笑了,张总管不必在意,且来看看这具肉身,是否合你主人的心意。”说罢,从水晶棺材上跳下来,轻轻推开了棺材盖子。

从棺材内飘出一股刺鼻的香气,张骨董近前去看了看,那药水呈暗红色,浓如稠汤,上面飘浮着许多不知名的药材,一个二十来岁肤色黝黑的男子,正静静浮在药水中,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似乎他并未死去,而只是在做着一个漫长无比的美梦。

金钱僧道:“这药水名为‘蛮龙舌血’,其中多是没药,另又添加了紫藤香、榄香、苏合香、安息香、爪哇香和青木香,还有黄铜紫金水精金精,可保这些肉身百年不坏,嘿嘿,单是这一棺材‘蛮龙舌血’,已值一万两黄金!”

张骨董微笑道:“我晓得你金钱僧有钱,单是我主人这单生意,就收去了十箱珠宝。”金钱僧叫苦道:“张总管有所不知,你看这药水、这棺材,还有喜福堂里里外外百十个伙计,哪样不要花钱?贫僧虽是收得多,但花得也多,到头来留在贫僧手中的,委实是少之又少。”

张骨董道:“我不听你绕舌,你且说说这棺材中的男子是何方人氏,年纪若干,高矮胖瘦如何,我好回去复命!”

金钱僧忽地探手入那棺材中,一把抓住那肉身颈项,将他从“蛮龙舌血”中提了出来,倒唬了张骨董一跳。金钱僧将那湿淋淋的肉身单手擎着,朗声道:“此人本是诃陵国王子,七年前来到喜福堂,将他诃陵国的镇国之宝百叶青莲交与贫僧,说想下地狱看一看,大约在下面被女鬼勾住了魂,至今未回;他身高八尺五寸,体重一百五十五斤九两五钱,高鼻深目,容貌俊朗,你主人必是欢喜。”

张骨董抬眼细看,果然是高鼻深目,但却不知是不是容貌俊朗,大约诃陵国人,皆以高鼻深目为美也不一定,其他地方,倒也颇为合意,便道:“不知主人如何想法,我且回去复命,他若觉得合意,自会来看,我这便告辞了。”

金钱僧道:“不要紧,里头还有十来具肉身,肤身比这具黑的也有,他只管来挑。”

张骨董“嘿嘿”笑着,随古突子向外走去,但听见金钱僧“咕嘟咕嘟”地把那肉身又放进了“蛮龙舌血”里,然后是“嚓嚓嚓”的硬物磨擦声,大约是那棺材盖子,又重新合上了。

五、

古突子将张骨董送到那小院中,张骨董正要告辞出去,古突子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玛瑙盒子来,道:“这个还给你主人。”张骨董先是一怔,跟着笑了笑,道:“古爷留着吧!昨夜有劳,这小玩艺虽然不值几文钱,却也有些趣味,权当骨董孝敬古爷的好了!”

古突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将那玛瑙盒子又收入怀中。这时忽听得檐角上有人尖声道:“张总管,原来你主人私吞了真君的珠宝,是为了孝敬这丑八怪来着!”

张骨董抬头一看,檐角上立着一个着五彩衣的侏儒,长得獐头鼠目,令人一看就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古突子闷闷地问道:“这人是谁?这么大胆!”张骨董冷冷道:“这个矮子是稚川的山陵使韦无忝,为人奸滑狡诈,最是可恶!”那韦无忝道:“张总管说得不错,我为人最是奸滑狡诈,嘿嘿,如今我这奸人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监舶使吕太一与喜福堂勾结,私吞了十箱珠宝,又杀了明驼使夏侯雅伯,这件事若是被刺蝶使知道,嘿嘿,嘿嘿嘿……”

张骨董道:“你待如何?”韦无忝眼珠一转,道:“听说吕太一藏了一个黑美人在岛上,你们只需将这黑美人转送与我,我自然会将儿孙们叫回,否则,哼哼,它们昨夜便已上了路,此刻离稚川大约不到五百里了。”

张骨董脸色微变,对古突子道:“古爷,有一事相求。”古突子点了点头,抬眼向立在檐上的韦无忝望去,道:“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丑八怪!”

张骨董不再多话,转身冲了出去。

那屋檐上的韦无忝被古突子这么一望,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他道:“想杀了我么?”古突子并不答话,仍是冷冷地望着他。韦无忝慢慢从腰间拔出一把黑色匕首,盯着古突子,却始终不敢跃下攻击;而古突子似乎也有些忌惮,始终立在屋檐下,动也不动。

忽然,隐隐传出“吱吱”之声,古突子回头一望,只见不知何时,地上已布满老鼠,那些老鼠皆是拳头大小,一双褐眼放着冷光,“吱吱”叫着冲上了古突子的胸膛,古突子大喝一声,双手乱拍,想将老鼠拍下去,却如何能够,老鼠迅速爬满了他的全身,古突子倒在地上,手脚乱舞,渐渐地就不动了。

韦无忝跳下来,将黑匕首收回腰间,冷笑道:“这点道行,也敢与我山陵使作对!”老鼠看他下来了,都“吱吱吱”地散过一边,似乎在邀功请赏。古突子已变成了一具骷髅,原先放在他怀中的玛瑙盒子,也落在了一边。韦无忝拾起玛瑙盒子,收入怀中,又踢了踢那具骷髅,正要重新跃上屋檐离去,忽觉脚下一紧,似被什么东西扯住,他低头一看,原来竟是那骷髅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抓住了他的脚,韦无忝惊得脸都白了,他拔出匕首,拼命地扎着那骷髅,骷髅却张开嘴,瓮声瓮气地道:“你不知道么?我是鬼,不是人!”说罢,抬起另一只手,捏住了韦无忝的脖子,轻轻一扭,但听得“嘎”的一响,韦无忝手中的黑匕首就掉了下去,“卟”地插入泥中。

骷髅慢慢从地上爬起,四处看了看,弯腰从韦无忝怀中取回方才掉在地上的玛瑙盒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掀开,里面一只极小的白鹦鹉,大约是被突然出现的骷髅头吓了一跳,惊叫道:“哇,好可怕!我要晕倒了!”

身后有人道:“张骨董只怕截不住那些老鼠。”骷髅合上玛瑙盒子,一点一点转过身去,原来是金钱僧立在他的身后,“你这便追上去,若是遇上刺蝶使,先拦一拦也好!”骷髅点了点头,把手一招,便听到有鼓翼之声传来,忽然从屋内扑出一大群乌鹊,团团将骷髅围住,“吱吱喳喳”地叫着,一只左翼上有根白羽的乌鹊一个翻身飞上了天空,跟着别的乌鹊也蜂拥着向天上飞去,转眼之间,只余金钱僧一人立在院中。

一只白鹦鹉飞过来,落在了金钱僧的肩上,轻轻地啄着他长长的耳垂。

六、

张骨董本是僚人。僚人自古居于岭南,以悍勇称于世。张骨董年幼时随父亲入山中狩猎,时常将猎得的野物背负到广州城来,出卖给各国商贾。他天性聪敏,又极为好学,与那些胡人相处得久了,渐渐竟被他学得了许多国的语言。吕太一到广州做监舶使,便将他收了来,做了总管。

僚人最擅使环首刀,张骨董的环首刀,与寻常的又有些不同。寻常僚人的环首刀,皆是铁制,不过一尺四、五寸长,张骨董的环首刀,却是百炼软钢煅成,足有四尺多长,不用时折成三折,挂在腰间,用时抖开来,在水中一浸,立时变硬,与一般刀剑无异。

且说他从广州城中出来,先是沿着桂江,向西急奔,跑了有两、三个时辰,折而向北,日落时过了灵渠,只见前面横着一条大江,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张骨董知道是湘水,他立在岸边举目一望,果然见到水面上一群老鼠,正如一大片乌云般,向对岸飘去。

张骨董冷笑一声,发力奔过江去,并不停步,月亮升起时,他在一处山崖下立住,四处看了看,取下腰间环首刀一抖,在山泉里浸了浸,扛在肩上,借着月色绕过山崖,只见前面一道狭长沟谷,两边皆是绝壁,再无路可通,他走进去,在山石上坐定,环首刀放在一边,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仰脖喝了一大口下去,一股热气从丹田里升起,四肢百骸的无数毛孔都似张了开来,舒畅无比。

夜半时,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微响,仿佛是晚风吹过树梢,张骨董一口将葫芦里的酒饮尽,扔在一边,抓住环首刀站了起来。

那响声愈来愈近,愈近愈响,到后来竟如狂风呼啸一般,直刮到了谷口,方才渐渐止息,忽然一道黑色细流迅疾流入沟谷之中,张骨董一个错步向前滑去,环首刀贴地一抹,将最先冲进来的数百只老鼠全都斩成两半。跟着进来的老鼠吓得立住了,但后面的却仍在向前冲,前后一阻,登时滚作一堆。张骨董将环首刀插入鼠堆中尽力一搅,又有几百只老鼠被搅成了肉酱。老鼠弄明白前头有人拦路,却并不退缩,仍是鼓勇而前,张骨董把环首刀舞得水泼不入,须臾之间,又有数千只老鼠死于非命,两边崖壁上尽是斑斑血迹,呼吸间亦全是老鼠的腥臭。老鼠似是怕了,掉头跑出沟外,聚成一片,忽而前进数丈,忽而又如潮水般退去。张骨董“呸”地吐了口唾沫,将刀往地上一拄,扎了个马步,等着老鼠再冲进来。

老鼠犹豫片刻,忽然一窝蜂地挖起洞来。张骨董只是冷笑,并不理会。一会儿的工夫,老鼠已挖出了千万个洞孔,地面如蜂巢一般,但是很快老鼠又从洞中钻了出来,“吱吱”叫着乱窜,大约是发现下面全是山石,挖不动了,有些心焦。

人鼠对峙了足有一个时辰,老鼠渐渐又聚在一起。四周忽地静了,月亮高高挂在绝壁之上,又小又黄,一只猫头鹰在林子里笑。张骨董忽然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原来老鼠又疯狂一般直冲了进来。这一回与前次大不相同,前次这些老鼠只是想冲过去,这一回却是如商量定了一般,有些老鼠向前冲,有些老鼠却是拼了性命去咬张骨董,而且似乎还各有目标,有些咬头,有些咬脚,有些又是咬手,更有一些老鼠,既不冲,亦不咬,只是在沟谷内乱窜,有意扰乱张骨董的心智。

张骨董果然大为吃力,不时有老鼠冲到他身后,他不得不一步步后跃,追杀那些冲过去的老鼠,不知不觉间,竟已退到了谷口,张骨董大惊,奋力向前杀去,想把老鼠逼退,却不料一慌神,被一只老鼠咬在脚上。那只老鼠倏地便钻了进去,张骨董眼也不眨,把刀向下一挥,已将脚砍了下来,他知道若再迟疑片刻,老鼠便会咬入自己胸腹。

但却是再也守不住了,冲过去的老鼠愈来愈多,张骨董后跃的次数也愈加频密,很快就退出了谷口,老鼠冲了出来,却并不走,反倒将张骨董团团围住。

此时也只剩下几百只活着的老鼠了,它们似是恨极了张骨董,竟要与他同归于尽。张骨董也已筋疲力竭,又杀了数十只老鼠后,又被一只老鼠咬入他脚内,他一狠心,“哧”地把那只脚也砍去了。

老鼠似乎也被张骨董的狠劲惊住了,停了片刻,又再蜂拥而上。张骨董跌坐在地,高声呼喝,他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只能凭着感觉挥刀。老鼠如弹丸般冲入了他体内,张骨董一声高呼,把环首刀往自己身上一阵乱砍,竟将冲入他体内的老鼠全都砍死,他自己也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余下的十几只老鼠竟不敢再冲过去,远远看着张骨董的尸体,簌簌地抖。

月小如钱,几只死蝶如碎锦般在月光里飘,一个白衣少年从绝壁上跃了下来,他捂着鼻子走近张骨董,似是想看看张骨董是否还活着。那十几只老鼠在少年身后“吱吱”地叫,仿佛在说着什么。少年皱了皱眉,忽地抬脚向那些老鼠踩去,将它们全都踩死,他自己单手扼住喉咙,“呃呃”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七、

这白衣少年,正是稚川的刺蝶使林雪行,他闲时常常从稚川上下来,四处寻找蝶群,以刺蝶为乐。此处绝壁之上,每逢夏夜,常有无数蝴蝶聚集,这一夜正好林雪行在此处山石上闲坐刺蝶,远远听到呼喝之声,他也懒得下来看,仍是不紧不慢地刺。他的剑名为“稚”,极细极长,通体乌黑,蝴蝶被这稚剑刺中,便即死去,却无伤痕,只在双目间留下一个针尖大小的微孔。

林雪行直刺到蝴蝶散去,才缓缓从绝壁上下来,正看到张骨董倒下死去。他认得那些老鼠乃是稚川山陵使韦无忝的手下,也听懂了老鼠所说之话,却仍是忍不住要把老鼠踩死。他生来便有洁癖,以前远远的看见韦无忝和他的老鼠,便避过一边,此时一下踩死了十几只老鼠,恶心得胃都要翻过来了。

他干呕了半天,呕不出什么,索性不呕了,两只脚互相踩着,把鞋踩脱了,一阵风冲上绝壁,“扑通”一声跳入绝壁上的那汪深潭。他把衣衫脱了,在水中洗净,挂在潭边树上,又把自己的身体也洗了,爬上岸,躺在山石上睡了一觉。

清晨醒来时衣尚未干,他跳入潭水中捉了条鱼,生了火,把鱼烤了吃,直磨蹭到将近午时,才慢慢穿上衣衫,跃下山崖,向广州城行去。

他虽是信步而行,却也颇快,到天黑时,距广州城也只有二百多里了。前面一大片竹林,林雪行提了口气,在竹林上跑了起来,此时月朗风清,林雪行跑到快意处,忍不住高声大笑。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应和着他的笑声,也在“磔磔”而笑,林雪行停下脚步,张目一望,只见到无数乌鹊翔集,乌鹊之下有一野头上坐着一个骷髅。

林雪行跑近前去,只见那骷髅踞坐在头上,其色如雪,周身骨骼玲珑可数,脑壳上披散着几缕赤发,肩上又还立着一只小小白鹦鹉,那白鹦鹉一看到林雪行,便道:“刺蝶使来了!刺蝶使来了!”

林雪行立在竹梢上,冷冷看着,道:“便是你,杀了夏侯雅伯?”那骷髅自然便是古突子,他缓缓立起,抖了抖身子,周身骨节“格格”作响,沉声道:“是!”

这“是”字尚未说完,已听得“叮”的一响,便如两钱相碰一般,古突子左边锁骨上已挨了一剑,而林雪行却依旧是立在竹梢上,仿佛从未动过,若不是他手中已握着稚剑,古突子真要以为,方才那“叮”的一声,乃是幻觉。

白鹦鹉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剑,其实便是刺在它的脚爪之间,它“嗖”地从古突子肩上飞起,远远地落在一棵小树上,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林雪行诧道:“竟然当得我一剑!”古突子微抬起头,看着林雪行,右手倏地伸长,直向林雪行抓去。他这一抓,亦是快如闪电,但尚未抓到林雪行身上,已被林雪行刺了千百剑,转瞬之间碎为尘灰。

古突子没想到林雪行的剑竟有如此之快,还有些呆愣时,林雪行已从竹梢上跃下,绕着古突子一转,已不知刺出了几十万剑。古突子微微一晃,从头上翻了下来,“嘭”的一响,身上迸出雪白尘雾,他半抬起身子,想站起来,却再次倒下,又是“嘭”的响了一声,竟于刹那间碎成了一堆白色粉末。

林雪行看也不看,跃上竹梢,向广州城跑去。那些乌鹊,一只一只地落在了那堆白色粉末旁边,它们张嘴将粉末啄起,放在一边,渐渐堆出个人形来。看看粉末已啄尽,乌鹊“呼啦啦”地飞起,那人形便缓缓站起,却依旧是个雪白的骷髅。

白鹦鹉飞了过来,立在古突子肩上。古突子抬起左手,用食指轻轻地抚摸着白鹦鹉,他的指尖微微抖颤,拼命定神,也停不下来,他的另一只手已碎成了粉末,被风吹散,再也寻不见了。

八、

吕太一到小岛上去看琵琶,回到广州城时已是满城钲响,这钲敲了三百响后,便要宵禁,那时若还有谁敢在街上乱走,便要挨鞭子。

吕太一回到监舶司衙门,遍寻张骨董不见,暗暗诧异。他骑上马,匆匆向喜福堂行去。当时的广州城约有二十万人口,其中多是胡人,那些胡人远远看见吕太一骑着马过来了,都避在路边,躬身行礼。吕太一看到熟识的,便挥挥手打个招呼,行到喜福堂时,只见金钱僧拄着禅杖,站在大门边,一看到吕太一,便“哈哈”大笑,道:“监舶使果然好雅兴,去见美人半天不回,让和尚等得好苦。”

吕太一苦笑道:“骨董早上可曾来看过那肉身?我回来后遍寻他不见,倒有些心焦。”金钱僧抓住吕太一的手,一边把他往大门里拉,一边道:“进去再说。”吕太一四下望望,道:“怎么你那古恶鬼也不见了?”

金钱僧直把他拉到那放置水晶棺材之处,方才道:“咱们的事情,不知如何被臭老鼠韦无忝打听到了,古突子虽已把他杀了,但张骨董只怕拦不住那些回稚川报信的老鼠,和尚已命古突子先去阻一阻刺蝶使,但也挡不了多久,那小鬼早晚便到。”

吕太一听罢,黯然道:“如此说来,骨董已是死了。”金钱僧道:“时间不多,你快快看了肉身,定下来了和尚好办事。”吕太一道:“你那肉身放在哪儿?”金钱僧推开旁边一口水晶棺材的盖子,指着里面的人道:“便是此人,早上张骨董来看过了,极是满意。此人乃是诃陵国的王子,名唤堕婆登,长相俊美无比,在诃陵国娶了五、六十个妃子,生了一、二百个儿女,乃是诃陵国第一美男,前年到喜福堂来,喜福堂里的数十个波斯美人,全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将诃陵国的镇国之宝百叶青莲交给和尚,说想去地狱看看,没想到一进去就不愿出来了,害得和尚的美人全都自杀了去寻他,和尚把那百叶青莲卖了,卖得的钱还不够和尚去波斯找美人,大大的亏了本!”金钱僧说至此处,摇头叹息,他怕吕太一不满意,是以把这诃陵国王子吹得天花乱坠,又把他入地狱的时间,从七年改为两年。

吕太一看了看那浸在“蛮龙舌血”里的诃陵国第一美男,倒看不出什么不对,其实他要求不高,只要皮肤黝黑、身体健壮、年纪不大就行,他点了点头,道:“就是他吧!”

从喜福堂出来时街上已空无一人,吕太一骑着马回监舶司衙门,马蹄敲在石板街面上,“铮铮”地响。一队巡夜的街吏在后面大呼着,喝令吕太一停下,吕太一并不理会,街吏提着灯笼追上来,一看原来是监舶使,吓得滚鞍下马,跪在一边。

吕太一回到府中,将仆役尽都遣散,自己吃了点东西,又饱饱睡了一觉,起来时已是暮色四合。他独自坐在厅中,双目微瞑,旁边立一把青铜开山钺。二更时分,从开元寺佛塔的塔尖上飘下一个小小的人影,几个起落,已站在监舶司衙门的大门外。吕太一睁开双眼,认得那立在月光下的白衣少年,正是稚川的刺蝶使林雪行。

吕太一抓住青铜开山钺,站了起来,道:“你来了?”

林雪行道:“我接到老鼠密报,说你私吞了十箱珠宝,又借喜福堂之手,杀了明驼使。”

吕太一道:“不错,我是取了十箱珠宝,也借古突子之手,杀了夏侯雅伯!”

林雪行缓缓步入大门,立在庭院中,冷冷道:“入一趟地狱用不了那么多珠宝,莫非……你是为了那葛葛僧祗国的公主?”

吕太一点头道:“刺蝶使说得不错,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必要瞒你,我是让喜福堂替我寻了一具肉身,待我换过肉身之后,便要带琵琶一道离开此处,到她乡去。”

林雪行道:“我倒想见一见那女子,不知她有何本事,能让稚川的监舶使,放着现成的荣华不要,倒要跟着她,到那蛮荒之国去过苦日子。”

吕太一“哈哈”大笑,道:“刺蝶使,论武功,我不是你对手,但有些事情,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了。”

林雪行脸色煞的白了,道:“什么事情,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吕太一道:“那男女间的鱼水之欢、云雨之乐,刺蝶使你知道么?”

林雪行听吕太一如此说,一时默然无语。原来稚川的武功虽是天下无敌,却有一样不方便处,便是学这武功之人,得先自宫,否则不单学不到,反倒有走火入魔之虞。林雪行其实是稚川真君未入稚川前所生,真君为了让他学到稚川最高明的武功,在他三岁时,便给他净了身,吕太一却是三十多岁后,遇了一场大变故,才抛别子,入了稚川,是以吕太一说什么“男女间的鱼水之欢、云雨之乐”,林雪行自然要默然无语了。

吕太一又道:“我一时冲动,入了稚川,虽是学得了天下第一等的武功,却把自己弄得男不男、女不女,有何趣味,自从我遇到了琵琶,听了她敲鼓,方才悟到,原来那颠鸾倒凤、生儿育女,才是人生至乐,稚川中人,个个武功高强,威风得紧,其实比起那些升斗小民,都还不如,人虽是日日操劳,但一到了天黑,便可行那男欢女爱之事,便是老了不中用了,也有儿孙绕膝,哪像我们孤苦伶仃,无趣得很!”

林雪行拔出稚剑,又上前了一步,咬牙道:“我这便杀了你,看你死了以后,还能行那‘男欢女爱之事’否!”

吕太一“哈哈”大笑道:“我这便也要死去,好换了肉身,与我那黑美人一道回葛葛僧祗国去,刺蝶使要杀我,倒是正好了!”

林雪行道:“你换一百次肉身,我便杀你一百次!不单要杀你一百次,我还要连那公主也杀了,看你们到了地狱,还能不能生儿育女,儿孙绕膝!”

吕太一听林雪行如此说,并不答话,只是“嘿嘿”冷笑。

林雪行怒道:“你不答话,莫非是怕了么?”吕太一正色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阴阳两界,不过如镜里镜外,刺蝶使不曾下去看过,自然以为死是极可畏的事,那些下去看过的人,倒还以为地狱比阳间好上千百万倍呢!”

林雪行道:“你既如此说,何不速速死去,还留在此处,却是为何?”吕太一看了一眼林雪行,淡然道:“生不求死,死不求生,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你不曾见那夏之花,秋之叶,生时绚烂,死时静美,何曾有半点悲喜在心,刺蝶使纵使武功天下第一,若始终参不透生死间事,依旧是可笑,可叹,可悲,可怜!”

林雪行又上前了一步,剑尖微颤,道:“我这便杀了你,看看究竟是谁可笑,可叹,可悲,可怜!”

吕太一却道:“不需刺蝶使下手,太一自会了断!”只见他将手中青铜开山钺立在身前,锋刃对着自已额头,使劲一磕,便连人带钺一起倒在了地上。林雪行低头去看时,只见钺刃已深深咬入吕太一双眉之间,他双目紧闭,嘴角含笑,竟已是死了。

九、

金钱僧将水晶棺材的盖子掀开来,看着里面的堕婆登,他依旧是浮在“蛮龙舌血”里,一动不动。金钱僧暗暗责怪吕太一迂腐,非要等到林雪行来了,才肯了断,说什么如此行事,才是大丈夫所为,简直是狗屁不通。若是依金钱僧所言,早早换了肉身,此时早已到了小岛,将琵琶接上船来了。

忽然一群乌鹊飞了进来,叽叽喳喳,绕着棺材乱飞,渐渐聚到了一处,又四散飞开,露出那独臂的古突子来。

古突子道:“已将吕太一引来了!”

果然那棺材动了一动,跟着便探出一个黑脑壳,湿淋淋地滴着红色的“蛮龙舌血”。那脑壳晃了晃,甩去脸上稠液,嘎声道:“世人但道去喜福堂有两条路,原来另一条路却是在阴间!”

金钱僧一把将他从棺材里提了出来,立时跳出两个波斯美人,将堕婆登身上的稠液抹去了,又替他穿上衣衫,戴上头巾,打扮得与诃陵国王子无异,跟着又冲出一个赤膊的昆仑奴,一弯腰将堕婆登背起,甩开步子便往外跑。

堕婆登在昆仑奴背上喊道:“臭和尚,也不待我活动活动筋骨再走!”

金钱僧喊道:“你快快起锚,接了黑美人便往南去,再莫回头,我替你挡住林雪行!”

堕婆登喊道:“多谢臭和尚!原来你不怕林雪行的稚剑!”

那昆仑奴奔得极快,堕婆登这句话到了末尾,已是隐隐约约。金钱僧叹了口气,其实他心中,亦无战胜林雪行的把握。他背着手在屋内踱了两圈,忽然把身上那绣金线的袈裟脱了,金禅杖亦丢在一边,对古突子道:“你守在一边,切勿现身,若我输了,你待林雪行走后,便把我的肉身带回,浸在‘蛮龙舌血’里,七七四十九日后,我自会复活。”

古突子点了点头。金钱僧便出了喜福堂,他却不先去码头,反倒转了个弯,到监舶司衙门前,将那守门的两个石狻猊,一只手一个举了起来,才放开步子,“砰砰砰”地跑到码头边,把石狻猊放下,坐了上去。

堕婆登的大船方才驶出码头,因是夏季,只刮南风,金钱僧找来了许多身强力壮的昆仑奴划桨,那些船桨皆有数丈长,起落间水花四溅,颇是壮观。

大船驶去后不久,林雪行也跟着来了,他道:“你们办事却也利索,我到喜福堂去已寻不见人!”

金钱僧从石狻猊上跳下来,双掌合十,道:“贫僧在此恭候已久。”林雪行退了一步,拔出稚剑,指着金钱僧,道:“你不用熟手的兵刃,倒搬了这两个笨伙来,便已是怕了我了。”

金钱僧亦是退了一步,轻轻将石狻猊举了起来。那石狻猊每个都有两、三千斤重,金钱僧举着它们,却是浑若无事。

林雪行道:“你这和尚,倒有几斤蛮力。”

金钱僧道:“你这小鬼的剑太快,和尚只能搬了这两个伙来保命,见笑见笑!”

林雪行道:“你以为这石狻猊便能保住你的命么?”他话音方落,手中稚剑已刺出,但听得“叮叮叮叮”四声响,金钱僧左手举着的石狻猊四腿已断。其实林雪行刺出的何止四剑,单是石狻猊的一条前腿上,他便刺出了数十剑,只是这数十剑刺得实在太快,于是听起来,竟只有“叮”的一声了。

金钱僧但觉左手一轻,石狻猊的基座已掉了下来,眼看便要砸在他脚上,金钱僧一抬腿,把那基座向林雪行踢去,跟着一抓,五指已插入石狻猊顶门,手腕一翻,依旧举在头上。林雪行一侧身,基座从他耳边飞了过去,砸在码头边一个邸舍的屋顶上,那基座少说也有七、八百斤重,倒把那屋子砸塌了一半,从里面跑出一个胖大胡人来,只穿着裤衩,屁股肥白,正要破口大骂,猛地看到对面一个恶和尚,举着两个石狻猊,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远远地跑开了。

林雪行微微一笑,身形微动,稚剑又已刺出。金钱僧这回有了防备,把右手的石狻猊侧了一侧,却仍是断了三条腿。林雪行不再收剑,展开步法绕着金钱僧绵绵不绝地刺去,那剑势便如惊涛骇浪一般,澎湃汹涌,震人心魄。但见码头上石屑纷飞,不到半个时辰,金钱僧手上的石狻猊已被刺成了粉末,只余右手上握住的一条腿,还称得上是石块。

林雪行笑吟吟地收了剑,扑了扑了衣袖。金钱僧的僧衣上早已落满了白色石粉,脸上和眉毛上亦是一片白,他“哈哈”一笑,道:“刺蝶使的剑,果然名不虚传,幸好我没带禅杖,亦没穿袈裟,否则,嘿嘿,那禅杖还好,是金子做的,或许不至于被刺成金粉,那袈裟却定是要遭殃了。”他想了想,却又道:“不对不对,若是禅杖不被刺成金粉,那袈裟又怎么会遭殃?”

林雪行倒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金钱僧在这生死关头,还如此关心他的金禅杖和金袈裟。他道:“江湖上皆道金钱僧爱财如命,果然是名不虚传。”

金钱僧“嘻嘻”笑道:“不是爱财如命,我这条命值得什么,不可比,不可比!”

林雪行道:“你的命既不值钱,我这便取去了,你到地底下去爱财罢!”

金钱僧道:“但取无妨,不过最好刺我额头,我身上这件衣服,虽然不值几个钱,却也是扬州的丝绸裁制的,刺坏了可惜!”

他这句话说完,额头上果真多了个小洞,那血喷出来,洒在前面数尺的地上,他才知道林雪行的剑已是刺出来了。他仰面倒下,喃喃道:“这剑,果然是快!”

林雪行把剑上血迹抹去,收入鞘中,向一艘停在码头边上的小船走去。那船上的胡商,本是搂着一个波斯妓女,睡得正香,听到码头上有人打架,吓得缩在舱里,连头也不敢探出来。林雪行跳上小船,把胡商和波斯妓女都拖出来,一人一脚踢入水中,又扯断缆绳,把住船桨便往海上划去。

直到再看不见林雪行身影了,那个只着裤衩屁股肥白的胡人才小心翼翼从远处走回来,他弯腰去看那躺在地上的尸首,隐约认得是喜福堂的堂主金钱僧,吃了一惊,正要大叫,忽然跑过来一具雪白骷髅,却只有一只左臂,弯腰将金钱僧的尸首抓起甩在肩上,便伸开两条长腿,“咔哩咔啦”地跑走了。

十、

直到日出时,林雪行方才追上堕婆登的大船。

那时菩萨蛮正坐在一只大木桶上看海景,那大木桶是装缆绳用的,菩萨蛮坐在上面,晃着一双又黑又粗的牛脚,百无聊赖,原来堕婆登嫌她总是跟住琵琶,碍手碍脚,将她从船舱内赶了出来。

再说那菩萨蛮,看遍了船上水手,也寻不到一个长得稍微俊俏一点的,正在气闷,忽然看见海面上一艘小船如箭也似的飞来,船上一个白衣少年,俊秀无比,忍不住脱口赞道:“美哉,少年!”她从大木桶上跃下,跑到船舷边,瞪大双眼,要看清那少年的模样。

却见那少年轻轻从小船上跃起,脚在大船的船桨上一点,已跃上了甲板。

菩萨蛮看得瞠目结舌,一时倒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招呼了。

旁边的水手都以为是来了海盗,大呼小叫,取了刀枪出来,将林雪行团团围住。这些水手,或来自林邑,或来自大食,或来自高丽,或来自拂林,容貌衣着,各不相同,口中却都是说波斯语,原来波斯语乃是海船上的通用语。但听他们喊道:“不好,来了海盗了也!”另一个道:“不像不像,海盗不是眇目,便是独足,若是琉球海盗,头顶上也需扎个冲天辫才像,哪有他如此俊秀?”又有一个道:“看他跃上船的样子,武功必是十分的高强,自然不必把自己打扮得凶神恶煞的吓人!”

且说林雪行站在甲板上,听水手们大呼小叫,自己却一点儿也听不懂,心中有些焦燥,索性拔出稚剑,一溜儿刺过去,把那些水手全都刺倒。其余的水手以为是来了魔鬼,都跑到舱里,藏了起来。

堕婆登听到甲板上水手们呼喊,料到是林雪行追上来了,便打手势命琵琶留在船舱里莫出来,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林雪行见到一个厚唇大耳皮肤黝黑衣着华美的青年出来,倒有些吃惊,试探着问道:“你便是吕太一么?”

堕婆登道:“我不是吕太一,吕太一早已死了,我是堕婆登!”

林雪行不解道:“什么‘多魄灯’?”

堕婆登道:“不是‘多魄灯’,是‘堕婆登’!”

林雪行怒道:“我不管你是‘多魄灯’还是‘剁破凳’,总之快快叫你那公主也出来,好一并受死!”

堕婆登道:“刺蝶使要取我性命,只管取去便是,只求你放过琵琶和船上众人!”林雪行冷笑道:“你不是说‘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么?为何现在又求我饶了众人性命?”堕婆登道:“各人的生死,当由各人定夺,便是他们的父母,也不能予取予求,何况旁的人!”

林雪行身形一晃,又杀了一个水手,冷冷道:“谁强谁便可决定旁人的生死,这世界便是如此,你说得再多,也是废话!”

堕婆登缓缓从衣下抽出一把弯刀来,他刚换过肉身不久,手足仍是僵硬,自知不是林雪行对手,却也不愿束手待毙。

林雪行剑已刺出。堕婆登不断后退,勉力遮架林雪行的攻势,但听得一连串的金属撞击声,初时一声一声的,还隐约分辨得清,渐渐便连成了一片,不单只连成了一片,竟似乎是天地间的所有声响也要被这撞击声遮住了,海鸥在桅顶上盘旋鸣叫,海浪在船下汹涌,众水手在为堕婆登呼喊助威,但这一切都听不见,只有那剑与刀的撞击声,铺天盖地,如同一场亘古以来最狂暴的大雨,要将一切别的声响都碎为齑粉。忽然那撞击声竟停了,弯刀从堕婆登手中掉了下去,缓缓坠落,一只海鸥绕着它飞了一转,又飞走了,弯刀无声地落入海中,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林雪行的剑指着堕婆登的咽喉。堕婆登已被逼到了船尾,身后便是大海。林雪行冷笑道:“我不会轻易便杀了你!我要让你慢慢地死!”

堕婆登正要出言相抗,菩萨蛮忽然从一边晃了过来,道:“俊哥儿,你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啦,不如与我菩萨蛮到舱里去乐一乐,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菩萨蛮说罢,便张开双臂,要去抱林雪行。

林雪行是何等样人,岂能被她抱住,但忽然看到一个又黑又壮的妇人从旁边跳出来,长得母熊一般,却也是一惊。他虽然不太清楚菩萨蛮说的“到舱里去乐一乐”是何意,但也知道必不是好话,不禁有些羞恼,抬手便一剑刺去。

那菩萨蛮虽然肥大,但日日在小岛上打猎,与羚羊狮子追逐,身手练得极是敏捷,林雪行这一剑被她一低头,居然刺了个空。

堕婆登乘这机会,跃过一边,呼呼地喘气。

林雪行没料到这船上除了吕太一外,还有高手,倒也不敢大意,手中稚剑接连不断地刺出去,登时把菩萨蛮刺得手忙脚乱,身上多了十数道伤痕,虽然都不是要害,却也颇为疼痛。菩萨蛮吃痛不过,忽然一跃,抱住了桅杆,“哧哧”地爬了上去,高声喊道:“你这俊哥儿怎地如此凶恶!”

林雪行如何愿意像她一般窜高伏低,他“嗖嗖”地几剑刺去,登时把桅杆刺断。那桅杆高达十数丈,斜斜地倒下来,“吱吱嘎嘎”直响。

菩萨蛮抱着桅杆,呼天喊地,忽然看到琵琶,急忙高声喊道:“公主,快敲鼓!快敲鼓!”

原来琵琶呆在船舱里,放心不下,偷偷溜出来,躲在堕婆登的身后。她听到菩萨蛮喊她敲鼓,果然便跑回船舱,“咚咚咚”地敲起来。

菩萨蛮听到鼓声,精神一振,看看那桅杆快要掉倒大海中了,便松手跳下,在甲板上随着鼓声跳起舞来。

这时那些昆仑奴也早已停了划桨,都拥到甲板上,远远地看菩萨蛮与林雪行打斗。菩萨蛮看到人多,益发跳得手舞足蹈。

葛葛僧祗国的鼓乐,源自打猎时的呼喝,敲起来热力十足,那些小鼓皆是挂在腰间,敲击时不用棍棒,只用两只手,一只手定音,另一只手则敲出各种变幻不定的节奏,听者往往于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跟着节拍晃脑摇臀,如醉如痴。

且说那菩萨蛮,愈跳愈急,脚下步子也愈发的不可捉摸,忽退忽进,忽左忽右,有时看似前趋,忽而又变为后跃,有时看似后跃,忽然一个晃眼,却又凝然不动了。林雪行连着刺了几百剑,居然总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忽然于那“咚咚”的鼓声中又多了一些“嘭嘭”声,与鼓声相互呼应,有时鼓声仿佛渐渐弱了,这“嘭嘭”声便鲜明起来,却又另有一种韵致,鼓声是柔弱中带着刚犷,那“嘭嘭”声却是喜乐中带着无畏,仿佛是看透了生命的酷烈,因之即便是在极苦处,却也总能寻出亮色来。

这“咚咚”声与“嘭嘭”声配合在一处,愈加地激动人心。菩萨蛮抬头一望,但见甲板上到处都是随着乐声起舞之人,更有一个高大黝黑满头鬈发的昆仑奴,拿着根船桨,凝神听着琵琶的鼓声,一只手打着拍子,另一只手则把船桨往那大木桶上敲,发出“嘭嘭”的敲击声。

菩萨蛮细看那人时,却是越看越心花怒放。她“呜啦啦”喊了一声,突然张开双臂,向林雪行冲去。林雪行本就已被鼓声扰得心神不定,正强自忍住,不让自己随着鼓声起舞,忽然看见菩萨蛮扑过来,大惊之下,向旁一闪,没想到他一动就合了鼓声的节奏,倒不像是要躲避菩萨蛮了,反倒像是要与她相对起舞一般,他愈发慌了,又是一跃,没想到这一跃亦是合了鼓音,他心神大乱,看到菩萨蛮便在自己面前,张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口白牙,便没头没脑地一剑刺去,忽觉手上一空,那把稚剑已被菩萨蛮劈手夺了过去,他大惊之下,向菩萨蛮扑去,菩萨蛮却是向后一跃,跟着将剑刺出,在林雪行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林雪行一声尖叫,缩在船舷边茫然四顾,又是一声大叫,遮住自己的脸向后一倒,竟昏了过去。这一剑本未伤到要害,并无大碍,但林雪行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伤在这黑妇人手中,更未想到自己的剑竟会被她夺去,这实是他平生未遇的奇耻大辱,急怒攻心之下,竟失去了知觉。

琵琶似是听到了林雪行的呼喊,停了敲鼓,那昆仑奴也把船桨放下,众人便也跟着停住,不再舞动。

一时倒都静默无声,大伙儿都没有想到,这个武功绝伦的少年,竟如此这般便败在了菩萨蛮手下。

十一、

停了好一会儿,菩萨蛮试探着走近,想看看林雪行究竟是昏了还是死了,林雪行却忽地从甲板上跃起,将稚剑从菩萨蛮手中夺回,抬手便刺。菩萨蛮本就存了防备之心,这一剑倒没刺中,林雪行却不再理她,转而向船上众人刺去,立时便有七、八个水手倒下,其余的人发一声喊,都远远地逃开。

菩萨蛮得意道:“俊哥儿,你已是我手下败将,就不要再逞强了,乖乖地随我入船舱中快活吧!”

林雪行此刻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剑伤两侧皮肉翻起,委实凶恶得紧,菩萨蛮却仍称他作“俊哥儿”,一旁的水手和昆仑奴都觉得有些可笑,却又都笑不出来。

林雪行一声厉喝,举剑向菩萨蛮刺去,这一回他狠了心要杀菩萨蛮,招招都刺向她的要害,菩萨蛮闪了几闪,已是魂飞魄散,高声大呼:“敲鼓!敲鼓!”

林雪行的剑指着堕婆登的咽喉。堕婆登已被逼到了船尾,身后便是大海。林雪行冷笑道:“我不会轻易便杀了你!我要让你慢慢地死!”

堕婆登正要出言相抗,菩萨蛮忽然从一边晃了过来,道:“俊哥儿,你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啦,不如与我菩萨蛮到舱里去乐一乐,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菩萨蛮说罢,便张开双臂,要去抱林雪行。

林雪行是何等样人,岂能被她抱住,但忽然看到一个又黑又壮的妇人从旁边跳出来,长得母熊一般,却也是一惊。他虽然不太清楚菩萨蛮说的“到舱里去乐一乐”是何意,但也知道必不是好话,不禁有些羞恼,抬手便一剑刺去。

那菩萨蛮虽然肥大,但日日在小岛上打猎,与羚羊狮子追逐,身手练得极是敏捷,林雪行这一剑被她一低头,居然刺了个空。

堕婆登乘这机会,跃过一边,呼呼地喘气。

林雪行没料到这船上除了吕太一外,还有高手,倒也不敢大意,手中稚剑接连不断地刺出去,登时把菩萨蛮刺得手忙脚乱,身上多了十数道伤痕,虽然都不是要害,却也颇为疼痛。菩萨蛮吃痛不过,忽然一跃,抱住了桅杆,“哧哧”地爬了上去,高声喊道:“你这俊哥儿怎地如此凶恶!”

林雪行如何愿意像她一般窜高伏低,他“嗖嗖”地几剑刺去,登时把桅杆刺断。那桅杆高达十数丈,斜斜地倒下来,“吱吱嘎嘎”直响。

菩萨蛮抱着桅杆,呼天喊地,忽然看到琵琶,急忙高声喊道:“公主,快敲鼓!快敲鼓!”

原来琵琶呆在船舱里,放心不下,偷偷溜出来,躲在堕婆登的身后。她听到菩萨蛮喊她敲鼓,果然便跑回船舱,“咚咚咚”地敲起来。

菩萨蛮听到鼓声,精神一振,看看那桅杆快要掉倒大海中了,便松手跳下,在甲板上随着鼓声跳起舞来。

这时那些昆仑奴也早已停了划桨,都拥到甲板上,远远地看菩萨蛮与林雪行打斗。菩萨蛮看到人多,益发跳得手舞足蹈。

葛葛僧祗国的鼓乐,源自打猎时的呼喝,敲起来热力十足,那些小鼓皆是挂在腰间,敲击时不用棍棒,只用两只手,一只手定音,另一只手则敲出各种变幻不定的节奏,听者往往于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跟着节拍晃脑摇臀,如醉如痴。

且说那菩萨蛮,愈跳愈急,脚下步子也愈发的不可捉摸,忽退忽进,忽左忽右,有时看似前趋,忽而又变为后跃,有时看似后跃,忽然一个晃眼,却又凝然不动了。林雪行连着刺了几百剑,居然总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忽然于那“咚咚”的鼓声中又多了一些“嘭嘭”声,与鼓声相互呼应,有时鼓声仿佛渐渐弱了,这“嘭嘭”声便鲜明起来,却又另有一种韵致,鼓声是柔弱中带着刚犷,那“嘭嘭”声却是喜乐中带着无畏,仿佛是看透了生命的酷烈,因之即便是在极苦处,却也总能寻出亮色来。

这“咚咚”声与“嘭嘭”声配合在一处,愈加地激动人心。菩萨蛮抬头一望,但见甲板上到处都是随着乐声起舞之人,更有一个高大黝黑满头鬈发的昆仑奴,拿着根船桨,凝神听着琵琶的鼓声,一只手打着拍子,另一只手则把船桨往那大木桶上敲,发出“嘭嘭”的敲击声。

菩萨蛮细看那人时,却是越看越心花怒放。她“呜啦啦”喊了一声,突然张开双臂,向林雪行冲去。林雪行本就已被鼓声扰得心神不定,正强自忍住,不让自己随着鼓声起舞,忽然看见菩萨蛮扑过来,大惊之下,向旁一闪,没想到他一动就合了鼓声的节奏,倒不像是要躲避菩萨蛮了,反倒像是要与她相对起舞一般,他愈发慌了,又是一跃,没想到这一跃亦是合了鼓音,他心神大乱,看到菩萨蛮便在自己面前,张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口白牙,便没头没脑地一剑刺去,忽觉手上一空,那把稚剑已被菩萨蛮劈手夺了过去,他大惊之下,向菩萨蛮扑去,菩萨蛮却是向后一跃,跟着将剑刺出,在林雪行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林雪行一声尖叫,缩在船舷边茫然四顾,又是一声大叫,遮住自己的脸向后一倒,竟昏了过去。这一剑本未伤到要害,并无大碍,但林雪行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伤在这黑妇人手中,更未想到自己的剑竟会被她夺去,这实是他平生未遇的奇耻大辱,急怒攻心之下,竟失去了知觉。

琵琶似是听到了林雪行的呼喊,停了敲鼓,那昆仑奴也把船桨放下,众人便也跟着停住,不再舞动。

一时倒都静默无声,大伙儿都没有想到,这个武功绝伦的少年,竟如此这般便败在了菩萨蛮手下。

十一、

停了好一会儿,菩萨蛮试探着走近,想看看林雪行究竟是昏了还是死了,林雪行却忽地从甲板上跃起,将稚剑从菩萨蛮手中夺回,抬手便刺。菩萨蛮本就存了防备之心,这一剑倒没刺中,林雪行却不再理她,转而向船上众人刺去,立时便有七、八个水手倒下,其余的人发一声喊,都远远地逃开。

菩萨蛮得意道:“俊哥儿,你已是我手下败将,就不要再逞强了,乖乖地随我入船舱中快活吧!”

林雪行此刻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剑伤两侧皮肉翻起,委实凶恶得紧,菩萨蛮却仍称他作“俊哥儿”,一旁的水手和昆仑奴都觉得有些可笑,却又都笑不出来。

林雪行一声厉喝,举剑向菩萨蛮刺去,这一回他狠了心要杀菩萨蛮,招招都刺向她的要害,菩萨蛮闪了几闪,已是魂飞魄散,高声大呼:“敲鼓!敲鼓!”

林雪行的剑指着堕婆登的咽喉。堕婆登已被逼到了船尾,身后便是大海。林雪行冷笑道:“我不会轻易便杀了你!我要让你慢慢地死!”

堕婆登正要出言相抗,菩萨蛮忽然从一边晃了过来,道:“俊哥儿,你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啦,不如与我菩萨蛮到舱里去乐一乐,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菩萨蛮说罢,便张开双臂,要去抱林雪行。

林雪行是何等样人,岂能被她抱住,但忽然看到一个又黑又壮的妇人从旁边跳出来,长得母熊一般,却也是一惊。他虽然不太清楚菩萨蛮说的“到舱里去乐一乐”是何意,但也知道必不是好话,不禁有些羞恼,抬手便一剑刺去。

那菩萨蛮虽然肥大,但日日在小岛上打猎,与羚羊狮子追逐,身手练得极是敏捷,林雪行这一剑被她一低头,居然刺了个空。

堕婆登乘这机会,跃过一边,呼呼地喘气。

林雪行没料到这船上除了吕太一外,还有高手,倒也不敢大意,手中稚剑接连不断地刺出去,登时把菩萨蛮刺得手忙脚乱,身上多了十数道伤痕,虽然都不是要害,却也颇为疼痛。菩萨蛮吃痛不过,忽然一跃,抱住了桅杆,“哧哧”地爬了上去,高声喊道:“你这俊哥儿怎地如此凶恶!”

林雪行如何愿意像她一般窜高伏低,他“嗖嗖”地几剑刺去,登时把桅杆刺断。那桅杆高达十数丈,斜斜地倒下来,“吱吱嘎嘎”直响。

菩萨蛮抱着桅杆,呼天喊地,忽然看到琵琶,急忙高声喊道:“公主,快敲鼓!快敲鼓!”

原来琵琶呆在船舱里,放心不下,偷偷溜出来,躲在堕婆登的身后。她听到菩萨蛮喊她敲鼓,果然便跑回船舱,“咚咚咚”地敲起来。

菩萨蛮听到鼓声,精神一振,看看那桅杆快要掉倒大海中了,便松手跳下,在甲板上随着鼓声跳起舞来。

这时那些昆仑奴也早已停了划桨,都拥到甲板上,远远地看菩萨蛮与林雪行打斗。菩萨蛮看到人多,益发跳得手舞足蹈。

葛葛僧祗国的鼓乐,源自打猎时的呼喝,敲起来热力十足,那些小鼓皆是挂在腰间,敲击时不用棍棒,只用两只手,一只手定音,另一只手则敲出各种变幻不定的节奏,听者往往于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跟着节拍晃脑摇臀,如醉如痴。

且说那菩萨蛮,愈跳愈急,脚下步子也愈发的不可捉摸,忽退忽进,忽左忽右,有时看似前趋,忽而又变为后跃,有时看似后跃,忽然一个晃眼,却又凝然不动了。林雪行连着刺了几百剑,居然总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忽然于那“咚咚”的鼓声中又多了一些“嘭嘭”声,与鼓声相互呼应,有时鼓声仿佛渐渐弱了,这“嘭嘭”声便鲜明起来,却又另有一种韵致,鼓声是柔弱中带着刚犷,那“嘭嘭”声却是喜乐中带着无畏,仿佛是看透了生命的酷烈,因之即便是在极苦处,却也总能寻出亮色来。

这“咚咚”声与“嘭嘭”声配合在一处,愈加地激动人心。菩萨蛮抬头一望,但见甲板上到处都是随着乐声起舞之人,更有一个高大黝黑满头鬈发的昆仑奴,拿着根船桨,凝神听着琵琶的鼓声,一只手打着拍子,另一只手则把船桨往那大木桶上敲,发出“嘭嘭”的敲击声。

菩萨蛮细看那人时,却是越看越心花怒放。她“呜啦啦”喊了一声,突然张开双臂,向林雪行冲去。林雪行本就已被鼓声扰得心神不定,正强自忍住,不让自己随着鼓声起舞,忽然看见菩萨蛮扑过来,大惊之下,向旁一闪,没想到他一动就合了鼓声的节奏,倒不像是要躲避菩萨蛮了,反倒像是要与她相对起舞一般,他愈发慌了,又是一跃,没想到这一跃亦是合了鼓音,他心神大乱,看到菩萨蛮便在自己面前,张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口白牙,便没头没脑地一剑刺去,忽觉手上一空,那把稚剑已被菩萨蛮劈手夺了过去,他大惊之下,向菩萨蛮扑去,菩萨蛮却是向后一跃,跟着将剑刺出,在林雪行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林雪行一声尖叫,缩在船舷边茫然四顾,又是一声大叫,遮住自己的脸向后一倒,竟昏了过去。这一剑本未伤到要害,并无大碍,但林雪行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伤在这黑妇人手中,更未想到自己的剑竟会被她夺去,这实是他平生未遇的奇耻大辱,急怒攻心之下,竟失去了知觉。

琵琶似是听到了林雪行的呼喊,停了敲鼓,那昆仑奴也把船桨放下,众人便也跟着停住,不再舞动。

一时倒都静默无声,大伙儿都没有想到,这个武功绝伦的少年,竟如此这般便败在了菩萨蛮手下。

十一、

停了好一会儿,菩萨蛮试探着走近,想看看林雪行究竟是昏了还是死了,林雪行却忽地从甲板上跃起,将稚剑从菩萨蛮手中夺回,抬手便刺。菩萨蛮本就存了防备之心,这一剑倒没刺中,林雪行却不再理她,转而向船上众人刺去,立时便有七、八个水手倒下,其余的人发一声喊,都远远地逃开。

菩萨蛮得意道:“俊哥儿,你已是我手下败将,就不要再逞强了,乖乖地随我入船舱中快活吧!”

林雪行此刻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剑伤两侧皮肉翻起,委实凶恶得紧,菩萨蛮却仍称他作“俊哥儿”,一旁的水手和昆仑奴都觉得有些可笑,却又都笑不出来。

林雪行一声厉喝,举剑向菩萨蛮刺去,这一回他狠了心要杀菩萨蛮,招招都刺向她的要害,菩萨蛮闪了几闪,已是魂飞魄散,高声大呼:“敲鼓!敲鼓!”

琵琶急忙又敲起鼓来,果然只敲了几下,林雪行的剑法已见散乱,又敲几下,出剑也缓了,且每一剑都合着鼓声的节奏,如此打法,不单是刺不到菩萨蛮,反倒像是在与菩萨蛮喂招了,常常是菩萨蛮已避过一边,那剑招才到。

一边的水手都出言相嘲,一个道:“看这情形,这‘俊哥儿’果真是看中了咱菩萨蛮姐姐了!”另一个道:“菩萨蛮姐姐花容月貌,‘俊哥儿’与他做一对,正好般配。”又有一个道:“不如今夜就让他们在船上洞房花烛,我们也好乘此机会,大吃一顿!”

林雪行虽是听不懂水手们说的什么,但看他们嘻皮笑脸,也猜到必是在嘲笑自己,心中益发羞恼。忽然他又舍了菩萨蛮,转身向船舱冲去,想先杀了琵琶,他心知若不先杀了这敲鼓的公主,自己是永远也别想打得赢菩萨蛮的了。

没想到菩萨蛮却像是早已晓得他要刺琵琶一般,预先等在旁边,林雪行一转过来,便被她连人带剑紧紧抱住。林雪行剑法虽是天下无敌,若论臂力,却不是菩萨蛮对手,被她抱住,一时也动弹不得。

菩萨蛮欢喜道:“好极好极!俊哥儿,咱们这便到船舱里去吧!”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林雪行向船舱里拖去。

堕婆登看菩萨蛮痴劲上来了,生怕她在船舱里得意忘形,被林雪行逃出来还好,若是林雪行竟将菩萨蛮杀了,岂不是乐极生悲,急忙喊道:“菩萨蛮,这……这俊哥儿,其实……其实……”他说至此处,一时倒不知如何说才好了。

琵琶已停了敲鼓,从船舱内出来,见菩萨蛮如此行径,羞得把下巴抵在胸口上,眼睛都不敢睁开来。

菩萨蛮回头道:“你说话怎么婆婆妈妈的?这俊哥儿到底怎么了?”

堕婆登沉吟道:“这……这俊哥儿其实已不是……不是男人!”菩萨蛮一时倒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应道:“怎么不是男人?”忽然她一跺脚,把手往林雪行胯下摸了摸,便猛地松开手来,跳过一边,道:“晦气!晦气!果然已不是男人了!”

林雪行却不趁此机会出剑,他嗒然立于甲板中,忽然悲从衷来,他从年幼时便一心练剑,不惜为此自宫,只道武功练好了便可称霸江湖,令所有人都俯首称臣,而自己更可为所欲为,却没想到今日不仅败在一个昆仑女奴手中,且还当着众人的面被如此羞辱,不免万念俱灰,他渐渐流出两滴眼泪,喃喃道:“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众人却都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变成如此模样。林雪行抹一抹脸上血泪,四下望了望,缓缓向船舷边走去,仰头看天,笑了一笑,便纵身跃了下去。堕婆登扑到船边时,只看见海面上一朵小小水花,碎开来,接着一圈圈涟漪荡出去,不一会儿,就被层层涌起的波浪抹平了。

待众人都平定下来时,却是寻菩萨蛮不见。堕婆登料她左右只在船上,也不再找,高声下令大摆筵席,让众水手和昆仑奴狂欢一夜,明日再向南航行。

没想到这一夜狂欢,也不见菩萨蛮踪影,直到次日清晨,才见琵琶笑吟吟地过来,拉起堕婆登的手,一路向底舱走去。底舱却是昆仑奴划桨之处,堕婆登随着琵琶,穿过一排排坐在地上“呼呼”划桨汗流如雨的昆仑奴,看到在那半明半暗处,一个身材粗壮的昆仑女奴,正一边划桨,一边痴痴地瞧着旁边一个男子,那个男子,正是昨日拿着船桨敲打大木桶的昆仑奴,但见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一双眼斜睨着菩萨蛮,嘴角带着一抹坏坏的浅笑。

堕婆登与琵琶足足向南航行了一年,方才找到葛葛僧祗国。两人在那儿繁衍了无数子孙,至今仍有一个部落供着堕婆登的木雕人像,那人像乃是用非洲特有的白旃檀雕成,大耳、厚唇、凸目、鼓腹、赤足、阳根翘起,浑身不着片缕,据说不孕的妇女只要向它虔诚跪拜,定能得子,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源源不绝。

至于金钱僧,果真于七七四十九日后复活了,只是他碰上了一件麻烦事,原来那堕婆登的魂魄不知何故,竟又从地狱里出来,索要他的肉身了。此时那肉身正在海船上,早已不知行出了几万里,金钱僧如何能将它还与堕婆登。后来想出个主意,让堕婆登的魂魄从那些水晶棺材里任意挑出个肉身来先用着,那堕婆登的魂魄便去水晶棺材堆里挑拣,没想到挑了半天,竟挑中了吕太一的肉身。金钱僧大为诧异,说这肉身是一位太监留下的,可是已如何如何,你挑中它,大大不妥。

堕婆登的魂魄却道:“我在地下吃够了女人的苦头,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何肯再重蹈覆辙,便是这肉身最好!”

他果真便用了这肉身,而且还冒了吕太一的名号,在广州城里做了监舶使,后来这个冒牌的监舶使还杀了广南节度使造反,代宗皇帝费了好大的劲,才平定了这场叛乱,此事在《旧唐书》与《新唐书》中皆有记载,各位若有兴致,不妨去翻一翻看,方才知道桶桶所言,句句是实,绝无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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