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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之华

作者:丽端

楔子死丧之威

阳光从一尺见方的窗孔里透进来,把四周墙壁上白色的灰岩也映射出淡淡的石英光芒。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芝兰熏香,让浸泡在房间正中浴池里的人有些神思恍惚。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算不上高挑,却明显地纤瘦,苍白的脸被水池中的热气熏了半天,竟仍不见半点血色。此刻他趴在浴池的池壁上,仰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孔外的天幕,黑色的眼睛如濒死的动物般流露出本能的脆弱。窗孔外射来的光线慢慢移动着角度,宣告又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浴池里的水早已冰冷,然而少年的姿势却几乎没有改变,仿佛和浴室的四壁一样变成了石块。突然,浴室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嗓音,利箭一般刺破这微熏的静默:“沐浴之礼毕,献牲之礼始!”

话音未落,少年已下意识地弹跳起来,搅动得一池冷水哗啦作响。他手忙脚乱地爬上湿滑的池壁,胡乱擦干身体,抓起挂在一旁的衣服猛地罩在身上。衣服是贵重的白色蚕丝所织,飘逸清华,寻常人难得一见。或许是因为衣带太过繁琐之故,少年颤抖着手指系了半天,仍然没有将衣服穿好。外面伺候的人等得不耐,终于推门进来。一个宫女三下两下帮少年系好了带子,另一个则引他坐在凳子上,将他的头发重新梳好,簪上华贵的白色玉冠。没有人夸赞少年此刻的俊美,也没有人递过一面镜子,让他可以看清自己与平日判若云泥的形象。两个宫女沉默着做完她们的事情,闪身消失在一队顶盔贯甲的士兵之后。

“走吧。”为首的士兵握着手中的长戈,微微侧身让出通道。少年垂下眼睛,将内心的惶恐隔绝在士兵们的视线之外,不疾不徐地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往外走,从容稳静,然而冷汗仍是悄悄从鬓角滚落下来。甬道尽头的侧殿里,已经有七八个和他同样装束的人埋着头站成一队,都是哑了一般的安静。少年走过去,挨着众人站在队尾,队伍便缓缓地走出侧殿,走向夕阳下那巍峨的狰狞土丘。

音乐响了起来,是编钟,这种重大礼仪上才会动用的乐器。钟槌每一次的击打都带起深重的颤音,震得队伍里每一个穿着白色丝袍、头戴玉冠的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这是送葬的哀乐,几天前,他们鲁国的国君庄公过世,那前方巍峨而狰狞的土丘,就是一代国君的埋骨之处。

随着钟槌一下一下的击打,紧绷的神经就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般随时将要断裂。绵长的钟声中,一个人戛然停下脚步,抱着头大声嘶喊:“我不要死,我不要殉葬!”一语未毕,他已经从队伍里冲出,随手扯下头顶的玉冠,撕开阻碍他行动的丝袍下摆,迎着四周密集环立的长戈奔跑过去。士兵们惊怒的呼喝声中,他伸手将袭来的长戈夹在腋下,飞身跃起,踩踏着脚下士兵的肩膀和头颅,不顾一切地朝着陵园的外墙纵去。

然而就在他的脚尖刚刚踏上土筑的墙头时,他的目光已然对上了外墙下数以百计的士兵,他们手中的弓箭已然满弦,箭尖无一例外地对准了从陵园内冲出的人。内心的惊恐加上被香料熏软的手足,让这垂死挣扎的人再没有勇气和力气纵身跳下墙头。就在他微一迟疑之际,几道绳索已游蛇般从身后卷住了他的脚踝,随着巨大的坠地声,他已沉重地从墙头跌落在陵园内侧。早已候在墙下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拿绳子将拼命挣扎的人绑了个严严实实。

“于虎你虽然是个勇士,却也是个莽夫,竟然敢在先君的葬礼上撒野。”一双黑色的丝履慢慢踱到不停挣扎的人面前,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不知道让你这样的人在地下伺候,庄公是否会感到满意。”

“臧文仲,今日我死则死耳,却轮不到你来奚落。”于虎奋力挣开身后士兵的压制,略有些蹒跚地站起身来,“墓穴在哪里,我自己会走!”

“好。”臧文仲微微一笑,看了看其余埋着头抖作一团的人牲,当先走开去,“为防再生事端,全都绑了。不过看在他们生前都是庄公看重的勇士,就赐他们一个全尸吧。”

“谨遵上卿之命。”负责祭祀的礼官们答应着,合力推开了鲁庄公陵墓侧面的一个小门,露出黑漆漆的地下墓道。主持殉葬之仪的鲁国上卿臧文仲手持长明灯,第一个走进墓道之中:“第一个,左御长于虎。”他面无表情地念完,执行殉礼的强壮礼官们就将绑得死紧的于虎拖到墓道之侧的陪葬坑里,手中柔韧的白绫娴熟一绞,于虎魁伟的身躯霎时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般抽搐起来,原本紧闭的眼睛也蓦地睁开,红色的眼珠暴凸而出,几乎要突出眼眶。他痛苦地盯着墓道外等候的殉葬同伴,张开的口中嗬嗬有声,终于无力地垂下脖子,咽了气。

有人尖叫一声,吓得瘫软在地,失声痛哭,却立时被身旁押送的士兵们架起。臧文仲似乎也被这个场面弄得心烦意乱,匆匆展开手头竹简,一叠声地将殉葬人牲的名字念下去。每念一个,礼官们就会把垂死挣扎的人牲拖到陪葬坑中,用手中白绫将他们缢死当场。“下一个,宗室子勇士展雄。”臧文仲念到这里,皱了皱眉头,抬目便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被人推着踉跄地跌进陪葬坑,白绫毫不留情地缠上了他纤细的脖子。少年双臂被绑在身后,却用肩膀支撑着自己,跪直了身子,在白绫的绞力下努力仰起尖削的下巴。

“且慢!”臧文仲忽然走过去,伸手掰过少年的脸对向光源,凝视了半晌道,“你不是展雄。”少年睁着明净的眸子看着臧文仲,没有回答。

“庄公好武,所选的殉葬之人都是勇士,你这副单薄的身板可冒充不了。展季——”臧文仲拖长声音叫出少年的名字,示意礼官将少年脖子上的白绫撤去,不动声色地问,“展雄呢?”

“他走了。”名叫展季的少年轻声回答,虽然惊异于臧文仲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却显然不想解释太多。

“所以你就顶替他来送死?”臧文仲冷冷一笑,“早就听说前司空展无骇遗下的两个孤儿兄友弟恭,今日方知只对了一半。你固然为你弟弟不惜一死,他却一走了之,也太可耻了些。”

“他不知道我会来。”展季垂下眼睛回答,说实话,他无法揣测权倾朝野的上卿臧文仲在识破自己的身份后,将会如何处置此事。

臧文仲盯着展季,目光闪烁,下一刻,他对墓道中其余人等吩咐:“你们都退下,这名冒名人牲的去留,我要询问先君庄公的意思。”礼官们清楚臧文仲的势力,都识趣地回避。臧文仲亲自解开展季身上的绑缚,将他从陪葬坑中扶起,微微笑道:“实话告诉我,你想不想死?”

“不想。”展季咬了咬嘴唇,诚实地回答。

“我可以救你。”臧文仲望了望其余几个被黄土掩埋的陪葬坑,“只要你发誓做我的臣,对我效忠。”

“展的祖上是公子展,因此展季也算是鲁国宗室,没法做大夫的臣。”展季显然意识到自己拒绝臧文仲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依然苍白着脸说下去,“就算要宣誓效忠,也只能对鲁国效忠。”

臧文仲没有料到在死亡面前如此羸弱的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心中一震,正色道:“是我失言了。我只是向来听说你勤勉好学,不忍心让展司空的遗孤死于殉葬罢了。”说到这里,他叹息着指了指通往外部的墓道,“你走吧。公子申很快就会即位,我会请求他赦免你和你弟弟的罪名。”

原来臧文仲心里也是反对殉葬的啊。少年展季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盯着面前的大人物,仿佛在质疑他为何不挺身而出,以他的力量救助所有的殉葬者。可是为官者深藏不露的神色很快让他放弃地垂下眼,深深一礼,转身朝墓室外走去。

“这个少年,恐怕不容易收服呢。”臧文仲盯着展季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渐冷却。然而现在鲁国内乱未止,自己扶植的新君公子申根基未稳,当务之急便是多多笼络宗室后裔和才干之士。展兄弟虽然年少,然而一文一武的才能早已名动都城,若能收归己用,自然比让他们变成殉葬坑里的枯骨有用得多。

有了上卿臧文仲的许可,展季走出墓室后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事实上,他的心神还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忐忑不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幽深的梦魇,模糊不清,却又充斥着实实在在的恐怖压迫。他双手紧紧地在袖中互相掐紧,僵直着身体往前方一路走去,一直到走出了隔绝阴阳的高大围墙,将那巨大墓抛在身后,展季才确定自己果真逃出了生天。他的眼睛盯着树丛上自由跳跃的鸟雀,双腿一软,跌倒在泥土里,他伏倒在草丛里一阵阵地发抖,冷汗湿透了他丝织的白袍。这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击破了他一向自诩的淡静稳重,让他如同魇住一般无法动弹。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弟弟不曾遭受死亡的绝境。

弟弟展雄一向是父亲生前的骄傲,也是他的骄傲——聪颖、俊美、强健,思维敏捷,精力过人,有着一呼百应的天才领导力。有时候他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如果鲁国能有位中兴之主,就应该是像弟弟这样的人。哪怕道随着父亲的死亡而衰落,弟弟也该拥有一个辉煌的人生,绝不该因为老国君一时的妄念而断送性命。此刻,弟弟平安无恙,自己也侥幸存活,这样的结果已是上天的恩赐。想到这里,展季微笑起来,全身的力气也慢慢恢复,他缓缓爬起身,走回了暮色掩映中的都城曲阜。

一是究是图

鲁僖公六年八月,鲁国国君姬申与齐国即墨公主订立婚约。根据当时的礼制,公室婚姻应履行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的程序,称为“六礼”。其中“亲迎”之礼指新郎在傧相陪伴下亲自前往女迎娶新娘,可是对于新郎是一国之君的情况,只能从权由男傧相代替新郎前往。而这个充当男傧相的鲁国使臣,便是展季。

这是展季仕宦生涯中的第一项任务。过去的五年中,他不过是鲁国国库秋廪中一个小小的廪守,就算有人因为他出色的才名向鲁僖公推荐他做官,也被上卿臧文仲以“迂直难驯”的理由拒绝了。直到一个月前,展季因为当面指斥臧文仲祭祀海鸟祈福免灾的愚蠢做法,才得到了鲁僖公姬申的重视。“原来你的志向,是成为掌管鲁国律法的士师啊。”鲁国的国君看着一向老谋深算的臧文仲被这个年轻人驳得哑口无言,饶有兴趣地对展季道,“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寡人就任命你做士师。”

展季证明了这一点。当鲁国的迎亲队伍抵达齐国都城临淄后,他的学识与风度很快博得了齐孝公姜昭的赏识,他甚至用“季子”二字来尊称这位年轻的使臣。“寡人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还望季子转达鲁国国君,请他多多怜爱。”临行之前,姜昭抹着眼泪叮嘱展季。展季知道自齐桓公姜小白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君位斗得你死我活,因此对于齐孝公姜昭而言,即墨公主几乎寄托了他全部的亲情,当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国君放心,公主此去便是我鲁国的君夫人,展季这一路上定会尽心服侍。”

由于齐国赠送了一百五十名奴隶作为公主的陪嫁,展季带领的迎亲队伍在回转时足足扩大了一倍有余。展季手持挂着白牦的节杖,带着随侍的奴隶乐土走在队伍最前面,而即墨公主的马车则被众多侍卫和奴隶簇拥在队伍的中心。走了一会儿,即墨公主身边的侍女便前来求见展季,说是公主旅途无聊,希望有人能给她解说沿途风物。

展季四下望望,知道这个请求唯有自己才能办到,便催马走到即墨公主所乘的马车旁,隔着车帘道:“公主想听什么,臣必定知无不言。”

“随便说说什么就好,坐这么久的车都快把人闷死了。”一个娇慵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清脆悦耳,如同玉璜相击。齐国姜氏的女子向来以高挑美貌闻名天下,展季虽然不曾见过即墨公主的模样,单从这声音就听出了这个尊贵少女的活泼天性。

“是。”展季应了一声,微笑道,“那臣就从鲁国立国的传说开始讲起吧。从前有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叫做姜嫄,有一天她在郊外游玩,看到一个巨大的脚印,足足有一丈长短。姜嫄好奇心起,迈步踏上了这个大脚印,于是身体就奇怪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呢?”车厢里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姜嫄回到中,惊讶地发现自己就此有了身孕。”展季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因为害怕被人讥笑未婚生子,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树林里,没想到虎豹不仅没有伤害婴儿,还自动护卫在他的身边。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河水里,游鱼便成群结队地把孩子托出了水面。姜嫄于是知道这个孩子是天帝之子,有神灵佑护,把他抱回去抚养,给他取名字叫做‘弃’。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司掌了人间百谷,教授百姓种植黍稻,深受爱戴,终于成了天下之主,名号‘后稷’,他就是鲁国公室姬姓的始祖……”

一路上,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车帘里的影子也听得入了神,再也不曾抱怨路途的单调辛苦。甚至在一个黄昏,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不顾侍女的阻拦,悄悄将车厢的窗帘掀开了一丝缝隙。

她看到了马上的那个人。他迎着落日,端坐在马上,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面容落在日光里,有些模糊,虽然看不清眉眼,却让她体会到像他声音一样的温和淡然,仿佛一泓山涧的泉水,细流无声,却深深地沁入了她的心田。感觉到车厢内的动静,原本还在讲故事的展季回过头,却蓦地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眸。当他意识到这便是即墨公主时,立时窘迫地住了口,而车帘里的人更是低低地“呀”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放下车帘,只觉一颗心就如同那车帘一样,晃晃荡荡不能平静。

这天,他们来到了泰山脚下的山谷中,鲁国都城已在不远。“泰山是齐鲁两国的分界,也是天下景仰的神圣之地。”虽然连日的风尘让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展季仍然尽职地为即墨公主解说。

“季子小心!”展季正言谈娓娓,冷不防一旁服侍的奴隶乐土迸出一声大叫。展季辨出风声不对,下意识地伏倒在马背上,堪堪躲过了一支飞来的羽箭。与此同时,山道两旁嶙峋的岩石后,突然冒出了无数人影,迅疾的羽箭如同冰雹一样向着迎亲队伍当头射下。

一抹难以置信的失望情绪从展季眼中闪过,然而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已经在马背上重新坐直,前趋几步守在即墨公主马车之前,大声号令手下的护卫列队迎敌。护卫们手中的盾牌组成了坚实的铁墙,将飞向公主马车的箭矢纷纷抵挡在外。然而负责搬运财物箱笼的奴隶们就只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不多时便纷纷中箭,山谷中顿时哀号一片。

“放下东西躲到盾牌后,赦你们无罪!”展季眼看手无寸铁的奴隶们死伤甚众,而敌人装束杂乱,多半便是盘踞在泰山附近的强盗,当即朝乱作一团的奴隶们喊道。装载着陪嫁珠宝布帛的箱子被弃置了一地,正好阻拦在冲下山谷的盗匪们身前。眼看他们果然停止射箭,转而开始分出一些人手聚敛财物,展季果断地朝周围的人下令:“全力冲出山谷,莫要回头!”

马匹受到骑者的大力鞭挞,终于克服了恐惧开始加速狂奔,死里逃生的奴隶们也发一声喊,齐齐跟随在马匹后面往谷外冲去。即墨公主乘坐的马车宽大华贵,平日走在官道上舒适便捷,然而在这狭窄的山谷中奔跑起来,就显得笨拙。一旁卫护的展季只好控制下马匹的速度,紧紧追随在马车之后,用自己的后背截断了盗匪们的射程。如果这些强盗真的是那个人的手下,他们应该会投鼠忌器吧。展季模模糊糊地想着,策马跳过那些狰狞的石块,心中仿佛被揪住了一般窒息。

他的孤注一掷起到了效用,后面果然再没有箭支追来。眼看着即将跑出这逼仄的险地,马车却一阵剧烈颤抖,猛地倾倒,将乘坐在里面的即墨公主猝不及防地甩了出来——竟然是有人四箭连发,几乎在同时射穿了拉车的四匹骏马的脖子,让整驾马车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女子的惊叫声中,展季本能地飞身跃下马背,想要接住那抹窈窕的身影。然而有人比他出手更快,在即墨公主兀自身在半空之时,那人就如同雄鹰一般从山巅翱翔而下,一把将惊慌失措的少女搂在怀中,重新朝山顶掠去。

展季看清楚了那个射杀奔马劫走公主的人,脑中顿时一阵轰鸣。追随在他身侧的乐土仿佛听到季子口中吐出一个名字,然而尚不等他分辨出那两个字的读音,展季已经手持节杖大步追出。乐土原本只是秋廪里搬运粮食的奴隶,蒙展季搭救收在身边传授功夫,心中对展季满是感激,当即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然而泰山山脉遍布巉岩,这片山谷的两旁更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乐土只爬得两步便从山壁上徒劳地滑落,双手也划得鲜血淋漓,只好退开几步,焦急地往上望去。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劫走公主的黑衣人,他的足尖轻轻点在山壁上,仿佛苍鹰一般在光滑的悬崖上掠过,转眼间便消失在崖顶茂密的树丛中。那轻捷巧妙的身法让初窥武功堂奥的乐土禁不住喝了一声彩。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看到展季,却立刻屏住呼吸再不敢出声。

此时的展季,就像一幅悬挂在半空的旗帜,全身的力量都挂在他手持的节杖之上。那节杖不断地点在悬崖的石缝中,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头顶的悬崖,寻找节杖下一个落点,紧紧咬着牙不敢泄了那一口真气。他的身体不断借助节杖的支撑纵起,每一个起落都丝毫不敢停滞,好几次几乎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终于,几乎是扑上了崖顶,展季踉跄着想要用节杖撑住身体,节杖却应声而断。他跪在地上,苦笑着吐出口中的沙土,将断作两截的节杖抛在一边。

“哥哥,你何苦要追上来呢?”山顶的树丛中,一个声音满是不解,“我若真要躲开你,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

“分内之职而已。”展季爬起身,没有看一眼叉开腿坐在山石上的强盗头子,却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向坐在地上的女子施礼,“臣让公主受惊了,还望公主恕罪。”

“不怪你。”即墨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展季,晶莹的眼眸因为惊吓还残留着水汽,白皙的面颊也被山风吹出了两片酡红。

“公主放心,臣定会保住公主的安全。”展季低下头,避开了即墨公主打量的目光。

“行了行了,这里就我们三个人,那些叽叽歪歪的礼节就省了吧。”强盗头子盗跖从山石上跳下来,走到悬崖边看了看匆忙往曲阜奔逃的迎亲车仗,口中嘟囔道。

“展雄,你究竟要做什么?”展季伸手扶住一株崖顶野生的松树,看着弟弟毫不设防的背影,恼怒地问。

“我?我等曲阜知道了消息,派人来救你们啊。”展雄嘻嘻一笑,“臧文仲抓了我十几个兄弟,如果用未来的君夫人做交换,他想必不得不同意。哥哥,我知道你又想教训我——”眼看展季就要开口,展雄收敛了笑容,缓慢而又郑重地道,“是鲁国君臣逼得我没了别的法子,我身为兄弟们的首领,责任重大,你那些道德大义对我没用的。”

“对你当然没用,你从小何曾听过我的话?”展季冷冷地答了一句,背倚着松树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再不把展雄的言行放在心上。

展雄等了一会儿,见展季果然置身事外,坐姿也一动不动,倒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见时辰还不足以让鲁国朝廷的使者赶来,他百无聊赖地在崖顶上转了转,又走回踞坐的山石边,变戏法一般从腰侧掏出一个酒葫芦,张口就往嘴里灌。

“且慢!”有人清清脆脆地喝止了他,“我也要喝酒。”展雄蓦地顿住了,他缓缓放下口边的葫芦,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你?”

“是我。”即墨公主瞪大眼睛看着展雄,“怎么,不可以?”

“好啊。”展雄刚想伸手把葫芦递过去,又赶紧收回来捂在怀里,“等我喝够了,剩下的再给你。”

“展季是你哥哥,却是我的臣子,所以我是你的尊上,这酒当然该我先喝。”即墨公主紧紧盯着展雄,不依不饶。

“你羞也不羞,还没有嫁到鲁国呢,我哥哥怎么就成了你的臣子了?莫不是裙下之臣吧?”展雄哈哈笑道。

即墨公主万料不到这个武艺惊人的强盗头子居然也牙尖嘴利,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啐了一口道:“想不到哥哥那般智勇仁义,弟弟却这般无赖下作,亏你还是鲁国公室之后呢,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展雄本就等得无趣,巴不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此刻见这个娇滴滴的公主居然和自己抬上了杠,不觉大是有趣。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对哥哥展季心存一丝忌惮,偏偏展季只是坐着不作声,展雄便越发口若悬河起来:“你眼光狭隘,只看见我哥哥那种道貌岸然的是圣贤,却不知我这个做强盗的才是真正的圣贤呢。”

“哦,这个说法倒是有趣。”即墨公主往展雄的方向凑了凑,眼中发出亮晶晶的光,“为什么啊?”

展雄得美人青睐,心中大是得意,侃侃笑道:“凡是做了大盗的,没进门就揣度得出屋里的财宝,这是‘圣’;率先动手,这是‘勇’;最后撤退,这是‘义’;知道能不能成功,这是‘智’;给兄弟们分赃均匀,这是‘仁’。如果这五德中缺少一样,可做不了我这样成功的强盗呢……哎呀,你做什么?”

“没什么,看你太得意忘形,用簪子扎了你一下而已。”即墨公主学着展雄的模样,笑嘻嘻地说。展雄蓦地跳起来,迅速掐住了左手背上的小小红点,止住血脉上行,却依然觉察得出隐约的刺痛沿着手背向上延伸。他一向自诩反应敏捷,武功高强,此番却失算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不由大怒,反手就想去掐即墨公主的脖子。

“展雄住手!”弟弟惊叫的时候,展季就已本能地睁开了眼睛。此刻他觉察出展雄目中的凶光,连忙大喝了一声。

“用这个抹上就没事了。”即墨公主不失时机地掏出一个小玉瓶扔给展雄,虽然被刚才一瞬间的变故吓得心里怦怦乱跳,面上仍旧勉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别紧张,不过是一点儿蜂毒,不擦药也会好的。”

展雄默默运了运气,手背上的肿痛果然渐渐消失,心中便相信了即墨公主所言不虚。他反手把小玉瓶抛回即墨公主身前,愠怒未消:“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以后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举动!”

“我只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得到你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墨公主挺直了腰,微微仰起头,不肯在高大的强盗头子面前输了气势。

“那又如何?”展雄怒气冲冲地问。

“所以我想给你出个主意,既可以保证你那十几个被俘兄弟的自由,又可不必冒与鲁国君臣谈判破裂的风险。”即墨公主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会儿,眼见强盗头子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方才继续说下去,“这个主意就是——我和你签订一个盟约。只要你放了我们,我答应到达曲阜后,想办法赦你手下兄弟出狱。”

“你有这个本事?”展雄斜睨着眼睛道。

即墨公主将方才扎过展雄的簪子横咬在雪白的齿间,反手绾起散落的乌发,冲着展雄一笑:“在鲁国,总还是国君说了算吧。”

展雄忽然也笑了。凭借即墨公主的美貌和手段,想要把中年丧妻的鲁僖公姬申抓在手里,他没有理由去质疑。“如果这次能够成功,我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情要麻烦到君夫人呢。”强盗头子进一步地试探着,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一点承诺。

“我也是的。”即墨公主笑语盈盈地回答展雄。下一刻,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好!”展雄扬起酒葫芦,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壶,将它塞到即墨公主手中,“你把剩下的酒喝了,我们的盟约就成立!”

即墨公主猛灌了一口酒,旋即被呛得大咳起来。然而她摆摆手止住展雄的嘲笑,闭着眼睛把剩下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现在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吧。”即墨公主从脸到脖子都被烈酒烧成了绯红,她哈哈地笑着挥了挥衣袖,踉跄着站起来,“等鲁国的人马来了,我就说……就说是你哥哥把你打跑了,哈哈。”

“好,这个功劳,算我送给哥哥了!”展雄笑着冲一旁的展季转过脸去,蓦地发现他从头至尾只是静静地靠着松树坐在地上,目光望着远方,根本不曾将自己和即墨公主的盟约放在眼中。他心里有些失落,故意大声唤道:“哥哥我走啦,你不送送我么?”

“走吧。”展季低声而急促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对这场闹剧有些不耐烦,连起身送别的意图都没有。展雄的表情冷下来,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松树掩映下的悬崖尽头。

“他终于走了。”即墨公主等待了一会儿,发现强盗头子果然已经离去,方才喘了几口气,坐在展季身边,“真是看不出你们是兄弟呢,他可比你长得高大强壮多啦,倒像是从小你的饭都被他吃掉了。”展季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不过他再英俊威武,也始终比不上……你这些天陪着我说话解闷。齐国内乱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祥和,这么快乐。”

听她这样说,展季心中一动,他一直认为像即墨公主这样的尊贵少女,自幼在锦绣堆中长大,应该是又骄纵又单纯的,却不想国动荡,也会影响到深宫中的她。这样看来,她刚才和展雄订约的勇气并非一时的意气胡闹。想到这里,他对面前的美丽女子,又添了一分敬重。

即墨公主有些醉了,眼中盈盈的波光似乎要流淌出来,她直起身定定地看着展季,喃喃道:“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真好。我巴不得曲阜那边不要派人来,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呆在这里……”

“公主……”展季凝视着即墨公主,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如果再这样对望下去,他迟早要陷落进她漆黑流转的眼波中。于是他猛地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可是,我们迟早要回去的。”

“我叫莼,姜莼,记住了吗?”即墨公主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才不想嫁给你们那个又老又胖的国君,我想的是……”

“公主,你醉了。”展季仍然别开脸,脖子因为用力而爆出青筋来,语气却逐渐舒解下去,带着了然的绝望,“公主肩负着齐鲁两国的国运,臣对未来的君夫人,永远只能如井底之仰慕日月。”

即墨公主脸上的红晕蓦地消散开去,即使带着三分酒意,她也被展季点醒了自己无法摆脱的使命。于是她不再多说什么,长叹一声靠在树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方才那些话是她这辈子借着酒胆第一次说出口,今后恐怕也再不会了。偏偏那个人,却是如此冷静自制。“好吧,就这样也不错。”良久,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既然我是你的君夫人,现在被强盗吓得手脚发软,你搀扶我起身不为过吧?”

“恕臣难以从命。”展季仿佛动了动,却最终坐在原地,没有握住她伸出来的手。“你……”她终于感到万般委屈,咬着牙盯住他苍白淡漠的脸,泪水渐渐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公主息怒。”他无奈地看着先前对展雄言笑自如,现在却被自己惹哭的女孩子,终于苦笑着道,“不是我不想扶你,实在是——我站不起来。”

“你受伤了?”联想起他自上崖之后就坐在原地几乎不曾动弹言语,姜莼的酒意顿时吓得无影无踪,凑近了才发现他的嘴唇已被咬出深深的齿痕,冷汗把背心的衣衫都湿透了。

“没有。”他拦着她急急想要检查的双手,宽慰地笑道,“只是方才上崖的时候用力过猛,扭到了腰,歇歇就好了。”姜莼听他说得轻松,稍微放下心来。她跪坐在展季身边,看着他对自己微笑,心中祈祷这一刻能凝固起来,消散处便是一生一世。

夕阳西斜,马蹄声近,鲁国朝廷派来营救君夫人的人马赶来了。

鲁僖公六年十月,鲁国国君姬申立齐国公主姜莼为夫人,大赦囚徒。宗室后裔展季因为护驾有功,擢升士师之职,执掌鲁国刑律。

二况也求叹

“季子还不睡么?”乐土泼去冰冷的残茶,重新沏了一壶酽酽的热茶倒进杯子里,递到展季的手上,感觉到他握持朱笔的手冷似寒铁。展季嗯了一声,没有抬头,朱笔写下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还是为了臧大夫舅父的那个案子吗?”乐土打了个呵欠,蹲了个马步在一旁给展季捶着肩背。

“连你都知道了?”展季拨了拨灯芯,淡淡地问。

“是啊,背地里很多人在议论……”乐土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只闷着头给展季捶背。

“议论臧文仲救过我的命,我却一直没有报答他。所以这番必须严办凶手,否则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展季接下乐土的话道。

“原来季子都知道了。”乐土停了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我还知道此刻门外有个客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展季忽然笑了起来,放下手中温暖的茶杯直视着前方,“请进吧。”

“哥哥的耳力还不错嘛。”一身黑色劲装的英伟青年从门外飘然而入,如同一只翱翔落地的鹰收拢了翅膀,朝着书案处的主仆二人走来。

“盗跖?”乐土从胸腔里低呼出这两个字,随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全身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天寒地冻,喝杯热茶吧。”展季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就像小时候什么都让给弟弟一般自然。然而展雄没有接:“我来是想问你那些奴隶判了什么罪。”展雄站在书案前,目光俯视着坐在席子上的展季。

“不是我给他们判什么罪,而是《鲁律》给他们判了什么罪。”展季默默地放下杯子,感到手心的暖意旋即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殆尽,声音也如同朗读公文律条般平板,“《鲁律》云,‘弑主作乱者,车裂弃市’。”

“你要判他们车裂?”展雄的眼睛一红,在微弱的灯光下既愤怒又悲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弑主么?那个老杂毛要他们都给自己夭折的儿子殉葬!二十几个活生生的壮年人去给一个一岁的毛孩子殉葬,这是什么道理?换作是你,你会不反抗么?”

“律法是这样规定的。”展季坐在原地,似乎弟弟的激动情绪感染不了他分毫,“我身为鲁国的士师,自然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否则以后还有谁会遵守律法?”

“你轻言细语就判决了别人的生死,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面临过死亡的威胁!”展雄一拳击打在书案上,竟将硬檀木的书案生生击穿了一个大洞,“我可是亲身经历过被逼殉葬的滋味,那种恐惧让我在山野间奔逃躲藏了一个月,几乎要饿死在树林里!我之所以会选择做强盗,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奴隶都解救出来,让他们跟着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要体会那种被人操纵生死的感觉!哥哥,你好不容易当上了士师,就不肯多凭借良知做点善事么?”

“自由自在地生活……”跪在展季身后的乐土忽然轻轻念了一句,似乎展雄的话一字字都落进了他的心里。

“你怎知道我没有?”展季只说出这一句,书案上的灯火便噗地一闪,被展雄的拳风所灭。眼前陡然的黑暗让屋内的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心里却都憎恨对方无法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怜悯他们,可我不能徇私枉法。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黑暗中,展季的声音清晰地流淌而出,仿佛一口沉寂了多年的枯井中开始有细细的水流涌出。

“哥哥……”静了一会儿,展雄终于开了口,这两个字的亲切语气让展季心头一暖,却随即被接下去的话浇成一片冰凉,“你就那么想往上爬么?”

刚刚想要涌动而出的水流戛然而止,展季只觉得全身抑制不住地发冷——这个弟弟,终究是不会明白自己的。“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高官厚禄?”展季冷笑起来。黑暗的房间中,他看不清楚展雄的脸,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带着愤怒的呼吸。他们兄弟之间,是应该好好谈一谈,消除彼此心中的隔膜和误解了。展季想到这里,终于下定决心开启封闭了多年的心门,对弟弟一吐肺腑之言:“我之所以一定要做到士师的官位,就是为了能够修订鲁国先君们传下的礼法,废除……”

一阵喧嚣忽然从士师官署的后方传来,间或传出刀剑尖锐的摩擦声和铁链清脆的撞击声。展季蓦地感觉到对面展雄眼中露出的喜悦而森冷的亮光,迅速住了口,平地向后移开了丈余,脊背恰好撞翻了席后的木质屏风,却也堪堪躲过了展雄突如其来的擒拿手。

“你劫狱便罢了,难道还想以我为人质?”展季撑着后墙站起来,直直地盯着黑暗中的人形,“你的手段,永远就是这两招吗?”

“哥哥的反应倒是快。”展雄一击不中,并不尴尬,站在原地笑道,“其实我倒没有挟持你做人质的想法,只是试试你的功夫罢了。实际上,我今天到这里来不过是牵制住你不去巡查,好让我的手下可以顺顺当当地行动。免得到时候误伤了哥哥,我也难过。”

“果然是个孝悌的好弟弟。”展季冷冷地回答。话音未落,他已轻轻一推身旁发愣的乐土,自己却展开身形扑向展雄,将他笼罩在自己突如其来的掌风之中。

“哥哥是想把我捉拿归案吗?”展雄哂笑着,轻轻松松地接过展季的招数,口中兀自说话,“虽然以前我的功夫很多还是从哥哥这里学来,可是你现在比我差太远了,哥哥还是住手吧。”

展季咬着牙关不出声,只是一掌快似一掌地朝展雄劈去。展雄也不还手,只是东躲西闪地在屋中绕着圈子,居然还不忘了开口指导对方的招式:“我们展的掌法讲究章法,动静得宜,哥你这样一味猛抢,可是犯了大忌的!”说着他一伸手便牢牢地握住了展季的手腕,让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自己铁钳般的桎梏,“哥哥,算我怕了你,我们别打了。”

“好,很好。”展季喘息着,忽然转头看向屋角瑟缩的乐土,眼神冷了下去。

“我也想做个孝悌的好弟弟,可是形势却不允许。”展雄放开展季,后退一步,身姿在黑暗中如同山岳一般挺拔无畏,“哥哥喜欢做官,我却厌恶这些贵族的虚伪和残忍!虽然我也是贵族出身,可我偏偏要和他们眼中最下贱的奴隶为伍!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能够一起平等地生活!哥哥,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这番我为了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派人劫了你管辖的监狱,仅仅是因为珍惜二十几条落在你手里的人命,你要骂我打我,我也认了!”

“我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呢?”展季颓然地坐下去,似乎没有心力再和展雄交涉下去,“你走吧。”

“不,我要守在你这里,等他们发出行动结束的信号。”展雄守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地说,“虽然士师监狱的狱卒并不多,但哥哥若是到了现场,我们就没那么大把握了。”

展季不再理睬他,只顾对身旁一直眼睁睁看着兄弟二人的乐土道:“把火盆点着。”乐土只道他冷,忙爬起来点燃了火盆中的木炭,还顺势点亮了屋里的油灯。下一刻,他看见展季抄起书案上的竹简,扔进了火盆之中。乐土不识字,不知道展季当时用朱笔写下的都是什么。不过一旁的展雄这回终于在火焰中看清楚了那些字迹,却是在判决车裂处死领头的一名奴隶之外,其余从犯一律官卖发配。对于奴隶们犯下的弑主作乱大罪,这样的判决已经是律法之内最轻的选择。

展雄心中一颤,最深处便有了一丝懊悔。然而事已至此,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和展季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判决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整个房间内沉闷异常,只有竹简燃烧的噼啪声音,让每一瞬间都如同一个季节那般漫长。终于,一道尖锐的哨音从外面传来,展雄如蒙大赦一般跳起,想要给展季打声招呼,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也跟他去吧。”展季忽然对身旁的乐土开口。

“季子?”乐土一惊,结结巴巴地应道。

“我知道你心里赞同的,是他那种率性自由的性子,行侠仗义的举动。否则为什么我几番为你创造了出外呼救的机会,你都视而不见?”展季说到这里,宽慰般看着乐土又惊又愧的脸,释然笑道,“其实也是,你在他那里日子会畅快很多。快跟他去吧,我不怪你的。”

“季子,我……我对不起你……”乐土伏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你将我从秋廪放出来,又教我功夫,我却这样对你……”

“施恩并非为了索报。我对臧文仲的恩惠尚且以率直相报,你对我也不必屈身逢迎。”展季推了推乐土,“快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眼看着乐土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展季蓦地伏在书案上,手指紧紧地按住了自己的腿。那从脊髓深处延续出来的痛楚,每当他使用武功后便会变本加厉地延续到腿部,冷如冰裹,痛如针刺,让他一时间无法移动分毫。可是这些,都比不上兄弟的误解和漠视更让他寒心,即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孤独的路。

天亮的时候,当怒气冲冲的臧文仲从宫中出来,径直来到士师官署时,发现展季将官服穿戴得整整齐齐,行若无事一般坐在书案前。

“展季,你居然还坐得住?”臧文仲冷笑道。

“烦请上卿大人稍候,展季批完这最后一卷卷宗,就来奉旨领罪。”展季口中应对,手中朱笔却依然毫不停顿地写下去。

“你也知道是最后一卷了吗?当时若是你将那些作乱的奴隶从速处死,又怎会有今日之事?”想起杀死舅父的卑贱奴隶们此刻正逍遥法外,臧文仲的声音都气得有些发抖。

“展季所遵循的,是例行的审理程序。”展季正色道,“上卿若有异议,可以上奏国君修改律法。”说到这里,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从容地走到臧文仲面前跪下,“请上卿宣读诏令吧。”

鲁僖公八年的冬天,展季遭遇了他士在师职位上的第一次罢黜。他在曲阜东门外被称为“柳下”的地方盖了一间茅庐,将全部当搬了进去,甚至还在屋后开垦了一块土地。鲁僖公九年二月,寒意虽未消,但金色的阳光却已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暖意。就连他播下的种子,也悄悄地从土地中探出了绿芽。

此时此刻,一队豪华的车马驶出了曲阜东门,径直往展季所居的那一片柳林行来。马车上绣着精致图案的车帘被人掀开,一个领头的侍女半跪在车辕旁,小心翼翼地牵出了一个装束华贵的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眉目如画,细长白皙的脖子高高昂起,一望而知身份尊荣。当她走下马车站定后,从身旁保姆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温暖厚实的襁褓,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走进柳林,坐在舒适的绣垫上。

早有人敲开了展季茅庐的木门,高声宣告君夫人的召见。展季连忙放开手中的笔,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衣冠,方才随着传唤的侍者快步趋进柳林,给端坐在绣垫上的君夫人姜莼叩拜施礼。

“我此番前来,是听说季子的贤名,想要向您询问礼仪。”姜莼高贵而矜持地说着,将怀中的婴孩展现给展季,“另外,我也想替我的儿子公子显拜季子为太傅,恳请季子多多教诲他做人的道理。”

公子显尚不满周岁,此刻正躺在母亲怀里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展季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恭敬地埋头道:“夫人但有所命,展季安敢不从。”

听到这句语带双关的话,姜莼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来,面上却仍旧一片淡然:“我会照看小公子,你们都退下吧。”

一众侍女护卫听了君夫人的吩咐,都垂首称是,从姜莼身边鱼贯而出。然而他们虽然退出十丈以外,柳林中树木疏朗,姜莼和展季的一举一动仍旧落在众人的视线中。

“你看,想和你单独说说话都这么费劲。”姜莼埋着头假装逗弄怀中的孩子,口气中娇憨的抱怨却明显是说给展季听的。

“我现在一介布衣,自然更难见面。”展季仍旧恭敬地拱着手,声音低沉,“难为你过来看我。”

“我也是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宫来。”姜莼埋头轻轻地一笑,“不过也多亏了你季子大圣人‘坐怀不乱’的好名声,否则我堂堂鲁国的君夫人怎么能够专程来拜访你而不被人闲话?”

“什么‘坐怀不乱’?”展季奇怪地问。

“你自己还不知道吗?现在你这个名声在都城都传遍了。”姜莼揽过孩子挡住自己忍俊不禁的笑颜,“这个典故说的是鲁国前士师季子先生是个正人君子,冬夜里抱着一个女子给她取暖,却一点儿坏事也没有做。”

展季这才想起,去年一个寒冬的深夜,他曾邂逅过一位年轻女子。当时那女子倒在他门前,冻得脸色发白。他将她让进房中,用所有的衣被裹住她,那女子仍旧不停地喊冷。徒四壁的展季不得已,只好把那女子抱在怀中,让她可以安然入睡。当时他虽然发现那女子样貌美丽,衣着精致,却没有多想什么。他有美玉在心,手中的石头再怎样绚丽,又怎能入得他的眼睛?何况整个冬天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是对鲁国律法的修订工作,尽管他并没有把握这部新律法会得到鲁僖公的采用。

“这件事连我都忘了,旁人如何会知道?”展季一惊之下瞥见姜莼慧黠的眼波,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女子,是你安排的?”

“怎么样,也算个美人儿吧,要不要我把她嫁给你?”姜莼将脸埋在孩子的脸颊上,逗得小小的公子显一阵嘻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过,若是你那天当真‘乱’了,别说我今天不能够在国君的眼皮底下来看你,以后我也再不理睬你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主意,也只有这精灵古怪的君夫人才想得出来吧。展季坐在下首的另一张软垫上,望着那对冰雕玉啄般的母子,心头泛起微微的甜蜜,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苦涩。不过一张软垫的距离,终其一生却都无法跨越。觉察到展季黯然的情绪,姜莼心中一沉,探询的口气渐渐凝重下来:“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他微笑着指了指柳林外的土地,“你看,这些秧苗都是我种下的。”

“你也会种地么?”她惊异地问。

“会啊。”他的眼光越过柳林外肃立等候的人群,落在远处曲阜城的轮廓上,“在秋廪的时候我是最出色的廪守,在庙堂的时候我是最称职的士师,现在,我也会成为最能干的农夫。”

“展季……”姜莼低低地唤了一声,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措词才好,“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国君重新起用你的。”

“多谢你。”他忽然躬身一拜,竟然是诚心诚意地叩谢。

“不过我说实话啊,你那直率的臭脾气可不太适合在官场里打滚,做个教导贤明君主的太傅倒是挺合适的。今天你可要答应我,等我的显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他的太傅。”姜莼笑嘻嘻地道。

“你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尽心的。”他说这话的语气让姜莼鼻子蓦地一酸,却只能佯装无事地笑了笑,“你有什么心愿,我也会帮你完成。”

“我最大的心愿,是废除鲁国的人牲制度。”展季的话语毫无窒碍地流出,仿佛一股酝酿了多年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山谷。

“我明白的。”姜莼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点了点头。

“你明白?”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就像那股洪峰直坠深谷,竟然没有如同预期一般撞击到突兀的山石就已融入了宽阔的河床。

“我明白。你的一切,我都明白。”她紧紧地将怀里的孩子贴在胸前,似乎这样就能让展季也感受到她温暖熨帖的情感,“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想方设法打听你的事情。所以你不用怀疑,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真心诚意帮助你的人,也是我。”

“多谢你……”他不知道怎样表达心中翻涌的情绪,只觉得一向稳重淡静的自己仿佛被火焰炙烤,恨不得跳起身来,将面前的温暖和理解拥入怀中。这个心愿,从他活着从鲁庄公的墓室里走出来时就暗暗许下,多年来他孜孜研究各国礼仪法典,甚至冒昧地向鲁僖公开口讨要了士师的官职,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说服国君和贵族,废除鲁国沿用了百年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这个心愿,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他清醒地知道,妄图改变国自古承袭的礼仪定制无异于离经叛道。唯一的一次想要开口倾诉,弟弟却没有等他说完就向他出手偷袭。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却清清楚楚地对他说出了“我明白”,让他终于不用再孤独跋涉在茫茫天地间。可是不远处有百十双眼睛盯着他们,就算他们的心再亲密无间,他们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相望相闻不相亲。

展季闭上眼睛,生怕出声打破了此刻心意相通的静谧,然而姜莼却笑了。她低声用展季都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不过我帮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展季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面前这个巧笑嫣然、冰雪聪明的女子,是他一生中最温情却又最绝望的梦境。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展季表情的变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三分哀婉却又带着一分邪恶的笑容:“我的条件是——我可以帮助你设法废除鲁国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我死以后,你却要为我殉葬。”

“好。”他居然再度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就要突破姜莼的克制,她只能再度装作逗弄婴儿,将那泪意生生地隐忍回去。“若是你先死,我也一样。”半晌,她再度开口,换来他沉静的微笑。原来生死的然诺,许下的时候也可以这样淡静无波。

君夫人姜莼的侍者是这样向鲁僖公汇报这次柳林中的会面的:“夫人慈和端雅,季子恭谦有节,虽然无法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两人自始至终正襟危坐,恪守礼仪,甚至不曾正面对视一眼。”

“听说夫人快要离开的时候,展季抚琴作歌。”鲁僖公问道,“他唱了什么?”

“他唱的是:‘春风鼓,百草敷蔚,吾不知其茂;秋霜降,百草零落,吾不知其枯。枯茂非四时之悲欣,荣辱岂吾心之忧喜?’”

“果然是个冷心冷面的木头圣贤。”鲁僖公无聊地打着呵欠,“夫人居然想聘请他做公子显的太傅,可别把寡人的儿子教成根小木头。”

兄弟急难

虽然展季宣称要做个最能干的农夫,但是他种下的禾苗却始终长势不佳。鲁僖公九年的春夏季,鲁国经历了一场持续的大旱。这对于一向靠天吃饭的鲁国人来说,预示着又一个饥馑之年的来临。

这天,当展季完成了他对鲁国法典的最后修改,臧文仲忽然派人来找到他,说是鲁僖公执意要在城东烧死巫人来祈雨,故而请展季过去阻止。展季心头一片通明,臧文仲虽然对舅父殉葬之举不以为然,但也无法饶恕那些作乱的奴隶,对自己失职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此番很有可能是已布好了的一个陷阱。只是这个陷阱拿捏着自己的弱点,布得巧妙,让自己明知危险,也不得不走过去。

走到曲阜东门时,展季看见城门外的旷野上修筑了一个高大的祭台,三个巫人被绑在高高的木柴堆上,台下跪伏着大量前来祈雨的鲁国臣民。臧文仲远远见展季到来,眼中闪过一缕寒意。他走过去朝展季拱了拱手,不露声色地道:“文仲无用,还望季子费心劝谏国君了。”

“展季于劝谏之道最是不通,若是一语不慎,恐怕国君烧死的就是我了。”展季了然一笑,拢着袖子站在台下,竟然没有去见鲁僖公的意思。臧文仲又试探了几句,展季只是摇头。然而这一番动静,高高坐在祭台边缘的鲁僖公姬申已然看见。他不满两人私语,当下敲了敲祭台的围栏,冲着台下道:“展季,你来做什么?”

“来看国君祈雨。”展季躬身道。姬申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待到日晷显示时辰已到,主持祈雨的大司祭朗声吐出两个字:“点火!”

眼看几个礼官手持火把,就要点燃祭台上的柴堆,三个被绑在柴堆顶端的巫人早已吓得体如筛糠,偏偏被堵住了嘴无法出声,几乎憋得昏死过去。然而就在火舌即将舔上柴堆的瞬间,几个礼官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手上的火把就已不翼而飞。

不过姬申立刻认了出来,正是台下的展季纵身跃上祭台,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祭台四周卫兵的缝隙,仿佛那些密密排列的兵刃于他只是浮云一般。他的手甚至比他的身体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夺下了三个礼官手里的火把,把它们收成一束,轻轻一挥就灭掉了火焰。下意识地,姬申一猫腰躲到了慌忙列队迎敌的卫兵身后。然而展季只是随手抛开了熄灭的火把,再轻轻地拍了拍手掸去灰尘,方才撩开衣襟跪了下去。

“展季,你好大的胆子!”姬申见他垂手跪下,顿时多了几分胆气,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以最威严的声音呵斥道。

“展季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国君。”展季从容不迫地道,“若是雨水不至,天下人嘲笑我鲁国举动愚蠢,国君又要如何应对?”

“祭祀乃是我周朝各位先王制定的礼制,你竟敢说是愚蠢之举?”姬申提高了嗓门。

“我周朝的礼制,是祭祀时周天子用牛、羊、猪作为牺牲,诸侯用羊、猪作为牺牲,却从来没有听过用活人作为牺牲的。”展季反驳道。

“可是烧死巫人祈雨乃是古礼。”姬申说到这里有了些底气,便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当年成汤祈雨的时候,就把宰相伊尹捆绑了作为牺牲,果然求得大雨,那么寡人烧死几个巫人作为人牲又算得了什么?”

“国君说错了,传说中成汤是把自己捆绑了作为牺牲献给上天,躺在祭台上历时三日,才求得大雨的。”展季针锋相对地回答。

姬申一下子噎住了。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为什么臧文仲每次提到展季,都是既敬重又痛恨的模样。他向来随心所欲,此番领教了展季的厉害,心中便生出促狭恶毒的念头来,阴沉沉地笑道:“寡人自然比不了成汤,不过季子你一向被誉为鲁国的圣贤,跟伊尹也差不了多少啦。不知将你作为牺牲献给上天,会不会祈来雨水呢?”

“自然祈不来。”展季冷冷地回答。

“季子不必太谦虚。依寡人看来,上天见不得你这样的圣贤受苦,肯定会赐给鲁国大雨的。”姬申说着,径直吩咐手下的卫兵,“来人,给季子上绑!”

“且慢!”展季双臂一伸阻住卫兵,口中道,“国君既然要展季作为人牲,就烦请放了那些无辜的巫人。”

“展季,你这是在要挟寡人吗?”姬申不自觉地往后闪了闪身,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冷笑。

“展季只是用自己来劝谏国君罢了。”展季缓缓地磕下一个头去,“如果国君看到就连牺牲展季也换不来降雨,那就证明人牲并不符合上天之道,还望国君能废除这种做法。”

“好啊,寡人答应你。不过我们得先来验证验证。”姬申的目光须臾也不敢离开展季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然而展季却并未反抗,任凭卫兵取了绳索将自己双手反绑在后,连双脚的脚踝也绑在了一起。姬申挥了挥手,几个士兵便将捆得粽子一般的展季抬到祭台前方的桌案上,和那些猪羊的祭品放在一起。“我看这个位置挺适合你的,展大圣人。”姬申阴沉着脸说。

“只望国君不要忘了当着鲁国臣民许下的诺言。”展季答了这一句,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那里,再不开口。

姬申呆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趣,拂了拂衣袖,带领随从回宫去了。“季子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种自打耳光的事情来呢?不过你放心,等国君气消了,我会尽力说服他放了你。”臧文仲故作唏嘘地走到近前,摇头叹息了一番,也带着手下的门客和官吏打道回府。

天色渐渐暗下来,就连围观的百姓们也失去了兴趣,不断散去。到得夜间宵禁城门关闭之后,偌大的祭台附近只剩下几个倚着长戈打盹儿的卫兵,还有孤零零躺在台上的展季了。

肚子很饿,口很渴,被绳子紧紧绑缚的身体也麻痛难当。展季舔了舔干裂的唇,张开眼睛看着旷野下格外寥廓的星空,想起臧文仲离去时留下的“自打耳光”四个字,不由一阵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劝谏鲁僖公就是自取其辱,可是他一看到那狰狞的火把,听到祭台上巫人们被压抑的惊恐惨叫,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少年时期在鲁庄公墓园中的恶梦,仿佛那种彻骨的寒意又一次蛇一般地在四肢百骸游走,最后猛地窜到心脏狠咬一口,让他惊痛之中下意识地跃上祭台,阻止那些无辜的人牲死在自己面前,至于其后的代价,他已经顾不得。他自嘲地笑了笑,只觉得春夜的寒风并不比冬天逊色,吹得他的额角都有些发痛。

不出展季所料,第二天仍然是艳阳高照的晴天,别说下雨,连一点稍厚的云彩都没有。不过此刻是否有人围观展季已经无暇顾及了,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并没有多少热度的阳光却能将自己的嗓子烤得几乎冒烟,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炙烤成贵族廊下悬挂的风干猎物。台下似乎掀起了一场小小的争执,然而展季根本连睁开眼睛的精神也没有。再过了一会儿,有人在他耳边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大人,喝点水吧。”他才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那三个得救的巫人跪在自己身前,为首的一个手里捧着盛满清水的木碗。

一个巫人吃力地将展季的头抬高,另一个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水喂给展季喝了,垂泪道:“看这天色,几日内都断断不会下雨,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害了大人的性命?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吩咐差遣,我们赴汤蹈火也要请人来救你。”展季喝了整整一碗水,感觉精神好了一些,脑子也没有那么昏昏沉沉。他此刻全身僵硬,似乎发热又似乎冰冷,张开口费力地喘息几下,才终于吐出几个嘶哑的音节:“去求……君夫人。”

雄踞泰山的大盗盗跖这几天心情很好。经过多年的经营,在他传的文韬武略调理下,手下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九千人,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国的兵力,所到之处诸侯纷纷闭门。不仅如此,他还在泰山脚下抢夺了一块原先属于樊国的地方,开始修筑城墙,称为“顾王城”,打算作为今后安身立命的据点。当有人试探着问展雄是否想要就此割据称王时,展雄只是笑而不语,然而眼中的神色却越发亮起来。

这天展雄巡阅了喽啰们操练,又走到山寨大厅中检视了各个小头目奉献的财物,心怀大畅之下喝了一坛酒,便靠在自己的虎皮垫子上小睡。正梦到自己把前来迎战的官军将领踹了个仰八叉,展雄刚想开怀大笑,冷不防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曲阜的骞叟说有要事,一定要见头领!”

“这个老杂毛,连个盹儿都不让打!”展雄打了个呵欠,骂骂咧咧地坐直身体,没好气地道,“叫他滚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破袄,手提瓦盆棍子的老头出现在展雄的视线中。刚一脚迈进门槛,老头就跪倒在地上,颤巍巍地道:“头领,鲁国的君夫人叫我给您带了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连一口气都不让喘就命人把我用马车拉到山脚来啦。”

“这个麻烦的女人。”展雄派骞叟以乞讨为名混迹曲阜,原本就是为了探察城内动向,传递消息,因此虽然口中抱怨,倒也把骞叟递上的书信接了过来。他此刻睡眼惺忪,懒得亲自去读那卷帛书,随便朝着身边记账先生手里一塞,吩咐一声:“念。”

那记账先生认得的字有限,因此这封信念起来也磕磕巴巴,听在展雄耳中大致意思是:“我听说原先鲁国有一对兄弟,十二三岁时父母亲就去世了,道衰落无法生活,只能寄居在同族亲戚中。那个弟弟强壮英武,从小就有豪侠之气,因此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坊间少年们的头领,在街巷里耀武扬威好不威风……”

“姜莼那女人,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展雄笑骂了一句,端起酒杯又喝了一盅,“继续念。”

“收养他们的亲戚并不富裕,为人又悭吝,自然不肯白白养活这两个小子。他每天规定了很多活计要兄弟两人完成,若是做不完一天的工作就克扣一天的饭量。由于那个弟弟成天在外舞枪弄棒,呼朋唤友,因此他的活都是靠他的哥哥来完成。有时候哥哥实在干不完那么多活,没有挣到足够的饭食,就把自己的那份饭菜让给弟弟,宁可自己挨饿。因此等他们成年之后,弟弟长得高大强壮,哥哥却瘦弱得多……”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后来才拿出钱粮接济他,说要给他养老送终,是他自己不干嘛。”展雄脸有些红,辩解一般打断了记账先生的念诵,劈手把帛书夺了过来,“算啦,都在揭我老底,我还是自己看吧。”

他一脸不服气地展开帛书,顺着姜莼的笔迹看下去,渐渐地神色凝重起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了抓头发:“我为了不给庄公那个王八蛋殉葬而逃跑,竟然是哥哥代替我去殉葬的?这件事,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呢?也是,要不我跑了以后,官府怎么会放过他们……”对于殉葬事件,他记得的是自己仓惶逃命的艰辛,倒真没有想过留下的烂摊子是如何收场的。如今姜莼旧事重提,他自然很快分辨出了她话语的真假。他放下抓头发的手,将帛书继续往后面展开,忽然呀地大叫一声,一拍桌子蹿到骞叟面前:“什么?我哥哥现在正被姬申捆在祭台上祈雨?那不就跟猪啊羊啊一样么?”

“小老儿从曲阜出来的时候,听说的情形就是这样。”骞叟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展雄一声暴喝,几乎把房梁上的灰震落下来。

“头领你上次说了再不想搭理他,还让小老儿以后不用探听他的情况了。”骞叟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那时是恨他官迷心窍,却不知道他竟然替我去殉葬!”展雄急匆匆地来回走了两步,眼睛里都泛出红光来,“不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他以前既然能为我去死,我这次也一定要把他救出来!”说着他一抖身上的披风冲到门口,大声朝手下们叫道,“传我号令,立时集合队伍,我们杀去曲阜救人!”

盗跖的队伍向来来如电,去如风,几千人从泰山的营寨奔驰到鲁国都城曲阜,不过花了两三个时辰。而鲁国的守军,甚至没有发现这支擅长偷袭的队伍。当曲阜东门外高大的祭台落在他们视线中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远远地甚至无法看清祭台上的情形。展雄正喝令队伍暂停下来观察动静,忽而有人走到他的马前,叉手道:“头领,不如让手下先去探探动静。”

展雄低头一看,认得是从哥哥那里跑来投奔的奴隶乐土,当下点了点头:“小心些。若是见到哥哥,赶紧回来报告,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是!”乐土自到展雄寨中后,虽然靠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小队长,心里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昔日的主人展季。他此时主动请缨,离开了大队人马,偷偷往祭台的方向摸去。

此时已是鲁僖公姬申祈雨祭礼的第三天,鲁国君臣早上照例举行了一番仪式,就顶不住炙人的骄阳打道回府。傍晚时分由于宵禁,围观的百姓无法逗留。因此乐土靠近祭台并没有费多少精力,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巡逻士兵,无声无息地爬上了祭台的边缘。他绕过台上堆放的巨大柴捆,很快就看到了祭台前方安放的檀木桌案。借着天上洒下的水银般的月光,乐土一眼就认出了那侧身躺在案上,紧闭双眼的人正是展季。展季那被缚的四肢,干裂出血的嘴唇,枯槁如荒草的头发和微不可闻的呼吸无不像刀子一样戳着乐土的心,让他把一切命令都抛在脑后,唯一的念头,是要把这个人救下来。于是乐土爬到桌案边,轻轻在展季耳边呼唤道:“季子,季子,我来救你了。”

展季的眼睛动了动,勉强睁开一条线,却已经看不清楚面前的人是谁。然而下一刻,只做过奴隶和强盗却毫无救人经验的乐土却犯了一个大错,他用刀割断了展季手足上一直绑得死紧的绳子。早已昏昏沉沉的展季本能地迈步想要站稳,全身凝滞许久的血脉却蓦地通畅,引来一阵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了祭台上。

“谁在上面?”台下巡逻的卫兵听到动静,大声叱喝着,迅速往声音传出的方向包围过来。乐土眼看行踪败露,索性弯腰将展季背在背上,口中咬住自己散落的一绺头发,在第一个卫兵扑过来之前纵身跳下了祭台。然而才一跳下,他心头只叫了一声苦,四面八方竟不知从哪里涌来上百名的卫兵,手持雪亮的兵刃将他们两人困在当中。

“臭小子居然不听我的话擅自动手,这下子糟了!”听到远处传来的兵刃相交之声,盗跖展雄一口吐出咬在齿间的草梗,翻身上马,“没办法,兄弟们只能硬拼了!”他手下数千名强盗得了号令,纷纷呐喊,举着手中的木棍长戈就跟着展雄往城墙下冲去。然而饶是展雄不住催动马匹,他仍是在一箭之地外看到看守祭台的卫兵们放下吊桥,眨眼间便要消失在暂时开启了一条缝隙的城门后。不用说,展季和乐土也被他们带回城里去了!

展雄大喝一声,纵身从马背上飞扑了出去。他黑色的披风如同鹰隼展开的羽翼,手握的铜头长矛恰似鹰隼锐利的尖喙,整个人更是如同鹰隼一般在半空中滑翔。每当力竭坠落之际,他手中的长矛就会蜻蜓点水般在地面一撑,让他的身体可以借助这一臂之力重新凝聚飞跃的力量。众人目不交睫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长矛已连续在地面上点了四下,身体也从距离吊桥一箭之外迅速踏上了吊桥!

可是这个时候,城门已经轰然关闭,展雄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消失在门缝后的身影。看守曲阜东门的守军已经发现了展雄的到来,他们忙不迭地转动绞盘,拉动吊桥连同吊桥上的展雄朝着城门竖立起来。眼看着展雄就要被这巨大的木板压扁在城墙上,他已经变戏法一般用手中的长矛尖戳住吊桥一尺厚的外沿,借着反弹之力拧身一旋,便已稳稳地站在高高竖立的吊桥的顶端!眼看再继续收起吊桥无异于将那煞神一般的强盗头子自动送上曲阜城头,看守东门的鲁国守将情急之下,挥剑斩断了绞盘上缠绕的粗大麻绳,只听轰隆一声,由十多根粗壮原木拼接而成的吊桥重重地砸回地面,让展雄不得不重新跃回城墙下的荒地上。

“告诉你们国君,若是他不放了展季和乐土,我就指挥人马攻进曲阜城,把他的宫殿洗劫一空!”展雄叉着腰站在吊桥砸起的烟尘里,身后是九千强盗队伍。他虽然是仰望着曲阜城楼说话,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已足以让守将慌忙派人进宫,请示鲁僖公的旨意。

从被窝里爬出来的鲁僖公姬申听说盗跖兵临城下,急得鞋子也穿不上,一叠声地叫人快去传唤上卿臧文仲。幸而臧文仲倒不像鲁僖公这么慌张,他胸有成竹地向国君保证:“只要展季还在我们手上,就不怕盗跖敢做出什么举动来。”

出宫后,臧文仲快马加鞭赶到了曲阜东门,登上城楼对城墙下已等得颇不耐烦的展雄叫道:“来的可是我鲁国公子展的后裔展雄?”

“提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祖宗做什么,我现在只是盗跖而已。”展雄不以为然地回答,“你是来和我谈条件的吗?我已经盘算好了,只要你们放了我哥哥和乐土,我就提供给你们三千石粮食,也相当于求来一场春雨啦。”

虽然臧文仲知道展雄的粮食都是从各国的粮仓中抢夺而去的,却也不得不对这个强盗富可敌国的大手笔感到吃惊,加上展雄曾经救走了杀害他舅父的奴隶,臧文仲越发坚定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的念头。然而他是官场老手,城府极深,听了展雄的话后只是摇了摇头:“放了他们是可以,可你对你哥哥实在太不了解了。季子那种人,会心甘情愿跟你去做强盗吗?恐怕他还宁可死在祭台上成就他‘辱身救民’的名声吧。”

蓦地想起了兄弟俩上一次分手时的争执,展雄轻轻地哼了一声:“好吧,如果你们能让我哥哥重新担任士师的官职,我把给你们的粮食增加到五千石。”

“我鲁国虽然不是大国,但为了区区五千石就卖官鬻爵,也太惹人耻笑了吧。”臧文仲故意绕起了弯子。

展雄心中焦急,不欲与他争辩,索性道:“那你究竟要什么?”

“我要的是——你。”臧文仲不露声色地微笑道,“若是横行天下的大盗盗跖束手就擒,恢复季子士师的职位又有什么困难呢?只是季子固然可以代替弟弟去殉葬,现在要你用自己换得兄长的性命前途,恐怕是比较困难了。”

“好,我答应。”出乎臧文仲的意料,展雄竟然爽快地点了点头,“哥哥以前为我赔过一命,我这次也为他赔上一命好了。”

“盗跖的信誉,我臧文仲今日就斗胆信任一回。”臧文仲回头朝手下吩咐道,“把展季和那个奴隶放出城去。”

有人过来给乐土解开绳子,让他背着无法行动的展季走出城门。还未走上吊桥,乐土就看到展雄不顾身后强盗喽啰们的苦苦哀求,抛开一直紧握的长矛,伸出双手让臧文仲的手下用铁链牢牢锁了,连脚上也套上了沉重的镣铐。“头领,你没必要这样做啊……”乐土深悔自己的莽撞闯下如此大祸,扑通跪倒在地,对着被官差们架起来的展雄磕头哭泣。

乐土这一跪,连带将虚弱得人事不知的展季震得清醒过来。他勉力抬头,却正看见缧绁加身的弟弟被人粗暴地拖进城去。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模糊听了只言片语,此刻却下意识地撑起身子,对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喊了一声:“阿雄,回来——”

“这次还你一条命,我就不欠你什么了。”远远地,展雄笑着大声回答。尚未出口的话都被噎在喉中,展季猛地跪倒在地上,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在乐土的惊呼声中,他精疲力竭地昏厥过去。

恍惚中似乎有无数的脸出现在展季眼前,乖巧讨喜的孩子,聪明矫健的少年,冷漠嘲弄的青年……每一张脸都是展雄,他曾经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弟弟。或许是早已习惯了为他付出,如今他做出了报恩的举动,竟然让展季在昏迷中也感到惊惶不安。

“你醒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泠如山泉。似乎这个声音已经被他盼望了许久,展季心头一暖,睁开了眼睛。

“国君让我过来慰问一下季子。”士师府的后宅里,君夫人姜莼穿着正规的礼服,正襟危坐在展季的床边,庄重地道,“妾身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听说只有毛色纯正血统高贵的白牛,才可以被选作牺牲,供奉给上天。因此国君将季子作为人牲祈雨,也是看重季子端正无瑕的品德,并无丝毫怠慢之心。这一点,国君希望季子能够体谅。”

“展季明白,并不敢对国君有丝毫怨恚之心。”展季作势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姜莼止住了。她在宫人的簇拥下静静凝视着他病榻上的面容,用尽全力压抑着眼底泛上的泪光,轻轻地道:“这次天旱虽然损耗了国力,却由于季子和臧上卿的劝谏,没有损害到任何一个百姓。季子请安心养病,国君重新擢升你为士师的诏命很快就会下达。”

因为当众答应了盗跖不得不任命展季为士师,然后寻个借口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罢黜他,这就是鲁僖公和臧文仲的用心吧。展季心中通亮,却不得不按照礼仪以手加额,算是躺在病榻上叩谢国君的恩典。

“其实国君也听到过有人议论,说季子声名远播,既然在鲁国不得重用,为何不去其他国效力。国君也很想知道季子的想法呢。”姜莼眨了眨眼睛,以她和展季之间的默契,自然让对方明白这个想劝说展季去往他国求官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展季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她的用心,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回答:“以‘正直’二字作为为人处事的原则,在哪里会不被罢黜呢?如果要我学习阿谀逢迎,又何必离开父母之邦的鲁国?因此国君不用担心展季会逃到其他国去求取功名。”

姜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她虽然惦记展季,但碍于规矩已不能再多逗留一刻。于是她整理衣衫,站起来准备回宫:“季子好生休息,别的事情不用担心。”

“君夫人,展季还有一事相求。”展季见姜莼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撑起身子,“我弟弟展雄现下的处境,还望君夫人告知。”

“你不用管他。”姜莼才答了一句,就瞥见展季的脸色一片惨白,连忙道:“就在不久前,他的同伙闯进大司寇的监狱,把他救走了。”说完这句话,她背对着身后侍女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兄弟阋墙

鲁僖公九年的夏末秋初,鲁国上至贵族官员下至平头百姓,无不议论着两件新闻:一是素有圣贤之誉的展季依靠弟弟盗跖的势力,重新被任命为鲁国的士师;二是鲁僖公的新宠文姬生下了一个儿子,正室姜夫人和她的儿子公子显开始受到冷落,以后必定会上演争夺太子的好戏。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展季的耳中,他却一副听而不闻的模样,每天依旧在士师官署内办公至深夜。即使有人当面对他复任之事语带讥诮,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反驳。这年冬天,由展季重新修订的《鲁律》二十四卷被呈献给了鲁僖公。由于这部新律法限制了主人对奴隶的特权,遭到了大部分贵族大臣的反对,就连鲁僖公本人也在强打精神看完这部律法后,丢给展季一句“事关重大,容后再议”的话,敷衍了事。虽然早已料到这种结果,展季还是抑制不了内心的失望。走出宫门的时候,他看见君夫人的车辇停在白泥敷成的宫墙下,帘幕低垂,寂静无声,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怅惘之意。宫中争斗之险并不亚于官场,他们两人各自在一方泥淖中浮沉,除却彼此慰藉的一点灵犀,竟然是什么倚靠都没有。

紧了紧身上的衣衫遮住寒风,展季登上了牛车准备回士师官署。一路走,一路就看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衬得被牛车马匹碾得一片泥泞的道路越发幽黑。“请问是季子么?”牛车忽然停了下来,展季听到一个声音,虽然客气,却又似乎比雪花还要冰冷。他掀开车帘,看见站在牛车前的人赫然是同僚的大司寇,连忙下车来见礼。

“季子不必客气,下官此番是来求季子救命的。”大司寇的语气很奇怪,似乎并不是恳求,而是讥刺。

“展季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展季话未说完,大司寇已毫不客气地转身走开:“季子来看看就明白了。”

展季没再追问,只是跟着大司寇一路踩着积雪,步行到隔壁街上的司寇官署内。才一踏入官署大门,展季就明显感到这里的气氛竟然比雪地里还要冰冷,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极为复杂,似是恐惧又似是嫌憎。大司寇一直领着展季走到天井中,方指着门廊下一扇覆盖着白布的门板道:“那里躺着的是司寇狱的狱卒臼槐,季子不妨看一看。”

展季不明就里,稳住脚步走到盛放尸体的门板前,伸手揭开了遮蔽的白布。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首先映入展季眼帘的是一张可怕的脸。那张脸原本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普通人模样,却被痛苦扭曲,被鲜血涂染,惊恐地张着被敲落了门牙的嘴,狰狞得如同巫师所戴的鬼面。而最让人惊怖的是他的胸腹,被人一刀划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心肝处却是空空如也,空洞得让人想要呕吐。

“每一个被盗跖杀死的狱卒,几乎都是这个样子——这是第六个。”大司寇冷冷地解释着,“本来我也不想惊动季子大人,不过令弟的做法,似乎要把我司寇官署的人赶尽杀绝。甚至有些狱卒吓得辞了差事,举逃离曲阜城,却依然被人杀死在半道上。”

“说是盗跖所为,有何证据?”展季压制着内心的惊怒,尽力平静地问。

“如果我说这些尸体旁边一律写着杀人者盗跖的字样,想必季子不肯相信吧。”大司寇冷笑道,“不过被挖了心肝的这些狱卒,都曾经看守过被关押在这里的盗跖,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呢?何况,季子还可以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不是盗跖的字迹。”说完,大司寇招了招手,立时有人抬了一块石板来放在展季脚边。这是一块从街道上挖出来的铺路石板,边缘还沾满了泥土,可是石板上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五个字:杀人者盗跖。字作血红,一看就是凶手用手指蘸着死者的血写下的,那指力是如此强劲,以至于坚硬的青石都被划出了凹槽,盛满了死者暗褐色的血。

“这是盗跖的字迹么?”大司寇盯着展季蓦然苍白的脸色,咄咄逼人地追问。“是。”展季艰难地吐出这个字来,只觉脚下的地面一下子融化成了沼泽,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虽然用的是手指而非毛笔,但自小就看熟的字体欺骗不了他——这确实是展雄的字。

“连杀六人,剖尸挖肝。”大司寇在一旁盯着展季的一举一动,故意问道,“请教士师大人,这种罪行该判怎样的死法?”

“醢刑。”展季低低地吐出这种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名称,颤抖着手指把白布重新盖回去,勉强朝大司寇拱手告辞,已顾不得围观众人森然的冷眼。方才的景象彻底打垮了他的意志,让他眼前一片模糊,几乎连路也看不清楚。好容易转过了街角,他再也走不动一步,刚想扶着墙壁歇息一下,颤抖的手指却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蓦地跌坐在地上,将脸贴着冰冷的石墙,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鲁国的士师展季病倒了,而且病入膏肓,每一个医馆的大夫从他的房子里出来,都只是摇头而不发一言。在曲阜城内以乞讨为名打探动静的骞叟急匆匆地出了城,把这个消息带给了泰山大寨里的头领盗跖。

“你拼了这把老骨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盗跖展雄踞坐在他的虎皮垫子上,用白眼仁望着站在下手的骞叟,“说不定这是他们为了捉拿我设下的圈套呢?我现在要是落在鲁国人手里,还不被他们抽筋剥皮?不去,我才不去冒这个险。”

“头领说什么就是什么,小老儿告退。”骞叟并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大厅。

展雄挠了挠头,忽然觉得坐得极不舒服,扭过身换了个坐姿,却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正心神不宁之际,偏偏那个老不死的骞叟在外面敲起他的破瓦盆唱起了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这首歌的意思,展雄虽然读书不如展季多,却也是知道的:棠棣花的花萼花蒂紧紧相连,就像兄弟一样。兄弟就算有一个死在荒野洼地里,另一个也会不辞辛苦去寻找。而当兄弟像鹡鸰鸟在平原上落难一样时,另一个就会焦急地去帮助他,任何一个朋友也比不上这份兄弟之情……蓦地明白了骞叟唱的这首歌的意思,展雄总算找到了他坐卧不宁的根源。于是他靸上鞋子走到外面去,冲犹自卖力敲瓦盆的骞叟骂道:“老杂毛你别敲了,我不是聋子,已经听见啦。好好好,我这就去曲阜看我哥哥,就算是陷阱我也认了……”

“头领,小老儿在曲阜城要了十几年的饭,知道季子确实是好人哪。他每次见到我,都叫我‘老人’,把身上的钱送给我……”骞叟抹着眼泪说。

“他是好人,我就不是好人了?”展雄佯装不悦道。

“头领也是好人。”骞叟一时有些发愣,不知怎么表达才好,“你们兄弟都是好人,不过各自好得不同。头领救了小老儿的命,也救了好多奴隶的命,可是季子被称为‘淑问如皋陶’,夙夜为公,他朱笔下也不知救了多少蒙冤受屈之人哪……”

“得了得了,我不听你啰唆。”展雄笑骂,“我这就去收拾些珍贵药材看哥哥去,他那么点俸禄都不知怎么过日子。”他是个有决断的人,既然决定去探病,连一刻也不肯耽误就上了路。从骞叟口中,他得知展季告病后就离开了士师官署,重新搬回他城外柳林旁的小茅屋里去。以最快的脚程,展雄骑马到达曲阜的时候已是傍晚。

其时正是隆冬,田野里一片冰封雪盖,白茫茫地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连苍白的夕阳也隐没在柳林后面,展季的茅屋就在这片柳林旁。展雄心里着实有些担心展季的情况,然而却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感觉,他只是忽然觉得当哥哥近在咫尺时,他又极力想要逃避与他碰面。放缓脚步,一直踅到那间孤零零的茅屋门外,展雄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用上了踏雪无痕的功夫。

一阵狂风吹来,几乎要将这座茅屋连根拔起,甚至可以听得见抹在外墙的泥土断裂的声音。可是自始至终,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展雄侧耳在门口听了半晌,分辨出里面只有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方才大着胆子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药味,火盆里木炭快要烧尽了,微弱的红光映照出屋子里的大体轮廓,却根本焐不暖这四壁透风的陋居。展雄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凭直觉断定床上躺着的正是哥哥展季,“哥哥……”他试探着唤了一句,却没有人回答。于是展雄掏出怀里的火石,转身过去点燃了书案上的油灯,皱皱眉头对那盏油灯昏暗的光线表示不满,他举着灯走回床边,却猛地对上展季睁得大大的眼睛,不由哎呀一声:“哥哥,你吓死我了。”

“你才吓死我了。”展季淡淡地回答,似乎对展雄的到来既不惊喜,也不厌恶。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展雄似乎被哥哥冷淡的口气弄得有些泄气,便将肩上的褡裢放在桌子上,闷闷地道,“我给你带了些药材,你好好养病。”

展季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展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厚着脸皮走上来,摸了摸展季的额头,竟然冷得像块冰。于是展雄又捏了捏展季的被子,发现又薄又硬,而被子里面的身体还在微微地发着抖。“哥哥,你很冷么?”展雄问,“木炭在哪里,我帮你再烧盆火。”

“不用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好。”展季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透过油灯微弱的光看着床前的弟弟。他的大部分身体隐没在黑暗中,但四分之三的脸还凸现在光线里,染着淡淡的黄晕。他的鼻子很直,嘴唇也很薄,下颏上留着他喜欢的短髭,看上去就是一个英俊威武的男子汉。谁会相信,他做出了那样残害无辜的事情?

“哥哥,你有话就问吧。”展雄不喜欢这种被人观察的感觉,仿佛被一把刀不痛不痒地在头顶撩过,他宁肯对方痛痛快快地给他一刀。

“司寇官署里的狱卒,都是你杀的?”展季看着弟弟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果然是为了这个事情。”展雄蓦地冷笑起来,仿佛展季的这句话刺中了他的心,让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发作起来,“不错,他们都是我亲手杀的,一共六个人,全都挖了心肝。哥哥,我既然在尸体旁都留了名号,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果然是你……”展季只觉展雄这种嚣张恣肆的态度不啻于把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胸上,让他几乎连呼吸都无法为继,于是他只是急促地咳嗽着,不再说下去。

展雄站在一旁,不知道展季的模样究竟是不是伪装。然而屋内的药味却似乎越来越浓,当他意识到这是迷香时,他已经咕咚倒在了地上。掀开身上的薄被,展季从床上撑了起来。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卷麻绳,走过来扳过展雄被迷药熏得无力的身子,仔仔细细地将他捆绑起来。

“哥哥,你装病就是为了抓我么?这次姬申又许给你什么好处?”展雄死也想不到展季会使出这样阴险的手段,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紧紧盯着展季的每一个动作,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你的同伙呢?叫他们出来吧!”不论展雄怎样诘问嘲讽,展季都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将展雄绑得结结实实,他才站起身,想将展雄抱起来。然而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将展雄抱离地面,只好拽着绳头,将展雄横拖竖拽地拉出门去。

深夜的寒风凌厉得如同冰刀,一刀刀地割在兄弟二人的脸上身上。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得到身下的积雪发出吱嘎的声音,不大,却让人牙根发酸般地心悸。展季拖得累了,就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而仰躺在雪地上的展雄则始终无声地咧着嘴,似乎他伤心到尽头的大笑已被冻死在脸上,就连眼角的泪滴也被冻成了冰珠,在磕磕绊绊的拖行中滚落在冻雪里。展季的目的地是屋后那片空旷的柳树林,然而平时轻松到达的地方在这风雪之夜却仿佛远不可及。等他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将展雄拖进林子里,他便虚脱般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倒了下去,病骨支离的身体就像一堆树木折断的干枯枝条。就在展雄以为他晕过去的时候,展季却又爬起来,死命拽过绳头,将展雄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棵粗大的柳树上。

展雄始终冷眼旁观着哥哥的行为,似乎有恃无恐地看着他能做出什么事情。就在他以一种挑衅的眼神对应展季剧烈的咳嗽时,身上的剧痛唤回了他对自己处境的意识——展季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马鞭,重重地抽在他身上,直把他的棉袍也撕开一道口子,肌肤上也爆起皮开肉绽的灼痛。展雄没有出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展季,似乎不能相信从小就平和得有些淡漠的哥哥会用鞭子抽打自己。而展季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积蓄着力气将鞭子接二连三地抽在展雄身上,一共六鞭,鞭鞭见血。

“这六鞭,是为了让你记住被你残杀的六个人。”展季扔下鞭子,喘着气对木头人一般的展雄道。

“不用你提醒,那六个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展雄冷笑着回答。

“住嘴,先听我说!”展季难得地大声呵斥着,眼角却已是一片水气,“你从小就有主意,何尝听我完完整整地说过一席话?非逼得我今日将你绑起来再堵上你的嘴,你才肯老老实实听我说完话么?”“好,你先说。”被绑在树干上的人想要点头,却因为迷药的作用无法动作。

“父亲临终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我始终记着他的话,宁可自己挨饿受累,也决不愿委屈你一丝一毫。你少年时喜欢舞枪弄棒,惹是生非,甚至自作主张跑到庄公面前献艺,惹下殉葬的祸事,我都从未责备过你,因为我知道你本性纯良,任侠仗义,是正直之人。哪怕后来你落草为寇,大逆不道,我也知道你是劫富济贫,是为了解救天下受苦的平民和奴隶,不仅不以你为耻,反倒对你的胸襟和勇气暗中钦佩,否则何必把乐土送到你的身边?可是我没有料到,你的勇敢会变成暴戾,你的果断会变成狠绝!你说,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终于允许我说话了么?”展雄哈哈一笑,然而那笑声在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微弱,“我知道现在外面传言我每天都要炒人心肝下酒,可我根本懒得辩解。这个世上,有些人就是卑劣得如同猪狗,杀了他们是为天下除害!做好人的救星,做坏人的死敌,这就是我盗跖的理想,永不改变!”

“可那些被你杀死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展季怒道。

“他们?他们算什么普通百姓,他们是隐藏在人群里的恶魔!”展雄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开始在层层绳索间挣扎起来,“我为了救你,被臧文仲关进了司寇监狱。我那时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因此严刑拷打对我来说,早已是意料之事。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些狱卒,那些狱卒……他们的心地竟然会如此卑劣!他们六个人,大概很是乐见我这个强盗头子落在他们手里,轮番地戏弄我,侮辱我……他们对着我撒尿,在我的饭碗里放狗屎,还逼我……”

“别说了,你别说了!”展季忽然失控地喊出声来,眼泪潸然而下。那些监狱里的龌龊事情,他光是听一听都无法忍受,弟弟从小就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现在来求我不要说,可是我用自己换来了你的官职,我受罪的时候你在哪里?在衙门里摆你的士师威风吗?”展雄明知道这句话太过伤人,却忍不住要说出来刺痛对方,“如果不是姜莼救我出去,我想我被处死之前,就会在监狱里活生生地被逼疯了!那些狱卒,别看他们在外面都是一副老实憨厚的老百姓模样,可他们一旦作起恶来,比我这个强盗还要狠毒万倍!我就是要挖出他们的心肝,看看在每一个所谓普通人的心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邪魔!”

“够了!如果你是想要让我愧疚让我难过的话,你已经达到了目的。”展季踉跄了一下,被冰雪冻得麻木的双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报复呢?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恶魔,可是大多数人都用理智和慈悲在压制着它,国也用律法束缚着它,用礼仪引导着它,并非赶尽杀绝才能将它消灭!我看你也是被杀戮的快感引诱出了心底的恶魔,才选择了这样残酷的报复手段!我今日将你绑在这里受这天地的搓磨,就是为了灭一灭你被仇恨点燃的威风杀气!”

“哼,不要说什么天地,天地都是你们这些怯懦者逃避的借口!”展雄不屑地道,“姜莼告诉我说,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废除鲁国的人牲殉葬陋习,好吧,或许在那个浅薄的女人眼中,你是多么地高尚伟大啊,可是在我看来,你这个所谓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奴隶们只要摆脱了做人牲的可能性,他们的生活就会得到改善吗?天下的罪恶和不平之事就会减少吗?你敢不敢像我一样大声对天下说:奴隶也是人,我要让所有的奴隶都变成自由的人!”

“不,有些事情改变起来,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能成功。”面对展雄一贯自以为是的强势,展季平静的话语则显得虚弱,“每个人都只能做得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江湖里需要你这样的侠士,庙堂里却需要我的努力。你不知道,就算为了这一点你眼里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要耗费无数的心力……”

和以前一样,展雄并没有在意展季在说着什么,他只是陶醉在自己滔滔不绝的雄辩中:“诸侯里只有鲁国、秦国和宋国寥寥几个国还保留着人牲,而且不断遭到人们的反对,连鲁国上卿臧文仲,也对这种礼制不满吧。哥哥,你不过是挑拣了一项最容易的事情来标榜自己,就像你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名声一样,明眼人都知道若不是你自己宣扬出去,谁又会知道你半夜里搂着女人睡觉的事情?”

“坐怀不乱,呵呵,坐怀不乱……”展季蓦地笑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原来即使在知晓了一切之后,弟弟依旧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他蓦地一口血涌上来,尽数吐在掩口的衣袖上。

“哈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展季你看清楚自己,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展雄得意地笑起来,不遗余力地将话语化为利剑,刺向面前已不再招架的人。北风不断吹来,摔打着柳树林里干枯的枝条,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展季死一般地站在雪地里,定定地盯着被绑在树干上的展雄,只觉满心都是绝望。

“头领,头领你在吗?”远远地有人大声呼唤着,想必是在茅屋中寻不到人迹,便冒着风雪出外寻找。展雄的眼睛亮了,来时他惦记哥哥的病情,把手下的护卫远远抛在身后,直到这时他们才赶到。于是他大声地呼哨了一声,仿佛高天上雄鹰的长啸,即使再大的风雪也不能淹没。

“头领在那里!”远处的几个人顿时兴奋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柳林方向跑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无数的火把忽然在茅屋四周亮起,呛啷出鞘的刀剑声中,伴随着数声惊叫,那几个人影慌忙抽出随身的兵刃,迎向仿佛从地底下钻出的伏兵。然而长途跋涉后困倦的旅人终究敌不过早已蓄势待发的精锐,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冲出重围,却被毫不留情的阻击逼回杀戮的包围圈中。

“二喜、乐土、老羊头!”展雄的眼睛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他死命地喊着手下的名字,疯了一般挣动着身体,丝毫不顾本已凝结的鞭伤重新绽裂,鲜血汩汩而下。展季惊呆了,他方才心情太过激荡,竟然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包围而来的大队人马。等他终于看清从士兵队列后走出来的臧文仲时,展季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这老谋深算的上卿监视了起来。

“哥哥,原来你骗我来,是为了杀我的。”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兄弟在官兵的围攻中左支右绌,频频负伤,直到再也站不起来,展雄忽然放声大笑,“我果然有个好哥哥啊!”

此时展季已无暇向他解释,只是快步走到臧文仲面前去,开门见山地道:“臧上卿,你想杀了展雄?”

“此等悍匪,自然要当场格杀。难道士师大人还想留着亲自审讯,让鲁国上下见识你大义灭亲的壮举吗?”第一次看到展季一向冷静傲然的脸上露出失措的表情,臧文仲得意地笑道。

“季子!”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忽然朝展季扑了过来,瞬间被卫兵们重新砍倒在地上,然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努力仰着失血的面孔大声喊道,“季子,头领是真的担心你,才来看你的啊。你怎么能这样狠心,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呀!”是乐土,展季认出了这个倒在地上,全身糊满了血污和雪泥的人,只觉得心里陡然冷得缩成了一团。原来就连这个和自己相处了多年的乐土,也如此揣测自己的居心!

“别忘了,你是鲁国的士师。”臧文仲看出了展季眼中的交织的煎熬,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我可以不做士师,但我不能不做他的兄长。”展季挡在臧文仲身前,冻得僵硬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透着痛苦,“我此番以兄弟之情诱他前来,便只能以兄长的身份对待他。他杀了人,我心中恼恨,打他骂他望他改过自新,却决不会用亲情作为陷阱诱捕他,扼杀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儿温情。”

“展季,难道你想要包庇罪犯?”臧文仲怒道,“你不怕我一声令下,将你连同盗跖一并格杀?”

“一边是职责一边是亲人,展季左思右想,找不到两全之法。”展季苦笑道,“不过既然是我将他引来,也只能是我把他送走。所有的罪状,我一人承担便是。”

“好!”臧文仲目光一凛,咬牙朝身后发出冲锋的手势,顷刻间将展季陷入士兵的包围之中,其余士兵则冲向展雄被绑之处,争着要第一个砍下大盗的头立下首功。心中早已猜测到臧文仲的意图,展季蓦地如同一尾跃出水面的鱼,高高从百余人的包围中纵起,手中长鞭一甩,已将刺向展雄的兵刃卷在一处,四散抛开。然而这种孤注一掷的打法让他背后空门大开,虽然保住了展雄的安全,展季的后背却同时被两三根长戈撩过,鲜血顿时染红了被划破的棉袄。

“展季,你是赢不了的!”臧文仲见展季被重兵围困之下血湿重衣,却依然不肯放弃救护展雄,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原本一直指挥若定的鲁国上卿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展季身后大叫道,“快拦住他!”

“啊啊啊啊!”与此同时,在经过一阵摄魂夺魄的挣扎后,凄厉漫长的嘶喊从不远处的柳树林里响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展季身后,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被缚在树干上的人猛地仰头长啸,寒风中他的头发竟然如同海草般升腾而起,数道血箭也从他身上的伤口中喷射而出,而绑缚着他的麻绳,则在同一瞬间被生生绷断!被兄长出卖的痛苦和手下弟兄的惨状如同地狱的烈火烧毁了展雄的神志,让他激荡的内力突破了自身的束缚,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爆发而出,也闭塞了他对周围变故的感知。他的眼角裂了开来,血线如同泪水一般蔓延在脸上,让他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蒙上了血红的杀气。凭着一刹那的直觉,展雄飞身朝着臧文仲的方向扑去,就是这个人让他在牢狱中蒙受了非人的折磨和羞辱,他一定要亲手杀死他,挖出他的心肝!

几个卫兵下意识地挡在了臧文仲身前,却被展雄一手一个地抛开。他的手指仿佛变成了狮子的利爪,深深地陷入卫兵们的胸膛,拔出来时已是满手血红,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住手!”一个清厉的声音蓦地钻入了展雄的耳朵,让他的心蓦地一颤,眼前逐渐清明起来。借着火把的光芒,他认出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哥哥——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哥哥,指点自己武艺的哥哥,把微薄的食物留给自己的哥哥,可是也是这个哥哥,为了他的官位、他的名声,拒绝放走弑主的奴隶,用马鞭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甚至用装病的卑劣手段伙同旁人陷害他屠杀他的弟兄!这样的哥哥,究竟是手足,还是仇敌?

“展雄,你不能杀臧上卿。”展季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再度响起,让展雄放声大笑起来,这个时候还有谁能阻拦他想做的事情?他足下轻轻在雪地上一点,便已绕开了展季的阻拦,随手抢过一支长矛,朝着被士兵的盾牌重重保护起来的臧文仲冲去。一缕银光到处,密不透风的盾阵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呆若木鸡的臧文仲。此时的展雄似从天而降的凶煞,甚至没有人胆敢对上他燃烧着复仇怒火的双眸。臧文仲呆呆地看着雪亮的矛尖朝着自己刺来,灵魂早已被那双血红的眼睛烧成了灰烬。

然而,就在臧文仲闭目待死之际,一缕劲风从旁边插来,生生将游蛇般窜来的长矛阻隔在外。臧文仲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被人重重推开,等他在手下士兵的簇拥下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有人也夺过一支长矛与展雄缠斗在一起,而那个人,正是展季——方才还为了保护展雄与大队人马苦苦纠缠的展季。只是此刻,他的对手却换成了他方才一心想要保护的人。

臧文仲朝试图劝他离开的手下摆了摆手,坚持要留下来观看这一场决定了生死荣辱的决斗。他虽然不懂武功,却仿佛从兄弟二人绵密无隙的拆解中,看到了昔年鲁国英雄公子展在战场上大败敌军的风采。此时就连臧文仲也明白过来,展雄方才为了凝聚功力,根本没有看见展季为了维护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否则他又怎么能够忍心对展季下手?

然而,尽管招式师出同源,功力终究有高下之分。不过眨眼工夫,展雄手中长矛一绞,便将展季的兵刃绞得脱手飞出。尚不等围观之人惊呼出声,展雄已将矛尖往地面一戳,身体借助矛杆的弹力高高飞起,竟然再度朝着臧文仲藏身的方向当头扑下!仿佛早已料到了展雄的用意,展季在自己的长矛脱手飞出之际早已纵身跃起,一把接住了从高空上斜插而下的矛身,趁着长矛被展雄挑飞的冲力,竟然抢在展雄之前落在了臧文仲身前。他此刻背对展雄却已无暇转身,匆忙中将手中长矛背转,堪堪格开了展雄直刺过来的矛尖!

然而展雄早已被杀心占据,借着余势再度挺矛刺下,展季手中硬木制成的矛杆却陡然一弯,正正砸在展雄手腕之上,让他惊痛之下手一松,长矛脱手横弹而出。他虽然失手,这一击却倾尽了全力,矛尖险险与臧文仲擦身而过,飞弹的矛杆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展季的后心!只听啪的一声,展季猛地往前扑去,喷得臧文仲满襟都是淋淋漓漓的鲜血。眼看臧文仲下意识地就往卫兵身后跑去,展雄一不做二不休,足尖勾起长矛抬手抛出,笔直地朝着臧文仲的心窝射去。这一矛又准又狠,绝无虚发,霎时穿透了胸腔,带出一溜血红的烟花。

“乐土?”展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掷出的长矛插在了乐土的胸膛上,仿佛看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连头脑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都逐渐熄灭下来。他盯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人,哑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臧文仲?”

“季子说……不能……杀他……”乐土的手紧紧扶着刺穿了他胸膛的长矛,勉力在临死前多说出两个字来,“我……相信季子……他不会……害你……”

“乐土,别说了……”展季用手肘支起身子,刚想站起却又无力地跌跪在地上。他咽下喉中翻腾的血气,奋力向前探出手,握住了乐土失血冰冷的手掌——连乐土都选择相信他啊,为什么他嫡亲的弟弟却不肯听他一次?眼看乐土的眼睛缓缓闭上,展季终于攒起力气,对杵在远处的展雄道:“臧上卿的行事虽有错处,但单是‘恤民’、‘通关’两项策令,就改善了民生,让鲁国在内乱后稳定富庶。他如果死了,鲁国当下根本无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你难道忍心看到鲁国重陷内乱么?”

展雄目光复杂,嘴上却仍是强道:“鲁国乱不乱,与我有什么相干?”

哧啦一声,展季撕下了自己的一角衣袍,抛在身前冷笑道:“既然你连自己的父母之邦都不顾,那我现在与你割袍断义,你不必再叫我哥哥,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哥哥……”展雄正要反驳,展季已斩钉截铁般喝道:“闭嘴!你我已不再是兄弟,下次相见时只有官匪之别!”

“好!”展雄惨然大笑道,“你无情,我无义,从此展雄孑然一身,再无牵挂!”大笑声中,他突地飞身而起,三下两下就跃进了柳树林中,等官兵们反应过来想要追击时,展雄早已失去了踪影。

五外御其侮

一个月过去了,展季仍旧卧床不起,可鲁国的形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齐国国君姜昭一边暗暗在边境集结军队,一边跟鲁僖公姬申写信索借鲁国国宝岑鼎,这两条不祥的消息让重伤未愈的展季也忧心忡忡。齐国强大,自然不甘容忍卧榻之畔的鲁国,一向所缺的只是进攻的借口而已。

这天夜里,他照例醒后无法入睡,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微弱的夜光。藏文仲派来服侍他的奴隶阿四已经睡熟,茅屋附近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风吹着柳枝噼啪的声音。越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越容易想起一个人来。可是现在齐鲁交恶,她处于夹缝之中,又该如何自处?忽然,窗棂上响起了轻微的叩击声,一个声音轻轻地唤道:“季子,季子……”

“进来吧。”展季模糊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半开的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一个纤细的人影费力地从窗子爬进了展季的屋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展季的床边,跪了下来。屋内漆黑无光,展季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分辨出来来人是个女子。

“奴婢叫做姜絮,是即墨公主陪嫁到鲁国的侍女,现在我公主有难,请季子无论如何要连夜到甘泉宫相见!”那个女子急切地说着,似乎有泪水从她的脸上滴落在床边。

“她怎么了?”展季一把抓住了身下的被褥,用力压抑着自己的焦灼。

“昨日国君对我公主发了一顿火,然后就下令把她软禁在甘泉宫。我隐隐约约只听到什么‘私纵盗跖’之类的话,其他的便不知道了……刚才公主叫我逃出来给季子报信,说季子若天亮前不能赶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叫做姜絮的侍女哽咽着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这是公主交给季子的信物。”

入手的东西温润光滑,正是当初姜莼用来盛放蜂毒解药的小玉瓶。想起她在悬崖顶上巧笑嫣然处变不惊的模样,展季心中一痛,勉力道:“你先走吧,我马上就过去。”

“季子保重,奴婢告辞了。”姜絮担忧地看了展季一会儿,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无法出口。轻轻叹息一声,姜絮从窗户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中——季子,果然已经不记得她了啊。

“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姜絮的话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展季耳际,让他再无法在床上多呆一刻。他将小玉瓶握在手心里,用力想用双臂将自己支撑坐起来,腰骨处传来的剧痛却让他再一次跌倒在床上。柳树林边的一场生死相搏,让他本已严重的腰疾迅速恶化,即使静卧不动,冰冷的刺痛也会蔓延双腿,让他无法动弹。他早已料到这一日,是以心中竟没有当初想象的难过,只是耐心配合着医官的针砭治疗。可是现在,他却无法再等待下去了!闭上眼睛,静静地将丹田中的气息运转了几次,展季缓缓掀开被子,从床边站起。然而只迈出一步,一阵撕扯筋骨的痛楚就让他猛地往前跌去,多亏双手及时扶住桌案才没有摔倒。

“季子?”熟睡的阿四也被惊醒,连忙跑过来伺候,展季却倚着桌子摆了摆手:“去把医官留下的药箱拿来。”

打开药箱,展季取出一把细长的银针,摸索着往自己腰腿处的经脉穴位深深刺入。直到最后一根银针刺进腰侧,他一动不动地靠着桌子站了很久,方才松开紧咬的牙关,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阿四道:“我出去走走,你继续睡吧。”

每走一步,体内的银针就会带来灭顶般的刺痛,却也让他可以操控这具身体。虽然展季知道这样的法子无异于饮鸩止渴,可是他现在别无选择。月亮就要西沉下去了,无论如何,他要见到她。

甘泉宫位于宫城北部偏僻之处,虽然天气尚未转暖,展季走到宫外时已是一身的冷汗。此时天还未大亮,万籁俱寂,他仰头看了看一丈多高的宫墙,猛地提一口气,纵身往墙头跃去,却在勉强攀上墙头的一瞬间,重新跌落在铺满了残雪的荒草地上。他又尝试了几次,却都无法顺利翻越宫墙,最后,他只能精疲力竭地靠坐在地上,无奈地看着头顶的宫墙,这区区一丈的夯土,就阻隔了他全部的希望。

展季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生怕引来看守甘泉宫的侍卫,可是他也不能就此放弃。姜莼向来聪明,行事从不莽撞,此番她既然能说出生死攸关的话,那就证明她的处境确实是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联想起鲁僖公斥责姜莼“私纵盗跖”的话,展季隐隐感觉到这个秘密正是自己在柳树林中责打展雄时被臧文仲窃听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他害了她,他又怎么能不顾而去?围绕着甘泉宫的宫墙走了几步,展季根本找不到进去的可能,绝望的阴影逐渐笼罩过来,靠银针刺激保持力气的双腿不住地发抖,让他再也支撑不住地伏倒在地上,深深地喘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传进了展季的耳朵,让他猛地抬起头来。没有错,这阵细微的声响正是从墙内传来,若非这片宫殿实在太过冷清,他根本无法听到。心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拼命爬起身,伏在墙根一个直径只有几寸的孔洞前,伸手匆匆拔去了里面旁生的杂草。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朝那孔洞里吐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莼。”

窸窸窣窣的声音蓦地静止了,却在下一刻更加急促地朝展季的方向移动过来。“谁?”颤抖的声音透过这老鼠钻出的墙洞,隐隐约约地从墙内传来。

“我是展季。”他低声地应着,伏在地上的身体也不住地微微颤动。

“真的是你吗?看来我的预感没有错……”只这一句话,展季已可以清清楚楚地想象到,说话的人已是泪如雨下。他强忍着自己的泪水,努力凑近那个墙洞,强笑道:“你看,这就是常说的心有灵犀了。”

“可是,如果真的心有灵犀,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墙内的声音无限凄凉地一笑,不像责备,却像最深重的叹息。

他沉默了,他又怎么能告诉她自己是如何艰难才赶到了这里?“别着急,我想办法救你出去。”他趴在冰冷的残雪上,温柔地安慰道。

“不用了。姬申要我在这里考虑一晚,天亮时答应帮他写信给我哥哥,要他从鲁国撤军。否则一旦战事爆发,姬申就要用我和我的显儿作为威胁齐国的人质。”姜莼不屑地轻笑道,“没出息的姬申,关键时刻只想得出这样的法子,真替他丢脸呀。我才不愿意被这样的人胁迫,所以我刚才已经喝了金屑酒……”

“什么,你……”展季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瞬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他努力定了定神,才重新分辨出自己并非在梦魇之中。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没再犹豫什么。天亮的时候,姜絮会把我的死讯带到齐国军队里,作为他们冲锋的信号。”姜莼似乎有些兴奋起来,隔着墙在黎明前的夜色里笑道,“我哥哥的兵马很快就会前来攻打鲁国了,这个表面上仁信礼义实际上却虚伪残忍的国。我告诉你吧,我不仅派人从司寇监狱里放走了盗跖,还给我哥哥写了信,让他立我的显儿做鲁国的国君。所以姬申这下子恨死我啦,你是救不了我的。”

“我竟然不知道,你会这么恨鲁国国君。”展季苦涩地回答,内心里满是浓浓的悲哀。

“我原本也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我一向自负聪明,哪里能长时间忍得住姬申的愚蠢固执?他是早已对我不满,所以宁可去宠爱比我差一百倍的文姬,还扬言要立她的儿子做太子,你叫我怎么甘心咽下这口气。”姜莼苦笑道,“你别难过,我早就不怕死了,反正活着又有多少乐趣呢,就连见你一面,和你说一句话都实在太难了啊……”她说到后面声音已是极度哽咽,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用手掌不住地拍打着阻隔在身前的宫墙,“你看,我很快就要死了,我们还是连面都见不上……不过也好,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我才不想你看到我……”

原来她的心里,竟然埋藏着这么多痛苦,以前见面时,她都努力装出愉悦与闲适罢了。就算他知道,又有何用,无非徒增他的痛苦,对他她一向都是如此宽和和体谅。“很快会见面的。”展季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轻轻地应着姜莼的话,“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肯定会做到。”

“你是说我要你殉葬的事?不,不,我是开玩笑的,我不要你当真!”姜莼似乎慌乱了起来,“我要你来,是想告诉你把显儿救走,我怕我死了,姬申还会把他当作威胁齐国的筹码。如果你不知道把他藏在哪里,就送到盗跖那里去吧。我救过他的命,就是为了给显儿留一条后路……”

“好。”他没有多说什么,却听得出她的呼吸逐渐粗重,语声也逐渐透出痛楚,想是金屑酒开始发作了。尽管心里已痛得缩成了一团,展季还是强作冷静地问:“公子显现在何处?”

“在长宜宫。”姜莼说到这里,模糊听到展季挪动的声音,以为他就要就此离开,惊得唤道,“你等等,再陪我一会儿……你看不到我,就摸摸……我的手吧……”

“我不走。”展季知道自己一定会陪她走到尽头,轻轻动了动被残雪湿透的双腿,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泄露出痛楚的呻吟。他甚至暗自庆幸姜莼没有看见自己,否则若是看到他在路上蹭得满身泥土血迹,身上还扎满细长的银针,又怎会放心把她唯一牵挂的儿子托付给他?

他只能奋力地伸出手,想要穿过墙洞和她相握。可是那个墙洞实在太过窄小,无论他们怎样努力,他们的手指始终无法碰触在一起,唯一抓得住的只有墙洞里的泥土。他开始拼命用指甲抠着墙洞,想从那夯土中刨出足够手臂穿越的宽度,可惜,他的速度已追赶不上生命的流逝

“来生,我必不放开你……”当东方开始亮出晨光的时候,墙那头的声音逐渐细微下去,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也是。”他停下了徒劳的抠挖,低低吐出这三个字,霎时之间,泪如泉涌。

君夫人姜莼在甘泉宫自尽,居住在长宜宫的公子显失踪,这两件事已经足以让鲁僖公姬申焦头烂额,更何况所有的大臣此刻正聚集在大殿上,因为齐孝公姜昭亲自领兵伐鲁的事情等候国君的旨意。

姬申不敢上殿面对众臣,只单独在后殿先行召见了上卿臧文仲,哭丧着脸问:“岑鼎不是已经送过去了么,齐国为什么又要出兵?”

臧文仲搓了搓手,思虑了一下,才道:“这次齐军包围桕城,姜昭亲自领军,全身缟素,说是我国逼死了他的妹妹,定要打到曲阜来找国君问罪……”

“姜夫人才死,齐国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消息?”姬申一拍大腿,恨恨道,“必是那个贱人自尽前就已传出了消息,她临死前诅咒寡人竟是早有预谋!”蓦地想起自己将姜莼锁进甘泉宫时她那冷厉轻蔑的眼神,姬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臧文仲不敢对国君的宫闱之事置喙,只摇了摇头道:“其他国因为齐国师出有名,都不肯派兵驰援我国。可惜季友大将军去世了,否则还可以抵挡一阵。”

“废话!”姬申对臧文仲此刻一筹莫展的模样大是不满,“你是上卿,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若要硬拼,鲁国自然不是齐国的对手。”臧文仲叹道,“以前我们靠与齐国和亲来维系两国关系,平日里还不忘了对齐国小心逢迎,这才保全了国社稷。可是这一次……唉,我看不如找能言善辩之士前往桕城面见齐君,一来解释姜夫人的事情,二来陈说两国利害,说服他退兵。”

姬申无法,只得采纳了臧文仲的意见。可是使者从桕城回来后,却禀告说姜昭根本不听鲁国的解释,执意要兴师问罪,此刻已经发动对桕城的进攻了!

一听说战事果然打了起来,上至鲁僖公姬申,下至鲁国大大小小的贵族们都慌了神。大臣们聚集在殿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当前的处境,猜测齐军攻破鲁国后可能采取的手段,越说越是恐惧,却谁都无法拿出个对策来解决当头的国难。

“公子显是齐君的亲外甥,若是他在,齐君念在骨肉亲情或许会放过我们鲁国。”有人揣测说。

“可是姜夫人一死,公子显就失踪啦。听说文姬夫人一向把这个孩子视为眼中钉,会不会是她乘机……”另外一个人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周围的人却全都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刚刚点起的一丝希望又全部熄灭。他们心知肚明,姜昭、姜莼兄妹情深,一旦国落在了暴怒的齐孝公手里,那“国破亡”四个字,可实实在在是要连在一起写了。

“齐君不是最信任展季么?干脆让展季出使去说服他退兵好了。”面对这个主意,不少人频频点头,纷纷把目光落在了上卿臧文仲身上。

“别提展季了,他如今都是自身难保。”臧文仲摇头叹息道,“据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展季现在病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有力气去齐国出使。”

“那倒未必。臧上卿不如亲自上门去看看,现在火烧眉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众人的劝说倒是有些作用,臧文仲左右没有别的办法,便向鲁僖公禀报了对策,讨了一根出使的节杖,又唤了一个宫内的医官,亲自往展季的茅屋而去。

走到展季的茅屋附近,臧文仲一眼看到几个乡野小孩正在柳树林中玩耍,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然而他此刻心事重重,不曾深究,匆匆收了视线,带着医官走进屋内。伺候展季的奴隶阿四并不在,想必是出外担水去了,房间里只有展季一个人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臧文仲走过去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角犹有血痕,不由皱了皱眉,唤了两声。展季却没有一点反应。臧文仲欲待再唤,随行的医官却朝着他摆了摆手,俯身看了看展季的气色脉象,摇头道:“上卿,他是昏过去了。”

“那还不赶紧让他醒来?”臧文仲急道。医官无奈,只好取出一枝香草点燃了,放在展季鼻下一炙,果然让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季子,齐军发动进攻了,你可有什么退兵的法子么?”眼看展季的眼神渐渐清明,臧文仲迫不及待地问道。

“退兵的法子,我自然有。”展季似乎早已想过这件事,眼看臧文仲紧绷的脸上蓦地透出欣喜的表情,吃力地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只要能免除亡国之祸,什么条件你只管说!”臧文仲想也不想地回答。

“麻烦上卿将我书案上的竹简取来。”展季费力地指了指,额头上瞬间浮起一层薄汗。臧文仲连忙走过去将那卷竹简捧到了展季身边,解开皮绳,赫然看到首列写着《鲁律·卷二十五》的字样。

“这是我上次呈送给你们的《鲁律》最后一卷,和前面二十四卷一起完整地涵盖了鲁国律法的每一个方面,而这一卷的内容,是很多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废除人牲。”展季朝愕然的臧文仲淡淡一笑,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知道臧上卿对我修订的《鲁律》是认可的,只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赞成它。这一次要我说服齐国退兵不难,只要国君和诸贵族盟誓颁行新律,向整个鲁国宣布动用人牲者将以罪论,我马上就启程。”

“季子,你这不是在胁迫国君么?”臧文仲为难地道。

“是啊,是胁迫。”展季并不否认这一点,甚至有些毫不在乎地笑道,“如果不同意,我决不去见齐君。反正上卿也看得出来,展季已是风中之烛,或许都等不到国君来治我的罪。”

“季子你如此直率,并非为臣之道。难道你不怕身后声名受损吗?”臧文仲叹道。

展季虚弱地一笑,一字字道:“展季一生唯奉正直之道,不受恩惠所挟,不以强暴折腰,生逢厄运而无怨,死蒙谤毁亦无悔!”

“季子的‘直道’,文仲虽然屡蒙责难,却也由衷佩服。”臧文仲叹了一口气,捧着展季最后一卷心血,回到了宫中。

鲁国君臣原本听展季担保能让齐国退兵,大喜过望,却不料展季却开出个启用新律,废除人牲的条件。他们固然要保住今世的荣华,却也不愿放弃死后殉葬奴隶们服侍的安逸,顿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再作声。

眼看众人的脸上现出取舍两难的模样,臧文仲心知是该自己顺水推舟了。他原本就反对人牲,只是不敢就此得罪大多数贵族,一直隐忍不言,此时便站出来对鲁僖公道:“依臣的意思,莫如答应了展季的要求,毕竟一旦国破,别说死后,就连现世也保不了平安。何况臣听说不少地方开始用陶土烧成人俑代替奴隶殉葬,一样可以供奉死者,就连周王室也加以采用。还望国君三思。”

“事到如今,就依臧上卿之言。”姬申无奈地点了点头,“你去告诉展季,寡人答应他的要求,让他马上启程。”

“陛下……”臧文仲不动,小心翼翼地道,“展季说了,一定要国君亲自领着各贵族在閟宫盟誓,颁布新律之后,他才会动身。”

“什么?”姬申没料到展季竟如同蜇人的蜜蜂一般紧叮不放,当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冷笑道,“好,寡人这就命人摆设盟誓的祭坛。不过你告诉展季,若是他失败了,寡人就砍了他的头祭祀社稷,让他成为鲁国最后一个人牲!”

鲁国供奉历代先君的祖庙称为“閟宫”,启用新律的典礼正是在这里举行,意在禀告祖先,昭示天下。此番仪式虽然准备匆忙,却依然郑重肃穆。姬申耐着性子行完典礼,走出正殿嘘了一口气,一眼见到臧文仲正站在高台上了望远方,不由有些不满:“众位大臣都在閟宫盟誓,上卿却为何在此处悠闲?”

“启禀陛下,臣在此眺望,希望能够看到展季路过。”臧文仲行了一礼,埋着头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是吗?寡人也看看。”姬申爬上高台,向着远处的官道望去,却只看见远方黍麦青青,空山隐隐,并无一个人影。姬申有些不放心地问臧文仲:“展季启程是你安排的吧,可不能半路出什么闪失。你派了多少人护卫他?”

扑通一声,臧文仲跪倒在姬申面前,磕头有声:“陛下,展季坚持一人一骑独自出城,不要臣派的护卫。臣方才心头疑虑,找了伺候他的奴隶细细盘问,才知道公子显失踪那天,展季竟然独自出去了大半夜!于是臣联想起前往展季时的见闻,恍然大悟,定是展季从长宜宫劫去了公子显,把他混迹在柳下村的乡野小童中。此刻,只怕展季已经带着公子显出城去了!臣料不到展季重伤之下仍能偷越宫禁,未能早日觉察他的图谋,实在罪该万死!”

“你说的可当真?”姬申难以置信地盯着臧文仲,木然半晌,猛地跺了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派人把寡人的儿子追回来!”

一整天之后,臧文仲派出的精锐无功而返,即使他们已一路追到了死守的桕城,仍是没有看见展季和公子显的踪影,似乎那二人一马就这样消失在了泰山连绵的山脉之中。

“展季居然没有去桕城见姜昭,那他去了哪里?”姬申愤怒地拂去桌上的书简,指着臧文仲的鼻子骂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寡人被展季给骗了!”

“臣不信展季会失信。”臧文仲战战兢兢地说,“陛下不妨再耐心等等。”

“寡人的儿子在他手里,这叫寡人怎么等?”姬申一叠声地将拟旨的博士传进来,恼怒地道,“赶快昭告天下,有将公子显平安送回者,赏千金!而这个送公子显回来的人,如果不是展季的话——”说到这里,姬申冷酷地道,“寡人一定要杀了展季祭献閟宫!”

展季果然没有去见齐君,他离开曲阜时佯装踏上前往桕城的大道,半途却偷偷调转马头,从偏僻的小路折往齐鲁两国夹缝中的小国——樊国。因此鲁国君臣派来追踪他的骑兵从一开始就追错了方向。

“太傅,我们要去哪里啊?是去见我娘吗?”马背上,四岁的公子显转过小小的脑袋,好奇地问。

“我们啊,去见你师父。”展季一手驾驭着坐骑,一手扯了扯公子显身上围的披风,把孩子围得严严实实,“以后太傅不在了,你就跟师父好好学武功,好不好?”

“师父有太傅厉害吗?”年幼的孩子听不出展季的语气,只是兴高采烈地追问。

“他比我厉害多了,所以显儿以后也会很厉害。”看着孩子高兴得咯咯直笑,展季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

天快要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樊国地界的一座城池下方。这座城池有城墙,有城楼,甚至还有兵丁把守的城门,可却总让人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青砖砌就的门洞上錾着三个大字:“顾王城”。

“居然都开始称王了啊……”展季看着那嚣张已极的三个字,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差点身子一晃跌下马去。他连忙一手紧紧抓住缰绳,一手摸到后腰,把刺在那里的银针往更深处推了推。

“谁在城下,报上名来!”一支冷箭嗖地落在马前,把马儿吓得登时后退几步,也让马背上又冷又饿的公子显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柳下展季,要见你们头领盗跖。”展季跳下马搂住公子显,冲守城的强盗喽啰叫道。

城上的人显然大吃一惊,似乎商量了一会儿,终于没了声息。展季站在地上牵着马,耐心地在夜色中等待着,不时小声安慰抽抽噎噎的公子显。直到霎时之间,城头上亮起的火把晃花了他的眼睛,也让展季忽然明了这座“顾王城”显得古怪的原因:这座“城”里来往的没有一个普通百姓,容纳的都是盗跖手下的强盗和他们的眷。

“来的真是展季?”一个宏亮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带着明知故问的挑衅。

“绝无虚冒。” 展季一时看不清墙头上的人形,却听出这正是盗跖展雄的声音,看来对他而言,“展季”这两个字依然与众不同。

“那你可记得,你上次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展雄好整以暇地伏在城墙垛口上,眼瞅着展季被火光刺到的狼狈模样,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你我已不再是兄弟,下次相见时只有官匪之别。”展季挺直腰身,静静地回答。

“好记性!”展雄打了个哈哈,故作轻蔑地道,“那你此番就是来剿匪的了?难道你不怕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把你射成刺猬?”

“现在的盗跖都敢称王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我自然是怕的。”展季转头看了看马背上的公子显,“不过这个孩子乃是姜莼夫人唯一的血脉,你既受了姜夫人的救命之恩,对她的遗孤也该有所保护吧?”

“这小孩是公子显?”展雄仔细打量了一下马背上穿着粗布衣服、满脸都是灰尘的孩子,疑惑道,“你不用来骗我,他既是姬申的儿子,又哪里轮得到我来保护?”

“齐军攻鲁,姜夫人自尽,这孩子身处朝堂和宫闱漩涡中心,处境危险,除了你还有谁能保护他的安全呢?”展季凉凉一笑,坦率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展雄,“只要你肯救他,我一死又有何妨?”

展雄尚未开口,一直听得懵懵懂懂的公子显忽然一把搂住展季的脖子,复又大哭起来:“太傅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够了!”展雄不耐烦地吼了一声,顿时把公子显的哭声吓得噎了回去,“展季,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耍什么把戏,不过我展雄恩怨分明,他既然是姜莼的孩子,我就把他接进城来。至于你,就不必进我这强盗窝玷污身份了!”

吱嘎声中,顾王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可是展季仍然牵着马,站在原地不曾挪动一下。展雄走下城楼,站在门洞里望过去,发现展季苍白的脸上竟然满是冷汗。“把公子显递过来吧,难道还要摆你士师大人的架子,让我们跪拜吗?”展雄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麻烦你们过来抱一下孩子……”展季的手紧紧地压着马鞍,似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马儿来支撑。他抬起头看着展雄充满嘲弄的眼睛,想要解释什么,却终于放弃了。

“在我的地盘上,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展雄哼了一声,一个手下便强行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公子显,交给一个仆妇带进城去。

“你走吧。”展雄冲着摇摇欲坠的人吼了一声,转身命人关上城门,下狠心把展季独自抛在野地里。对于这个和自己断绝了兄弟情义的哥哥,他早已伤透了心——不,是伤得连心都没有了。

“展雄,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盯着展雄绝决的背影,展季忽然开口。

“快问。”展雄闷声道。

“我和你,究竟谁的武功更高?”展季松开了撑住马鞍的手,慢慢坐在地上。然而在展雄眼中,这个举动无非更印证了展季的傲慢薄情。

“自然是我。”展雄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是现在,可是以前呢?”展季锲而不舍地追问。

“以前?”展雄忽然愣住了,小时候哥哥亲手指点自己武功的回忆刹那间涌上心来。过了一会儿,展雄冷笑道:“你比我大,小时候你武功自然比我好些。”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超过我的?”展季问。

“你的问题太多了!”展雄蓦地转身,烦躁地喝道,“我不记得那么多七零八碎的事情!”

“你是不记得了。”展季坐在地上,憔悴的脸仰起来不再看向展雄,“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为了让你多吃一点肉,我到山里帮人背石头,不小心让山石砸伤了腰。大夫说要连续针灸几个月才能痊愈,可我哪里有钱治病,只在草席上趴了三天,就又照常出工做活儿。从此以后,我只要一练习武功,甚至只是用力稍猛,就会腰腿痛得走不了路,否则以我的脾气,又怎会任由自己的武功荒废下去?”

“我怎么不知道?”展雄站在远处,显然并不相信这个故事。

“你自然是不知道,对于我的事情,你从来就不曾关心过。”展季凄然一笑,带着说不出的伤心失望,“你那时三天两头在外与人厮混,偶尔回也只是兴高采烈地吹嘘你在外面的功绩,哪里会想到问一问你的哥哥为什么那么虚弱?展雄,别看你在那些奴隶们面前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可对我来说,你始终是一个只懂得关心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展雄轻描淡写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来提这个,算了,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这种施舍一般的语气让展季脸色更加苍白,可他只能别无选择地说下去:“我要你代替我到桕城面见齐君姜昭,说服他退兵。如果他不肯答应,你就用你的武功胁迫他立誓永不进犯鲁国。”

“我现在是顾王,什么齐国鲁国都跟我没有关系。”展雄冷冷地说,“你不是名满天下的圣贤吗?说服一个区区齐君应该不是难事吧。”他故意加重了“圣贤”两个字的读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邪恶的神情和无情的语调仿佛要表明,盗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怎么可以用旧时的情分去打动呢?展季一念及此,满心悲凉,忽而冷笑道:“你不能不去。你试着气行三焦,肌肤中是否有刺痛之感?”

“你……你怎么下的毒?”联想到上一次的陷阱,展雄勃然大怒,眨眼间便冲到展季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展季被笼罩在展雄高大的身影下,却并不回答展雄的疑问,闭着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道:“这种刺痛持续一阵即便消失,毒性却在血脉中日渐沉积。你若不肯去逼齐君姜昭退兵,你就拿不到我的解药。”

“展季,想不到你行事竟然如此卑鄙!”展雄隐隐觉察展季所言不虚,怒火更盛,一把将他掷在地下。他顺手抽出插在马鞍旁的白牦节杖,冷笑道,“好,我这就去桕城!”顿了顿,他又对着那道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的枯瘦侧影,添上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你可要好好等着我回来!”

展季望着展雄顷刻消失的身影,眼前顿时一黑,知道这一次展雄对自己已是恨之入骨,可是也唯有这样,才能逼这个无法无天的强盗头子为鲁国做事。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弟弟恨不恨他,他们兄弟还能不能言归于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了。

尾声丧乱既平

史书上对于齐孝公姜昭退兵的情形记载非常简单,大意是展季的弟弟一搬出齐鲁两国开国之君姜子牙周公旦的盟约,就让姜昭惭愧而去。实际上,当传出全军撤离的命令后,姜昭恨恨地盯着展雄点在自己喉间的节杖,不无讥讽地道:“想不到号称无拘无束的盗跖,居然也会俯首为鲁国的姬申卖命!”

“我不是为了姬申,是为了我自己。”展雄冷冷地盯着齐孝公被惊吓得苍白的脸,拉着他走到帐外去,“如果齐国吞并了鲁国,国力大增,哪里还有我盗跖在泰山附近的立足之地呢?”

“可是我妹妹死在姬申手里,这样的大仇让我如何不报?”姜昭愤恨难平地跺着脚。

“作为报答,我会好好教导令妹的儿子公子显。”展雄掀开帐帘,眼看着齐军将士因为能够平安回而兴奋地拔营启程,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得意地笑道,“如果让姬申的儿子也成为和我一样的强盗,再让他当上鲁国国君,我想姜莼夫人会很满意于这个结果的。”

从桕城返回顾王城,展雄不断抽打着胯下的骏马,恨不得一步就跨回据点。其间他不断地试着运气,却再也感觉不到先前那种刺痛的感觉,看来这毒真如同展季所说,已经沉积进了血脉。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却半分也消解不去心中的怨怒之意。咔嚓一声,他捏碎了手里的节杖,随手把它抛进了道旁的沟渠中。马匹奔跑带起的风声呼呼地从他耳边掠过,可他脑中想的,都是取到解药后如何折辱展季的法子。

好不容易回到了顾王城下,城楼上的喽啰们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立时一群人大开城门,殷勤地伺候展雄下马,簇拥着他往城内走去。“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看把你们高兴得!”展雄乐呵呵地骂道。

“我们固然是欢喜大王平安归来,却也听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呢。”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哦,什么好消息?老黑,你来说。”一边走,展雄一边兴致勃勃地问。

叫做老黑的是展雄手下的一名小头目,当初也是奴隶出身,此刻见展雄单点了自己回话,连忙答道:“大王还不知道吧,几天前鲁国君臣在祖庙宣布颁布新律,废除人牲啦!”

“废除人牲”四个字不知怎么,让展雄心头一窒,当下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么点小事。你们跟着我,废不废人牲又有什么关系,值得高兴成这样?”

“我们得大王救助,自然是生活在乐土中了,可我们是在为那些仍在当奴隶的人朋友高兴啊。”老黑看不懂展雄的表情,自顾有些伤感地道,“大王虽然救了我们,却救不了所有的奴隶,不像这道新法令一下,全鲁国的奴隶还有其他百姓都得了益处,再不用担心会被杀死陪葬,所以我们对修订新律的季子大人都感恩戴德……大王,大王?”眼看盗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老黑忽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了口。

“原来我只能救一群人,而他却可以泽被苍生。”展雄自言自语了一句,也看不出他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却唬得原本兴高采烈的手下们都安静下来,忐忑地看着从狱中逃回后越发喜怒无常的头领。

“展季呢?”一片沉默之中,展雄忽然问。

见众人一时都不敢答话,老黑壮起胆子指了指:“在客房里。我们看他是大王的哥哥,不敢自作主张。”

“嗯,你们都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展雄沉着脸点了点头,独自往客房方向走去。伸手捏了捏怀中姜昭亲笔写下的誓书,展雄的脸上慢慢换上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他在半路就已下定了决心,只要一拿到解药,就把这卷帛书直摔到展季的脸上去。猛地一脚踹开房门,展雄施施然地走进房中:“季子大圣人,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倒让展雄憋足了力气的一拳如同打在了空气里。他站住脚步定睛一看,狭小的客房里并没有展季,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蜷缩在炕角。

“骞叟?”展雄蓦地沉下脸,“你在搞什么鬼?展季呢?”

“大王恕罪!”骞叟不慌不忙地走下炕来,跪在地上,“季子已经走了,是小老儿放他走的。”

“什么?”展雄勃然大怒,一脚把老头子踹到了墙脚,“老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想找死么?”

“不是小老儿想死,是季子快要死了……”骞叟被展雄踢得喘咳了半天,哼哼唧唧地道,“大王现在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季子要是被你折腾两下,哪里还有命在?只怕大王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展季给你灌了什么迷药,你就这么向着他?”展雄怒道,“可是他给我下了毒,他走了我去哪里拿解药?”

“季子留下了一个小瓶子,他说你看到了就会明白的。”骞叟指着桌子道。

展雄背转身,一把抓起了摆在桌上的小玉瓶,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拔开小玉瓶的塞子,只闻到一股甜香,仿佛是花蜜的味道。花蜜……展雄苦苦想了一阵,忽然茅塞顿开——这个小玉瓶,是当初他把姜莼掳掠到悬崖顶上,姜莼用簪子扎了他之后看到的。那个时候姜莼说刺痛他的不过是普通的蜂毒,就算不用药过一段时间也就没事了。而这个小玉瓶里,装的便是蜂毒的解药。展雄忽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呢?明明展季根本没有对自己下毒的机会,最开始不过是利用自己的戒备心理出言讹诈罢了,直到自己耐不住近了他身,他才趁机把蜂毒抹在自己身上,越发坐实了自己中毒的假象,骗得自己不得不听从他的吩咐,充当鲁国的走狗。

“展季,你骗得我好苦!”展雄一把将怀中的帛书扯出来,连同手中的小玉瓶一起砸在了墙壁上。然后他猛地转身扯起骞叟,厉声道:“他去哪里了?”

“他说要去和一个要紧的人会面,央求小老儿放他走,小老儿实在不忍心就……”骞叟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落下泪来,颤声道,“大王,你和季子是兄弟,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开解的呢?季子为了修改律令废除人牲牺牲了那么多,如今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就不能对他好一些吗?”

“谁说他马上就要死了,我看他活得好着呢。”展雄冷笑道。

“真的,他是真的油枯灯尽了,我怕他根本就会死在半道上……”骞叟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展雄,急匆匆地道,“大王,上次你探望季子却落入圈套,真的不是他的意思!我在曲阜城找了几个当日围攻你的士兵探听过了,那一切都只是臧文仲的主意,而季子自始至终在拼命保护你!现在他往曲阜方向走了,求你快去救救他吧……”

愣愣地看着骞叟的哀求,展雄不明白,为什么除了自己,不管是乐土、骞叟,还是看守城楼的喽啰们,对展季都无一例外地充满了感激之情。究竟是他太善于伪装,还是自己真的哪里弄错了?满腔的疑惑不断融蚀着他的心脏,让他的胸腔蓦地抽痛起来。展雄忽然长啸一声,甩脱骞叟的拉扯冲出门去。等骞叟爬起来追到门口,展雄已经失去了踪影。

“上天保佑啊……”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虔诚地为生死未卜的展季祈祷着福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帮助展季,那是在听惯了鄙夷蔑视的“老东西”、“老杂毛”之类呼喝后,忽然被一声充满尊重的“老人”所引发的温暖和感激。

凭借多年来落草为寇的经验,展雄毫不费力地便确认了展季行走的路线,只是奇怪他并不往曲阜城内去,而是绕开了城墙走向城外的墓地。加快脚步,展雄果然在一片苍茫的荒草地上远远看见了展季的背影。虽然行走缓慢,但展季始终挺直着脊梁径直往前,哪里像是骞叟口中行将就木之人的模样?展雄咬牙切齿地寻思,看来自己又上了展季的当。

一念及此,展雄放慢了脚步,悄悄尾随在展季身后,一心要看看他这次又耍什么把戏。然而展季忽然停住了脚步,上身微微晃动,又伸出右手似乎想在空气中抓握住什么。展雄正奇怪于他怪异的举动,展季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展雄虽然吃惊,依然不敢现身,只躲在远处观察展季的动静。只见展季似乎在腰腿间摸索了一阵,便再度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只是身形比起刚才僵直了许多,似乎连膝盖都已无法弯曲。

展雄沉住气继续跟在后面,看着展季在一个又一个头前艰难地查看,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在地上。终于,展季扶住一棵小树,弯下腰,肩背抽动了一阵,就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耐心地等了许久,展雄发现前方伏在地上的人影果然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心里顿时有些慌乱。他一面提醒着自己加强警觉,一面小心地一步步走过去,最终看清楚展季侧倒在墓地的乱草丛中,双目紧闭,口中涌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领。

仿佛被惊雷击中,展雄愣在原地再也迈不开步子。面前这个孱弱得如风中残烛的人,果真就是他的哥哥展季吗?在他的记忆中,哥哥永远都冷漠而又坚强,不管碰到再大的困难,他都有本事默不作声地将它们扛过去。是什么时候,他坚韧如同芦苇的哥哥变成了一摊初春的残雪?

伸手想要将展季扶起来,展雄却蓦地缩回了手。他仔细看了看,难以置信地伸手在展季的腰间一拍,一枚深埋在筋脉中的银针沾着血丝跳到了他的手中。他咬着牙不断地在展季腰腿间拍下去,细长的银针便接二连三地从展季体内激出。握着满手的银针,展雄忽然觉得自己的眼里一片酸涩,一颗心更是被这些针扎得千疮百孔——哥哥是靠着这些东西才勉强走到这里的,那么他在顾王城给自己讲的故事,想必也是真的。只是自己那个时候压根就不肯相信他的话,不肯正视他已经掩饰不住的虚弱——不不不,那时还是对他说到的一点深信不疑,那就是他再一次给自己下了毒,就像相信他处心积虑要诱杀自己!展雄啪地一抬手给了自己狠狠一记耳光:展雄啊展雄,你怎么就如此混账!

“哥哥,哥哥……”举起袖子胡乱擦去眼里的泪,展雄试着唤了几声,昏迷过去的展季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展雄只好将手掌抵在展季的后心上,慢慢地将温热的真气输了进去。展季缓缓张开了眼睛,目光却有些涣散,根本看不清四周的景物。他一感觉下半身的麻痹逐渐缓解,便又用双臂强行支起身体,想要往前方爬去。

“你要去哪里?”身体似乎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耳边却又响起了一个遥远的声音,让展季一时分不清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他张开口,努力回答着那个仿佛从天上飘下来的声音:“我要去……见莼……”

“你说的,是姜莼?”展雄愕然问道,“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展季满是血污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我们彼此爱恋,却……连手也没有碰过。不过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她……”说到这里,他心神激荡,又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该死的!”展雄骂了一声,将展季扶起来倚着山石坐好,双掌中的真气源源不断地传进了展季滞塞的经脉中。然而他也明白,光靠自己的真气根本无法挽救展季秋叶般凋落的生命,可是这样的紧急关头,他又到哪里去找药?

“放开我……我要去见她……”展季微弱地反抗着,终于让心神不宁的展雄放弃地收了手,怒气冲冲地呵斥道:“你疯了吗?你和姜莼几乎没有说过几次话,如今做出这副情深意重的样子给谁看?”

“给谁看?”展季浑身一震,这样熟悉的语气,让他立时眼神一凝,认出了面前护持住自己的人。拼足力气挣脱展雄的双手,展季一时只想离展雄越远越好,却力不从心地扑倒在草丛中,惨然笑道:“大王说是谁就是谁吧。”事到如今,他无力再解释,也不屑再解释了,就算他说姜莼是他孤寂的旅程上唯一的温暖和慰藉,那个跋扈的强盗也是不会相信的。在那个强盗头子的逻辑中,“坐怀不乱”明显是沽名钓誉的戏码,而对无法接近的女子矢志不渝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展雄此刻已然后悔失言,却又拉不下脸皮来道歉。于是他用一贯强横的作风,小心地将无力挣扎的兄长抱起来,粗声粗气地道:“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那边……”展季勉力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展雄不敢再违逆他的话,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抱着展季走过去。绕过一个小山包,展雄蓦地看到一座新旁,跪坐着一个女子。

“是季子吗?”那个女子惊喜地转过身来,却乍见展季的模样,慌得几乎落下泪来,“季子怎么了,是你伤了他?”

“别多说了,赶紧去找些补血吊命的药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展雄终于见到可以帮手的人,焦急地大声道。

“我这里就有救命的药,你快用内力帮他化开!”那女子闻言,连忙从贴身处取出一枚药丸来,想要塞进展季的嘴里。

“慢着!”展雄喝了一声,取过药丸用舌头舔了舔,确保无毒,方才喂给展季吃了。接着他继续运起真气,毫无保留地往展季冰冷的身体内送去。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流离失所的少年时代,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冷淡残酷,只要有哥哥在,他就能够吃上饱饭,穿上冬衣。那个时候,哥哥就是他头顶的天空,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让他在惨淡的生活中还能保持一颗乐观豁达的心。那么现在,只要怀中一动不动的兄长不会离他而去,他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什么都可以舍得和放弃。

那个女子一直焦急地盯着展季神色的变化,却又不敢出声打搅了展雄,只能心中默念道:“公主,只要他熬过这一关,我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好好伺候他一辈子。”

过了良久,展季毫无血色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活气,慢慢睁开了眼睛,而展雄,则疲惫地坐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

“季子,你来看公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个女子轻轻走过去扶着展季,让他可以看清楚那座新的样子——虽然没能安葬在鲁国国君的陵寝中,好歹也占了个视野极佳的风水宝地,只不知道鲁僖公姬申在挑选这块墓地时,究竟是感念夫妻之情,还是慑于齐国的威势。

展季站不起身,只能伸手慢慢将墓碑的轮廓抚摸了一遍,对那个女子低低道:“谢谢你。”

“奴婢叫做姜絮,以前和季子说过两次话,不知季子还记不记得?”姜絮见展季神色有些茫然,暗叹了一口气,口中却依旧宽慰道,“方才季子服下的药丸,正是我公主从齐国宫中带来的回灵丹,现下还有几粒,只要配合刚才那位壮士的内力加以化散,季子的伤病都会好起来。”

听她提到“那位壮士”,展季这才想起来一般转头看了看展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心愿已了,大王若要报仇就请动手吧。”

“什么心愿已了,你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展季恹恹的神色刺激了展雄,让他蓦地跳了起来,挥着拳头想要鼓舞哥哥的斗志,“你还要继续做鲁国的士师,难道你亲手制订的律法不想亲自去维护它吗?实话告诉你吧,有我展雄在,你就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这句状如威胁的话对展季似乎引起了震动,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展雄,语气最终化作一派萧索:“大王还是不想放过我吗?”

“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展雄急得几乎要赌咒发誓,“另外,不要叫我‘大王’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明天我就把那僭越的‘顾王’封号给去了。”说到这里,展雄见展季只是垂着眼睛不作理会,只好厚着脸皮又道,“哥哥,我以前都是错怪你了,其实你再恼我恨我,也终究不肯亲手害我。哥哥,不管你要不要,我都要继续用内力给你疗伤,最好疗到我内力都散尽了,你就再也舍不得打我了……”

“胡说,你要是内力都散尽了,可怎么继续当你的……咳咳,当你的强盗头子?”展季呵斥道。

“只要我替天行道,行侠仗义,周济百姓,就算没有武功一样号令天下啊。”展雄嘻嘻笑了笑,见展季的面皮不再像方才绷得那么紧,又涎着脸道,“我还没有向你邀功呢,我已经逼着姜昭退兵啦。这下子我成了鲁国的功臣,哥哥就不要再恼我了吧。”

“可是你杀的那些人,我还是无法原谅。”展季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展雄身上,让他霍然明白,不管他现在立了多大的功劳,过去的罪恶仍然无法抹去。

“哥哥,我想问你,律法对一个人的惩戒究竟是什么目的?是为了让他改过自新呢,还是仅仅为了惩罚他的过去?”展雄站起身,惨然笑道,“如果是前者,现在的展雄已经脱胎换骨,将来只会救更多的人来赎却以前的罪过;如果是后者,不用哥哥你开口,我自己就自行了断!”

“到现在,你还是那么能言善辩,我说不过你。”展季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道,“尽管我不想承认,我确实自始至终都依靠着你的力量。别人说我是靠着你这个强盗弟弟才能做官,并没有错……”说到这里,他的嘴唇急剧地颤动起来,再也无法成语。

展雄看着展季痛苦不堪的模样,心里也莫名地难过起来,勉力笑道:“弟弟帮助哥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哥哥何必感到羞辱呢?其实在我看来,躬身去侍奉姬申那样的国君,才是真正的羞辱呢。”他停了停,嘻嘻笑道,“哥哥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万事都力求无愧于心,求不到就只责备自己。其实想得太多反而束手束脚,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啊。”

展季默默地将头靠在墓碑上,眼睫不住颤动,却不发一言。见哥哥并不反驳,展雄又犯了老毛病,滔滔不绝地越说越高兴:“哥哥不用担心,骞叟那个老杂毛——哦不,是老、人、唱的那首棠棣歌简直说的就是我们的故事,后面早都预言好啦。我记得那歌儿后面唱什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还有妻子好兄弟好什么的,哥哥你可不能不相信……”

“这位壮士……”姜絮适时地打断了展雄的聒噪,“季子还很虚弱,让他多休息一下吧。”啊!展雄连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出声。

“公子显还在顾王城,此番劫波既平,你还是把他送回鲁宫去吧。” 展季养了一会儿精神,不放心地开口。

“等哥哥多将息两天,亲自送公子显回去吧,免得在姬申面前不好交代。”展雄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以后会找机会教他功夫。有我这个师父罩着,他就不用愁什么了,也算是我报答姜夫人的救命之恩。”

展季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摩挲了一下身旁的墓碑,眼中渐渐湿润。

展雄一愣,知道哥哥又想起了姜莼,不敢再饶舌。可是他随即看到始终护持在展季身边,温婉柔和的姜絮,终于感觉到一颗心缓缓放下。于是他偷偷问姜絮:“你方才说以前和哥哥说过两次话,是什么时候?”

“那两次都是奉了公主之命。”姜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某个冬夜,虽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但那清冷的房间和温暖的怀抱,让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一个人。如今尘埃甫落,前程迢递,她已决心陪伴那个人抵御日后的一切风风雨雨。只是这个秘密,她永远也不会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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