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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弦

作者:萧如瑟

上期提要:文靖与萧氏师兄妹随行,命悬一线。萧玉翎百般回护,二人情意日长,忽闻一夜战报至,剑门雄关失金汤。蜀中道上传烽火,群雄合州拱卫忙。懵懂少年郎,又入是非场;痴情俏冤,孤身夜带刀;乱世小儿女,蔼蔼栖穴岩。

第十回 何惧鞑子汹涌势聊发老夫少年狂

一连数日,阿术都在城外挑战,宋军哪还敢轻易出击,死守不出。梁天德上次立了大功,王立甚是器重,命他暂代向宗道之职,约束近万军马。众人各司其事,无暇来扰他。文靖自然胆大了许多,又不用打仗,他便苦中作乐,除了陪陪玉翎,便是揣摩"三才归元掌"的奥妙。这小子不懂什么武林规矩,也不避嫌,不明之处,竟和玉翎商榷。

玉翎虽然不懂九宫图里的奥妙,但她师父是天下寥寥可数的大高手。她耳濡目染,武功虽不十分厉害,在武学上却见识极高。听文靖说出难处,她就大致明白关键所在,又见文靖如此信得过自己,当下也不藏私,俨然成了文靖的师父,随意指点。有时二人还口说手比,推演武功。玉翎为了让他明白许多关键,先将本门武功招式演示出来,然后再与文靖一同思考如何闪避,如何破解。要知道,公羊羽和萧千绝二人势同水火,就是武功也是彼此相克,但阴阳反正、相克之余,也有相生之道。他二人若斗起来,固然难分高下,但若相互切磋,则有异乎寻常的奇效。此等奇效便是萧千绝与公羊羽也未必想得到,或者根本不愿去想的。但此时玉翎文靖不拘门户之见,将这奇效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文靖正是进展最快的时候,如此一来,精进之神速,端的超乎想像。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文靖正与玉翎钻研武学,忽听得敲门之声,吃了一惊,只听门外白朴道:"千岁,属下有事相禀。"文靖红着脸出了门,却见白朴神色凝重,迥异往日。他欠身施礼,沉声道:"蒙古皇帝到了。"文靖心中猛地一跳,蓦地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在白朴的陪同下,文靖步上城楼。

远处蒙古大军的旗帜漫山遍野,遮天蔽日,士兵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列阵若云,纹丝不动。大江之上,艨艟斗舰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 反观合州,城头上百十口巨锅,煮着火油,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巨石滚木,堆积若山。城中数十万百姓也被驱逐,精壮男子尽皆上城守卫,妇孺老弱推车牵牛,搬运木石。

胡笳数声,悠悠飘起,金鼓擂动。蒙古大军发一声喊,仿佛晴天霹雳,山川也为之颤抖。蒙古水师数百小舟载着干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顺流而下,向宋军水师冲来。被撞上的大船,迸发出耀眼火光。吕德指挥水师,一面灭火,一面移开阵形。

史天泽站在船头,仰望宋军水寨,见其分散,大旗一挥。刘整号令水师,借着水流之势,奔腾直下,欲一鼓作气,冲开宋军。吕德发令,宋军箭如飞蝗,火炮巨响。蒙古士卒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从船上跌落,几艘战舰被火炮铁砂打得粉碎,在江心打着转,缓缓沉没。江边蒙古大军摆开巨弩飞石,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箭来石去,巨声震耳。半炷香的功夫,双方战船便撞在一处,船上战士东倒西歪,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在大江上厮杀起来,只见鲜血横流,江水殷红。

陆上鼓声更加激烈,蒙古大军踏着撼动天地的步伐,开始移动。前方二十人一队,推着高约五丈,半尺来厚,上面裹着牛皮和毛毡的挡箭牌,向城头进发,后面是大弩和木制大炮。宋军将火油涂上了箭矢,火箭点燃了引信,带着密集的呼啸声,向城下倾落。火光伴随着鸣爆声在挡箭牌上闪现,裹着烈火的巨木撞在上面,烧透了牛皮和毛毡。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焦黑,蒙古大军发出凄厉的喊声。机栝的摩擦声中,弩炮向城头打来,二十斤重的石头接二连三地撞在城墙上,发出巨响,地动山摇。

林梦石传下号令,破山弩绞起,二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烟尘四起,惨叫不断,挡箭巨牌纷纷破碎。破山弩连发五次之后,蒙古大军暴露在宋军的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气散出缤纷的光芒,每闪过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滚动的人体,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蒙军拼命发射弩炮,向高不可及的城墙做徒劳的还击。后面的大军开始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向上猛冲,将云梯搭上了城头,蚁附登城。宋军的巨石滚木落下,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着倾倒出来,滚烫的火油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烧透了铁甲,贯肌洞骨,在内脏中沸腾,数不清的蒙古士兵带着可怕的惨叫声掉下了云梯。

近百名蒙军推着巨大的撞车抵至城下,一锅火油伴随着矢石兜头落下,撞车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带着飞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沿着山坡向下滚落,留下一团一团的肉饼。蒙古军队不支溃退,这时候,鼍鼓的巨鸣密集地响起,稍稍后退的蒙古人又疯了般向前猛冲。

文靖已经看得嘴里阵阵发苦,几欲呕吐。眼见蒙古大军后退,正松了口气,哪知一阵鼓响,对方又冲了上来。他颤声道:"怎么回事?" "鞑子皇帝到了。"王立眼中喷火,指着远处。文靖遥目看去,只见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

蒙哥勒住西域神驹"逐日",遥望城下的厮杀,面肌微微抽动,阴沉沉一言不发。

"大汗。"兀良合台小心翼翼道,"如此攻打,不是办法,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尽地利,易守难攻……" "嗖"的一声,蒙哥的马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

"我十六岁随拔都汗西征,横扫天下,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哪能挡我?"蒙哥刚毅的脸上透着炽热的光芒,好像天上的烈日,让人不敢仰视,"想你父速不台何等骁勇?你身为他儿孙,竟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下马拜倒,大声道:"臣下愿率军进攻东门。"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个着蓝袍的是伯颜么?"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每开弓,城头必有一人倒下。"正是伯颜。"他道。

蒙哥淡淡一笑:"听说破剑门是他的功劳,今日一见,果然骁勇。我要见他。"号令下去不过片刻,伯颜便已飞马赶来,翻身叩拜。"抬起头来。"蒙哥沉喝。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二人对视良久,蒙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不怕我么?" "臣下问心无愧,又有何惧?"伯颜淡淡地道。

"好个问心无愧。"蒙哥抬手道,"起来吧,神箭将军。"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顿时明白,蒙哥赐了自己"神箭将军"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了。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定颇有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不攻?"蒙哥一呆,随即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之险峻不下剑门。但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之良将精兵,大都在此。若是连续攻打,只怕难下。"伯颜侃侃而谈。

"唔!"蒙哥面沉如水。伯颜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六分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谨守险要,断去合州的陆上救援。然后西破成都,横扫蜀中,取其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立水寨,操练水师,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只要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败。"蒙哥摇头道:"这虽然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时光。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十年时间,才能破这个宋朝么?"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但见兀良合台冲自己微微摇头,不由得将一肚皮的话咽了回去。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惨烈的厮杀,默然半晌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蒙古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异常沉雄,仿佛天边响起的闷雷。伯颜与兀良合台对望一眼,心弦微颤,知道他这句话一出,无疑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兀良合台略一迟疑,道:"如今哪里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 "我派一万怯薛军给你。"蒙哥道。怯薛军乃是蒙古大汗的亲兵,如今调派给兀良合台指挥,可见蒙哥对兀良合台之器重。此言一出,众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蒙哥望了伯颜一眼,道,"神箭将军在此,有谁伤得了我么?"伯颜闻得此言,不由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拜伏在地。"擂鼓三通。"蒙哥目中精光暴涨,"将号角吹起来。"马腿骨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巨大的羊角号在空中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停下手中的令旗,遥望远处飞扬的尘土。"爹爹要攻东门么?"他心想。回望蒙哥汗的白毛大纛,阿术眉头微耸,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愁意:"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用数千人马扼守,乘隙攻打,还可出奇制胜,若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大汗……大汗莫非想孤注一掷吗?"思忖之间,东门已展开激战,大弩在山坡上架起,矢石漫天飞舞。蒙古的战士提着刀枪,抬着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十二分的崎岖不平,城墙与不远处的小冈形成一个细长的峡谷。宋军箭矢如雨落下,蒙古大军开始出现骚动,原来那些怯薛军都是贵族子弟,虽然精壮,但平日护卫蒙哥,少经战阵,更未攻打过城池,挨了几下狠的,便有人乱了方寸。一时间,两万人乱成一锅稀粥,挤在峡谷中,前呼后涌,进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墙之上活活挤死。兀良合台见状,拍马上前,大声吆喝,欲重振阵形。宋军见状,矢石更急,蒙军死伤惨重。

李汉生率军突出东门,趁乱大肆杀戮。梁天德一马当先,刺杀数人,觑得远处银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拍马上前,放下长枪,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看的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好似一条长蛇奔来,拍马急闪,哪知那九箭每一箭都有不同的劲道,到了中途,前后相撞,顿时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窜,将他躲闪路子一下子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中一箭贯穿右眼,当即落于马下……

初战小胜,给愁云笼罩的合州城带来些许生气。李汉生作东,将领们在太守府里面宴饮,彼此说些恭维话儿。文靖独坐阶上,失魂落魄,盯着手中的酒水发愣。闭上眼睛,眼里满是妖艳的血色。他仿佛看到一双手紧紧攀上石垛,锋利的刀刃斫在上面,鲜血四溅,手的主人发出凄厉的嚎叫,渐去渐远,最后没入浪涛一般的喊杀声中,再不可闻。

"为什么呢?"文靖心头空空荡荡,"为什么那些蒙古人这么蠢?为什么没有人爱惜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要流那么多血?难道人与人就不能和睦相处,非要彼此残杀么?"文靖思索再三,始终无法索解。庭下的喧闹让他睁开了眼。有几名将领喝得醉了,抢着跟一名舞伎搂抱,王立捋须微笑,其他人也跟着笑闹。

"我累了,先走一步。"文靖站起身来,披上蜀锦织就的披风,在将领们错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经过冷清清的长街,远处传来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文靖坐在软轿里,昏昏沉沉,他真的有些累了,从骨子里累了。

"我师妹呢?"冷冰冰的声音好像从阿鼻地狱中飘起,让文靖神智一清,通体冰凉。掀开水晶帘,只见长街的尽头,一道幽暗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巡逻士兵的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凝着风干的血迹。白朴翻身下马,脸色阴沉得可怕,缓缓道:"你这个疯子!" "我师妹呢?"萧冷的声音好象魔咒一般撼人心魄。白朴冷笑:"你想见她么?那就束手就擒,拿你的人头去见她。"萧冷眼中透出锋利的光芒,一字一顿地道:"一天不见她,我就杀一百人;十天不见她,我就杀一千人;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屠尽合州城。"守护的卫兵们被他的杀气夺去了勇气,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萧冷身形一动。海若刀的蓝焰在夜色中凝结,笼着惨淡的月色,飘了过来。

"铮"的一声,白朴的折扇迎上了刀锋。两人在半空中交上了手,瞬息间连拆六招,钢屑纷纷飘落。白朴的精钢折扇在这六招之中,被海若刀砍得支离破碎。他只好丢了破扇,以空手对敌,不时欺入刀光之中,去夺萧冷的宝刀。

两人交手十余回合,难分胜负。这边侍卫们也回过神来,掣刀冲上。哪知还没走近,便倒了两个。其他人一愣,绕成一圈不敢上前,只听白朴喝道:"好伙,你还有暇他顾呢?" "哼!"萧冷从鼻子里冒出声音,"这种草包越多越好。"他的"幽灵移形术"最适于群战,飘忽来去,让对手防不胜防。

文靖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否该上前相助。忽听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梁天德、严刚、端木、刘劲草一干人正匆匆而来;又听喧哗之声,街那头涌出不少士兵。刘劲草见了萧冷,分外眼红,不待马到,纵身跃起,松纹古剑挽了个花,飞刺过去。萧冷见状,知道今日难以讨好,匆匆挡了数招,纵身跃起,向屋檐上落去。梁天德张弓搭箭,"龙生九子"应弦而出。萧冷身在空中,海若刀舞成一团蓝汪汪的光轮,挡了直奔要害的八箭,但终究仓促阻拦,难尽全功,第九箭正中肩井穴。

他身形一晃,飘落在楼顶。白朴立时跟着跃到。仓促间,二人只换了一招,萧冷就形同魅影,倏然而逝。白朴也随之隐没。刘劲草与严刚也跃上房顶,但已不见二人身影,四处打量一番,悻悻落下。梁天德纵马过来,回顾文靖。父子二人凝目对视,文靖低下头去。这些天事事突兀,二人一直无法单独相处。文靖又害怕提起私逃一事,挨老爹责骂,故意躲他。梁天德就是有满腹的话,也无法说出。此时忍不住口唇微动,想要招呼,但踌躇再三,终于把话吞了回去。

文靖被他看得害怕,低下头盯着脚尖,忖道:"他这眼光好像要杀人似的。若是往日,定被他一顿好揍。"屋檐上白影一闪,白朴从屋檐上落下,苦笑道:"那厮好生滑溜,方才白某虽打了他一掌,但还是被他逃了。" "无妨!"王立已闻风赶到,弄清原由,道:"让我传下军令,搜索全城,把合州翻个底朝天,就不信逮不着他?"白朴摇头道:"此事不妥,如今大战正酣,不知何日方休。若是扰民过度,只怕不好。"王立不以为然,"嘿"了一声,向文靖道:"千岁以为如何?"文靖望了白朴一眼,道:"白先生说得有理。"王立又碰一个钉子,讪讪地缩回头去。白朴冲文靖微微点头道:"不用搜城,我自有办法逼他出来。"

第十一回 偶有奇谋挫强敌还需壮士抛死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蒙哥因为损失了一员大将,急怒攻心,更是不分昼夜地催动大军,倾力攻城。合州城中宋兵人人均对凶残的蒙古兵痛恨已极,打起战来个个卖力。宋蒙两方势均力敌,是以激战十余日,势成僵持,胜负难分。蒙古军队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不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顽强,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于是拼命抵抗,老幼妇孺,皆不落后。

文靖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看得他欲哭无泪,心如刀绞。在场时还稍稍好些,回到府里,每每想到沙场惨象,他就忍不住噩梦连连。到了第五日,终因心力憔悴,病倒在床。但大战正酣,众将重任在肩,都只是来探视一下,便匆匆去了。梁天德碍着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亏了月婵,无微不至,服侍了他两个昼夜,文靖方才退烧。但他不用上城头,没有了心病,默运内功,流了一身热汗,加上大夫药物补养,月婵护理得当,三天之后,便去了风寒,落地行走。

文靖稍稍痊愈,想到这几日不见玉翎,不知道如何。白朴也没来见他,不能询问,心里万分挂念,不顾身子虚弱,赶往石牢。到得那里,却见牢中空空,竟然不见一人,不由惊愕万分。转了几个念头,突地想到:"莫非白朴趁我生病,对她下了杀手?"想到这儿,出了一身冷汗,发了疯似的冲出门外,直奔白朴住处,恰好撞见白朴,狠狠一把揪住,怒道:"萧姑娘呢?"白朴五指轻挥,在他手腕上划过。文靖手掌酥软,顿时松了,只是喘着粗气,狠狠瞪着白朴。白朴见他如此凶恶,不禁眉头大皱,忖道:"这小子当真着了魔,怎么会喜欢那种女子?"眼见他又要扑上,只好后退一步,摆手道:"先别急,听我说。" "你……你是不是杀了她?"文靖踏上一步,咬着牙说,只要白朴答个"是"字,便要和他拼命。白朴摇头道:"你病了这几日,她没见你,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喝,找了个嬷嬷强喂她吃饭,却被她咬掉了手指头。昨夜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了根铁簪,用它拗开了铁锁,脱困而出,幸亏我及时赶到……" "你……你伤了她?"文靖满眼酸楚,心想:"只是这么几天的工夫,她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文靖呀文靖,你……你真是个大蠢蛋。"白朴无奈地点点头,道:"你也知道,那丫头武功了得,昨日又特别凶狠,若不伤她,也擒她不住。""她在何处?"文靖叫道。白朴道:"她这次伤得不轻,我请了大夫,在前面西厢房里……"文靖不待他说完,直奔西厢房。

推开门一看,只见牙床之上,玉翎面如金纸,凤目紧闭。床边站着几个侍女,但都站得远远的,畏畏缩缩,不敢靠近。文靖走上几步,看着玉翎,忍不住泪如雨下,冰凉的泪珠落在玉翎脸上。她悠悠醒了过来,看到文靖,黯淡的双眼顿时亮了:"你……你来了么?"她软软地问,虽然不能动弹,但神色欢喜至极,眉眼含笑,泪水却跟着眼角滑落。文靖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脉脉对视,千言万语,似乎都在目光里面。过了好半天,玉翎才开口,柔声道:"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我病了。"文靖眼眶又湿了。玉翎力图挣起,但又无力躺下,道:"你……你没事么?"文靖道:"没有,我都好了。""以后再也不许病了。"玉翎望着他说,"咳咳……我不……不许你生病。"玉翎口中溢出血来。文靖大急,束手无策。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闪电般将一粒淡蓝色的丹丸塞进玉翎口里,入口即化,随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玉翎顿时将那丹药咽了下去。文靖回头一看,只见白朴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

"呸呸,我……我不吃你这个臭贼的东西,呸呸。"玉翎拼命地想把丹药吐出来。"不要意气用事,这松韵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朴冷冷说完,向那些侍女道:"统统出去吧。"他也跟着出去了,随手带上大门。

文靖听说此药如此珍贵,忙道:"你吃了就好,千万别再吐出来。"玉翎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帮着那个穷酸么?""不是,我……我是担心你……"文靖脸红。"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给他个面子。"玉翎觉得胸口舒坦了许多,心想:"这个臭贼的丹药挺灵的。"她紧紧捏着文靖的手道:"你肯一辈子都陪着我么?"文靖脸更红了,嗫嚅道:"这个……自然!" "如果我这次死了,你会不会找其他的女子?"玉翎突问。文靖忙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玉翎头一低,呜咽道:"你知道么,你不来看我,他们又不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我只听得到蒙古大军攻城的声音,以为你已经战死了……反正……只要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文靖没料到她对自己痴心至此,胸口一热,颤声道:"好,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玉翎将头偎在他怀里道:"我总觉得你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知道,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师父和师兄虽然也说真心话,但他们不大愿说,你说对我好,就一定会对我好的。"文靖搔头道:"是么?我……我……"他突然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也是身不由己,若是没有什么征战,没有这张淮安王的皮该多好。我实在很讨厌这些打打杀杀,只想找一个没有杀戮、风光如画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玉翎插话道:"带着我么?"脸上却是眉开眼笑。"当然是和你一块儿去了。"文靖笑道,"还有我爹爹。""一言为定,不许反悔。"玉翎伸出雪白晶莹的玉手。文靖伸出手,大声道:"一言为定!"两个人正要击掌。突然听白朴道:"千岁,王经略使求见。" "哼,这个臭贼又在偷听。"玉翎忿忿地翘嘴。

文靖无奈,站起身来。到得大厅,自免不了受王立的一番恭维。文靖与之客套一番,才唤众人坐下。

王立道:"前几日千岁生病,一直不好叨扰,但形势日渐紧迫,蒙古人不顾死伤,攻势不减,若再被他攻打几日,只怕大势不妙啊……"王立环顾四周,众人皆不言语。文靖也没什么主意,望着白朴。白朴沉吟片刻,站起身来,道:"属下有一计策,或许管用。请殿下往城头一观。"众人上了城头,白朴遥指远方光秃秃的山峦道:"鞑子狡诈,一则惧我火攻,二则赶制攻城器械,将山上树木伐了个罄尽。群鸟失了依凭,本该绝迹才是,不过各位可曾注意到蒙古营帐里时有鸟雀起落,而且成群结队,数量可观。" "唔……"王立不解其意,捋须掩饰。文靖却灵光一闪,道:"莫非鸟雀起落处就是蒙古大营集粮之处?"白朴向他颔首赞许,心想:"这小子说他痴呆,他偶尔又有几分聪明……"他续道,"千岁说得不错,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须得粮草饲养。而且鞑子皇帝此次亲征,驱逐北方汉人兵马、民伕数十万,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我以为鸟雀起落处,正是蒙古大军囤积粮草的地方。鸟雀越是密集,那处的粮草就越是众多。"诸将仔细观察,果然如此。

"这七天时光,蒙古大军数十万人马消耗必然极大。若是能够一把火烧掉他们囤积的粮草,蒙古人就算不退兵,也该锋芒大减,让我们喘口气吧!"白朴眸子闪亮,神采飞扬。

王立捋须道:"说来不错,但做起来就难得很。前几日袭营,就一败涂地。"白朴笑道:"所谓可一不可再,我反其道而用之,蒙古人定料不到我们刚刚惨败,这么快又会偷袭,何况这次要办得机密,不需太多人手,百十人就够了。"王立一愣道:"以百十人入营,岂不是送羊入虎口,正合鞑子心意?""所以这百十人必须是武功精湛,能够速来速去的角色。"白朴正色道,"如今有不少川中豪杰在城中效命,这正是他们立功的时候——白某不才,愿打头阵。"王立心想:"区区百十人,死了也不可惜,就由他们去试试。"便道:"好!"文靖没什么主见,也跟着叫好。梁天德却道:"不成!那黑衣杀手神出鬼没,只有白先生才是对手。若被他乘隙杀人,那就糟了。"白朴一惊,寻思道:"这倒是个难题。那厮上次被我们围攻,伤得不轻,我几次放出消息,用他师妹诱他出来,但都没有动静,必然是寻了个僻静处养伤去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正踌躇之际,听得梁天德道:"梁某也会一些功夫,虽然不甚精湛,但也还凑合,愿代白先生前往。"文靖大惊,心想:"老爹失心疯了么?"刚想出言阻止,但梁天德两道目光逼了过来,他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白朴大喜,更想:"那些武人本是乌合之众,梁先生有大将之才,正好驾御。""严某也愿前往。"严刚大声道。刘劲草等人也上前请命,唯独端木长歌不动声色,白朴瞅了他一眼,寻思:"此人武功不高不低,但素来阴气逼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一去凶多吉少,他既然不愿去,我也不好勉强。"商议已定,王立号令全军,挑出百十武功高手,以梁天德为首,择日袭营。

返回竹香园,文靖脸色铁青。月婵知道他有不顺心事,但又不便相问,试探了几下,文靖都心神不属,支支吾吾。

忽听梁天德求见,他一跳而起,叫道:"快快请进。"月婵寻思:"这千岁素来皮里阳秋,懒散得紧,除了那个黑衣姑娘,很少见他这么着急呢。"梁天德一进门,文靖将他一把拉进卧房,关上大门。

"你这么心急火燎地干什么?"梁天德黑着脸道。

"老爹,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文靖道,"这实在危险得很。"梁天德正要发怒,但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口气一软,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重在仁义二字。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若是城破,只怕无人幸免。与此相比,为父这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到这里,双眉一扬,"想当年……"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当年因自己一时意气,累及满门,妻子遇害。若非朋友玄音道人,幼子文靖也是不保。亡妻音容流连脑海,不由胸中酸楚,呆在当场。再看文靖,只见他泪流满面,更是心头剧痛,伸手拭去他泪水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文靖胡乱擦了脸,忍住泪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惹爹爹生气,爹爹就不要去了吧。"说到这里,眼里又湿了。梁天德摇摇头,向他道:"都是大人了,不要撒这些娇。我也猜到上次是你自己逃的。你秉性柔弱,担得这种大事,实在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不禁十二分的柔和,让文靖更加想哭。

"你假冒这个淮安王的身份,十分危险。若是露出破绽,乃是杀头的勾当。若我这次失败,一去不回,合州多半也是难保,你……你就换了衣衫,快快离去吧!"梁天德叹了口气,"我让你进这个是非场,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了。我这把老骨头撒在这巴山蜀水之间,也还罢了。你年纪尚轻,日子还长……"他将手中一个包袱交到文靖手上,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尽是慈父的神情。

文靖知道父亲心意已决,自己无法改变,接过包袱,呆呆站在那里,只想大哭一场。"爹爹,你一定要回来。"他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话。梁天德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放声长笑,推开大门,踏了出去。

猎猎秋风,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文靖任凭衣襟在风中飞扬,凝望远处的蒙古大营。那里点点火光,似乎代替了天上的群星。

忽然,远处一点星火渐渐变得亮了。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好像一轮炽热的太阳,从北方的天空升了起来。"得手了。"城头诸将齐声欢呼。文靖却知火起后,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一颗心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胸而出。白朴看他紧张神情,知他心意,不禁叹了口气。

火势渐大,蒙古营帐中,人喊马嘶,极是混乱。忽见蒙古营门破开,匆匆二十余骑,向城头飞驰而来,一队蒙古骑兵衔尾紧追。"一百多人,竟然折了大半?"白朴脱口叫道。文靖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其中一人,反身开弓,数名蒙古骑兵落于马下,不禁一声欢呼。

追赶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二十余骑又少了一半。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只系在父亲身上。只见他落在后面,一发数箭,箭无虚发,为众人断后,不由急得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马身上。

这些人一前一后,逼近合州城墙,文靖叫道:"打开城门。"众将一愣,李汉生道:"不成,他们后面鞑子赶得太紧,若是开门,鞑子必然趁机冲进。"文靖不禁哑然。只听蒙古军中炮声响起,蒙古大军从营帐涌出,漫山遍野向城头涌来。宋军举起弓弩,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射怕中了自己人,不射鞑子马上就要冲近,一时没了主意。

"放下绳索,"白朴大喝。这一下提醒了众人,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梁天德等人正好赶到。刘劲草从马上跃起,抓住绳索,几个起落,便到了城头。严刚也随后抓住绳索,梁天德以弓箭断后,落在后面,射倒数名鞑子,才抓住一条绳索。

蒙古人的箭如密雨,直奔墙头。严刚与三名川中好汉各自挨了一箭,落了下来。严刚伤了手臂,艰难爬起。却见一名同伴腰间中箭,难以站起。他正要伸手去扶,数十名蒙古人一起赶到,乱刃齐下,血肉横飞。

梁天德精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避开飞矢,荡了数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文靖心急,也不顾什么身份,伸手帮助兵士拉拽,眼看梁天德就要到达,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这箭分外劲急,迥异寻常箭矢。梁天德身在半空,哪里避得开,闷哼一声,被生生钉在墙头。

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气,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胧中看到文靖惊愕万分的眼神,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耳边只是山崩海啸似的人喊马嘶,嗓子里发出的声息散在其中,就像大海里的一个水泡,瞬间就消失在浪涛深处。雄壮的身躯轰然堕地,四周锋利的刀枪,齐齐刺了过来。

文靖看了看绳索的尽头,怔了一下。又抬眼向远处看去,只见一将蓝衣乌马,拈弓搭箭,正向城头射来。刹那间,他胸口郁闷,两眼发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龙涎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卧房。文靖从混沌中惊醒,心头隐隐作痛,好像被剖成了两半。他呆呆看着帐顶娇艳欲滴的牡丹图,繁华如故,物是人非。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落下,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王立与郎中的说话声渐渐去得远了,一缕曙光透过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婵在上面发出细碎的脚步声,走到了床边,站了一会儿,又带着细碎的声息,悄然远去。

文靖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给他的青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套青布衣衫,还有百十两银子。他紧紧握住衣衫的一角,脑子里又出现了父亲的影子,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掀开雕花窗,他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文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嗯!"他缓缓道,"爹爹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白朴拂开纷繁的竹叶,道:"还有一个人,你也不管了么?"文靖浑身一颤,冷声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还留了个后着,想用她来束缚我么?""只要是为国为民,就算被人指着脊梁骂卑鄙下流,白某也认了。"白朴静如止水,"如今尚未言胜,你还不能走。"文靖冲他龇牙阴笑道:"可惜你还是算错了一着,她是蒙古人呢,她是蒙古人呢……"白朴见他神色迥异平时,不禁一愣,伸手拍他肩头道:"你没事么?"文靖一闪身,让过白朴的手掌,寒声道:"蒙古人杀了我爹爹,我还会喜欢她么?"他踏上一步,逼视白朴道:"还有你,若不是你缠着我们,爹爹怎会来这里,又怎么会死在城下?"他摘下腰间的九龙玉令,狠狠扔给白朴,恨声道:"不管蒙古人,还是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到这里,他眼中满是泪水,指着白朴的鼻尖,哑声重复道,"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完一顿脚,快步向林外走去。

白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萧冷已经现身,杀了数十个无辜军民。我已经发出消息,三个时辰后,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用他的师妹换他的性命,若他过时不至,对没有用的俘虏,我绝不会手软。"文靖浑身微震,随即冷笑一声:"与我何干?"他头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跃起,迎着清晨的曙光,在空中划过曼妙的弧线,掠过了一丈来高的墙头。"这小子,武功精进了不少呢!"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将地上的九龙玉令别在腰间,大袖一拂,向茂密的竹林深处走去。

蒙哥盯着地上犹未熄灭的火花和袅袅轻烟,脸上好像寒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他一脚踢开烧得焦黑的牛羊尸骸,扫视跪在地上的数十人,那是守卫粮草的大小官儿。

"你们干的好事!"他呲牙一笑,但笑得格外狰狞:"敌人怎么进来的?"为首的一人颤声道:"臣……臣昨……昨夜午时,还……还巡视了一……一遍,安排好守卫回营睡觉……刚刚睡着……"蒙哥不耐烦地一挥手,喝道:"全都砍了。"侍卫们刀剑齐下,头颅滚落满地,鲜血在凹地凝成一个小小血池。

蒙哥阴沉沉地回过脸,又问:"巡夜者何人?"一将出列,拜道:"末将那不斡,巡视失职,惟有一死,以谢万岁。"言罢,拔出腰间弯刀,引颈一割,倒了下去。蒙哥点点头:"此人敢做敢当,不失蒙古好汉本色,赐他厚葬。"蒙哥又向史天泽道:"现今粮草能用几日?"史天泽拜道:"现今粮草仅够三日之用,补给全军的粮队要在六日之后才能到达。"蒙哥微微耸眉,扫视众将道:"你们认为该怎么办?"众将见他脸色不善,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伯颜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泽一把将他拉住。伯颜看了看他,正自纳闷,一将早已站出,此人名叫安铎,职位千夫长,朗声道:" 粮草关系军心士气,如今接济不上,还请大汗回驾泸州,再作计较。"蒙哥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吗?"他转过头,飞身跨上"逐日",扬尘而去。

文靖走到城门前,只见城门紧闭,守卫森严,停步寻思:"我真糊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看到他,喝道:"你这厮还不过来扛土。"文靖一呆,拔腿就跑。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七八个宋军前来捉他。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撞在一处,跌了个莫名其妙。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文靖的影子。

文靖跑出一程,在一面墙后歇住,只见外面无数民伕被枪矛驱赶着前进,里面男女老少都有,号哭动天。

"小子。"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说,"你也是逃抓伕的么?"一个空了的鸡笼子后面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文靖脸上转悠。见文靖点头,那老头挪出一只瘦脚,道:"你不该逃的。老头子我是实在动不了,既没有银钱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有逃了。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是不能逃的。"文靖默然,道:"那些官兵真混蛋,欺负穷困,强人所难。难道这种朝廷也值得为他们卖命吗?" "我不知道什么朝廷不朝廷。"老头道,"我只知道蒙古人打进来,会杀我们的男人,淫我们的女人,抢我们的鸡鸭,烧我们的房子,宋朝的官儿总还是好得多了。不管他是为谁,总是还是保住一城人的性命。遇上这个世道,保住性命就差不多了……"老头儿大概躲了久了,好容易找了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文靖听到前面半截,已经呆了,后面说了什么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块碎银子,就懵懵懂懂走开了。

他闷闷地走了一程,脑子里又冒出那张可人的笑脸来,胸口一痛,挥拳打在墙上,拳头上流出血来,神志清醒了些,寻思:"我当真放得下她么?"想到这儿,不禁惘然,抬眼一看,只见不远处,一座气势恢弘的庙宇巍然矗立。原来他无意之间,还是走到了城东藏龙寺来了。

"反正都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看看热闹是了。"他自言自语,刚刚踏进庙门,便听见隐约的人语,微微一愣:"还是不见他们的好。"他绕过照壁,觑见墙边有棵大树,一纵而上,寺中虚实尽收眼底。摒住呼吸,他定睛看去,但见大雄宝殿一侧的花坛前,白朴挺身而立,玉翎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口地辱骂对方。她一张利口,骂起人来又无遮拦,弄得白朴十分恼火。偶尔回她一句,却被她抓住话茬,弄得更是狼狈,只好来个不理不睬,神游物外。

文靖见她大耍无赖,不禁脸上浮起笑意,但一现而逝:"我还能喜欢她么?蒙古人杀了我爹爹,与我不共戴天,我还能喜欢他们的女子么?"他的心好像陷在渗了冰雪的淤泥坑里,冷浸浸无力自拔。正在天人交战,忽见大雄宝殿前,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

第十二回 两代恩怨终需解廿载机心始成空

来人正是萧冷。白朴冷冷一笑,折扇指定玉翎头顶,悠然道:"你还站着做甚,横刀自刎罢!"萧冷摇头。"怎么,难道要你师妹吃尽苦头,你才动手?"白朴冷笑着揶揄对方。萧冷道:"如今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你使这些手段,我无话可说。""呛啷"一声,他将"海若刀"丢在身旁,神光灼灼地盯着白朴,道:"若今日我来,不是蒙哥帐下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绝的徒弟,你又当如何?""黑水一怪"是武林人给萧千绝的称呼,他自己倒不在意,但萧冷视他若神明,只说"黑水一绝",绝口不提这个"怪"字。

白朴双眉微微耸动,动容道:"萧千绝的徒弟?"萧千绝与他的师父公羊羽都是上代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当年白朴尚在公羊羽门下之时,便常听乃师提起"萧千绝"这个名字。而且从公羊羽的口中,白朴还了解到公羊羽与萧千绝有一段恩怨。然而当他每次问起公羊羽具体的情况时,公羊羽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而今他方始得知眼前的对手竟是萧千绝的徒弟,心中自不免有几分震动。

"是!"萧冷点头道,"我不倚仗宝刀,只求公公平平,堂堂一战……"他的眼中开始流露出一股崇敬的神色,仰首望天,大声道,"师父,冷儿今天便代您从公羊羽的传人身上讨回公道吧!"白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满是疑惑。听萧冷的语气,好似也知道萧千经与公羊羽之间的旧事,虽然他很想知道,他此刻绝不是适当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白朴道:"虽然师父不许我用剑,也不认我……"他将折扇丢在一旁,道,"但我白朴心中,自始至终,都是公羊羽的徒弟。" "请!"两人各自踏上一步,萧瑟秋风掠过树梢,文靖不由打了个寒噤。

旭日初升,霞光满天,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蒙古大营中响起悲壮的胡笳之声。三声吹罢,十万蒙古大军,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环绕一座高台,神情肃穆,衣甲鲜明。

蒙哥登上高台,昂首四顾,大声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十万人齐声应道:"是!"声震天地。

"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蒙哥又问。

"没有!" "有攻不下的城吗?" "没有!"蒙哥见众人回答整齐,气势雄壮,不禁血为之沸,"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想饿死我们。"蒙哥扫视众人,"你们害怕吗?" "不害怕!"众军群情激愤,齐声高呼。

"我们还有三天粮食,三天中,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众军轰然大笑,纷纷喊叫:"砸碎宋狗的乌龟壳。"蒙哥将手一挥,万众无声,只听他沉声道:"古时有个将军,渡过河水,烧了木船,砸了锅子,只留了三天的干粮,却打败了比他多几十倍的对手。我的大军比他精锐十倍,三天之内,一定攻破合州,杀他个鸡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蒙古人的士气达到了极点,齐声喝道:"对,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蒙哥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单膝跪倒,仰望苍天:"我,勃儿只斤。蒙哥向长生天、向大地、向伟大的祖先发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他双手高举,奋力一折,羽箭断成两节。

蒙古大军死一般寂静,惟有山谷幽风卷过将军们的帽上的长缨。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随即,好像大海的波浪,十万大军带起让人窒息的呼啸,从山间到谷底,伏拜在地,齐声喊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史天泽跪在地上,心中满是忧郁,掉头看了看身边的伯颜,只见他浓眉紧锁,两人都是一般的心思:"城坚难下,粮草不济,强行攻城……"念头还没转完,蒙哥站起来,目视众将,道:"安铎。"安铎出列,听得蒙哥狞笑问,"你今早对朕说了些什么?现在,再说一遍。"安铎浑身发抖,几不成声:"臣下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刀斧手!"蒙哥大喝。一名上身赤裸,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安铎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斩他头颅,祭我大旗。"安铎不及分说,已被按倒在地。壮汉手起斧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祭师托着金盘,盛起头颅,向着苍天,高高举起。蒙古大军一片欢呼。蒙哥举起成吉思汗留下的白毛大纛,"擂鼓!"他望着合州城池,目光炯炯,遥遥一指。刹那间,将士的整齐的步伐掩盖了金鼓的激鸣。

萧、白二人翻翻滚滚斗了百余招,掌风到处,花木尽摧。"浩然正气"与"玄阴离合神功"其性相克,两种真气弥漫空中,激得"咝咝"作响。黑水绝学讲究"先发制人",萧冷的"如意幻魔手"快得出奇,处处力抢先机,双手吞吐不定,宛如风吹云动、星剑光芒。

白朴则足踏奇步,不动如山,一路"须弥芥子掌"使得出神入化。双手蝶起叶落,飘然舒缓,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敌强则收,敌弱则放,守在方寸之间,却不失潇洒气度。

二人各以生平本事,赌斗生死,直把文靖看得神驰目眩,心头急颤。这近月的时光,他已跨过了上乘功夫的门槛,武功上的见识,不是月前那个傻小子能比。他从二人的武功中,渐渐看出一些门道来,边看边与"三才归元掌"相应证,每有所得,心头便一阵狂喜。

萧冷那日身负重伤,刚刚痊愈,此时斗得久了,隐然有复发之兆,掌力减弱,手下也有些迟滞。"这穿黑衣的要糟!"文靖心想。果然,白朴掌力暴涨开来,顷刻间,双方攻守互易。萧冷生来极是骄傲,生平除了萧千绝,谁也不在他眼里。此时落了下风,当真气破胸膛。眉锋微扬,招式由极快变成极慢,双臂一沉,两拳紧握,"嘿"的一声,十指倏地弹出,五道刀锋般锐利的劲气破空而出,隐隐带着雷声。

文靖一惊:"好厉害,白先生如何抵挡?"这路功夫叫做"轻雷指",乃是萧千绝早年的看绝技,当者披靡。但极耗内力,萧千绝也很少用过,后来他悟通更厉害的武功,更抛在一边。萧冷练功勤苦,但资质悟性都弱了些,萧千绝的功夫他不过练了五成,练到这个"轻雷指",便受了阻塞,精进缓慢。但到了这个地步,放眼天下,已是少逢敌手了。

白朴一反方才的飘然之态,神色肃穆,招式大开大阖,如长枪大钺,虎虎生风,刚猛异常。这是穷儒绝学"玉斧破邪手",其力足可开山破石,比"大开碑手"要厉害十倍。"以力较力么?"文靖微微摇头,"笨了些,不过若是不会’三才归元掌’,似乎也别无他法。"双方出手虽然较方才慢了许多,但已经到了较量真力的地步,比方才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斗凶险百倍,四周树木纹丝不动,方才弥漫天地的劲力尽皆收敛到二人掌指之间,筋骨移动,"噼啪"作响。

萧冷本来略胜白朴一分,但因那日受了重伤,伤势还没好,激斗之后,旧伤又发作起来。这一影响,令得他反而比白朴逊了半分,被对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缓缓后退。"黑水武功天下无敌,我是萧千绝的大弟子,绝不能败给穷儒的徒弟。"他心念闪过,口中发出凄厉的啸声,使了三招,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白朴胜券在握,也不与他争锋,飘退两尺。萧冷一步跟上,变指为掌,疾拍过去,风起尘扬,声势十分骇人。白朴避无可避,双臂圈合,"啵",二人各凭实力,对了一掌。白朴只觉对方掌心传出一股粘力,竟然脱手不得。"啊呀!这厮孤注一掷,要与我拼斗内力……"他心神一震,急忙凝聚真气,抵挡势若刀剑的"玄阴离合神功"。二人各自催动内力,状若石像,惟有须发轻颤。寺院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落叶残枝,随着掠地的微风,发出飒飒细响。渐渐的,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白朴面色火红,两人合掌之处,汗水化作袅袅白气,笔直升起。玉翎见状,知道这两个人的内力都已运转到极致,生死只在转瞬之间,不禁心头大急,暗暗埋怨萧冷:"弄别的不好,怎么非得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白朴其实也不好受,虽然欺萧冷伤势未愈,略占上风,但如此下去,斗到最后,萧冷固然油尽灯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禁眼角微张,观看敌情,余光所及,却见玉翎竭力蠕动身躯,向这边移过来。

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虽然手足被缚,但若能一头撞在白朴身上,白朴必然大受干扰,萧冷趁机而入,白朴不死也要落个重伤。"撞死你这臭贼!"她一边挪动身子一边想。忽然间,只见萧冷脸上渐渐发紫,口角溢出血来。不禁吃了一惊:"不好,师兄要散功了。"可是自己离得还远,不由急得泪花乱转,叫道:"师兄,支撑住,我来帮你。" "她终究帮着他师兄,帮着蒙古人!"文靖心中一痛,正犹豫是否下去阻她,忽见庙门前闪出一个玄色的人影,端木长歌出现在门前。他看着场上二人,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道:"白先生,何必与他纠缠,我来助你吧!"玉翎大惊,骂道:"无耻之徒,趁人之危,真是下流!"话音未落,只见蓝光一闪,端木挥刀向萧冷腰上刺去。白朴心头微叹:"没料到这个大恶人死得如此窝囊……"念头没转完,忽然小腹剧痛,目光到处,是端木长歌狰狞的笑容。"你……"他刚刚吐出一个字,口中鲜血已喷了萧冷一脸。萧冷的内力如山洪暴发,涌向他的四肢百骸。白朴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跌了出去,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狮子上,软软摊坐在地。

这变故突兀异常,其他三人都已经呆了。半晌,萧冷拭去脸上血污,目视端木长歌。端木长歌不动声色,忽然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文靖一句也没听明白。萧冷却愣在当场:"你……你会蒙古语……" "不错。"端木长歌嘿嘿一笑,"我本来就是蒙古人。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名,潜入宋国,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我身处南朝,却无用武之地……"说到这儿,他目视远处悠悠碧空,神色有些凄然,"二十年……二十年呢,二十年,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二十年……等得我好苦啊!"萧冷拳头松了,沉声道:"淮安王的行踪,也是你透露的吧?怎么错了,害我白忙一场。"端木长歌冷笑道:"没有错!神仙渡上那个是真的,当前这个淮安王不过是一个傻小子假扮的罢了。"萧冷吐了口气,道:"难怪看着他十分别扭。"玉翎也惊了一下,喃喃道:"他不是什么千岁么?" "不错,都是白朴的主意。"端木长歌道,"这个假货只是一个乡下小子。适逢其会,我看他傻兮兮的,让他假扮……迟早要出漏子,若是在阵前被人识穿,对宋军士气的杀伤力远比他们早早知晓淮安王的死讯厉害十倍,索性就由了那白朴去了。哼,这个’双绝秀才’,自以为聪明,其实愚不可及。"说罢,甚是得意,哈哈大笑。

萧冷对这些阴谋诡计甚是不齿,冷哼了一声。端木长歌止住笑声,捋须道:"如今双方交兵,正在紧要关头,白朴一死,这城中再无人是你对手,那个假货不足挂齿,王立、李汉生、吕德、林梦石几个人却万万不能放过。只要这几员大将一死,合州城形同虚设。"他说惯了汉语,这几句也用汉语说出。文靖听得浑身发抖,几乎从树上栽了下来。若是如此……爹爹不是白白死了,这满城百姓岂不是……他心如乱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端木长歌眼角微斜,看到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忖道:"饶是你武功高我十倍,终究敌不过我一个’忍’字。想到大宋门户一开,蒙古大军便可沿江东下,揽尽江南繁华,哈,老夫便是数一数二的大功臣。"想到得意处,不由瞅着白朴的尸体,嘿嘿直笑。忽而,一点精芒在他眼里划过,端木长歌眼神发亮,又惊又喜:"这令符怎么在他身上?若有此物在手,萧冷杀尽大将,我趁乱用之,合州城当不战而下。"他一脚翻转白朴的身躯。"你干什么?"萧冷与白朴虽是对头,但他嗜武成痴,三度交锋,有几分惺惺相惜。何况这次得端木长歌相助,赢得窝囊。见他糟蹋白朴的尸体,忍不住喝了一声。端木长歌笑道:"我看他死透没有?"说着弯腰,去摘白朴腰间那枚九龙玉令。

"他挨了你一刀,又被我的内力震碎内脏,哪有生理……咦……"萧冷神色大变,只见端木长歌脸上神色又似惊恐、又似愤怒,十二分的古怪,双眼死死盯着胸前一支浸透鲜血的手臂。那只手从他心口插入,后背贯出。

喉中格格响过,端木长歌身子一软,颓然倒在白朴身上。白朴全力护住心脉,只等这垂死一击。出手之后,全身顿时松弛,幽幽吐了口气,闭目气绝。

萧冷见他如此顽强,心中叹息,一时说不出话来,挥刀割断玉翎臂上的牛皮索。玉翎跃起,揉了揉手腕,讪讪地道:"师兄,我……"但要向他认个错字,又万万开不了口。"以后别任性就是了。"萧冷苦笑一下,从怀中取出羊脂玉瓶,服下两粒"血玉还阳丹",将玉瓶扔给玉翎道,"你也吃些,我办事去了,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办什么事?" "杀人!"萧冷话音未落,人已经在寺门之外。

玉翎拿着玉瓶发了阵呆,忽听身后响动,回头一瞧,只见一个青衣人伫立在白朴身前,神色迷惑。

"啊!"玉翎喜上心头,冲上前就是一拳,叫道,"你这个假货,居然骗我。"文靖步子微错,让过她的拳头,冷声道:"不要烦我。"玉翎见他神色冷漠,不禁一愣,道:"你生气什么?""我……"文靖看了她一眼,硬着心肠掉过头去,"我……我不想再见你。"玉翎如遭雷击,呆了一呆,伸手去探他额头,柔声道:"你病了么?"文靖不敢看她,别着头后退两步,只听她道:"呆子,我喜欢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淮安王,我都喜欢你。"玉翎会错了意。"可……可你是蒙古人!"文靖恨声道,"昨晚,我爹爹死在你们蒙古人手里,我……我不能喜欢你了。"他最后一句,说得万分艰难。玉翎愣了一下,道:"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你肯丢下你师兄么?"文靖冷笑,"你肯丢下你师父么?"玉翎闻言,不禁呆了,"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文靖踏上一步,狠狠逼视她。玉翎见他这么凶恶的神情,心中委屈万分,全无主意,蓦地一顿脚,叫道:"我丢不丢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样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脸色铁青,退后三步,颤声道,"我不过是乡下的穷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师妹、徒弟,我哪里敢逼你,这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也当从来没认识我……"他眼圈一红,掉过头,从白朴腰间取下九龙玉令,在手中握得温热,两点清澈的水珠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衫上。

"死呆子,你……你不讲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呆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来,但又觉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里?"文靖默不做声,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拦在前面,噙着泪望着他,"你……"她刚刚吐出一个字,文靖身形如风,与她擦肩而过。

"你好狠心。"身后传来玉翎哀婉欲绝的哭声。文靖听得心碎,只想回过头去,大哭一场,但想到父亲惨死的情形,心肠复又硬了起来。

跨出了藏龙寺的大门,他直奔城东太守府,只听到里面大呼小叫。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哭叫道:"来人啦!杀人啦!" "来晚了?"文靖心一沉,跃上墙头,只见远处一道黑影,闪电般向经略府掠了过去。他知道李汉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细查,飞身跟上。身后士兵呼叫连天,几支箭从后射来,敢情他也被当作刺客一伙。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带,羽箭失了准头,从他身边掠过,钉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军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还没到经略府,刺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越过墙头,只见遍地尸首。文靖心惊:这厮好生张狂,竟然明刀明枪,直截了当杀进去了。他循着尸首,快步追去,隐隐听得兵刃撞击之声。一声嘶哑的惨叫传来,文靖知道又有人殒命海若刀下,不及绕门而入,跃上房顶,看到经略府内厅前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侍卫尸体。林梦石与吕德不在,王立身着重铠,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贯穿铁铠,直透里面的软甲。虽没伤着肌肤,却被这一刀之力震飞,撞在墙边,口中满是鲜血,沿着墙根艰难挪动,试图逃走。

场上仅有四名川中豪杰与萧冷纠缠。在文靖游目四顾的工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独剩刘劲草苦苦支撑。萧冷已经杀得性起,刀光闪闪,若漫天霜雪,与刘劲草一合即分。刘劲草踉跄后退,血染衣襟。一条胳膊握着松纹古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一丈开外。他脸色惨白,见萧冷一步跨上,刀光满目,不禁把眼一闭:"罢了!"萧冷正要斩尽杀绝,身后风声急起,似有暗器飞来。当下弃了刘劲草,错步矮身,刀势一偏,向后划出,身后青瓦乱飞,细细的尘沙散开。沙雾中,一道青影若有若无,急闪而至,蓦地一顿,好似来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态惊惶,双手乱挥,锲入萧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这招以拙生巧,乱中取胜。萧冷直觉掌力此起彼伏,重重叠叠,好像铺天盖地般涌至,一时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细。不得不施展身法闪避,海若刀连挽了六个光环,环环相扣,护住全身。饶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风扫在腰间,笑腰穴一阵酥麻。

他晃了晃,倒退数步,看着文靖,又惊又怒,引了个刀诀,喝道:"是你么?来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动,修罗灭世刀的"焚灭天地"使了出来。无边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卷虚空,所到之处,天地俱失。文靖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再无半分迷惑,神意随着辽阔的大地延伸,向无穷的苍穹弥漫,天地间一切微妙变化,尽在掌握之中。当海若刀卷到之时,他终于遁入"镜心识"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际浮云,双臂如挽千缕柔丝,指尖在空中划出咝咝的啸声,轻飘飘陷入好似没有穷尽的刀影。萧冷只觉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绝,海若刀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泄我锐气,用掌风带动刀势,实在不可小觑。

他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气,厉声长啸,刀法忽变,"焚灭天地"变成了"气断须弥"。这一刀明白快捷,看似无甚奇处,但使刀者毕生功力,尽在这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罗神威力,剖断茫茫须弥山。

这招几乎是无法可挡的招式,威力强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时萧冷使出,刀锋远在五尺之外,文靖便觉锐利的刀气几欲撕裂衣襟,急退丈余,所受刀气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竖,几乎难以呼吸,只滞得一滞。那刀锋如电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内,转瞬间,便要将他剖成两半。

蓝莹莹的光华乱闪,一柄短刀从旁掠至,"铮"的一声大响,萧冷的刀势倏地一顿,来人也挡不住他的无俦劲力,短刀脱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这一顿,"修罗灭世刀"第一杀招已经破了。诚然,这一招厉害无比,但好比凅泽而渔,不予敌人余地,也不予自己余地,使刀者气力尽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壳的鸡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敌,必然为其批亢捣虚,死无葬身之地。萧千绝当年以这招杀敌无数,但传授萧冷之时,却说:"这招入了魔道,不可轻使。"文靖以神遇敌,只在海若刀一顿之时,自然而然应势反击,将"三三步"使到极妙处,贴着萧冷的刀锋,闪电般急进,双掌一并,正是"三才掌"第三招"三才归元"。虽然明明白白,毫无花巧,便好似一张拉至极限的强弓,射出了最锋利的羽箭。"天时"、"地利"、"人和",三才之气,尽皆化入归元一击,生生印在了萧冷的胸口上。

这一掌打得萧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来远,以刀支地,脸上挂着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神色,呆呆看着前方那柄蓝汪汪的断刃;文靖也凝如石像,望着不远处;而二人目光所及,玉翎正痴痴呆呆,望着天。霎时间,三人一动不动,定在当场,任凭瑟瑟冷风,拂起衣襟。鲜血顺着萧冷的口角流下,浸湿了胸前的黑袍。

"为什么?"萧冷将涌到口中的鲜血生生吞了下去,望着玉翎,哑声道玉翎满面通红,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说话,只向文靖脉脉看去,眼中满是婉转情意。萧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这眼中的涵义。他呆了半晌,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不由得嘶声长笑,牵动胸口伤势,鲜血涌出口外。但他此时心中伤痛,比身上伤痛厉害十倍,万念俱灰,摇摇欲倒。

"你喜欢他?"他望着玉翎,惨笑道,"你喜欢他么?"玉翎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点了点头,眼圈却也红了,柔声道:"师兄,我伤了你,心里一万个过不去。可是,你杀别的人,我无所谓,你杀他,我……我万万不许。就算师父将我千刀万剐也好,我……我也不能看着你杀他……"说到这儿,想到自己如此为他,这个冤却对自己那般狠心,不禁万分委屈,两行泪水无声落下。

萧冷心智已乱,玉翎说什么,他全没听到耳里,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刹那间,化作一腔怨毒,只觉天下人人可杀。他狠狠瞪着文靖,双眼中喷出火来。玉翎看他神情凶狠古怪,叫声"不好"话音未落,萧冷向文靖冲去,文靖一步闪开,挥掌横扫。萧冷微闪,还了一刀,二人刀来掌去,又斗在一处。萧冷旧伤未愈,又挨了记"三才归元",更添新创,不过十招,只觉五脏如焚,刀法一缓。文靖乘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萧冷打了个踉跄,跌出五尺来远。他挥刀支地,口中鲜血长流,知道自己不是文靖的对手,不禁嘶声厉笑。玉翎见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恸,哭道:"师兄,不要打了,我们走吧!" "谁是你师兄了!"萧冷双目血红,似噬人的饿狼,向她逼近两步。文靖拦在玉翎身前。远处传来兵马喧闹之声,玉翎泪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师兄,玉翎求你了!"泪水滑落在青石板上,萧冷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隐隐有了悔意:我为何如此对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的。怜爱之心一起,杀机顿去,惨笑一声,用刀一撑,腾身而起,向屋顶落去。"不可让他走了。"文靖身后传来刘劲草虚弱的声音。他微微一惊,顿足欲追。玉翎闪身拦上。"你……"玉翎眸子里闪着泪光,"你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文靖看看满地尸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玉翎浑身木然,不遮不挡。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处,心中一痛,终于无力垂下。此时士兵冲进内宅,将二人团团围在阵心。

"不得无礼!"林梦石越众而出,扫视四周惨象,眉头紧锁,向文靖单膝拜倒,"末将救驾来迟!请千岁降罪。"文靖默然不语。玉翎望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众军士刀枪一横,拦住去路。

"让……"文靖背负双手,仰天叹道,"让她去吧!"刀枪收回,让出一条路来。玉翎身子轻颤,缓缓迈开步子,沿着刀枪的长廊,向外走去。

"经略使被这一刀伤了内腑!"刘劲草忍着剧痛,为王立把脉,但见王立面如淡金,双目紧闭,早已昏厥多时了。

林梦石脸色再变,欲言又止。"林统制有什么话,只管说罢!"文靖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凝在他的身上。鼍鼓的巨响夹杂着潮水般的叫喊隐隐传来。林梦石不由微微一窒,俯首应道:"蒙古大军水陆并进。再次攻城了!"文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他声音平静得让林梦石生出一丝寒意,低着头退了出去。

文靖放开紧握的拳头,拂去身上的尘埃。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第十三回 铁马金戈一场梦大浪淘尽几多愁

大炮飞矢在空中交错,弓弦纷乱的脆响,震荡着每个人的耳鼓。城下的蒙古大军像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了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大海的波涛,无休无止,拍打着合州的坚城。

身着锁子金甲、紫蟒披风的文靖,卓立城头,披风在劲风中猎猎飘扬。望着城底下的大战,文靖眼中闪动着明静坚毅的光芒,耳边突然响起父亲夜袭蒙古军营前所说的话:"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重在仁义二字……"满腔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万千生灵的重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千岁。"林梦石肩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鲜血殷红了半边铁甲。"蒙古大军今日气势迥异平日,简直有进无退,像一群疯子!"他咬着牙说。文靖默然不语,凝视着血肉模糊的战场。

突然,蒙古大军发声大喊,数十名蒙军趁着一个缺口未曾合拢,登上了城楼,刀枪横扫,分外骁勇,所向无不披靡。林梦石大惊失色,正要指挥围堵。文靖已如一只大鸟,翩然赶至,一扬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将他扔了下去。另一名蒙古兵挥枪扫来,他侧身让过,一把抓住枪柄,借着对方的力道,将那人当空抡起,扫翻六名敌人。随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剑光带着血雨掠空而过,一名百夫长的脑袋飞下城楼。要知"三三步"一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梁文靖的天下。蒙古大军只见一道人影,在城头鬼魅般隐现,自己人纷纷落下,不禁齐齐惊喝,声若雷鸣。

伯颜看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十箭,射向文靖。文靖心中皎皎如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六步,让过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长剑挑拨,顺势飞起,在城楼的檩子上钉成一排。伯颜十箭无一奏效,心中惊诧,一时驻马无语。宋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齐声欢呼,士气大振。蒙古人则气势一颓,攻势锐减,缺口顿时堵上。

文靖拭去去剑上浓浓血水,分开士卒,临风举剑,以丹田之气吐出话来:"今日一战,城在人在,与城偕亡。"城下城上,尽皆听得清楚。宋军见他威势,无不折服,闻言不禁齐声呼应:"人在城在,与城偕亡。"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回旋,久久不绝。

江面上,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古楼船拦腰一截,破了个窟窿,江水灌入,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红一片。

"千岁!"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说,"蒙古水军势猛,吕统制抵挡不住了。"文靖遥望江面,片刻道:"不用抵挡,让他来!"传令兵一呆,飞奔出城,跨上小船。吕德遥望远处宋军溃乱的阵形 ,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顾不得身份,一把将传令兵揪上问道:"怎么说?千岁怎么说?" "不用抵挡,让他来!"传令兵神情迷惑。呆了一会儿,吕德恍然大悟,颔首道:"告诉千岁,我明白了。"在蒙古水师的冲击下,宋军水师溃不成军。史天泽率军截杀乱军,刘整则顺江而下,逐渐接近合州水门,架起炮弩,轰击水门。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城头蓄势待发的破山弩忽然发动,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方寸大乱。吕德率残余精锐从乱军中突出,与城头炮弩遥相呼应,三百艘战船在蒙古阵中纵横往来,似入无人之境。史天泽只好放过宋军残部,拼死援救,双方大战两个时辰,吕德方才退却。是役蒙古水军损失惨重,战船折了六成,十艘楼船全被击沉,刘整也被一支劲弩贯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将史天泽骂了一通,略一思量,决意集中陆上兵马,猛攻北门。文靖见状,断然下令,两千马军突出南门,迂回到蒙古大军侧面,以强弓硬弩,杀了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蒙哥万没料到宋军还敢攻击,急令五千阿速军迎敌。阿速军是蒙哥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骑兵,来去如风,十二分的精锐剽悍。但宋军只是奉命骚扰,占了便宜,立时绕城退走。阿速军跟着穷追,追至东门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强弓,刹那间,火炮火箭,滚木巨石一起落下,只听得人喊马嘶。那些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落马,死伤惨重。宋马军返身以弓弩呼应,阿速军狼狈万状,火速溃退。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三成,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蒙哥暴跳如雷,变了阵法,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自己亲自挥动白毛大纛,督促八个万人队,轮流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古大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轮番攻打。北门宋军死伤无数,麻石的城墙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砧板,双方的大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躯体。

"千岁,滚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将领低声说。

"暂且停住!"文靖拭去额上和着血污的汗水,道,"林统制,吕统制!"林梦石、吕德上前应命,文靖沉声道:"鞑子大军人多势众,士气太盛,必须再泄泄他们的气势。你们速速与我选出八百精锐、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于城头,布成口袋状,然后,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个缺口。让鞑子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后……"他目光炯炯,直视二人,"你们指挥得来么?"如此战法,吕德、林梦石闻所未闻,道:"万一……""如今成败在一战。"文靖道,"鞑子皇帝已经孤注一掷,和我豪赌。与其被他的车轮战法拖垮,不如试试我的法子。既然是赌博,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指挥得过来么?"二人被他这句话激发了傲气,齐声应道:"那是当然!""好!"文靖举起令旗,沉声道,"看我号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空灵一片。刹那间,蒙古大军仿佛萧冷的刀锋,虽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经捕捉到那一点流转不定的锋芒。

没有了矢石的威胁,蒙古大军开始攻城了。"要破城了!"蒙哥眼里闪闪发亮。

文靖令旗展动,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最凌利的"锋刃"登上了城头,身后的蒙古大军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但这些最英勇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冲杀,只看到对面箭镞闪亮,一时乱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尸和头颅纷纷落下,砸在下面战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个时辰,蒙古人又冲开一个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们争先恐后,向那个缺口涌去。蒙哥正要大笑,突见登城士卒雨点似的落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尸,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复六次,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文靖令旗所向,诱杀的全是蒙古将士中最骁勇者。蒙古士气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机命令推下滚木擂石。蒙古大军顿时出现退却之势,八个万人队前推后涌,乱作一团。

屡屡功败垂成,蒙哥怒到极点,一夹马腹,"逐日"神驹甚是灵通,领会主人心意,骤然飞驰而出。一干侍臣,哪里阻拦得及?蒙哥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士卒。所过之处,后退士卒无不掉头,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见蒙古大军士气蓦然转盛,心头诧异,凝神细看,只见一名衣铠华丽的蒙古将军纵马扬鞭,一路驰来,端的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般分开。伯颜也在远处看到,大惊失色,挥起斩马刀,强行冲开前方士卒,冲向蒙哥。

破山弩的机栝发出刺耳的闷响,文靖令旗一挥,矢石带着激烈的劲风向蒙哥来处射到。蒙哥心头剧震,欲纵马闪开,但破山弩一发二十,又密又疾,一枚百斤飞石迎面打倒。他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逐日"神驹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当场毙命。蒙哥也为那绝大的冲力带得飞出五丈,一个筋斗,栽倒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颜堪堪赶到,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将蒙哥抱起,向本阵飞奔。文靖见状,命破山弩打出第二发。一颗巨石直奔伯颜,伯颜斩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溅,大刀脱手飞出。伯颜虎口开裂,跌落马下。他着地一滚,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其速犹胜奔马。待破山弩第三发绞起时,他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鸣金声响彻合州的上空,蒙古大军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凝视着消失在远处的白毛大纛,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叹了口气,长剑拄地,面向着金红色的苍穹,缓缓跪下。落日的余辉洗过他斑驳的铠甲,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剑脊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石缝之中,消失无影……

"结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忽而阴风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摇动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然两眼睁开。那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乳白色的膏药洒了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幢幢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隐隐约约看到无尽的草原,如云的牛羊,斡难河哗哗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罗斯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战士向着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壮的战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峦;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积如山的头颅……到了得意处,他发出"咝咝"的笑声。刹那间,眼中景色又是一变。白骨的大山、血红的河流、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他吃了一惊,头中一阵剧痛,仿佛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如同泰山一样压向自己的头颅。蒙哥浑身剧烈地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的鼻息,脸色一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到蒙哥的苍白的手,只觉触手冰冷,不禁心神剧震。帐外寒风更疾,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

文靖饮完杯中的烈酒,看着重伤未愈的王立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离去,又想起今日战事,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忽听吕德拍桌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诸将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朝天阙么?"文靖微微苦笑,也不做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千岁。"吕德举杯道,"此次返回临安,若有什么用得着吕某的地方,打声招呼,吕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文靖还没说话,林梦石已经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一个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不错!"大将们纷纷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万岁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夺下那个龙廷……"大厅中喧哗一片,众人不饮自醉,踌躇满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着暖轿,返回竹香园,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越来越是清晰,渐渐化作呼天唤地的号哭,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刹那间,巨大的悲怆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他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淡淡的背影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回荡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楼顶上,斜风裹着细雨扫过她的面颊。"师兄伤得那么重,去了哪里呢?"她感到脸上挂着冷湿的液体,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我伤了师兄,师父不会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个冤也嫌弃我;天下之大,我向何处去?我向何处去?"正在迷茫,忽听远处传来辚辚的车马声,那是蒙古大军撤退的声音。蒙古的歌手,弹着呜咽的马头琴,唱起哀恸的挽曲:"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你的双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阴影笼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黄羊在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翅?悲伤哦悲伤,大海在咆哮,淹没了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了平地,伟大的长生之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歌声的余韵在伯颜耳边缭绕。他坐在马上,凝视远处合州城黯淡的灯火,一动不动。

"伯颜将军!"阿术忽忽而来,停在伯颜身后,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阿术!"伯颜掉过头,一字一顿,"我们还会回来的。" "是的。"阿术眼中发出凌厉的光芒,"我们还会回来的!"伯颜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他勒转马匹,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的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个清晨,红日高高升起,桌上丰盛早膳已经冰凉,月婵轻声咕哝:"这个千岁,又睡懒觉呢!"她实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卧室门上推出一条门缝,偷偷窥去,不禁呆住。只见室内空空,并无一个人影,床上被子叠得整齐,上面放着晶莹通透的九龙玉令。雕花窗向外开着,窗外鸟声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阳光,洒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腾激荡,永无休歇。江边山峦,巍巍矗立,叠青泻翠,偶尔吐出一点红叶,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着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不由纵情歌道:"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一路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边码头。只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从船头升起。近处船见文靖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前来,陪笑道:"客官要坐船么?" "去哪里?"文靖只觉前程迷茫,"去哪里呢?"老者会错了意,道:"我们这船仅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文靖奇道:"这是为何?"老者道:"三峡滩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寻常水流滩头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文靖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两?"老者说:"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两银子。同乘则是数人同乘 ,当然船费得视人数多少而定。"文靖怕合州城来人,只想早点离开,从怀中取出两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我出十两银子!"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这船我包了!"文靖闻声一震,定在当场。老者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 "二十两。"那女子气鼓鼓地说。老者一愣。"怎么,还不成,四十两!"女子继续道。老者额上渗出汗来。

"玉翎!"文靖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对?" "玉翎是你叫的么?"玉翎一身月白衣衫,背着一个丝绸包袱,俏生生立在江边,闻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玉翎冷哼一声,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别走。"说着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剧痛,顿时缩了回去,身子一晃,挡在玉翎前面:"你听我说!"玉翎出手如电,一掌拍到,不容文靖不让。但玉翎刚要抬足,又见这小子拦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么?" "我……"文靖心里有愧,不知道如何说起,玉翎一顿脚,双手一分,向他拂来。文靖借步法闪开,玉翎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赖皮鬼!"玉翎恼了,拳脚纷飞。文靖只好闪避。二人在江边倏进倏退,动起手来。文靖一味闪避格挡,落尽下风,十招不到,只听裂帛之声,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来,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里,蓦地想到石牢里那如水柔情,刹那间似遭雷击,僵在当场。

文靖见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乱,急步上前,道:"你……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尽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闭上眼睛,摆出"随你打"的姿势。

"你……你这个呆子。"玉翎泪花直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师兄受了那么重的伤,师父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她哭得凄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脱口道:"我……我要你啊!"玉翎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谁希罕你要,你击毙大汗,已经名动天下,正好回临安享福,那里美女如云,我又算得了什么?"文靖摇头道:"就算有万千美女,倾国富贵,在我心中,也敌不过你一个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这呆子,居然也会油嘴滑舌地骗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红红。

玉翎咬着嘴唇,忍住笑,道:"就算这样,我还是蒙古人,蒙古人杀了你爹爹,难道你不恨我么?"文靖叹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伤,但昨夜听百姓痛哭,突然发觉,合州城下,也死了无数蒙古人。他们何尝没有妻子儿女,没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哭断肝肠。’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如此……"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叹道,"我还恨你作甚?"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泪水,道:"好,好,别哭啦。"语气万分温柔。只这一句话,二人胸中块垒尽销,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这调皮鬼,怎么来这里的?"文靖含笑问道。

"不能来么?"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边发愣,突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说是有山!"玉翎耍赖,她眨眨眼,"你刚才说得那句算不算数?" "哪句话?"文靖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红耳赤,对他又捶又打,将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只觉平生之乐,莫过如此。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唤醒了沉醉的恋人。文靖仰天长笑,携着玉翎的素手,向那江边的蓬船走去……

编者按:梁文靖与萧玉翎的故事至此就告一段落。若干年后,萧玉翎为梁文靖诞下一子,取名梁萧。梁萧幼即失怙,流浪江湖。天机宫、九华山,江湖广阔任我行。其间过程精彩纷呈,不容错过。凤歌力作《铁血天骄》(第二部)正在创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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