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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瀚海

作者:龙辰

金风东去,朔风南来。华北的平原和山地已感受到丝丝初冬的气息。升得不高的太阳驱走了拂晓前的寒气,照着零落分布着几十户人的小山村。

阳光从半敞的窗户射入屋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伏在桌前。肥肥的小手紧紧握着一支小号的羊毫,缓缓运笔在纸上写着。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负手站在他身后,不时指点:"再慢些,加力,提笔,收……"随后微微摇头,"这一撇还是写得太急了些。"那少年停笔道:"爷爷,那你写给我看。"老者笑道:"好,你看好了。"这一笑,扯得脸上的几道疤痕微微抽搐,竟显得有些狰狞。

只见老者拈起笔来,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了"雁宿崖"三个大字。字字饱满中正,端方厚重。他放下笔道:"今天就只让你练咱们村的名字,还写不好么?"忽听窗外有人赞道:"好字!"那少年抬头喊道:"何叔叔,你来了?"那"何叔叔"冲他微微一笑,转向老者道:"范大叔,你早。"老者一见是他,忙道:"破奴,昨晚睡得可好?他们几个怎么样了?"何破奴道:"将养了一天一夜,他们都无大碍了。我们正商量着今天晚上就走。"那老者捻了捻胡须:"又何必急在一时,鬼子来后一直驻在村外,你们现在走岂不是自投罗网?再休息一天……"话音未落,远处猛地响起犬吠,叫声此起彼伏,听音似是数犬齐吠。那少年从桌前跳起叫道:"是黑虎!哪来这么多狗和它打架?"老者面色一变,"莫不是……小栓,你快去看看。破奴,鬼子就在村中,大意不得。你们还是先躲一下。"

范小栓冲出门去。远处地头上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一条大黑狗直直向小院蹿来。在它身后,一队身着土黄色军装的人尾随而来。虽然离得尚远,看不清楚,但小栓已能确定是日本兵无疑。顾不得细看,他转身奔进门去,喊道:"爷爷,是日本人,日本人来了!"小栓四顾不见爷爷的踪影,正疑惑间,见范清泉从后院的玉米囤钻出来,忙扑上去道:"爷爷,何叔叔他们呢?"范清泉抚了一下小栓的头:"别慌,兴许鬼子不是冲着咱来的。"话虽如此,但他心下也是不安。

只听得远处的犬吠声渐渐静了,齐齐的脚步声终于停在自门前。范清泉心中反而一定,将小栓搂在怀中,迎上前去。

只走出两步,便见门外当先闯进一人。看此人三十几岁,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不容他细想,这人身后又跟进二十余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为首的日本军官外穿黄呢大衣,腰配军刀。

范清泉还未开口,当先进门的那人抢先道:"三叔,您不认识我了么?"范清泉听他一声"三叔"叫出口,这才猛然想起,来人是自己远房堂侄范庆如。范庆如少时道殷实,曾赴日留学,前几年听说一直在涞源县城供职。

范清泉上下打量了一下范庆如,见他神采奕奕,跃跃欲试,问道:"庆如,领这么多人来,有什么事么?"范庆如笑道:"三叔,多年不见,您老越发清健了。我倒没什么事情,只是皇军有事。"范清泉见他一脸谄笑,心中很有些鄙夷,不由冷哼了一声:"日本人何等威风,用得着我这老朽做什么事?"范庆如道:"三叔太谦了。这附近方圆百里谁不知您这前清举人的书法,那可是一绝啊。那个,那个太君也深好此道,早在涞源县城时就有耳闻,今天有机会到雁宿崖村来,想请您老前去切磋书法。这位是混成第二旅团独立步兵第二大队长高桥中佐。"那为首的日本军官立刻上前一步,微一点头道:"高桥知二,请多指教。"范清泉听范庆如说事关"书法",不是冲着自己中藏着的几个人来的,心略放下一半。但他素知日本人狡诈,不知今次又有什么诡计,便淡淡道:"前清举人,一介腐儒。如今我已久疏笔墨,字也写不好了。只怕要令高桥中佐失望了。"高桥知二道:"不是我,是那个……范先生还是去了再说吧。"他汉语不甚流利,说起来有些辞不达意,但范清泉也听出是另有人请他去。

日本军中军衔级别不多,每一级不过少、中、大三种,中佐已是不小的军职。范清泉原以为是高桥找他,正奇怪一个堂堂中佐怎会亲自上门邀约自己,此时方明白高桥之上居然还另有他人。那人自是比高桥军衔还要高的,难道竟是将军不成?

前日,日军第二旅团步兵大队的五百余人被全歼于雁宿崖附近。自从一年前,原旅团长常岗宽治少将被八路军在广灵县境张湾击毙以来,日军尚无如此大败。昨天日军便前来报复,但八路军早已退去,只有何破奴等几名伤员藏在范清泉中。

范清泉沉吟不语。虽然听范庆如和高桥说得客气,但见日本人这样的架势,只怕是阎王爷请客——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日军司令部中。

一个老人正眼观棋谱,凝神而思。棋谱旁的棋盘上黑白纵横,烽烟四起。

古建筑内昏暗的光线总是容易令人感到疲惫。当然,还有这场战争。

"战事已经两年了。对方还没有崩溃的迹象。就像这棋局一般。虽然己方开局大优,但对手弹性甚强……"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阿部的沉思。不用看也知道是高桥回来了。这个得力的下属走路时总爱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似乎不如此,就不能显示出帝国军人的威风。

"将军,范先生请到了。"阿部睁开微微阖着的双眼,盯着刚刚走进门的这个中国人。虽然半生征战,但是见到此人脸上几道纵横的疤痕,他也微微吃惊。

他站起身来,微笑道:"久仰范先生大名,阿部规秀今日有幸与范先生切磋,荣幸之至啊!"阿部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范清泉不禁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派人前来邀约自己的,竟然是阿部规秀。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引出他无数尘封的记忆。

阿部身材甚高,年纪与范清泉相若。棱角分明的脸孔透出一股凌人的盛气。他身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张棋盘、一本棋谱,旁边横着柄军刀。见范清泉脸色肃然,一言不发,阿部心中微感不悦,又道:"范先生,久闻你的文采、书法超凡脱俗,今望赐教一二。"范清泉冷然道:"范某不过一介村民迂夫,早年虽曾舞文弄墨,但多年不动,早已废弛了。"阿部见他推脱,一笑道:"范先生,那我就先献丑了,以求引出先生一方美玉。"也不待范清泉回答,他径自走到几前,展开一张白纸,抓起一支紫烟狼毫,在砚台中蘸了两蘸,伏身便写。

阿部规秀素有儒将之称,文武兼修,对中国文化更是精通。只见他落笔从容,毫无滞涩,"八綋一宇"四个字一气呵成。范清泉见他书法果然力道十足,也不禁暗叹,出口赞道:"阿部将军书法造诣深厚,佩服佩服,范某远远不及。"这话一半出自真心,另一半却是别有用意。

范清泉一路上思忖日本人请他来此,到底有何居心,只觉得决不会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仅仅写两个字切磋一下这么单纯。自见到阿部规秀后,他猛然明白,阿部不似一般的日本军人一味用强,惯于刚柔并用。自己在方圆数百里内文名素著,若是也给日本人写上几个字,被宣扬出去,有人认为自己做了汉奸事小,如果其他不明真相的人也跟着效仿……

阿部见他仍是推辞,怫然道:"范先生,难道写几个字都不肯赏脸么?"说着举起手中的笔,显是等着范清泉下笔。

范庆如也上前一步低声道:"三叔,将就着随便写几个字,无所谓的。"范清泉冷冷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一直肃立在旁的高桥知二突然道:"范先生,附近八路……猖獗的……将军仰慕先生……不加追究,要不……大不好……"他虽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范清泉已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高桥言下之意,日军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没对村民进行血腥的报复。

范清泉不禁暗骂:"少来这些假仁假义!"虽然如此,他也明白日本人一向无所不为,若真要对村民不利,也不过举手之间的事情。微一沉吟,计议已定,范清泉强笑道:"既然阿部将军执意要我献丑,便只好从命了。只是在下这几日受了风寒,肩臂转动不灵,只怕要贻笑大方了。"他接过阿部规秀手中的笔,又展开一面纸,一笔一划地写起来。阿部规秀满以为范清泉将写个"武运"、"荣寿"之类的迎合,谁知看他竟端端正正写了个"礼"字。范清泉写完最后一横,笔锋一收,便要放下笔来。可到最后一刻,他好似握不紧笔杆一般,手一抖,那笔便直落在纸上,余墨在白纸上毫不留情地溶出一大块黑点。范清泉左手抚住右肩道:"我说这两日受了风寒。唉,见笑了。"按中国传统,无论一篇文章如何精彩,文字如何出色,只要有墨迹落在纸上,即为染卷,这篇作品便成废品。在科举考试中,即使文采再高,这样的染卷也定会被弃之不看。

阿部规秀自然明白其中关节,只是一时发作不得。高桥知二和范庆如在一旁见他脸上神情极不自然,却不明白其中关键所在。

范清泉忙道:"多谢阿部将军盛情,小老儿告辞了。"临去时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扫了一眼放在几上的棋谱、棋局。

眼看着四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朦朦月色中,范清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踱回屋中,本想就此睡去,但仍放心不下。

四个人中只有钟晨一人未曾负伤,只是因为突然腹泻不止才被留下养病,可其他三人却都是腿伤未愈。但几人听说这次是阿部规秀亲自带队前来,都兴奋地坚持要立刻将消息告知队伍。耳边王大山临去时激动的话音还萦绕不绝:"这下可要让阿部去会见常岗宽治了!"范清泉思绪烦乱,拨亮油灯,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数十个人站成三排。他的目光停在第二排左手一人的脸上。照片上的年轻人神采飞扬,目光炯炯,赫然正是阿部规秀。

范清泉看了良久,又将眼光移向阿部身旁的另一人,不禁自言自语道:"你说得没错,阿部果然并非等闲之辈。"

夜去如风,又是一阵犬吠。范清泉猛然惊醒。

窗外天色已隐隐泛白。那犬吠声由远而近,看样子是向着自而来的。

他披衣而起,刚走到院中,院门便被人一脚踢开。一拥而入的还是昨天那伙人,但各人脸上神色已是大不相同了。

范庆如一脸惶急,刚叫了声"三叔",高桥知二便将他推到一旁,走到范清泉面前道:"范先生,请你……去看操演……和我们走……"范清泉见他们闯进来,心中便猜到八成,听高桥这么一说,他微微一笑:"走吧。"快要跨出院门时,范清泉回首望了望偏房。屋里静悄悄的,范小栓仍在熟睡着。他心中一痛。自己五十余年人生,经风见雨,这条命也算是捡回来的,本无所惧。只是这惟一的小孙子……不过事到临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雁宿崖村是个小村庄,从村东走到村西用不了多长时间。范清泉远远望见了村西谷场旁的土地庙。现如今,阿部规秀就是这一方的土地爷了吧。

秋收早过,冷清的谷场上只零零落落散着一些枯黄的干草和落叶。地面上一层薄薄的寒霜,若有若无地铺陈开来,仅仅初露的晨曦还无法让它褪去。这本应是华北司空见惯的早晨,但空旷的谷场上此刻却突兀地立着几根木桩。范清泉不用看也知道桩上绑的是什么人。他一根根木桩看过去,何破奴、王大山和杨卓,独不见钟晨。谷场旁还聚集着几十个村民,周围站着一圈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难道钟晨已经被……"范清泉还不及细想,只听一阵整齐的跑步声传来。一百多名日本兵列队跑进谷场,为首的少佐用日语高声呼着口号。

高桥知二也大喊了一声,跟在范清泉后面的日本兵同时停住了脚步散开。高桥低低向范庆如交代了两句。范庆如转过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三叔,高桥中佐请您观看他们操演。那边那位重藤少佐是皇军中有名的击刺教官。"在谷场上的日本兵突然齐声大叫。范清泉环视四周,才看到阿部规秀从庙中缓步走出。阿部规秀也正向这边看来。四道目光交缠在一起,就像两层对面涌来的波浪,一碰之下激荡起来,但都无丝毫退缩。

谷场中的重藤少佐大声对手下兵士吩咐了几句。队中的两名日本兵急跑出列,解开木桩上的三个人。只见三人本就十分破旧的衣裳,此刻已是褴褛不堪了。那两个日本兵将王大山向前推了几步,转身取来几根树枝和竹竿扔在一旁,又退回队中。

重藤又喊了一句什么,一名日本兵出列,端起刺刀向王大山走去。王大山见那日本兵停在丈许之外不动了,也不知想干什么,忍不住大声喝道:"小鬼子,要来就来,痛快点儿!"高桥向范庆如又嘀咕了两句。范庆如上前两步,对王大山道:"皇军……他们想和你较量一下,你可以从地上随便拣一根……武器。"王大山呵呵大笑:"武器?哈哈,小鬼子怎么这么麻烦,要杀就杀。"话虽如此说,他还是低头拣起一根大树枝。这根树枝顶端还有些小枝桠,也不甚直,但和日本兵手里的刺刀长短也倒相仿。

看着王大山满不在乎的样子,范清泉心下却是暗暗惊惶。原来日本人是要拿他们几个当活靶子练刺刀。此前他也听说过这类事情,但还从未亲眼见过。饶是他为人沉稳,也不禁暗暗替王大山担忧。莫说只给王大山一根树枝当武器,日本人已经是有胜无败,就算和日本人平手过招,王大山受了一夜折磨,加上身上还有旧伤未愈,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王大山双手握着树枝,紧盯着对面的日本兵。只听日本兵突然大喝一声,端着刺刀直冲上来,锐利的刀锋在晨曦下闪着阴沉的青光。

王大山人如其名,长得又高又壮,身子骨结实得像堵砖墙。若在平时,他决不会将对面的小鬼子放在眼里,但如今自己手里可只拽着根树枝啊。

只见他微微向右侧身,用手中树枝架住刺刀偏锋,顺势向外一推。那刺刀偏了寸许,贴着王大山的左肋直擦过去。日本兵一刺不中,抽回刺刀,当胸又是一下。王大山树枝横磕,挡在枪脊上。那日本兵见两刺不中,大叫一声,左足一个弓步,刺刀还是平胸刺出。

范清泉见这日本兵连环三下,都是对准胸部直刺,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但出手又快又准,若不是王大山见机得快,只怕已被刺中了。

王大山见这一刀刺到,比前两下又快了三分。他右足踏前,左足后撤,右手一推手中树枝。树枝根部倒转,直向日本兵左肋击去。这一招"马步击肋"后发先至,若是使得实了,能将对手打得肋骨断折。但王大山左腿有伤,支撑无力,再加上手里只有根树枝,效果自然大打折扣。树枝只打得日本兵微微摇晃了一下,但日本兵手中的刺刀却在王大山的左腿上重重划开一道血口。王大山本就左腿有伤,这下伤上加伤,站立不住,登时摔倒。

那日本兵还要进步再刺,重藤少佐已从后面赶上来,一个耳光将他斜扇到一旁。那日本兵垂首站立,头也不敢抬。

范清泉、何破奴和一众日本人都看得明白,表面上两人各中一下,但若是二人平手相斗,那日本兵无论如何刺不中王大山,因此王大山已是胜了。见己方居然连一个受伤的人也打不过,重藤这才勃然大怒。

重藤一回头,又招手叫过另一名日本兵来。这个日本人身材高大,和王大山不相上下。他端着刺刀,恶狠狠地盯着王大山。

王大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捡起树枝喝道:"来吧!" "大山,这个让我来。"何破奴闪身挡在王大山身前,"你我一人一阵。"王大山也确实觉得左腿疼痛难忍,便慢慢退后几步,静观场上情形。

何破奴手中的树枝较对手的刺刀略短。他右手单手握住树枝根部,枝头微微颤动。

太阳已经爬上了屋顶,给谷场带来一丝暖意。

那高个日本兵等了片刻,见何破奴不肯先出手,双脚一错,刺刀分心刺到。范清泉见他这一刺同先前那日本兵并无甚差别,只是力道十足,声势更加骇人。何破奴右腿有伤,无论躲避、退缩都不灵便。他见刺刀及胸,猛然右腿一屈,身子整个向右倒去,右手树枝由下而上斜挑日本兵小腹。

范清泉一见,不禁赞叹。原来何破奴使的这一招正是"岳枪"中的"卧马龙出海"。他没想到何破奴年纪轻轻,竟然在枪法上还有如此造诣。

近代以来,火器渐渐取代刀枪。在军队中,一个神枪手远比武术高手更受欢迎。除非短兵相接,武功在战场上少有用场。因此,范清泉才未料到何破奴居然会使"岳枪"。俗语道:行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范清泉见何破奴一招出手,便知那日本兵不是他对手。果然,那日本兵一刀刺出,却见何破奴猛然矮身反击。这一下大大出人意料,他刺刀在外门一下刺空,身子却向前倾,等于将小腹送到何破奴的"枪尖"上。何破奴一下得手,树枝正中日本兵小腹。但可惜树枝毕竟不是真刀真枪。只听"喀嚓"一声,树枝顶部折断尺许长。

那日本兵见状大窘,一时呆立不动。他原是中队中数一数二的拼刺高手,但一招就被何破奴击中小腹,输得也太过干净利落了。

"八嘎!"重藤又是一个耳光甩出。这下出手比上次又重了许多,一缕鲜血从那日本兵嘴角流下。

重藤见自己手下兵士在司令官面前如此丢脸,不禁大为光火。他"刷"地一声抽出佩刀,斜指何破奴,一字一顿用生涩的汉语道:"我——来——指——教。"虽然说得甚慢,可还是把"领教"误说成"指教"。话一出口,重藤不等何破奴进招,抢先出手,一刀向何破奴头顶劈去。

本来抓到几个八路,日本人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但阿部规秀想借此机会煞煞八路军的威风,压服当地百姓,也扫一扫前日大败的耻辱。不料眼前这两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年轻人竟然如此顽强。

重藤似乎已听见围观人群中的低声讪笑,他存心要在众人面前挽回面子,因此一出手就丝毫不留退路。

如果何破奴手中真有一杆花枪,要对付似重藤这样的举刀过顶、直截劈下并不难,只需枪杆上迎架开就是。怎奈何破奴手持树枝,决不能如此招架。他左足用力蹬地,身子勉强向后纵出。重藤这一刀在何破奴身前数寸滑过。

重藤果然是日军中击刺的高手,一刀劈空,刀竟在半空中突然转向,"嗖"的由从上至下改为向前挺刺。

本来半途改变刀势,万无此理。而且由上下直劈突变为前后运刀,圆转之势已破,若对方躲过这一刀,反击过来,自己空门大露,便难以抵挡。但重藤欺负何破奴手中只是根树枝,因此毫不在乎。

何破奴也是大惊失色,未料到重藤刀势突变。无奈之下,只得将树枝竖起,挡在胸前。枪法中本有"怀中抱月"之类的招数,用来封架对手兵刃,但总须两件兵器重量、质地相若,才能将敌人兵器崩开。何破奴对此要领如何不知,但危急之下无法可施,只得行险,将树枝对准刀尖,以求挡住刀势。

重藤的刀锋不偏不倚,正中何破奴手中的树枝。但树枝质脆,如何挡得住百炼钢刀。刀锋只是一顿,便从中劈开树枝,直刺何破奴前胸。

瑟瑟凉风中,只有重藤的刀穿透树枝时的轻轻一响。阿部规秀微微摇头,觉得重藤即使刺死何破奴,也是仗着手中兵器之利,颇有些胜之不武。围观众百姓见何破奴就要被这一刀刺个对穿,倒有大半闭上了眼睛。

重藤的刀已划破了何破奴前胸的衣服,突然只听"当"的一声,一枚小石子斜斜飞来,正打在刀身上。重藤手腕一抖,刀尖偏了尺许,竟然刺了个空。交手的两人不约而同向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而高桥知二却一脸诧异地盯着范清泉。原来他方才正好瞥见范清泉右脚一搓一弹,一粒石子飞出,万没想到竟击歪了重藤的钢刀。

范清泉见高桥盯着自己,便冲他微微一笑,缓步走进谷场。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射到范清泉身上,有些人未看清楚方才小石子的来路,有些不明所以。

村中老一辈的人大都知道范清泉和其兄从小就聪明过人,而两兄弟中又以范清泉更为出色,十几岁年纪便已中了清末的举人。后来,两人离开乡,不知去做了些什么。直到十余年前只有范清泉一人回乡,脸上还多了几道伤疤。这些年来,他都只是在村中教教书而已。虽然清名、文采动于四方,但无人知道他居然还身怀武功,更没人想到他竟是绝顶高手。

范清泉走到何破奴身旁,朗声赞道:"破奴,好一招’卧马龙出海’。"接着却低声问:"钟晨呢?"何破奴理会他的意思,大声道:"多谢大叔相救,还请指教。"也压低声音回答:"当时恰好他去下泻,逃了。"范清泉听得钟晨未落在日本人手中,心中一宽:"你先休息会儿。"他知道钟晨逃走,刹那间心中已有计议。他径直走到那堆竹竿和树枝旁,左脚一挑,右手一抄,将一根竹竿握在手中,回首道:"重藤少佐,又见面了,请赐教。"重藤见这个满脸伤疤的老人手执竹竿指着自己说"又见面了",却一时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范清泉见他一脸茫然,道:"十一年前,在济南我们不是见过一面么?多承重藤少佐,不,那时应该是重藤中尉留情,我才能活到今天。"众人听他语气冰冷,直刺人心窝一般,哪里听得出半分感谢的意味。

重藤听他说到"十一年前、在济南",突然想起十一年前的往事。

十一年前,国民军北伐取道济南。日本出兵干涉,先占了济南。国民政府战地委员会外交处长蔡公时在济南设"交涉使署"与日本人交涉。不料晚间,数十名日本兵荷枪实弹突然闯入,不顾外交惯例,痛下毒手。将蔡公时割耳、剜眼、削鼻、截舌,极尽折辱之后残忍杀害。交署内十八名外交人员,除一人生还外,也全部遇害。

当时带队的青年日本军官正是重藤。重藤还依稀记得当时有一人好似是眼前这人的模样,但自己已经在他脸上砍了几刀,后来又放火将交涉使署焚毁,不知他为何还能生还。

范清泉当年侥幸不死,但容貌既毁,心如死灰,便潜回乡,不再问世事。孰不知日本人贪心不足,步步进逼,竟生出吞象之心,连这个小山村都避不开战火。方才见王大山与何破奴两人力挫日本兵,已激得范清泉心中豪气顿生,又见何破奴遇险,这才终于出手。

重藤愣了半晌,"嘿嘿"一笑,"过去少说……没用……来吧!"说着将手中钢刀虚劈一下。范清泉冷笑道:"和你们这群不顾礼义廉耻的禽兽,确实是多说无用。"他竹竿一抖,点向重藤前胸。重藤挥刀斜砍,心道:"我这一刀就能把你的竹竿砍断,再一刀便送你去找十一年前的那些故人吧。"范清泉手上竹竿招数尚未使老,便已变招。竿头颤动,点他咽喉。重藤一刀砍空,反腕上撩,仍是要将他竹竿削断。范清泉竹竿如毒蛇出洞般灵动,疾刺他双眼。

何破奴见范清泉使的也是一路"岳枪",但功力远较自己为高,这一招三式的"盘马龙探爪",使起来便如手中真有钢枪一般。

重藤手中虽然有刀,但竿长刀短,他两次想削断竹竿都告落空,可对手竹竿反而越发灵活无比,又招招直指他双眼。纵然是一根竹竿,若是被点实了,也能刺瞎双目。他一惊之下,已不敢硬接,急忙后退几步,避过竹竿锋芒。

范清泉不等他站稳,左足一抬,右足蹬地跃起。人在半空,竹竿矫若游龙,仍向重藤双眼点去。

何破奴在一旁大叫道:"范大叔,好一招’跃马龙抢珠’!"范清泉身在空中。重藤此时若是挺刀刺去,范清泉只怕也要被重伤,但他双眼势必先被刺瞎。重藤已被吓得手足无措,顾不得挺刀反击。无奈之下,只得一缩头避过,又向左跳开。

范清泉与重藤在空中一错,已到了他身后。范清泉头也不回,喝道:"破奴,看这招’回马龙转身’!"竹竿向后刺出,正中重藤后颈。饶是一根竹竿,也将他脖颈刺得血肉模糊。

本来"卧马龙出海"等等招数都是古时大将用于两军交战,借胯下战马施展的枪法,但范清泉出手三招,迅捷无伦,竟比真的骑在马上还要高上一筹。他一竿刺中重藤后颈,何破奴一声"好"也才叫出口。围观的老百姓原不知范清泉身怀如此武功,见他瞬间打败重藤,惊诧之余更有欣喜,只是慑于日本人在场,才不敢大声叫出好来。

重藤左手抚了抚后颈,惊得目瞪口呆。若是范清泉手中真的有枪,他的脑袋只怕已被刺穿了。只听阿部规秀道:"范先生好功夫,倒是真人不露相啊。高桥,你去领教领教。"话中竟不露一丝恼怒。

高桥知二听阿部吩咐,大踏步走进谷场,抽出腰刀,撤步凝神,一动不动。范清泉见他架势,知他不肯先出手,当下双手一拧竹竿,分心便刺。高桥侧身避过,还了一刀。数招一过,何破奴见范清泉使的已换成"杨枪"。民间枪法最出名的有五种:霸王枪、罗枪、岳枪、杨枪和常枪。相传这五路枪法分别是项羽、罗成、岳飞、杨六郎和常遇春传下,其实也不尽然,只是这几人名声响,后人便以之附会罢了。但各路枪法各具特色,却是半点不假。

"岳枪"变化多端,灵动非常。"杨枪"枪路中正,套路端方。便似一个是行书,一个是楷书,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妙处。

高桥几次都想运刀削断竹竿,无奈竹竿在范清泉手中宛如活了一般,连半点边也碰不上。高桥几次抢攻,可惜刀短竿长,欺不近范清泉身前。再斗得数合,高桥上半身已被笼罩在一片青影之下。高桥虎吼连连,步步后退。

三十六路"杨枪"已然使了一半,范清泉忽地左手一托,右手一压,竿头抬起。他双手一拧,竿头乱颤,便如突然生出十几个竿头一般。若是真使的花枪,枪尖后的红缨只怕要舞成一个圈了。

高桥知二虽不识得这招"枪挑三山",但也看得出来者不善。他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竿头是真,哪个是假,遑论招架。虽然如此,高桥毕竟久经战阵,训练有素,心中虽慌,刀法不乱。既然躲不开,他索性沉腰坐马,吐气吸胸,用足十成力道,将钢刀在胸前划了个半圆。这一下看起来平平无奇,却也凝聚了他十成劲力。

众人只见一道青影扑向高桥前胸,忽然半空中划开一道光弧。青影与光弧相交,小半截竹竿飞上半空。范清泉暗道:"若我手中真是花枪,你这招可也太过行险了。不过,这下来得正好!"高桥知二见一刀削断了范清泉手中竹竿,心下大喜。他刀锋一转,直刺范清泉咽喉。刀尖离范清泉咽喉不过一尺,可范清泉的半截竹竿已搭上了刀背。高桥只觉得刀似被粘住,不由自主顺着竹竿偏出。钢刀从身旁掠过,范清泉看也不看,竹竿斜挑,反指上高桥咽喉。

竹竿本是浑圆的竿头,但高桥一刀将竿头斜削去小半截,反倒使半截断竹更像一柄竹剑。此时,这柄竹剑就顶在高桥的咽喉上。高桥的刀在外门,无论如何难以挡开这一击。王大山大喜叫道:"范大叔,不要留情,杀了他!"围观百姓不少人暗自握紧了拳头。连阿部规秀也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一步。谁也没想到一根竹竿居然变成了一柄利刃。

范清泉心中却是另有打算。他将竹剑一寸寸从高桥咽喉撤开。在阳光下,他清楚看到两颗豆大的汗珠从高桥额头滚落。谁说日本兵不怕死?到了生死关头,人和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大山急得大喊:"范大叔,干嘛放过他?日本人会放过我们吗?你怕了么?"范清泉似对王大山一连串急促的发问充耳不闻,他缓缓对高桥道:"一刀削断我的竹竿,你的刀法也算很不错了。但刚极必折,这道理你懂么?"听他语气,就像长辈在教导晚辈,师傅在训教徒弟,丝毫不令人觉得二人分属敌对的两国。

阿部规秀忽道:"范先生手下留情,多谢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走到高桥身后。说完个"谢"字,阿部脸上的表情仍是如远处群山般令人不知究竟。他冲高桥挥了挥手,高桥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抹去脸上的冷汗,退在一旁。阿部规秀道:"刚极必折?先生果然高论。阿部能否再请教先生,日中武学有何异同?"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阿部规秀为何会在此时与范清泉讨论起武学来。

范清泉缓缓道:"只有中国才有武学。中国武学博大精深,为武之道,武德为先。武学越高,修为越高。故中国武学在修身。"他扫了一眼四周的日本兵,续道,"日本技击之道,只能叫武术。日本拳道、剑道,务求必胜必杀。遇柔以刚克,遇刚则更强。但月有盈亏,人有盛衰。一味好勇斗狠,已干天和。"何破奴心道:"范大叔说的倒是不错。但跟他们讲这些,有什么用?"阿部规秀笑道:"这么说,日本武术是不如中国武学了?范先生的话倒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和先生的见解差不多。是不是中国人都是这么认为呢?"听他提到一位故人,范清泉不禁皱了一下眉。

阿部规秀见他不接口,又道:"优劣胜负,要在战场上见分晓,不是纸上谈兵。"他见自己手下今日接连败阵,心中也是甚怒,一心想击败范清泉。

阿部规秀右手缓缓握住刀柄,佩刀无声无息出鞘。他左手抛开刀鞘,双手握刀。阳光映在狭长的刀身上,幻成一道流彩。站在阿部身后的高桥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战刀的寒气已盖过了冬日的阳光。

阿部规秀这一拔刀,高下立现。像重藤和高桥等人,抽刀出鞘,定然是铮然作响,以壮其气。随着拔刀,杀气立现,凛然生威。但阿部的刀出鞘,竟然没有一丝声响,可见其心静如水,手稳如山。刀一出鞘,寒气逼人,较之杀气犹有过之。范清泉道:"刀长三尺四寸,刃宽二寸二分。刀未出手,已有肃杀之意。不愧为’霜月’宝刀。"阿部规秀奇道:"范先生也知道’霜月’之名?"范清泉道:"明治三年,日本铸剑大师黑川正义铸成此刀。明治三十六年,将军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得此宝刀。刀身暗红,不知已饮过多少热血。"阿部规秀暗暗吃惊,未料范清泉竟对"霜月"如此了解。他道:"今日我就以’霜月’领教先生高招。"范清泉知晓阿部精通剑道,远较高桥等人为高,不可轻敌。他后撤半步,右足虚踏,手中竹剑摆了个"清风剑"的起手式"开门见山"。他缓缓道:"你远来是客,请。"众人见这两人说话间越来越客气,都不由纳闷。岂知高手过招,生死一线,又何必争在口舌之间。范清泉的话虽说得客气,却也隐隐含着深意:"你们日本人再凶悍,也不过是外来之客。所谓强宾不压主,这地方毕竟是我们中国人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凝如山岳。偶有山风吹过,拂起衣襟一角,才让人感觉这不是两尊雕塑。

两人的影子渐渐缩短。随着山风,一只麻雀掠过阿部规秀头顶,突然振翅上跃。阿部刀锋微动,麻雀划出一道弧线,坠在地上。

高手临敌,抱元守一,全部精气神聚在一点。一有外力,自然而然便生反应。因此,此时麻雀飞过,阿部不由自主挥刀。

麻雀还未落地,范清泉竹剑已出。一招"风摆荷叶",便如一股清风吹向阿部规秀。阿部"霜月"劈出,身前如冷霜月华,将这股清风消弭于无形。然而清风无质,忽散忽生。竹剑飘渺,去来无踪。忽而清风徐来,忽而霜重月明。

高桥知二与重藤二人对望,都是又羡又惭,均想:"看来阿部将军的刀法,远在我们之上。"那边何破奴也是暗道:"若是自己与范大叔易地而处,决挡不过阿部规秀三招。"十余招过后,阿部规秀刀法一变,攻势陡然凌厉,如同狂风暴雨般急攻过去。范清泉身法迅捷,在刀影中游刃有余。众人只见寒光缭绕,偶尔从刀影中透出点点青光,却如暗夜中的繁星。

再过得片刻,阿部规秀刀法又是一变,出刀大开大阖,刀法质朴之至。范清泉竹剑亦变得无比凝重,随刀势起伏,仍是丝毫不落下风。

阿部规秀见仍占不到上风,手腕一抖,刀势又再加紧。这次刀路虽快,但去势明白,不似方才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见阿部左劈右削,刀气激得地上枯草落叶纷飞。范清泉竹剑却只在身前盘旋飞舞。

众人虽不知两人刀路剑法,但也看得出阿部规秀已经连变四套刀法,范清泉也应以四路剑法,仍未分胜负。可范清泉还是吃亏在兵刃上,难以硬挡硬架。阿部规秀刀招越来越紧,突地刀身一震,"嗡嗡"作响,"霜月"寒气大盛,自下而上,反撩而出。众人见这一刀狠辣至极,不留丝毫余地。不少人不禁惊呼出声。范清泉无法硬接,脚下连错,避过锋芒。竹剑飞出,快捷无伦,指向阿部规秀左胸。阿部反手撩刀,左胸正是破绽所在。

两人忽地收招不动。众人只听到两声轻微的裂帛之声,接着从范清泉怀中"劈里啪啦"落下一堆东西。原来阿部必杀一刀,锋芒虽被范清泉避过,但余势未消,仍然划开了他胸前衣服。范清泉一剑反击,正中阿部破绽,但刀锋在前,这一剑也只是刺破阿部左胸军服,再也递不进半分。

阿部规秀盯着从范清泉身上滚落的东西,只见竟然是混杂在一起的黄玉米和白玉米。这些玉米粒本是分装在两个布袋中,但此刻布袋已被割裂,玉米散出。阿部规秀盯着这些玉米粒,忽而笑道:"范先生原来也喜爱黑白一道。"

即使已是正午天气,土地庙中光线依然昏暗。偶尔传出的"啪啪"声不时打破屋中的宁静。

阿部规秀食、中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范清泉思索片刻,应了一枚白子。阿部望了望棋盘,又望了望范清泉,说道:"范先生的棋路和我在军校中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范清泉道:"棋路相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阿部似是在回忆往事,悠悠道:"那年我初入军校,不过十七岁,在同学中算是最小的一个了。我们几十个同学中还有四个是从中国飘洋而来。那时他们每人还拖着条大辫子。那四个人就是阎锡山蔡锷、许崇智和范松溪。"他一边说一边盯着范清泉脸上的表情,见范清泉也似陷入回忆,接道:"我与范松溪最为投缘,经常一起切磋棋道、武道。范先生,虽然中国人中姓范的成千上万,但可巧的是你这棋路和范松溪一样不二,都是清代国手范西屏的一路。"范清泉终于道:"范松溪就是先兄。"阿部规秀惊道:"他不在了?"范清泉道:"先兄学识、武功,胜我十倍,可惜天妒英才,从日本回来没有几年就……"阿部道:"怪不得。阎锡山蔡锷、许崇智现今都已是名震一方、叱咤风云了,可我却再也没听到令兄的消息。可叹,可惜!"在阿部的叹息声中,远远传来断断续续的惨叫声。范清泉一惊,再细听之下,霍然站起:"阿部规秀,你答应过我一条性命一局棋,为何不守信。"阿部规秀脸上又恢复了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我说过不杀他们三个。但他们毕竟是八路,款待一下还是必要的。范先生,该你下了。"

天色微明,又是新的一天。远处的鸡鸣声寥落响起。

阿部规秀喝了一口茶。茶水已冷,更显得格外苦涩。已经和范清泉对弈了一天一夜了吧。

重藤忽然带着两个日本兵走进来,身后还有两个日本兵架着杨卓。重藤对着阿部规秀低声说了几句。范清泉见杨卓委顿不堪,显见是饱经严刑拷打,几乎是被拖进来的。

阿部规秀抬起头来,"呵呵"干笑了两声,盯着范清泉道:"原来他们几个一直以来都藏在范先生中啊,嘿嘿,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他左手习惯性地一握刀鞘,眼中杀气大盛。

范清泉一见屋中情势,心中明了。他不但不惊,反而越发平静了:"一天一夜,钟晨也应该找到部队了。这下八路军知己知彼,一定百战不殆。阿部这朵’名将之花’也该谢了。能以自己残躯,拖住他们一天一夜,足够了。"他慢慢在棋盘上投下一子,面带笑容地站起来:"阿部将军,范某去前,有几句忠告。"阿部规秀一字一顿,"给——你——这——最——后——机——会!" "武道、棋道,无非天道。任你万马和千军,我有天机握手中。任你飞瀑从天泻,收入潭底静无声。"阿部正在思忖他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范清泉早已从容地转身出去。那两个日本兵愣了一下,也马上跟了出去。

半晌,谷场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阿部规秀一惊,回过神来。他咀嚼着范清泉的几句话,眼光落在棋盘上。盘上白棋被分割成几块,正在受攻。但范清泉临去前一子下去,竟然隐隐有联络几块散棋之意。再看黑棋,虽然攻势甚猛,但招已出尽,棋形将裂,只怕难以长久。他不由想到当年范西屏与施襄夏的"当湖十局"。曾有一局,范西屏被施襄夏攻得甚苦,但危急关头,轻轻一子,全盘皆活。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暗叹一声:"原来他棋力远胜,只是自己一味争胜,竟不自知。怪不得前两盘都是和棋!"阿部规秀踱到窗前,透过窗子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山起伏,连绵不绝,辽阔如苍天,深邃似瀚海。山外更有群山,莫名难测,似是永远不可征服……

两日后,八路军杨成武部在黄土岭一举击溃日军独立第二混成旅团主力,击毙其旅团长——日本陆军"名将之花"阿部规秀中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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