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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侠道

作者:小隐

乡间大豪草菅人命,村中贫民懦弱麻木。

两大侠路见不平,来一番另类的拔刀相助。

一 弱者之哀暴雨过后,空气中的燠热仍未缓解,立秋将至,知了还在枝头叫个不停,像一首哀歌。

一张破席盖住解老幺的身体,好多苍蝇盘旋于血腥味中。解老汉一脸苦相,默默跪在停尸板前。几只苍蝇肆无忌惮地在他沟壑纵横的额头。围观的众人都明白:解老幺死得冤。但谁也不会将心里话说出口。死者已去,什么事都无须计较了;剩下的人还得活下去,那意味着生的艰难。只因自己想吃肉,孝顺的儿子就断送了性命。解老汉瞪着干涩的眼睛,无语向天悲!

解老幺勤劳憨厚,谁有事,他都热心帮忙。在里、在外面,做事情都肯出死力。这样的孩子,没有人不喜欢。

解老汉命途多舛。老婆刚刚病故,自己打柴时就摔断腿。大儿子在田间中暑而亡,二小子积累成痨。女儿夜里忽发急症,郎中未到,便已夭折。数年之间,他的惨事接踵而至。他的儿女,没有活过十八岁的。小儿子很争气,是他老来的依靠。谁也没想到,这样善良的孩子竟也活不过十八岁——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一年以来,他们没有沾过油腥。念及香喷喷的肉味,解老汉不禁流了口水。他感叹:"若有肉尝,死也足矣!"这个"死"字,当时就有些不祥的阴影,仿佛诠注了他们的苦命。那天突降暴雨之后,山洪横溢,鱼虾鳅鳝随波逐流。解老幺欣喜若狂:"爹,今晚有肉吃了……"他拿起一个竹背兜和一个鱼篓跑出去。这一去,竟成了父子俩的永诀!

解老幺不是淹死在水田里,而是倒毙在山崖下,遍体鳞伤和脱臼的肩胛证明他在生前受尽折磨。谁都清楚,骆大爷护田的庄户最见不得穷鬼们在田地里揩油,因此将之打死再抛尸荒野。涉及骆大爷,大都不敢说话。

解老幺与人为善,从来没对不起别人;现在他惨遭横死,这些受过他生前好处的人却没有帮忙的意思。解老汉只有一个人到骆问罪,骆大爷正陪几个江湖大豪喝酒。他有些不耐烦道:"小小年纪,不思学好,居然做起贼来。既然是贼,打死活该!"解老汉还待分辩,骆大爷猛拍桌面,"你奶奶的,怂恿儿子做贼,还敢来闹事,打出去!"给了他一顿毫不留情的拳脚。

解老汉终于甩掉幻想,草草埋葬了生命中最后一点血肉相联的牵挂。他从柴禾中找出儿子生前用过的柴刀,闷声不响在破屋前磨起来。他将满腔的怨气伴同柴刀一起磨砺,冷森森的刀身在青筋凸暴的枯手上闪光。拼命的念头在他心头。如果不是感到万分绝望,解老汉这样的老实人决不会想伤别人分毫。

当人们听说,跛脚的解老汉趁骆的庄户头骆歪嘴出恭时操刀猛砍,然后被闻声赶来的骆庄丁们剁成一堆碎肉的时候,尽管心里憋得非常难受,但还是没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任由解老汉不成人形的身子被抛在荒郊喂了狼。沉沉阴霾中,人间公道何时才能闪电般穿裂云层?

每天傍晚,骆大爷的石坝上都有一群骆子弟在习武练拳。这些人中,很多是江湖成名人物。他们带一口刀出门,只要不丢掉性命,就是变成残废,也能赢得大宗财富和好名声。

骆大爷常常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举石担刀枪的彪悍青年。心情好时,他甚至亲自下场,为那些练得满身油汗的子弟作示范。他一出手,可谓气度沉稳,地面震颤,显出卓绝深厚的功力。

骆大爷不但是江湖上著名的侠义道,更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深沉角色。在乡里,他曾补路修桥、主持公道,旱涝之年,甚至主动给佃农减点税租。在江湖上,他究竟做过多少除暴安良的壮举,别人数也数不过来。

说他是坏人,他偏偏有过许多善举;说他是好人,他却草菅人命、武断乡曲。他既善又恶,总之叫人揣摸不透。侠义无双骆大爷,最容不得眼里掺沙子。谁做了错事,就得付出代价!经历过诸多江湖凶险之后,生命在他眼里,跟一只鸡相差无几。

石坝边,常有一些拖着鼻涕、面目污秽的小顽童们眼巴巴地看着发愣。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这些身体健壮的人为什么要练这种杀人的功夫?顽童们心里有疑惑,眼中有羡慕。我们惟恐吃不饱、饿得快,他们为什么不惜流汗苦练。难道他们不怕饿,抑或顿顿有肉吃?孩子们幼小的心里,早已烙上父辈的苦累印迹。顿顿有肉吃,那是对天堂的想像,可望而不可及。

跟这帮顿顿有肉吃,专练杀人技能的伙硬碰,吃亏的永远是自己。面对强者,不认命不行!

风雨之后,万人缄口,整个骆集一片沉寂。解老汉爷儿俩白死了!

在枕头旁,火塘边,或者比较贴心的熟人面前,人们才敢悄悄嘀咕几句;走出门,大嘴上像贴了封条。处在骆大爷积威下,傻瓜也不会惹祸上身啊!

骆大爷熟知这些人的心思,他从未将这类小事放在心里。天高皇帝远,这地方就他说了算。祖宗有德,留下这份业、传下这套功夫,他必须让它发扬光大。谁要破坏千古不变的老规矩,他就绝不轻饶!

只有那些在外谋生的人,在远离骆大爷的阴影后,才敢将这种事当做闲话,在茶楼里、小店中、旅途上,讲给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听听。

二 异乡勇者万马齐喑的岁月在身边流逝,屈死者的旧为不断增加的新所遮蔽,悄然迷失在星罗棋布的冢墓与没胫的蓬蒿中,再也找不到了。解老幺的影子,也从人们记忆中渐渐远去。生活的艰难使人麻木,人们只关心自己和人的未来,只有压在自己身上的饥饿与寒冷,才显得那么实际。

某日深夜,村人听到一声惊雷:"姓骆的,解老幺找你算账来了!"胆大的人悄悄打开窗户,除了袅袅的声浪回荡山谷,黑暗中没有人影。难道真是解老幺的冤魂在作怪?

紧接着,火把通明,骆大爷带领着大群子弟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院前。"解老幺,快三年了,你还不肯到阴曹地府享福吗?你要算账,骆某随时奉陪!"飒飒作响的树木和猎猎飘飞的衣衫映衬着闪烁不定的面孔,骆大爷鹰隼一样的目光在黑暗中搜寻。"你若敢来,骆某就再次将你打进地狱,叫你永世不得超生!"那一刻,人们宁肯相信解老幺的冤魂重返人间——惟有来自阴间的厉鬼,才配跟骆大爷叫阵。凡间血肉,难免在骆大爷积重的势力下碾为齑粉。

四野空旷,阒无人声,一股浓烟从骆后院的柴房升起。

猛然一声大喝响起:"姓骆的,送你一份见面礼!"骆大爷的乱发在风中舞动着。"有本事跟老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这种宵小伎俩,顶个屁用!" "慌什么,早晚让你血债血偿!"黑暗深处传来豪气过人的吼声。

见多识广的骆大爷瞧不起这种行径,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指挥众人救火去了。余烬未熄,一帮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就封了骆集惟一一客栈。骆大爷有令:将所有外来人羁押起来,天明后再亲自验明身份;若遇反抗,严惩不贷!

多少年来,没人敢在骆集跟骆大爷过不去。就是那些江湖名宿也得卖骆大爷三分面子。

生活在阴暗底层的乡民饱经苦难,见惯各种各样的专横跋扈,早已变得逆来顺受,只要能免除嫌疑、免遭无妄之灾,什么鸟气也能吞到肚里,连嗝都不会打一个。所以,骄横惯了的骆子弟没料到在客栈中有人竟敢公然反抗。

那个正在灯下看书的年轻人听听客栈中乱成一团的噪音,抬起有些憔悴的脸看定两名闯入者,命令道:"那把火是我一个朋友放的,与旁人无关,马上把人放了。天一亮,我自会跟骆明灿理论!"他竟敢直呼骆大爷的名讳——骆明灿!狂妄而不知死活的东西!骆子弟厉喝一声,抓起刀来,喝道:"你跟解老幺是什么关系?"那年轻人放下那本《论衡》道"我那朋友脾气火爆,再不放人,她一回来,你们就有麻烦了……" "哈,你白废口舌。这帮人不知礼数,不揍不行。""呼"的一声,一个人自窗口跃入房中。只见一个女子肩背长剑,身著黑衣,形容俏丽。她取下剑鞘扔到桌上,回头瞪了两人一眼,突然疾伸右臂,不知怎的就在每人脸上各抽两记耳光。"快快放人,我不耐烦了!"无端受辱,两名骆子弟怒吼一声,拔出刀来。此女微露笑容,秀丽端庄的脸上竟显出媚人的妖冶。她赤手空拳迎着刀光抢上。两名骆子弟忽觉胸腹剧痛,直向后背延伸,连对方怎样出手都没看清,他们就趴下了。

那女子高高在上地瞧着他们,"告诉姓骆的,迁怒越广,他遭到的报应就越大——滚!"

验过两个骆子弟的伤痕,骆明灿半天没有吱声。良久,他向大群整装待发的子弟辈挥挥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好好休息一阵,明天再作生死了断吧。"众人好生不解:雄心万丈的骆大爷何以变得如此谨慎?

三 石坝决斗天色微煦,那对年轻男女并肩站在广阔的田野上。

极目难尽的群山底下,沉睡初醒的骆集映在惨淡的鱼肚白中。人类曾有的善良和宽容、勇敢与互助,在趋炎附势的悠久岁月中渐次萎靡。

集的乡民大多聚集在大石坝前。他们麻木地站在晨风中,笼罩在骆大爷的威风里,场中一片郁闷。

以前,也有江湖武士找上门来,谁都经不住骆大爷三招两式,就铩羽而归。这两个年青人乳臭未干,脸上还带着三分稚气。他们觉得胜负似乎不用猜测。

久经风霜的骆大爷抱着一口沉重的鬼头刀站在门前,十来个骆子弟手执刀剑排在身后,个个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两个人从晨曦中走来。

"昨晚装神弄鬼的是哪位?"骆大爷问得客气,杀机隐现。

"是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姑娘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烧你的柴屋,是给你的警告!" "没想到,年青小辈中居然有人不怕我!"骆大爷目光在两人脸上打量,"解老幺的旧账,你们怎么算?"姑娘问:"在你眼里,解老幺父子两条人命,真的分文不值吗?"骆大爷森然冷笑,"解老幺盗窃在先,解老头偷袭在后。他们不死,天理何存?" "在你田埂边接些山洪带来的小鱼小虾,也算偷盗?就算这是偷,难道其罪该死?"姑娘冷峻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太霸道了!?"骆大爷昂然言道:"贼酋巨盗,均由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开始。为了世道人心,为了……" "该死——骆明灿,你太狠了!"一直未曾开口的青年突发厉声,"我最讨厌以侠义自居的伙,最恨这种自以为代表公道正义之人!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真能代表弱者、代表天意,是在替天行道吗?"骆大爷反唇相讥:"你又是谁,解老幺的事与你何干?" "我虽不认识他,但我在路上听人说起过他们父子俩。我也曾是个苦孩子。就当我是解老幺。你活在世上,不知将有多少解老幺这样的可怜人遭受戕害!"青年遥指那片凄清的山:"如果你死了,该不该埋在那里,或者丢进山里喂狼?" "即便如此,那又怎样?"骆大爷冷笑,"难道你不知道骆某的名声手段……"青年淡淡一笑,竟跟姑娘闲谈起来:"一路之上,怎么尽是眼高手低之辈?"骆大爷气不打一处来。他展开一套八卦掌法,旋风般围着青年疾转,越转越急,试图在眼花缭乱中寻得空档,将青年一掌击毙。转了几圈,才发现自己根本无从痛施杀手。

青年犹如巨浪中的小舟,任凭风骤浪急,看似惊险百出,实则毫发未损。他稳稳站在暴风中心,一任狂风身外盘旋。骆大爷有了一种一旦出手就会遭到剧烈反击的不祥预感,犹豫再三,他还是不敢放手一搏。冷眼看骆大爷转了十数圈,青年叹息:"数十年功力,都是花拳绣腿,全无实用价值——真不知你们怎么练的?"骆大爷浑身一颤,终于停止这种劳而无功的苦累。他深深吸进两口气,架势骤变,由八卦掌改作形意拳。劈、崩、钻、炮、横五式连环,向前冲撞。看似进攻凶猛,每临敌身,偏偏又自动缩回。

青年依然静若处子,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惟有眼中精光闪烁,猎鹰般牢牢锁定对手。待骆大爷以一记炮拳攻击时,他略微进身,跟骆大爷粗壮的胳膊搭在一处。两人胶着在一起,时而像推磨,时而似摔跤,纠缠片刻,旁人看出一丝端倪:骆大爷鼻息吁吁,年青人气定神闲。技巧怎么样,旁人看不出,单论体力,骆大爷颇有不如。"像你这样泥古不化的人,怎能在江湖上闯出偌大的名头?"青年借着骆大爷一推之力飘移两步。"黔驴之技,不过如此。骆明灿,我要跟你算账了!"忽然之间,青年身体一躬,很随意地向前扑至。骆大爷见状急退,谁料前足尖已被对方踏住,就在他重心已移、身体将倾的一刹那,青年的重拳命中心窝。

"脚踏中门夺敌位,纵是神仙也难防。"姑娘大声喝彩,"这才是随心所欲、临机而动的武道啊!"仅此一招,威风八面、从来不倒的骆大爷颓然倒下,倒在对他敬若神明的骆子弟面前。他弯腰趴在地上,剧烈的疼痛刺激神经,使他双脚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乱抖于湿漉漉的尿水中。

乡民们的脸上出现各种表情。石坝上寂静无声。

青年转向山,拱手道:"解老伯、解老幺,我要跟姓骆的彻底清算了……"这时骆子弟们突然间冲上来亮出刀枪,团团围定那青年。

青年振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用不着枉送性命。" "先杀我们……!"骆子弟们红着眼,一副不死不休的倔强劲头。

骆大爷咬牙强撑:"你们……让开,我不死,他就不会干休。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不……能……白送性命……" "你要动手,除非踩过我们的尸体!"亲情相系,血浓于水,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杀死自己的长辈。

青年无疑受到某种震动,他看着这些悍不畏死的汉子,没有做声。

姑娘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都死了,将来谁替他报仇?"她冷笑,说出一句异常阴狠的话,"我巴不得你们冲上来。趁机屠尽你们,我才能高枕无忧。动手吧!"说着,她拔出那柄微显赤红的宝剑。刹那间,冷森森的剑气似乎将漫天血色映入人们眼帘。恐惧使每张脸都惨白发青。

骆大爷阅历颇丰,他听说过这件兵器——烈焰剑,充满威胁的死亡之剑!在江湖剑豪中排名第三。忽然间,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不喜被人称之为大侠的剑神隗怒风,专挑名人打架的剑屠杨天笑。这样的人物找上门来,除了服输,还能有什么办法?且不论隗怒风,单是一个杨天笑,十个骆明灿也惹不起啊!

"你们快退……"初生牛犊不怕虎。骆子弟不为所动,大有活在一处、死作一堆的气势。既然大不听,骆大爷只有抓起鬼头刀劈自己的脑袋。

(他憋足一口气半蹲地上,抓起鬼头刀劈自己的脑袋。)

正在这时,人群中发出凄厉而惶恐的惊叫——那是一个乡下孩子。叫声中没有后天的恨意和对死亡的快感,只有来自本能的同情和怜悯。他父母兄妹都在他身边,但谁也没有出声呵斥。

石坝上的乡民们一齐望着那血色宝剑。他们心软了。这些人不善做假,他们心里的想法全部映在闪亮的眸子中。

鬼头刀"当啷"落地。"你还不如那个孩子!"隗怒风从人群中突围,一脚踢开骆大爷的刀,"记住,今天是他救了你。"他再次向表情凝重的乡民和那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深深瞥了一眼,和杨天笑走出人们惊愕的视线。

聚集围观的乡下人带着近似木然的表情默默散开,石坝上留下隐隐的啜泣声……

四 良知

骆大爷惨遭挫败的消息不胫而走。

回到客栈,人们的态度变得敬而远之,没有人敢在他们身边逗留。隗怒风微微一笑,他知道人们怕什么。

杨天笑刚说自己饿了,店主就亲自送来几样精致的荤菜:油酥麻雀、腊猪头和一碟烟熏狗肉,加上一钵鲫鱼汤——这是店里拿得出来的最好东西了。他摆好筷子,低声道:"这是本店孝敬两位好汉的,不收钱。"他迅速四下一瞅,像耗子一样溜开。

"这些人胆真小。"杨天笑浅浅一笑,"没想到你竟这样毫无理由就饶了他?若是我,决不会放过他!"隗怒风无语,只顾往嘴里扒饭。

"有始无终,解老幺算白死了!"杨天笑夹了只麻雀放进他碗里,"明天我们走吧。"隗怒风放下碗,"我还要留下来,再看看……" "对呀!我们前脚走,他就在后边迁怒于人,那不是好事没做成,反害了这里的乡民吗?"杨天笑恍然大悟,"他若将怒气发泄到无辜者头上,正好撞在我刀口上。妙!"

黄昏,两人在骆集转了一周后,来到骆大院前。宽敞的石坝上冷清异常,往日的晚练没有如期进行,只有几个脏兮兮的顽童在地上过

夕阳下,这些孩子正在虚幻的世界中大筵宾客,为匮乏的生活增添一点信心和希望。幼稚的口中报出的菜名,不过是回锅肉、蛋炒饭之类的油腻之物。饥渴的岁月里,这就是他们所能想像、而且朝思暮想的山珍海味。

这情景,让隗怒风想起解老幺,为了解馋,几条泥鳅小鱼就断送了他的性命。当骆大爷豢养的看狗都有肉骨头啃的时候,骆集多数乡民却过着清汤野菜也难饱的生活。耕织者终年劳累,换不来一时温饱;公子王孙荒淫无度,只因生得个好地方。所谓,命有不同,难道这就是他妈的天道?不平之意冲腾胸臆,隗怒风走向孩子。"你们想不想吃肉?" "想!"孩子们异口同声。

一个孩子咽了一口馋涎,"前年我喝过一回肉汤,还是我娘卖了我大姐,还债的时候……"杨天笑听不下去了,她心里发酸。

隗怒风脸色复杂而沉重,"小兄弟,你多邀些同伴来,我请你们每个人吃肉——真正的猪肉!"他明亮的眼神中有种不由人不信的诚挚之情,孩子们欢呼雀跃,果然邀来一群高矮不齐的孩童。

杨天笑问:"就算你要请客,这里的小店中哪有这么多肉?"隗怒风扫了骆大院一眼,"我要姓骆的请——他不请还不行!" "吃霸王餐——不错!"杨天笑大喜,"亏你想得出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不速之客突然闯进骆大院,那是一种难以想像的尴尬场面。骆大爷和子弟辈望着这帮叽叽喳喳乱成一团的小顽童手足无措。"你们这是……?"他不知说什么好。见多识广的骆大爷竟不知如何措辞,这是少有的事。

隗怒风懒得跟他玩虚的,单刀直入地问:"你有肉吗?" "当然有。"骆大爷虽在点头,眼中却一片茫然,"这……"隗怒风道:"那好,我要请这些孩子饱饱地吃一顿肉。不管吃了多少,我都按价付钱。我猜,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原来如此!"骆大爷明显松了一口气,"何须隗公子付钱,这顿肉我还是请得起的……" "那好,我们就看着他们吃。"隗怒风瞅了骆大爷一眼,"说不定还能看得胃口大开,从此不再挑肥拣瘦呢。"骆大爷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跟几个子弟坐在桌边,看这两个年青人要玩出什么花样。骆果然神通广大,时间不长,各式各样的肴馔流水般端到桌上,肉香扑鼻。众孩童哪里见过如许场面,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杨天笑笑道:"别愣着,快吃呀,不够叫他们再上。"骆大爷赔着小心问:"隗公子,杨姑娘,你们不用点?"隗怒风摇头:"看他们吃,胜于我自己吃。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们的父母勤劳一生,自己和孩子竟弄得食不果腹,甚至过早夭折?"骆大爷无言以对,他真的没想过。他知道穷人命苦,至于为什么苦,他就没想过了。这些年来,他从来也没感到羞愧,各人有各人的命,这种事不怨他,所以他心安理得。

这群孩子吃相的确粗俗,非但不雅,简直近于野兽。骆大爷有些恶心。如果不是出于礼貌,他真想闭上眼睛。隗怒风一代名侠,难道他喜欢这种粗野作风?回眸一顾间,他看见隗怒风表情凝重,露出很惊讶的样子。

顺着他目光看去,几个孩子大快朵颐之余,从身上掏出早已备好的阔叶,各选几件精美肉食,将盘中的肉片细心包妥,悄悄塞进怀中。乡下人贼性不改,竟在这种场合大煞风景!骆大爷深感受礼教不兴、世风日下。

骆大爷鄙视的神色刚刚显现,隗怒风对杨天笑说:"你去问问,自己吃倒也罢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藏藏掖掖的?"一个孩子像被当场抓住的贼:"我姐姐久病在床,好久没吃肉了,我要带点给她尝尝。"另一个面红过耳:"大半年来,里就没吃过干饭。我妈缺奶,弟弟靠米汤活命。我爹说,他可能没法活了。如果我妈有肉吃,弟弟也许就能活下来。"……

杨天笑喟然长叹:"人世间可敬可佩者,惟有这天良未泯的稚子之心!"骆大爷读过颖考叔偷肉孝母、因而感动了郑庄公的故事,他自己也曾为此而感泣。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在心中郁结。他叫过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轻轻吩咐了几句。

他突然问了隗怒风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你挟怨而来,为什么又放过我,难道真是那小孩的缘故?"隗怒风说:"不,还有你的后辈们。他们年青,勇敢,直率,还没沾染多少江湖恶习。我想,他们做错了事,主要是因你的纵容。我也听说了,解老汉一死,你就将那几个扔掉尸体的庄户狠狠抽了一顿,还悄悄安葬了解老汉,说明你并非没有后悔之意。就是解老幺复生,大约也不能一个个揪出那些将他殴打致死的凶手,实施报复吧?冤冤相报,无止无休,旧恨已多,我何必再在充满仇恨的人世间增添新仇呢!"骆大爷和他的子弟对眼前这个怪僻而率真的绝顶高手肃然起敬。

隗怒风兴起无限感慨:"江湖是衍生罪恶的渊薮。武林是疯狂的。无谓的江湖纷争不但毁灭别人,也在毁灭自己。口头上,侠义之士都把锄强扶弱视为替天行道,好像惟有他们体现的才是上天的意志。其实,这些人恶毒而荒谬,如果没有公道和正义的幌子,他们施行的威逼利诱,暴力杀戮,就会显得更加触目惊心,让人不敢接受。" "哼,即使扛着正义的旗帜,公道正义中还是有自私的血腥味。"杨天笑对武林正道甚是不屑。

"那么",一个骆子弟问,"姑娘您为什么还要闯荡江湖?"杨天笑嫣然浅笑:"就是因为人生充满屈辱和痛苦,真正的侠客是不幸的人的最后一线希望。所以,我要充当一个受弱者欢迎的侠士、一个蔑视人间王法的法外执法者。在骆集,你骆大爷霸占的财富最多,承担的责任却最少。那些累过重的普通乡民辛苦一生,连饭都吃不饱,他们才是最需要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关爱和照顾的弱者。"骆大爷眉心皱成一个大疙瘩。骆子弟低下头,他们第一次听到这种当面指责。而这种谴责直指人心,让他们甚感羞愧。良久,一名骆子弟问:"隗大侠名冠九州,令人敬佩。像您这样当个侠士,难不难?" "仗义行侠,武艺倒在其次,那可以藉修炼而提高,关键是心术。丧失天良,比什么都可怕。"隗怒风诚恳地说,"今后各位行走江湖,舞刀弄剑、与人相搏之前,如果能设身处地地替那些求告无门的人想一想,当个侠义之士并不太难——孩子们,吃饱喝足,我们走吧!"骆大爷站起来,"各位虽是小孩,好歹也算骆某的客人,没吃完的,尽管带走,不须帮我节省。"他一招手,一群仆人捧来许多纸包。骆大爷恭恭敬敬作了个四方揖,"薄礼一份,不成敬意,务请收下!"离开大院,杨天笑忍不住好奇道:"喂,小兄弟,打开看看,姓骆的送你们什么好东西?"孩子们打开纸包。每一个包中都有一块新鲜的猪肉!

隗怒风和杨天笑沿石板路漫步回店,聚集在大堂上的客人们表情还是那么漠然,偶尔一闪的目光,才泄漏一种敬意。

杨天笑悄声道:"骆倒霉,人们暗里还是弹冠相庆。假设我去杀了他,这里的人肯定把我当英雄,你信不信?" "杀只鸡都有个理由,何况人。"隗怒风不以为然,"岂能说杀就杀!"店主殷情迎上:"宵夜早已备好,二位客官请用。" "老板又要请我们?"杨天笑低声调侃,"这样请下去,恐怕你要破产。" "是不是骆明灿出钱?"隗怒风凝目望着他,"刚才在他府上我都没吃,现在也没这个胃口。" "不必多疑,绝对与骆大爷无关。"店主一笑,有点神秘兮兮。

走进里面小间,隗怒风和杨天笑一起愣住。八仙桌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碗碟,从陶土粗碗到细瓷小盘所盛的食物更是精粗不一:山药蛋、蒸芋头、鲜桑椹、干咸菜、荞麦疙瘩、野蜂蜜、泡菜丝、茯苓汤……似乎什么都有,其中很多东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店主说:"这是骆集乡民们送来的,我拦都拦不住,只好留下了。他们拿不出什么,只能一户凑一样,不过是个意思。当然,这些东西很粗,却是他们能拿出的上品,吃不吃都没关系。我就想让你们看一看……"杨天笑想哭,欲哭无泪。

隗怒风默默坐在桌前,他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阵。"如此丰富的食物,骆明灿骆大爷恐怕一辈子都没吃过,他真该来尝尝。"他走得很快,人影一晃,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老板猜测:"骆大爷食不厌精,口味极刁,恐怕不会来?" "他若不来,我就给他送去!"杨天笑煽然欲泪,又觉得憋着一股怒气,她理不清心头滋味。

工夫不大,骆大爷和几个子弟兴冲冲跟隗怒风来到店中:"隗公子惯于独往独来,承蒙盛请,骆某深感荣幸。"隗怒风很谦逊:"我这里有酒没肉,山野之食,味虽差而情义重,希望你能咽得下。请吧。"骆大爷盯着重重叠叠的"山野之食",恍然有些明白。他带头坐下,抓起一个山药蛋就往嘴里塞。骆子弟们迟疑了一下,跟着他强咽。店主睁大眼睛,看得张大了嘴巴。杨天笑问:"好吃吗?"骆大爷抹抹嘴唇:"我知道隗大侠轻易不会请客,你们夜半三更请我吃这种别人拼凑的猪狗之食,自然有其深意。别说这粗食,就是断肠草,我也得品品滋味……"忽然间,他趴在桌上,伏在两肘之间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哭嚎。

败在天下第一的隗怒风手下,绝不是耻辱,以后还是骆大爷的荣耀。败在自己的良知下,却让他受不了。往事的悔恨似不肯安分的小鹿,撞得他阵阵心痛、撞得他涕泗横流。

清晨,隗怒风和杨天笑牵马离开骆集。许多乡民默默站在门口,岩石般的面容饱含难以言表的复杂,一些孩子在父母身边露出朝霞一样的笑容。

他们看见几个骆子弟背着包袱,徒步走过石桥,逐渐消失在群山深处。"骆在这里造下的罪孽已无法弥补,姓骆的人都难辞其咎,不做出几件大快人心的善事,你们就不要回来!"他们想起骆大爷的话。

"你呢?"当时,杨天笑这样问他一句。

骆大爷仰天长叹:"我年事已高,就留在乡赎罪吧!"走过石桥,翻身上马,两人最后看了骆集一眼。晨曦初现的天宇下,幽清而贫瘠的山村集市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凄零而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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