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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晴川
八字军南归,宋军接应,金兵虎视一旁。
接下联络重任的叶千寻是否真是金人细作?
宗泽大帅又随之颁发了三道怎样的密令?
山河飘摇,义士魂断,又哪管他儿女情怀随风飘零!
一、设伏
黄河早过了,自开封过河北上,穿过太行山,昼夜赶路疾行数日的厉剑痴终于到了太白山下的盘龙谷。此刻,一团飘渺变幻的云气在谷中吞吐不定,更使暮色中的盘龙谷在他的眼中显得杀气十足。
临出开封前大帅宗泽嘱咐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三道密令只能按我规定的时机打开。布囊上有我的金漆火印,若有差错如违军令!先入盘龙谷,若是见到关浮云,就可以打开第一道密令。”厉剑痴暗暗念叨:“那京师双侠之首的‘义薄云天’关浮云此刻到底在哪里呢?”
夜色渐起,盘龙谷内有几只火把孤零零地燃起。阳婷婷站在火把下遥望着大厅内四个不安的长辈,默然想着自己的心事。“小姐,”丫鬟紫娟的一声唤让阳婷婷吓了一跳,“我还从没见过四位老爷这么着急,他们好像很怕那个叶千寻,那为何还要伏击他?”阳婷婷怒道:“你胡说什么,这话让爹知道了,不怕撕你的皮!”她看了看一脸委屈的紫娟,一时不忍道,“这几日太行山上的八字军,就要奉宗泽大帅之命南归了。入太行山联络南归事宜的就是‘义薄云天’关浮云和‘乘风摘月’叶千寻两人。”
她顿了顿又道:“可是前日关浮云竟派人送来讯息,说那叶千寻竟然是金人派在宗泽大人身边的细作。今日叶千寻就要给关浮云诱入盘龙谷,那关浮云和大伯父是过命的交情,大伯父已准备与叶千寻拼个死活。”紫娟喃喃道:“怪不得盘龙谷内杀气重重……”阳婷婷却不再理她,径往大厅中行去。
这阳婷婷是盘龙谷三当家阳南溟的宝贝闺女,故对此事知道得很清楚。其时,金宋交兵正酣,虽然高宗赵构畏金如虎,自率一众大臣逃到扬州,偏安一隅。但中原抗金的义军却风起云涌,其中以太行山上的八字军威名最著。而盘龙谷地处太白山,较之太行山更加深入金地。四位谷主号称“太白四龙”,聚兵数千,与太行山上的八字军相互呼应,抗金的声势也颇盛。
“来了!”一直焦躁不安的大首领“卧龙”宋太平蓦地一跃而起。正在遐思的阳婷婷被大伯父惊醒,抬起头来,果见一条矫健的身影如鹰一般从远处掠了过来。
“什么人?”两个弟子四把板斧将厅门封了起来。那人一声轻叱,身子毫不停顿,如一缕轻烟自板斧间穿了进来。二头领“筹龙”周望北惊骇之下不及细想,笔管枪如惊蛇出草,点向那人咽喉。
“住手,是自己人!”宋太平这时才来得及叫了一声。与此同时,那人的右掌也拍在了笔管枪的枪杆上。周望北只觉双手一阵酥麻,踉跄后退几步,成名兵器好歹没有撒手。那汉子哈哈笑道:“久闻周二当家的算无遗策,不想手上功夫也如此了得。”周望北定了定心口翻滚的气血,苦着脸笑道:“关大侠来得好快,请恕在下鲁莽。”
阳婷婷心中好奇,打量一番,明晃晃的巨烛映照之下,只见关浮云五短身材,一部虬髯乱云般地翘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环眼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逼人的凛凛豪气。
他环顾厅内,向对面一脸笑容的肥胖汉子和一个威猛无比的高大汉子拱手道:“这两位便是阳三爷和余四爷吧,关浮云有礼了。”“笑龙”阳南溟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道:“关大侠客气个啥,你是大哥的朋友,便是自家人了。”“苍龙”余四海却性情暴躁,见关浮云不打招呼骤然闯谷,只道对方不将盘龙谷放在眼中,心下着恼,昂起头对他不理不睬。
宋太平皱眉道:“兄弟,你为何一人跑了来,那叶千寻呢?”关浮云脸上的笑容立敛,叹了口气道:“大哥,我赶来正是为了此事,凭盘龙谷的力量,若要硬来,只怕根本不是那厮的对手!”余四海瞠目喝道:“仗还没打,关大侠怎知盘龙谷不是人家对手?”
关浮云意兴阑珊地道:“这一路上我不止一次暗中掂量过他的功夫,但他的功夫当真是……深不可测!”说着连连摇头。众人先前见了关浮云的身手,这时见他如此言语,不由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关浮云又道:“我揣摩若与他硬拼决无胜望,这才与他虚与委蛇了一番,急急赶来报信。”阳婷婷见这关浮云一入盘龙谷时顾盼自豪,岂知一提起叶千寻立时垂头丧气,心中竟莫名其妙地对叶千寻生出几分好感和好奇。
“关大侠,在下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一直闭口不言的周望北忽然开口了,“想那老帅宗泽向来知人善任,这次联络八字军南归更加要派一个心腹行事。叶千寻历来号称宗泽大帅的左膀右臂,为何关大侠说他是金人细作?”厅内众人均点头称是。
关浮云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道:“近日扬州城内的三宗命案各位想必有所耳闻吧?”周望北点头道:“只是隐约听闻李纲的弟子中散大夫欧阳澈、黄潜善的门生孙介然和太学生陈东在一月之间暴毙,凶手是谁却不得而知。”
关浮云道:“诸位想必都知朝中有三股势力,那便是左丞相黄潜善、右丞相汪伯彦和罢职在野的旧相李纲。中散大夫欧阳澈为李纲复相之事奔走呼号,不惜上书当朝天子,因此欧阳澈成了李纲死对头黄、汪二相的眼中钉。欧阳澈被杀那日叶千寻曾经到他家中饮过酒,且不知为了何事二人起了争执,吵闹声甚剧,欧阳家上下皆闻;第二天夜里,曾上书欲罢黄潜善、汪伯彦之相的陈东也为人所杀!三日之后,黄潜善的门生孙介然家中又出了事。据孙介然的仆人说,那晚曾见一袭白衣的叶千寻自孙介然屋中跃出。老仆进门之后,就瞧见孙介然的头被人割去。七日之内,扬州城连出三宗血案,朝野震动。叶千寻已被列为第一疑犯。但孙介然死后翌日,叶千寻便出了扬州回到开封,随即奉宗大帅密令和我同赴太行山。听说昔日的江南第一神捕厉剑痴已然奉命北上,追擒叶千寻!”
宋太平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叶千寻即便是这三宗血案的最大疑凶,也不能证明他就是金人的细作。此人虽然孤傲,对宗大人却是忠心耿耿,听说他曾三次救过宗大人的性命。”关浮云双眉一挑:“宋大哥,凭你我十余年的交情,你还不信小弟之言么?”周望北忽然冷冷接道:“我也曾闻关大侠似乎是黄丞相的人!”
关浮云面上红光一闪,似乎要拍案而起,但终究忍住,沉声道:“透露讯息给我之人,目下家眷为奸人所执,我还不能说出他的名号。实不相瞒,在下对叶千寻是奸细也不全信,只是八字军南归实是一件大事,途中更有大宋兵马接应。金人曾经吃过八字军不少亏,如果南归之事走漏,只怕……”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二人先按大帅吩咐上太行山见了八字军首领王彦,送上了宗大帅拟定的南归地图。按计划我们还要同去联络陕军,再送上一份线路图,到时候八字军按图上线路南归,陕军按图上线路接应。但在太行山上时,叶千寻却要我下山后独自去联络陕军兵马,他却要去西京办些私事。诸位请想,当此紧要关头,他却要深入辽国重地西京,岂能不让人生疑?我便骗他道:“盘龙谷四位谷主久慕你的名号,要与你结交。大庄主更是好酒,当年东坡公传下来的东坡真一酒酿酒秘技,如今天下只他一人习得,路过盘龙谷时何不与四位好朋友一醉方休?’这厮嗜酒,才答应下来!”屋中人愣了片刻,余四海叫道:“既然如此,还耽搁什么,便依关大侠所说,与叶千寻那厮拼个死活!”
周望北喃喃道:“只这么说,在下还是心中疑惑!”关浮云急道:“事情紧急,周二当家的要如何才能相信?”
忽听一人叫道:“在下可以担保,关大侠所说句句是实!”屋中人齐齐一惊,却见黑沉沉的屋外,缓缓走进来一个青衫汉子。宋太平喝道:“你是什么人,又是如何进来的?”这人黑黑瘦瘦,外乡人打扮,显然非盘龙谷中人,但却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更让人震惊。阳南溟、余四海身形晃动,已将那人的退路封死。
“宋大哥莫惊,”关浮云叫了声,“是自己人。这便是宗大帅帐下新锐——昔日的江南第一神捕厉剑痴!”屋中人全都“哦”了一声,只有余四海硬梆梆地道:“喂,姓厉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厉剑痴冲他躬了躬身道:“厉剑痴来得鲁莽,还请诸位当家的海涵。”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阳婷婷,“在下是施展缩骨功,藏在这位小姐的马肚子下面混进来的。”阳婷婷又惊又怒,自己暮时曾到谷外遛了会马,这人只怕是那时跟上自己的,想到他曾躲在自己的马肚子下,脸上不禁一红。厉剑痴见阳婷婷玉面乍红,心中一慌,忙转过头去。
周望北盯着厉剑痴,追问道:“厉将军又如何为关大侠作证?”
厉剑痴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金漆密令,道:“这是宗泽大人手书密令,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说着将密令递到宋太平手中。几个人凑了过去,只见上面写道:“关浮云所言不虚!”周望北道:“这上面有宗大帅的金漆火印,应该不会假的。”屋中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关大侠,”周望北道,“在下心中还有个疑问。你在太行山上时,若是将叶千寻是奸细一事告知八字军大头领王彦,岂不省了这许多力气?”关浮云愤然道:“这主意我如何想不到?只是那王彦与叶千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更兼我不是宗大帅嫡系,他听了我的话只是付之一笑,说什么叶千寻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
周望北瞧了瞧宋太平,宋太平提起右掌,做了个向下斩的动作。于是他道:“关大侠,合咱们六人之力,对付叶千寻有几成把握?”关浮云的大头摇了几摇,道:“一成也没有!我急急赶来,便是要告诉四位庄主,对付叶千寻只能用这个!”说着缓缓举起一个亮晶晶的药瓶。周望北一惊:“见血封喉一笑杀?”关浮云道:“正是。”
阳婷婷忽然对关浮云生出几分鄙夷,心道:“这人号称大侠,生得也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想不到办起事来如此不择手段。叶千寻若不是奸细,那才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关浮云见众人犹豫不决,不禁叫道:“事关太行山八字军数万兄弟的性命,更关乎我大宋国运。诸位怎的如此婆婆妈妈,当断不断?”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高叫:“禀庄主,外面有个自称叶千寻的拜庄!”众人闻言,心中均是一沉。宋太平叫道:“让他在外面再等一会!”
阳婷婷心道:“叶千寻终于来了。想不到这人倒是规规矩矩地拜庄而入,不像那两个人,一个硬闯,一个偷偷摸摸。”她的几位叔伯好不容易布置妥当,宋太平才喊道:“有请叶大侠!”
阳婷婷只觉眼前一亮,白影闪动间已进来一个青年公子,年纪在二十七八上下,面色有些苍白,长眉星目,白衣如雪,显得神采飘逸,端的不俗。他向屋中众人拱手笑道:“在下叶千寻,久闻四位庄主力拒金兵之义名,又听关兄言道,四位要交区区不才这个朋友,此番北下,正好见过诸位。”阳婷婷见他环顾四座时居然向自己略微颔首,心中不觉对他又添了一分好感。
关浮云已大笑而起,揽住叶千寻的手,给他引见厅中众人。厅中立时满是他豪迈的笑声。宋太平笑道:“早听说叶大侠不但武功无敌于天下,酒量更是古今罕有,今日定要一醉方休!还不上酒——”
众人团团落座。眼见着众人谈笑风生,阳婷婷的心却开始跳个不停,一个声音在心中一个劲喊:“我要不要告诉他?要不要告诉他?”蓦然间她见叶千寻竟已举杯在手,忍不住一声惊叫:“别喝!酒中有毒!”
众人全都愣住。关浮云面上红光一闪,阳南溟更是面白如纸。叶千寻淡淡道:“姑娘何出此言?”阳婷婷倒不害怕,叫道:“呆瓜,这里有许多人要暗算你,酒里下了‘一笑杀’的。若是不信,把你的酒让你那关兄喝上一口试试。”叶千寻听了这美貌少女的话,脸色毫无变化,转向关浮云道:“关兄,此言当真?”
关浮云面色刹那间变得殷红如血,双手一扬,手中酒杯在半空中忽然炸开,点点碎片如刀,直向叶千寻面门飞到。与此同时,周望北的笔管枪无声无息自桌下刺到;下座相陪的余四海吼声如雷,撤出独门兵刃“拦门撅”猛扫叶千寻的后脑;阳南溟的双短戟、宋太平的铁铲同时挥舞,封住叶千寻的退路。但这几人都没有厉剑痴快,不言不语的厉剑痴反而扑在了最前面,冷森森一口剑疾刺叶千寻的左颈。
阳婷婷“啊”的一声惊叫,却见叶千寻左掌一引,拦门撅撞在了笔管枪上。他右掌依然端着酒杯,但小指、无名指凌空疾弹,酒杯碎片忽然全向厉剑痴飞去。这几招夺命杀招已被他化于无形。
宋太平等人又惊又佩,但乍遇高手,也激发了他们的血性。关浮云、余四海狂吼声中,众人又再攻上。叶千寻一声清啸,右手一抖,掌中酒杯化成几十块碎片飞了出去,屋中灯烛一起熄灭。周望北叫道:“大家封住门口,这厮打灭了灯烛,只怕要逃。”黑暗中忽闻阳婷婷惊叫了一声,阳南溟大惊,高声叫道:“婷婷,婷婷,你怎样了?”但阳婷婷却再没有声息。
几名庄兵擎着火把奔来,大厅内的灯烛依次点上,明晃晃的烛焰下,却不见了叶千寻和阳婷婷。阳南溟只觉手心一片冰凉,不住口地叫道:“婷婷,婷婷被那厮掳走了。”周望北忽然道:“咦,厉将军也不见了。”关浮云喘息道:“他只怕已追了下去。”
二、郡主的问候
阳婷婷给叶千寻夹在胁下飞奔,三月的朔风吹在脸上似刀刮般痛。疾奔了好一会儿,叶千寻陡然止住身形,放下阳婷婷,道:“他们为何要杀我?”他竟然连长气也不出一口,倒是阳婷婷喘息不已,叫道:“你不先谢我,却劫持我这救命恩人跑了这么远的路,你……你这匹大骆驼!”叶千寻不禁笑道:“姑娘怎么叫我大骆驼?”阳婷婷道:“你一跑起来没个完,不是大骆驼是什么?”她这时依然怒意未消。
叶千寻道:“在下还不曾请教救命恩人的大名,姑娘如何称呼?”阳婷婷俏脸一扬,道:“我叫阳婷婷,阳关大道的阳,娉娉婷婷的婷!”二人并肩而行,阳婷婷便将关浮云、厉剑痴来到盘龙谷后的诸般变故一一说了。
叶千寻的神色一直没有丝毫变化,听罢笑道:“喂,你的叔伯都说我是金人奸细,你却为何要救我?”阳婷婷一愣,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歪着头道:“我……瞧你不像坏人,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叶千寻神色一端,忽然长揖到地:“好朋友的救命大恩,叶千寻这里谢过了。”阳婷婷摆手道:“免了免了,既然是好朋友,还这么婆婆妈妈做什么?喂,天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到哪里歇息?”叶千寻一愣:“姑娘不回盘龙谷么?”阳婷婷眼睛一瞪:“回去?我喝破了他们的机关,爹爹怕不剥了我的皮?正好跟着你玩几天,等他们气消了再说。”
叶千寻皱眉道:“在下眼前有一桩要事待办,你跟着我只怕有些凶险。”阳婷婷冷笑道:“什么事,怕不是上西京给金人报讯吧?我更加要跟着你了,若你真是金人的细作,姑娘我就……”
叶千寻笑道:“好,既然姑娘舍命陪君子,那咱们便走。从此地向北四十里,便是集镇。”说着伸手又揽住阳婷婷的纤腰。阳婷婷叫道:“放手,我自己不会走么?”叶千寻道:“得罪,咱们还是加紧些好。你那几个叔伯和关浮云也还罢了,但厉剑痴可是有名的难缠,我可不想被他赶上。”阳婷婷再次被叶千寻揽住,鼻端传来一阵阵强烈的男人气息,心头顿时似有小鹿在撞。
越过几个山坡,忽然有几滴雨打在二人的脸上。前面一座山峰陡峭如锥,叶千寻迅捷无比地攀了上去。一座破庙孤零零地立在山巅。叶千寻道:“马上要有大雨了,就在此将就一宿。待翻过这百战崖,就是金国大镇杨城了。”
篝火点上,二人在庙内胡乱扫出一片空地。阳婷婷在香案上铺了干草,叶千寻就在香案下的空地上斜斜一倚。
叶千寻从怀中摸出一幅画卷,看着看着就发了呆。阳婷婷忍不住凑过身去,只见那画卷色已枯黄,显是年代久远之物,画上人物栩栩如生,冉冉欲飞,不由奇道:“呆瓜,你又发什么呆了,这画是哪里偷来的?”叶千寻淡淡道:“这便是天下难得一见的至宝——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是我的一个朋友欧阳澈出使金国,从西京名店微雨云翮轩购得。”指着画上一个神采飘逸的神女,“你瞧这神女,便是让曹子建魂牵梦绕的宓妃……”
阳婷婷对顾恺之、《洛神赋》等全不知晓,倒觉得欧阳澈这个名字有些熟,想了想,道:“中散大夫欧阳澈?原来这人是你朋友。可听关浮云说,扬州传言欧阳澈是你杀的。喂,该不是你向朋友索画不成,便动手硬抢吧?”她少年心性,说起话来不免口无遮拦。
叶千寻却默然无语。篝火一跳一跳的,映得他一张俊俏苍白的脸忽明忽暗。阳婷婷见他不答,不禁生起气来,扭过身去不再看他。庙外的夜雨渐大,劈劈啪啪的倒衬得庙内极为宁静。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舒缓的笛声,阳婷婷转过头,只见叶千寻靠在案前,正弄着一只铁笛。笛声时而沉郁苍凉,时而凄婉如泣。阳婷婷道:“想不到你这人什么都行……喂,这是什么曲子?”叶千寻道:“《孤凤引》”
笛声陡然一转,激昂愤烈,好似两个人争执不休。阳婷婷静静听着,忽然问道:“那晚,你和欧阳澈为什么吵了起来?”
笛声忽止,叶千寻望着庙外沉沉的夜色,喃喃道:“他劝我大丈夫要顶天立地,报效国家,不可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唉,欧阳兄,你哪里知道,你尚有国可报,我却向哪里报效国家?”
阳婷婷心中一颤:他为什么说无处报国,难道他真的不是汉人?待要再问,叶千寻却又将那铁笛放在口边浅浅地吹。庙外夜雨缠绵,淅淅沥沥的声音好似和笛声一唱一和,不知不觉,阳婷婷竟睡了过去。
一早醒来,天已放晴。二人下得山来,穿过杨城 ,直奔西京而去。一路上,阳婷婷不住口地向叶千寻打听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叶千寻却兴致不高。快到西京时,他忽然叹道:“此处是昔年辽国西京,当年大辽天祚皇帝曾败走于此。哎,昔日繁华,只怕尽付流水了吧。”他顿了顿,又道,“这里是金朝重地,只怕有些棘手人物,你可千万不要惹事。若是事态紧急,我让你走时,你便先退,由我断后。”
天色将晚,没想到天气又转坏,当二人在一家店前立定,几点新雨已然轻打在那“微雨云翮轩”的金字招牌上。阳婷婷不知陶渊明的那句“微雨洗高林,清飚矫云翮”,笑道:“果然又下雨了,正应了这个名字!”进得店来,店内无人,只见轩敞无比,布置雅致,气象颇为不凡。
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道:“薄暮寒雨,贵客远来,未及远迎,还望见谅。”声歇人现,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已缓步自内堂走出,向叶千寻拱手道:“区区傅朝雨,是此间轩主。不知二位是买画,还是卖画?”
叶千寻取出那幅《洛神赋图卷》,道:“实不瞒轩主,在下与此画颇有些渊源,来此是想请轩主告知这画的来历?”
傅朝雨见了那画,神色一紧,随即笑道:“这画确是本店月余之前卖出的,记得买主是位……”叶千寻道:“我只想请教轩主这画是何人卖与你的?”傅朝雨干咳两声道:“这画似是本店的金老画师收上来的,待我去问问他。”说着捧着那画便往内堂走。叶千寻道:“放下画来!”傅朝雨浑身一抖,规规矩矩地将画放在桌上,又待转身而去。
叶千寻忽道:“轩主留步!”傅朝雨的臃肿身形陡然顿住。叶千寻缓缓将画卷起,放入怀中。傅朝雨干笑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叶千寻眼望轩外的细雨,久久无语。傅朝雨便一直赔着笑脸。
叶千寻淡淡道:“翠微郡主近来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傅朝雨脸上的胖肉一抖,道:“什么?公子说的翠微郡主是哪位?”叶千寻哼了一声,道:“细雨金针傅朝闻何时改了名字?”傅朝雨双眼一张,又道:“什么?”叶千寻道:“傅先生一手细雨金针的暗器功夫,当年可是名动中原,不知为何改名换姓,到此卖起画来?”傅朝雨的双手陡然缩入袖中,一双细目眯成一线,紧紧盯着叶千寻,一股杀气从他身上发了出来。
叶千寻森然道:“翠微郡主自然就是当年嫁与大金丰王次子的那位故辽信王之女。这画本是……她的一位好朋友送给她的,她怎会无缘无故地卖掉?我问你,她遇上了什么麻烦?”
身后飘来一声干涩的笑:“傅金针,你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在叶大侠跟前还不老老实实,岂不自讨苦吃!”阳婷婷回身,只见一个老者拄着根竹竿缓步而入。那竹竿挑着的蓝布上写着八个字:“未卜先知,心诚则灵”。人则瘦得出奇,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套在身上就像套在一根竹竿上。
老者一踏入屋中,微雨云翮轩内形势立时一变。傅朝雨笑嘻嘻地直起腰来,叶千寻的神情却微微一变。他向那老者凝视片刻,不由笑道:“你也到了,看来今日倒是巧得很!”那老者哈哈大笑:“老夫今早自卜一卦,得泽雷随卦,象辞上说‘泽中有雷,君子向晦入宴息’,果然有贵客冒雨而来。我土化皋‘未卜先知’的名号倒来得不虚!”阳婷婷心中一惊:“未卜先知土化皋?难道这人便是号称金国五行奇人之一的土相士?今日只怕凶多吉少。”她举目向外望去,轩外的细雨渐浓,天色晦暗无比,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更显得轩内形势剑拔弩张。
叶千寻脸上笑容未敛,低声对阳婷婷道:“这里有许多旧日朋友,你先走一步。”阳婷婷略一迟疑,转身便走。傅朝雨身子微动,似是想拦下阳婷婷,但终究慑于叶千寻的名头未敢造次。土化皋的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千寻,似是对阳婷婷的退走视而不见。
阳婷婷的脚刚踏出轩外,蓦然间白光一闪,一抹刀光疾劈她的脖颈。她“啊”的一声叫,惊骇之下一招“背翻金猊”,狼狈不堪地退回轩内。只见一人身披蓑衣,冷冰冰地站在轩外。
土化皋见那蓑衣客现身,便一声低笑:“久闻叶大侠的‘摘月指’专破天下诸般暗器,今日土某就以看家本领请教叶大侠一二!”双手微抖,只听暗器破空之声大作,铁蒺藜、袖箭等十种暗器齐向叶千寻攻到。阳婷婷惊叫声中,叶千寻动了起来,他左掌一带,两把紫檀木的太师椅张牙舞爪地飞了起来,十余把暗器全打在太师椅上。土化皋一声怪啸,双手疾捻,两把飞梭,四柄飞刀分攻叶千寻的双眼、双腿。
叶千寻双手疾弹,飞梭飞刀掉头向土化皋飞去。土化皋左掌一挥,六把暗器己被他稳稳接在手中。便在此时,叶千寻的身子已惊马般的冲到面前,土化皋立觉胸前劲风迫人。二人双掌击实,土化皋只觉胸口血气翻涌,生生将一口鲜血吞了下去。
守在门外的蓑衣客本来是防叶、阳二人逃脱,但见不过瞬息之间,土化皋便已受伤,惊骇之下顾不得许多,拔刀蹿了进来。
叶千寻向缩在门边的阳婷婷道:“你先退吧,不必在这里耽搁了。”说得轻描淡写,浑不似在恶斗之中!阳婷婷抬头看看一片刀光剑影中的叶千寻,一咬牙便向轩外蹿去。两匹骏马还守在轩外,阳婷婷跃上骏马,头也不回地向城门奔去。
那蓑衣客长啸一声,连人带刀化作一团弧光破窗而出,疾向阳婷婷退走的方向追去。叶千寻双眉一扬,正待跨步出门,忽然耳边响起土化皋低低的狞笑:“叶千寻,翠微郡主要我向你问好!”叶千寻的身子陡然凝住。
雨越下越大,阳婷婷伏在马上慌不择路,竟然出了城门直向郊外奔去。她全身已然湿透,不禁在心中恼起叶千寻来,不知这个呆瓜跑到这鬼地方做什么。忽听得一声长啸,在重重雨幕中隐隐传来。阳婷婷心中一喜:“莫不是那呆瓜跑出来了?”她勒马回望,猛觉不对劲,只见暴雨中一个青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正是那刀如闪电的蓑衣客。阳婷婷心中一寒,催动马匹向前面的一片密林中奔去。
进入密林,马却跑不快了。耳听得那啸声越来越近,阳婷婷干脆在一个岔路前跃下马来,让马径向前奔,自己却折向跑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刚行了一段,就听到身后哈哈大笑:“别跑,赶快给老子站住!”阳婷婷口中道:“为什么给你站住,我偏偏要跑!”但双脚满是厚厚的湿泥,沉重无比,慌乱中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忙靠着一棵大树站定。
蓑衣客望着喘息不已的阳婷婷,脸上露出一丝邪笑:“他奶奶的,叶千寻选中的女人就是不错!”阳婷婷给他笑得浑身发冷,急道:“好男不跟女斗……喂……我爹爹可是笑龙阳南溟,我大伯父是宋、太平……”她抽出长剑护在胸前,偏生那长剑颤抖不已。蓑衣客见了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更加得意,怪笑道:“美人,现下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忽听得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道:“那也未必!”一个人猛然从斜刺里冲到,像一根长矛般挺立在阳婷婷身前。阳婷婷不由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这人却是厉剑痴。
蓑衣客阴森森道:“小子,想找死么?”声音未落,闪电刀已劈出,刀光顿时如潮涌来,厉剑痴反而其快无比地踏上去一步。阳婷婷看到他不知死活地钻入了那片骇人的刀光之中,不禁惊叫起来。
惊叫声未绝,刀光已然止息,两个人快如旋风的身形陡然定住。只见厉剑痴的一身黑衣已给闪电刀撕得七零八落,左肩和胸前纵横十余道伤口,正点点滴滴地淌着血。蓑衣客却低笑两声:“好,好!”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厉剑痴的身子晃了晃,终于挺住了。阳婷婷冲上去扶住他,颤声道:“你不碍事吧?”厉剑痴皱了皱眉,道:“我没事!”
三、狱中的阴谋
客店内的烛光下,厉剑痴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血色。
“你怎么跟来的?”阳婷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黑瘦的汉子,心中毫无来由地生出了一丝甜甜的味道。厉剑痴给她看得低下头去,道:“我精于追踪术,那晚我听到了叶千寻的笛声。”阳婷婷粲然一笑:“倒好似他故意吹那笛子让你听到似的,喂,这么说你可是跟了我们一路了!”厉剑痴瞧着她的笑容,不禁有些痴痴呆呆的,道:“我怕叶千寻为难于你,啊,不,我本来是奉命监视叶千寻的。”阳婷婷不由眉头微蹙,幽幽道:“叶千寻也不知怎样了,你说他会不会有事?”
厉剑痴瞧着她手托香腮的模样,不禁心中一荡,幽暗而温馨的烛光更衬得阳婷婷秀发如墨,娇颜如玉。他的视线落到阳婷婷那一段弯成新月的雪白脖颈上,顿时不能移动了。阳婷婷半天听不到他的回答,一抬脸却见他正望着自己发呆,小嘴一撇,道:“你像个呆头鹅似的在做什么?”厉剑痴脸上一红,道:“我在想,若是有个小姐这般模样的人牵挂着我就好了。”阳婷婷不禁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倒是老实,心里有什么都说出来。不似那人神神秘秘,心中似藏着万般心事,却一件也不说给你听。”这么说着,目光又变得幽怨起来。
厉剑痴道:“叶千寻武功胜我十倍,想来是没事的。小姐就暂且呆在杨城吧,明日我便潜入西京,探听叶千寻的消息。”阳婷婷道:“为什么我要呆在此处,我也要和你一起去西京。”厉剑痴想说你武功不济,一同前去只怕凶多吉少,但动了动嘴唇,却没敢说出口。
厉剑痴沉沉地睡了一夜,次日便精神了许多。这杨城虽属金国,却毗邻宋地,二人为避嫌疑,干脆换作了金国装束,在街上低了头疾步而走。
忽听得一阵铜锣声响,大街上有人高声呼喝:“捉住了宋人奸细!大伙小心,宋人又派奸细进来了。”厉剑痴和阳婷婷吃了一惊,均想:“难道叶千寻真被他们捉住了?”举目望去,大街上轱轱辘辘过来一辆囚车,车上那人纵声叫道:“你奶奶的,杀不尽的狗金兵,老子便是大宋承宣使,奉命联络太行山上义军兵马南归的。这一次失手给你们这些宵小擒住,算老子背运。明日太行山上八字军便会发兵踏平这里!”这人声音洪亮,叫得比那铜锣声响多了。厉剑痴与阳婷婷对望一眼,原来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关浮云!
囚车辘辘而过,关浮云兀自狂吼不休,倒像是要让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奉命联络义军南归的宋使。厉剑痴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喃喃自语:“关浮云大好身手,怎会失手给这小城内的人马擒住?”阳婷婷的心也是一沉。
厉剑痴缓缓摇头:“叶千寻行事果然大违常规。他刚刚到微雨云翮轩,关浮云便被人抓了,此事甚为蹊跷,难道他真是奸细?”阳婷婷怒道:“你胡说什么,微雨云翮轩那一战可是真杀实砍!”厉剑痴一时也是彷徨无计,眼看着囚车慢慢走远,忽然双眉一展,喜道:“我怎么忘了宗泽大帅的密令?大帅说,若是有人出了什么闪失,我就拆开第二道密令。你瞧大帅当真是未卜先知,好似算准了关浮云会遭不测一般!”
两个人躲在街角僻静处,拆开了那火漆封着的密令。那密令依然只一行字:“关浮云若有难,助叶千寻救之”。阳婷婷“嗤”的一笑,道:“这话说了如同没有说一般,这当口哪里去找叶千寻?”一时两人都沉默了。阳婷婷忽又道:“这里离盘龙谷不远,咱们去找二伯父商量商量?”
关浮云真是被抓了起来,但当他被游完街投入大牢时心情竟然不错,而且还颇有些自得:“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若这厮当真不是金人奸细,为何神神秘秘地独自窜入西京?宗泽老帅,王彦将军,为何当初你们全不信我关浮云的话?嘿嘿,黄丞相虽是一味主和,我关浮云可是赤胆忠心,天地可表!这一次老子自投罗网,在街上这么一闹,过不了三日,整个河北都会知道宗泽大帅联络八字军南归的宋使给金兵捉住了。八字军得到讯息后,自然不会按原路南归!哈哈,叶千寻便是向他的西京主子告了密也是全然无用了。哼,这小小的县城又有什么能人,老子最迟呆到明晚,便越狱而出。”
他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己的结义兄弟——京师双侠之二的薛经天那伤感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大哥,叶千寻只怕、只怕是金人的细作……那晚他来我这里饮酒,似很有些意气消沉,终于不支醉倒。我竟从他身上搜出一方黄绢,上面的金文竟是‘天一鸿儒’水长天约他在西京微雨云翮轩相见。对,就是那号称金国第一高手,也是五行奇人之首的水长天……我本来想将此事禀报于宗大帅,可当晚就有一群黑衣人将小弟的家眷四十三口全部掳走,并留下话来,不许我泄漏半个字……但我怕你这次北上有什么不测……”其时,晚风萧萧,薛经天怆然地一摆手,随侍在旁的一个黑衣老仆端上了两杯酒……
关浮云想到这里,心中悲愤难抑,蓦然间纵声高歌:“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声音穿云裂石,远远传了出去。
忽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钻了进来:“关大侠好兴致,竟然在此吟风弄月!”这声音不男不女,尖细无比,在关浮云如雷震的歌声中竟然丝毫不乱,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关浮云一惊,眼前一闪,一个衣着华贵之人已立于铁栏之外。只见他面色红润,大腹便便,似是个饱食终日的富贾。他嘻嘻笑道:“关大侠,想必不认得咱家,咱家却是久闻关大侠大名,听说关大侠驾临这小小杨城,便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关浮云听得他自称咱家,又见了他这肥胖的身躯,心中一动,道:“阁下莫不是‘医不死人’木太医?”那人笑道:“想不到我这老不死的贱名竟然能让关大侠知晓,真是三生有幸。”关浮云心中疑云翻滚:“这木太医本是金国武林中的顶尖人物,五行奇人之一,久居宫中,足迹向来少出金都,为何忽然到此,又为何知道我的行踪?”
木太医慢条斯理地道:“咱家在宫中呆得闷了,因为一直仰慕关大侠的风采,一时兴起,便依样又造了一个‘关大侠’出来。不成想竟然在这昏天黑地的牢房中见到关大侠,倒省了咱家许多腿脚。”蓦地高声叫道,“掌灯!”声音尖利如针。
一个黑衣牢子擎了一盏灯,低头走来,牢中立时亮了许多。木太医拍了一下手,一个虬髯汉子随声而出,双手叉腰立在牢外。木太医笑道:“关大侠,这是咱家的小徒高旋风。你瞧瞧他和你像不像?”关浮云瞅见那人面如重枣,虬髯如铁的样子,宛然便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知道这人必是被木太医改制而成,心中惊骇无比,道:“木老怪,你给老子造个替身出来做什么?”
木太医又笑:“关大侠这‘替身’二字极妙,但从今而后,你这如假包换的关大侠就该改个样子了,省得咱家看了你这副豪气干云义薄云天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说着取出一个提篮,一边从中拿出药箱、剪子、小刀和药布诸般物事来,一边喃喃道:“咱家先剃了你这一脸大胡子?不必不必,倒不如干脆阉了你,让你和咱家一样,那你这一脸烦人的大胡子就不刮自落了。关大侠,你说妙不妙?咯咯咯咯……”关浮云听了他这老母鸡一般的笑声不禁大怒,大喝一声,双手一抖,卡在颈上的木枷给他一把劈开,一招“力士搬山”,两把木枷穿过铁栏直砸向木太医的脑袋。
木太医肥硕的身子早已其快无比地伏下。可那牢子似是被吓着了,手一抖,那灯“噗”的灭了,牢中陡然一片黑暗。木太医大怒,叫道:“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将灯点上。若是叫这小子跑了,我就把你点了天灯。”关浮云心中一喜,便待破壁而遁。忽然间牢中闪入一团黑影,黑影才现,漆黑的牢内立时亮出一道火光——那是一道火一般耀目的剑光。剑光如一条火蛇自铁栏外闪入,关浮云只觉左肩“肩井穴”一麻,跟着手太阴经七处大穴于一瞬间全被封住。他怔怔退了两步,一跤坐倒在地。
那面貌酷似关浮云的汉子已燃亮了火折子,牢子丢在地上的那盏灯又被点上,一个高大威猛的道人便兀立在关浮云眼前。关浮云望着他那身火红的道袍,问道:“尊驾可是火道人?”那道人傲然道:“贫道正是火云。”关浮云见金国“天一鸿儒土相士,金僧火道木太医”五行奇人中居然到了两位,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
木太医冷笑道:“火云道长,用不了你出手,咱家也收拾得了他!”火道人哼了一声:“贫道只是怕你不知轻重,坏了水先生的大事。”木太医听了“水先生”三字,立时收敛了几分,道:“你来了也好,咱家为防万一,要挑断他的脚筋,再阉了他,你瞧怎样?”火道人冷冰冰地道:“不成!”
木太医尖声道:“为何不成?”火道人道:“士可杀不可辱,关浮云是条汉子,若是受此酷刑愤然自尽,你如何向水先生交代?”木太医阴森森道:“火老道,你别老是抬出水长天压我,咱家若是执意如此呢?”火道人道:“那贫道就领教领教你的‘阴风箭’!”
木太医露出一副笑模样:“木老道的脾气总是如此火爆。罢了,姓关的,就便宜了你。反正明日午时,你就要被处斩了。嘿嘿,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得到消息必然不顾一切地来救你,但明日在法场上候斩的关大侠就是高旋风,你想想看,那该热闹吧。哎呀,但愿太行山上的英雄来劫法场,最好将高旋风救到太行山上去!”那老母鸡一般的咯咯笑声再次响起……
四、释嫌
晌午的阳光分外明亮耀眼。要穴被点的关浮云这时就坐在监斩棚内,但他的那脸大胡子还是给刮得干干净净,一身装束也给木太医换作了下人打扮。木太医和火道人一左一右,分坐在他身旁。三人全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木太医的话说,今天是请关浮云来看戏的。
高旋风给绑在一根圆柱上,正破口大骂,那神态语调与关浮云颇有几分神似。只听监斩的金兵叫道:“兀那南蛮子,稍安毋躁,时辰一到,便送你归西。”关浮云知道他们迟迟不动手,是在等候太行山或盘龙谷的人马来劫法场。他从人缝中望去,陡然瞧见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身如铁塔的余四海,另一个是肥肥胖胖的阳南溟。再仔细一瞧,盘龙谷诸位当家的赫然全混在了人群中,心中不禁连连叫苦。
他一扭头,无意中看了木太医身后立着的一个黑衣老仆一眼,这人面色黝黑,脸上正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他脑中灵光一现:这人不就是义弟薛经天给自己送行时那随侍在身边的老仆吗,他为何在此?跟着想起自己出扬州北上之事万分隐秘,薛经天却如何知道?刹那间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当口,一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少女已越众而出,道:“大人,小女子瞧这人可怜,想喂他几口送行酒,不知成不成?”那监斩的见了少女登时眉开眼笑,道:“正好正好,小娘子这几口酒就算是替本官喂他的罢,也给我积几分阴德。”那女孩不是阳婷婷又是谁?
阳婷婷走到高旋风面前,低声道:“先喝口酒吧!”高旋风抬起头来,居然说了一声:“你们不要管我!”但阳婷婷已经缓缓将酒倒向高旋风口中。围观的见这美女给个死囚送酒不禁齐声起哄。猛然间阳婷婷的手一扬,酒坛子“砰”的砸向一旁虎视眈眈的刽子手。那刽子手虽然全神戒备,却依然给砸了个正着。同时阳婷婷已自袖中抽出一把刀来,一刀劈下。
这一刀却不是劈向枷锁,也不是劈向扑上来的刽子手,而是一刀斩向高旋风。高旋风的头随刀而落。人群立时爆一声喊,乱作一团。
木太医和火道人也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劫法场的人却杀了高旋风。混乱中余四海和阳南溟率着两批人马向监斩棚冲来,周望北蹿起身将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高高举起,向埋伏在四周的金兵叫道:“盘龙谷的英雄好汉已劫了你们知县的公子在此,若是胆敢乱来,便一刀斩了这小金狗。”盘龙谷威名素著,这小小县城的金兵本不敢招惹他们,此时更不知如何是好。
木太医到底老奸巨滑,一伸手抓向关浮云,叫道:“奶奶的,咱们先走。”便在此时,剑光一闪,一个金兵打扮的黑瘦汉子斜刺里一剑刺到。木太医怪叫一声,慌不迭地缩手闪身,但袖口还是给长剑截下一段。
宋太平已然跃上监斩棚,铁铲疾挥,三名金兵立时给他拍出棚外。正待向关浮云冲去,陡觉眼前一花,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衣道士天神般立在身前。宋太平惊异之间,那道士长剑一抖,剑花如雨飞卷而下。宋太平铁铲横封,但觉一股大力袭来,铁铲险些飞出。这时阳南溟和余四海已分从左右攻到。火道人一声冷笑,掌中剑如经天长虹,数招之间便攻得三兄弟捉襟见肘。
周望北见那扮作金兵的厉剑痴和木太医相斗虽略处下风,但一时也不致落败,自己三兄弟却给那道人杀得狼狈不堪,不由叫道:“你们放了关大侠,我便放了这小金狗。咱们一命换一命如何?”火道人却一声长笑,身子疾纵,向周望北扑到,人在半空,如虹剑气已将周望北全身罩住。周望北只觉空中全是耀眼的剑影,惊骇之下不及细想,便将那华服少年向剑上迎去。哪知右手神门穴一麻,已给火道人的剑气闭住穴道,跟着左手腕给长剑拂中,血流如注,笔管枪“呛”的坠地,那华服少年也给火道人劈手夺去。这一下形势逆转,金兵发一声喊,都扑了上来。盘龙谷人马登时全给围在核心。
猛听得一声清啸,摇曳而至,众人抬起头便瞧见一道白影如风驰电掣般掠了过来。这白衣人每冲到一处,就有数名金兵倒下,当真是当者披靡。阳婷婷眼尖,一眼认出那人是叶千寻,芳心狂跳,忍不住高声叫道:“叶千寻来了!”火道人见那人武功之高平生罕见,不由见猎心喜,当头迎去。这边木太医听了阳婷婷的叫喊却想起她适才杀了自己的徒弟,不由怪叫一声,向阳婷婷扑去。阳婷婷见了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心中生怯,转身便逃。
便在此时,关浮云已冲开被封的要穴,大喝一声,腾身跃起,两名金兵被他一掌震飞,他立时向那黑脸仆人冲去。那黑面仆人猝不及防,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一紧,已经被关浮云的铁掌紧紧箍住。关浮云叫道:“你老实说,薛兄弟那天所说的话可是实言?”那人呼吸艰难,喘息道:“自然、自然是实言!”关浮云手上加力:“我奉命出扬州是何等隐秘之事,薛经天如何知晓?你窜入此地,分明才是金人奸细,若讲出实言,我便饶你一命!”那人的脸憋得黑红,不由叫道:“关大侠饶命,在下实是、木太医座下弟子,薛经天……说的话都是我教他的。”关浮云厉声叫道:“薛经天与我情同手足,为何要听你这厮摆布?”那人给他掐得还有一口气:“薛经天的老母和幼子俱被我等挟持,他公子哥一个,还能有什么办法?”关浮云气炸肝胆,大叫一声:“京师双侠,义薄云天!经天兄弟,你害得我好苦!”扬手将那人草人般抛了出去。
周望北眼见金兵越聚越多,不由心下焦躁,忽抬头瞧见一团浓烟滚滚而起,却是县衙方向起了大火,忙提气高声叫道:“大伙杀呀,八字军来了。今日咱们平了这小县。”八字军威震河北,金兵听得这三字,更瞧见县衙起火,不由阵脚大乱。周望北低声传令道:“大家速速退回盘龙谷。”盘龙谷兵马训练有素,片刻之间,便趁乱冲出。
众人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路,停下来后清点人手。关浮云又愧又愤,问道:“周二哥,这想必又是你的妙计了,只不知你们如何得知那高旋风是个假货?”周望北笑道:“关大侠过誉了。这一次多亏了厉将军。”厉剑痴笑道:“关大侠,昨晚那个掌灯的牢子就是我。我曾经趁乱弄熄了灯,想助你逃出,不想给火道人赶到坏了事。好在这火道人确是个大宗师的派头,说了不为难你,我才星夜赶回盘龙谷搬兵。”关浮云叹一声:“想不到我错怪了叶千寻。此间事情一了,我必当在他面前自杀以谢天下。”宋太平忙道:“贤弟说哪里话来,人孰无过,若是你当真这么一死,岂非又干了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让金人窃笑?”
余四海忽然叫道:“咦,我那宝贝侄女儿哪里去了?”
叶千寻也退了下去。
(猛然间阳婷婷只觉天地一亮,无数枯叶绚烂无比地向天空激射而出。)
他知道火道人和木太医必然对自己紧追不舍,所以没退往盘龙谷,而是绕了个弯向东南方向投去。
东南有高山,气势不凡,如虎伏狼奔一般兀立前方。
叶千寻略作调息,火道人二人便已赶到。
这深山野谷久不见人踪,虽是三月,地上却积满了多年的落叶。一阵山风卷起一片落叶,红的如火,黄的如金,绿的如锦,凄艳无比地在山谷间冉冉起舞。叶千寻就踏在这一地斑斓绚丽的落叶之上,与木太医、火道人昂然对立,道:“火道人,你不辞辛苦地追到此处,可是想一战尽兴?”。火道人大笑:“久闻叶千寻以摘月指、落虹掌和晦明剑三绝而无敌于中原,今日若不领教,岂不让老道抱憾终生?”木太医却冷冰冰道:“姓叶的,你若是怕了,留下你身上的那张地图,咱家也不来为难你!”叶千寻“嗤”的一笑:“原来这才是你等的真意!好,火道人,若是你胜得了在下一招半式,这张图便由你留下!”
火道人喜道:“此话当真?”叶千寻却不言语了,他昂起头,目光越过火道人和木太医,凝在前方的一个高处。那是一株古松,孤零零地生在山崖上,侧干横枝,无比寂寞而又无比桀骜地回望着他。叶千寻的心似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陡然生出一种怆然之感。
火道人一步踏上,立见一地落叶缓缓分开,似是给一支无形的巨手分成两拨。火道人再上一步,分开的落叶簌簌飘起,聚成两团冉冉升高。木太医素与火道人不睦,但此时见火道人全身劲气展开,竟如云起风生,也不禁暗自佩服。而叶千寻依然定定地望着那株苍松,似已物我两忘。两边的落叶越升越高,犹如两面黄、红、绿三色杂驳的旗,将叶千寻和火道人裹在当中。火道人的长剑终于拔出,“鹤饮泉”,破中宫直进。他这一剑刺出,立时有一团叶子惊慌地四散飘开,有几片给他的长剑一扫,竟然如遭火焚,一片焦黑。
阳婷婷从来没有像现在跑得这么快,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时,正瞧见十指飞舞的木太医纵入那团怪异的“叶墙”中,她不由怔在了当场。
猛然间阳婷婷只觉天地一亮,无数枯叶绚烂无比地向天空激射而出。叶雨落尽,只见木太医手按小腹,躬身缩在一旁,火道人凝立当场,呆若木鸡。片片落叶如小刀般挂在两人的衣衫之上。叶千寻这时已飘然落在远处的一株小树上,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白云凝在树梢。
火道人长叹一声,转身便行。木太医功力稍逊,适才冒险一击,竟被震伤了海底重穴,此时更加不敢停留,随着火道人去了。远远的,火道人的朗朗笑声传了过来:“叶千寻,水长天和金昙僧也出了都城,这二人功力还在老道之上,可惜老道心绪不佳,懒得再看这场大战了!”
叶千寻长长吁了一口气,身子一晃,顿从树梢跌落。那日微雨云翮轩一战,他被土化皋一句话留住,立时陷入重围,虽然最终重创对方,得以脱身,但左腿也已受创;适才他以上乘内劲施展晦明剑法伤了火道人右掌上的合谷、鱼际二穴,同时,火道人那式“鹤饮泉”的后劲也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再加上木太医的两道“阴风箭”又让他的左腿伤上加伤,此时强敌一去,他终于支持不住摔了下来。阳婷婷惊呼一声,抢上去抱住了他。
阳婷婷芳心怜惜,嗔道:“呆瓜,你这么逞强好胜,早晚有一日……哼,若不是我接住你,还不摔得你七荤八素!”叶千寻给她抱在怀中,幽香乍闻,不由笑道:“若不是我假装跌下,你怎能跑来抱我?”阳婷婷大羞,想将他抛在地上,但见他脸色煞白,心中一沉,道:“这当口还这么油嘴滑舌,我……我们到哪里歇歇?”举目四顾,却见野木寒泉,群山苍茫,不见半分人烟。忽见前方耸立的一处断崖上,依稀有处小庙,耳边就听叶千寻道:“不错,那便是百战崖,那间山神庙咱们曾经歇过的。第一次来时还是我抱着你,这一次你抱着我上去,好不好?”
阳婷婷晕上双颊,她低下头来,望见怀中这个面色苍白之极的男人正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心中一阵感动,暗想:如果什么水长天、金昙僧到了,自己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要让他再受半点伤,要是实在打不过,就和他死在一起吧。这么想着,口中却道:“你可要老实些,若是惹得我恼了,便将你从山坡上扔下去。”当下抱着叶千寻,展开轻功全力向百战崖山顶奔去。
五、情殇
叶千寻到了庙内当即盘膝打坐,运功疗伤。阳婷婷猛看到叶千寻的腰间露出一枚钥匙形的物事,心中一震。她知道那是狩猎用的金玉锥,金辽之人随身携带此物几成一种风俗,汉人却绝少携配这物事。山神庙内静得出奇,阳婷婷的心咚咚跳个不停:“难道、难道他当真是金人的奸细?”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叶千寻终于收功。但他竟没理阳婷婷,又自怀中取出那幅古画凝思起来,似是有什么事情委决不下。
阳婷婷气道:“呆瓜,你怎么对着那玩意没完没了地发呆?这里面有金子还是有美女?”叶千寻沉默片刻,才道:“这本是我家中之物……这画上的神女与她的样子很像。”阳婷婷一怔,想起叶千寻在微雨云翮轩所说的话,顿时醒悟:叶千寻自己就是赠画给翠微郡主的那位朋友!她明知贸然相问,依照叶千寻的脾气未必肯说,但依然说:“她是谁,是不是那翠微郡主?这画是你家中之物,后来你便送给了翠微郡主?”
叶千寻默然不答。阳婷婷却慢慢将心中所想串了起来,道:“是了,这翠微郡主必是你当年的情人,你才将这传家宝贝送给了她。可是这位郡主后来却嫁给了大金国的什么王子,又不知为什么将这画卖给了微雨云翮轩。恰巧欧阳澈出使金国,看到了这画,便买了来。你见了这画便急不可待地赶来想问个明白。”她侧着头斜睨着叶千寻,有些酸溜溜地问,“喂,这翠微郡主到底是什么天仙模样,让你对她如此看重?”
叶千寻笑了:“你这么侧着头说话的模样倒与她昔年的样子有些相像。”
阳婷婷哼了一声道:“那我以后总是这么侧着头和你说话便是了。”
叶千寻的目光慢慢变得悠远深沉:“翠微是我昔年的师妹,那画是当初我和她分手时送给她的……那时我对他说,如果遇到什么难处就告诉我,便是千难万险,我也会赶来替你排忧解难。”阳婷婷听得叶千寻最后这句话,说得无比柔和,却又无比坚定,心中不由一荡,只盼有一个英俊倜傥的师兄也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叶千寻又道:“自那晚欧阳澈将此画拿与我瞧后,我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过河到西京一趟了,恰巧我又接到宗泽大帅的过河密令。”说着他无比落寞地一叹,“有时人生便是这般,过了河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那晚我与欧阳兄大吵一番后,他便遇难了,转天太学生陈东也在家中被杀。我暗中一查,凶手竟是黄潜善的门生孙介然。这人是崆峒派的高手,屈身显贵,便给黄潜善做了排除异己的杀手。我临出扬州的当晚便去取了他的狗命。”
阳婷婷这才知道扬州三桩血案的谜底,一时哑口无言。幽暗的破庙内,阳婷婷与叶千寻默默对视,两人的目光均是十分复杂。那把样式奇特的金玉锥又跳入阳婷婷眼内,她心内的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亮地喊:“难道他当真不是汉人?”她银牙一咬,问道:“你身上怎么携带着金玉锥?”
叶千寻又笑:“我本来就不是汉人!”他说着已向阳婷婷慢慢走来,叹道,“你知不知道,适才你坏了我的大事。如果不是你冒冒失失地赶来我就可以故意输给火道人,让他们取走那张地图!”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但我见了你奔来的样子,心中不知怎的,说什么也不愿当着你的面输给他们!”阳婷婷的脸色煞白,颤声道:“你……你胡说什么!你当真不是汉人?”叶千寻猛然一步跨了过来,将她拦腰紧紧搂住,轻柔地说:“我确实不是汉人,那又怎样?”
阳婷婷看清了他的笑容,虚幻、苍白而又寂寞,但自己给他一把搂住,只觉得浑身发软,心中不禁意乱情迷,只是想:“他、他抱住了我,他是不是汉人又有什么相干?”叶千寻的头慢慢垂下,向阳婷婷的双唇吻去。阳婷婷的呼吸一阵急促,不禁闭上了双眼。
叶千寻却没有吻她,而是将嘴凑到阳婷婷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你呆在上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来。”阳婷婷一阵迷茫,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猛然间一股大力涌来,她便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竟然直飞出山神庙的那扇破窗,落到庙外一株枝桠繁茂的松树上。这时她终于明白了叶千寻那句话的含义,心中一怒,暗道:“我为什么要呆在上面不下来?”但一挣之下,才发觉自己已被封住哑、麻二穴。
她横卧在这山巅的松树之上,倒是居高临下,侧目望去,只见云绕山岚,红霞满天,远处的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夕阳下有如一条金色的带子蜿蜒而过。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僧正行在山路上,这老僧来势很快,不一会,便已稳稳立在了庙外。
“阿弥陀佛,久闻叶公子不仅武功超凡,胸怀性情亦颇脱俗,老衲深渴一见,今日一晤,足慰平生!”老僧的语调低沉,声音却极响,最后八个字更是如同沉雷闷鼓一般在山顶回荡不休。
叶千寻的声音自屋内飘出:“来的是金昙大师吧!听说大师修无念金刚法,不知到底能不能风刀解身日见无念,今日正好领教!”阳婷婷听得这枯瘦的老僧竟然是五行奇人中的“金僧”,不禁心下一寒。金昙双掌合十,道:“虽知诸法皆由心造,但能否终究无念,还请公子印证之后才知!”随着他枯瘦的双掌渐渐合拢,躲在树顶的阳婷婷忽然觉得一阵难受。她知道金昙正在接引天地之气,这气越聚越浓,可以降人于无形之间,心中不禁替叶千寻感到一阵绝望。金昙一边低念道:“坚如金刚,毫微不动!”一边向庙内缓缓走入。阳婷婷只觉山顶的云气全在剧烈地跃动,她仿佛听到空气在她的耳边丝丝流动。她这时无法动弹,心下越来越恐惧,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一阵缥缈的歌声传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声音娇婉凄迷无比动人,恍然不似人间之声。阳婷婷睁开眼,只见夕阳已坠,西天只余一道极其落寞的残红。随着歌声渐近,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缓步走来。
庙内立时响起叶千寻的声音:“阿微,是你么,果然是你么?”声音颤抖,也不知是心绪激动还是适才与金昙僧一战时受了伤。树顶的阳婷婷听得他叫“阿微”,心下一动:“难道这女子便是让他神魂颠倒的翠微郡主?”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道:“师兄,你让我找得好苦!”阳婷婷心中一沉:“果然是翠微郡主,原来她长得这么迷人……怪不得……”
翠微郡主又道:“师兄,你受伤了么,伤得重么?”声音缠绵婉转,便是阳婷婷听了,也觉心荡神摇。叶千寻还未回答,却听得有人一声长笑:“叶大侠弹指之间连败我大金数位顶尖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又怎会受伤!”一个玄衣儒生飘然而落,这人面色微黑,四十开外年纪,一身宽袍大袖,倒显得神采脱俗。
翠微郡主向那中年儒生含笑凝睇:“水郎,咱们晚到一步,没有看到适才师兄与金昙僧的一场大战。我只在山道上瞧到金昙僧双掌合十,面色凝重,一边走一边还说什么‘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污泥,乃生此花’,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儒生笑道:“那是金昙僧夸赞你师兄的话,说他是一朵天下难得一见的莲花。想来是金昙僧败了。”
叶千寻的身形挺立在门口,脸色苍白无比,他直勾勾地盯着翠微郡主道:“阿微,你适才叫他什么?”翠微郡主娇怯怯道:“师兄,我还未曾给你引见,这便是我的夫君水长天!”叶千寻见她伸出柔荑慢慢勾住了水长天的手,刹那间心口如遭锤击,身子不禁微微一晃,低声道:“当初你不是嫁给了金国的丰王次子完颜宗勃么?”水长天哈哈大笑:“完颜宗勃就是我水长天,水长天就是完颜宗勃!就如同前辽天祚帝的侄子耶律千寻就是今日的乘风摘月叶千寻,叶千寻就是耶律千寻一般!”
叶千寻长长吸了口气,在无边的暮色中挺直了腰身,道:“原来如此!阿微,是你将我的身世告诉他的了?”翠微郡主不答,只是含笑看着水长天,眼中尽是脉脉情意。水长天笑道:“三年前辽天祚帝在应州为我大金所俘,我万没料到你这前辽的落魄王孙在师妹与我成婚之后投奔了宗泽!”翠微郡主笑道:“听说是师兄南游醉酒之后给南人捉住,不知宗泽有何能耐,一番深谈之后竟然让师兄折服,才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力。”水长天道:“还有人传说,是宗泽得知了叶兄的身份后,派人找到叶兄,想联合西辽对付我大金……”
叶千寻哼了一声,沉声道:“我知道了,是阿微故意将那幅画放在微雨云翮轩,欧阳澈出使金国,你们自然安排他去微雨云翮轩一游。他素喜书画,见了此画必然要买,就是他不买,你们也必找个借口将此画送给他。你们知道他与我是好友,得此画后必然与我共赏,而我看了此画后必然会赶到微雨云翮轩问个明白。呵呵,怪不得我千里迢迢赶到那里却遇上土化皋,后来又有木太医、火道人等人阴魂不散一路跟来!你们探知了八字军南归的讯息,又得知由我联络八字军和陕军兵马,便想出这等计谋!”
水长天摇头道:“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叶兄联络八字军南归的消息,只是先前我派去刺杀宗泽的六个刺客全都有去无回,一探听才知道宗泽身边有你这么一位旷世奇才。所以叶兄不离,宗泽难除,在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后来又得知叶兄这次重任在肩,竟然身负联络八字军南归的大任。这样一举两得,在下倒是始料不及。”
叶千寻颤声道:“阿微,你这么处心积虑,就是要将我除之而后快么?”翠微郡主柔声道:“师兄,你是大辽皇裔,何必为南人卖命?这一次只要你将那八字军南归地图交与长天,我们自然还是好兄妹!”
叶千寻冷冷道:“我若是不给呢,就只有死路一条么?”他见她默然不答,忍不住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好,好,好一个自然还是好兄妹!”阳婷婷听他笑声凄凉,不禁心下恻然。叶千寻左手一挥,一卷黄布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悠悠晃晃地直落到山神庙那破败的匾额上,道:“这地图便放在此处,水兄若是胜了我,贤夫妇自可拿着它去邀功请赏!”
水长天见叶千寻器宇轩昂地这么一立,顿时有一股凝定如山的沉稳气势,心下微微一虚,笑道:“叶兄有伤在身,水某只怕胜之不武。这一仗还是不打也罢!”叶千寻听了他这激将之语,苍白的脸上却浮出一丝淡漠的笑容:“‘天一鸿儒土相士,金僧火道木太医’,大金五行奇人在下侥幸胜了四位,若不与水兄一战,只怕今后寝食难安!”
水长天长长一叹:“唉,若由得叶兄留在宗泽身边,在下才是寝食难安!”说着缓缓拔出一把剑来。翠微郡主的纤手又和水长天的左掌轻轻一握,道:“水郎,我给你掠阵!”她这句话故意说得娇柔无比,阳婷婷心中一痛,她知道叶千寻此时定然心如刀割。他以带伤之躯迎战金国第一高手水长天,而他魂牵梦绕的情人却在给他的对手掠阵,这是怎样的一战呀!阳婷婷的泪水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翠微郡主已然退开,山巅空阔的平地上一团肃杀之气越来越浓。叶千寻侧身而立,他的身后就是陡峭的深渊,幽邃的夜空上一轮淡淡的月忧郁地挂在他的头顶上。阳婷婷泪眼婆娑地望向叶千寻,她好想再从头到脚将这个男人仔仔细细看一遍,但凄迷的夜色下只能见到一个黑黝黝的影子桀骜地立在那里。阳婷婷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叶千寻望着水长天手中的长剑道:“这是师尊留给阿微的那把‘秋月寒潭’吧!”水长天轻叹一声:“在下这些年很少用剑,但与叶兄这等剑术大家对阵自然得用一把名剑,仓促之间遍寻不见,最后还是拙荆将她这‘秋月寒潭’借我一用。”叶千寻沙哑着嗓子道了声好,将铁笛当胸一横:“请水兄出招。”二人凛然对视,萧杀的气息弥散开来,砭人肌冷。翠微郡主忍不住缓缓退了数步,树上的阳婷婷更觉寒透骨髓。
水长天的身形如烟般掠了过来,剑如匹练,分心刺到。叶千寻铁笛一挥,发出“呜”的一声,幻出一片黑茫茫的剑气。水长天一声低笑:“晦明剑法,不过如此。”他的一身黑袍立时隐入那片黑茫茫的剑气中。叶千寻吃惊对方如此轻巧就破去了“风雨如晦”,但他随即恍然,阿微也会晦明剑法,他二人必已推究多时。略一走神,他左肩中剑,血花飞溅出来,耳边却听翠微郡主娇声叫道:“水郎,你的水月镜花剑法又见犀利了。”
水长天的身形如影随形,叶千寻已退到了悬崖边,他的铁笛上顿时有一片灿然无比的光华闪出。水长天哼了一声:“天下大白?”身形于刹那间分成三个。叶千寻的剑势骤变,破中宫直进,水长天惊道:“火道人的‘鹤饮泉’?”他疾转的身形瞬息间合而为一,剑走偏锋,以攻对攻。但叶千寻的铁笛倏地一弯,迎着他的剑锋插了下去。
(水长天的身形如影随形,叶千寻已退到了悬崖边,他的铁笛上顿时有一片灿然无比的光华闪出。)
“秋月寒潭”登时被铁笛的笛口“咬”住,叶千寻左掌轻飘飘地拍出。水长天的应变也是奇快,立时抛了长剑,双手齐施金刚擒拿手,将叶千寻的左掌紧紧缠住。这一下登时成了二人比拼内力的局面。
阳婷婷在树上看得惊心动魄,她瞧见叶千寻忽然无比落寞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她不由也向上看去,只见澄净的天空中一轮冷月正将清澈无比的光辉遍洒下来。忽听翠微郡主一声惊呼,阳婷婷垂下头,就见叶千寻纵身倒跃下悬崖,与他左臂相缠的水长天也被他一把拽了下去。
“水郎——”翠微郡主发出凄厉无比的一声喊。阳婷婷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
猛然间一卷纸从悬崖下飞出,直落到翠微郡主的手中。翠微郡主接住一瞧,竟是那幅《洛神赋图卷》。
山巅上死一般静。
过了片刻,忽听得悬崖下一声低呼,跟着慢慢爬上一个黑黝黝的人影——竟是水长天!
“水郎”,翠微郡主小鸟投林般扑入水长天怀中,“你怎么上来的?”
“他听到了你的那声喊,忽然将我……推了上来。”水长天神情有些恍惚,但片刻间便镇定下来,“那地图呢?”那图还黯然地挂在那方破匾额上,水长天一跃而起,将它收入手中。他在月光下瞧了片刻,哈哈大笑道:“过河,过河,南归的八字军与接应宋军的联络口令竟是‘过河’!宗泽这老匹夫当真是痴心妄想。”翠微郡主巧笑嫣然地倚身上来,道:“我们大功告成了!”她低头瞧了瞧手中的那幅画,幽幽叹道,“师兄,你这番情义小妹今生是无法领受了!”说着素手一扬,那幅画便飘入深崖之下。
阳婷婷的心也随着那画坠入了万丈深渊之中。纯净如水的月光下,只见水长天揽住翠微郡主的手,瞬息之间,便去得远了。
六、英雄梦难圆
一月之后,一股八字军果然依图所示路线徐徐南归,途中受到了金兵的狙击。那群金兵着宋军服装,口呼“过河”的暗语,走到近处突然出其不意攻杀过来。八字军狼狈不堪,且战且退,金兵随即大举追击。但万料不到,追至怀州时忽然有无数宋军杀出接应,那股诱敌深入的八字军也回头反击。金兵大败,退至泽州时又遇到了六万八字军大队人马的掩杀,损失惨重,折兵无数。宋兵和八字军挥师北进,“过河”、“过河”的呼声响彻黄河两岸。
这一晚,南宋朝廷的圣旨忽然十万火急地传入宋军大营,言朝廷已然称臣于金,高宗呼金帝为伯父,世世谨守臣节,急令退兵。军营内的阳婷婷、厉剑痴等无不扼腕叹息。
阳婷婷忽然想起一事,问厉剑痴道:“你是什么时候打开宗泽大帅的第三道密令的,那上面说些什么?”厉剑痴道:“就在叶千寻引开火道人的那天。原来宗泽大人早知道开封和扬州皆有金人细作,所以故意让八字军南归的消息泄漏出去。随后密令叶千寻潜入北地,他真正的任务是将那张假的南归地图让金人夺去。”周望北叹道:“妙计!再令一股八字军人马假意按图上路线南归,引得金人入瓮,便挥师反击。可惜宗大帅一番苦心,却坏在朝廷一班苟且偷安之辈手中!”余四海喃喃道:“奶奶的,想不到宗大帅如此神机妙算,但他怎么还要瞒着关浮云,让他一路上跟叶千寻处处作对?”厉剑痴道:“关浮云到底在奸相黄潜善手下当差,这等机密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叶千寻号称‘乘风摘月’,武功奇高,若是任地图轻易给金人夺去,岂不让金人生疑?所以给他弄出一个‘敌人’来,他再失手也更能让金人相信。”
阳婷婷忽然想起山神庙内叶千寻对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颤声道:“原来那日在深谷中,叶千寻果真想输给火道人,让他抢走那地图。我冒失跑去却害了他!他……他为什么不肯当着我的面输给旁人?”厉剑痴摇头道:“那也未必!叶千寻这一次过河北上,其实早已没有回头之路了。宗大帅算准了关浮云会先在盘龙谷与叶千寻为难,也推算出关浮云在无奈之下会假意自投罗网,但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还有一个翠微郡主。是翠微郡主让叶千寻心如死灰的。”阳婷婷哽咽不语,心中却翻来覆去地想:“翠微郡主当真让叶千寻心如死灰么,那他为什么不肯当着我的面输给旁人?千寻、千寻,你的心中到底有没有我?”周望北却皱眉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但叶千寻未必便只是一个儿女情长之辈。依我看,他是前辽皇裔,如今被金国赶往回疆的西辽之主耶律大石又与他这批前辽皇族不睦,他也是报国无门才觉得生无趣味的。”阳婷婷耳边又响起叶千寻那声落寞无比的叹息:“有时人生便是这般,过了河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那双孤寂凄郁的眼神,她心中一酸,便不再言语了。
在宋兵无奈班师的两月后,也就是建炎二年七月,在高宗赵构和主和权贵的百般阻挠之下,宗泽苦心经营的渡河收复失地之策化为泡影。悲愤交加的宗泽终于积劳成疾,疽发于背。厉剑痴等诸将前去问疾,宗泽吟诵杜甫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诸将皆落泪。心如刀割的厉剑痴走出屋来,依稀听到老帅死前高呼三声:“过河!过河!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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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