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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

作者:红猪侠

楔子

新扇屏、新幔帐、新铺的凉榻,歌姬慢慢俯下头来,用新点的朱唇将今年最新的葡萄送到许默的嘴边。

浓郁的脂粉气令许默皱眉扭过头去,她便笑:“公子醉了。”

“胡说。”许默拂开她,仰起身的时候,丝竹和人声的喧哗才往他的耳中一涌而入。隔着幔子,小爷哥儿们正大呼小叫追着歌姬跑,唯一清澈的,反倒是斗中注出的醇酒滴落在白玉阶上的声音。

许默觉得自己正隔着云雾看浊世,粉色的躯体和紫色的绫罗在这片雾气里纠缠在一处,像一块花案笨拙沉重的毡毯。

他撩开幔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厅走去,踩得地上滚作一团的男女大呼小叫起来。

“歌远,你做什么?”魏诠拉住他的衣摆,从人堆里仰起身,笑嘻嘻地问他。

“太吵了。”许默恍惚着,扑到琴台边,踢开正笑的歌姬,伸手抚弄琴弦。

毕竟是举国首屈一指的琴师,淙淙的弦音从他指间流出的时候,酣醉中的人们都忽地静了静。琴声婉转、再婉转,愈见深远,虽然栏外是星斗漫天的浓夜,人们看到的,却似乎是蓝天下的青山。那山峦重重叠叠,没有止境,空阔的山坳内,孑然一身,犹见寂寞。一时满庭肃杀,人人都望着醉意醺然的许默,琴声如同他的呼吸,只要一曲终了,他便要醉死在这琴台上似的。

魏诠在地上滚了几滚,猛地推了许默一掌,琴声戛然而止时,便听他笑道:“好端端地花天酒地,奏这种曲子做什么?”

许默突支起身:“你说这曲子不好?”

魏诠哈哈大笑:“不好不好。”

许默是想跳起来的,可最后也不过滚到了魏诠身边,将他按在地上,吼了一声:“你说我兄长的曲子不好?”

魏诠是醉得狠了,全然没有注意许默眼中凌厉的怒意,只是呵呵地笑。

“我杀了你!”许默切齿,抡起拳头往他鼻梁上便打。

人们听见魏诠的惨叫,笑得更是大声,几个少年赶过来劝架,将许默推开丢在地上。

“他疯了!”魏诠起身踢了许默一脚。

许默想,自己只是醉了,就算是疯子,被踢上这一脚,也会觉得痛的,而自己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张大嘴,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看着人们彩裙的衣摆和广袖的衣袂在自己眼前飘忽,像乌云飞卷,很久以后,曲终人散,不免豁然开朗,只见房梁上悬着的明灯如皓月般刺目。

胸口一痛,许默凛然打了个寒战,抢着坐起身来,一股恼人的暖流从胸膛向咽喉喷涌。

“咳。”

鲜血喷在雪白的衣袖上,如骤然开出了朵凶险的花。

“我要死了。”许默欣喜若狂,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

一:合静寺

许默离开京城的时候,正是初秋。因大夫说过,京城污浊,不是养病的地方,尤其是痨病这种痼疾,最忌声色犬马,只宜静养,因此伯父二话没说,就将他送上合静寺。

这个季节的白日,还是有些热的。许默淌着虚汗,在车里咳了半天,几乎要断气的时候,小艾才不情不愿地从外面递进一壶水来。

“小王八蛋!”许默拼尽力气咒骂。

小艾耳聪目明,这么虚弱的声音,居然也听得一清二楚,在外笑道:“谁让二爷在京城里交的都是些不学好的狐朋狗友呢?不然在看病也是一样的。自己酒肉吃不得就算了,连累我也吃白菜萝卜,还得来回抓药,想看我好脸色,等病好了吧。”

许默缓过口气,撩起车帘,对他道:“你小爷的病好不了了,混吃等死罢了,难不成要我看着你这张臭脸入土么?”

小艾却连头也没回,说道:“我去跟小沙弥通报。”便一溜烟跑去前面了。

合静寺的山门就在眼前,黑洞洞地敞着。这是京郊最大的禅院,与京中的大官宦人都有来往。许默记得父亲去世时,也是停柩在此,做了漫长的法事,现在想来,已不记得当时有多么伤心,只是僧人念经的声音一直徘徊着,令自己念及,便昏昏欲睡。

小艾和门前的小沙弥说了两句话,跑回来道:“住持要迎出来呢,二爷快下车。”

“累。”许默叹气,懒懒散散爬出车外,大和尚已带着一众僧人飘飘洒洒出来了。

名利这个东西,在佛门净地也是一样通行无阻。伯父靖国公许留无子,爵位眼看是要传给兄长许黠了,许默的身份便水涨船高。大和尚很识趣地客套了半天,亲自送往后面独门独户的小禅院,最后见许默累了,才推出个小和尚来,笑道:“这是梵音,与公子作伴吧。”说完带人风卷残云般走了。

屋里没了大和尚宏伟的声音,一下子安静得骇人。许默支着头上下打量那小和尚,小和尚也毫不客气地看着他,狭长的眼睛里是淡然的笑意,令他的面庞看来狡黠不过,让人在他如挑衅一般的目光里不禁微微地生起气来。

“梵音?”“许默?”小和尚针锋相对地反问。

“你多大?”“十六。”

除了身量,梵音看来只是个喜欢学舌的孩童。

“我累了,你回吧。”

“作伴啊,”梵音道,“走了怎么叫作伴呢?”他就站在投进屋中的阳光里,依旧带着挑衅的笑意看着许默。许默不便跟他一般见识,仔细想了想,只觉无话可说,便欲叫小艾收拾出琴来。

梵音却忽然道:“你叫人把琴拿出来,我听你弹琴。”

就算这是许默的本意,他却也不肯轻易就范,逗那小和尚道:“端茶给我,弹给你听也没什么。听完就走,让我睡觉。”

梵音笑了笑,回头向外道:“给许默端茶。”

“是。”门外居然还有伺候的人,这一声嚷出来,倒吓了许默一跳。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和尚小心翼翼捧着两盏茶进来,梵音在客座上坐了,取了一杯喝,悠然对许默道:“我等着。”

这一副清贵公子哥儿的派头,与生俱来,任谁也学不像的。

许默有点儿迷惑,揭开茶碗,让温暖的水汽扑在自己脸上。梵音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夺夺的,在空阔的屋子里更显单调。许默心烦意乱,放下茶盏,道:“不耐烦就说,别敲桌子。”

“还好。”梵音抬头看他笑,“在这里,人人有的便是时候,等等也没什么。”他俯下脸,执著地用单薄的指节敲起桌子来。

“拿琴来。”许默叫。

小艾忍着笑,支好琴桌,问:“二爷,要不要捻香啊。”

“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许默只想打发梵音走,坐在凳上,随便调了调琴弦,选了一支弹惯了的曲子,指法娴熟地拨弄起来。

梵音侧头听了一会儿,忽然“哧”地一笑,将茶碗放在几上,起身拂袖而去。门外那服侍的和尚亦步亦趋地紧跟他走了。

许默按住琴弦,看着他的背影。“这是谁啊?”他问小艾。

“那是安熙郡王世子的替身。”次日小艾问得清楚,来回。

许默便摇头:“替身?竟不像是穷苦人出来的孩子。”

小艾拍着手道:“二爷说得对。那是平羌大将军沈苏的幼子。”

世代跟着安熙郡王东征西战,是近百年过命的交情。不过交情再好,把自己亲生的儿子往庙里送,当人的替身,未免也有些骇人听闻了。

“这里面很有些奥妙呢。”小艾又道,“世子体健少病,只是算命的先生说灾年就在二十六岁,批了个八字出来,碰巧就和沈苏的小儿子一样,便送进来了,那时不过十二岁。”

“他父母也不心疼?”许默幽然叹了口气。

小艾眨着眼睛,道:“说起他的生母,二爷定是知道的。”

“哦——”许默恍然,如果说沈还有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的话,沈苏的侍妾韩氏定要算一个。

“微贱”二字决不能形容这位韩夫人的出身——十六岁就成了连玉山的压寨夫人,沈苏平定连玉山收降之时,也不过十九岁。所谓火里去得,水里去得,沈苏北伐被困,她只一个人,便从敌营中盗得虏王首级,是个了不起的奇女子,提起来朝野无人不知。据传韩氏还未嫁给沈苏时,黑马黑衣带着连玉山百多降匪自京中大道上呼啸而过,人极美艳,马极欢腾,极尽飞扬跋扈之态,未曾稍见一点江湖戾气,见者谁不咋舌。她随沈苏征战数年,后来伤重体弱,沈苏怜惜,纳做妾室,一生传奇才湮没在侯门中。

“是韩夫人的儿子。”许默点头,难怪眼神那么不安分,可惜没有继承韩夫人的相貌,不然也可让人遥想那锋芒般的美人。

小艾道:“这孩子定是随母亲的品性,在闹得鸡飞狗跳,才会送到这里来修行的吧。”

“大概吧。”许默道,却想只因闹得鸡飞狗跳便送进庙里做和尚,时下的显贵中哪里有教子如此苛严的。

“正是他们早课的时候,过去看看也好。”

“今天东平将军的佛像开光,正做法事呢。”

“反正就是溜达。”许默道,“躺得累了。”

“伺候二爷就是麻烦。”小艾嘟嘟囔囔让他扶着肩,往大殿方向去。

走到一半,便听诵经的声音绕梁渐出,许默微合双眼,时隔多年听来,这些低吟之声已不见了少时的枯燥乏味,简单得不知所云里,带来的只是他不及品味的逝去的忧伤。忽地一声轻吟穿透沉重的屋檐飘飞了出来,清澈犹如这季节的风,不带一点点浊世的气味,扑面而来,洗净铅华,心掏空了似的,愈见湛蓝的天顶之上,诸佛拈花微笑,指尖雪白的光华,淡静一如纤细的白云。

“那小和尚的嗓子很好啊。”小艾道。

原来领诵的是梵音,这样的声音定是日日夜夜用音律之华美浸透出来的,难怪昨日自己的一曲敷衍不能入他之耳。

“等法事结束了,请梵音来。”许默道。

梵音竟是耷拉着脸来的,似乎料定京城第一琴师不过是浪得虚名,只是坐在茶几边,吹着茶水面上漂浮的茶梗,一副自得其乐的懒散。

小艾远远焚香,许默慢腾腾调弦,问道:“今天好好给你弹一曲。想听什么呢?”

梵音笑道:“你那跑腿的早把庙中里里外外的人都问遍了,你说我想听什么?”

定是“连玉山”了。这曲子是许黠早年畅想连玉山大战所做,那时兄长还年轻,曲中多藏杀气,锐利得过分,并不算他的上佳之作。不过在秉性飞扬的许默看来,兄长为人太过清古,偶有一曲浓烈的,总是让自己激赏不已。

“知道了。”许默微笑,轻轻拨动琴弦——“叮”——琴声颤了颤,似一记刀风。

琴声几个转折便渐渐拔至高绝,是连玉山险峰叠嶂,间或低吟沉醉,乃至激水汹涌。直至一顿一挫,干净利落,正是刀刀催人性命,只觉琴弦中淌出来的声音都带着血色的污浊。

连玉山,

青峰连绵十八寨,

刀光飞旋做明月,

旅人相顾色惨然。

穷山前途饿虎穴,

恶水回头强人岸。

“啊。”曲终之时,梵音微微叹息。

两人默不作声地喝了盏茶,梵音看了看许默的脸色,忽然道:“很累吧?”

从来就没有这么累过。许默点点头,微笑道:“我自来以为兄长的曲子只有我一个人懂得。其他人在边上听着,不如说是起哄罢了。这么多年,操琴之时,只是自己跟自己说话罢了。今天忽然要奏给别人听,就好比一个不擅言辞的人,突然要讲出自己的心事,总是难的。”

梵音笑了,平静聪慧的面庞突然扭曲,从翘起的嘴角边的纹路里,突地涌出一抹锋利的容色,一个锐气满盈的灵魂挣扎着要从他灰色的直裰下抢身出来,许默竟不由向后缩了一缩。

“你的声音很好听。”许默因自己的举动有些尴尬和气馁,想了个话题,“我带了好些词来,你唱给我听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梵音道,“不过你那里肯定净是些京中公子哥儿的淫词艳曲,唱出来,老和尚便会跑过来骂人。”

许默看着他一脸的不以为然,不由笑道:“你怕老和尚骂?”

“嫌他烦罢了。”梵音道,“念经的声音都那么难听,教训人时就更不堪入耳了。”

许默和小艾跟着他笑起来。

“念经吧。权当唱歌好了。”梵音手持念珠,“听上几遍就睡着了,正好歇着养病。”

“说得也是。”许默躺在榻上,听梵音用无色无味的声音念诵心经

空。

每当梵音念到这个字眼的时候,许默就觉呼吸也跟着抽离了身体,和这个世界没有半分的牵扯。

要是没有半点牵扯就好了,许默想。

两场秋雨过后,天气有些清凉了。雨后的青天白日里连朵云彩也没有。大太阳照在人身上,衣袖间能嗅到阳光的味道。

听许默和梵音抚了一个月的琴,念了一个月的经,小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沏双份的茶、置办双份的点心,应付双份的使唤,都在其次,只是跟着许默上窜下跳惯了,一直都喜欢游玩行猎,如今因为梵音说了一句“他们不让我出去”,便生生憋屈在这小禅院中走不开半步,小艾看着围墙,总有一种望着囹圄的悲戚。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许默如此卧床养病,倒是大见起色,脸上有时也会见些红晕,咳喘也少了。小艾回府里报喜,靖国公许留很是高兴,却只赏了他一盒素馅月饼,令他大失所望。

眼看八月十五,小艾只道能回京走一趟吃些鱼肉,不料许默却叹息着说:“和谁团圆呢?大爷早就不理睬我了。”遂不能成行。

中秋这天早上,合静寺的香客便络绎不绝,大殿方向人声鼎沸,许默费了半天劲才静下心来整理乐谱,小艾却不合时宜地闯进来喝道:“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了。”

“庙里?”许默惊讶,“谁呀?”

“小和尚梵音!”小艾喘了口气,“和两个公子哥儿打起来了。”

“我去助拳!”许默哈哈大笑,这样的热闹事他是不会错过的。

小艾与他心有灵犀,早抄起掸子挽起袖子在门前等着。“嘿嘿、嘿嘿。”他喜不自抑,笑得连嘴也合不拢,一路领着许默往配殿走。

“这是沈供奉的菩萨。”许默在配殿门前犹豫,“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寻事?”

“当然是沈的两个大少爷了。”小艾道。

许默呵斥道:“胡闹。早知道是务事,干吗不说清楚,跑出来一趟不用花力气么?”

“就想让二爷看个热闹散散心。”小艾道,“小的可是一片孝心呢。”

里面拳脚交加,听声音已打到了压轴,热闹也是看不到了,只能劝架罢了。许默闯将进去,只见梵音让两个哥儿按在身下,只是挨拳。这两个沈少爷年纪都在二十多了,身高体壮,两堆麻袋似的,把梵音压得连身子都看不见,许默不由心头火起,从小艾手里接过掸子,就想抽人。

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按住许默。

身后的青年虽然清瘦,却有一股充盈丰腴的贵胄气派,向许默摇头的时候,也是微微带着习惯的笑容。

许默怔了怔,听那青年慢慢地喝道:“打他与打我是一样的。歇歇手吧。”

听这话便知这青年就是安熙郡王世子容佩了。沈两个哥儿与容佩素来交好,更顾忌他的身份,连忙从地上跳起身来。

容佩笑道:“你们别处玩去,我和梵音说两句话。”

那两个哥儿没事人一般,笑道:“别太久了,我们等你一同回去呢。”

等他们走得远了,一直抱着脑袋的梵音才一骨碌爬起来,脸上没有一丝伤痕,也不见什么痛楚模样,掸干净身上的灰尘,收拾好直裰,这才一本正经合十道:“世子爷。”

许默不便留在这里听他们说话,正想抽身走,容佩却道:“许兄,稍候。我一会儿就好,烦许兄把梵音带到后面去,别让他们兄弟瞧见再多什么波折。”

“是。”许默不自在地把掸子扔给小艾,听容佩向梵音交代了几件琐碎的佛事。容佩说完,向许默抱了抱拳:“幸会。何时有幸,能聆听许兄琴声,方慰平生。”

“过奖了。”许默并不善于和这些彬彬有礼的贵公子打交道,忙不迭地还礼,觉得自己笨拙不堪,脸都涨红了。

“啊。”容佩走到门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梵音道,“下回记得还手。”

梵音笑道:“算了。他们挨了打,回去还不是挑唆那些大老婆小老婆的,欺负我母亲。”

“你母亲……”容佩意外地怔了怔,“嗯,挺好的。有什么话,我带给她。”

梵音想了想:“记得吃药,别出门。”

“好。”容佩点头,扭身匆忙地走了。

梵音迅速地将目光挪到许默身上:“你是来助拳的?就凭你?”

他笑得促狭,许默却坦然:“太平拳谁不会啊。”

一场波澜壮阔的群殴就这样草草收场,许默不禁有些悻悻,唯一的后果只是挑起了他的不安分。小艾看穿了主人的心思,一个劲儿地挑唆,许默强忍了一个多月,架不住他死缠烂打,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想着后山的红叶正是时候,应该出去走走。

说到游伴,当然是梵音,住持听了却有些犯难。

“不行么?”许默十分讶异,“怎么还不让人出门的?”

“怎么不让?”住持笑道,“毕竟身份不同,许公子可要打个保票,不能有什么闪失,不然许公子自己对郡王府交代。”

这句话让许默迷惑了一路,回到院子里,小艾鬼鬼祟祟地道:“二爷不知道,梵音从前可不安分着呢。逃跑过两次。”

“嗬。这个干系担不得……”

许默正在打退堂鼓,梵音却已雀跃着走了进来,平日安静的眸子,现在正跟着飞奔的思绪乱转。许默看得清楚,望着小艾苦笑。

梵音见他二人神情尴尬,凑近看了看许默的脸色,笑道:“放心。你带我出去,我不跑。”

和聪明人在一处就是省力,许默松了口气。

两座滴血般璀璨的山岭间有一座暗淡沉重的石桥,像一道悬在热血头颅上的利刃。许默与梵音望了一会儿,都微叹了一声。

“累了。”许默倒在红叶底下尚未褪去绿色的草地上,微微合上眼,忽听梵音哼了几声,忙支起身来问,“你在唱歌吗?”

梵音咬着嘴唇,忍着对自己的怒气:“念经念多了,连歌也不会唱了!”他躺在许默身边依旧耿耿于怀,“做什么也不要做和尚。”

许默笑出了声:“比起你们那个脑满肠肥的住持来,你倒更有些慧根。”

“反正现在跟和尚没什么两样,不如你也出吧。”梵音道,“让小艾跟着,也做个沙弥。”

“我说!”小艾远远地听见,急得大叫道,“小和尚别撺掇我们二爷!”

许默笑道:“别怕,我还不想死在庙里。”

梵音沉默了一会儿:“许默,你真的快死了吗?”

“快了吧。”许默窃喜。

“为什么那么高兴呢?”梵音甚至不用看许默的神色,直截了当地问。

许默从树上摘了片红叶,扔到清风里:“小孩子不懂。”

“那就是男女之事了?”梵音懒洋洋地道。

“对。”许默支着脑袋,“我们兄弟喜欢一个女子,好人的女儿。哥哥让着我,我却始乱终弃,害她上吊死了。我兄长便再也不理我了。我恳求他,哀求他,使尽手段,他却再也不看我一眼。有时候我想,要是从来就没有这个兄长,也就罢了。只是他谱曲,我弹琴,这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我除了奏琴,一无所长,一无所好。以后那些旧曲子弹得腻了、烦了,再没有兄长的新曲可奏,还有什么念想呢?只有死了,哥哥才会来看我一眼,想到他在我前哭一哭,悔一悔,让他难过一阵,便止不住地高兴。”

“真好。”梵音感叹道。

许默自怜自艾也就罢了,忽听旁人说出“真好”两个字,甚觉突兀,愕然道:“好什么?”

“死后有人难过,怎么不好?”梵音道,“至少你觉得还有人会惦记你。我可就没有啦。”

“你还有母亲呢。”许默不以为然。

梵音将沾在面颊上的红叶拂开:“我母亲死了。”

许默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

里人来说的?”

“也没有。”梵音道,“中秋容佩说话的时候,我猜到的。”

许默凛然打了个寒噤,这狡慧的少年竟是这般不动声色,原先只道他纯粹一如秋风,而今却深沉似海,那颗心就如黝黑深渊,再也望不到底了。

“她生了我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日子过得也不舒心,这样也好。”梵音道,“只是她那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我父亲呢?那样格格不入……”他透了口气,“她总是给我讲起连玉山的故事,那时多好,她自己也喜欢,却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呢?那个地方藏污纳垢,没有一点干净的角落,人人都可以欺负她,取笑她……”

刀锋般的美人,在侯门中原来是那样的落寞——许默脸上的哀伤,看来比梵音还要深切许多。

“应该去连玉山看看。”梵音道,“看到连玉山,大概就能看到我母亲高兴快活的时候。”

“拿琴来。”许默叫道。

连玉山,刀光如明月,刀光如美人。

梵音在他的琴声中叹息:“你的琴声多好啊,如果死了,当是举国同悲的大事。”

“不会的。”许默止琴道,“听得懂我的琴的,只有你一个。”

隆冬将至的时候,合静寺已显得太冷了,靖国公许留严命许默回京。分别的时候,梵音微笑着道:“等春天的时候再来。”

许默却摇了摇头:“大概不会再见了。”

“你这个病,养到七老八十的,也大有人在。你兄长不给你谱曲,你自己做曲子自己弹,气气他也好,为什么总是想着一个死字呢。”

许默依旧摇头:“不是因为这个。”他上前拉住梵音的手,“总之,不会再见了。”

许默的手指细长有力,又紧紧握了握梵音的手,才抽离他的手掌。梵音默默攥住他留在自己手心里的纸片,望着他的车沿着昏黄的大道远去。

“腊八,丑时,石桥。”纸片上如是说。

腊八那天飘着琐碎的小雪,打在身上很快便洇进单薄的僧衣里。梵音打着哆嗦,在夜色里跌跌撞撞地自山路赶往那秋日所见的灰色石桥。远远便见一人牵着两匹马,抖做一团,向夜里喷着白气。

看身量无论如何也不是许默,梵音向后缩了缩身子,桥上的人惊觉,低声道:“我是小艾。”说着,欢喜地牵马走上前来。

“二爷说了,你从前跑不远,是因为没有盘缠,也没有留发。”小艾打开鞍囊,“嘱咐你跑到天明,一定要换了衣服,戴上假发。”

梵音哆嗦得厉害,无暇说话。小艾从鞍囊中抖出一件猞猁裘,罩在他身上。

“你会骑马么?”“会。”

小艾托着他的脚扶他上马,笑道:“今儿这个买卖干大了。”

搀了搀手,两人相顾无语。小艾便奔回自己马边上,忽听梵音道:“告诉许默,我还要听他的曲子,叫他等着那天再死。”

小艾没问梵音去哪里,梵音也没有说。马鞭一扬,两人各奔东西。

二:四年

小艾再见梵音,是四年以后。

那时流寇已成了大气候,掠城占地,直指京师,因此京城大街小巷都是萧瑟的气象,人人面色沉重,目光呆滞,都在遐想不久之后的前景。小艾却无暇考虑这些,产自西北的两味药材因战乱断了货,他已经连跑了六药铺,也没配齐许默吃的药。仰头看晴空,真恨不得插翅飞到西北去,像衔着灵芝救人的仙鹤,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才好。

“你二爷死了吗?”背后有人问。

小艾愠怒,扭头。

身后的青年牵着马,一身的灰尘污浊,竟将一件黑衣穿得连本色也看不出来,若非狭长的眼睛亮得刺目,根本就是一摊烂泥堆在路上。

大概是少时吃少了鱼肉,个子也没有长高多少,下颌越发尖了,令微笑看来更是锐利。

“等着你呢。”小艾不由地笑了。

那青年想了想:“他还养得起我么?”“你一顿吃多少?”

“两碗米饭,吃素也可以。”“那你跟我来吧。”小艾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

青年走在他身边,忍着巨大的痛楚似的,微微打着战。

初秋时节,本是许默一年里最舒服的日子。既没有夏天的酷热,也没有深秋的清冷,可以将凉榻搬到院子里,烤着太阳,阳光蒸发掉身上腐朽的气味,便觉离死亡远了一些。挣扎得越久,越能体会挣扎的痛苦,越能享受挣扎之后的欣慰,越能承认自己挣扎的能力,虽然血肉已经被这病淘得干净,许默还是惊讶着自己的存活,总是每年等嗅到这季节透明的气味,便开始想念起京郊的红叶来。他正在思忖何时才是终结的时候,便看到了扬着尘土走进来的梵音。

“呵。”他想起小艾在四年前向自己转述的话,“催命的来了。”

那是一个从地狱里辛苦刨了坑钻出来的疲惫的厉鬼,走来的时候,足下的杀气如刀,几乎能将白玉阶斩出裂痕来。不知是秋风还是梵音呼出的气息,令远远静候的许默微微一个寒噤。

那小和尚长大了,只有长大的男人,才有这么疲惫却犀利的眼神——许默想——自己害了他了,如果他一生一世在古佛青灯之下,该不会这么累,这么……

恨?

许默想了半天,才觉找到了字眼。他俯身去搬身边的琴,心里觉得奏完这一曲,还给梵音一个愿望,便有解脱的痛快。

梵音便疾步走上来,当他迈大步子的时候,污浊的眉毛揪起一抹痛楚,即便是这么脏的衣服,也掩不住他腹部越洇越大的一片血红。

“我现在不想听。”他按住了许默的手。

他笑起来,一如从前那般狡慧,从唇中飘出的声音还是那般无色无相,让人错觉他的心中纯净不染半星尘埃。四年前的小和尚就在这一笑间便诈尸似的重新附着在他身上。

“咳、咳。”许默挥手赶开他,一边给小艾使了个眼色,“都是土!快去洗洗。”

小艾也看清楚了梵音腹上渗出的鲜血,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道:“快呛死我们二爷了。”

不用费什么力气,便将梵音从许默身边拉开,梵音有些恍惚,而许默虽想紧紧握住梵音的手,却也没有什么力气。

当年分别的时候没有感觉什么,而今就是这样短暂的梳洗,也让濒死的许默有点生离死别的悲戚。

小艾转来,坐在许默身边捧着脸:“都是伤痕。都是伤。”

许默挣扎喘了口气,问:“请大夫了吗?”

“那是一处旧刀伤,本快结痂的。”小艾道,“养上几日就会好的。”

“他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啊……”许默遮着眼睛,奄奄一息地道。

而梵音却没有养上几日,第二天一早便不辞而别。许默和小艾都以为这回定是再也见不着他的了,可小半个月后,梵音却驮着两袋药材在外叩响了门。

“多嘴的江湖郎中。”

给梵音治伤的大夫是许默用惯了的医生,就那么会儿的工夫,便不知好歹地将药材紧缺的事说给了梵音听。

小艾虽是这么抱怨,却欢天喜地忙着招呼人卸货。

“这回一年的都有的用了吧。”梵音笑着说。

“哪用得了这么许多?”小艾说完,笑容便凝在脸上,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梵音笑着将马鞭扔给他,捧着腹间的伤口慢慢走了进去:“帮我请个大夫吧。”他面有惭色。

京城往西北来回三千里,当中还要穿过官匪激战的三州,带着伤飞驰回来,只是轻飘飘地说“请个大夫”。

小艾看着梵音的背影咋舌:“他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啊……”

梵音便在许默处安心住了下来。他不肯听许默弹琴,许默便不弹;他不说这四年去了哪里,许默便不问。梵音似乎又开始做起和尚来,每日清早都捻上一炷香,诵几遍经文,不知在祈祷什么。随后一天的日子里便是与许默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人一语不发,却也不见得厌烦。

忽有一天,许默才突然想起什么,道:“你让我谱曲,我这几年倒得了十几首。”

“我不听。”梵音还是固执地道。

许默笑道:“看琴谱总可以吧。”

琴谱藏了一年,小艾找了半天,才捧过来。梵音坐直了身子,慢慢翻动,脸上就如白皙的纸张,没有半分表情,只有间或微微一丝笑容,才让许默的心跳得慢了些。

当梵音触及最后一曲时,许默忍不住在榻上挣了挣身子。梵音便在此刻目光忽地一敛,平静的手指渐渐颤抖起来,蓦地抬头看着许默。

“何苦呢?”梵音叹息,抬起袖子慢慢拭去眼角的泪水。

原来懂得自己的,还是他——许默精疲力尽地倒身,喘着粗气。

“这曲作完,就再也没有写过别的曲子了吧?”梵音问。

原来懂得自己的,就是他——许默点点头。

“何苦呢。”梵音挥手让小艾将曲谱收走,看着落叶又道。

于是两人还是晒太阳。没有消息透进来,也没有消息传出去。零星只有许黠的小厮悄悄地来问小艾许默的病情,而许默也不知道。

这院子是没有半分波澜的了,小艾躲在墙角哭泣的时候越来越多,梵音偶尔听到,好像根本就没有猜到许默的死期就在不远,依旧是无动于衷地晒太阳,看雨珠。

次年春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

在礼部任职侍郎的许黠竟被人当街殴打了。打人的是当今宠妃曹氏的弟弟,虽说当即就被刑部收监,他一介布衣,殴打朝廷命官论律至少也是流配的处置,但刑部正堂与曹渊源颇深,放出来也是朝夕间的事。

许默听小艾说,一开始还算平静,渐渐浑身乱颤,猛咳了一阵,涨红了脸,半晌才道:“姓曹的致我兄长受辱,我岂会轻易放过他。”

“宠妃?”梵音却不理会许默的愤恨,只是奇怪道,“皇帝是个傻子,怎么会有什么宠妃?”

“皇帝的确是个傻子,但偌大的宫里,总要有人陪着傻子玩。”许默道。

只有曹氏在时,皇帝才有片刻的安静,故而与其说曹氏是皇帝的宠妃,不如说是把持当今朝政的皇后的宠妃。只要曹氏能哄得皇帝开心太平,又没有身孕之虞,皇后对曹氏及曹氏一都是体恤有加的。

这位皇后出身不算高贵,原是外戚里一个穷亲戚,送进宫去,只为巩固势力。不料这位嫁了傻子的皇后,没出几年,就将断送她青春的娘打翻在地,手上更把持了一批在位的权臣酷吏,是如今真真正正的天子。最为可怕之处并非皇后的严酷,而是她遍及天下的耳目。前两年有几个公子哥儿在帷幄中议论道:“皇帝要想有个子嗣,还须安熙郡王相助吧。”他们笑完,吃醉,还未能酒醒,便已身陷囹圄,连带一老小充军发配。

许默掀开薄衾,勉强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往书房里走,从墙上摘下弓箭,就想闯出门去。

梵音从他手上抽出弓来,笑道:“想闯刑部惹事?就凭你?”

许默想甩开他的手,一用力,却几乎跌坐在地上。

“竟是一柄好弓。”梵音掂了掂,笑道,“你快死的人了,用什么弓?送给我吧。”

“滚蛋!”许默怒极,抄起书架上的书,就往梵音身上砸。

他生了一夜的闷气,早起隔着窗户便见梵音在春日底下打瞌睡,他气得狠了,只管装模作样捡了本书在屋里看。

小艾从外面匆匆走过来,看到梵音在院子里,吓了一大跳似的,放轻了脚步,像绕开沉睡的猛虎般,兜了个圈子才往书房来。

“昨晚有人闯刑部,想劫了曹国舅去。”

许默一惊,放下书,道:“曹的人?不是多此一举么?”

小艾摇头:“混战中,曹国舅让一支利箭给射死了。”

许默大快了一瞬,突地仰起身,怔怔看着梵音。“扶我起来。”他借小艾的肩膀用力起身,慢吞吞走到院子里,“你去了连玉山了么?”他问梵音。

“啊……”梵音睁开眼,“没有。”

“那你这几年在做什么?”

梵音转过眼睛微笑:“你快死的人了,哪里要管这么多?”

“这几年在做什么?”许默盯着问。

突如其来的狠色让梵音的面庞笼罩了一片黑暗的杀气,他盯着许默看,许默拼尽全力才没有往后退缩。

梵音最后扯起嘴角,叹了口气:“没做什么,不过是杀人放火,打劫舍罢了。”

梵音孑然走到外面时,就不是梵音了。在庙里太多的束缚,走到外面突然有些不知所措。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春天的时候,钱就花完了,从大户人偷了些金银,几次三番,便渐渐有了些名气。几个偷儿跟上来搭伙,只是梵音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梵音。

“包子只吃馅,烤鸭只捡皮,茶尽别人倒才喝,往那里一坐,谁都不敢讲话,看见我打嗝放屁就要皱眉,当自己是公子哥儿么?”

梵音听到,便悄悄地走了。

夏天,他又搭上了一伙强盗,杀了几个人,名声就更响亮了。强盗头子兴高采烈地见他,口沫横飞说及当年在连玉山的风光,一直沉默的梵音突然插嘴问:“认识韩夫人么?”

“嘿!”强盗头子一拍大腿,恨恨道,“那婊子,好端端的连玉山断送在她手里。”

这强盗头子第二天便在打劫镖车时让利刃割了喉咙。梵音也在那一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他本是自南向北不住奔波,而今却换了方向,转而西行,那连玉山便被他抛在身后,渐行渐远。

一路上无惊无险干了几票买卖,入秋的时候,腰缠万贯的他来到衡州,看到市面繁华,行人如织,便忽然觉得有些累。他买了一处房产,出入的都是花街柳巷,与歌姬举杯同唱,闻者皆惊。不知不觉地,身边又围了些纨绔子弟。他们喜欢他,他也觉得很自在,日日醉,夜夜醉。直到有一天在知府公子的书房醒来,翻动他平日的信笺,又看到熟悉的笔迹。

安熙郡王,如今是安熙郡王了。

容佩信中千叮万嘱:小心伺候,不可稍有闪失,眼看入冬,西北严寒,劝他少在外走动,少吃酒,让专人跟着。

是怕自己醉倒在路上冻死吧。

梵音将信放回原处,弃了华屋美车,依旧牵着许默的马,不辞而别。

那时流寇已经闹得凶了,大白天在城内杀人越货的事也屡见不鲜。青州知府是个了不起的人,为保府城太平,立下严命,凡在府城内入室抢劫者,杀无赦。

梵音便在此时失了手。公堂上只过了一遍,梵音便招个干净,反正他是单干的,没有同伙,走了这么远,也走不出容佩和父亲的视野,还能再去哪里呢,要死就死在这里吧。

“胆敢夜闯知府衙门偷盗,怎么会是一个人单干?不招供,便用刑。你可是那伙流寇里的人?同伙现在何处?是否在城外有藏身之处?”

梵音还是怕痛,当即供认不讳,随便编了个瞎话,画了押。让他们抓那些子虚乌有的同伙去吧,梵音在囚房里忍着笑。

“哎、哎。”隔壁囚室里的汉子招呼他,“你真是赤须龙的人?”

“是啊。”

“你们兄弟会来救你的,放心。”那汉子伸手拍拍他的肩,“到时候记得带我一起出去!我也要入伙。”

素不相识的人告诉他,会有素不相识的人来救他——梵音更是笑得痛快了。

容佩就在他的笑声中走了进来,疾步走近,扬手就是一个嘴巴。

“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郡王也太过分了。”梵音捂着脸笑。

容佩俯身握住他的肩膀,看了看他的脸色,又上下摸索了一遍,终于松了口气道:“没有受刑就好。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

梵音闭着嘴,没有半点挪动的意思。容佩又道:“不用你再做和尚了,还不行么?”

“那么回哪里去呢?”梵音问这句话的时候,也是突然一惊,原来还真的无处可去。

“回啊。”容佩的神色看来有点摸不着头脑似的,“你父亲还等着你呢。他老人已卧床不起,眼看寿数不多了……”

“少提他。”梵音懒洋洋地道。

容佩气得又是扬手,让梵音捉住了手腕。

“放手。”容佩敛起双眉,看来威严凛然。梵音一怔,不由松开了手指。

这一巴掌还是打在脸上,梵音跳起身,将容佩按在地上,就是一拳。

“你叫我还手的!”他切齿。

容佩握住他的拳头,冷笑道:“以下犯上,想死了么?”

“死也不回去。”

容佩闻言愣住了:“你怎么不明白,你父亲最爱的儿子,还是你啊。”

“胡说。”梵音的声音有气无力。

容佩挣脱他的身子,道:“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就为了你少受你兄长的欺负,才送你到庙里去的,不是么?就盼着给你个更好的出身,才让你做我的替身,不是么?就知道你是沈最出色的儿子,才叫我结交提携,不是么?”

“可是我的心,却不是向着他的。”梵音起身掸掸衣裳,“也不是向着你的。”他推开容佩,径直向外走去。

容佩追了几步,叫道:“回去吧,再往西,就都是流寇的地盘了,凶多吉少。”

那就再往西。

到了那边,族、爵位、功名、利禄,这些东西就再也捉不住他了。容佩也好,父亲也好,就再也管不到他了。母亲留给他的那半血液,一时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黑衣黑马,带着他这一年里磨砺出来的肃杀戾气,冲着落日的方向,没头没脑地奔去。

三:彭广

过了青州之后,城池渐稀,地势愈见荒凉险峻,时常走上几天,也不见村落。梵音风餐露宿,很少跟人说话,有时半夜里惊醒,会见一匹孤狼从火堆边蹿走,没有半分对他身上血肉感兴趣的样子。

西北虽寒,但夏日却十分好过,微微出些汗,沾些灰尘,便有池塘清澈凉爽的水等着。梵音将马随便拴在树上,脱了上衣扑到水里,洗脸时皮肤微微刺痛,是这些天太阳晒得太多了。他仰面朝天漂在水面上,水浸没耳朵,好像传来的声音也是清凉的。

“咄。” 一粒细小的石子打在他的肚子上,并不痛,因此他忍住,并没有动。

“淹死了吧。”岸上有人嘀咕,“害这马儿也饿得瘦了。”

“瞎了你的狗眼!”梵音暗自咒骂,依旧不动声色。

岸上人窸窸窣窣地趟着草丛往树林边上走。隔着水波,可以看见他正伸出手去解树干上的缰绳。许默所赠的黑马打了个响鼻,这温顺的畜生没有半分犹豫,俯首走入那人臂下,任由他拍着自己的脖子。

“畜牲、畜牲。”梵音一时竟想不起用什么骂它好。

那人却已略略翻了翻鞍囊,哼了一声,似乎对其中的金银颇为不屑,怨声载道地爬上马鞍。

马蹄声刚响起来,梵音从水中一跃而出,挡在道上,伸手抵住马首,那黑马吃痛,生生刹下步伐,后腿一曲,那人便从鞍上滚了下去。

“不喜欢就别偷。”梵音手牵缰绳,把马重新拴回树上。黑马挨了打,有些委屈,哀怨地盯着正揉着屁股爬起来的年轻人。

“偷?”那年轻人冷笑,“以为你死了,不过是‘捡’匹马罢了。”

“那就是偷死人的东西。”梵音道。

那年轻人显然对“偷”这个词极为在意,悻悻道:“你既然活着,那只能算抢!”

“马不能给你。”梵音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穿衣服。

“马有什么了不起。刀有没有?”年轻人在他身后嚷。

梵音从衣裳堆里捡出一柄弯刀,甩手扔给年轻人。

这刀一尺长,弯如新月,刀把和刀鞘上镶满珠玉,剔透间一股俊秀的杀气。那年轻人看了看,又掂了掂,甚至都未曾将刃出鞘,便把刀扔还梵音怀中。

“修脚刀,要它做甚?”

“那便没有了。”梵音道。

那年轻人一时有些沮丧,想了想道:“马也将就了。”趁梵音穿衣裳的工夫,又扑身上去。

梵音一掠而至,竖掌斩他手臂,他的掌太快,年轻人没有半点反应,被他砍个正着。

“呵,敢动手?”那年轻人面上没有一点吃痛的表情,狞笑起来的时候,咧开的嘴角似乎一条裂缝,割开他莽撞直率的外表,纯粹的凶残本色如同热血,就从这伤痕中无拘无束地一喷而出,令年轻人在这瞬间眉峰浓烈得似乎在燃烧,脸上的五官和每一抹颜色都突然浓郁了十分。

现身在世的凶神恶煞何其壮丽,梵音吸了口气,就像笃信天堂的虔诚子弟突然见到了映出漫天祥光的魔王,不可置信到有些晕眩。

年轻人便在他恍惚间握住了他的手腕。梵音不自觉地被他拖近了些,然后脑袋上狠狠挨了一拳。

这一拳极沉重,梵音飞了出去,觉得自己应该昏过去了一会儿,因为接着看到的,就是那年轻人伸出手掌来,抓住自己的头发。

“呵。”梵音笑了,原来光头自有光头的妙处。

轻声的一笑让亮在年轻人眼前的颈项微微颤抖了一下,自有引颈受戮的坦白,年轻人皱眉松了手,扔掉手中的弯刀,悠然登上马背,喝了一声,转向西去。

梵音的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呻吟一声爬到水边,把额头伸入冰凉的水里,才觉得好了些。他从来都不少世子弟的好逸恶劳,没了马,一时也不想走动,懒洋洋躺了会儿,忽听山野间的喧哗越来越响,浸透了不吉利,想找个地方躲清静的时候,却偏偏看见了一面“沈”字大旗。

“喂。站住。”领头的伍长问梵音,“瞧见一个衣着破烂的汉子没有?”

“他抢了我的马。”梵音道,“往西去了。”

那伍长上下打量梵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带兵的是沈老大还是老二?”梵音却不理他。

“大公子。”那伍长吃了一惊,“小爷是……”

梵音还是不理他:“我跟着你们去追。我要我的马。”

许默的黑马上了些年岁,并不是善奔的骏骑,梵音既然指明了方向,要追,也不是难事。那伍长带着七八骑,连同梵音将那青年团团围住,也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

“这人是谁?”梵音问。

“这是赤须龙手下的悍匪。”伍长道,“潜入营中杀了六个招安的匪首,叫我们一路撵过来的。”

“把我的马还给我!”梵音对着马上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喊。

“小爷,这不管用。”伍长道,“弓箭伺候着。”

“干什么?”梵音问。

“射死了他,交代了差事,我们这里的好马多了去了,小爷事后随便挑。”

带的兵就是利落,伍长才发话,四面弓箭齐举,一溜黑芒对准圈内的年轻人,没有丝毫容情。

“我就要这匹马。”梵音抱怨,抽出弯刀,带着一线血光飞奔,转瞬间将眼前军士杀得一干二净。

重围中的年轻人看得瞠目结舌,梵音一轮飞掠之后仍不停足,闪身到年轻人的面前,一脚踹在他目瞪口呆的脸上。

年轻人滚落在地,捂着脸笑:“你的身手好得很啊。刚才打你一拳,怎么躲不开呢?”

梵音看着他的眉梢,觉得他再冲自己来上一拳,自己仍是躲不开。他坐回黑马的鞍上,拍拍马颈,道:“这里到处都是马,长枪弓箭都有,不要再惦记我的马了。”

年轻人道:“杀了这么多的官兵,你打算往哪里去呢?不如入伙吧。”

“你是赤须龙的人?”

“他是我爹。”年轻人跑去把所有的马都依次拴了,又收拾了弓箭兵刃,“想不到出来一趟还能捎点东西回去。喂,你帮忙带着这几匹马。”

“追兵还在后头呢。”

梵音实在不愿为这点牲口拖累送了性命,而年轻人却已把马赶到他身边。马的体臭加血腥的味道让梵音蹙眉。

“别哭丧着脸。”年轻人训斥道,“你这样的身手,跟着我,怎么都是吃香喝辣,日子美了去了。你叫什么?”

“梵音。”

“姓范啊?我叫彭广。”

梵音当然不会知道彭广在西面一带,是多么响当当的名字,因此只是点了点头。彭广看了看他的脸色,悻悻“嘿”了一声。

就算梵音知道彭广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只会点点头,因为孑然出走的他,只是孤独地穿行尘世,周遭一切只是拂身而过,佛要他勘透的东西,他原本也不是很在乎。只是跟着彭广回到山寨里时,他看到人人都喜欢彭广,人人都伸出手来拍彭广的肩膀,彭广指了指他,便有无数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时,他才觉得有些寂寞。

赤须龙从聚义堂走出来,看见儿子平安归来,扬手就是一记嘴巴:“叫你去送死!”他骂着却笑嘻嘻满面得色,不住转着脑袋向四下大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彭广的爹。梵音在想,父亲若这时见了自己多半也是一个耳光,当然,那为父的得意之情是没有的,不气得当即中风,就算是老人命大了。

“这是我新交的朋友,叫梵音。杀了八个沈带的官兵,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彭广看来比梵音更神气,人们吸了口气,赞叹的,仿佛也只是他。

“梵音……”对面那个叫毛奎的青年翻起眼睛想了想,“就是那个大闹青州府衙,又神不知鬼不觉逃脱的那个梵音?”

梵音苦笑:“神不知鬼不觉倒也未必。”

“呵!”彭广吃了一惊,“原来就是你!”

“了不起!”周围的人都喝彩。

梵音却因烦躁和羞愧沉下了脸,因此他便在山寨里多了个诨名,人称“臭脸和尚”。梵音很是讶异这些人洞察之清晰,那时他的头发已经留长,也从来不念经吃素,只是百无聊赖不说话晒太阳的时候,大便嬉笑说和尚又入禅了。

人的经历就是烙印,烫在身上,是洗不掉的。

最初的日子,梵音只是跟着彭广打劫舍,阻击官兵,通常都轮不到他出手,彭广的兄弟便杀得哀鸿遍野,抢得寸草不留。彭广总是抱着他心爱的大刀,闭嘴静静看着眼前的杀戮。而梵音总是抱着肩,抿着嘴唇静静看着彭广。

血色平沙上张扬的杀气让梵音微微涨红了眼睛,心跳得厉害的时候,躯壳还是自己的,但暴戾的魂魄脱壳而出,分明就是幻化成眼前的彭广。而自己只是用肉眼望着,一阵万念俱灰的寒战之后,手脚冰凉得仿佛从棺木中醒来。而最可怖的是,那魂灵竟也能感知他的目光,倏然回过头,展出他的白牙森然笑了起来。

“看什么看?”

“管得着么?”梵音反诘。

彭广便摇头:“说你是和尚,你还不认。做了强盗也不像样。”他道,“下回有人这么问你,你应当对那人说……”他说到这里,挺直脊背,深吸了口气,突然怒吼着迸出一串粗话。

这一通铺天盖地的咒骂,似乎有雷霆从彭广的齿间劈出,梵音盯着他饱满的双唇,震惊得瞠目结舌,一时竟让敌骑欺近马前,待他斩去马首,刺死对手,再扭过头来,彭广的咆哮仍未停止。那死马却挟余力狂奔至彭广骑前,在他的咒骂声中轰然跌倒。

梵音那时有种错觉,仿佛这敌骑竟是被彭广诅咒而死的。在马尸震起的一片灰尘中,毛奎策马过来,讶异地盯着地上的尸首,又看看彭广,挑了挑拇指,飞奔而去。

相比自己的利刃,这些人也许宁愿相信彭广的口舌能杀人于无形——梵音想到这里不由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彭广恶狠狠地盯了梵音一眼,怒道:“怎么,笑话我?是不是那天没打服了你?”

梵音确实为那日的一拳耿耿于怀:“你敢再试试么?”

柳志是赤须龙的拜把兄弟,做长辈的,总是笑眯眯地解围:“自人,斗什么嘴?”

分明是责备彭广为什么不谦让幼弟的口气——梵音闻言大怒,催马走开,而彭广便在他身后大笑。

梵音其实总在痛恨自己的眼晴,只要在清醒的时候,总是与众人一样,不知不觉地,便向彭广望去。有一日他避开彭广投来的目光,俯下眼睛望在酒碗里,那清澈的酒水映出他的面庞,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表情就如周围众人望着彭广时一般,醺然有陶醉崇仰之意——从此,他便很少跟着彭广。

他喝得多,起得晚,也很少跟着人下山做“买卖”。所以有一阵子,人们只当他是废物,连早先在青州闯荡下来的名声也没有什么人提及了。

随后两个月里,青州地界出了件大案子。本来这个案子的主凶应是彭广的,只可惜他的运气不好,不然这个买卖足够他夸耀一年的了。

正是临近两个县向府城交纳岁银的时候。流寇虽凶残,却不屑吃窝边草,更加上两位知县早早重金打点过赤须龙,以为相安无事,所以一驾银车只由百多士卒押送府城。银车一出县城,彭广便得了消息,他不免要错会了两位知县的意思,觉得只布置了区区百多人护送,实在太过小瞧了赤须龙的名头,他意在煞煞官府的威风,领了一路人马埋伏在银车必经之路。早有探子来报,银车及押运人马进了密林,车身沉重,当是好货色无疑。彭广大喜,只等银车一现,就杀人越货。果不其然,林子深处不久就传来官兵的嘈杂。彭广一声令下,众人闯将出去,劫住了官兵的前锋。

“留下银车,便给你们条活路。”彭广高叫。

这些官兵见彭广人马已经合围,顿时哭爹叫娘,弃了兵器乞命。彭广手下人搜检官兵队伍,却不见那辆银车。

彭广道:“定是故弄玄虚,银车走的,怕是另一条路。”这群土匪便散开了往林子里找,却始终不见银车的下落。

彭广手下人自然大怒,杀了一个官兵逼问银车去向,也没有问出什么来。

那些官兵一口咬定银车就是由自己押送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林子之后,转了几个弯,银车便不见了。

若非有人见林中的一些树木被人挪动,似乎布下阵来,只怕彭广气恼中要将这些官兵斩尽杀绝。

银车进了密林,就再也没出来。银车前后的士卒竟没有一人听见动静,也无一人伤亡——彭广虽然让人抢了先,可那人行事太过巧妙,由不得他不佩服,他便将此事当作官兵的笑话来说,逢人就提。他忽然记起梵音还没有听过这个笑话,便笑呵呵往梵音的屋子里去,走到门外时,就让地上一块白花花的东西绊了一个踉跄。门前还有两只大箱子,像是被人从车上一脚踹了下来,已经磕瘪了。

彭广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层层雪白的官锭,每只都是五十两的十足成色。

他眼角抽搐着想了半晌,突然暴跳如雷,踹开梵音的房门,将床上的梵音提了起来。

“原来是你抢了老子的买卖!”他大吼。

梵音只是烂醉,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嘟囔着道:“门外都是的,拿走、拿走。”

“嘿!”彭广看着他潮红不耐的脸色,气恼地将他摔回床上,走到门口,忽回头大声道:“少喝些酒吧,会死的!”

“你管得着么?”梵音埋头在被子里,抱怨道。

彭广却是个直爽汉子,不出一天便将梵音的手段宣扬得人尽皆知。加上梵音也不在乎那些不义之财,赤须龙的人都对梵音刮目相看,非但赞他够义气,有智谋,连他在青州脱逃的本事也被重新提起,然后人们就少不了又讲彭广与梵音相识的故事,翻出来当作英雄识英雄的榜样。

每逢此时,梵音就觉得相比自己的手段,人们也许更愿意欣赏彭广结交豪杰的本事,于是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笑得越多,人们就越弄不清他所思所想。不久,摸不着头脑的人们公认,臭脸和尚是个十分狠辣阴险的角色,虽然梵音杀的人不比他们任何一个更多。

这桩大案让青州知府吃了个瘪,两个知县不久便被罢职,新上任的知县被知府催促,胡乱抓了几个人,重刑之后押在牢中。

兄弟对彭广来说,无疑是血肉,如此被人拘禁折磨,倒不如说是给了他个嘴巴。他这一怒,不啻冲天,得了消息之后,即向他父亲赤须龙要人。

“儿子要三百人,就能攻陷县城。”他仰面看着赤须龙,拍着胸脯大声道。

赤须龙也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坐端正了身子,对旁边的柳志等人笑了笑:“你们先回去吧,等这小子吹完了牛再说。”

人们知道赤须龙就要大发雷霆,一溜烟地跑了。儿子脸上茫然的表情令赤须龙啼笑皆非,他不由想了想,才道:“你说,咱们这万把人,算什么?”

“土匪啊,算什么。”彭广朗声道。

“说得好。”赤须龙拍了拍掌,“土匪做什么?打劫舍而已。朝廷得闲,弄个几千人搜搜山;不得闲,放着你做买卖,他也不是很在乎。可等你开始攻城掠地的时候,那就不叫土匪了,那叫反寇!”赤须龙道,“有哪个皇帝会乐意让人分享江山?届时认真兴兵来剿,你这万八千人岂是对手?”

“就算不走到那一步,咱们的出路又在哪里?”彭广道,“没活路的才往这穷山僻壤里投奔,这里刨地三尺还是石头,要种地也难,朝廷在别处开条官道,咱们便没有买卖可做,自己连个出息都没有,过上几年,这赤须龙的名头不知还在不在呢。”

赤须龙瞪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出路么……”

“谅爹也未想过。”彭广龇牙嘲笑起来,“那些县城良田凭什么我们占不得?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凭什么我们过不得?爹这代人听见朝廷官兵就气馁了三分,岂知我们偏要跟他们计较计较。”

“你们?”赤须龙被儿子说得涨红了脸,“这里胆大包天的,也就你一个!”

“梵音啊!”彭广扬起眉毛来,“说到胆量,比我也不差。”

房间角落里有人冷笑:“我的胆子比你可差远了。公然打劫朝廷贡银,也只有你会做这般保赔不赚的买卖。”

“为什么他在这里?”彭广指着他问。

赤须龙挥了挥手:“你不要管他在这里做什么,只说你自己就是。”

“我偏要说道说道,什么叫保赔不赚的买卖?你不也急着抢在我前面下手?”彭广撸起袖子,跳到梵音面前,梵音也走上前,抱着胳膊也回瞪着他。

凑得很近,这是彭广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瞪着梵音,第一次看清了他狭长眼睛那昭然若揭的不安分,因此在彭广看来,他的双目就是闪个不住,盯着他的面庞看久了,就会有些眩目的感觉,在他忽然狡慧地笑起来的时候,眼中的聪明绝顶忽然静驻亮了相,带给别人一种参透世情的假象。

“我取那些银子,自有不叫人知道的手段,你却带着一票人马闯将出来,还杀了一个官兵,没抢到银子也就罢了,却弄得天下人尽皆知,岂不可笑么?”

彭广愣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们是土匪,不是贼,不必偷偷摸摸的。”

“土匪也有笨死的。”梵音道,“更傻的,就像现今在县衙里关着的那些兄弟,分明是让一个笨土匪给害死的。”

彭广便从身边的桌上随便抄起件什么东西,冲梵音劈面扔了过来,梵音跳着躲开,听见地上“啪”的一声,彭广才知道自己扔出去的是父亲的茶碗。

“滚出去!”赤须龙抹着一脸热茶,照儿子身上就是一脚。

梵音虽然没有出声,却分明已笑得喘不上气来。

“还有你!”赤须龙抡起胳膊来,梵音却比彭广先跳到了院子里。

“这些兄弟的性命不是给你取笑的。”彭广摔上门,道。

梵音有些困惑:“怎么会?我只是取笑你而已。”

彭广再想朝他扑过来时,梵音甩甩手,几步就跑得远了。

“听你父亲的话,这事你就别管啦。”

彭广自然是不会听梵音相劝的。他身边不乏愿意跟着他赴汤蹈火的亡命之徒,不到一日便纠集了五百多人,一色的黑马长刀,趁暮色排起队来往县城赶。距县城尚有十里,知县便得知了消息,吓得紧闭了城门,派人火速往府城里求援。因城中大牢里拘押着要犯,知县恐流寇混入城中作乱,将大多兵勇布于县衙附近,这时才匆匆悉数调往城垣上。原本可以混入城中里应外合取胜的一战,竟被彭广铆起来攻城了。

这是极远的西北,连青州府都非重镇,何况其中更西的一隅县城?城墙矮小,又无可御敌之兵,从城楼上望下去,只见黑衣乱须的汉子口叼长刀顺着竹梯仰头蹿上来,目中凶光毕露,早把这些没见过大阵势的兵勇吓得魂飞魄散。只有知县顾忌自己的前程,勉强在城楼上支持,吆喝着命人放箭。

一通弓箭下来,彭广阵中便有几十人的死伤,彭广怒极,亲自操刀而上,却被城上的乱石打得抬不起头来。这是彭广生平第一次想像模像样地打上一仗,对手却偏偏不赏面,恼得他纵马在城下奔了几个来回,一边放声怒吼:“若不放人出来,待老子破城,定要杀个鸡犬不留!”

城楼上的伍长听得肝胆俱裂,央求知县道:“这是杀人不眨眼的彭广啊!何不就将人给了他,容日后府城拨了官兵,再行讨伐?”

知县脸色惨白,苦笑了几声:“早依知府老爷的严命,将那几个顽寇处决了。”

“呵!”伍长这声惊呼倒不如说是哀号。而城下的夜叉宣泄了怒气,更显精神,一副光芒万丈的气派,昂着头等着回音。

“射死他!”知县先回过神来,“杀了他,流寇不战自退。”他夺过身边小卒手上的弓,刚刚不自量力地搭上箭矢,却听背后一片喧哗。县衙处的火光因为夜色渐浓才为城墙上的守军察觉。衙门里飞驰而来报信的快马还未赶到,轰然巨响间,正堂的屋顶就坍塌成灰烬。

——原来还是有人里应外合。知县终于灰了心,想到彭广的兴致全在屠城这件事上,更是悲痛欲死,若非亲近的兵士拦住,他已拽出伍长腰间的佩刀抹了脖子。城上守军溃不能战,各自夺路逃命。彭广便在一片火色里黑压压进了城,这些乌鸦报丧般嚎叫的土匪径直冲向县衙大牢,沿途大道狭巷没有半个人影,住户门窗紧闭,若椽梁有心有意,此刻也当是颤抖的。

当他们跃入火场,囚牢也早就焚得热闹,救火的衙役见了他们人影,立时四散奔逃,不久四周就见不到半个活人。彭广一声令下,众人便散开了去找被囚的同伙。囚房此刻烈焰冲天,哪里近得了身,众人围在外面,只能呼叫。

“如此烧下去,只怕不多时房顶就塌了。”毛奎在旁,急问彭广的计较。

彭广“嘿”了一声:“拿水来!”他将身子浇得透湿,正要一跃而入,囚室的房顶却“轰”地破了一个大窟窿,两条人影纠缠一处,蹿了出来,在房顶上一合一分,各自分立于房檐之上,如两团黑色的烟雾分别凝聚,只稍稍凝注了一瞬,便又缠斗在一起,两人身法之快,令旁人看来,就只是一腔怨灵在夜色中兀自挣扎。

“弓箭。”彭广伸手取过一支黑翎,搭于弦上,毛奎一把按住道:“谁呀,你就胡乱射?”

彭广推开他:“那个人是梵音。”

毛奎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仔细些,彭广的利箭已经扑了出去。没有人看清楚他射中了谁;也没有人看见被射中的人影一闪间究竟何处去了。只是原先飞旋不已的刀锋忽然停驻成一弯明月,在梵音的胸前映着火光,散发着绯红的杀意。

梵音俯下眼睛来,往土匪堆里看,凡是被他目光触及的面庞,都会不自觉地闪出一丝畏缩。

这是个诡异的场面——惨白的少年浑身浴血,狭长双目中的血红凶光似寻找猎物的妖魔的蛇信,冰凉地往自己同伙身上舔。像是被围困的恶魔就要发狂,土匪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却了一步。

梵音的目光迅速地停在了彭广身上。

彭广蓦然挺直了脊背,从腰间拽出长刀就挥,堪堪架住了闪到面前的梵音的刀锋。

“嘿嘿。”彭广得意地笑。梵音倏地抽回刀,一脚将他从马背上踹了下来。

“混蛋!”梵音切齿咒骂,扔脱了刀,将彭广按在身下,一拳打在了他鼻子上。

这个变故任谁都没有料到,一时没有人想到要上前劝架,眼睁睁看着他们扭打作一团,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好在不久梵音就后悔赤手空拳与彭广互殴,不用几个回合,彭广就占了上风,扭住他的胳膊跳起身来,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才算将他制服。

“你要疯啊!”

梵音浑身颤抖着,挣扎不休。最后是彭广自己觉得累了,才放开了他的胳膊。

梵音有些恍惚地摸到了刀,随便爬上了一匹马:“彭广!别让我瞧见你!”他用刀尖指着摸不着头脑的彭广,喝了一声,扬长而去。

梵音放出风声来——从今往后,只要见到彭广一次,就打他一次。虽然彭广不知道若非他公然攻打县城,梵音早已用四具旧尸换出牢中的囚寇,再一把火毁尸灭迹,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了人出城。而自他兵临城下,便有一个青州知府衙门内的高手依知府之前的严命赶来囚室处决人犯,与梵音撞个正着。非但被他杀了一个囚寇,连梵音也是险些枉送了性命。

原本不过是囚室失火致人犯死伤的一件小事,最后被彭广弄成了流寇攻占县城,纵火焚烧县衙这样一等一的大案子。

在这件事上,大都觉得彭广自有他的该打之处,因此没有人劝解梵音息怒消火。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毛奎等人想尽了办法,还是让梵音撞上了彭广。

“我攻打县城不错,可火是你放的!”这是彭广见了梵音的第一句话。

无人敢对彭广说没有那把火的话,他甚至都不能攻入城中,只得容他张狂大笑;而且那时梵音身上四处刀伤已好透了,后果可想而知。

这一架打得万人空巷,连赤须龙在旁观战,也不敢上前劝解。梵音虽然也是遍体鳞伤,但就此在赤须龙营中扬名立万,自南往北方圆二百里赤须龙的地盘里无人不知。

接着这两个人都医治复原,虽没有执著地相互寻衅,但见面依旧打得天昏地暗。有时梵音占的便宜多些,有时一样被打得鼻青脸肿,惨烈时两人也会卧床不起。围着彭广转的小喽啰,诸如毛奎等人受赤须龙的嘱托,极小心地不让他遇见梵音;而营中其他人却把这个当作是少见的乐子,极力促成他二人一战再战,观战之人不计其数。

——这是赤须龙那伙土匪最快乐的秋天。

深秋之际,青州府终于说动朝廷抓住今年最后一次机会,赶在大雪封山之前派了五千人马进山围剿,细作得了消息,回来禀报赤须龙。彭广等头目都等着他下令伏击官兵,连枪马都已备好,整座山寨闹哄哄了一天,赤须龙依旧没有动静。待彭广、柳志等人跳着脚叩开他的门,赤须龙却正在让大小老婆陪着吃热茶。

“随便那些官兵去吧。”他不以为意地道,“我们的寨子深,他们且找不到这里呢。届时大雪下来,他们只有退兵一条路。你们,”他犹指着彭广道,“不要出去接仗,不要与他们遭遇,以免把官兵引到大寨来。”

“是……”彭广有些不情愿。

“还不是你在县城一闹才多出这些事来?”赤须龙拍着桌子,“你就老实一回吧。”

彭广语塞,大也是满腹狐疑。赤须龙的话虽这么说了,人们还是秣马厉兵,忧心忡忡等着官兵搜到山下。只是从这天开始彭广就再也没有碰上梵音,这少年大概是从大寨里消失了。

转眼入冬,官兵还是没有半分接近大寨的迹象,据细作回报,他们的去向甚是飘忽,有时距分寨不过两三里路之遥,却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调转方向奔别处去。彭广特地叫了细作过来,按官兵的行军路线绘制成图,才发现这五千人就是围着赤须龙大小十二个山寨兜圈子。

“哪有这么巧的事?”彭广瞪了那细作一眼。

“天地良心。”那细作赌咒发誓道,“你不明白,也不能拿我出气啊。”

“去去去!”彭广挥动手腕,“出去吃几杯酒。”

“谁娶亲啊?”

“柳信。”

那是柳志的儿子,娶的女子是谁,彭广却不知道。柳信出去做了小半个月的买卖,便多了一门亲事,彭广深以为意。不过柳信却不瞒人,待彭广走到他们父子前后三进的院子里,便听柳信大声笑着,绘声绘色说自己如何用强,终将那姑娘占为己有,又如何天天将她捆住,不让她寻死。

“果然是抢来的!”彭广啐了他一口,“你就这点出息。”

柳信多吃了几杯,在彭广面前喷着酒气:“没出息的是你,你倒是讨个几房姨娘给我们瞧瞧啊。”

这时应当是狐朋狗友替柳信起哄、大笑几声的时候,可周围的人都苦着脸,替柳信捏着把汗。彭广当仁不让地举起了拳头,就在要挥下去的时候,却见宾客堆里站起梵音来,披上了件陈旧的猞猁裘。

“哎!”彭广叫。

梵音却只是低着头,迈着平静却暗淡的步伐,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彭广怔了怔,柳信的拳头便抢先打在了他的颧骨上。

“你还敢先动手?”

就算是酩酊大醉,柳信也不会自讨没趣先出手的,他觉得有些委屈,这一拳是他准备格挡彭广拳头的,谁知彭广改了性子,拳头竟没有砸下来,因此柳信的胳膊长驱直入,一直碰到了彭广脸上。

彭广当然不会听这个解释,大喜的日子里和新郎官打在了一处。要不是赤须龙与柳志过来一脚踢开一个,只怕连房子也拆掉了。

“好了好了。”赤须龙道,“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柳信一溜烟地向后屋逃窜,彭广撩起来的脚差一点就踢到了他的屁股,正在悻悻然,柳信却像坐在了火盆上似的,从屋里跳了出来。

“新娘子跑了!”

四:马腹

新娘子是让柳信绑在床上的,怎么会自己跑掉呢?柳信第一个质问的就是彭广。

“不用遮遮掩掩,我也会救她出去。”彭广道,“你就当是我干的好了,想打架,这就来啊。”

柳信点头:“咱们的账以后再算。哪个王八蛋把我的美人弄走了,我捉到,不扒了他的皮才怪。”他咆哮了一会儿,带着人冲到山寨里四处找寻。

彭广回到房中,看了看刚才绘成的地图,选了官兵最后出没的方向,穿上裘衣在沉重的黑云下往山里走。小路上的泥都冻僵了,马蹄敲得清脆,空落落的声音回荡在光秃秃的林子里,惊起了几只困倦的乌鸦。林子深处的少年也是黑压压地坐在土堆上,从酒壶后面扬起来看人的眼神也似乌鸦般不祥。

“你要救人,怎么就不喜欢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彭广道,“无论是劫银车、劫县牢,你总喜欢偷偷摸摸。我把新娘带出来,那叫抢人;你这样的,可叫偷人……哈哈哈。”他自认不像娘们儿那样爱嚼舌头,故此总直来直去地说话,今日一逞口舌之能,也觉十分得意,不由笑了起来。

梵音慢慢拖着弯刀站起来,他向彭广走来时,彭广可以清楚地看见刀背上的血污和泥浆。

“土匪。”梵音道,“就算你不避讳人,做的可曾有一件好事?你们,都当滚到地狱里去。”

他诅咒,却因声音之澄静,让人听来反像是一句预言。这句预言何其凶险,梵音的眸子也被它浸透了黑暗的杀气。

“今天也要打架啊?”彭广撸起袖子,皮肤感受到这天气,让全身都跟着打了个哆嗦,“天气这么冷,算了吧。把那姑娘送回去是正经。”

“她死了。”梵音好像还在迷惑着这个结局,道,“抢了我的刀……”

彭广看着他身后的那微微隆起的土堆:“死了?”原来这姑娘决意一死,并不是吓唬人的,他忽又觉得不忿,“宁愿死,也不嫁给土匪,嘿嘿!土匪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梵音反问,“你们这些人,做过什么好事?”

“什么你们我们的?”彭广大怒,“你不也是土匪?你就做过什么好事了?”

“原来都是一样的。”梵音的失望纠缠成怨恨,“这天下就没有半处地方是例外的。”他挥着刀,忽笑,漫声唱道,“稀稀月下,孤芳难好,艳者早败,繁者必凋;朗朗乾坤,君子难交,真者早亡,洁者必夭……”

“喂。你是不是又喝醉了?”彭广见他跌跌撞撞,上前去夺他的刀。那刀锋擦着彭广的衣襟掠过,让他出了身冷汗。

“给我住手。”彭广抓住梵音的手腕,脚下使了个绊子,按倒了他。

梵音在他身下喷着浓浊的酒气,终于撒开了刀。彭广翻开了他的手掌,为给那不知姓名、不知乡的姑娘最后一个安身的地方,他的指尖在坚硬的泥地上磨得血肉模糊。

“刨坑用刀也成啊。”彭广捡起梵音的酒壶,用酒冲刷梵音的双手。

“刀不管事。”

梵音看着彭广,觉得像他这样坦荡荡、目空一切的穷凶极恶的人,单纯的幸福和满足对他来说应当是天赋,就像那漆黑的眉目在他的额头上浓郁成简单纯粹的锋芒。只是当这样一个人将这烈酒淋在自己手上时,梵音不免有点儿恍若隔世、物是人非的有趣,忽然笑了起来。

“王八蛋,你又笑什么?”

“彭广,你识字么?”

“不识。怎么?很好笑么?”

“你除了杀人越货,还会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

“咳咳。”彭广直接往脸上泼过来的酒呛得梵音只能拿袖子捂着脸笑。

“再笑!老子杀了你。”彭广这回抢先摸到了刀。

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梵音果然不笑了。

“多好啊。”

他感叹,今冬第一片雪花就在他清澈的声音中飘落在他脸上,在它迅速融化成水珠的时候,彭广错觉那是他流下的一滴眼泪,怔怔地看他从自己手中抽回了刀,踉跄爬起身来,到林子里牵出了马。

“不喝两杯,打柳信一顿再走?”他在梵音身后嚷。

“不了。”梵音停了停,“官兵困在山里,眼看雪要下来了,你父亲让我把他们带出山去。”

“干什么?”彭广诧异,“扔在山里冻死得了,干吗还要带他们逃出生天?”

梵音冷笑:“五千官兵一去不回,朝廷定然震怒,到时候你怎么抵挡?”

彭广道:“你其实也是不怕的。只不过我既那么说了,你总要唱唱反调。”

梵音扭头笑了笑,不置可否,催马往大雪深处去了。

快到年根的时候,彭广照例会往青州东平县的卢酒窖跑一趟。这里的酒,奇烈无比,赤须龙终年滴酒不沾,只有在年末喝上几杯。赤须龙既不知这酒叫什么名头,也不知这酒什么来历,只不过七八年前他席上赞了一声,做儿子的便会年年买了,令他在年末畅快一醉。

东平县没有人认识彭广,他也不喜欢带着别人去,因为卢的女儿着实美貌,这几年更是出落成人,他虽年年都与她眉来眼去,却还未得手,总不能便宜了山寨里那帮急色鬼。他孤身赶着马车前往,又孤身进了店,老板点头哈腰迎出来,一迭声问好。

还是前年年末的时候,酒窖生意不好,已在勉力维持之际,偏有个税吏上门催讨酒税,非但蛮横无理,更加敲诈勒索,多喝了几杯的时候,竟对卢的姑娘动手动脚起来。彭广在屋内忍了许久,终于跳将出来,将他一刀杀了。卢老头儿在此之前还当彭广是中原的大商贾,此后才知这是个煞星。毕竟人死在自院子里,又得了彭广两对元宝,卢老头儿哪里还敢吱声,只管尽力服侍就是了。

彭广尝了尝今年预备下来的货色,命店悉数装在车上,那卢姑娘已烫了酒,端了小菜,也爬到炕上来,偎在他身边喂他酒吃。

“坐一会儿再走。”卢姑娘见他吃尽了眼前的酒菜,抖擞了精神要走,连忙拉住。

彭广笑道:“去年这个时候,还说怕你爹打,如今怎么不怕了?”他说完这句话,抬头便看到门口走进来的青年男子,不由更是放声大笑,“那晚在县衙门射了你一箭,敢情今日来报一箭之仇的。”他抽出刀来,就要上前交手,却觉一瞬间头晕眼花,倒头摔在炕沿上。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身陷青州府大牢。囚室的栅栏外,一个身着蓝布棉袍的中年人似乎等了很长时间的样子,见他睁目能言,上前深深作了一揖,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这人谁呀?”彭广问旁边正在搓脚丫子的难友。

那人擤过鼻子,唾过唾沫,才用下巴指了指那人远去的方向,道:“青州知府曹皖。”

“他朝每个刚逮住的,都要打个千么?”彭广迷惑。

“你是第一个。”

这莫名其妙、绝无仅有的礼遇之后,是度身定做、绝无仅有的酷刑。过了五天堂之后,彭广仍是没有开口,不曾吐露半点大雪之后赤须龙总堂的消息。

如此夜长梦多,迟早要给赤须龙得知了消息,大过年的时候,青州怎堪赤须龙一伙杀入府城骚扰。曹皖既知彭广是赤须龙身边极要紧的人物,自然不会轻易杀他,便命囚车装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土匪头子,在除夕之夜赶解京城,交朝廷侦询,只盼问出赤须龙大小十二寨的底细来,明春的时候就能发兵一举歼灭。

起程时正是城门将闭的傍晚,彭广的眼睛因为高烧和红肿,已不能睁开,剥离了白日稀薄温暖的寒风直接扎在脸上,倒让他觉得清凉惬意起来。

弓兵们因为不能过年,毫不掩饰地在彭广的囚车前抱怨。知府曹皖正和押解官絮叨着,从角门里走出来。

“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刑部正堂面前直陈利害。”曹皖道,“这些草寇已成了气候,实非青州一隅可以弹压,若不早些铲除,今后定成大患。”

那人应了一声,囚车便辘辘滚将起来。一定是在下雪——彭广嗅到了湿润的气息,想着。

随后府城里噼噼啪啪的爆竹零零碎碎地响起,像是人们兴高采烈地送走了今年的瘟神。囚车将过城门的时候,他才有了点力气,勉强睁开了眼,却是什么都瞧不见,他扭动僵硬的脖子,低头才从青色车篷的缝隙下望见了被车轮碾得肮脏的残雪。

这一刻,连彭广这样的人也有些灰心丧气。如今一去,山寨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那天的去向,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被俘,新年里稀里糊涂地送命在京城,当真是窝囊透顶了。转瞬他便忽想,也许梵音正在找自己,立即高兴了片刻,不久又在嘲笑自己何来这样的指望,他把自己问得迷糊了,才又安慰道,这都是因为刚才就在车帘之外,他大概是看到了梵音的那匹马。

梵音会用最昂贵的鞍辔,彭广每次见了都心疼,便越发觉得那匹马之老朽不可容忍。不过就算真的是梵音的马,那臭脸和尚只怕是来府城逍遥快活的。这样擦身而过,怎么不算老天爷开的玩笑?

外面雪肯定是越下越大,车子也越走越慢。彭广觉得身上也越来越冷,不知道是走到第几天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双脚。喂饭给他吃的弓兵已不把他当作活人,在他面前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才走了五百里,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啊。”

原来离开府城已有了五百里,彭广想瞧瞧这是走到什么地方了,忽然睁开眼睛,那弓兵抬头猛见他精湛发亮的眸子,吓得大叫了一声,从车上滚了下去。

车篷被他兜头挂在身上扯了下去,彭广眼前一派清明。他不失时机地吐去胸臆中的污浊郁闷之气,瞪眼朝正从嘴边慢慢放下酒壶的狐裘青年看去。那青年白净面庞上的眉毛微微纠缠,“算了。”他道,“那人已盯上了,也不必遮掩了。”

这是一片雪白的树林,只有人经过的地方才是污浊的。当那青年说话的时候,林子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从树梢飘下两片晶莹的积雪。此后万籁俱寂,弓兵佝偻着身子,将刀竖在跟前,恐惧而狐疑地互相打量。

那青年站起身来,道:“别着急,我们赶路,他自会过来。”他跨上马,弓兵们也收了刀子,乱纷纷整队赶车,彭广在众人环护下竟找到了些往日威风八面的精神,向旷野里昂着头。那青年提缰绳走到他的囚车边,伸出手掌,看来忍不住要给彭广一个嘴巴,而最后想了想,终于慢慢缩回手去。

“怎么不打?怕了?”彭广龇牙咧嘴地嘲笑。

那青年道:“我答应了人,路上不用私刑,不然早将你的肉一条条撕下来下酒吃了。”

彭广仰面咋舌,想了想,道:“竟不知道自己的肉,是个什么滋味。”

那青年冷笑道:“你亦不必在此故作粗豪,好好忍气吞声地想想,一时同伙前来搭救,你自己如何保全性命,省得辜负了同伙出生入死。”他说着又举起酒壶,猛灌了两口,呛得浑身乱颤地在马上咳嗽了半晌,“你那一箭,真是痛的。”他缓过气来,森然地笑了。

路上依旧是平静,并没有人陡然跳出身来,扬言救人。彭广却也不在乎,囚车上一阵颠簸,他便又迷迷糊糊睡去了。短暂的梦里,忽觉有人拉住自己好久没有动弹过的手,肩膀一痛,身子被扯得歪了,听见那青年在耳边高叫:“少一个人,我便斩下彭广的一根手指,既少了五个,我便要他的一只手!我倒是要瞧瞧他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够你把我的人一个个地都弄走!”

彭广被他搅了噩梦,已然兴致高涨,此时闻言更是不由大笑道:“怎么?丢了人?”血肉模糊的手指原本没什么知觉,此时却突地剧痛,俯首一望,却见自己的小指在那青年的刀下噗地掉在囚笼外的车辕上。

“王八蛋!”如今的冷风却像火舌似的直往断指上舔,彭广勃然大怒,想抬起腿来给那青年一脚,囚笼里却只是锁链哗啦啦地响。

那青年反手又是一刀,剁下了彭广的无名指。

彭广身子动弹不得,嘴上依旧大骂不绝:“妈的,吃老子的肉,有本事你倒是嚼根手指给老子瞧瞧啊。”

青年木然又举起刀来,刀刃上沾的血滴甩在他自己的脸上,他这才怔了怔,伸手擦拭面颊时,忽望到了先前说是走失了的两个弓兵,两人缩裹在棉袍帷帽里,见青年脸色不善,更是吓得哆嗦。

“其他人呢?”他问。

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道:“先前还在一处歇脚,他们三个要撒尿,定是落在后面了。”

青年收了刀,看着彭广道:“若那三个人不回来,你便还欠我一根手指。”

“滚你妈的蛋!”疼痛让彭广分外精神,破口大骂时,牙中的血沫喷得左右弓兵的脸上一片麻花,两人避之不及,便随手扯了块破布,将彭广的嘴堵住了事。

天色晚了下来,青年命生火扎营,弓兵们在冰天雪地里支起帐篷,从树上拍下积雪烧水做饭。一半人围着火堆取暖吃喝时,另一半人依旧要奉命在周围警戒,水桶一般将彭广在营地中间围个结实。那青年随便吃了些酒菜,便开始在营地四周来回巡视,最后清点了人数,对彭广道:“到天明时,那三人若还不回来,我便还要削你一根指头。”

他吩咐人在方圆十丈内布满警铃,这才进了帐中和衣而卧。弓兵见他睡了,才有些懒散的机会,值夜的人坐近了些,就着火堆的温暖低声聊起天来。彭广在他们的嘀嘀咕咕中沉沉昏睡而去,没有片刻,便听营地外细铃在西风中急躁地响了起来。

那青年从帐中一掠而出,弓兵们陡然跳将起来,抽出刀围住囚车,半晌后见青年无恙空手而还,才大松了口气。

“是狼。”青年道。

看来从营地外偷袭进来多半是不能的了——彭广想着,困倦地合上眼,做了会儿噩梦再睁目四处望,只见一个弓兵在睡着的人堆里轻悄地走动,每到一个人跟前,便会屏气细看那人睡着的面庞,然后用一柄细长的匕首,对准那人的咽喉,迅速无声地刺入,仿佛走在瓜地里,小心从藤蔓上摘下成熟的瓜儿来。

若非身上高热烧得昏昏沉沉,彭广定要好奇地看下去了,只是现在他不过翻了个白眼,接着就睡。终于有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那人在囚车外低声道。

“谁?”彭广问,而那人并不理会,因此令彭广觉得自己刚才定是哑了嗓子,没有发出声来。

那人从囚车外伸入一条胳膊,托住彭广的身子,彭广只是觉得那掌心中传来的细细的热度真不够他冰凉的身体攫取的。他不耐烦地向那手掌倾斜而去,那人几乎吃不住力气,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呵……”彭广听出了梵音的声音。他未料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却让梵音看了去,此刻竟觉得有些尴尬,转而想到自己的尴尬又从何而来,更觉荒诞到好笑,因此嘶哑地笑出声来。

梵音细长的手指又一次按在了彭广的面颊上。按得如此之紧、如此之久,彭广觉得那只手就像是要焊在自己脸上似的,永远没有挪开的那一刻。彭广在因窒息昏过去的前一瞬切齿发了毒誓,待有命逃了回去,定要宰了梵音这小子。

“丁零零”声响,惊醒了彭广,他睁目,见自己正腾云驾雾,在雪地上飞纵。

“到底还是碰响了警铃,你这人做买卖竟没有半分小心。”彭广被这铃声吵得头痛不堪,不由抱怨。

梵音便突地收住了步伐,将彭广扔在地上,一举就撞到彭广上上下下十多处伤痛。彭广闷吭了一声,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眼前一道明亮的锋芒闪了闪,正是梵音那新月般的弯刀,他微觉得刺在面上的风又冷了些,哽咽间梵音一脚踢中了他的屁股:“那你便给我自己滚回去。”

梵音的声音比铃声还冷,当余音消散的时候,他便整个融在了雪夜的黑暗里,不知去向。

彭广有些疑惑地四下张望,不刻林中营地内喧哗大作,彭广忙向雪地里一滚,手足并用地慢慢向前爬去。

这一路不知多长,竟没有人看见他,只听嘈杂越行越远,彭广四周更是死一般的安静。他拖着僵麻的双腿,在雪地里冷汗热汗交下,没有半刻就已精疲力竭。他伏在地上喘息,忽觉脸上湿热,抬头只见梵音的驽马正扑哧哧向自己耳边喷着气。

“当真是一匹好马。”彭广咕哝。

那马儿便跪下前蹄,让彭广爬上鞍子。彭广将缰绳缠在手腕上,勉力挺直后背,极目而望,四周寒树枯枝披雪伫立,只是四野苍茫,他既看不到梵音,也看不到出路,竟坦然趴在鞍上养神忍痛,再懒得多想了。

那乘驽马便缓缓向西行去。这样听天由命地不知走了多久,驽马忽收住了脚步。彭广撑开火辣辣的眼皮,望见不远处端坐在鞍头的青年正在冬夜的尽头默然冷笑。

“我手下的弓兵已差不多死绝了,算下来你欠我的手指只怕要剁去你两条手臂才能勉强充数。”

鲜血沾衣的青年,脸上却是一派安然无恙的悠然,彭广只觉一腔怒血令咽喉肿胀不能言声,几乎是费尽全力才挤出声音来问:“梵音死了?”

那青年却似乎没有听明白彭广的问题,只是想了想:“原来那人名叫梵音……”

彭广睨着青年满身的血迹,挺起身来笑道:“看你一脸聪明,却原来依旧是傻子。”

青年也微笑道:“何以见得呢?”

“那个梵音,本事通天,若说我们山寨中只有一个能叫你们头痛的人,便一定是他。”彭广道,“你从前既不知道这个人,我笑你孤陋寡闻;如今你杀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拣了个大便宜,我只能在这里替他叫屈罢了。”

那青年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

“有什么好笑?”

“我只是笑我自己。”青年道,“被他杀了这么些人,我还未曾想到他应是一号巨寇。经你这般点拨,我才知道抓错了人——你这样的废物徒然费了我那么大的气力将你归案,更徒然断送了那么多的人命,到最后,原来你竟不是赤须龙寨里的头号人物。”

“谁说他不是寨中的头号人物?”梵音的声音在白色苍茫的天地间无形无象、无边无际地席卷而来。那声音拂地的时候,好像还带着雪片的洁白。

青年讶异地扭头笑了,抽了口冷气道:“果然是我小觑了你。”

然而四下里寂寥如初,那声音消弭之后,天地依旧浑沌一体。两人如迷失在浓雾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睛,面前呵出来的白气也浓重了许多。

青年慢慢向彭广身边退去,冷笑道:“梵音,你眼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想救彭广走,还须更不自量力些。”

彭广见他展臂过来,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点镫想催马就跑,这驽马却忽使上了性子,竟纹丝不动。青年上前扭住彭广的胳膊,利刃锁于彭广咽喉,大声喝道:“出来!”

随着这声音喝出来的却是一口鲜血,青年望着胸前透出的稀薄惨淡的刀光,微叹了口气。

“原来你一直藏在彭广马腹之下!”他道,“妙计。”

他跌落马下,梵音已佝偻着身子,俯下眼睛看着他。青年吸着冷气,忍受着致命的痛楚,半晌后平静了声音,望着彭广道:“设计拿你的人是我,曹皖一无所知,他太正,永远也不会用那等下流手段。你日后胆敢胡说八道玷污他的名声,我定前来索命!”

五:杀曹

彭广听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说完这段话,微有些讶然。梵音收了刀,依旧是佝偻着身子。两人望着青年的尸首半晌,忽然想起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这青年的名字。

“日后见了曹皖,不知该告诉他这里死的是谁。”彭广已然盘算起雪恨时的快活,因这点缺憾而有些愤愤然。

梵音慢吞吞地爬上青年的马,当与彭广并骑时,伸手捞住了驽马的缰绳。“天下人十有八九不似你这般没心没肺。”他颤抖着声音道,“若曹皖得知犹如臂膀的心腹暴尸荒野,对手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屑知道,定会气出失心疯来。”

“心腹?”彭广道,“你定是知道他的。他叫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梵音慢慢抽了口气,扭头让彭广看清他眼中坚决的恶意,最后笑了笑,“我还指望你遇见曹皖时气他个半死呢。”

彭广见他不愿成全自己的兴致,打算怒骂梵音几声,无奈伤痛如锥,扎得他千疮百孔,只得忍住没有发作。

梵音似乎也没有与他争论的闲心,全神贯注垂首牵着缰绳,领着他向西行去。

许是青州的弓兵被梵音杀得干净,他们走出去很久,也不曾见一个追兵上前。倒是寒风打着旋儿地越吹越紧,细弱的呼喝声自身后远处只字片语地断断续续飘来,让人战栗着遥想瞧不见的山坳里是如何的凶险。

前面的梵音似乎要倾听风中的消息,仰起头来望着天空。彭广重伤时仍然手快,催马抢上了一步,一把抓住梵音后心的衣衫往怀里拽,却没有想到自己全无力气,被他的身子拖动,一起从马上折了下来。

梵音像一条湿乎乎的抹布般跌在他胸膛上,过了很久,彭广才从头晕目眩里挣扎着明白过来,触手摸到的,都是梵音衣襟里透出来的血渍。

青年的马不耐烦地嘶了一声,往林中奔得不见,那驽马却慢吞吞地围着两人踱步。

彭广奋力抬起胳膊,从它鞍囊里将梵音的旧斗篷抽了出来,勉强扯来盖在两人身上。

自此却是再也动弹不得,身下的积雪渐渐洇透了彭广的衣衫,浑身炙热的高烧因此消退。而胸膛上的梵音也不知不觉间冷了下去,彭广凛然惊恐,瞪大了眼晴望向梵音,迎面刺到的是梵音清晰却痛楚的眼神。

彭广胸闷气短,梵音也因失血的虚弱,执著地抿着嘴唇,一样一语不发。

雪就在彭广眼前忽然下得大了起来,纷乱迷了人的双目。只是为了确定梵音还清醒着,他使劲地盯住那狭长的眸子。而梵音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看着彭广,那人此刻还有绝大的意志,毫无疑问已决心挺过这个困境,而自己这个施救者却一心想着昏死过去,因为在清醒的时候,胸前的刀伤之痛令他觉得青年的利刃还在体内,不住地搅拌着自己的骨髓。

原来自己还是怕痛——梵音为忍住尖叫和哭泣,浑身拼了命地颤抖不已。

“你他妈是来救人的,没有逃脱的本事,你他妈就别出手!”彭广道。

梵音甚至没有力气为彭广突如其来的这些抱怨感到一丝诧异,他筋疲力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只够他弯起眼睛微笑着嘲弄彭广的不识时务——这时候激将又有何用?梵音心里叹气,为何这个笨蛋却长了一张光芒万丈的面庞,正刺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在他闭上眼决意昏过去之前,彭广忽道:“有人说过,若有人当真知道你是条真汉子,就算为了他死也没有什么。”

梵音想了很久,才知道他所说的大概是“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

“寨子里这么多的人,只有你最知道我的胆色,最清楚我要做什么。因这个,我为你死了也没有什么。可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哪里来,心里有什么打算,我一概不知道。你今日在此为我送了命,岂不是不值得?”彭广道。

梵音默吃了一惊,忽觉得此时此地着实有些不值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打算,彭广不知道,梵音也不在乎,只是听到“不值得”三个字从彭广嘴里迸出来的时候,正要从咽喉喷出来的鲜血忽也变得淡而无味,犹如这雪,甚至还是冰冷的。

驽马围着两人转了几圈,终于在彭广面前伏倒。彭广猛地仰起身,抄住梵音的后背,用肩膀将他扛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爬上了马。

驽马运了半天气,才勉强站了起来。梵音喉中热烘烘的血液便在这一番折腾之后喷在了马颈上,几乎伤及心脏的伤口仿佛又裂得深了一些。

如此遍地积雪,这一骑驮了两人的驽马岂能走远,梵音与彭广都无力花心思掩盖马蹄印迹,随便趟过了一条溪水,反逆水向东走了几里路,找了石多土少的地方,才从对岸登陆。

似乎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人烟的样子,想找个避风的地方亦不可得。再走了些路,梵音已声息全无,彭广也不知他的死活,直到眼前突现一座黑压压的城池,才觉惊醒。

“这是陆川县城。”忽听梵音道,“官道边上有一小酒馆,我们可以去那边落脚。”

还在年里,官道上本无甚行人,酒馆闭门多日,只有酒馆老板一在内,听见叩门声匆忙爬起身招呼了出来,见梵音身着青州弓兵的衣衫,更听信了他的说辞,将他二人放进院来,张罗着要找大夫报官。

梵音在老板扶持下艰难爬下马,往内堂里走。蓬头垢面的老板娘探头张望了一下,又忙抱着孩子向里面躲得不见。

四下再无别人,梵音放心大胆地去拽凶器,只是抽刀的手颤个不停,斩了三刀才将老板杀死在地上。好在第一刀正中老板的咽喉,令他死得无声无息,待梵音蹒跚走到老板娘身后,那女子依旧未曾察觉,被梵音砍了正着。

那女子不曾就死,在地上翻滚哭叫,孩子也跟着哭起来,梵音却只顾倒在女人的血泊中,喘个不休。直到彭广跟进来补了一刀,那女子才断了气。彭广又伸出一只大手捂住孩子的嘴,不过片刻,那孩子便没了声息。

房中便突然一片死寂,梵音看着彭广,彭广也看着梵音。

疲倦和疼痛没有令两人眼中的杀意稍有浑浊,反倒是痛彻骨髓的清澈。梵音捂住胸前的伤口,像是扪着良心,因得了诧异的结果,发着怔。彭广看着他正拼了命涨红的面颊,踉跄上前挽起他的身子,走了两步却再也支撑不住两人的分量,轰然跌在地上。

“哇……”那孩子居然在彭广的掌下逃得性命,半晌后终于哭出声来。

梵音在他无止境的喧嚣中微舒了一口气。彭广扑哧哧地笑了,鼻子里燥热的气流喷在梵音的额头上。“后悔做强盗了?”他鼓足劲头,架着梵音滚上还有活气的床铺,两人用冻僵的四肢互相缠绕着,让这一人生前的体温捂暖自己的身子。

梵音的伤很久之后才得痊愈,那时已近仲春了。西北的春天特别短,在冬天阴暗的炕上蜷缩了几个月,忽然走出屋子,一下子就被明媚的阳光照得满眼生花,仿佛被扎痛了眸子。

寨子里很多新面孔,陌生地从身边飘过,梵音彷徨地在寨子里慢吞吞地穿行,太阳晒得久了,出了身汗,愈发虚弱起来。他躺在青草坡上,闭上眼歇了口气,头顶上人影晃动,有人笑道:“你到处乱窜,在找什么?”

“找些酒吃。”梵音懒散地瞟了站在身边的毛奎一眼,道,“不知是谁,把我屋子里的酒都偷吃完了。”

毛奎道:“大当的说过,万不能让你再沾一滴酒,你那些瓶瓶罐罐早被他搜去了。”

“还不是便宜了彭广。”梵音道。

毛奎笑道:“虽是气话,却没有错怪了他。瞧这个。”

毛奎把一只酒壶送到梵音面前,摘开盖子给他闻那浓郁的醇香。

“你猜这是哪里的酒?”

“登县。”

梵音伸手要取过酒壶,毛奎却缩回手去,蹙眉将鼻子凑在酒壶口上闻了闻,惑然道:“果然嗅上一嗅就能知道?”

梵音一把夺过酒壶,往嘴里倒得个干净,道:“青州这地方,能喝得过的酒,也只有登县的。定是彭广打下了登县,叫你回来显摆。”

毛奎笑道:“他爹说的话,他从不肯听一句。说不许攻打登县,他偏要打,说不给你酒吃他偏要给。后面还有一车呢。”

梵音心不在焉地长出了口气,没有往车上看一眼,毛奎有些讪讪的无趣,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招呼人把车往梵音屋子那边赶。

“哦,对了。”毛奎忽又道,“大当的知道你身子好了,十分高兴,这就要回来办那件事呢!”

赤须龙因梵音不顾性命搭救出彭广,不知感激还是赏识,认准了要收梵音做义子。亲生父亲都不见得待见,更何况是彭广的父亲呢。梵音第一次听说就不以为然,如今得知赤须龙大老远回来就为办这件事,甚至还有些怫然不悦。他亦不知为什么要着恼,暴躁咬着牙,盯着天空喘气。

赤须龙与青州军交战已有两个月了。曹皖诱捕了他的独生儿子,毒打逼供不说,竟还要偷偷解入京城,想到彭广一入京城就有千刀万剐之虞,当爹的心中冲天大怒,待彭广伤势转好,立即调齐三乡八寨的好手,杀入青州城内,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幸有曹皖自总兵衙门调得精兵,逐巷逐屋争夺交战,只一日便将流寇逐出城去。赤须龙勉强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加之将押解彭广的二十多个弓兵全杀得干干净净,总算心满意足。

彭广后来对梵音道:“你说那时为了混入押解的车队中,让那弓兵撒谎,便许诺饶了他全性命,却不知这次死的几百号人里有没有他一老小?”

梵音病榻上十分不耐烦,道:“这时又在乎起这个来了,你这人越发地婆娘起来了。”

彭广大怒,骂了一通,见梵音一脸的不在乎,才愤然走了。之后梵音便没跟他说过话,后来才知道他不顾父命,领着两寨弟兄近两千人不停攻打青州城。

曹皖自然不会示弱,与总兵衙门商议下对策,击退彭广之后,还乘胜追击,顺便堵截了赤须龙一伙土匪下山滋扰的必经之路,如今更是趁开春进山剿匪,闹得赤须龙各寨鸡飞狗跳。

赤须龙在外足不沾尘地与之周旋,彭广却领一支奇兵绕出山去,强占了青州附近的登县。

梵音这时只顾在房中一杯接一杯地吃酒,指望能够烂醉,全然没有去顾虑彭广此举的凶吉。待他被彭广从床上拽出来的时候,还在懵懂着日月流转。

“难道今天就是吉日?”他在浓烈的日光里仰面,彭广的面庞背着光,越发地阴暗。

“没有吉日了。”彭广道,“我爹死了。”

梵音觉得如释重负,此时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嫌弃赤须龙干儿子这个身份,他这些天来甚至觉得自己身上隐隐添了些肮脏的臭气,在彭广这句暗无天日的语声中,突然神清气爽,酒也醒了大半。

“怎么会?”他问。

“就在回来的路上,中了曹皖的埋伏。”彭广抄起瓢,从院里的水缸中舀起冰凉的水来,烈酒般火辣辣泼在梵音的脸上。

“我醒着。”梵音意外地将彭广沉重的身体推了个踉跄,拔身而起的时候,自己也怔了怔。

彭广却没有误会他脸上晕眩的表情,在他倒地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扔在水缸里。

“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梵音从水里挣扎出来,揪住彭广的衣襟,“我醒着!”

“杀了他。”彭广盯着梵音,像是看着一柄沾满血迹的利刃,他眼中、齿间乃至每一根发丝和眉毛所散发的无尽残忍和决心都让这柄利刃反射着。

赤须龙的大寨这天变成了一座光芒万丈的银山。

一地白花花的纸钱和银锭与白亮的阳光交相辉映,反射在汉子们狰狞的脸上。人人披麻戴孝,在虚设的头把交椅前捶胸顿足、号啕痛哭,然后忽亮出雪白的弯刀,高举过头地赌咒发誓。刀尖闪烁的凶光异常剔透,令寒碜的赤须龙大寨突显出一派秀丽杀气。

寨门再次洞开,此番奔上来的是东南分寨的当聂成,他扑在赤须龙的正座前痛哭流涕,道:“如今青州兵就在我寨前激战,少了大当主持大局,我们如何抵挡?今后还有赤须龙的名号么?”

他抬起头来,望着赤须龙正座两旁的彭广和柳信:“这时节究竟是谁作主?丧事固然不能作罢,可东南几个寨子是火烧眉毛了,快点拿个主意要紧。”

他说完这话,聚义厅里却突然鸦雀无声,柳信与柳志睨着彭广,彭广抬起头,似乎这一瞬才念及此事,眸子里还是与寨中要务格格不入的沉痛,看着聂成不语。

“谁杀了曹皖,报了大当的仇,自然就是寨主。”

梵音沿着聚义厅正前的台阶走上来,两边的白衣人群被他一身乌黑的皂袍惊呆了似的,怔怔望着他,不知不觉闪开了一条笔直的大道。彭广和柳志的目光便越过众人直盯在他脸上。

“杀了曹皖,青州兵不战自退。”梵音道,“能做成这件大事的,全寨上下自然奉他为主。”

柳信望了望他爹,张嘴想说什么,哼哧了半晌未得半点计较。柳志却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他朗声又道,“彭广是大当的骨肉,血性和智谋于大当的有过之无不及,大当的仇从情从理上都须得彭广来报,寨主也应由他来做。”

人们欣然舒了口气,在这异口同声的快慰的叹息中,柳志嘴角上些微的不愉只落在梵音的眼中,而他领悟时的一瞬森然神色,一样也让柳志体会得清楚。

柳志因此牢牢闭紧了嘴,虽然他此时决不会问出口,但那刻薄的问题就在唇边盘旋:“如何入得青州?如何将你爹悬在城门上的首级取回?又如何跑到曹皖的里将他全杀净报仇呢?”只是梵音那一脸苍白的无动于衷令他觉得此时立即将这些问题逐出思绪去,才是上策。

两日之后的正午,一千赤须龙大寨的匪寇绕开了正在深山围剿的青州道总兵府的埋伏,突然出现在青州城脚下。

其时青州城防范森严,出入城门的百姓均要一一盘查,严防赤须龙寨中的强盗混入城中作乱,因此城门前拥挤等候的数百平民,见那一线黑压压的匪寇压地驰来,早吓得魂飞魄散,蜂拥着往城门里避难。青州守军忙收起吊桥,在垛口架起弓弩,严阵以待。

曹皖闻讯,亦飞驰赶到城头督战,一面遣人飞报总兵府求援。

不过顷刻,匪寇就已围城,只见那一线的黑衣黑马将城外的平川搅成一团沸腾的漩涡,践踏之下,尘土飞扬,青州城一时暗无天日。城头上一通箭射入那沙尘中,也不知其中匪寇的死伤。

那些匪寇叫嚣了半晌,终于止住狂奔,尘埃落定,一骑出众,马上的青年仰面对城头高叫:“曹皖出来说话!”

“曹皖出来说话!”他身后那一千匪寇随之咆哮,靠近垛口的官兵竟在这气势之下踉跄退了一步。

曹皖分开众人,俯身在垛口上向下朗声道:“我便是曹皖。”

那青年将手掌搭在眉骨上,蔽开日头,仔细遥望曹皖的面庞,冷笑道:“你便是曹皖?可知我们为什么围城?”

曹皖见他们仅有千人之众,便道:“你们区区千余流寇如何围攻青州?不刻总兵衙门的大军便到,顷刻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青年狂笑几声,道:“曹皖,你唬谁?青州道的屯兵都在山里,奔回来还早得很呢。我们围城不求杀尽青州的狗腿子,只要青州兵多死几个,也够我们快活十天半月。”

他身后的喽啰跟着起哄叫阵,以壮声势,青州城头的守军听他们不求夺城,只以杀人为乐,都是肝胆俱裂。

曹皖大怒,命人放箭,那匪首一声呼啸,千余人当即拨转马头,疾退射之地,远远地又在嘲骂。此时一票匪众百余人快马奔至,为首者高举一只首级,冲城头大叫道:“曹皖,你看这不是搬救兵的小子么?你还有什么妄想?”

曹皖默默抽了口冷气,那匪首又高叫道:“曹皖!我们何须在此枉送人命?我们翻山过来,就是为取回大当的遗骸。”

“你们要赤须龙的头颅?”曹皖微怔了怔。

“正是。”那青年道,“若将大当的遗骸还来,我们立即退兵。”

曹皖决断甚快,道:“又有何妨,且看你是否守信!”当即便从守城士兵腰中拽出刀来,亲自砍断绑在赤须龙发髻上的绳索,赤须龙的首级便从城头“咚”地跌在城脚下的泥地上。

那青年孤骑上前,到城脚跳下马来,捧起赤须龙的头颅,见赤须龙面颊已经被鸟雀啄食,开始腐烂,不由大哭了几声,方将赤须龙的头颅裹在怀中,上马呼啸一声,领着人马竟没有半点废话掉头就走。

曹皖见这票凶顽匪徒竟如此轻易便撤兵而去,同守城兵士都是面面相觑。

“原来彭广那小子就是为了他爹的首级而来的。”守军额手称庆,大松了一口气。

曹皖在阳光下蹙着眉:“那汉子并非彭广。”

曹皖吐出的这几个字似乎咒语,城头上的人这瞬都突然沉默,青州城内百姓因土匪退兵而迸出的欢呼仿佛在他们身周炸开,吓得人微微一个寒噤。

“呵……”曹皖微出了口气,环顾四周,微笑道,“他不来便是知道青州守军的厉害。”

天下庸人皆唯诺,曹皖这样光明磊落的清廉高官在青州直如神祇,这般牵强附会只为稳定军心的话,城楼上的军士微作犹豫,竟也轻信了。

曹皖走下城来,带着小厮骑马往府衙回去。满街的百姓喜洋洋奔走相告赤须龙土匪退兵的消息,四处人流涌动,不知何处就是彭广的杀意,让整个青州城黏结着滚热而沉重的黑暗。

“想来就是土匪围城之际,趁乱跟着老百姓混入了城中。”曹皖痛悔。

青州大捕头其时就在城门处监管百姓入境,听曹皖如此说,不免抬不起头来。

“都是小人疏忽了。”

“怎么能怪罪你呢?”曹皖道,“那时一心想的都是维护百姓入城。现今说这些都无用,要紧的还是在城中搜到彭广吧。”

捕头犹豫了半晌,道:“彭广那厮睚眦必报,定会前来寻仇……”

“睚眦必报?”曹皖笑了起来。

捕头在这笑容里微微迟疑:“以小人之见,不如以重兵把守府衙为上。”

“若重兵把守府衙之际,彭广却取城门,放匪徒入城,又当如何?”

捕头道:“彭广这个人,大人也不必太高估了他。此人并无掠地之志,只讲意气之争。且他毕竟还是土匪流寇,谁来与他谋划破城之计?不如在府衙设以重兵,将彭广一举擒获,流寇之势自可消弭。”

此话确是有理,曹皖想起先前赤须龙杀入青州城,不过一日便卷了所掠财物退出城外,只有彭广,对攻陷城池有特别的喜好,前后打下两座县城,其中的登县,依旧坚守不放。想到这个,曹皖又皱眉——确实只有这个彭广——就因这个彭广,那些流寇变得也不仅仅只是流寇而已。

“还是守备城防要紧。”曹皖道,“城防有失,再让流寇攻入城中,我有何面目再见青州百姓?这便传命给城中守军吧。”

捕头躬身领命,走出门去的时候,回头又看了曹皖一眼,脱口道:“大人……”

“去吧。”曹皖听见自己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预感到了那个结局,因此当彭广和梵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并没有特别的惊异,只是有些解脱的轻松。

他不知彭广是如何进入府衙的,也不知他到此,一路上杀了多少人,曹皖这一刻却不是很在乎,也不是很激愤,他只是微微颤抖着,揣测这该有多痛。

彭广招了招手,梵音将曹皖一双不足五岁的儿女抱入书房,那一子一女依旧在梵音怀中酣睡,透出均匀的呼吸声。

“你们!”曹皖失色,“丧尽天良!”

彭广凶光毕露,残忍就像微笑般挂在他的嘴边。

“你杀我父母,我屠你子孙,苍天在上,何来不公?”

他面色端然地坦白宣告,似看穿了这里种种的因果,此刻犹如罗汉咏颂真言,对这残酷的报应奉献着欣然的虔诚。

梵音恍惚地望着他,惊讶自己在这个歹徒持刀行凶之时,所能看到的,只是他身上笼罩的神圣辉光。他愿意盲目地去相信眼前的彭广,就像彭广没有丝毫杂念地信奉着他口中说出的残酷的话语。

“唉……”梵音惨然为自己叹了口气。

曹皖的目光便突然挪到了他的脸上:“我认得你!”

梵音微微一个寒噤:“住口!”他将刀刃横在曹皖幼子的手背上,“若你想儿子死得痛快,就少说废话。再多一句嘴耍什么花样,我便将你儿子的手指一根根地剁下来。”

曹皖浑身一挣,脸涨得通红,张口要说什么,彭广已将自己缺了两只手指的右手伸在他面前。

“官兵就比土匪好些什么了?”

曹皖浑身一震,愕然望着彭广。“确然没有什么好。”他再无争辩的念头,只是叹道,“我亦不知此时还要执念些什么。无论如何,你们也不会放过我的子女,我自不必与你们多言。”他探出头去,将颈项露在彭广与梵音眼前。

彭广摇了摇头,道:“你且等着,必要你看着儿女死净,方轮到你呢!”

曹皖呵呵大笑:“要我睁眼看着我的子女被你们屠戮?”他伸手抓起书桌上的刀子,猛地戳入自己的眼睛。梵音阻之不及,让曹皖双目中的鲜血喷得一脸,那幼子幼女的脸上身上,沾的也是父亲的血迹。

彭广见状大怒,咆哮道:“你快些戳聋了耳朵!不然就听你儿女惨叫吧。”

曹皖已然下定了决心,默默无语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子。彭广扭头便去抓梵音怀中的孩子,却摸了一个空。

彭广瞪着眼睛看着梵音,狂怒的眼神灼烧在他脸上,令梵音几乎认定自己就是杀死赤须龙的元凶,因此从皮肉到骨髓都在那目光下颤抖着。彭广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将目光又挪回曹皖脸上,梵音这时才忽生出死里逃生的感激。

屋中因彭广没有兑现的咆哮而突然寂静了下来。曹皖似乎悟到什么,倏然将披满鲜血的面庞转向梵音。梵音悄悄向后缩了缩,躲避着他沾血的目光。

彭广一言不发地向前踏上一步,举刀将曹皖的头颅斩了下来。

青州知府曹皖既死,未至午夜,消息便传遍青州城。

民意崩动,军心不安,不久西城边各处有人纵火,守城军士前往施救,又被潜伏城中的赤须龙土匪趁乱混上了城垣,夺了吊桥,将假意退兵却又埋伏在左近的千余土匪放入城中。这伙匪寇不急于打劫舍,只奋力夺了西城楼,待又放入了三四千匪寇,才分取另外三座城门。

待大局初定,已是黎明。彭广、梵音又命人快马通报山中大寨里的兄弟悉数下山进城,另调一路人马在总兵府兵马回程施救的路上设下伏兵,如此才得空抽出手来,往城中搜索守军的残部与衙门中的差役。

清晨时分,风还是很凉,吹在这些激战一夜的汉子滚烫的身上,更让他们疲惫地佝偻起身子。一趟翻滚的马队里无人说话,都是阴着脸,狠厉着神色,紧咬着牙关怕泄漏了杀气似的。

正是青州一日之初,路上却连个人影也见不着。闭院,户户锁门,长风畅通无阻地带来满城恸哭。

老子还没开始抢呢,就哭起来!”彭广烦厌,怒道。

“他们不是在哭自己。”梵音慢慢地道,“他们在哭曹皖。”

这日清晨,梵音的面颊青白犹如天色,像是一道与生俱来的鲜活气被剥了去,面孔上刻入的反倒是颓丧的愤恨。原先狡黠闪烁的目光终于停驻了下来,专注成阴桀的杀气。他的沉郁如此明显,无论是出了府衙,还是占了城楼,抑或得知成功杀退了总兵府驰援的官兵,他都始终不曾露出一丝愉色。

“臭脸和尚就是臭脸和尚。”赤须龙寨中的匪寇见了,都凛然赞叹。

“臭脸和尚”这个名号就在青州陷落的那日里飞传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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