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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古
一、 孤城风雨临邑城城高沟深,坐断四方交通,巍然而立,坚固如山,乃燕国西北之门户。那藏青色条石垒起的城墙崛地而起,高约百丈的城楼衬着碧蓝的青天矗立,那险峻和威严,有如一道壮丽的丰碑般不可撼动。
秦王自四月末发兵攻城,城上攻战交割,烽火烧了整整半年。至十月底,秦损兵四万,燕损兵二万,双方就在一城之地上来回拉锯,血肉相扑,以一条条英勇的性命来见证战争的残酷和壮烈。
在蓝天下,一只隼展开双翅,绕着这几近沸腾的城池转了一圈。它的眸子熠熠生辉,每一根羽毛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掠过城头一杆迎风翻飞的大旗,落在一个年轻人的肩上。
年轻人没有留意它,他的目光已经全被城下那场惊天动地的激战所吸引了。他那浓浓的眉毛和厚厚的嘴唇,随着城下战局的每一个起伏、每一个跌宕,或是一敛、或是一扬。渐渐地,他的呼吸急促了。脚下,整座临邑城也似乎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不住地摇撼。
一枝快箭从战场上飞来,越过百丈高的城墙,掠过年轻人耳际,呼啸着钉在他身后的青石墙上。年轻人如铁石般凝重,一动不动。倒是他肩上那只英武的隼惊了一下,"啪啦啪啦"地扇了两下翅膀。年轻人笑了,露出红唇中的白齿,转头对隼说道:"羽儿,你说是不是到我一显身手的时候了?"隼高亢地和了一声。年轻人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的剑,浓眉挤在了一起,使他的眉间凝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颐光,颐光!"他恨不得立刻就拔出这柄举世无双的宝剑,骑上矫若飞龙的骏马,冲出这座堡垒,和千千万万的将士一起驰骋厮杀。"但是,还不到时候呀……"他在心里说,抑制着不住翻腾的热血。他的名字叫燕磊,是燕国最年轻的上将军、曾经一连斩下十二名敌将头颅的少年英雄。
忽然间,城下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原本如狼似虎的秦军忽然收起阵形,那刀剑如林的阵容裂开了一道口子,燕军的将士们也都惊诧地愣住,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战场的尽头。
夕阳西下。像是从金色的余晖里,驰出一支威风八面的铁骑。他们的盔甲闪着冰冷的光芒,每一个骑兵都持着一柄雪亮的弯刀,黑色的大麾在风中飞扬。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百余骑,却有如一群黑色的死神。随着雪亮的刀光掠过,燕兵的头颅便悄无声息地落下。
临邑城下原本稳固的燕军阵形渐渐混乱了,秦步兵紧随铁骑撕开的口子,一边抵挡着城上如雨的箭石,一边逼近城墙。许多散兵在城墙角下聚拢起来,不断挖墙砖、砸城门。远处,一辆辆巨大的战车滚滚而来,上面支着一架架长长的云梯,梯子的顶端装着锋利的倒钩。
燕磊在城头瞪大眼睛,心道:"这就是云梯车吗?传说秦军借助这种古怪车子,才攻下赵都邯郸。听说这东西是墨门秘录的武器,构造奇妙,只要那倒钩一旦钩着城墙,就如生根一样,士兵借此踏城,如履平地……"蓦地,他肩头的隼一声长鸣,如箭般直插天宇——时机到了!燕磊将身子一纵,直线般从城头落下。于此同时,凝重厚实的城门"轧轧"打开了一条缝,一瞬间,一道黑色的闪电从狭缝中激射而出!
那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长鬃迎风舒卷,缎子般的毛皮在阳光下宝石似的闪烁。燕磊矫健的身躯稳稳落在马背上,双腿一夹。那马欢嘶一声,飞跃过宽约三丈的护城河,直奔敌阵而去。
秦军们震撼了,一些老兵已经惊呼出声:"飞燕将军!是飞燕将军!"而燕兵都兴奋地高呼:"神燕将军!神燕将军!"燕磊年轻的脸上绽开笑容,眉头也舒展开来,右手抽出了"颐光"。铁骑们注意到了燕磊,有几骑冲了过来,弯刀交错,割向燕磊。但弯刀还未吻上燕磊的咽喉,锋利无比的颐光已将他们的头颅一削而下。燕磊将他们的头颅高高扬起,听到将士们的欢呼之后,又抛在地上,用铁蹄将它们踏成肉泥。
他不想跟无名小卒多做纠缠,目光一扫,已从尘埃满天的战场中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对手——铁骑的首领。铁骑的首领与铁骑们的装束完全一样,惟一的区别是盔顶有一束洁白的隼羽,那是秦国上将鲜明的标志。当燕磊的目光锁定他时,他也回过头来,手中弯刀刚从一名燕兵的咽喉里拔出。
燕磊脚踝在马身上轻轻一磕,马儿立刻如闪电般向敌人冲去,于此同时,那个白羽骑士也拨转马头,直冲过来!一瞬间,两人正面交锋。那个白羽骑士还没来得及劈落弯刀,燕磊的剑已电光似的刺在对方的铠甲上。燕磊只觉得虎口一震,颐光在手中痛苦地颤动了一阵,却没能破甲而入——这一斩足可切断三层生铁,居然刺不破对手的轻甲?他凝神看去,只见对方铠甲上颐光掠过的地方,被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原本黑色的漆已经剥落,露出来的一层,发出碎银一样的光。
燕磊愣住了,他想起赵国的难民带来的消息——秦国重用鲁国工匠,淬炼出了一种比生铁还要坚硬十倍的金属,名字叫做"钢"。"这就是钢吗?连颐光也不能伤它分毫?"他抬头,正好窥见那个白羽骑士锐光四溢的眼睛。他心里涌上一阵寒意,这眼神真是冷如冰霜。
白羽骑士座下的战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那原本凝在空中的弯刀,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挟着杀气劈了下来。燕磊避无可避。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一条黑色的影子斜扑而来,在白羽骑士的眼前一闪,复又掠开,"呼"的一下展开宽大的双翼,飞上九天。
燕兵们发出了响彻云霄的欢呼。白羽骑士的弯刀落在了地上,他右手死死捂住眼眶,鲜血不住地涌出来,他的一只眼珠,已被羽儿夺走了!白羽将军猛地拨转了马头,向着原野的尽头狂奔。所有秦兵都发现他们勇悍的上将军,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从眼前掠过,他们的意志也随之崩溃了。随着燕兵如狼似虎地反扑,秦军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所有的燕兵都在欢呼,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忘情地称赞着"神燕将军",可是燕磊并不太兴奋。他看着手中的颐光,微微叹了口气,眉宇间锁了一层忧郁。羽儿敛着双翅,停在他肩头,望着主人,似乎不明白为何打了胜战,主人却不开心。
忽然间,士兵的情绪更加沸腾了,有人指着临邑城头激动地喊道:"是岳帅!岳帅回来了!"千千万万的士兵们高喊着拥向城下,要争睹他们心目中的不世英雄。燕磊耸然动容,目光也投向城头。
果然是岳帅。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城楼上,俯视着他的士兵。鲜红的大麾从他闪闪发光的盔甲上垂下,衬得他的身形更加伟岸和高大。
"他就像一座山呀!"燕磊在心里默默地说,一瞬间心中那点不快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和所有的士兵一样兴奋,激动地高喊:"岳帅!岳帅!"他在心里,又忆起了长辈们跟他说过的——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岳帅刚刚击败来犯之敌。神色疲倦、浑身浴血的他,在城西的一角,发现了一个被军旗裹着的婴儿。岳帅举起这个婴儿,豪爽地笑道:"这是上天赐予我的孩子,也是上天赐予临邑的孩子,他从此姓燕,将来一定会成为燕国最勇敢的将军!"他的身世,别人跟他讲过了无数次,可只要一忆起,他的血就会在血管里沸腾。"我是燕国的孩子,我是燕国的将军!"他望着城楼上巍然而立的岳帅,仿佛感觉到他的大手就搭在自己的肩上,目光还是如十八年前的那般带着期许。燕磊在心里高喊:"我没辜负您的期望,我是燕国最勇敢的将军!"在千万道热切的目光里,在巍峨城头的岳帅,他的伟岸身躯与高大恢宏的临邑城形成了一个整体,他就是临邑,临邑就是他!
——岳帅不死,临邑不破,临邑不破,秦王难卧。
二、 墨门利器一盏盏金樽盛装的得胜酒饮了下去,令百战的将军们都有了醺醺之意。令他们醉的,似乎不仅是美酒,还有岳帅的盛情和殷切、勉励和嘉奖:"诸君都是国之柱石,岳某何幸,和诸位同守一城;燕国何幸,风雨飘摇之际,有诸位勇士在侧!"将军们身心俱醉了,岳帅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他们耳中回荡,那可是比任何佳酿都醉人呀!他们谢过了岳帅,迈着轻飘飘的脚步,离开了帅府。而岳帅呢,他卸去了威武的大麾和铠甲,斜倚在长椅上,原本英姿勃发的面容迅速沉郁了下去。
"过来,磊儿。"岳帅冲着站在大堂一隅,被特意留下的燕磊招了招手,"让我看看你。"燕磊走到岳帅面前,微微欠身:"岳帅,您万里奔波,身体还好吗?"岳帅一笑,说道:"我这把老骨头还顶得住。这次回燕都,太子殿下也很关心临邑,分拨了一万石粮草、一万支长戈、十万枝利箭,还赏赐了许多金银和绢帛。我这老骨头用不了,还是分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国家命运系于临邑,临邑命运系于我一身,太子和大王这么看重我,我只能鞠躬尽瘁了。我若能年轻十岁,秦人焉敢正视临邑?"岳帅的话里闪过一丝自傲,"还好,燕国忠勇果敢之士还有很多……"他灼灼的目光注视着燕磊,问道:"怎么样,神燕将军,今天是你打的第几个胜仗?"燕磊昂首答道:"第三十七个!"对于一个将军,这是多么显赫的光荣呀。"好!’燕有一将胆气豪,能使敌军心动摇。’这是敌人说的,他们都在惧怕你的英勇,和你手中的颐光宝剑呀!"岳帅高兴得脸上放光,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孩子的光荣不就是自己的光荣吗?
"神燕将军,你今天又斩下了几名秦将的头颅?"燕磊的脸一下子变红了。"怎么?没有?"岳帅有点诧异,说道,"我看到你的颐光刺中了那个秦将,我也奇怪怎么会让他跑了?"燕磊如实把当时的情形说了,又补充道:"秦人奇工精匠,我军远不能及,这确实是一大忧患!"不用燕磊多说,忧郁已凝在岳帅的脸上,他喃喃道:"战事不利是常事,跑了一员敌将也没什么,可兵器不利却不可不虑。连颐光那样举世无双的宝剑也不能刺破的铠甲……若是秦兵个个都身着此甲,那我临邑,那我临邑……"他的脸色突然一白,嘴角抽动了一下,右手忽然掩住左肋,将一碗茶碰落在地。茶碗"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燕磊吃了一惊,忙道:"岳帅!你没事吧?"岳帅宽阔的额头沁出一层汗珠,好一会才缓过颜色来,笑道:"我到底老了……"不等燕磊再问,他又正襟而坐,朗声道:"是宋忌吗?过来吧,我和燕将军都在等你呢!"一位黑服宽袍的少年走入大堂,向燕磊和岳帅行了揖礼。他年纪与燕磊相若,秀眉凤眼,面如冠玉,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岳帅笑道:"磊儿,这位是鲁国名匠宋忌,曾在秦营之中为役。你别看他一副秦人打扮,可是土生土长的燕人呢!"宋忌微微一笑,说道:"我随师父长卿子周游列国,早听说燕中岳帅的威名和神燕将军的风采。本来秦军攻燕,早该回国效力,可不料被秦军所俘,耽搁许多时间,家师也死在秦营之中……"说到这儿,他目光里迸出几点愤慨,"我逃出秦营,颠沛流离,一路被秦军追杀。幸亏遇到岳帅,否则,还不知贱躯埋于何处呢?"岳帅点点头,道:"宋先生言过了,我小小临邑与秦王的十万铁蹄抗争,还需要像宋先生这样的能人异士相助呀。" "我虽师承公输,其实仅承支流,对鲁工的研习只不过十之一二。身为工役匠人之流,哪敢承岳帅的厚望?"宋忌眨了眨眼,笑着说道:"其实岳帅雄才大略,方是燕国的救星。听说秦王于寝榻之上悬了三口利剑,一为齐,一为赵,一为燕。如今前两口均被摘去,惟剩燕国一口悬而不下。秦王每每目及,都忍不住咬牙切齿,以至夜不能寐。将军之威名,连秦王亦不能不惧呀!"若是平常,岳帅听到这番发自内心的称赞,也会露出畅怀的笑容,可今天,他只是眉峰动了动,缓缓道:"我这老朽之身,秦王有什么可怕的,这次回都城运送补给,不险些把老命送了吗?" "岳帅?"燕磊身子一震,吃惊地立了起来。岳帅手虚按一下,说道:"没什么,猎狗难免山上死,将军终得阵前亡。可是老天却不肯要我这老命,只可惜跟随我的神骑队那一百多名弟兄,都葬身在虎啸峡了!"虎啸峡位临秦境,是一条由山崖之间穿过的小路,狭窄曲折,险峻异常,却也是由燕都通往临邑最近的一条路径。"秦人忌我,早潜入燕境,在虎啸峡伏下了一支千人队。本来别说千人,就是一万人,神骑队也不惧,可谁料想,秦人使用了墨门的奇器——连环弩!
"那日天色昏暗、阴云四布。我看着那飞蝗似的箭,从四面八方疾飞而来。神骑队的兄弟们还没把刀拔出来,就接连中了数百枝箭……他们是真正的勇士,直到临死的一刻也没有躲避。可是他们应该像勇士那样死去,和敌人格斗流尽最后一滴血呀,为何他们的弯刀没能切入敌人的咽喉,甚至连敌人的样子也没有看清,就倒下了呢?这让他们怎么能瞑目?"岳帅的声音不住颤抖,虎目之中泪花闪烁。看这个悲痛的老人,真的很难把他和那个在城头伫立的英武睿智的领袖联系在一起。燕磊看着他,心也在发抖。
宋忌突然说:"岳帅,我想看看秦军的连环弩,能否应允?"岳帅一愣,随即露出爽朗的笑容。岳帅到底是岳帅,虽然眼角的泪花还在闪动,一瞬间,神色又变得沉着镇定、雍容大度:"当然,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侍从趋步而来,将一把弓弩摆在三人面前的几上。它的握柄比寻常的弩要小巧些,弓翅弯曲的幅度却更大,原本放箭的直木上没有刻箭槽,下端却多了一块枕木,不知用途。它似是用柳木所制,弓翅所用的却是牛角。在弩的前端刻了一行秦国小字:"吾箭捷兮若飞虹,吾箭利兮敌无首。"字迹模糊,已被一大块发褐的血渍所掩。弩旁还放了一把羽箭,每一枝都通体暗红,曾被鲜血浸泡。
宋忌一看见小弩,眼中立刻放出了异光,那是工匠见到良木、琴师见到美桐时的神色。他拿起弩,细细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用手轻轻抚摩。接着他将羽箭一枝枝塞进了弩下的枕木之中。燕磊心道:"原来那枕木就是容箭的暗阁,真是奇工巧制之物。"宋忌将弩递到他手中,笑道:"这是墨门遗留下的利器,我以为制造工艺早已失传了,想不到秦人已然掌握了。燕将军,你不妨试试这支奇弩,确是战场之上难得的杀敌武器。"燕磊接过弩,对于鲜新事物,他有着孩子般的好奇。琢磨了一会儿,手指已触到了枕木前端的机簧。他对准大堂旁的一根大柱,手指一扣,只觉眼前一闪,数道白光连成一道银流,"得得得",一串羽箭已钉在大柱上。他大吃一惊,手一松,那弩摔在地上,弓翅依旧"嗡嗡"震颤不休。
"燕将军,你坐骑如电,长剑飞虹,掠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但若敌将手中有此弩,你可有信心,能躲过这一阵快若疾风的箭雨?"燕磊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宋忌沉吟了一会儿,声音凝重了许多:"这种弩制造繁复,秦兵纵然使用,数量也一定有限。何况秦人能制,我亦可仿制,只是我对墨家之术所知实在太少了……"他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墨家九术,田、阡、植、药、毒、行兵、守虚、器、机关,这些变化无方、神妙绝伦的技能,大多已经失传了,而其中又以器与机关最为奥妙无穷,可惜呀!
"秦人兼并诸国后,四处寻访墨家后人和鲁工一脉,这种奇弩只怕是秦人巧匠所造利器的十之一二罢了。听说秦人按照墨家遗录,已造出专为攻城掠地所用的大型器具,除了攻赵时所用的云梯车,还有"山椎"与"飞巍"两样战具,据说威力之强,几可摧山震岳……昔日诸国君子皆看不起秦人,诸国之人皆看不起工匠,可如今,正是昔日胡狄秦人,用了工匠贱流的技艺,将自以为高贵的诸国一一攻陷。我辈之人,当为此一笑还是为此一哭呢?"也许是对形势的悲观,也许是自伤身世,宋忌那姣好的凤目之中,已尽是泪光了。
这番话说得太晦气,也太沉重了,燕磊觉得异常憋闷,原本得胜而归的兴奋和自豪早就无影无踪了。
"妖物!"岳帅怒视着那把小弩,脸色铁青。
三、 掘地攻城之后的几个月里,老天似乎再不愿收起那副阴霾面孔,连绵不断的淫雨似乎总也下不完。到了十一月末,寒流呼啸而来,鹅毛般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有时燕磊会放出羽儿,让它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飞旋,让它俯视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宽广无垠的原野和丘陵。临邑像是在茫茫雪原之上凝成的一个小黑点,似乎连人的寂寞也随之凝结了。
"你好孤单吗?"燕磊问着正舒展双翅的羽儿,羽儿深深的眸子也注视着他。一会儿,它鸣了一声,振翅而飞。回来时,带回一枝沾着冰雪,却开满嫣红花朵的植株。每朵花都尽力舒展着,鲜艳的花瓣在凛冽的寒风中怒放。燕磊把它栽进装满土的盆里,放在自己的床头。
十二月底,秦人发动了一次最为诡异的反扑——他们居然使用了一种可怕的战车,直刺临邑的心脏!
燕磊听到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岳帅府遭到了秦兵的奇袭!他跃上战马,让羽儿盘旋着向城楼上的守兵们示警。就在这时,骏马高声惊嘶起来,闪着恐惧光芒的眼睛注视着蹄下的大地——那被冰冻的土地,在一次剧烈的摇撼之后,发生了惊心动魄的龟裂!
燕磊脑中电般闪过一个念头:"是怨灵,死亡的千千万万秦人的鬼魂向临邑反扑了,他们对临邑的仇恨竟连死亡也不能化解!""轰隆隆",一连声的巨响后,裂土而出的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战车。它前端有一支钻头,依然在急旋,带着土沫横飞,后面是四只前爪,似钢如金,不住地挣扎摇动,使它那黑黝黝如甲虫般的身躯从冻土中钻了出来。燕磊的坐骑被惊得不住倒退,险些将他摔下来。士兵们都已聚集在一处,看着这从大地之中乍然出现、如死灵般的鬼车,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顷刻间,十余名秦兵从车中跃了出来,他们看见枪戈整齐的燕兵和坐骑上目瞪口呆的燕磊,也愣了——不是到敌军帅府中才破土而出吗?怎么迎面撞上临邑的守兵了?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使用这种墨门战车,操作起来还是太生疏了。
双方的僵持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燕磊头一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大喝一声,从惊恐得不肯举步的战马上跃落,直冲了过去。他的宝剑划过雪也似的白光,砍在秦兵的黑甲上,秦兵踉跄一下,却没有倒下。
"又是钢甲!"燕磊心中一凛。燕兵们也纷纷冲杀过来,可秦兵们晃了一下胳膊,一连串闪光的短箭如雨般飞出,燕兵立刻倒下了一大片。燕磊回剑一封,几十枝锋利的箭芒"叮叮当当"被剑脊挡在了地上。他顺势一划,秦兵手腕已经断了,机关弩随之摔落,颐光一闪,秦兵的头颅已被刺穿。第二名秦兵扑了过来,燕磊改用剑柄,猛撞在他的小腹上,他闷哼一声,弯倒在地,痛晕了过去。
秦兵惊惶着退开,一起发射羽箭。燕磊如电闪避,一转腕,颐光已从一名秦兵的眼眶中刺了进去。燕兵被燕磊的英勇感染,数百支长戈把剩余的秦兵围在中央。毕竟秦兵数量太少,一会就被越聚越多的燕兵淹没了。
燕磊对那架陷在土中的战车匆匆一睹,一纵上马。他的脸苍白如纸,汗水不住由额头滴下。没人注意他的左肩已被鲜血浸透了,那里深深插进了两枝短箭。他骑着骏马,没命地狂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了。
到了岳帅府的大门口,他才发现自己来晚了。帅府前的青石路,已翻开了两个怵目的大口,两具庞大诡异的战车正燃着浓烟,在裂口中"嗡嗡"轰鸣,帅府朱红色的大门也紧闭着。
他心急火燎地拍门,血已沿着他的手滴下。大门在他一触之下"吱吱呀呀"开了。燕磊径直而入,绕过照壁,就看见了迎面而立的岳帅。
一名秦兵飞了过来,他被一枝一尺有余的箭从前心贯到后背,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把他的身子钉在了雕着飞龙与麒麟的照壁上。岳帅双目如电,直视那名死后还睚眦欲裂的敌人。他的身躯英武伟岸,大麾随风翻飞,双臂雄健有力,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一群英气勃勃的帅府护卫正将他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央。
还有十余名秦兵正在和护卫们激斗,他们的连环弩已然用尽了羽箭,可他们的钢甲仍令护卫们无从下手。燕磊掠入战阵,他的颐光化成了一道道闪电,直往秦兵的甲胄与头盔之间的缝隙斩落。他的加入令护卫们声威大振,顿时占了上风。
不多时,秦兵已被诛杀殆尽。或许是对秦人攻城的仇恨,或许是对他们破土而出的恐惧,护卫们的刀剑依然不停往他们尸体上砍剁。连岳帅一声声"留活口"的喝令也听不见了。
"磊儿!"岳帅响亮地喊道,"怎么了,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像个上将军吗?"燕磊的心顿时放松了,岳帅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何等镇定,何等从容,他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实在太幼稚,太浮燥了。
清理完战场,士兵们全部离开后,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岳帅身子一歪,瘫倒下来。燕磊上前一步,扶住岳帅,这才发觉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岳帅的脸色灰白得吓人,他叹气道:"秦人妖器,竟可掘地而入,如此,计将安出呀?"抬了一下眼,又道,"城里其它地方怎么样?"燕磊道:"有一处也有秦兵破土而出,被我率兵剿灭了。"岳帅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受伤了?"燕磊这时才感到肩头钻心般疼痛,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说:"没什么。" "他们身着钢甲,攻入府中,连杀了十余名护卫,幸好宋忌上个月送来了特制的破甲箭,否则……"燕磊看着岳帅手中长箭,箭头要比一般的大上一倍,尖锐异常,紫光闪闪。他早听宋忌说,炼出了一种叫"铬"的金属,可以将刀剑的威力加大十倍,想不到今日真的派上用场了。
"磊儿,"岳帅咬着下唇阴沉沉地说道:"下令沿城墙每一里埋一缸,命专人看护,若有异响,立刻掘地以防!" "秦人攻入城内的战车名"墒伏",先有冲角,四周有巨螯,掘土而入,奔袭千里,势如破竹,确是依墨家遗术所造,幸得其法失之日久,秦人虽按遗法创制,毕竟不明用途,故而功亏一篑!不过……听说秦人的’山椎’、’飞巍’两样战具已打造齐备,正随十万赵奴一起运来。秦人又制战具"翼展",可送士兵离地十数丈,越地掠城易如反掌。"晨曦之中,宋忌将一把把闪着紫芒的弓弩送到城头守军的手中。那是他仿秦人弓弩所制,箭头加了铬。"此箭可以穿透十二丈外的熟牛皮,趁秦人新制战具运来之前,诸君当严阵以待!"他语气骤然加急,"真恨不得与你们同守城池,看着我造的利箭,如何穿透秦人的狗头!"
除夕之前一天,天气骤然好转,于是临邑的街道上行人多了起来。很多人开始在自家门口挂上一束涂了朱砂的旧谷。这是燕国的习俗,在年前挂旧谷,是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的意思。
燕磊走在街上,端着那盆羽儿带给他的小花。数天的调养,它已更加娇艳多姿,幽香沁人。他要把它放在城墙角的阳光下,让它沐浴那一刻的阳光和快乐。他觉得种花也不是很难,只要有耐心,时时浇水看护,它的美丽就会自然而然地滋长。"那么仇恨呢?它是怎么滋长的?"燕磊的心头蓦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突然"轰"的一声,西城门洞开了,一匹黑色甲马奔入城内。马上骑士浑身浴血,一头散发披在额间,六枝长箭从他的前胸护甲穿进,从他背后透出,鲜血就顺着马身滴答落地。
燕磊向前一步,扶住了他。那名骑士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是燕都的……禁卫……赵岩,车女……已奉钦命……送到,代我向岳帅……交令。"说完这句话,他的头立刻歪下来,再无声息。
洞开的城门之外又传来一阵清脆的蹄声,一辆六驾马车,朱厢垂帘,翠华扶摇,轻快而入。这下围观的人登瞠目结舌。那辆马车倒无异,只是拉车的竟是六匹木马,它们宽额高头,长鬃劲挺,四蹄如金,举步纵蹄,整齐划一,宛如活物;而那驾车的车夫,竟是一个木人,它高鼻方唇,身材英挺,穿着一件黑色短衫,双目用朱漆点了,凛然有神,手中握着一根长鞭,在空中不住虚挥,脖子与头颅随之有规律地扭转抬举,栩栩如生。
燕磊惊得目瞪口呆,他曾听宋忌说过,鲁国名匠公输班,技艺超凡入圣,曾造出木马木人,进退趋步,与活物无二,他只是半信半疑,想不到,这世上真有如此夺天地造化、收鬼神奥妙的物件。他按着剑柄,小心翼翼地接近。只见那六匹木马巍然而立,颇有良驹的威严与傲然,而那名车夫,也转过身子直视着自己。它没有双腿,腰肋以下就接在车架上。木马与车夫,身上都有箭伤,每处创口都深达四寸,创口处裂纹四布,有一箭正钉在车夫一对冷目之间。若不是驱车与拉车的都是毫无生气的死物,在进入临邑之前,只怕早已人亡车陷。
"上将军!"燕磊正在发愣,被这一唤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城头的宋忌正一脸大汗向下观望:"你快问问车中的人有无损伤!"燕磊点点头,看着宋忌一反常态,沿着城墙飞奔而下,觉着有些诧异。忽听得车厢中有人盈盈问道:"小哥,这里是临邑了吗?"他应了,车厢里一阵子叮当作响,好像一连串金铃碰在一起,又像乐师们在玉上轻击,清脆错落,颇为悦耳。厢中的人声音更加细腻委婉了:"我从赵境来,是岳帅发函邀我来燕境。岳帅他老人家可安好?"说话间,那车厢旁的竹帘轻启,一只素足落在地上,围观的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是一个螺发雪肤的少女。她着了一件宽袖的黑服,腰间系了些玉佩与流苏,鬓边插几支犀钗,红唇娇艳,粉靥晶莹,一对蛾眉淡扫,眉下的眼眸清澈透亮得像是两眼山泉。人们看见她,原本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懈了,对那奇怪马车的注意力,也转移了过来燕磊正愣着,那少女却注意到他头上的铜冠系有大红的穗子,吃惊地道:"怎么,你是上将军?这么年轻?"她澄若秋水的眸子注视着燕磊,让他不知如何措辞了。
满头大汗的宋忌已匆匆赶到车前,确定眼前的少女就是贵客后,急急一躬道:"学生宋忌,师承长卿子,奉命恭候先生多时。危城之中,未有迎礼可献,望恕罪。""你是鲁门中人?"少女的眼睛顿时亮了,说道:"想不到,在临邑之中,还有鲁工之人。"她望着宋忌,"你也年轻呀。"宋忌脸上一红,道:"学生年稚,对师门的技艺,所知不过一二,让先生见笑了。" "我姓车名挽,年纪不比你大,见识也未必越你,"少女笑道,"不必先生长先生短地叫,我受不起。"忽然间,她看见了赵岩浑身浴血的尸体,脸色苍白,身子一晃,惊诧地问燕磊道:"赵将军,他……已殉职了吗?"燕磊冲她点点头,两名士兵已走过来,将赵岩的尸体抬上担架,盖上白布。
"等一下,我有物祭赵将军。"车挽轻轻柔柔地说了一句,士兵停了下来。她一步步前去,将腰间一块玲珑玉佩解下,轻轻放在赵岩胸前。她的手指在玉佩上娑挲了许久,像在和一个好友作别。燕磊看见她眼里光华闪烁,却是一点泪水也没有,心中道:"她伤心,为何不哭呢?" "岳帅正在府中静候,请先生上车早行。"宋忌一边擦汗,一边恭敬地说道。车挽似是没有听见宋忌的话,她站起身来,看着士兵们把尸体抬走了,忽然回头望了一眼燕磊,说道:"将军喜欢养花儿?"燕磊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把那盆小花紧紧地捧在胸前:"我不懂花道,只是随便养养。" "这花儿有名字吗?"她好奇地问。燕磊摇了摇头。车挽似是有点失望,踏上马车,坐入车厢中。只听她轻轻一击掌,那木人车夫立刻极为利索地一扬鞭,"啪"的一声。四只木马一起举步,拉着马车平稳舒缓地向前驰去。宋忌也随之跃身上马,在马儿奔出几步之后,又回头对燕磊道:"燕将军,晚上来帅府,岳帅要与众将军们共庆除夕!"
四、 夜宴血光岳帅府中灯明烛红,流光溢彩,粉墙朱户,上下一新。一身戎装的将军们在大殿两旁的条桌旁正襟而坐。在他们面前摆满了醇酒美食,然而将军们都一口也未动,目光都有点狐疑地交错——秦人大军压城之际,岳帅怎么会有心思庆祝除夕?
而他们关心的焦点——岳帅,却迟迟没有出现,反是殿侧的客席首座上多了位淡装少女。她黑服轻束,盈盈而坐,手中玩弄着一只木鼠。那只木鼠灵若活物,能动、能止、能摇尾、能嘶鸣,还能爬到铜盘之中,偷叼水果一类的小食,这种奇工精巧的玩物自然引起多双眼睛的注意。
"这个小东西真是灵巧可爱,不知是什么能工巧匠所造?""天下之大,除了墨门,谁还能有这种技艺。" "注意那个姑娘了吗,她是今天才到临邑,听说她是墨家车流的惟一传人,是岳帅亲遣禁卫请来的贵客。""此女名叫车挽,先前被秦王囚在咸阳,是燕都禁卫一十八骑,冒死救出,又护送她来临邑的,十八骑也因此损失殆尽。" "岳帅请这么个纤弱少女来临邑,因何缘故?""你糊涂了。秦人用墨家之术,屡次攻城,我军几乎难以招架了,岳帅请墨门的传人来临邑,自然是要以墨家之术制秦人。秦人能用墨家,我们也能用,不过是工匠之流,有什么了起的,就看谁用得好,用得高明了。"众将军们窃窃私语着,更多的人还是满怀好奇地望着那只木鼠,啧啧赞叹:"确是巧夺天工之物,我们的工匠别说制作,大约连见也没见过。"忽然,一道旋风打断了将军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一只白色的隼如电般在案前一闪,双爪已经抓住了那只木鼠,随即展开宽阔的双翅,滑过屋梁,落在主人的肩上。这下子,满殿人都爆出了欢快的笑声,原本僵滞的气氛,也因此活跃起来。
燕磊脸像块红布。他就坐在车挽的左侧,看着她孤零零地玩弄着木鼠,满心想和她说几句话,却不知如何开口,谁知羽儿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它落在自己的肩上,还叼着那只木鼠,眼睛得意四顾,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车挽脸上也绽开笑容,说道:"好可爱的隼儿,你喜欢这只木鼠,就送给你好了。"燕磊窘道:"这只畜牲被我宠坏了,越来越不听话了。"车挽摇摇头道:"不必在意,如果有一天我造出的木物,能和将军的宠物一样勃勃生气、精神抖擞,我才真的是无愧于师门了。"这时府外传来一声爆竹,清脆响亮,接着如雨点般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炸响起来,顿时热闹非凡。一色玄衣的下人走上堂来,为将军们各端上一盘五色酥糕,上面加了许多枣泥和蜜饯。走到燕磊面前的下人一抬头,把燕磊吓了一跳,那人竟是宋忌。他双眉紧锁,手指在盘子下面递给燕磊一片竹简,竹简上写了一行朱红小字:"有变,汝护车女周全!"字体苍劲有力,正是岳帅的手笔。燕磊看了,冲宋忌点了点头,宋忌收起盘子,低头去了。燕磊的目光如电般在殿中一扫,心里揣测着岳帅话里的含意——有变?一颗心立刻怦怦乱跳起来。
只听车挽似是不胜感慨地说道:"在咸阳,我以为再也听不到年关的喜庆爆竹了。秦王囚我在宫中,逼我背写墨家遗录,否则就不给我食水,我宁死不从,秦王于是亲自见了我一次,他对我说,天下终究是秦国的,天下有才能的人终究要被秦国所有,你今天在咸阳,不得不听我的话,你就算逃出咸阳,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秦国的统治,他那双阴狠的眼睛直视着我说:’你逃不掉的,白日就是秦人的利剑,黑夜就是秦人的长鞭,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她的语气幽幽的,燕磊心里一动。就在这时,狂飙乍起,把车挽幽怨的语调和燕磊的心跳全压了下去!
首先发难的是六名侍女,她们正为右首的六名将军们斟上美酒,酒瓶挡住了将军的视线,由银瓶中倾出一泓红艳艳的醇酿,也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忽然之间,两名将军身子一直,头耷拉下来,咽喉间射出一道血箭,原来已被侍女从云鬓间拔出的细长银针刺穿了。
另外四根长针刺偏了,扎在了将军的胸铠上,四名将军阴沉沉的脸上没有一点惊愕,齐齐拔出佩剑,白光一闪,两名侍女已被砍倒!
左首的三名将军惊骇之余,纷纷拔剑起身,围住了剩余的两名侍女,但还没出手,就觉得后心一凉,四柄长剑刺穿他们的背甲,刺入了他们的心脏。他们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死不瞑目地倒下。
奇变突生,四名将军用带着同僚鲜血的利剑,削下了那两名侍女的头颅,然后跃过长桌,直袭向已被突变惊呆的车挽!一道剑光乍起,将四柄长剑的锐利尖端尽数击断了,那正是沉眉冷目的燕磊。他望了这四名将军一眼,开口道:"你们背叛了岳帅?"眉宇间的英气已逼得四个高大魁梧的将军低下头来。
"你们要杀车挽?你们要杀岳帅?"这掷地有声的一问,令四人的神色渐渐变了,由原来惊怒、愤懑、疯狂,变得无奈、惘然,最终流露出了一股深邃的痛苦。那一瞬间,他们手中残剑迅疾一转,往颈中一勒,动作有如接受命令般整齐划一,顿时热乎乎的鲜血喷溅而出,四个人像是四株被截断的白桦树般齐齐倒在了血泊里。
燕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顺手扶起了惊魂未定的车挽,觉着她小手娇嫩细软,冰凉凉的都是汗珠,不禁问了一句:"你没事吧?"车挽刚回过神来,"啊"了一声,说道:"他们死了吗?"燕磊说:"是的。"车挽握紧了他的手,低低说道:"他们为什么要自尽呢?"燕磊摇摇头,一时语塞。
这时岳帅出现了,他发出了豪爽宏亮的笑声:"叛国之辈,约定秦人,于交战之时开城门以降,终有这个下场!"当看到那三名睚眦欲裂、死不瞑目的将军时,目光略有停滞,随即又奕奕生辉,大声说道:"将四名猪狗不如的叛将拖出,尸身剁碎了喂狗,将头颅悬于城楼之上,让秦人知道,要想取下临邑,就得用性命来换,不要想靠一两个没骨头的软蛋成事!"侍从们鱼贯而入,将军们的尸体被拖了出去,大堂的石地被清水洗净,一杯杯美酒再度摆上长桌。岳帅举起一杯殷红浓醇的美酒,笑道:"诸君举杯共饮,以庆除夕,此一杯不仅与众位同贺,亦与我城外十万秦兵虎狼之师相庆。他们攻城一年有余,仍未能挫动临邑的一角,年关将过,且祝他们入鬼门关时,不会那么费劲!"在座的除了燕磊,还有五位将军,他们一直默坐不动、神色自若。直至听了岳帅的祝辞,才恍若复苏了,一起大笑,和着岳帅的语调,欢声雷动起来。
岳帅又举起第二杯酒,说道:"秦王发兵攻燕,以为不日可克,谁知他那号称无敌于天下的铁师,遇上临邑,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让他在千里之遥的咸阳,继续磨牙吮血发狂吧!"他接着举起第三杯酒,"秦人以为临邑难克,只是因为墙高沟深,坐断西北险要之地。他们不知道,临邑城那高不可攀的城楼、坚不可摧的城墙其实是由千千万万的性命成就,千千万万腔热血浇铸。只要临邑中尚有一个燕人,秦人的铁蹄就别想越过城门一步!"他的声音如飓风般在大殿中回荡,仿佛有无数嗡声嗡气的声音在一起应和着"千千万万的性命,千千万万腔热血……"将军们全都兴奋起来,三杯浓浓的红酒一饮而尽。醺醺醉意,鼓动着他们的太阳穴"嗵嗵"直跳,若不是怕失仪,他们早想拔剑起舞了!
岳帅似乎此时才发现了车挽,他擎着酒杯,满脸红光,满脸笑意地走过来,说道:"车先生,初到临邑,先让你见识一场宴前杀将的把戏,实在不恭得很呀。"车挽脸上泛起一丝潮红,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她伸手想拿起酒杯,却不小心将满满的一杯醇酿打翻在地,还是燕磊把自己的酒递给了她。车挽勉强举起杯子。
"之后临邑城的存亡安危,都要拜托给先生了。秦人奇技淫巧,总难敌煌煌大道,阁下是墨门遗孤,自当为本门争一口气的。"岳帅身形如山,与之相比,车挽显得更加纤细瘦弱了:"得岳帅错爱,自当遵命。"她的语音局促紧张,黑黑的瞳仁不安地四下乱转,或许是见到了燕国上下交赞的英雄,激动难抑的原故?
岳帅不以为意,转身走向燕磊,神情变得亲切祥和了:"磊儿,这次宴前你又立下大功,我没什么可赏你的,就以这一杯为敬,祝你在明年再为国家杀却几个蛮敌吧!"燕磊亦举杯,他心里也被岳帅的话弄得热乎乎的。饮了这一杯,他举目望向岳帅,心中没来由地一抖:岳帅的双目明如巨灯,双眉飞扬,白须根根劲起,无风自动,还是那么神武威严,可为何总觉着没有原来亲切呀?或许是那额头晶晶亮的汗粒令人觉得有点紧张,或许是那溅落在白须上的几滴殷红若血的酒珠,让人感到有些刺目……
岳帅走向主席,将手中杯抛在空中,大声道:"今日共欢,不醉不休,明日上城,再与秦人决一死战!"将军们笑声若雷,纷纷把酒杯砸在地上。燕磊却感觉一双冰凉的小手又挽住了自己,一个有若幽兰的声音在耳边说了一句不对题的话:"将军日后养花儿,定要让它离鲜血远一点。"
五、 器道相煎那四颗叛将的头颅在城上挂了一十四天,秦人再度攻城。这次,他们动用了传闻已久的"山椎"与"飞巍"。山椎车由十二名士兵推动,缓缓移到了骑兵阵形的前沿。这是一种高约五丈的战车,上设引杆、曲木、牛索,牵引着深藏在"椎仓"之中的"山椎"。有十辆山椎车被推送到部队的前沿,巨大的引角正对着半里之外的的临邑。
在每辆山椎车前方约一尺处,秦人放置了一个黄钢立柱,柱的顶端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石,大若车盘,闪闪发光。随着晨雾渐渐飘散,绚丽的阳光射在水晶上,将它映得璀璨生辉。忽然,水晶石射出的白光横扫了出去,在临邑高大的城门上映出一个明亮的光斑。十架山椎车的光束都聚在一起,光芒万丈,煌煌烁烁,好似一条粗若手臂的白虹,把半里之外的临邑,和秦国的威武大军系在了一起。
一个秦兵用手指在嘴里浸了一下,伸在空中,试过风向之后,向系着红色方巾的队长点了一下头。队长利落地把佩剑拔出,向临邑一指。
"轰……"一架山椎车庞大的车身一颤,猛地向后一挫,浑身积攒的蛮力瞬间爆发开来!一支"山椎"有如一条挣扎脱困的怒龙,带着无与伦比的速度和力量,向临邑的城门奔袭而去。它长约六丈,顶端装着刺角,两侧设有双翼,是以在被高速抛出之后,仍然能在空中滑翔,跃过护城河,以及城下燕兵们一张张被惊呆了的面孔,准确无误地撞在城门之上!
沉重若山的城门剧烈地一震,带动着整面城墙瑟瑟发颤。接着,山椎接二连三飞驰过来,在城门上发动了惊天动地的碰撞,十架山椎车此起彼伏地怒吼着,就像一队发狂的雄狮,向临邑宣泄着它们滔天的怒火。燕兵从未经过这种阵势,他们被吓坏了,乱作一团,许多战马惊狂地把骑兵摔在地上,四下里乱跑。忽然间,一颗银色的巨弹,在蓝天之上划过一道漂亮弧线,带着一条白灿灿的尾光,击在距临邑城头不足十尺的墙砖上。若是城楼再矮一点,那颗银弹就会直接落入城中。饶是如此,银弹已死死扣在了高耸险峻的城墙上。发射银弹的是秦军后阵的"飞巍",它的样子有如一只巨牛,车轮大小的银色弹子,从它脊梁上的仓口小心地放下,滚到尾梢,又被迅猛地甩上天空。有数十颗银弹撞中墙壁后无奈地滚落,可已有上百颗银弹狠狠地刺进了城墙的怀抱,就像是从城之上长出的累累硕果。
秦人的骑兵一律黑甲黑麾,他们面前和身后的"山椎"、"飞巍"惊天动地地怒吼,他们却军容整齐,哑然无声,惟有座下的坐骑,不时"咴咴"地喷着白雾。但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神色——他们是在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临邑高大厚重的城门抵受不住"山椎"连续不断的打击,"吱呀呀"呻吟了一阵,由顶端裂开了一道大口,并迅速地分裂、蔓延,随即四分五裂地坍塌了!那一刻,所有秦兵心里都闪过一个狂喜的念头——临邑破了!黑骑顿时倾巢而出,呼啸着攻入城内。与此同时,那"镶"在城墙上的银弹"格格"连声,上一层的银壳被掀开,脱落,一个个的秦兵从中探出头来,他们轻甲护身,如鬼魅般踏墙而上!
秦骑兵的铁蹄刚刚踏入城门,还没来得及欢呼,就忽然发现那城门之内又被青砖和条石砌出一座方圆约半里的内城,惟一的入口只可容一人,早被铁门封死。身后的门洞口轰然一声巨响,一道铁闸从天而降,已将他们的来路封死。五千铁骑就这样被挤进了这么一个窄小的铁笼子,骑兵们自相践踏,局面混乱不堪。
内城中那一道铁门忽然打开了,一辆小巧的车子缓缓驶了出来。它样子古怪,三轮之上没有车厢,只有一对金光闪闪的铜架。在驶出铁门的同时,两个铜架轻舒,如人的双臂一般徐徐展开,上面缀满了晶晶亮亮的小珠子。
琥珀色的小珠子依次落地,发出悦耳的声音,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动。接着,珠子"哧"的一声崩开了口,每颗珠子中又滚出十颗更加精细可爱的小丸子。骑兵惊奇地注视着这一切,那些可爱的小丸子已滚满了一地,终于有一骑,不经意间踩在了一枚丸子上——"轰"的一声,小丸子陡然炸裂,从中飞出了一蓬青白色的火焰,并极快地蔓延,吞食着秦兵的衣服,头发,肌肉……铁骑们避无可避,只能竭力挣扎、惨呼,撕心裂肺般的马嘶人嚎之中,"轰、轰、轰……"成百上千的小丸子络绎不绝地尖鸣着,就像一曲快乐的交响曲。
银弹之中奔袭而出的秦兵已经爬上了临邑的城头,他们手脚上束着用牛革所制的吸盘,临邑光滑坚韧的城墙对他们来说宛若平地,然而这次奇袭是要骑兵攻入城内的配合才可以奏效的。当第一名秦兵攀上临邑的垛口,他看见的是一排黑甲锃亮的弩兵和一枝枝闪着紫光的箭尖。他张大了嘴巴,未及出声,一枝羽箭飞驰而来,穿透了他的钢甲,特制的箭头在他的钢甲内爆炸,把他的身体和盔甲炸得支离破碎,在半空中有如一朵乍然盛开的花。
弓弩手们有序地发射羽箭,一排人的羽箭用光了,后一排人随即替换。他们的动作熟练流利,神色从容镇定,无数的羽箭冰雹般披洒下去。城墙上的秦兵们进退维谷、上下不能,只能瞪着一双双睚眦欲裂的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燕磊伏在郊野西侧的长草和荆棘之中,嘴里叼着一根草,他的黑鬃骏马也带着勒口默立一侧。身后是一千名精挑细选的勇悍之士,他们都卧在坐骑的一侧,杀气四溢的目光投射向十数丈外正护卫着"山椎"、"飞巍"的重甲步兵。
临邑的战况实在太激烈了,攻入城内的骑兵杳无音讯,而城墙上的奇兵正一个个浑身浴血地落下。"山椎"和"飞巍"还在不断发射,银弹里不再填人了,而仅仅用它攻击城墙;木椎不再对准门洞,而是用来撞击城楼上的弩兵。密集的打击掀起了漫天的尘埃,使得临邑像是一座裹在龙卷风中的孤城。
燕磊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一千飞骑有如一千枝被劲弩射出的快箭飞驰而来。奔在最前沿的一骑,手中握着一柄十字弩,略一瞄准,一枝长约一尺紫芒闪烁的利箭,已带着尖啸掠近。
"砰——"西侧铜柱上的水晶被射得粉碎,燕骑们掠过惊慌失措的秦兵,一个回旋,"砰砰砰……"十个铜柱上的水晶相继炸裂,"山椎"与"飞巍"完全失去了导向,山椎漫无目的地发射上天,又坠落地面,飞巍的银弹居然打在前沿的秦兵身上,将他们砸成血浆肉团。
燕骑回过马头,再度冲向秦兵,骑士们的脸上露出冷峻的微笑。一瞬间,短兵相接,白刃搏杀,血花从秦兵咽喉与胸膛处喷射出来,把燕骑的银甲与战麾也染成一片怵目的妖红。
这一仗打得实在太漂亮了!二千秦兵只一转眼就被斩杀殆尽。燕磊一人斩杀了五十余人,已觉汗湿重甲,力竭神衰,看见骑兵还在追击逃窜的秦兵,便扬起颐光,下令收兵。忽然间,近在咫尺的一团火光乍然爆开,一名正发出胜利欢呼的骑兵被一枝燃烧着的利箭射中。那枝箭竟有一丈长,骑兵从左肩以下的身子都被这一击炸飞了,溅开一片血肉淋漓的雨。旁边的铁骑惊惶不已,四散逃避。又有几枝火流星般的羽箭飞扑过来,一名骑兵躲闪不及,胸膛被炸开一个大洞。
"火磷箭是车挽密制的利器,想不到秦人居然掌握了,而且威力似乎更大。"燕磊脑中飞快闪过这一念。忽然身旁铁骑们都惊骇地大喊起来:"天哪!那是什么……妖兽!秦人会用妖术!秦人都是魔鬼……"燕磊按捺住坐骑的一阵惊嘶狂跳,回眸望时,他也惊呆了——从飞巍高大的躯干后面,正缓缓驶来一只可怖的怪兽。它身体要比牛马大上十倍,浑身黑光锃亮,前有冲角,后有尾梢,四只螯爪支撑着它巨大的身体,前端一只巨口,正喷射着火箭,后臀上一处开口,冒着滚滚白烟,这越发使它在昏暗的日头下像一只从地狱蹿出的怪物。
威力巨大的火箭从它口中射出,又有几名骑兵被射得人仰马翻。燕磊喝道:"骑兵后撤,用弩御敌!"众燕兵听令立时纵回马头,拉开圈子,一起发射羽箭。利箭如疾风骤雨般浇打在怪物身上,却被它青灰色的外甲崩飞,纷纷落下。怪物转过它笨重的身子,数十枝火流星激射而出,燕骑不得不散开躲避,阵形顿时溃乱了。
燕磊一咬牙,纵骑冲上,一枝火流星从他头顶掠过,燕骑们一起惊呼:"上将军,回来!"燕磊连人带骑,已冲到了怪物的四足之间。果然不出燕磊所料,怪物周身钢甲,腹部却有一木门,上面还有供人攀爬的把手。
燕磊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什么妖怪,又是秦人造的战车!",他纵身一跃,颐光已刺入了木门,他借此攀上车腹,胯下的坐骑长嘶奔驰而去。颐光把木门撬开一条细缝,燕磊趁势扳开一道刚可容人的入口,翻身入内。
车中昏暗一片,热气蒸腾,有两名秦兵,一名正在操控战车,另一名则发射火箭。大约是车内实在太闷热,他们二人都赤条条光着上身,连甲也未穿。燕磊攻进来时,一个秦兵惊呼了一声,刚要取挂在一旁的佩剑,颐光已经刺穿了他的后脑。另一名秦兵身形瘦小,虽然握住了剑,却吓得浑身发抖,燕磊冷笑一声,跃步上前,一剑扎向他咽喉。
这时车内箭口外火光一闪,把昏暗的车舱衬得突然一亮,燕磊忽然发现眼前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黑黑亮亮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他心里一沉,手中剑加速刺下去。那双眼睛里的光最后闪烁了一下,异常怨毒,仿佛要把眼前的燕磊攥住、掐住、按住,把他一起带到无边地狱去。
燕磊打了一个冷颤,发了一会呆,才想起来要制止这辆可怖的战车。可操纵战车的枢纽和曲杆十分复杂,他摆弄了一会儿,反把自己颠得头晕眼花。他回过头,注意到后首有一个银色大钵,热浪升腾,气息刺鼻,走过去一看,钵中沸腾翻滚着一种炽白的液体,闪烁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车挽提到过,墨家的木马木牛,以及各种攻战器具,皆用水银加沸驱动,果然如此,真是奇妙。"燕磊用剑刺穿了大钵,让那滚烫的水银激射奔流,他随即从入口一跃而下。战车如山的车身一阵子震动,又艰难走了两步,终于失去了动力,"轰"的一声巨响,翻倒了下来。
燕磊滚在草地上,听到燕骑们雷鸣般的欢呼,可这一次却没有往日的振奋和满足。他只觉得无与伦比的疲惫,他几乎不愿起身,不愿上马,不愿动一下。四周燕兵威力十足的叫喝,和秦兵凄厉不绝的惨呼,在耳中也失去了原有的感情色彩,倒像是十里之外传来的,空空洞洞。
秦人竭尽全力的一战,仍然遭到了惨败。他们一度自傲的机关战车,被燕兵窥实击虚,大破无遗。秦军锐气为之一丧,不得不退军五十里安营。
其后,秦人又以"风马"袭城,被燕兵用"冲椎"击败,十五辆"风马"俱被砸毁,秦人损兵二万。至四月中旬,秦兵以"火龙"袭城,但因用法不熟,十架火龙方位有误,火焰四射,自相焚烧。四月末,秦人以"翼展"于月夜飞袭临邑,四百架翼展随风而入,有一百架跌落城头,余三百架攻入城中,却被从城墙上飞来的"磁枭",如影随形地追击,最终一一击落。五月末,秦人以"墒伏"攻城,以五百人为一辆,大举掘地而入。时逢大雨,墒伏陷入泥中不能自举,二万秦人竟被生擒活捉。六月开始,秦人攻势暂止,他们又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沉默、沉默。
六、 白骨功勋"上天佑我临邑!佑我燕国!"满面酡色、身心皆醉的岳帅举杯向天,将酒泼向城下云集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地大声宣称着。夜色之中,他的身形越发显得威风凛凛,"秦人屡败于临邑,已无计可施,不日定会移师而退。秦人锐气已失,士气尽丧,我军趁势而追,定能大胜。秦王幽居于咸阳,暴虐无道,我等兴义师挥军横扫,定要将此贼从一统天下的美梦里拽出来,万唾其身,以雪诸国破灭之恨!"将士们饮着醇香的美酒,听着岳帅气吞山河的宣言,兴奋得不能自已,一起高喊欢呼、一起歌唱、一起把盛满美酒的金杯抛上天空,使得红色美酒洒落时,像是下了一场殷红的雨。许多酒水飞溅到羽儿的身上,它"嘶嘶"低鸣,不安地振着翅膀。燕磊面前也有大樽的美酒,他只饮了一口,却再也喝不下去,只用手拂了拂羽儿被酒水沾湿的翅膀,低声问道:"羽儿,怎么了,你不开心吗?打了胜仗了,你为什么不开心?"羽儿转了转脖子,冲着城头上的岳帅"嘎嘎"叫了几声。在微红的月光下,岳帅的身影被极度放大。"岳帅多像神呀……我们有这么一位统帅,难道不该高兴?"燕磊微笑着说。忽然,一个醉得手舞足蹈的人晃悠悠斜扑过来,一头栽进燕磊面前的酒樽里,弄得酒香四溢,酒花飞溅。
四周醉醺醺的将士们都大笑鼓噪起来:"哈,宋先生醉了,醉得要淹死在酒里了!"那人抬起头来,喷出几口酒水,可不正是宋忌?只见他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直捣咸阳,杀死秦王。岳帅就是神灵!我们跟随着他老人家,我们就是被神灵庇佑的神兵,秦军纵然有千千万万,也不足为惧!"此刻的宋忌双眼火红,披发乱襟,双颊深深凹陷,一脸的酒水滴落,早没了一贯的温文儒雅的风度。燕磊吃了一惊,连忙搀起他,说道:"宋先生,你喝醉了。"宋忌醉眼迷离,看见燕磊,依然狂乱地笑道:"上将军,你今日又立下了大功吧,你杀了多少秦兵秦将?哈,没一千也有八百吧。不过……"他用手指指自己,"你不如我,你不如我——你一人一骑,再过神勇,一次也不过斩杀百余,可我造的"火轮车"、"火磷箭",一次杀秦兵何止万人?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的功劳是你的十倍呀!"未等燕磊答话,他又用双手举起那硕大的酒樽,高声道:"我等追随岳帅,得益甚厚。我宋忌原本不过一个匠人,可自从与岳帅相谋,也成了英雄了!这都是岳帅神佑英明的结果……他老人家,只要发一下威、瞠一下目,秦人就不战自溃了;只要他老人家一声命令,那些刀枪剑戟,就会自动飞过去,把秦人头颅一颗颗斩落!"他那荒唐不堪的祝辞和尖声尖气的声音,使他这段发言显得诡异怪诞,乍一听来,令人心里有些发毛,可在这种狂欢喧闹的亢奋场面下,谁也不觉得有异,兴奋的将军们反而发出了一阵潮水般的喝采。宋忌顺势将一樽美酒满头满脸一浇而下,这豪爽举动自然又引来了声声叫好。
"先生!"燕磊劈手夺过酒樽,抛于地下,将宋忌拽出混乱的宴席。直到走到冷清僻静的地方,从街口吹来的几缕寒风刮在宋忌脸上,他才微微抬了抬头,清醒了一点:"上将军,不要扶我,我还没醉。"说完这句话,他立刻低头,吐得一地狼藉。
燕磊笑道:"还说没醉,都醉成这样了,就算高兴,也不能这么喝酒啊。"宋忌抬起头,失神的目光在燕磊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我高兴?呵,我是高兴!我凭墨家遗术和鲁国工巧之术,可以和秦军对峙了。每一枝铬箭,每一杆铬戟刺进秦人胸膛,就像是我亲手施为的一样。那两万秦兵,不也在我所造"机关弩"的威逼之下,缴械而降了吗?哈哈!"他说着、笑着,泪水却迅速涌了出来,从他因为笑而向双颊拉伸的嘴角滚落。
"先生!你疯了吗?"燕磊摇晃着宋忌。宋忌脸色忽然涨得绯红,他咬着牙,似乎想竭力阻止泪水继续滴落。他突兀地说了一句:"人都死了。"燕磊一怔:"什么?"宋忌缓缓地道:"二万秦俘……都死了。"燕磊如遭雷击,疾声道:"岳帅不是说暂行拘押,待上报燕都,再做定夺的吗?" "哈哈哈,燕都的高官显贵哪有工夫管这些秦人的死活!二万秦兵,一夜坑尽,我就在侧。他们命令秦兵自行挖坑,再威逼他们跳入坑内,扬土掩埋,有几个不甘心的跳起来,立刻被弩箭击杀!二万秦兵,手拉手拥成一团,无声无息,看着土一寸寸落下,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直到没顶……"他忽然俯身于地,手指疯狂地抠着地上的土粒,嘶声道:"大地呀,你为何不说话,你能承受住那么多日夜哭泣的怨灵吗?那里面不仅有秦人,也有赵奴,可能还有燕人呀!为何要让我在侧啊?"二万秦奴,居然一夜之间尽数坑杀!燕磊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岳帅的……意思?"宋忌点头:"岳帅说,这两万秦俘不好处置,容易骚乱,何况城中给养有限,也难以供养,不如杀了,以免后患。"燕磊无语了。宋忌忽然长身而立,声音有如水浸般的冰冷清晰:"上将军,我师从长卿子,学习机关之术,为的是利民以便。如今到临邑,为岳帅、为燕师打造战具,杀人无数,你且看我这双手,这双原本只会造车制轮的手,是不是沾满了血?"他惨白纤细的手指如树根箕张。
蓦地,耳边传来一阵雨点般的马蹄声,六匹快马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为首的黑衣骑士呼哨一声,六匹旋风般的骏马骤然止步,将宋忌与燕磊围住了。一瞬间的惊愕之后,燕磊沉着地问道:"是岳帅有事召我吗?"黑衣骑士扫了他一眼,目中寒光闪烁,激得燕磊心头猛地一跳,伸手按住了腰间的颐光。"岳帅散宴时不见宋先生及上将军,还有车挽先生,心中不快,遣属下来问,上将军可是身体不适?"燕磊一怔,这才忆起,岳帅说过宴散时要封赏的,只是那场饮宴已让自己失了兴头,对于封赐也没什么兴趣。而岳帅,在自己离席之时,不是已经醉意醺醺了吗?怎么还能在数千人的夜宴之中发现有三个人缺席?
"是宋先生醉了,我送他回去。岳帅回府了吗?""岳帅已经回府了,他老人家喝了很多酒,心中似乎却并不痛快,故而遣我等来寻将军。"燕磊心中突起警觉,沉声道:"岳帅有什么吩咐?""上将军的封赐,估计将军不会稀罕。宋先生功高,封赐什么,岳帅也没想好。车先生赐品在这里,请上将军带给她。"黑衣骑士说罢催动马蹄,从鞍上取下一只长盒,伸手递给燕磊。
盒子颇为沉重,燕磊只手接过,手陡然一沉。"呼"的一声,对方黑色的大麾有如一股黑瀑般飞扬而起,那一骑一闪而过,其余五骑铁蹄乍喧,已从四周疾电般插向中间的宋忌。黑衣骑士的骏马前蹄几乎踏在宋忌袍角,却又如铜浇铁铸般地止住了冲势。
"岳帅在城头敬酒,见先生醉后忘形,恐生意外,故遣我等送先生回府,请先生上马。"黑衣骑士阴沉沉说了一句,一骑旋即伸手来拉宋忌。蓦然,一条人影斜刺里掠出,一剑掠过。六名铁骑的手都悬在腰间剑柄上,手指关节处各有一线血滴,溅落在地。燕磊站立在六骑的中央,面如铁石,右手扶着刚刚惊醒又吓迷糊了的宋忌,左手捧着那长盒,盒上开了一处缺口,有一颗镏金的果子"叮当"滚落在地。他的颐光还静静插在腰间,似乎压根没出过鞘。燕磊淡淡道:"你们回去吧,宋先生由我护送回去,你们尽可向岳帅交差。" "劳烦上将军转告车先生,后日秦使来到临邑,岳帅请车先生准备机关战术,届时要与秦人斗术!"黑衣骑士冷冷丢下这句话,吆喝一声,六骑相继奔驰而去,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车先生,这些珠宝是岳帅所赐。岳帅说了,先生身系临邑安危,这些薄物,实不能抵先生功劳之万一。"燕磊说完了这段谢辞,就等车挽说上几句回谢的话。可车挽只是微笑一下,将一盒珠玑放在一边,轻声道:"岳帅身子好吗?昨日夜宴,我没出席,只是因为你们太闹腾了,我又不会喝酒……唉,岳帅年纪不小了,酒确要少喝一点才是。你也要少喝些酒,将军醉了,怎么上阵迎敌呢?"车挽轻柔地说着,手指间那柄精巧的小刀左削一下,右挫一下,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对精巧的翅膀,她唇间露出欣慰的笑意。
台子上已经放了一排翅膀,形态各异,有的双翅箕张,有的翅翼敛收,有的在自若地振翅,有的双翼张成一条弧线,似是正在天宇间无牵无挂地翱翔。
车挽又切下一块黄木,飞快地雕琢起来:"将军,昨晚玩得快活吗?"燕磊摇摇头,说:"我不太会喝酒,何况这些天来也喝得太多了些。""呵,那是我想错了,我以为大凡将军,都是要喝得红光满面、东倒西歪才叫痛快。以前我在赵国的时候,大伙就是这样,越是战事紧张、大伙越是痛喝。一边喝,还要一边唱歌,说是这样就能不怕死了。" "你也喝过酒?""怎么没有?"她眼波一闪,微笑着道,"我和师父一起坐在护城河边上,那是数九的冬天了,城头上白雪皑皑,护城河都结冰了,城中却灯火通明。大伙都知道明天就要与秦人拼死一战,过了今天就未必再有欢乐的机会了,就起劲地欢笑,起劲地唱歌。师父喝得大醉了,跳到护城河上狂歌乱舞,又把酒瓶扔给我,逼我喝了两口。那酒劲大,我只喝了一口就觉着浑身都像烧着了,也忍不住跳到护城河上,和师父一起唱起歌来……嗯,将军会唱歌吗,那种一听就让人能欢笑起来,忍不住想跳舞的歌?"燕磊摇摇头。
"那天师父就唱了一首歌,我听着听着,借着酒劲,快乐得像就要飞起来了。有一句,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师父唱得好极了,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传过来,像是许多玉石和金钟交织起的动人心弦的颤音一样。大伙听了一起叫好,很多人也跳到冰面上,和我们一起唱,按着节奏起舞。我不会唱,只跟着轻轻哼,师父看着我的样子,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叫桃之夭夭,比歌中唱的还要好看。’师父又说,’你长大了,不能总是摆弄木工机关了,要想着找一个对你好的人……’"忽然间,车挽脸上一红,旋即停住了。那个少年将军,前额宽阔如砥,古铜色的面庞带着青春的朝气;两条眉毛浓得像是妙笔的匠人一撇一捺勾勒出来的;那双瞳仁,像两潭波澜不惊、墨玉似的湖水;坚毅的唇角写着一些执着,还有一点憨厚。他居然没发觉车挽的失态,依然孩子气说一句:"嗯,你师父后来怎么样了?" "第二天城破了,秦人攻入城中,将师父和我一起带回了咸阳。那里已经集中了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秦王要在一统六国之后,在咸阳盖一座雄冠天下的宫殿,要让六国的王公贵族,都见识他的功绩和伟业。可他找到我师父,却是要我们替他制机关战具,去攻打未就范的诸国……师父不从,趁守卫不注意,用自己的头发悬梁了,我本来也要死的,可守卫赶回来,一剑削断了我的头发……"车挽细白的指尖一颤,一块木片被意外地削飞,这下木料再也雕不成翅膀了。一怔之后,小刀又飞舞跳动起来,嘴角还是带着恬静的笑意。燕磊想,她明明在伤心,为什么不愿表现出来?她是不想让自己的伤心感染到别人吗?"明日,秦使要来临邑,说是奉了秦王的召令,以沙盘为战场,以垒石为城郭,要与你较量机关战术,若燕国获胜,就不再攻打临邑,你有把握吧?"车挽觉着眼前一暗,一个阴森森的面孔乍然浮现,一个声音已被她逃避了千百回,现在又如一根细细长长、冰冰冷冷的针狠狠扎透了她的心:"你逃不掉的,白日就是秦人的利剑,黑夜就是秦人的长鞭,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随即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我能赢,只要秦人还没掌握机关术的最终杀器。不会的,他们不可能掌握,即使掌握了,他们也不敢使用……"燕磊看见她的神色,还以为她是害怕了,又说:"我当然不会让你一人冒险,我会在旁边保护你。"车挽清如流波的目光微微一转,又专心雕起手中木器,但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脸上也发起烧来。她有意无意地转移着话题:"昨日饮宴,你们喝了什么酒,让小宋都醉了?"燕磊笑道:"是葡萄酒,味道甘美,香气诱人,宋忌大约是太高兴才贪杯的吧。""就是那种又红又稠,颜色像胭脂一样的酒?有机会我也要尝一尝!"燕磊微笑,刚要答话,车挽突然将手中的木器塞在他的掌中,咯咯笑道:"好了,你看像不像。"那块木料已被她雕成一个人像,身材高大,铠甲负身,手中握着宝剑,肩上立着一只鹰隼,燕磊顿时也笑了起来。
七、 校场争锋雾从夜色刚刚褪尽的天宇轻泄而下,笼罩了整座临邑。飞舞的大旗之下,一队骑士缓缓入城——坚守了近两年的临邑,终于迎来了秦人马蹄。
岳帅的大幌设在校场之南。燕磊护送车挽来到校场。那个清秀娟美的少女一直躲在车幔之中,用小刀不停地雕着。拿出来给他看时,都是一对一对的翅膀。"这是信天翁的,这是鸽子的,这是鹤的,这是鸬鹚的。"每对翅膀都精致细腻,栩栩如生。燕磊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刻这么多翅膀,她用银铃似的声音,带着调皮的语调说:"我喜欢翅膀,我总是想着,如果我有一对翅膀,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都可以一下飞回家去。"燕磊一下子笑了,这时听见岳帅在唤他,就疾步过去。
岳帅咬着下唇,目光闪烁不定。燕磊凑过来,他轻声问道:"与秦人斗术,事关临邑的安危,她可有什么制胜的绝招?""这个,末将不知。"岳帅的门齿在下唇上咬得更深了,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听说,墨门攻防机关中有一种利器,威力之大,匪夷所思,无论敌人兵力有多强,刀枪有多利,都可在弹指之间灰飞烟灭。不知她掌握了没有?"燕磊一愣,来不及思索就脱口说道:"若有这种利器,车先生不早造出来护卫临邑了么?" "嗯……是呀……"岳帅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突听校场之外有三声号角空落落地响起,是秦使的队伍即将入场了,于是他摆了摆手,燕磊旋即回身走向车挽的车驾。燕磊对正走过来的秦正使匆匆一睹,忽然间觉得脑中像是被烧红了的针扎了一下,刺心的一疼,冷汗立刻从掌心里涌了出来,沾湿了手中剑柄。
那个瘦骨嶙峋的秦正使,脸色腊黄,双颊深陷,两颚被宽大的头盔遮挡,更使本没有多少肉的脸有如一颗骷髅头一般,尤其可怖的是他的右眼,没有眼珠,只是深深的一个黑洞。这张面目似曾相识,直到肩上的羽儿惊叫了一声,他才忆起,这不就是在颐光剑下逃生、被羽儿啄去眼珠的那个秦将吗?
羽儿的惊嘶传到秦正使的耳中,他那只好眼的眼珠转了过来,一下子就泛起了光:有些惊异,更多是欣喜。燕磊伸手拂了拂正瑟瑟发抖的羽儿,别过头去,不再去看秦正使那副魔鬼般的尊容。他快步走到车厢旁,对车挽说道:"秦正使到了,你下车来吧!"秦正使的马这刻刚刚跃过燕磊的身边,步向校场的另一边,他的黑色的长袍,闪亮的佩剑,一晃而过,从他锋利的白牙之中隐隐约约喷出一句话:"飞燕将军好,你还记得我吗,还有我的眼珠?"燕磊冷冷一笑,按住颐光。此时太阳早已经驱破了雾气,滑向了天空的中央。火辣辣的光线,如亿万条炎流扑向地面,一场决定一座城市命运的豪赌即将开始了。
又一声号角响起,岳帅沉郁地点一点头,一名校尉起身,朗声道:"燕国与秦国,斗机关术,以日落为限,双方匠师,各出奇术,一方胜而止。"校场的西侧,早垒起一座"临邑",其城形、方位、攻防设施,皆与真城一般无二,只是体形要小上百倍。所有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到这座模拟城池上,临邑甚至整个燕国的命运将与它荣枯与共,这恐怕是战争史中绝无仅有的吧。
秦正使左边的侍从打开两只黄木长箱的翻盖,呈现出来的是一具具摆放整齐、密密麻麻的机关模具,它们一些是木制,一些是金属的,还有一些镶了水晶和宝石,做工之精美,机巧之玲珑,实令人叹为观止。他的手指也如面容一般的枯瘦如柴,在一排机关上不停地抚摩,似是还未确定首先用什么器具,同时他的那只好眼冷冷地盯着车挽,等待她的反应。
车挽感兴趣的还是手中木器,在又削掉了些棱角,锉掉了毛边之后,他信手把这只木器交给了燕磊,低声道:"你把它放在城池前面。"同时秦使的侍从也将十二具小车摆在了校场上。那车辆大小与稚鸡相若,下有四只立爪,前有四根长长触须。一放在地上,立爪随即动起,十二辆车灵活地在地上运转,每辆前端触须,都不住地颤动,相互之间频频接触、纠缠,宛如十二只牙尖齿利的甲虫,在校场上轻快地来回穿梭。燕磊在一旁看得清楚,那十二只小车的周遭,都伸缩着锋利的刀刃,战场上使用,于百万军中穿插,只一下,就可将人割得身首异处。
十二辆小车在校场上的运行忽然一滞,长长的触须颤动了一阵,每辆车子的身子突然一节节拉长了,原本如甲虫的小车,骤然有如十二条长蛇,电驰而发,疾刺向校场另一端的"临邑"。最前端的两条"长蛇"顶端已伸出了一对大钳,犬牙交错,黑光闪闪,小车身侧的茧式甲壳忽然间展开,随着两旁校尉惊异地"啊"声,四股黑色的水花"噗"一声急泻而下,在校场上飞快地流淌、扩展开来。那些黑色的水花其实是数千上万粒黑色的颗粒,十二辆小车急喷出的黑粒,有如一道瞬间爆发的黑色洪流,冲着临邑席卷而去。
最前沿正急奔着的两辆"长蛇",身子骤然一缩,弯成了弓形,接着陡然又增长一倍,两辆车已经离地而飞,长长的躯体有如一支支游弋的长剑,一瞬间已扎在石城之前的"木墩"上,扎得木屑飞扬。后首的十一辆战车,更如十一道闪电,跃过"木墩",直刺向临邑的城墙。
潮水般的黑粒滚滚而来,它们聚拢在一起,相互撞击,尖嘶惊鸣,声势惊人,无异于沙场之上千军万马的嘶鸣与喊杀。忽然间,"咔啦啦"一阵急响,"临邑"城前的"木墩"如磐石般震荡了一阵之后,陡然爆裂。在座的群将都觉眼前一亮,一道惨白色的弧光一闪,千万缕银白色的激流喷射而出,在半空中疾驰的"长蛇"被它迅疾无伦地一扫,瞬间燃着了莹白色火焰,熊熊燃烧着从半空中落下。十二条长蛇,有六条被白色的"银链"扫中,剩下六条,在即将被击中的一瞬间,从"胁"下生出两只长翼,薄如蝉翅,盘旋而上,在空中急速地兜起圈子。"银链"垂了下来,碰撞在地面,分裂了、粉碎了,溅起一股银色的风暴。
银浪与黑浪交织在一起,疯狂地撕扯、纠缠着,被推上浪尖的黑色颗粒,渐渐处于弱势,它们一颗颗四分五裂了。惊人的是,它们在分裂的同时,都飞溅出了水花,滴滴如雨般打在地上还在苦痛挣扎的同类身上。校场边的一些将官们忽而惊叫起来:"哎呀!这是什么?" "是血!是血!""那是活物吗?怎么会有血?"燕磊脸上也被溅了一点,热乎乎的,他顺手一抹,手上就是一条殷红刺目的痕迹。他心里一跳,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唱歌,声音不高,咬字却很清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些血也溅在车挽手中还未成形的木器上,她依然恬静地笑,手中刻刀顺着血迹一刀刀雕了下去,这样看来,仿佛每一刀下去,就雕出一道血痕来似的。
校场上的局势已经明朗。黑色的浪花已变成了红色的潮水,又从校场的两旁退得干干净净,银白色的触须,一瞬间也凝固住,幻变成了千丝万缕的水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石城依然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代替着临邑继续着不败的神话。
秦正使咬了咬牙,手中的箱子又开了。箱子一开,光芒万道,从中飞出了一蓬黑色的"蜻蜓"。它们个头挺大,双翅黑亮,蜂拥而上,在天空中交织成一条硕大无比的黑龙,"呼"的一声,奔袭下来,带动一阵黑色的飓风。校场上那些虬枝陆离、千姿百态的水晶枝子,被那黑风一袭,都碎成了一片片的水晶片子,有如一颗颗闪光的宝石碎片似的。周围的将士们看见那道黑色的旋风,就觉得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四面八方的煞气与鬼魅都汇集在一块了。黑云袭向临邑,发出一阵"啪啪"的急响,如同一千个迅雷在急不可耐地敲打临邑的城墙。
"叮叮叮"一串疾响,一溜金色的珠子从车挽的手中弹了出去,一线射上天空。如同亿万金色的小刀飞旋着,急切地分割着那条黑龙。"轰、轰、轰……"黑色的鳞片如雨般洒落,那条黑龙已四分五裂。
秦正使手中机关器不断地抛了出去,大若车轮的"螃蟹",小若隼鹰的"飞蛇",张牙舞爪的"凤凰"与"虬龙",有着两支触须、眼如铜铃的"白虎",吞吐着烈火的"角牛",在校场上咆哮着扑腾撕咬。车挽毫不示弱,抛入校场的金色珠子跳跃起来,变成了威力十足的弹头,如狂风骤雨般击打了出去。校场上阴霾更浓了,像是不断变黑的一潭死水。校场两旁的将士看得五官俱动,六神皆迷,只有燕磊,目光只放在车挽一个人身上。
——她在伤心,藏在骨髓里的伤心呀!临邑和燕国、岳帅与燕军,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她身上,压得她不堪重负,压得她劳神乏力,压得她只想从心里哭出来。她在痛心呀,每一样机关,都是杀人的利器;每一次战争,都会牺牲掉无数条英勇的性命。她痛得皱紧了秀眉,好似手中的刀每刻一下,就是在她心里狠狠地剜了一下……
秦正使开始咬牙切齿了——他的机关战具正纷纷溃退。他尖利的白牙切入他的下唇,咬得鲜血淋漓,他已经按捺不住怒火了!秦王一怒,流血浮标;正使一怒,又将如何?
八、 大好河山眼见秦人的机关节节败退,很多人都叫起好来。秦正使蓦地长身而立,翻着惟一的一只白眼,发狂般笑道:"我奉秦王之令而来,不仅要取下校场之上的临邑,亦要将校场之下的临邑握于手掌之内!"说罢,猛地一举足,将身旁的箱子全部踹翻。狂风乍起,人人觉得眼前一暗,天地日头都不见了,股股黑流升腾而起,把整个校场都席卷于内!
岳帅怒吼:"拿下秦正使!"可他的声音刚出口,立即被大多数人的惊呼淹没了。"啊,那是蜂针……长蛇!还有蜈蚣……蝎子……"一些人被呼啸而来的飞箭射得血肉横飞,一些人被尖齿利爪的怪兽按在地上,又咬又撕,还有一些人浑身爬满了黑压压的小虫,直往五官和口鼻之中死钻。
车挽身子一晃,一头秀发被风吹散了。忽然,一条怪模怪样的虫子飞纵过来,她踉跄地一让。一道剑光掠起,那条蜿蜒扭曲的虫子已被钉在了地上。年轻的将军沉着如常,只是虎目里带着一丝焦急:"车先生,我护你离开!"车挽瞧见燕磊清澈闪亮的瞳仁,以及瞳仁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感情,忽而觉得心里一痛,脸色更是苍白:"离开,去哪?"燕磊一愣,脱口而出:"去哪都可以,我护在你身边,你不愿意吗?"车挽伤心地一笑:"我能逃到苍天覆盖不到的地方吗?"燕磊怔住了。她手里又握了一块木头,手中小刀轻轻一旋,刻、雕、削、剃,又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燕国将军被她雕了出来,它手持利剑,脸上充满了无所畏惧的神情。
"呼",它被抛在空中,一下子淹没在黑色风暴之中。忽然间,那原本黑得失却了日月星辰的天空不那么暗了,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映射出来。那如狂风肆虐的机关怪器,也渐渐收缩、急速回撤,它们当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闪电般斩刺、冲击。
那一大团黑已经凝聚成一道洪流,和手握佩剑的木偶将军不断碰撞,炸出一团又一团或青或白的光芒来,映得整个校场十分明亮。
岳帅被亲随骑士护着,一步步踏到校场边上,目睹校场之中黑煞与木偶将军之间的拼杀。他的双眉拧着,脸色青中泛红,那双原本慈祥亲切的眼睛,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紧张,他的嘴角歪着,流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拿下秦正使!格杀无论,杀!"岳帅阴森森的声音,竟引得燕磊打了个冷颤。六名黑甲骑士,响亮地应了一声,旋即飞奔而去,与秦正使的侍卫们拼杀起来。
燕磊没有动,他站在岳帅与车挽之间,手握着颐光。也不知为什么,他对岳帅原本的敬意和亲切感都一扫而空了,他总担心让岳帅和车挽面对面。好在岳帅全神贯注地看着校场之中霹雳电闪般的拼杀,没有留意到他。燕磊向后伸出手,想握住车挽的手,却握了个空。
"岳帅,你在骗我,是不是?"车挽冷不防幽幽说了一句。岳帅一惊,目光触到她的眼睛,忽又避开。"你说,秦正使已掌握了机关器术的最终利器,要我早准备,其实你是在骗我,秦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握机关器术,你这么说,是让我务求必胜,而使用’刑天’,对不对?"燕磊一惊:"刑天?"只见岳帅身子一震,说:"我身为燕国大将,镇守临邑,声威赫赫,当者披靡,骗你干什么?你的机关器术不过是机巧工具,又有什么值得我骗的?"车挽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从我第一天听到你的威名开始,你就在骗我。一个困守孤城的元帅,以个人之力抵挡秦人虎狼之师,心底里怜惜六国的无辜性命,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心底慈和的老人……我天真太过了,我师父被赵王骗了,我又被你骗。我本就不该相信这个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时代里有什么英雄存在……你们都是为了名利、为了天下、为了你们用尸骨累积起的功勋!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件工具罢了,明知道违背墨家禁令,制造’刑天’,将酿出滔天大祸,可你们还是逼我。还有宋忌,他也被你骗了……"燕磊一惊,道:"宋先生怎么了?"岳帅惊诧地望着车挽,道:"你怎么知……"话刚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当即停住。车挽流不出眼泪的瞳仁中分明闪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光,说道:"你若不以死逼他,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刑天?他是燕人,年轻得像刚盛开的桃花,你也下得了手?你说秦人是鬼魅、是恶魔,其实……你又何尝不是?秦人杀人和你杀人又有什么分别?我在赵国制造机关器杀人,和在秦国制造机关器杀人有什么分别?"她有如无主的鬼魂一般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忽然间向天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苍天呀!你为何要把我生在这个疯狂的时代里,为何要让我去学习机关战术,为何要逼得我去杀人呀?苍天呀,你要逼得我发狂吗?苍天呀,你是不是也发狂了?"苍天之上乌云翻滚,忽然,一道闪电映白她恬静秀美的面容。燕磊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觉得心都揪起来了:"她伤心到极点了,她早就伤心到极点了,她哭不出来,是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正要上前扶住她的臂膀,忽然发现岳帅眼中射出了阴森杀气。
"铿——",岳帅充满怨毒、骤然刺出的一剑,被燕磊的颐光截住,直激得火花四溅。岳帅凝剑,沉声道:"磊儿,你让开,让我杀了这个妖女。"燕磊望着岳帅,大声道:"岳帅,她无罪呀,为何要杀她?"岳帅咬着牙道:"她已掌握了’刑天’,那种可毁城灭国的邪器。若落在秦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二人还在对峙,忽听校场之侧传来一阵鬼魅般的尖声嘶喊:"杀!杀!杀!为何不杀!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杀杀杀!六国的山河还在分裂,还在碰撞,不杀尽六国的人,不收尽六国兵器,如何能杀出一个铁箍一统的万里江山?"说话的是秦正使,他每喊一声杀字,就凌厉无伦地劈出一剑。六名黑衣骑士被他劈得摇摇晃晃。为首骑士挥剑反击,他竟一跃身,以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姿势跃过骑士们,身子如风筝一般飞向校场,从满口尖牙之中,又喷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杀"来。
一瞬间,正与木偶将军猛烈对撞的黑色风暴拔地而起,带着一种无比的愤怒和怨恨,直向岳帅席卷而去。秦正使的身躯如一条饿急了的鬼魅,从狂云乱涌的黑瀑之中穿了过去,也扑向岳帅。那个为首的骑士紧随其后,大麾飞扬,一柄银亮的长剑已刺入他的后背!
秦正使去势丝毫不减,在鼻梁就要撞中岳帅的鼻梁,牙齿就要啃到岳帅的嘴唇时,燕磊的颐光也从他的前胸刺了进去,两把利刃,几乎在秦正使的身体里会师。秦正使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蓦地抬头,他那黑洞洞的眼眶里,突然就射出了一记浓厚如夜色的光!
燕磊觉得眼前白影闪了一下,车挽秀美娟丽的面孔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如同一张工笔素描的画儿,嘴唇微一挑,带出一个轻轻的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黑亮的瞳仁倒映着一个惊愕的燕磊。那都是一瞬间的事儿,她的笑容立刻僵了,眼中的光芒渐渐退却了。那黑色的迅光,已变成一根黑色的长矛,从她的左胸狠狠穿了过去!
燕磊的头"嗡"的一下炸开了,他觉得无数风暴在自己的胸膛里扫荡,心脏在发疯似的跳动。他的耳边又响起秦正使发狂的笑声:"哈哈哈哈!那个妖女死了!那个妖女死了,我不负使命了,秦人的鲜血没有白流,秦王的宏图大志终于可以实现了。一统的六国,完美的江山版图,哈哈哈哈!"一条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乍现,他仅剩的那只眼珠便钻心地一疼,瞬间天地就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接着,一柄冷冰冰的长剑在他颈上一割,他那颗头颅承载着满满的疯狂与兴奋,飞上天了!
"羽儿!"白色的隼展开白色的双翅,如同一只自由的精灵,在蓝天之上飞翔。然而天色旋即黑了,黑色的狂风像是亿万根愤怒的黑发,夹杂着尖锐的啸声,从苍天之上飞流直下。岳帅眼前一暗,感到那一股黑色的风暴之中,似乎纠缠着无数个长舌紫目、青面獠牙的魔鬼,是燕人、或是秦人、还是赵人……都吼叫着向他索命。狂风卷飞了头盔,一头华发披散开来,他惊骇地张大了嘴巴,眼看就要被风暴淹没了——忽然,在一旁被燕磊抱着,已经奄奄一息的车挽鼓起最后的力气,猛一击掌!
站在校场之中的木偶将军突然挥剑在喉,毫不迟疑地一横,它的头颅断了,颈中有一股殷红的汁水,喷洒在空中,竟奇异地幻化成了一朵朵缤纷怒放、摇曳生姿的花!
——桃之夭夭……
花散开了,无数的花瓣变成了红色的急流,千线万线,飞缠着那阵黑云。飞旋、舞蹈,似乎还带着轻快悦耳的"叮当叮当"的乐响,黑云被它渐渐舞散了,天亮了,日头出来了,金色的光线又投向大地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殷红的花瓣变成了红色的雨水,从天幕之上淅淅沥沥地落下,落在燕磊的头上、身上,他伸开手掌,掌里落了几滴。它像红宝石一样晶莹,像鲜血一样浓艳,而比宝石晶莹、比鲜血浓艳的,是一个伤心的少女沉积心里的泪水!燕磊抱着车挽,觉得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无论抱得多紧,也无法感到她真实的存在。她眼睛已经闭上了,燕磊觉得心里疼煞了,可偏偏一滴眼泪也没有,莫非自己的心也碎了,所以再也哭不出来了?
燕军将士们交换着不知所措的眼神,岳帅也从惊愕中恍悟过来,上前一步,轻声道:"磊儿,你没事吧?"年轻的将军木木地看看岳帅——那个老人的样子悲愤交集,满头华发混乱地搭在额上,显得又憔悴又伤心。他没有说话,抱着那个死去了的少女,缓缓向前走去。将士们一边地让开道路,一边轻轻唤道:"神燕将军,神燕将军,我们又胜了,秦王又败了……"他只是充耳不闻。直到身后老人唤道:"磊儿,你要去哪里呀?"燕磊抱着车挽,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苍天覆盖不到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九、 临邑之殇惊雷激起亿万条疾电,在苍穹之上劲舞,千万条雨点,猛烈地击打在临邑城头,溅起一片灰蒙蒙的水雾。在水汽蒸腾之中,有一位年轻将军,肩头落着一只白色的隼儿,静静地伫立着。
在他的身旁,一个巨大的轮盘正被树立起来。它是用黄铜所制,大轮盘套着小轮盘,层层叠叠共有十数个,在轮盘的中央,有一颗水晶珠子,发着淡淡的白光,在暴雨激打、电闪雷鸣之中,与脚下这座藏青色的城市一般的诡异狰狞。
一些士兵汇集在它周围,兴奋地议论:"终于造好了,费时费力了三个月,总算没有白干……""岳帅他老人家高兴极了,还亲自给它取了一个封号,叫’神威刑天大将军’呐……""呵……真有那么威风八面?""何止,听说这是墨家最终的禁器,威力之大,无可比拟,可以将秦人百万之师,一举全歼。""哈,要真那么厉害,击溃了秦军,我们就真能过上太平日子。"年轻的将军静静听着他们的议论。他对肩上的白隼轻轻问道:"羽儿,刑天终于造成了,我们终于可以击败秦军了,你不开心吗?"白隼敛着翅膀,静默无声。忽然,一道闪电击下,遒劲的电流击在轮盘的顶针上,外围最大的轮盘像是受到了什么激发,随即开始旋转。
"转了!转了!成功了!"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燕兵们惊喜的呼喊,外侧的轮盘一转,内侧轮盘也随即旋转。轮盘每小一号,速度便增加一倍,所有能量都被急速转动的轮盘集中在中心的水晶石上,使得水晶石的光芒陡然暴涨。
一名满脸是水的燕兵匆忙奔上城楼,对那个蓦然失神的将军说道:"神燕将军,我们整理车先生遗物时,又发现了一张图纸,你看是不是’刑天’上的零件?"年轻的将军接过图纸,展开看了一眼,禁不住浑身一颤——那是一张羊皮,上面只绘了一对白色的翅膀,似乎正要跃纸而出,飞上天宇。"我喜欢翅膀,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都可以一下飞回家去……"他的心一缩,闭上眼,一下子就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
轮盘越转越快,内侧水晶的白芒已经大如月轮,还在不住暴涨。一瞬间,白光吞没了内侧轮盘,又向外侧的大轮蔓延,两个黄铜支架似乎承受不住白光的重量,"咯吱吱"扭曲了,渐渐开始熔化。燕兵们惊恐起来,大声喊道:"神燕将军,情况不好了!"将军回过头来,那倔强的脸上,已经淌满了滚烫的泪水……
"轰——",巨大的"刑天"倒塌了,那璨如月轮的白光如水银一般铺散开来,有如一千个太阳一起爆炸,"轰——轰——轰——",近在咫尺的人瞬间有如水汽一般被蒸发了。白光迅速席卷开来,像是亿万条愤怒的鞭子,临邑的城墙、房屋、街道,都在震颤,在它狂烈的冲击下,全都四分五裂了。白光又深深扎进了大地,不断地爆发,像是要把这座坚不可摧、有如墓碑的城市以及它的根基之中那千千万万的血肉、白骨,也连根拔起……
坐断东南、固守西北的临邑,秦王心中的尖刺,在那个风雨之夜,有如烧透的牛油红烛一般闪烁了一下,便灰飞烟灭了,从苍茫广阔的大地上、从千年沧桑的历史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三年之后,燕灭、齐亡。雄才大略的秦王,站在了长城之上,他极目四方,将这壮丽的山河尽收眼底,欣喜若狂。可他的佩剑和长鞭却没有闲着,强制统一度量衡、文字、车轨,为了让那铁桶一般的江山能千秋万载地承继下去,他收天下之兵而铸鼎、焚百家之书而禁言,阴沉的目光将山川大河的每一个闪着异端光芒的角落都不放过,墨家机关之术,除了车辆制造之法,遂尽数失传。
然而,天下一统,机关尽废,却仍未能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