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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照寺

作者:郯城

楔子

子时,夜黑如墨,星月无踪,晚秋的萧瑟浸凉了沉睡中的苏州城。江南名园金鱼塘座落于幽深水巷之中,几乎占据着城南半爿之地,但见飞檐斗拱、高墙深宅无不彰显着主人豪贵奢华的境。天下皆知金鱼塘财力冠绝四海,当世四大钱庄排名前三甲的京城‘泰盛隆’,山西‘千斗鑫’以及两湖‘万晟阁’都只是其名下的生意分号。更有骇人的传闻说,朝廷十万大军西征的粮饷皆借贷于金鱼塘。

一盏气死风灯点燃在金鱼塘府内正中心的挽风亭上,照亮了一张神情凝重的面孔,见其年纪约三十许,两颊乌青,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珠深深陷入眼窝,整张脸透出森森鬼气。江南的秋天并不寒冷,此人身裹重裘,头戴皮帽,全身却在瑟瑟发抖。他便是金鱼塘的当人鱼龙舞,自十五岁便执掌了偌大的业,十几年间披星戴月周转逢迎使得道逐岁兴隆,世人只知鱼富可敌国,这其间的辛酸艰涩又有谁怜?

凝眸之间似是牵动了心事,鱼龙舞望着满庭秋色不禁长叹一声,可就这一声长叹却引得他弯腰抚胸咳嗽不止,似乎每声咳嗽都化作一把钢钩撕扯着五脏六腑。

“公子,外头秋凉露重还是早些歇息……”管鱼忠不知何时已躬身在侧轻轻叮嘱道。

鱼龙舞强忍住痰嗽摆了摆手,道:“今晨是你去迎的客吧?”

鱼忠点头道:“倒也奇了,一个是权顷朝野的皇族贵胄锦王爷,一个是手握天下兵符、威震四海的铁胆公爵,居然在同一日各遣亲信来为各自的独子提亲,就算咱小姐芳名远播,此事也有些蹊跷了。”

鱼龙舞哼了一声道:“铁公爵与锦王爷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始终不分胜负,都缺个好帮手,放眼天下怕也只有咱金鱼塘值得他们煞费苦心,此番联姻其心昭然啊。”

鱼忠粲然一叹道:“如此,岂不苦了小姐?”

鱼龙舞道:“我倒听闻那小王爷与少公爵都是一表人才的人中龙凤,人品势未必辱没了小夕,更何况与两的任一方结好,都足以令金鱼塘的实力如虎添翼。”他抬眼往自己胞妹的闺房望了望,道:“可怜小夕还蒙在鼓里呢吧?”

鱼忠面露惭色道:“此事早已满城风雨瞒也瞒不住,午时左右老奴自作主张托小姐的乳母去探问过了,据称小姐只是羞涩一笑,说全凭少爷做主了,看来小姐终于懂事了。”

鱼龙舞面色骤变,惊道:“不好,小夕的性子你如何不晓得,她若是大发脾气哭闹一番便好了,而今不露声色的怕是要逃婚!”

鱼忠道:“老奴也想到此节,早已命人四面戒严,料想当无大碍。”

鱼龙舞紧锁双眉摇头道:“怕是已晚了,小夕的易容功夫是我亲手传授的。”

鱼忠大惊失色道:“老奴失察,罪该万死,这便率人去追……”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三日后便是吉日良辰,若提亲的两登门时还寻不回小姐……”

鱼龙舞眼色怪异地道:“随便找个替身敲断两条腿,拔掉五颗牙,就说小姐骑马时摔伤了身体!”

“那京城来的两位会不会……”

“我只有一个妹妹。”鱼龙舞深深吸了口气,表情犹如吞下了一把炭火。“若是他们不满意,就将他们葬在太湖!”

的腰身弯的更低:“公子宅心仁厚,太湖的风水好着呐。”

一 鱼大小姐

‘吱呀’一声,金鱼塘后巷打开了两扇板门,从门里驶出一部牛车,马灯的微光照亮了覆满青苔的墙壁。车上并排载着四只高大的木桶,外壁虽然擦拭的干干净净,桶内却泄出一股呛鼻的骚臭味。想必是大户人惯用的粪车,一般只在深夜时分出工。

瘸腿老苏打从懂事起便随父亲为金鱼塘干这桩差事,一直到眼花耳聋的今天,此刻正步履蹒跚的牵着缰绳,满脸堆垒的皱纹透着力不从心的疲惫。

人影一闪,老苏面前已多了两个负手而立的汉子,四目雪亮,像秋风般扫视着老苏的人、牛和车。盘查进出这道门槛的人,是他们反复无休的使命,一晃已有二十年了。

老苏习惯称他们为老左和老右,因为老左始终出现在左侧,而老右则喜站在右边。老苏曾听府里人说,凭此二人的身手若能放任江湖早已跻身高手行列扬威成名了,却偏偏窝在此处看守黑寂的后门。

老苏卑微而怯懦地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碧绿的鱼形竹牌,恭恭敬敬递过去。老左接过来仔细察看一番,老右则不顾扑鼻的恶臭掀开粪桶逐一检查,绝不会错过任何一处细节。

最终,两个人对视一眼,挥手示意老苏离去。木轮槛槛,车轴间的涩耳摩擦重新回荡在长夜之中。注视着老苏引着牛车拐过巷口,老左打了个呵欠道:“老苏在金鱼塘做了一辈子吧?”老右感慨道:“我们难道不是?祖孙三代都为金鱼塘而活,只不过,我们是看门狗,他是掏粪工!”

老左百无聊赖地问:“老苏是不是镶过一颗金牙?”老右懒洋洋地答:“金牙镶在左牙床第六颗位置。”老左忽然暴跳而起厉声道:“刚才老苏的金牙不见了!”两个人目光交错,神情大异。老左吆喝道:“你速回府禀告总管,并放信炮通告城内‘暗桩’!务必拦住此人!”语毕人已跳上墙头便要追赶。岂料老右也跟了上来道:“论轻功我快你半步,还是你去禀告总管吧?”老左怔了怔已面露尴尬之色,守卫失职岂是小事,纵然不被责罚,一顿臭骂是躲不过了。

二人一时僵在当场,忽听老左道:“老苏好赌成性,把那颗金牙当了换赌资说不定,府内的几十个‘暗桩’哪个不强过你我,至今不见有动静必是咱们多疑了。”老右迎合道:“正是,若说有人敢假冒老苏私入金鱼塘?除非这胆子肥得长了毛!”两人一唱一和已将此事敷衍而过。却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们俩的胆子也不瘦,居然懂得推诿脱卸,看来我有治不严之过了!”大总管鱼忠不知何时已立身门口,面沉如水地盯着他们。

二人险些惊得从墙头跌落,浑身抖若筛糠地齐声道:“奴才该死,这边去追寻盘问回头再向总管请罪!”衣袂轻响间已走壁而出,眨眼便没了踪影。

鱼忠待到二人身形隐没,忽然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双手在面上轻轻一揭,鱼总管的面孔消失无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明眸皓齿、弯眉绛唇的俏脸,她便是金鱼塘的大小姐――鱼小夕。

京城以附庸风雅为生的‘秋月阁’曾广为搜集天下豪门望族的女子,历时五年撰成《名花录》,鱼大小姐在“十大名门淑媛”中仅次于皇室的一位金枝玉叶位居榜眼,致使近年来向金鱼塘提亲的王孙贵族、世子弟一直络绎不绝。只是这位大小姐虽长在深闺,却养成一身江湖心性,任凭提亲者世多么显赫、人品如何卓越,却从不肯应允,再加上鱼龙舞爱妹如掌上明珠,不忍小妹过早出阁,便一直拖延至今。

然而女孩儿迟早是要嫁人的,这一回鱼龙舞已打定主意,由不得她再使小性,似乎只有逃婚才是上策,更何况那纷纭动荡的江湖岁月她翘首盼了不知多少年,此番借逃婚为名终于可以出来闯荡了。

老苏很快就会被追回来,刻不容缓间鱼小夕迅速甩去臃肿的长衫,摘下垫足的木跷胡乱卷做一团丢在阴沟里,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放在门槛上,却是一颗金牙。方才他假扮鱼总管强行将老苏的金牙拔下,便是为了能引起守卫的怀疑好调虎离山,毕竟脚踩木跷破绽太大,岂料险些被那两个蠢才坏了大事,他日必定禀告大哥打得他们屁股开花。

今夜的行动虽有罅隙但总算大功告成,鱼小夕再不迟疑,长身而起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二 厉氏双杰

鱼大小姐的首个目的地是枫晚渡,太湖之畔的小型商埠。她虽自幼生长于苏州却久居深闺,只有每年四月十四才能在众多保镖的护送下出一次门,经枫晚渡乘船到对面的福济观“轧神仙”逛庙会,故此也只识得这条路径。不过太湖水域发达直通长江,要想逃离苏州府这无疑也是条上策。

到达渡口时,湖面忽然起雾了,雾气渐渐漫上陆地,方才还清晰可辨的码头,刹那间白茫茫一片。太湖周边向来多雾霾,只不过,今夜的大雾来的太过汹涌。雾和黑夜一样,总是隐藏着未知的事物,令人心怀未知的恐惧。

枫晚渡很久之前是水军营寨,虽然废弃多年,但是渡口尚有一处保存完好的百丈灯楼,现今改做了泊风酒楼,生意颇为兴隆,夜晚灯火不眠,只要盯着高处的明灯,绝对不会失去方向。而爿下此处做生意的正是金鱼塘。

她本来打算偷偷随便溜上一条停泊的小船,不管它驶向何方,先捱过了明天再说。岂料渡口丝毫没有往日船只穿梭的繁忙夜景,耳边只有波浪拍击堤岸的涛声。大雾凝而不散,浸湿了的衣衫教人浑身湿重的不自在,似乎只有到泊风酒楼暂作歇息,待得天明雾散再做打算。

未出苏州府便如同未出金鱼塘,何况这酒楼还是本的生意,可鱼小夕还是向那灯火通明处走去,丝毫不担心露了行迹。

鱼大小姐自幼娇生惯养的自然难习苦功,却对一些拈轻弄巧的江湖伎俩青睐有加,七岁那年便缠着鱼龙舞或躬身亲授或另择名师加以指点,天资聪颖加上兴致使然,于易容、口技、听音、闭息、藏匿等诸般巧功夫多有精研,如今已不逊于一流的江湖术士。只见其从百宝囊里随意取出几件物什或涂或粘逐一敷在脸上,原本吹弹可破的脸颊于瞬间变得干瘪黝黑、皱纹密布,颌下黏上花白的山羊胡子已变做一位年近古稀的老汉,再用一顶从府中下人住处偷来的破毡帽遮住满头青丝,多利的慧眼怕也难以辨认。

就在她隐约看清泊风酒楼的金字招牌时,湖畔忽然起了变化,借着被大雾吞噬的黯淡光束,恰好看到一艘大船徐徐靠岸,旋即从中驶出一队车马,很快大船和马车又都被涌动的雾气掩盖。鱼小夕心头一喜,疾步迎了上去,若能搭上这艘顺风船何愁脱逃不成。可让她顿足的是,靠岸停泊的大船片刻不歇已经起锚,眨眼间驶进了混沌的迷雾之中,丝毫没有留给她靠近的时间。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在逐渐淡漠的雾气中由近及远,鱼小夕终于看清了逐次经过的车马。

前后一共十辆,马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车身是坚实的黄梨木,车厢搭着竹棚,苫着草席,货物用麻布团团包裹,所载之物极其沉重,马车显然经过了特殊的加固,随着道路轻微颠簸,压轧着路面槛槛作响。鱼小夕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马车居然没有人驾驭,而且似乎每部马车都载着一口棺材。车队慢慢爬上斜坡,依次转上了凤栖桥,自行驶向她方才来时的笔直大道。

鱼小夕正自纳闷着,猛然又听到了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蹄声又重又急,几乎能想象出蹄铁敲击青石板迸出的火星。鱼小夕心头大惊,只道是里派来的追兵这么快就赶来,连忙四处张望藏身之处。

可此刻雾气已淡,在灯楼的灯光之下,周围情形一目了然,有三名骑士风驰电掣般驰上码头,三人盯着远去的商船神色焦躁不安,随即他们便发现了码头拐角处的鱼小夕,掉转马头飞奔而来。马上三人两长一少,满面风尘,袍子上满是尘土,鞍镫、马腹凝结着厚厚的泥渍,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年纪大的两人并驾齐驱,须发斑白都已年近五旬,看相貌仿佛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想必是孪生兄弟无疑。马鞍一侧各挂着一柄大刀,锃亮的熟铜吞口,红漆刀鞘烫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厉’字。

春秋江湖馆所编撰的《春秋侠义鉴》,历来都由金鱼塘独自资助。主持春秋江湖馆的是一帮德高望重的武学史,――记录的是历年来江湖豪侠义士们热血沸腾的英雄传奇,择优载入籍册昭告天下。江湖人无不梦想着有一天可以登籍入典,成就一世侠名。鱼小夕自幼便学渊源,更兼熟读历年春秋侠义年鉴,对江湖近百年的奇闻轶事了若指掌。故此人马未至,鱼小夕凭其身上装束已认出这前面两位年长者便是是享誉关外的厉氏双杰,大哥名唤厉定远,孪生胞弟叫厉定遥,只是二人相貌酷似,难以辨认孰为伯仲。

勒马断后的少年人身着玄色劲装,生的浓眉大眼,一对虎头双刀斜插在背后,端的是英气逼人。鱼大小姐久居深宅阅人无几,骤见这跃马纵横的江湖男儿竟已看的痴了,芳心乱跳已微生爱慕。

直到厉氏兄弟中一个操着浓重的关东腔问道:“敢问老兄,方才有没有见到一条大船靠岸?”鱼小夕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三人登时喜出望外,厉氏兄弟另一个性情颇为暴躁,急道:“船上可有卸下货物?”

鱼小夕压着嗓子道:“几个外来的小子太没礼数,莫非关外的人都是这样问路的?”听到这种阴阳怪气的音调,三人对视一眼,先前说话的那人想必是胞兄厉定远,见其面上一晒已甩手下马道:“我等只因要事在身一时乱了礼数,老丈恕罪!”鱼小夕板起了面孔,活脱脱一个尖酸刻薄的古怪老头,嘻笑道:“算你知书达理,懂得尊敬老人……”

胞弟厉定遥复又激声道:“有没有看到马车去向?”

鱼小夕声调比他还高,哼道:“难道我是瞎子?看你贼眉鼠眼的……哪里来的野人?倒是后面的小鬼还有点人样子!”厉定远咳嗽一声,用目光制止胞弟的发作。抱拳道:“在下关东厉定远!这是胞弟厉定遥!”

鱼小夕手捻假胡须,沉吟道:“关东厉氏双杰素有侠名,以一套‘合意无双刀法’威震关外,说的就是两位?”

厉定远会意一笑:“先生果非常人,道上朋友赏脸,咱们正是辽东厉氏不成器的两兄弟。”鱼小夕眼角扫着后面的英俊少年,问:“那小白脸呢?”

“乃是犬子厉松。”厉定远追问道:“劳烦老丈相告那马车驶向何处?”鱼小夕不以为意地道:“怎么?马车是你的?”一旁的厉定遥瓮声瓮气打断寒暄:“俺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乃关乎江湖命脉的大事,老人莫要再戏弄了。”厉定远惟恐兄弟冒犯,急忙截口道:“看先生也是同道中人,最近江湖屡有怪事发生,不知先生可有耳闻?”

鱼小夕漠然地摇了摇头,她刚刚逃婚出来如何知道江湖新近之事,只是以厉氏兄弟的名声所为的必是侠义之举,急忙往身后一指道:“马车拐上了凤栖桥。这条街道上共三条巷子,最终汇聚于朱雀道!只要快些赶,一定可以追得上!”“多谢!”厉山抱腕作别,三人催动骏马风驰电掣般狂奔而去。

看着三人的背影,鱼小夕双眼放光,一份好奇之心驱使她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全然忘了自己尚且逃婚在外,里随时都会遣派人马来寻她回去。

三 冥王鬼眼

铜元街,十三巷两侧大多是低矮的老宅子,墙壁覆满了厚厚青苔,浓密的爬山虎占据了整片屋脊。巷口左起第九,门匾用工整的楷书写着‘田宅’二字。

漆黑的长巷里忽然传来九快五慢的十四下敲门声,半晌才传出应门之声:“此地无门。”敲门人身形臃肿,声音嘶哑对道:“高朋满座。”门内之人不紧不慢问道:“烧去了多少?”敲门人低声道:“七百六十五两四钱三厘二毫一分心思。”“吱呀”木门应声而开,微光映出开门人死灰的面孔,高高吊起的三角眼、蒜头鼻,阔而翻卷的嘴唇,赶夜路若是碰见这副尊容胆大的也吓死了。

门外的马车鱼贯而入,约摸半袋烟的功夫,木门重新紧闭,院落再度陷入了黑寂之中。对面隔街的房脊上,小心翼翼的露出三双眼睛,三条身影伏在屋脊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哥,是这里没有错,棺材都自前门运了进去,看来那老丈不曾诓骗我们。”左侧的厉定遥声音有些颤抖地道。

居中的厉定远摇头道:“方才那老者性情怪异举止乖张,焉知不是对手的前哨,或许里面已设下埋伏等着咱们入瓮呢。中原藏龙卧虎,毕竟非关东一隅之地可比,万万不可轻敌!”

那少年厉松忍不住道:“管他们是何方妖孽,凭咱们厉的刀法怕过谁?”厉定远皱眉道:“松儿,你速去巷口守着,若是一炷香之内我们不去找你,你立即飞马去找恩公报信,别忘了说一句厉的两把老骨头无缘再向他报恩了。”

此语一出已添了分萧杀之意,厉松脸色揪紧,声音呜咽地道:“不,松儿要与父亲、二叔并肩作战。”“混账!”厉定远低声嗔道:“恩公有事相托是看得起我等,纵然万死亦不足惜,可厉就你这点骨血,难道你想我绝后?还不快去!”厉松泪水夺眶而出,有心再争执几句奈何父命难违,只好轻身跳下房脊向巷口潜行过去。

“大哥,我去探路!”厉定遥翻过屋脊跃下,脚尖在街心轻点,一个起落已到了田宅墙根,耳朵贴紧墙壁倾听片刻,厉定远紧随其后,兄弟二人轻而易举的越过院墙,顺着院中甬道,摸进了有灯光透出的后厅。

厅内静的出奇,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诡异,房梁下悬着一盏长明灯,地板上整整齐齐摆着十口锃亮的黄铜棺材,虽都饱经岁月侵蚀,却打磨的极其仔细,在灯光下散发出柔润的金属光泽。以熟铜打造的棺椁通常只有贵族才配享用,数量如此众多并且制作精美的铜棺并不多见。

厉氏双杰跟踪马车足足半月,此时才真正一睹庐山真面目,心中诧异不已,这沉重、冰冷的棺材,除了装殓尸首以外莫非还有他用。每一口棺盖上都镌刻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字迹,而且棺材的摆放位置也完全按照十二地支的顺序排列,依次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

既然是十二地支,应该不止眼前的十口才对。兄弟俩打量着厅堂四面,但见四壁空空一片死寂之相。厉定远已看清了棺椁上的字迹,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厉定遥终于忍不住问:“大哥,到底是些什么鬼玩意?”厉定远道:“看来恩公所言不虚,果然是烛照寺的鬼招法!”

“烛照寺?”厉定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右手已紧紧握住了刀柄。任他性情粗犷,天生豪胆,听到烛照寺的名字也遏制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传闻在滇边连绵无尽的群山深处,有一片黑雾缭绕、瘴毒终年不散的沼泽地名唤“藏空川”,沼泽中央有一座破败古刹,庙中有天生石柱,酷似蜡烛,石柱顶端置火炬可照亮方圆数里,由此得名烛照寺。寺庙仿佛终年沉寂于沼泽之下,每隔二十四年才会悄然浮出沼泽,然而不知何时又消失无踪。伴随着它的每次出现,江湖中必定会发生骇人听闻的可怖事件。

厉定远深吸一口气屏住心神道:“幸好棺椁只有十口,看来恩公那边已经得手了。”厉定遥颤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回去报信还是……”厉定远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拳头攥的啪啪作响,沉声道:“报信有松儿即可,此刻或许已是向恩公报恩的时候了。自古邪不胜正,且看看棺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鬼!”

厉定遥闻言顿时豪气顿生,道了声“好”,已向最近的一口棺椁欺身过去。棺盖重逾千斤,两人用尽全力才抬起一线,“吱嘎”,金属摩擦的声音酸涩不已。厉定遥向抬起的缝隙内看了一眼,霎时神色惨变,触电般缩回手。

“大哥小心!”棺盖猛然下沉,重量全部压在厉定远双手上,厉山的双手不及抽回,只得气沉丹田,暴喝一声,双臂硬生生托住棺盖,无奈力已竭、劲已衰,手臂齐齐骨折,厉定远登时负痛闷哼,棺盖猛然落下,并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而是被管材内伸出的一截漆黑手臂托住。

长明灯忽然熄灭,房内陷入漆黑。依稀从棺材里钻出来一个人,灰发、灰衣,灰色面孔,厉氏兄弟同时看到一双青光幽幽的眼眸,眼珠似布满了腐烂的霉斑,整个人都被死灰色笼罩,神情凄苦、怨毒、仇恨,恍若世上所有的不幸都被蕴藏在这双眼眸之中。

二人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全身不寒而栗,似乎打开棺材的一瞬,推开了尘封千年的地狱之门。厉定远强忍断腕剧痛,怒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来江湖上兴风作浪?”

“见不得人的狗杂种,少装神弄鬼的吓唬你爷爷!”厉定遥狂啸一声,揉身而进,挥刀横扫。“二弟小心!”随着着厉定远的惊呼,刀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劈向令人憎恨的脸庞。

“唰!”刀锋削断了可怖的脸颊,血浆喷涌如泉水,劈头盖脑的浇满厉定遥上身,顿时模糊了视线。“啊”的一声惨叫突兀、凄厉而短促。厉定遥一击得手却不松懈,舞出一团刀光护住全身。

长明灯复又亮了起来。厉定遥擦去遮眼的鲜血方又看清厅内的一切,立即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大哥……”方才他那凌厉的一刀砍中的居然是自己的大哥,厉定远那伟岸的身躯已拦腰削成两截,上身飞出丈许撞在墙壁上撒下斑斑血迹,雪白的窗纸、雕花窗棂上都洒满了触目惊心的殷红。

刹那间恐惧、悲痛、悔恨吞噬了厉定遥的神智,他狂跳而起欲将大哥的身体抢回去。然而那那双死神般的灰色眼眸忽又出现了面前,牢牢锁住了他的心神,厉定遥迷蒙地发现自己的知觉正在慢慢消失,面部、五官、脖颈、肩膀……都在渐渐僵硬麻木。他猛地怪吼一声,反手一刀割在自己臂上,血流如注,深可见骨,依靠汹涌的仇恨与疼痛恢复了些许意识。

“瞳火神游法?你是谢冥王……”厉定遥牙齿格格作响,竭力用双手将大刀高高擎起一点点压下去,滴血的刀锋一分一毫落向灰衣人头顶。“咦?”那谢冥王微露讶然,妖邪的目光变得更加炽热。厉定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擎刀的双手已软了下来,然而他禀性刚烈宁折不弯,拼尽最后一丝顽烈之气令长刀脱手掷向谢冥王。

“赦也!”谢冥王轻吐出两个字,那疾飞的钢刀竟然调头飞了回去。谢冥王念念有词,百炼精钢的刀身竟然在刹那间扭曲如蛇,死死缠住了厉定遥的脖颈,刀刃割开了皮肉、切断了骨头。“咕噜!”厉定遥的头颅被喷激而出的鲜血冲出三尺之遥,滚落在地,双目兀自圆睁。

谢冥王瞥了眼地上的两具死尸,轻叹一声道:“你二人数十年苦修功力闯荡名号,又何必千里迢迢赶来送死?”“嘎嘎嘎嘎……”旁边一口铜棺忽然应声嵌开道缝隙,从中传来个酷肖夜枭啼哭的尖锐声音道:“难得冥王也有一击不中的时候?”谢冥王若有所思地道:“这对兄弟本系孪生,性情虽异,实则骨肉连心,仇恨使他能够冲破瞳咒的束缚,倒也算是条好汉子,却不知他们口中的恩公是谁?”

棺椁中那人冷笑道:“你莫非忘了‘四手无道’和‘七指玄黄’是死在谁手上的了?明知是烛照寺还敢螳臂当车的当今天下还能有谁?”

谢冥王身形微微一颤,道:“另两口棺椁是‘虎啸黑风’押运的,到现在还不来恐怕也已折在那怪胎的手上,咱们‘七绝煞’原来早就颜面扫地了。”他缓缓闭上那对厉鬼般的眸子,朗声道:“林九斤、曲七尺何在?”林九斤高瘦、笔直,面目丑陋,脸颊坚硬而冰冷,正是先前厉氏两兄弟所见的开门人;曲七尺身材臃肿,动作竟轻灵如猫,则是那个敲门人。

谢冥王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有个小鬼蹲在巷口你们竟不知?也配跻身‘七绝煞’之列吗?”两人吓的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道:“属下即刻去料理!”谢冥王恨声道:“让这三人跟了千余里好恍然不觉,办这趟差的人都该喂狗!”两人额头直冒冷汗:“是……冥王!”

四 毒蛊妖人

当厉氏兄弟潜入宅院时,厉松打足了精神藏身于巷口的一栋两层小楼的檐角下,在茂密枝蔓中隐藏了整整三个时辰。冰冷的秋意渗透到全身百骸,爬山虎的叶子边缘刮蹭着他的脸颊,甚至有只壁虎顺着他下颌爬到额角,可他已变成了屋脊的一部分,变成了一片瓦、一块砖、一片叶,化为漆黑的空气。厉刀法在于一个稳字,需有静如山岳的心境才能能招式挥洒到极致,可此刻厉松已无法按捺焦躁情绪,额头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落在房瓦上,心中升起的不祥之感愈发的强烈起来。一炷香的时辰早已过了,莫非父亲、二叔遇到了麻烦?以两位老人的手段,即便是遇到厉害的对头,全身而退总归没有问题,为何却丝毫不见半点动静。苦思不得令他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却已暗下决心,再等片刻若是仍无音讯就光明正大的敲门寻人。

便在此时,街上出现了两个人,前面竹竿般的男人正是林九斤,两条长腿一步便跨到街心,紧随其后的曲七尺全身肥肉颤如波浪,偏偏轻巧自如的跟紧了林九斤。

两人在街道中间悄无声息的出现,莫明其妙的猜起拳。他们猜的很简单,剪子、石头、包。第一局,曲七尺剪刀,林九斤是石头。林九斤冷冷一笑:“脑袋归我了!”曲七尺下巴的肥肉哆嗦不已,显然输的很不甘心。

厉松眉头紧皱,不知二人赌的是什么。第二局曲七尺仍旧出剪刀,所以输的仍然是他。林九斤的声调冰冷:“双腿也归我了。”接下来,一连七八局,曲七尺一直出剪刀,而林九斤始终都是石头。厉松瞧着两人笨拙的模样,暗觉好笑。可笑意迅速凝固在他脸上,他意外地发现矮子的右掌只有两根手指,而高个子右拳则始终紧握,像一块硬梆梆的石头,似乎根本无法伸开五指。所以他们的赌局,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同一个结果。

忽听林九斤喝道:“这个人已经是我的了。”曲七尺点点头,无奈的吐出几个字:“愿赌服输,今晚我运气不好。”他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有件事要问清楚。”

林九斤眉开眼笑地道:“你说……”曲七尺沮丧地道:“你每次都赢,难道就不觉得厌倦吗?”林九斤道:“老子早就厌倦了赢你,不过,我更讨厌输!”曲七尺话锋一转:“你见过死到临头还浑然不觉的人吗?”林九斤笑得前张后仰,好不容易止住笑声道:“我刚刚见到一个,就在屋顶上!”这句话就像一根微不可寻的针尖,刺中了厉松的神经,他一向自负的藏匿绝技竟如此轻易被发现了?

正在踌躇之间,他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他身下传来,就在他的双腿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每一只虫子都有小指粗细,一寸长短,正在不停的蠕动,用一双双巨大的门牙撕咬和吞噬着他腿上的皮肉。可他却并没有感到疼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快感。虫子外皮很脆弱,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裹着汁液。他伸手捏住了一只微微用力,虫体破裂流出黏稠的液体,顺着手指滑入掌心,他能感觉到握住了一丝冰凉,紧接着,“嗤。。。”一股扑鼻恶臭几乎让他窒息,手心瞬时被溶出一个大洞,鼻涕般的汁液一滴滴落到瓦片上。厉松骇的魂飞魄散,暴跳而起踩着屋脊向反方向狂奔而去。

无数条错综复杂的巷陌仿佛迷宫般的难辨方向,厉松钻进了一条漆黑、霉臭的巷子,前方巷口便是一条巷河,若能跳入河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可此刻他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水变得重如千钧,终于不堪负重扑到在地再难起身。便在这时,他依稀发现身边多了个头戴竹笠的身影,斗笠下的面孔竟有些熟悉,一张苍老的脸庞,正用惊疑目光打量着他,却是易容成老汉模样的鱼大小姐到了。

鱼小夕施展轻功一路跟随厉人而来,怎奈耐力不佳,不到半路便已累的浑身脱力,走走停停的赶到时恰好看见厉氏兄弟进了田宅,便藏匿在一旁将注意力放在了厉松身上。故此她方才清晰地看见,无数条毛虫从那个瘦竹竿的身上蜿蜒而出爬满厉松的全身,厉松一起身她便跟了过来。此刻容不得多想,捉住厉风的双肩,将他拖进黑暗中,旋即抱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石板远远抛进巷河里,“扑嗵”一声响过之后,巷口已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一高一矮两条身影从黑暗中踱出,都伸长了脖子往盯着水面。

“喂,瞎子?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跳下去?”林九斤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毛,爬满胸口的虫子闪闪发光更令人不寒而栗,鱼小夕忍不住透过竹笠的缝隙多看了两眼。

一旁的曲七尺奇道:“你何以知道他是瞎子?”林九斤眉毛倒竖,冷哼一声:“他若不是瞎子,见到老子全身的虫子为何不害怕?”曲七尺瞪起眼珠道:“他既然是瞎子,又怎么可能看到一个人跳下去?你虽不是瞎子却问道于盲实则是心瞎了。”林九斤面露惭色,却狡辩道:“他虽看不见却能听得到是否有人落水,我问问便不成?”曲七尺蔑笑道:“方才那么响的落水声聋子都听到了,何必要问他……”

但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讥讽争论不休,鱼小夕一时猜不透两人路数,只得压低嗓子打断他们道:“你们干嘛不自己下水看看?”

林九斤在争执中一直处于下风,再听旁边有人聒噪立刻怒形于色,面目狰狞地道:“你既不是瞎子,就代我们下去看看吧!”手一抖,将两只雪白的虫子已弹到鱼小夕领口,鱼小夕大呼不妙闪身避过,两眼战兢兢地瞅着林九斤浑身的害人毒虫,却冷不防曲七尺猛然起肘击中她肩头。力道不大,却也将她平着推进巷河之中。

水花泛起之时,曲九尺冷哼一声,左手抖出一蓬细如牛毛的飞针,右手手肘上的短弩射出十二道金光、弯腰垂首,后脊衣领中的弯背连弩瞬间“唰唰唰唰” 响声不绝,下身膝盖弯曲,“嗖嗖嗖”大腿内侧装的机匣中,弹出数道白刃,带着撕破耳膜的强劲锐响,无数暗器尽皆钉进涟漪不绝河水中,仿佛下来场暴雨。

林七斤讥笑道:“逃走那人没找到你倒把暗青子打了个干净,莫非这老鬼偷了你婆娘?”林九斤恨声道:“老子刚想到一句令你闭嘴的佳句居然被他打断了,他不该死谁该死!逃走那厮被老子的虫子蛰中早已命不长久,我追他只想喂饱我的虫儿!”二人狂笑不止,结伴扬长而去。

过了不知多久,鱼小夕才落汤鸡般从水中爬出,全凭她三岁开始练气才能屏息这么久,连着呕出几大口污水才算稳住心神,似乎还在诧异方才那么多暗器为何都擦身而过。从小到大她还从未受过委屈,没了兄长和金鱼塘的庇护她第一次发觉自己是那么的懦弱与可怜,泪水和着河水从脸上嘀嘀而落。

直到听见呢一声呻吟鱼小夕才回过神来,急忙从暗巷里拖出厉松,仔细察看他的伤势。虫子已吞噬了他胸口大片的皮肤和肌肉,能隐隐看到蠕动的内脏,双腿所剩无几,白骨森森惨不忍睹。虫子的分泌物散发着无比的腐臭,她强忍住没有再呕出,两眼再次被热泪模糊,不久前还是跃马纵横的翩翩少年此刻已是油枯灯尽,惨不忍睹。厉松竭力转动眼珠,晦暗的眸子里透出疑惑之色,鱼小夕语带豪气地道:“若有未了之事就快讲,我必定帮你!” 厉松拼尽最后一口气,声如蚊鸣地在她耳边说了断断续续几个字,旋即便浑身抽搐了一下已魂飞魄散。

虫子依旧还在啃咬着他的尸体,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鱼小夕抹了把泪水缓缓站起身,向着远方的疾步奔去。心中已打定主意,既然自己一只脚已踏入江湖,那就该做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江湖人!

就在她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之际,一高一矮两条身影从一侧的屋脊上跳落,林九斤面露赞许之色地道:“把那么多暗青子打入不可视物的水里却不曾误伤她,你的暗器功夫似乎又精进了。”曲七尺面色阴沉着道:“你可知我为何不伤他?”

林九斤道:“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见他手腕上那对鱼舞圣龙镯是金鱼塘鱼人的信物。”

曲七尺又问:“那你可听清那臭虫临死前都说了什么?”

林九斤哼道:“我更不是聋子,他说的是碧泉镇……城隍庙……弦……枫……要他……”

“弦枫是谁?”

林九斤面露惊恐之色道:“弦枫或许就是那个处处与我们为敌的人,他终于肯露出行踪了……”

五 城隍庙内

碧泉镇就在太湖的另一侧,鱼小夕乘了一夜的船才赶到。天色阴霾,细雨如丝,潮湿的晨风吹的人面皮发麻。她脸上的易容粉已被雨水冲刷殆尽,连假胡须都失了粘性被风吹落,只好素面朝天地赶过来。抬眼望见荒废经年的城隍庙早已破败不堪,隐在黏稠的水气中越发显得鬼气森森。鱼小夕沿着湿滑的山路进了庙,心中渐现忐忑。厉松的临终遗言中除了地名便只有“弦枫”二字,似乎是个人的名字,却不知能令厉人以死相托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庙里光线幽暗,格局狭长,供奉的神像油彩斑驳,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威武狰狞,神像前的案桌、供台已残缺不全,香炉里却还燃着香火,缭绕的烟雾更给庙内增添了浓郁的诡谲气氛。

鱼小夕四处张望了半晌也没见着人影,便试探着道了句:“敢问弦枫大侠可在此处?”

神案后垂着的一道脏兮兮的帷幕里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弦枫之后加上‘大侠’二字便如米田之下再添个共字,简直臭不可闻了。”

鱼小夕骤然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惊,旋即“噗哧”笑出声来道:“城隍清静地,出口便臭不可闻成何体统?”

帷帐后沉默了一下,忽然道:“你是女人?”

鱼小夕的愣了一下,道:“你如何能看出来?”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臭的女人!”帷帐后那人依旧话语虽冷,语调却已带出些笑意来。鱼小夕不以为然,任何人若是浸透污秽的河水再在船头淋了半夜的稠雨,身上的味道如何好得了。

帷帐“唰”地被撩起,原本摆放城隍塑像的地方陈列了两口黄铜棺椁,一个男人斜倚在棺盖上,正将一粒瓜子丢进嘴里。一张不修边幅的脸被浓密的胡须包裹着,穿着皱巴巴的粗布衣裳、左脚的靴子咧开了一张大嘴,喧闹的长街上随处可见这样打扮的乞丐,可漆黑的眉毛下的深邃目光竟犀利的仿佛刀锋,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鱼小夕面无惧色地道:“你就是弦枫?”

弦枫吐出瓜子壳,默然道:“弦枫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莫非还有人冒充?”

鱼小夕的目光落在那两口铜棺上,蔑笑道:“我还当弦枫是什么大人物,原来只是个摸金倒斗的盗墓贼。”她忽然眨了眨眼,奇道:“这铜棺我好像见过。”

弦枫猛地一跃而起落在鱼小夕面前,厉声道:“在哪儿?”鱼小夕从没见过这么快的身法,有些骇然道:“昨夜,我见过了厉氏兄弟,还看到了十部马车和车上的十口铜棺!”

“他们人呢?”弦枫语带杀机,仿佛要生吃人。鱼小夕自幼养尊处优,连个敢大声跟她讲话的人都不曾见,此刻在这凶神恶煞般的弦枫面前头一遭感觉到了恐惧,只得将昨夜所见之事如实讲述一遍。

弦枫听清了以往的经过,面色一苦颓然跌坐在地,喃喃地道:“七路人马,十三条好汉竟无一人生还,是我害了他们!”鱼小夕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试探着道:“厉松虽惨死,厉氏兄弟或许还……”

弦枫摇了摇头凄然道:“我不该让他们去,该死的是我!”言语间已涕泪横流,将那浓密的胡子打湿成一络一络。鱼小夕被其悲怒无常的模样搞得不知所措,正待安慰几句,却忽听庙外有了动静。伴随着一阵清脆的蹄声,自庙门口踱进一头黑毛白唇的驴子,驴背上坐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生的如瓷娃娃般白胖可爱,一对乌黑的眸子打量着弦、鱼二人,怯生生地道:“请问哪位是弦枫大侠?有人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润滑白皙的玉珏。

弦枫面露喜色地跑过去将玉珏接过,兴奋地道:“好孩子,告诉我这是谁给你的?”

那孩子跳下驴子,奶声奶气地道:“是个瘦高个的大叔,身上还背着把比他个子还高的剑。”弦枫狂喜不堪,道:“是‘擎天剑’叶大侠,我早猜到若还有人能活着的一定是他,他可有话带到?”那孩子想了半晌道:“那位大叔只说他有负恩公重托,无颜前来相见。然后给我买了头驴子和一大堆肉包子,让我来这儿找弦枫大侠。”他想了想又说:“那位大叔说话的时候嘴里、鼻子里一直在流血,眼睛也赤红的吓人。”

“咯”地一声脆响,玉珏在弦枫手中碎成无数块,他痛呼道:“七窍皆伤肝胆俱裂,原来连他也已去了……”说着双目紧闭,泪如涌泉般流淌不已。鱼小夕见他哭的悲切,心中也是一痛,“擎天剑”叶九龙名震漠北,侠义无双,她在《春秋侠义鉴》上早读过多次,连这样的武林名都已殒身,那十部马车背后的主使人究竟是何方妖魔啊?

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懂得忠人之事前来报信,如此重信重义令人敬佩,她从怀中摸出一锭白银想打发他回去,可她猛然发现那孩子竟诡异一笑,一柄雪亮的短刃从他袖口钻出,猛刺弦枫的心窝,这一刀快如电光石火,鱼小夕想惊呼提醒竟也不及。

血光迸现之中,短刀已深深刺入弦枫的小腹,只需再横向一绞必定剖腹开膛必死无疑,可就在这小鬼想再下毒手之际,弦枫双目骤睁,铁掌如钩箍住小鬼的脉门,接着双腿连环踢出。

那小鬼一击得手原本喜出望外,岂料弦枫竟能拼死相搏,情急之下他另一只袖口中又钻出一柄软剑,毫不迟疑地斩断了自己被弦枫握住的手臂,血花狂溅之际人已倒退而出,竟快如灵狐出洞,单足一跃便到了庙门,另一条腿踏上门槛便能借力激射而出,光凭身负重伤的弦枫和目瞪口呆的鱼小夕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可他竟一脚蹬空了,旋即跄倒在门阶上,他缓缓低下头骇的魂飞天外,自己的落足腿竟已齐膝而折只有一块血肉尚且连着,鲜血涌泉般喷洒而出。斩断他腿的是他的刀,刀兀自握在他的断臂上,他的断臂则在弦枫手里。只有鱼小夕看的真切,就在刚才这小鬼撤身疾退时,弦枫拔出了钉在自己小腹中短刃,挥刀斩断了对手的腿。

弦枫手捂伤口吃力地站起来,冷笑道:“妖孽!断了一臂一腿还不显出原形?”

那小鬼满脸惊恐之色地望着弦枫,光洁的娃娃脸上竟奇异的生出水波般的皱纹,似一朵枯萎的菊花,顷刻间变成一张成年男人的臃肿脸庞,紧接着全身骨骼一阵脆响,整个人神奇的拉长了两倍……变成了肥胖如猪的曲七尺……

任何一个清醒且理智的人都难以相信,一个满身肥肉的中年人能够缩成垂髫孩童的模样,而且毫无破绽。一旁看呆了的鱼小夕忽然嘶声惊呼道:“他就是那个杀人的胖子。”

弦枫步步杀机地走到曲七尺身边,抬足踏住他的胸口森然地道:“‘锁骨蛰龙’曲七尺,七绝煞中你武功最弱座次最低,却是杀人最多的,你双手血迹斑斑时可曾想到有今日的报应?哼,都说你易容第一,轻功不二,我拼着挨你一刀便是为了留下你!”

曲七尺被他踏的面皮胀紫,两眼像金鱼一样凸出来,浑忘了断肢处的剧痛,艰涩地道:“你居然对我们了如指掌,你到底是谁?为何我们屡次追查你竟没有半点线索?”弦枫森然地道:“我不露行迹只因我从不为名声而张扬,至于我是谁你还是去问阎王吧!”说着足下加力,踩的曲七尺肋骨“咯咯”作响,一条舌头也已吐出来,鱼小夕急忙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你有金创药吗?”弦枫手捂伤口皱眉道。鱼小夕摇头,她的百宝囊已在河水中浸泡透了,应急药物无一幸免。弦枫只得撕下衣襟裹住伤口,将曲七尺的尸体拖到铜棺旁,又吃力地去揭棺盖。鱼小夕连忙过来帮忙,将尸体放进空棺时,她忍不住问:“另一口棺椁里殓的是谁?”

弦枫又丢了几枚瓜子在嘴里,咀嚼的啧啧有声地道:“是虎啸黑风,位列‘七绝煞’的第五把交椅。”鱼小夕的好奇心又来了,追问道:“七绝煞都是些什么人?”弦枫叹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快告诉我怎么去朱雀道的那条巷子吧。”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鱼小夕眨了眨眼道:“因为我要亲自带你去!”她眼望着远方黯然道:“我虽然对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野人并无好感,但我敬重厉那父子两代人的铮铮侠骨,他们要做的一定是正义之事,我一定要尽一份侠者之力。”

弦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又漠然地摇了摇头。

六 田宅老妪

鱼小夕与弦枫一并乘马车赶到朱雀道的十三街时已是二更时分,雨依然没有停,淅淅沥沥的令人腻烦。前面便是那栋田宅,门楼上竟挑起两盏红灯,映得门面的朱漆斑驳,一片萧条之气。

鱼小夕皱了皱鼻子道:“你也是老江湖了,就不怕我是你那些对头们派来的卧底,故意把你诓骗至此好请君入瓮?”弦枫那终日阴霾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笑意,连着嗑了几个瓜子,道:“我若被你这样毫无城府小丫头骗到,恐怕早已活不到今日。”

鱼小夕讨了个没趣,正要问他下一步如何是好时,弦枫已如一只夜鹰从车内纵跃到了门前,伸手敲响了门上的铜环。鱼小夕手心捏着冷汗下了车,紧张的退到街心,等待着大门板打开后的群魔出洞。

半盏茶的工夫里面才有了动静,左侧的角门徐徐转开,吓的心已快跳出喉咙的鱼小夕看到的却是一张慈祥的脸庞,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手提一盏孔明灯走了出来。

几句交涉,弦枫托辞说要在此处开张做生意,看中了这座古宅,有意出重金买下作为店铺门面。虽是夜半扰人,那婆婆却并未见怪,反到热情好客的招待了他们。婆婆自称姓杨,房子的主人田老太爷常年住在金陵,只留了一对年逾古稀的老仆——便是杨婆婆夫妇打扫宅院。杨老丈去年去世了,主在金陵的生意愈发兴隆,也正有将此宅出售的意思。

田宅前后三层院落,与邻街的房屋融为一体,早已久历年月,客厅中的具倒是崭新的,与外观的低矮古旧并不相称,新铺的地板花还能嗅到一股松木的清香。客厅中悬着一盏灯,墙壁刷着一尘不染的粉浆,新糊的窗纸被乍起的秋风吹的哗哗作响。厅堂内里弥漫着一股芬芳的花香,鱼小夕一时记不起香味究竟该属于什么花朵,只是觉得气息温馨甜腻,让人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在杨婆婆慈祥的目光注视下,鱼小夕仔细察看过了房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板,却一无所获。她无奈而遗憾地叹了口气,向弦枫道:“你在想什么?”弦枫打着哈欠,瞥着头顶的长明灯道:“我很想知道,哪里能买的到这种灯?”杨婆婆眼角不易察觉的跳动了一下,忐忑不安的瞅着弦枫,似乎对他凶恶的相貌颇为忌惮。

“啪”,弦枫又磕起了瓜子,在静夜中听来尤显突兀,鱼小夕鄙夷地道:“男人应该吃喝嫖赌发酒疯,你却只知道没完没了地磕瓜子,就不觉得害臊吗?”弦枫扭头不去理她。

长明灯折射出静谧柔和的光晕,让细雨飘飞的夜朦胧而迷离,也将人的影子映在了墙上。随着灯火的跳跃,墙上的身影变的扭曲起来。弦枫双眼忽然精光乍现,他清晰地看见鱼小夕投在墙上的身影与她的肢体动作毫不相符。按照鱼小夕的站姿,她映在墙面的影子该是侧身,而此时的影子却以正面冲着主人。影子似乎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正在摆脱主人的身体。

鱼小夕全然未觉,她兀自在绞尽脑汁的低头思考。杨婆婆诡异一笑,悄悄向鱼小夕靠近了一些,微微抬起了手臂。鱼小夕投在墙上的影子逐渐拉长,影子的手臂脱离了墙壁,搭在了鱼小夕白皙的脖颈上。影子没有重量,没有声息。

突然,弦枫吐出两粒瓜子,擦着杨婆婆鬓角射进墙壁,齐齐没入平整光洁的墙壁,只留下浅浅的黑点。旋即弦枫猛烈咳嗽一声,声音响亮,将空旷房间震得嗡嗡作响,墙上的影子晃动,影子的手臂触电般缩了回去,一切恢复了原状。

鱼小夕被骤然响起的咳嗽吓了一跳,抬头瞪了弦枫一眼,嗔道:“看不出你猪一样的胃口还有个驴子般的嗓门!”弦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他说话时额头泌出一层汗珠,莫非这一声咳嗽竟如此耗神。

“哎哟!”鱼小夕忽然脚下一滑身体斜倚在墙上,急忙矮身捏住脚踝,面露痛苦表情,似乎是崴到了脚。

“闺女要不要紧?”杨婆婆急忙关切的察看她的脚踝,就在杨婆婆低头的一瞬间,鱼小夕闪电般抬起左掌切向杨婆婆后颈。这一招叫“清风剪柳”,是兄长鱼龙舞亲传的一记防身杀招,亦是鱼小夕的看本领,她曾经一掌干脆利索的将厚逾三寸的青石板劈成两截。

杨婆婆对致命的攻击竟毫无所觉,鱼小夕只得硬生生收住手掌,险些甩伤了腕子,顺手拈起杨婆婆肩上的一根白发。看到鱼小夕指间的白发,杨婆婆面色一苦,叹道:“老喽,活不了几天喽……”鱼小夕伸了伸舌头,扭伤的脚踝眨眼间便已痊愈。她亲眼目睹厉氏兄弟进了这宅子便再也未曾出来,曲七尺与林九斤也正是从宅子中走出毒杀了厉松,可现在身置其中却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她心头早已疑惑重重,朱雀道的十几条巷子皆都大同小异,莫非真的是自己认错了路?方才自己已经试探过杨婆婆,可以肯定她根本不懂武功。难不成厉氏两兄弟去了别的地方?

她随弦枫走出田宅时,脑海中仍浮现着杨婆婆依依不舍的笑容。门板关闭,声响传出很远,客厅里的长明灯熄灭,宅子陷入了一片空洞的黑寂。

七 七绝剑阵

弦枫阴沉着脸钻进车厢,鱼小夕跺了跺脚也跟了进去,车厢里宽敞而温暖,一张木榻既柔软又舒适。

多愁善感的蒙蒙细雨,将天地都笼罩其中。车轮压轧着积满雨水的街道,车外只有雨丝唰唰的击打声,随着马车的颠簸,鱼小夕忍不住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看到……”弦枫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棺材并没有长腿,而马车有轮子!”他没有将田宅惊险的一幕告诉她,女人和好奇同样属于极其危险的东西,她若是知道,难保不会重新回去看个究竟。

“你是说他们运走了?”鱼小夕警觉起来:“你发现了可疑之处?”

弦枫沉默半晌,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烛照寺’?”鱼小夕的眼神既有惊悚与恐惧,又有好奇和兴奋,急道:“你是说……真的有烛照寺?”弦枫认真点了点头,鱼小夕眼珠快速转动,不屑的哼了一声,道:“鬼才相信你的话,若是真有这种邪恶的地方,江湖中高手如云,侠义之士更如过江之鲫,只怕早已将它踏为平地了!”

弦枫冷冷地道:“近二十年来,要去踏平烛照寺的所谓大侠们一百有余,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鱼小夕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你亲眼看到了?”弦枫并不回答,只顾喃喃地道:“烛照寺养着一群疯子,世上最可怕的疯子。”鱼小夕歪着头,双手捧着脸道:“疯子有什么可怕?”

弦枫推开车窗,伸出脑袋看了看天空:“如果有人能进入你梦中杀死你,你会不会害怕?”鱼小夕怔了一怔,表情慢慢结了冰:“怎们可能……有这种事?”弦枫淡淡道:“能在梦里杀人,只是他们诸般邪术之一罢了!”鱼小夕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信!”

弦枫继续道:“各大门派与烛照寺在百年前就签订了互不干涉的协议,这是名门正派的明哲保身之策。”鱼小夕眼睛瞪的滚圆,道:“什么?难道……被奉为江湖圭臬的六大门派都做了缩头乌龟?”她不停地摇头道:“我还是不信……”

弦枫冷冷地道:“信与不信是你的事。厉的人委托你的事你已做完,随便你去哪里,这辆马车都会送你去!”鱼小夕惊讶道:“你要我走?”

弦枫面孔蒙着忧虑,冷冷地道:“走的越远越好,这场雨一时停不了。马车里不但温暖安全,还有好酒。”鱼小夕哼了一声脱口道:“这样的雨我经的多了,何况出不了苏州府我没有安全可言。”

“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吧?”弦枫凝视着她道。

“哪里?”鱼小夕奇道。

弦枫一字一句地道:“金鱼塘!”

鱼小夕浑身一颤,双臂无力地垂下来,一双翠绿的玉镯从臂弯褪到手腕,她怯生生地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弦枫盯着那副玉镯,道:“鱼舞龙翔镯似乎只有两对,一对在大少爷鱼龙舞身上,还有一对……”他淡淡一笑道:“听说最近京师的两王公贵胄又来金鱼塘提亲了,鱼大小姐莫非是逃婚出来的?”

鱼小夕缓缓低下头,无奈地道:“玉镯我幼年间便戴着,待得身子长成时已然取不下,无奈此物是先母所遗,见镯如见娘亲,实在不忍打碎了,如今竟成了最大的累赘。”一句话似乎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她忽然大声道:“我想喝酒!”

“啵”地一声,弦枫已拍碎一小坛竹叶青的泥封,递了过来。鱼小夕猛灌下一大口,白皙的脸颊立刻染上红晕,她强忍住酒味的辛辣,道:“我五岁亡父,七岁亡母,唯一的兄长为生意所累无暇顾我,而今他为攀高枝竟要用我作登天之梯。中虽有奴仆无数却连个诉说心事的人都没有,世人只知鱼大小姐天生福地、富贵荣华,这份可怜又有谁知?”说着又要举坛做牛饮,却觉手中一轻,酒坛已被弦枫夺去。

弦枫冷哼一声道:“仅如此你便觉得自己可怜,那你根本不配喝我的酒。”他猛地昂首“咕咚咕咚”将坛中酒一饮而尽,恨声道:“我三岁那年便遭全灭门之祸,只余我被仇掳走,几经周转才得逃脱,世上再无亲人,只有仇恨。二十四年来我勤苦练功,数次险些走火入魔,只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你可怜不过我!”

鱼小夕似乎为其声色所慑,柳眉一挑道:“你的仇人莫非就是烛照寺?”弦枫惨然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忽然面色一窒,伸掌在车辕上猛拍两下,那驯驭有素的辕马立刻止住去势。弦枫撩起车窗的帘布向外望了望,口中喃喃地道:“难怪杀气这么重,好利的七把剑啊!”

“七把剑?”鱼小夕惊呼出声道:“难道是‘七截绝风剑’刘氏兄弟,我大哥怎么派他们出来找我?”弦枫嘘了一声道:“他们不光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杀人的。堂堂金鱼塘大小姐竟然逃婚,说出去怕是整个江南都会当个大笑话众口相传,还不如说成有贼人挟持鱼小姐预行勒索好听些。”他苦笑道:“弦某流年不利正好扮一回贼人,稍后死在绝风剑下便能还鱼小姐一个好名声了。”

鱼小夕不顾其话中带讽,急道:“那你还不快逃,刘氏兄弟是金鱼塘的金牌护院,七绝剑阵下从无活口……”弦枫挥手打断她的话,沉声道:“一会儿不管我是死是活,你一定要跟他们回去,江湖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着已撩车帘冲了出去。

就在他双足尚未落地时,急风骤响中七柄寒光闪动精钢长剑,从七个不同的方向刺过来,出剑的力道、方位拿捏的极其缜密,不但攻势凌厉,甚至截断了他所有的退路,每一把剑都要在他身上就会刺一个透明的窟窿。弦枫前冲之势不缓,忽然双腿一拧,身子如陀螺般飞速旋转起来,七刃剑锋明明已贴上他的衣襟,竟然像油手抓泥鳅一样滑过。

可剑阵也只是一滞,旋即“叮、叮……”六声连响,七柄剑接在一起搭成个奇巧而怪异的架子,更似一道奇形的钢枷将弦枫枷在中间。这七柄剑的长短宽窄、重量锋刃乃至剑质打造的火候都一般无二,无疑是同一炉炼出来的,七柄剑组成的剑阵更是经历多少度春秋磨合演练而成的。江湖中人都知道,被七截绝风剑困住的人至今尚且无人脱逃。无论谁被他们困住,就好像初恋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固住了一样,休想脱逃。

剑势已成,七人齐声喝道:“锁!”锁的意思就是杀,七剑交锁,血脉寸断。剑锁已成,无人可救。可弦枫的血脉并没有断,甚至连根汗毛都没少了,断的是剑。七柄精钢百炼的利剑尽皆折断了剑锋。刘氏兄弟出道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谁也看不出弦枫的动作,可是每个人都能看见他手上正捻着七截闪亮的剑尖。

断剑仍可杀人。剑光又飞起,便又断了一截,断剑声如珠落玉盘。交战终于结束了,刘氏兄弟各个木立当场,看着掌中的断剑发呆。弦枫抖落掌中无数剑的碎片,只捻起其中一块道:“护送你们小姐回去吧,务必要好生看守莫要出来惹事了!”说着反手挥出,碎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自下而上将车帘掀起。

车厢内空空如也,鱼大小姐已不知去向。

八 七绝三煞

就在方才交战声起时,鱼小夕早已钻出车窗溜到车底,接着马车为遮掩径直跑向街尾,转弯进了条小巷内,从刘氏兄弟出手的刹那她已看出弦枫绝无大碍,此时不走便再也没了机会。

漆黑的巷子极难视物,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疾奔中忽然撞到了什么,巨大的反弹之力将她生生弹坐在地上,借着微弱的星光鱼小夕看到巷子里走来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杨婆婆?”鱼小夕惊愕不已地道:“这么晚了您还要出门……”

可后半句话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看清了撞倒她的原来是瘦高如竹竿状的一个人,刷眉鼠眼,嘴角挂着妖邪的笑,居然是那个浑身都是虫子的林九斤。

林九斤淫笑道:“这个女人就交给我好了!”鱼小夕双腿犹如灌进了铅水,原本自诩为神乎其技的‘凤翔提纵术’居然无法施展,双脚全然不听使唤……

“这个女人……是我的!”听到杨婆婆发出嘶哑的男人声音,鱼小夕立即晕阙过去。

一个人如果能及时晕过去,其实是件很不错的事。

可惜不管晕过去多久,总会有醒来的时刻。鱼小夕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正安安静静躺在一张松软舒适的大床上。房间古朴陈旧,墙壁却贴着崭新的大红喜子,床上的大红锦被红得刺眼,枕头上绣着鸳鸯戏水、百年好合。桌上点着一双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完全是新房的布置。

她全身软绵绵的不着力道,吃力的挣扎而起这才看见自己身上正穿着大红吉服,顿觉一种强烈的绝望涌上心头。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林九斤眯着老鼠眼,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恭喜鱼大小姐!贺喜鱼大小姐!今个儿可是鱼大小姐出阁的大喜日子啊!”

林九斤满脸淫亵地看着她,整张脸也凑了上来,他嘴里的气味简直可以活活杀死一头大象。鱼小夕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此刻盼望着能够再次昏迷过去,她想大声呼救,可喉咙仿佛被烙铁焊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林九斤笑道:“怎么?你有话说?”鱼小夕拼命眨动眼睛,林九斤为难的摇了摇头:“现在你还不能说话,等一会入过洞房,你自然可以将吃奶的力气都喊出来!”

鱼小夕羞怒交加恨不能冲上去咬他几口,无奈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林九斤神秘笑了笑,道:“想不想知道你的丈夫是谁?”鱼小夕瞪大了眼珠,如果眼光可以杀人,估计林九斤早被射的千疮百孔。

林九斤搓着手,满脸遗憾地道:“可惜不是我,你要嫁的人是杨婆婆!”鱼小夕的魂魄几乎飞出了身体。

忽听门阶一响,满面春风的杨婆婆推开门走了进来,只见其身着喜袍,胸口打着十字披红,皱纹累累的老脸上笑开了花儿,道:“吉时将至,我的新娘子可准备好了?”她干瘪的手指在鱼小夕脖颈一戳,鱼小夕只觉咽喉一松,终于可以嘶喊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杨婆婆温柔地笑了笑:“要你嫁给我啊!”

鱼小夕声嘶力竭:“你疯了……你们都疯了!”杨婆婆道:“我们没有疯,我们可是明媒正娶!拜完天地,入了洞房,你就是我杨的媳妇了!”

“可是……”

“可是什么?”杨婆婆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抓起鱼小夕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霎时,鱼小夕的脸色惨白如霜,心跳密如鼓点,杨婆婆的胸口平坦如一面镜子,鱼小夕脑中轰鸣作响,惊道:“你……你是个男人?”

“我当然是男人,杨婆婆本来就是个男人!”

鱼小夕声泪俱下,恨声道“我大哥绝不会放过你们!”

杨婆婆得意地道:“生米煮成熟饭,可就由不得他了!”林九斤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杨婆婆娶过一百多个老婆,她们的娘人都被杀的干干净净,不知道你娘有几条命?”杨婆婆喃喃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那么快就杀你,待我们生下七八个乖孩子,然后再将你卖到窑子里当婊子,可好?”

林九斤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能不能让她给我也生一个!”杨婆婆顿时目露精光,淫亵地笑道:“好主意!”

鱼小夕只觉眼前发黑,神智模糊成一团,她突然间很想……想起金鱼塘的花花草草……她亲手编织的笼子里的蝈蝈……想念沉默寡言的大哥……甚至连相亲这类事都已不再可怕……

便在这时室内忽然起了阵阴风,吹的人浑身发涩,旋即鱼小夕便看到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灰色瞳仁,那目光毛刺刺的仿佛直插进她的心底,搅得六腑躁动心智凄迷。

杨婆婆与林九斤的脸色都变了,连忙躬身施礼道:“恭迎冥王大驾!”

谢冥王阴冷目光从鱼小夕面上收回,落在杨婆婆身上,冷声道:“你真的想娶她做老婆?你为何不自己撒泡尿照照?”旋即他篾笑道:“我差点忘了,你连撒尿的伙儿都没有……”杨婆婆全身一震,眼眸闪过一丝怨毒,缓缓垂下了花白头颅。谢冥王敛起阴森的笑意,厉声道:“这是二十四年一次的任务,若有失手,你知道规矩的!”这句话像一枚标枪射穿了杨婆婆的心窝,只得毕恭毕敬点头称是。

“嘎嘎……”一阵刺耳的声响自不远处隐隐传来,三人凝神倾听,各个都目露凶光。“嘎嘎……”声音继续传来,那分明是铜棺打开时的声响,听着教人的牙龈发麻。

谢冥王凝眉道:“正主儿终于来了,谁也别跟我争。”语毕人已飘然而出,杨婆婆与林九斤紧随其后。

九 梦缳之术

寒山寺内古樟成林,楼阁飞檐翘角,院子里种满苍松、翠竹,月光投下的影子疏离斑驳,两条身影风一般的穿过竹林,前方那人速度极快,似乎慌不择路,接连窜进落月池、映月亭、愁眠坡、寒山桥,谢冥王紧紧跟在后面,丝毫未被甩开。前面那人折身直奔听钟坪,几个起落便进了钟楼。楼高十三层,别无出口,此人已走进了死路。

谢冥王的步伐慢下来,前方的人是个高手,他虽自持神功无敌也不得不小心。在钟楼的顶层,巨大青铜古钟挡住了入侵者的去路,他唯有缓缓转过身来,方才的极速飞奔已令他微微气喘,但满面浓须掩映下一双虎目却不怒而威。

谢冥王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就是弦枫?”弦枫面露惊恐之色,道:“你居然真的练成了‘梦缳之术’?”谢冥王眼眸精光大盛,道:“你知道的真不少啊,你到底是谁呢?”弦枫连忙避开视线,喃喃地道:“这种邪术你居然肯修炼?”

谢冥王修炼的“瞳器”最高境界便是“梦缳之术”,梦缳之术类似于蛊术,威力却更加可怖,可以潜入到对手意识之中,窥探对方心境,更能操纵对方的行为与神智。为了练成此法,谢冥王已二十年不能阖眼睡觉,这自然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用这种邪术杀人,还不如说是用来折磨自己!然而此技虽举世无双,却也万分凶险,修炼‘梦缳之术’者,随时都可能遭受反噬的疯癫异常,成为神志不清的白痴。

谢冥王目光如火地打量着弦枫,犹如在打量待宰的羔羊。弦枫嘴角含笑,讥嘲道:“你以为修成‘梦缳之术’便能天下无敌了吗?七绝煞已先后四人折在我手上,便是你亲自出马又奈我何?”他虽然口中颇为不屑,眼睛却一直躲避谢冥王的目光。

空气凝固了一般,安静的可以听到沙漏中的流沙声,谢冥王冷笑道:“没用的,你躲不掉的!”只见其眼中精光更盛,弦枫身形立时随之甫动,继而全身一震,心跳激烈如重锤擂响鼓,捶的又重又狠,每一下都像要敲破了胸膛,可越是想压抑,弹回来的力量反而越强。旋即弦枫已面红耳赤,呼吸窒涩难当。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状,逐渐扭曲模糊起来。他本想蓄力大吼一声以清神智,却猛然觉得喉咙已被闭塞。紧接着似乎有东西咬住了他的脚,一股怪力将他拖进一个漆黑的洞窟,他拼尽全力挣扎,满头大汗,双手抓住边缘,他的指甲已断,十指鲜血淋漓,终于惨叫一声跌进洞窟。

洞窟里充满黑色污泥,没膝的污泥忽然沸腾,开了锅一般翻滚,炙热无比,融化了他的骨头,黏稠的污泥开始上涨,渐渐淹没了小腹直到吞没脖颈。他脚下无处借力,下身仿佛已经化成了灰烬,只能尽量扬起脖颈,不让污泥呛入口鼻。他无助的大声呼喊,拼尽全力掂起脚尖试图让耳朵与嘴巴露在泥沼之上,可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却源源不绝地蔓延上来,接着污泥中一阵涌动,窜出无数半尺长的红色虫子,扭动着丑陋的身体,向他的头颅聚集过来。

有几条虫子向他耳孔攒动,他嘴里灌进一口腥臭无比的烂泥,只能紧紧闭上嘴巴,头颅周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缠绕成团,最终顺着他的鼻孔钻进去,他因此而窒息,只得快速张开嘴巴,成群的虫子立即钻进了他的口腔,片刻的功夫,虫子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冒了出来……

尽管他清楚这些都只是幻觉,可他已沉浸在恐怖的幻觉中无法自拔。任凭他身体抽搐扭动,疯狂晃动头颅,知觉中只有无数的虫子在吞噬自己。若是换了常人,脖子早已被如此猛烈的摇晃所折断。“嗵——”他的脑袋撞上了墙壁,发出怵人的巨响,仿佛整栋钟楼都在颤抖,墙皮簌簌落下,露出了里面的青砖。

或许是这一撞挤碎了幻境中的几条虫子,报复的快感令他忘乎所以,只知道用脑袋胡乱碰撞着周围一切所能撞到的地方。他的额头射出一道道血箭,一大块的头皮几乎脱落,可他依然颠狂的晃动着。

谢冥王一动不动站在弦枫对面,脸上肌肉痉挛拧动,汗水如雨般滴在地板上,鼻腔中猛地激射出了一串血珠,浑身更是汗湿重衣,似乎是一桶水劈头盖脑的泼过。

弦枫是他所见过的坚持最久的人,而且是挣扎最激烈的一个。任何一种武功,自然会有其弱点,即使是无双绝技“梦缳之术”。施展“梦缳之术”必须将精神与意志瞬间集成空明之境,才能祭成无坚不摧的‘瞳器’。但这种神智凝结的境界并不能循回延绵,支撑的越久威力便越弱,直至遭到反噬。可弦枫体内似乎蕴藏着无穷的顽烈之力,一颗铁头将墙壁撞出了一道道裂痕,全凭这阵阵剧痛支撑住自己挣扎的斗志。

谢冥王瞳仁充血,滴出殷红的眼泪,他已毫无退路只有死命苦撑。就在这时,弦枫猛然一头撞中了硕大无朋的铜钟,钟声惊天动地,谢冥王顿时如遭雷殛,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弦枫却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清凉,神智于瞬间恢复,双拳齐出全力击在铜钟上,恢宏的回音震耳发聩,钟身剧烈摆动几乎脱出臼槽,钟声经久不衰,仿佛山崩地裂。

谢冥王逐渐形神萎靡,神情、目光都黯淡起来,连头颅也缓缓垂下。天雷般的钟声扰乱了他的视听,摧毁了他的“梦缳之术”,以致走火入魔。头破血流的弦枫狂吼一声扑过来,双指如钩直插进谢冥王双眼,将那两颗要命的眼球生生挤碎,旋即又当胸一拳将他打的横飞出去,继而补上一拳,将其半颗头颅完全打扁……

十 烛照逃兵

巨大钟声引来了手提斩马大刀的杨婆婆,他一只脚迈进顶楼时,一条身影凌空疾扑而来。杨婆婆急忙挥刀,快的像劈开夜幕的闪电,空中的身影变成三段,刀劲余势不衰,“当当当当!”刀风迎面扫中铜钟,铜钟表面出现四条深达半寸痕迹。

待得杨婆婆看清变形的头颅时只骇异的怪叫一声,被他砍做数段的竟是谢冥王的尸体。

“好刀法!”暴喝来自头顶,杨婆婆抬手一刀,出刀毫无征兆,屋顶顿时被刀劲穿破,瓦砾纷散中灰尘四溢而起,弥漫了整个钟楼。只不过弦枫在发出喝声时,人却顺着墙角滑到地上。一刀劈出之后,杨婆婆必须吸气蓄力,就在他换气的一刹那,弦枫突然挥拳迎面击来。

杨婆婆目光疾闪,吐出浊气的同时,双手反抓刀背将大刀竖在身前,雪亮的刀锋正迎向扑过来的弦枫。两人距离不过三尺,倒像是弦枫自己把血肉之躯扑向刀锋,眼见便要被开膛破肚。电光石火之间弦枫侧身吸气,刀锋贴着他鼻尖切进墙角,紧接着“嗤嗤”两声衣帛破裂声,他腰肋间裂开两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第一滴血落地之时,弦枫猛然从背后将杨婆婆的身体、连同双臂一并抱住,铁臂如箍,在杨婆婆的双臂发出骨折脆响时,胸腔与脊柱俱同时爆裂。杨婆婆嘶声哀呼,口鼻迸血,破碎的肋骨刺出体外。杨婆婆浑身血如泉涌,却说出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你是……”“砰!”弦枫曲肘撞在他脑壳上,头颅碰到墙上顿时万多桃花开……

最后赶到的是林九斤,目瞪口呆的看着房间里的血腥惨状。谢冥王尸首异处,惨遭分尸,杨婆婆瘫在墙角,灰色脑浆贱到满墙满地,散发着一股呛鼻腥臭。

地上侧躺着一具姿势奇特的尸体,斩马刀从这人左肋插入地底,而这人身体向内蜷曲,似初生的婴儿,只有经历过极其痛苦的挣扎,身体才会蜷缩至此。林九斤看不到死人的面目,更不知他是死是活,忽然长袖一摆放出几枚毒虫飞落在那人身上,虫子们在其身上蠕爬了一周,却又悻悻地爬远了。这些毒虫十分挑剔,从来不肯吃已绝气的死物。

可林九斤还是候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用脚尖慢慢将死者翻过来,只见这人僵死的脸庞狰狞可怖,只是满面浓须和凝干的血污已看不清本来面目。林九斤只得俯下腰身,用手托起这人的下巴。

这人自然就是弦枫,“嗖!”寒光一闪而过,射进林九斤咽喉,旋即又飞回弦枫袖中。

当鱼小夕看见浑身浴血的弦枫跌跌撞撞闯进来时,她的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流了出来,穴道刚被解开她已将弦枫紧紧抱住,泣不成声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知道……”弦枫任由她抱着,口中却淡淡地道:“若没有你我也会来的,只是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罢了。”鱼小夕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已沾满了弦枫的血,她愈发痛哭道:“你不会死吧?我不许你死,我这就带你回金鱼塘,让大哥请天下最好的名医为你疗伤……”

弦枫伸手拭去她腮边的泪痕,柔声道:“我死不了的,你想不想看看棺材里装的是什么?”鱼小夕见其神色泰然似乎并无大碍,这便心底一宽,叫道:“当然要看!”弦枫苦涩一笑,道:“扶着我,跟我来!”

两人依傍着来到后面大厅,地上摆着整齐一排铜棺,便是鱼小夕当日在太湖边车队上见到的。鱼小夕迫不及待地打开铜棺,旋即大吃一惊。棺材里盛满了色泽墨绿的呛鼻液体,看上去像是某种药汁,药液中泡着个硕大的惨白色包裹,仿佛是巨型的蚕茧。

鱼小夕奇道:“这是什么?”弦枫扶着铜棺缓缓坐下,有气无力地道:“人魅!”

“人魅是什么?”

弦枫道:“你见过蝴蝶没有?”

“当然见过!”

“蝴蝶从哪里孵化?”

“虫茧呀!”鱼小夕脱口答道,旋即面色一变,颤声道:“你是说,裹在这些茧里的是孩子?”

弦枫神色凄苦地道:“人魅打开以后,这些孩子便会脱胎换骨,面目全非……”

鱼小夕又问:“烛照寺抓这些孩子来做什么?”

“让他们变成吃人的野兽!”弦枫娓娓地道:“在烛照寺所驻的‘藏空川’生长着一种二十四年才一开花的药草,榨取其枝叶便能酿成这铜棺中的炼人药剂。所以每隔二十四年烛照寺的幽灵便会出现一次,从江湖中带走一批孩子,并且都是千挑万选、严格筛选,拥有某种不可思议天赋的幼童。凡是被他们看中的孩子,必定先将其全灭门,然后将孩子掳回烛照寺的接受最残酷训练。强迫这些孩子吹风沐雨、茹毛饮血,吃五毒,喝雾水,吸瘴气,浸毒沼,与凶残的野兽同眠,与致命的毒虫为伴,直至成为合格的死士。通常只有不足半数的孩子能通过惨绝人寰的修炼活下来,而能够成功生存下来的孩子,都身具异能,拥有神鬼莫测的奇技,同时人性丧失,心狠手辣,与禽兽无异。所谓的七绝煞便是四十八年前择选出第一批死士,这些年来为祸江湖,如今终于全部恶贯满盈了。”

他见鱼小夕面露疑惑之色,便又道:“谢冥王先天便有一种怪病,昼夜不需合眼安眠却无大碍,所以他才练成鬼都不肯练的‘梦缳之术’,以瞳器杀人于无形。杨婆婆则是个天阉,一口纯阳气凝聚不散便练成了至刚至强的斩马刀法。林九斤生来全身溃烂却不至死,更能以血肉引来毒虫为伍。至于曲七尺天生骨骼奇特,习练‘虬龙锁骨法’便能以肥肿之躯扮作十几岁的孩子……”

鱼小夕满面疑云地道:“烛照寺行踪诡异少为人知,你是如何知道的如此清楚的?还有那藏空川的药草既然二十四年开花一次,那烛照寺二十四年前便应该驯出第二批死士了,他们又在哪里?”她忽然后退一步惊呼道:“莫非你就是那……”

“你终于变聪明了。”弦枫苦笑道:“二十四年前我虽刚刚三岁,可我记事很早,当年烛照寺杀我全上下一十三口性命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这些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中,召之即来,挥之不去……”说着已双目噙泪,声音呜咽。

鱼小夕不忍其触动伤心事,转口道:“你能被烛照寺挑中莫非也有什么天赋异能吗?”弦枫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把扯下原本在搏斗中破烂不堪的外衣,露出肌肉虬结的精赤上身。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腹道:“还记得城隍庙内曲七尺刺在此处的一刀吗?”

鱼小夕点了点头,顺着他手指望去,却见其小腹平滑无痕,竟连个伤疤也不见。不仅如此,他身上数处深可见骨的新伤不但止了血,而且竟似正在愈合。这种骇人听闻的体质令她久久合不拢嘴。

却听弦枫继续道:“当初我与许多孩子被七绝煞掳到藏空川,一并破茧而出。日夜被迫修行,却只有我练的最勤,因为我记事最早,仇恨已在心底生根。终于在我八岁那年寻得一个机会,纵起一把火烧了所有死士的修行寝宫,自己则遁身茫茫大海逃回了中原。”

鱼小夕咋舌道:“一个仅有八岁的孩子竟能做成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哪里像是尘世间的人啊?”

弦枫并不答言,自顾道:“我回到中原江湖,拜师学艺,寻高人访名士修习武功,天生绝佳的筋骨再加上烛照寺的秘药催化,才有了今日的身手。这期间我以黑纱掩面行走江湖,结识了一批侠义之士,为的便是二十四年后的今日好与烛照寺的仇人决一死战,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了。”这些话他压抑在心头多少年了,此刻终于一吐为快只觉得满腔顺畅,荡气回肠。

鱼小夕缓缓吁出一口气,看了看那些铜棺道:“这些孩子们会不会有危险?”弦枫神情凝重地道:“看他们的造化了,或许还有救,但是……再也不会是从前天真无邪的孩童了!”鱼小夕目不转睛盯着他:“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弦枫眼望窗外,道:“事情远没有结束,烛照寺的当人也该出现了。”鱼小夕惊呼道:“烛照寺的当人?”

就在这时,前院忽然掠起了一群飞鸟,显然是有人惊扰了它们。弦枫面色凝重,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把瓜子揉进嘴里,沉声道:“果然来了,快扶我到佛像后面躲着。”鱼小夕也惶恐不安起来,急忙半背半抱地将其挪到高大的金漆佛像背后,自己则耐不住好奇躲在破旧的幔布后往外观看。

十一 善恶是非

外面由远及近踱来一乘小轿停在门口,先走进来的是个须发花白的锦衣老者,将扛在肩头的一张裘皮软椅摆在香堂正中。轿帘高挑,从中慢斯条理走出来一人,有气无力坐在椅子上,竟然是金鱼塘的当人鱼龙舞,那老者便是总管鱼忠。鱼小夕见清来人喉咙一紧便要惊呼出来,却猛觉后颈一痛,浑身力气忽然被抽空,立即僵立在当场。只听弦枫在耳边声若蚊鸣地道:“你还是乖乖等着看场好戏吧!”

却见鱼龙舞挥了挥手,小轿悄然而退。满屋的棺材,还有地上从门外滴洒而入的一滩血迹,鱼忠已顺着血迹寻了出去,稍后便听见他在门外朗声道“钟楼上有三个死人!”金鱼塘的人已在片刻功夫搜遍了偌大的寒山寺。

鱼龙舞脸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很好!”

“不好!”高大的佛像后忽然缓缓站起一个人,全身血迹斑斑,仿佛刚从地狱中爬回来?

鱼龙舞眼眸霍然一亮,道:“你就是弦枫?”

弦枫的一些伤口还在流血,他紧皱着眉头闷哼一声道:“真他娘的疼!”鱼龙舞那僵硬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我平时笑的很少,你总算令我笑了一次!”

弦枫目光炯炯的看着他,道:“我同情你!你很可怜!”鱼龙舞歪歪头,双肘点膝盖上用手掌支起下巴,道:“哦?何以见得?”

弦枫大刺刺地靠在佛像上,轻蔑地道:“一个人笑的少,足以证明他很可怜!”

鱼龙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轻咳了一声道:“你是否认罪?”

弦枫抬起眼帘想也不想地应道:“我当然认罪!金鱼塘的鱼公子说人有罪那便是有罪,放眼江南谁人敢说个‘不’字?”

鱼龙舞微微诧异,道:“我为何要说你有罪?你又何罪之有?”

两人一问一答竟颇为默契,倒把帷幔后的鱼小夕听的如坠云雾。只听弦枫叹了口气道:“我诱骗劫持了鱼的大小姐,无异于和整个江南武林为敌,此罪不轻啊!”

鱼龙舞微微颔首,道:“此罪确实难饶,但恐怕还不止于此吧?”

弦枫揉了揉伤口,忽然大笑道:“不错,如今整个寒山寺空无一人,楼上有三具尸体,此处有十口铜棺,人证物证俱在,我似乎就是那个江湖中人谈虎色变的烛照寺遣来的使者。此事落在金鱼塘的辖地,鱼公子风骚独领江南,恐怕不会袖手旁观吧?”这几番话一出后面的鱼小夕愈发迷惑了,此罪原本莫须有,只需让她出面说和自然烟消云散,可为何弦枫偏在此时封了她的穴道?

鱼龙舞淡淡地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恐怕还有一些话不吐不快吧?”

弦枫双目凝光,沉声道:“当今江湖最可怕的族共有三个,其他两根基深远,甚至能追溯三百年以上,而且都世居北方,唯独苏州金鱼塘三代以上的渊源还是个谜!”他顿了一下道:“鱼经营苏吴之地已百年光景,近三十年来,每天进出苏州七十二码头的商船何止千条,有哪条船不向鱼纳贡缴钱?苏扬二府道上的哪一笔生意没有鱼的份子钱?可鱼如何能在立足江南之初便富甲天下这就无人知晓了。”

鱼龙舞听的兴致颇佳,插语道:“这是你半年来盘踞碧泉镇得到的情报?”弦枫却自顾继续道:“烛照寺的人为何出现在苏州?他们怎么敢将接头地点放在金鱼塘眼皮子底下?烛照寺的车马如何能瞒的过去?难道他们也向金鱼塘缴了银子?无论如何此事鱼公子绝不会不知情!”他眨了眨眼道:“你猜,我从烛照寺七绝煞身上发现了什么?”说着弦枫从怀里掏出了几块竹牌,鱼形的竹牌,随即补充道:“有了金鱼塘的令牌,烛照寺的人才能在苏州来去自如。”

鱼龙舞轻轻拍手,赞道:“若我能年轻十岁定要与你煮酒论一回英雄,可惜你我都没了机会。”说完这句莫名的话,鱼龙舞目望朗朗夜空,娓娓地道:“鱼并非汉人,而是来自遥远西域的暹罗国,世代都是暹罗部落贵族。后来因为战乱,族最终消亡。我的祖先流亡江南,凭借传自皇族的积蓄和三代经营让鱼有了今日之盛况。然而我们不属于这里,汉人的朝廷和江湖自始至终对金鱼塘虎视眈眈,这个族要生存下去,就只能凭借祖宗留下来的法宝。烛照寺是我们的庙,侍奉着先祖的灵魂,亦是鱼能传承不息存身立世的唯一法宝!”

弦枫厉声道:“你们为了传身立命便要将无数庭诛杀灭门,便要把无数孩童驯化为吃人厉鬼吗?”

“那又如何?死的都是你们汉人!”鱼龙舞脸上泛起奇异光彩,动容道:“似你这般的鼠辈根本无法领会金鱼塘的强盛与荣耀,或许十年之内,江湖……天下……,哼!金鱼塘将纵横四海,披靡天下!”

弦枫双目赤红,遏怒道:“驾驭邪术妖法做着不敢见天日的恶事,这样的族若也能繁衍无息才是老天无眼呢。”

鱼龙舞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仿佛垂死挣扎的痨病者,他的脸上首次显出怒容,这句话像柄重锤狠狠击中他的痛处。他一双眸子如钢锥般死钉进弦枫的身体里,忽然道:“你身上任何一处伤口换作旁人便是流血也足以致命,而你不但还龙精虎猛的,连伤口也大半愈合了,如此神奇体质的人我似乎听说过。”

弦枫扬眉道:“你自然听说过,百年来烛照寺只逃走过一个人,我就是那个人!”

鱼龙舞挺了挺直了腰身,叹道:“你是最不该逃走的一个!我若驯服了你何愁麾下无良将啊?”

弦枫恨声道:“仇国恨,你我之间总有一战。我重伤未愈,你久病缠身,这一战似乎很公平。却不知鱼公子敢不敢接招?”

鱼龙舞轻合双眼道:“这激将法的小儿之计还是莫要现眼了。我若只想杀你恐怕你早被乱刃分尸了,你虽聪明毕竟涉世太浅。”

弦枫打了个哈哈道:“我心中虽奇却并非当局者迷,从遇见令妹之日起我便已猜到这是一个圈套,只是尚且不知你想套的是什么罢了!”鱼龙舞哦了一声静待下文。帷幕后的鱼小夕亦是心中一动,却听弦枫继续道:“金鱼塘固若金汤,凭鱼大小姐那微末道行怎可能轻易便逃婚而出?而就在她唯一熟知的出走路径上竟能遇见烛照寺的马车,恐怕也不是巧合吧?我先后请动七路人马共十三条好汉追查烛照寺的踪迹却都已殒身,唯独厉氏兄弟能走到最后,一则因为他们功夫稍逊能由得你随意掌控,二则他们名头响亮令妹自然听过,以她的好奇心自然不愿错过好戏,之后为厉氏兄弟传信便已顺理成章。这一切说来繁琐,但只需既是兄长又是烛照寺当人的你略费心思便已足够,否则有七绝煞在侧怎可能容她轻易逃脱。”

弦枫唇带冷笑,道:“费尽心机不过是欲擒故纵想找到我,但前来找我的为何偏偏是身手最差的曲七尺?”

鱼龙舞随口道:“也许是那头肥猪想独自贪功吧?”

“非也!”弦枫道:“他不过是个探路的棋子,要让我对鱼小姐的来历不做怀疑。田宅之行中的杨婆婆是第二枚棋子,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施展‘驭影鬼照’要害鱼小姐,更加将鱼小姐乃至金鱼塘与烛照寺撇清了干系。”鱼龙舞点头道:“说下去!”

弦枫轻笑道:“接下来金鱼塘该出来寻出走的鱼小姐了,调虎离山将我引开,则有林九斤等把鱼小姐掳走,而林九斤那一身浓过麝香的虫臭又给我留足了线索。”他瞥了一眼身后,道:“小姐花容月貌、洒脱无邪自然人见人爱,我这个满口侠义仁德的岂能见死不救,这便孤身独闯寒山寺。幸好七绝煞从不联手,这似乎也是烛照寺死士的规矩。而我纵然能连杀三煞也必身受重伤,正好由鱼公子来收场,举手之间便又是一件震惊江湖的大传奇。”

鱼龙舞摇头道:“既然我是烛照寺的当人,为何要枉送了谢冥王等三员大将的性命,难道只为了杀你这个蝼蚁般的小卒?还是说我认为你胜过他三人十倍,不惜代价将你拿下再劝降招致帐下……哼,这生意未免太亏本了吧?”

弦枫道:“七绝煞是上一批的死士,四十八年来混迹江湖招摇张扬,如今都羽翼丰满得难以驾驭,他们连小夕都敢有非分之想恐怕你这当人的话也未必放在眼里,你早有清理门户之心又怕一个闪失被他们逃脱,必然会泄露了金鱼塘的神秘身世,所以只好由我代劳了。”

鱼龙舞深吸一口气,忽然朗声道:“鱼忠!”鱼总管应了一声出现在门口。鱼龙舞吃力地咳了几声,道:“传话下去,将寒山寺戒严,想进来的人格杀勿论,但想出去的人无论是谁则不准阻拦!”鱼忠似乎愣了一下,却还是说声遵命便下去了。

鱼龙舞虚脱般倚在椅上,懒懒地道:“你不是想公平一战吗?我答应你!也让我看看你都从烛照寺学了些什么?”他微微抬起衣袖,出手快如闪电。

“嗤!”弦枫闪电般侧身时,胸口出现了一道深而长的刀口,血流出时布片才翻转开来。与此同时,弦枫身后的半截帷幔竟也被余锋斩落,露出了被闭住穴道的鱼小夕。

一片晶莹剔透的鱼状白玉捏在鱼龙舞手中,薄如宣纸,长不盈尺,两端都是温润的圆,边沿生有无数小齿,齿形倒钩,尾部串着五条透明丝线,连在鱼龙舞的五指上。

弦枫的瞳孔急剧收缩了,脱口道:“这莫非就是上古之玉的‘神殛’?” 鱼龙舞依旧懒懒地道:“你的‘飞鲸’呢?当年你逃出烛照寺似乎就偷走了它,还不亮出来给我妹妹瞧瞧?”

弦枫的脸庞因为难以忍受的剧痛而痉挛,伤口处的皮肉被锯成了细碎的肉茬,随着肺部的呼吸,跟着胸膛的起伏而摩擦不止,每一点的疼痛聚成整条伤口异常而清晰的痛苦。他缓缓从怀中摸出几枚瓜子丢进嘴里,嚼也不嚼生吞下去,脸上立刻泛起红光。

鱼龙舞却眼前一亮,唏嘘道:“你吃的可是‘血参葵’的幼籽?难怪你连抵三煞却还有再战之威。哼,绕是你天赋异禀也要靠这种猛药来饮鸩止渴,看来你也阳寿不长了!”

弦枫被他说中痛处脸上怒气大盛,大喝一声前臂翻转,袖中射出一物,“叮”地一声锐响,火星甚至溅到了鱼龙舞的眉毛上。

弦枫手中已多了柄泛着青光的刀,长半尺,宽三指,无柄无锷,只看见三条弯曲的血槽,又被三根藏青色的细线穿过,线的末端没入袖中。

鱼龙舞刚挡开一记杀招,面露赞许地道:“据说,飞鲸射到身上,就像被鲸鱼咬了一口。无论割在何处,皮肤都会顺着一点伤口一裂到底!”

“不错,这柄刀在沼泽地杀过不少鳄鱼,我很少用‘飞鲸’是因为它杀人无治太过毒辣。”弦枫身上的旧伤已因发力而迸裂,他不是铁人,没有多少血可流。唯有孤注一掷,纵然拼得身首异处只要给对手造成丝毫伤害也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嗤嗤……”两件旷古神兵在空中疾飞如电,却并没有兵刃相交的声响。只有弦枫在绕着身边的铜棺急速移动。十招未到,他身上已添了三处新伤,两处在胸肋,一处在腰臀,钻心的剧痛已令他的轻功大打折扣。而鱼龙舞则始终坐在椅上安静如斯,只有手上神殛快如飞梭。

照此下去不出二十招便胜负立分,负便是死,弦枫紧咬牙关做出了最后的决断。他猛然激射向木立一旁的鱼小夕,高高举起的‘飞鲸’疾刺鱼小夕的后颈。

鱼小夕虽口不能言,方才的每一句话却听的清清楚楚。从来都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兄长居然是恶行昭昭的魔头,生她养她的金鱼塘竟然藏污纳垢为祸人间,自幼便以侠义为怀的信念轰然倒塌,她的心已乱如碎麻,浑然不觉杀机已至。

鱼龙舞脸色剧变,终于霍然跃起,五根丝线牵连的‘神殛’骤然改变方向,火石电光之间横切向欲再嗜血的‘飞鲸’。“叮!”‘神殛’激飞了‘飞鲸’。

唯一的机会!

弦枫猛地将鱼小夕推向鱼龙舞,双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圆,方才失去目标的‘飞鲸’似翩飞的燕子陡然翻身,带着疾啸钉向鱼龙舞,这最后的一击跟在鱼小夕身后。

鱼龙舞伸手将鱼小夕搂在怀中,‘飞鲸’贴着鱼小夕的腰部皮肤击中鱼龙舞的身体。

“叮!”弦枫听到这个声音时脸色骤然惨白,颓然地跌落在地,只因他已败了。原来神殛有一双,便在那刹那间另一柄神殛格挡住他最后一击。

鱼龙舞将鱼小夕小心的放在椅上,充满怜爱的看着她,柔声道:“乖,事情很快都会过去!”可他忽然发现,鱼小夕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陌生。

弦枫运足最后一点昂起头,疲惫地道:“请你下手快一些!我累了!”鱼龙舞眼中隐隐露出一丝惋惜,道:“很好!很好!的确很好!”他猛烈弯腰咳嗽不止,额头几乎触到到了膝盖。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弦枫心里一阵抽搐:若是此人身体康健,天下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

鱼龙舞终于直起腰身,表情奇异地道:“你方才并没向小夕下杀手!只要‘飞鲸’穿过小夕的身体,你一定可以杀了我!”他茫然地道:“你为何没有这么做?”

弦枫怒吼道:“她绝不能死!该死的是我们!”

四面一片死寂,只有鱼小夕在奋力挣扎,可她依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无法发出。她的心已碎了,比残酷的真相更残酷的是,面前的两个男人终究只有一个能活下去。

鱼龙舞望着弦枫,神色凄苦地道:“你我这一战原本就是注定的,当年你一把大火烧了烛照寺所有的新科死士,却不知我当时正浸泡在人魅中修行‘锁脉奇经’的无上心法。鱼总管拼死将我救出火海,我却因此而闪了内息,药液穿肠,毒血融痰,便成了今日这幅模样。我的五脏六腑已尽腐烂,每一次呼吸对我而言都生不如死!”鱼龙舞竭尽全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方才的一番激战更催化他体内的裂变。却拼力艰涩地道:“小夕太过善良,当不起鱼的大业,我设下今日这个局便是要借你之手瓦解烛照寺,毁灭鱼世代的劣行,我死之后纵然金鱼塘会败落,小夕却能像个寻常人姑娘般无忧无扰。”

“小夕!”鱼龙舞微微侧身抓住鱼小夕的肩膀,忽然笑了笑,伸手拍在妹妹的额角,“啪”地一声穴道立解。

“不要再淘气……”话音未落,鱼龙舞全身陡然一震,嘴角溢出大股血液,血色鲜艳夺目。两柄神殛从指尖滑落在地,他的人已软软倒在鱼小夕怀里。

“哥——”鱼小夕终于凄厉的呼叫出声,可任她怎么呼喊鱼龙舞的脸色愈发乌青,早已没了气息,脸上却凝结着一丝洒脱的笑。烈火般的暴怒瞬间将她熊熊点燃,她两眼血红地瞪向地上的弦枫,弦枫的血已将流尽,连睁开双眼的力气也没了。

鱼小夕厉吼道:“是你害了我哥……”她疯狂的拾起地上的神殛,带着无尽的幽怨,冲向了浑然不觉的弦枫,却不知这一刀她是否斩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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