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典籍屋
作者:陈南生
海风吹在竹林中,刷刷地响个不停。天边一块乌云浮游过来,渐渐笼住了缓缓
下坠的落日。竹林中一时间变得阴霾霾的。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两支长剑胶接在一起,人影穿梭而过,倏忽间互易
了位置,“嗒!嗒!嗒!”一连串脆响声中,两人手中的剑又各自递出了7 招。
昏暗的夕阳残晖偶尔透过斑驳的竹影,照在交手两人的身上,但见一位神情威
猛的虬髯大汉,脸色凝重,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叙指对手的眉宇,足上不断游
走,乍看似杂乱无章,仔细看去,恰是倒踩七星,隐指北斗。在他对面,是个身材
颀长的中年人,一袭蓝布长衫,已洗得有点发白,此刻他正举剑平胸,肃立不动,
双目炯炯,凝视那虬髯大汉。
蓦地里,虬髯大汉疾退数步,靠到一排竹树旁边,扬眉竖目,“喝!”地一声
吐气开腔,也未见如何作势便已举剑过顶,疾飞而上,人已到了竹树顶端,凌空一
个翻身,如一只大鸢般横掠下来。
霎时间剑气纵横,寒光大作,笼罩了竹林间那方圆十丈的空地,剑气破空声中,
竹叶簌簌落下,飞舞在两人的四周。
那穿蓝衫的中年人单肩一沉,一剑叙削而上。剑尖抖动之间,恍惚已化为一片
剑幕,护住了身侧左近。
但那虬髯大汉身法怪异无比,但见他头下脚上,陡然连翻了两个筋斗,长剑吞
吐如蛇,荡开了那片剑幕,同时转身之间,左手一点白光,忽然自胁下穿出,直向
蓝衫中年胸前空门刺来。原来他旋体发剑的当儿,左手已拔出了一把奇形匕首,乘
对手全神贯注於他右手的长剑时,竟然自绝无可能出手的部位,刺出了必杀的一匕。
说时迟,那时快,蓝衫中年双目尽赤,头发根根冲冠而起,左袖飞快向外一抡,
人已借势往后速退七步。
“嘶”的一声,他左袖已然被刺破大半,那柄匕首盘旋而过,呜呜飞向林中,
虬髯大汉正落在他对面,两人面面相觑。
虬髯大汉忽然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掷,哈哈大笑:“陆贤弟!真有你的,连这
招飞星贯日都奈何不了你,我王某人今日可服了你!”
那蓝衫中年人亦将长剑抛下,拱拱手,谦逊地道:“王大哥,若不是你手下留
情,小弟此刻哪有命在?饶是如此,我这个袖子可仍是破了一大截呢!”说着指了
指左手的破袖。
虬髯大汉又呵呵一笑,道:“我上襟还不是被你一剑划破了!彼此彼此,都莫
提了。”原来他掷出匕首的同时,也被蓝衫中年乘隙掠中一剑,虽未真个受伤,却
也只是一线之差了。
蓝衫中年哂然一笑,道:“那是大哥有意相让。”
虬髯大汉面色一整,正容道:“不然。自从9 年前塞北飞骑,匆匆一会,你我
每年较技,贤弟你都是进境神速,教我好生相敬。”
蓝衫中年长叹一声,道:“小弟虽亦用功不辍,可又何尝能在你老哥哥手下讨
了便宜呢?”
虬髯汉子哈哈大笑,一把挽住了蓝衫中年的肩头,直向竹林中走去。却见竹林
中早已置有酒菜,两人席地而坐,登时开怀畅饮起来。
原来那虬髯汉子人称“无影神龙”王鲁,乃是闽浙一带的大豪,蓝衫中年名唤
陆烈,却是一个行踪不定、来历不明的游侠,两人自从9 年前在居庸关外飞骑较剑
之后,彼此钦服,相约每年煮酒论剑,互试进境,也是一番惺惺相惜的意思。到得
第6 年上,两人不打不相识,已然结为异姓兄弟。
两人喝了一会儿酒,王鲁忽然说道:“陆贤弟,你年岁也老大不小的了,一直
浪荡江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不寻个地方安顿下来?你这一身绝艺,放眼天下,
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任它埋没于风尘鞍马之际,岂不是太可惜了?”
陆烈微叹一声,道:“一事无成,两鬓已斑,报国有心,请缨无路,我看似我
这样子,也只合少年子弟江湖老了!”
王鲁神色一动,正待开口,忽又止住了,两人皆长身而起,侧耳倾听。
这时天色已黑,只听一片沙沙之声,似有不少人向这竹林中走来。
陆烈倏然腾身作势,跃入两人交手的空地,一手抓起了自己的长剑,同时足尖
勾处一把另一柄剑挑了起来,直向王鲁飞去,口中低呼道:“倭寇!”王鲁随后纵
到,一手接住了飞来的长剑。
只这一瞬间,十几条影子已将林中空地团团围祝陆烈与王鲁对望一眼,并肩凝
立如山。
一名头束长带,身着敞袍,手持狭长倭刀的武士越众而出,倭刀斜指两人,大
模大样喝问道:“你两人,可曾看见一个着黄色衣服的花姑娘进林中来?”语音嘶
哑怪异,显见不是中土人士。
王鲁随手一指,道:“看见了,就在那里!”趁那汉子目光一转,手中长剑已
一式“毒蛇出洞”向那武士疾刺过去。
陆烈更不打话,纵身一掠,剑随身走,一式“横扫千军”,直向外围十余名汉
子攻去。但见人人倭刀高举,长发飞舞,果是一群悍恶的倭寇。
其时正当明朝嘉靖年间,倭患大作,劫掠烧杀,无恶不作,沿海一带颇受其扰,
闽浙百姓恨之切骨。陆烈身手何等了得,长剑指处,当者披靡,霎时间已有数人伤
在他的手下,他侧首一瞥,只见王鲁已与为首那名倭人武士斗了个难解难分,那武
士倭刀纵横,穿林扫叶,倒也气势凛凛,王鲁一时竟战他不下。
当下陆烈一剑逼住了余下约十名倭寇,指东打西,掌劈锋刺,顷刻间又伤了3
名倭寇。那群汉子猛恶非常,虽见同夥一一倒下,仍是咬牙苦斗,绝不退缩。陆烈
打得兴起,长啸一声,骤然间长剑脱手而出,闪电般连穿两名倭寇,将他们直钉到
一株大竹树上,倭人惨叫声中,陆烈已一纵而至,左拳击倒了另一名来袭的汉子,
右手一探,已握住了长剑。
正待一拔而出,忽觉脑后风生,一把长刀鬼魅般斜掠而下,其势之速,无与伦
比。陆烈再无思索余地,一个大仰身,弃剑闪避。那长刀走势未尽,突又自下向上
盘空砸至,陆烈仰身之际,腰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这一刀无论如何,再难避过,
情势危殆已极。
原来那倭人武士眼见陆烈如秋风扫落叶般斩杀手下诸人,心中大急,呼呼几刀,
逼开王鲁,舍命向陆烈迎头砍来。王鲁欲待追上,却是站在位置稍远,其间又有几
名倭人持刀挡住,眼见陆烈遇险,已是救援不及。
忽听一声娇叱,半空中黄色纤影一闪,已有一人疾跃而下,挡住了倭人武士势
若雷霆的一击。惟是那长刀过於怪异,来人手中一柄短剑竟把持不住,被震飞离手,
“嘎”的一声,腕间已被刀风余劲扫中,登时鲜血直冒。
陆烈早趁机拔出了自己的长剑,手起三招“起凤腾蛟”、“迎风破浪”、“天
罗地网”,一片剑光,圈住了那条黄衣人影,挡开倭人武士的长刀,凝目看去,但
见一位面色白晰楚楚动人的少女,手抚腕间伤处,娇喘不已。
陆烈心下感激,一横身站在少女之前,手中长剑恶狠狠向那倭人武士扫去。那
武士见势不妙,长刀虚迎两招,拔腿便跑。陆烈关心少女伤势,一时顾不得追赶。
这时王鲁已将余众收拾了当,林中横七竖八,倭寇的尸身躺了一地。王鲁作势
要追,忽见地下有一倭人身躯一动,忙一剑劈去,刺中了那人的心脏,那人一阵抽
搐,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眼见那倭人首领逃出,却是拦截不及了。
骤听前方一声凄厉的惨呼,那武士往后倒退三步,一跤跌在林边,胸前裂了一
大道血口,眼看已是死多活少了。
林外暗影处,走进一位长袍白发的老者来。
陆烈正在为那少女包扎伤口,触手处一片滑腻,但见那少女皓腕赛雪,粉臂如
玉,陆烈心中一怔,抬头望去,那少女羞红了脸,微微挣动了一下。
王鲁已向那老者互相施礼,那老者道:“瑛儿,伤得怎样?”少女回答道:
“爹,还好,没什么要紧。”那老者道:“你去林子边守着,不可让人进来。”少
女应声拾起短剑,向陆烈福了一福,缓缓走到林外。这时夜黑如墨,可是陆烈但觉
她双眸回处,亮若明星,一霎时自己孑然一身,飘荡江湖的种种孤寂悲凉之感,没
来由的袭上了心头。
老者听得女儿已然走远,清了清喉咙,道:“今日得见二位壮士大展神威,令
人好不钦佩。老朽公孙一志,平生最爱结纳慷慨豪侠之士,未知二位肯否不弃下交,
与老朽畅谈一二?”陆烈忙长揖道:“老英雄说那里话来?小可贱命,尚是令嫒所
救,感激犹恐不及,老英雄但有吩咐,小可无不遵命!”
王鲁亦抱拳施礼道:“老英雄为我等诛却倭寇渠首,不使漏网,我等俱是感佩
无已,请移驾共饮一杯。”
当下三人回到置酒菜处,重行叙话。酒过三巡,老者公孙一志忽然纳头便拜,
恭恭敬敬向王、陆二人磕下头去。两人大惊,忙跪下回礼。公孙一志长叹一声,说
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公孙一志本来是总兵官俞大猷将军麾下的一名卫士长,其时倭寇占据平
海、兴化一带,奄有兵众两万人,官军屡战不胜,俞大猷又奉朝旨严令,要速战速
决,不得稽延。俞大猷遂命公孙一志伪投效倭寇,伺机窃取敌情,公孙一志武功本
高,一年来复为倭寇出力不少,已是颇获信任。最近几次暗中将倭寇动态,秘密传
抵俞大猷处,已使倭寇受创不轻。但近日倭寇首脑赤霞右卫门似已略有察觉,7 天
前有一次略议定后临时更动,竟使已获公孙一志指引的明兵颇受折损,今日缉捕黄
衫少女公孙瑛,更可见事情已将败露。同时赤霞已有计划,准备遣浪人武士,一举
袭杀俞大猷。
“老朽身受俞将军厚恩,自当粉身碎骨,誓死报效,如今朝中奸臣,已借口俞
将军剿倭不力,扬言要撤职查办,而倭寇无恶不作,狡诈多端,俞将军一去,梁摧
栋折,则倭寇必成国家心腹大患,今日见二位格杀倭寇,勇略过人,不禁深喜俞将
军大事可成,是以斗胆请求二位,仗义相助。二位皆是当今豪侠之士,为国为民,
侠之大者,老朽是为天下苍生请命了——”王鲁捋髯大笑,道:“老英雄说哪里话
来?我等皆是大明子民,自当为国尽力,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行。”
公孙一志凝视王鲁良久,缓缓摇头道:“可惜王壮士在闽浙一带,声名太响,
倭寇恐怕不易相信壮士会去投效他们。老朽倒是另有计较。”目光转注于陆烈,陆
烈一直默不作声,半晌方沉声道:“但有所命,虽死不辞。”
公孙一志大喜,道:“我早知二位心存忠义,必不致教老朽失望,惟是此事说
来,极为艰钜,而且时机紧迫,稍纵即逝,万一倭寇中高手武士,得悉我军动向,
集中袭击俞将军,则大势去矣。老朽已定下一策,务必保护俞将军周全,恳请二位
暂听老朽分拨,不知可否?”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条白色手卷,王鲁点起
火石一照,但见上书:“便宜行事,不成不返。大明总兵官俞”字样,下盖火印官
封。
陆烈正容道:“既有俞将军符令,小可自当听候吩咐。”王鲁也大声道:“但
候公孙先生示下。”
公孙一志当下便将心中计划说了,王鲁、陆烈脸色越来越见沉重,最后陆烈颤
声说道:“小可自当戮力以赴,不负所命,但公孙先生你公孙一志摇手道:”
此事迫在眉睫,生死荣辱,与国族安危孰重?老朽好不容易盼到有壮士这等游侠中
原,声名不为倭寇所知的人物,仗义出手,岂能再复犹豫不决“。
王鲁紧紧一握陆烈之手道:“既是公孙先生顾虑倭寇知我身分,未便与贤弟同
行,且请暂时别过。公孙先生,令嫒既交我照护,在下誓当视若姐妹,不令贼人伤
到她一根汗毛。”
公孙一志撮口一啸,召来公孙瑛,道:“瑛儿,你且跟这位王鲁王壮士,暂避
一时,为父的要与这位陆壮士去办妥一件事。”
公孙瑛欲言又止,走到陆烈面前,深深裣衽一礼,道:“陆壮士,家父承你护
持,贱妾终身感激。”
陆烈一凛,抬头看时,但见两滴清泪自她眼中悄然落下。
当下4 人共尽一杯。分道而行。走出竹林时,天边已吐出一线鱼肚白,陆烈脸
上一片茫然。
陆烈站在台阶下向上看去,赤霞右卫门坐在一张虎皮椅上,身着黑色长袍,脸
蒙黑色面具,头束白带,腰悬长刀,双目如鹰,紧紧盯在陆烈脸上,样子煞是阴森
可怖。
“你是专诚前来投效本座的?”声音沙哑,恰是倭人口音。
“是!”
“你是何处人氏,到此目的何在?”
“在下陆烈,中土扬州人氏,自幼流落江湖,未有定所,也曾学得一身剑术,
因见贵军招募人才,不论出身门第,故此特来投效。”
赤霞右卫门霍地长身而起,挥手道:“杀!”
两边8 名倭人武士,交叉一跃,已将陆烈围在核心,寒光闪处,八把倭人长刀
齐齐砍至。陆烈昂然不惧“呛啷啷”长剑出鞘,浓眉轩处,剑光跳动,一式“大泽
龙蛇”,有攻有守,分毫不退,举手间已将8 名倭人逼在圈外。
倭人武士刀举过顶,四下游走,眼看即将抢攻而上。
“停!”赤霞双手一拍,8 名武士立即跳开。
陆烈与赤霞相对屹立。赤霞涩声道:“本领果然不错,无怪乎敢来卧底。”
陆烈神色不动,一字字缓缓说道。
“我是专诚来领功的,不想阁下竟然有眼无珠,敌我不分,带我来的那位公孙
先生才是来卧底的!”
立在台阶左侧的公孙一志,霎时面色雪白。
“公孙先生本是阁下的敌手俞大猷派来刺探军情的,可笑他居然以为我一个江
湖浪人,也会忠于明廷,要我与他联合起来图谋于阁下,在下言尽于此,信与不信,
就看阁下自已处断了!”
赤霞右卫门冷哼一声,道:“公孙,你有何话说?”
公孙一志须发皆张,怒道:“他胡说!他生恐不能取信于将军,故此含血喷人!”
陆烈冷冷道:“阁下要看证据,不妨搜他身上,他怀里还有俞大猷给他的手令
呢,要不要在下取出来看?公孙一志,你只怪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想要别人陪你来
送死,我陆烈岂是任人摆布之辈?”
赤霞右卫门忽然哈哈大笑,道:“公孙老匹夫,你以为本座不知你的来历么?
本座故意装聋作哑,不过是要借你传话,让那俞大猷自行送死而已———可笑你如
今还要巧辩?”
公孙一志陡然疾扑阶上,手中白芒闪动,已拔出一把缅铁软刀,兜头向赤霞右
卫门劈去。
赤霞呵呵一笑,“铮”的一声,长刀出鞘半截,已架住了公孙一志的攻势,右
肩晃处,离座3 尺,口中喝道:“陆烈,替本座杀了这老匹夫!”
陆烈应声而上,“白露横江”、“孤云出岫”、“紫气东来”,接连几剑,已
把公孙一志迫得手忙脚乱。赤霞手抚长刀,悠然在一旁观战。一众武士早已团团将
整个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公孙一志?目戟指,道:“陆烈!你这出卖朋友的奸贼!”
陆烈微微一笑,道:“谁是你这老匹夫的朋友!”手中毫不停顿,一连又攻出
了十多剑。公孙一志左支合绌,已是汗下如雨。
赤霞右卫门睥睨作态,嘶声喝道:“陆烈,限你三招之内,毙了这老匹夫!”
陆烈头也不回,冷冷道:“一招便够了!”手起一剑“天外来虹”,闪电般刺
入了公孙一志的心脏,登时鲜血迸流,公孙一志惨呼倒地,颤巍巍伸手举刀,一刀
向自己颈间抹去,一边咬牙道:“陆烈,老夫……老夫作鬼也不饶你———”双目
一闭,就此死去。
陆烈侧过头去,拭了拭剑上血迹,回转身来。
赤霞右卫门哈哈大笑,竖起拇指道:“好!痛快!本座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你就留在本座这里便了,对了,本座有一右翼武士长外出未归,你就代理他的职位
好了。”
陆烈心知那武士长便是几天前为公孙一志在竹林外制死的,他也不予说破,微
微躬身道:“谢将军。”
“你把公孙老匹夫的尸身吊到外面示众。”
“是!”陆烈缓缓蹲下身去,托起了公孙一志的尸体,朝大厅门口移动。
赤霞右卫门忽然转身喝道:“站住!”腰间长刀一阵晃动。
陆烈停步,回过头来,脸上漠然,全无一丝表情。
赤霞锐利的目光在他周身凝停良久,沉声道:“只要你真心忠于本座,本座不
会亏待你的。”
陆烈望了望手中尸身,平板的声音吐出:“公孙一志咎由自取,属下自当引为
教训。”
赤霞左手一招,台阶前端一名劲装疾服、神情猥琐的汉人武士,趋前行礼,赤
霞道:“尤天贵,你去前面告示一众汉人,那老匹夫不忠于本座,是以立即处死,
倘再有异心者,一律诛杀,绝不宽贷,然后带陆烈去他的营舍。”
尤天贵躬身,赤霞袍袖一拂,转入内堂。
陆烈紧闭双唇,昂首大道,迳向厅外行去。
大厅外夕阳如血,照映在陆烈身上,把陆烈的双手与面颊,都染成一片血红。
公孙一志胸前颈间滴下的鲜血,在夕阳下分外刺目。
阴雨泥泞之中,一小队官兵迤逦通过峡谷,一名领队骑在马上,不时催促众士
兵加速行进。
陆烈紧伏在山间一块大岩石的背后,游目四顾,见20名黑衣武士均已准备停当,
仰首向上望去,尤天贵匿在山腰,右手一挥,作了个“杀”的手势。
陆烈大喝一声,奋力一推,大岩石轰隆隆滚动下去,下面官兵惊呼四起。
陆烈奋身跃落,大鸢一般自空而降,手中长剑精光闪闪,迳向那名马上领队刺
去,战马失惊,希聿聿一声长鸣。马上骑士手中长戈尚未及撅出,早被陆烈挑下马
来,手起一剑,正中面门。
惨呼声中,甘名黑衣武士已围住了前进不得的官兵,陆烈大呼酣战,长剑落处,
血花四溅,片刻之间已将一队官兵冲得四分五散,黑衣武士倭刀齐举,在泥泞的山
道间纵横杀戮,直如摧枯拉朽一般。
遥处山腰间,尤天贵双目炯炯,注视着陆烈的一举一动。
阴雨还未歇止时,陆烈已把十余名官兵的尸身堆成一列,在旁边以剑挑血,写
了一个斗大的“陆”字。
烈日如火,炙烧着官道,一长列车队沿着官道前进,拖车的马匹在长途跋涉下
口冒白沫,护车的官兵不时一鞭鞭抽在马臀上,领队的军官身后,一名骑兵高擎大
旗,旗帜飘飞中,若隐若现地亮出一个“俞”字。
正行进间,那持旗骑士蓦然一声厉叫,栽下马来,那军官正回头探视,倏忽间
身侧白光一匝,横体袭来,那军方待纵身下马,却已迟了一步,陆烈自道旁的田畦
间一跃近前,早一剑砍个正着。
军官一招毙命,车队顿时大乱,四面八方涌上来的黑衣倭服武士,尖啸连连,
将护车官兵逼在道旁,倭刀过处,官兵措手不及,一时狼奔豕突。
陆烈一击得手,更不停留,纵身跃上一辆大车,右手剑剁开两名兵士,左手一
晃,点燃起火摺子,往车中点去,霎时火光熊熊,陆烈早向第二辆大车攻去。
待十余辆大车均已起火时,护车官兵亦已伤亡殆尽,陆烈身上血迹斑斑,胸口
起伏不定,显然已经气力用荆尤天贵缓缓自暗处走近前来,伸手掀起了一辆大车的
后盖,但见车中全是一袋袋的干粮。
远处尘头大起,一大队官兵疾驰而来,尤天贵一声唿哨,倭服武士纷纷骑上官
兵留下马匹。陆烈走到车旁,又以长剑在地上画了一个斗大的“陆”字。
浓墨似的夜色覆压着狭长的海岸,海风吹在岩石的间隙处,呼呼有声。远处海
面似有一点暗影在晃动。
陆烈轻悄悄探出头来,四下顾盼一匝,蹑手蹑足自矮树后传出,作势向前疾行,
忽觉前方不远处微微响动,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音,立时一步缩回,紧贴在矮树
背后,但见沉沉黑暗中,果似有一条纤细的身影一掠而过,陆烈登时屏住气息。
那身影似是直向右方营舍处潜行过去,陆烈侧耳倾听良久,不闻有巡逻武士近
前的脚步声,那身影消失之处,似乎微有一两声喝叱,但终于静止下来。
陆烈深深吁了一口气,一纵身,跃出丈余,飞快向海边奔去。到达一块奇形岩
石底下,陆烈自怀中轻轻掏出一张皮纸,摸索着放在岩石根部一个凹形空格之中,
然后以沙覆住空格。
回过头来,陆烈猛觉眼前一霎,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再仔细扫视一遍,不见
有何动静,便伏身潜行,向营舍处慢慢挨去。
待陆烈身形完全消失之后,一人自暗处抬起头来,陆烈遥遥仰视过去,夜色中
看不分明,恍惚正是尤天贵。
陆烈潜回自己营舍的房中,躺在一张木板床上,眼睁睁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
一直沉思到天明。
赤霞右卫门高高站在一处峰峦的顶端,手抚黑柄长刀,向下望去。尤天贵恭恭
敬敬随侍在他的左侧。
山峰下近千名官兵陷入重围,被数以万计的倭服汉子寸寸切断,陆烈在围攻的
人众中显目已极,剑气漫天,来回扫荡,所过之处,官兵纷纷倒地。
尤天贵忽然恭声说:“属下就是不明白,将军为何让这陆烈一直潜伏在咱们这
里,这家伙剑术不凡,留下去早晚是个祸胎。”
赤霞右卫门冷笑一声,道:“本座就是要利用他这一身剑术,替本座多杀几名
俞大猷的部属,否则焉容他活到现在?”
尤天贵沉吟道:“这次明兵折损不少,这家伙想是尚未觉察将军早已洞悉他的
诡计,不如待会儿乘机将他拿下,也好让俞大猷死了这条心。”
赤霞右卫门微微摇头道:“本座还要靠他传信,引诱那俞大猷亲身出来,一举
击杀,可笑那公孙一志,临死还以为本座会被这等苦肉计所欺,当真是愚不可及。
待他得知俞大猷也会因这陆烈而死于本座手上时,嘿嘿———”尤天贵钦服之极,
躬身道:“将军妙计,非属下等所能臆料。”
赤霞右卫门遥望山下,陆烈已率众结束战役,正整队准备归去,转身向尤天贵
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转赴柏嵩岭基地。”尤天贵道:“是!”赤霞冷笑一声
道:“陆烈此人,已不足为虑,本座早命在右翼四大武士,牢牢监视于他,你也随
时在后注意他的动态,只等俞大猷入网,就率同四大武士立即将他格杀。”
尤天贵鼠目闪动,一迭连声应道:“是!是!”
这时远处天色突变,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山下的陆烈一人骑在马
上,踽踽向前行去,苍蓝的身影在晚风中显得一片灰暗。
赤霞右卫门嘴角泛起一阵阵冷笑,连黑色的面具都起了一丝波动,暮色里衬得
格外可怖。
静夜中,营室里厢一灯如豆。
陆烈独自躺在床上,痴痴望着远方的一簇星光,动也不动。
左近的声音已经完全寂灭,巡夜的倭人也渐行渐远,陆烈悄悄支起身来,自怀
中掏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放在桌上,然后匍匐在地,恭恭敬敬磕了3 个头。烛光闪
烁,照映着桌上的木牌,隐约看得出上面刻了11个暗红的字迹:前辈义侠公孙一志
之灵位。
陆烈跪拜已毕,又将木牌收入怀里,然后取出床头长剑,轻轻出鞘,寒光大作、
陆烈在烛光下摩了又摩,抚了又抚,忽然间怔怔流下泪来,将襟前染得一片潮湿。
半晌,陆烈咬了咬牙,将长剑置入鞘中,转身燃亮烛光,取出皮纸,伏在案前
振笔疾书起来,不片刻,书写已竟,陆烈一口吹熄了烛光,一边收起了皮纸,一边
屏息潜出营室就着星光一辨方向,迳自往前疾行而去。
黑暗中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陆烈的身影。少顷,营舍后方转出4 名持刀的黑衣
武十,黑暗中那人招手嘱咐了一阵,一名武士手持同样的皮纸,暗暗追蹑陆烈而去。
静夜中,主帐内一片光亮,4 支大烛熊熊燃烧。
赤霞右卫门烛自仗剑而立,?视着帐中一个稻草搭成的假人,那假人身披明朝
总兵官的服饰,头戴高盔,望之俨然。
赤霞右卫门喃喃道:“俞大猷,你的死期到了,当初你诱杀我的哥哥,扫平舟
山,直捣宁波,那是何等得意!不想你竟会去相信一个江湖浪人,把希望寄托在他
身上,哼,只待平海的大军一到,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剑回旋,向那草人扫
去。
突听帐前武士报告道:“尤军师请见。”赤霞倏然顿住剑势,缓缓插入鞘中,
另取出那柄黑色长刀挥舞片刻,沉声道:“进来。”
尤天贵附在他耳际,禀告道:“恭喜将军,陆烈已经把将军后天要亲骑到三汊
口的讯息传了过去,后天俞大猷一定会赶来受死———”赤霞肩头微一耸动,沉吟
道:“哦?平海来的大军后天一定可到?”
“将军望安,平海的大军从水路来,惠州的大军从陆路来,准定於后天和本军
会师。”
“三汊口一带布置如何?”
“只待俞大猷那5 千名步卒到来受缚。”
赤霞仰天长笑,声音凄厉已极,一刀柄击向那稻草人,随说:“好,后天待前
哨一见俞大猷本人,立即传命左右翼领班武士先将陆烈处死!”
黯澹的天穹与苍茫的大地,在极目处连成一线,海面一长列战舰,整整齐齐泊
在那里。三汊口左边烽烟突起,先是一小彪官兵遥遥在南面出现,人影晃动,警号
乍鸣。倏忽之间万骑奔腾,排山倒海般自北方突入,蜂拥着向南卷去,一时四野都
似为之震动,海面上火光一片,把整个港湾映得处处嫣红。
陆烈自烈焰中冲出来,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他的身后,烟尘中躺着三具黑衣武
士的躯体,最靠近他的另一名武士,倭刀犹在颤动,足下的扶桑木屐已被踩断,用
力跃起的姿态在火光掩映下极端狰狞,可是胸前一边长长的剑痕,自左肋直划到右
股,显然在狭形的倭刀劈下之前,已被长剑一掠致命。
外面杀声震耳,扬起的黄沙漫天狂洒,陆烈斜斜倚在一根断裂的营柱上,眺望
着粗口远处官兵鲜明的旗帜逐渐移近。南边大批倭服战士似乎已被逼退到海畔。
骤听得蹄声响动,二十余骑兵迎面狂奔而来,霎时已将陆烈围在核心。为首二
人抛鞍下马,正是赤霞右卫门与尤天贵。黑色面罩后面,赤霞的双目似乎喷出火来。
陆烈挺身直立,与赤霞正面相对,毫不畏怯。良久,赤霞冷笑道:“陆烈,你
纵然剑术再高,还是注定了要死在此地。”
陆烈哂然一笑,仰视不远处的大海波涛,缓缓道:“生而何欢,死而何惧?陆
某从身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打算庸庸碌碌挣命下去———”赤霞右卫门双手
交叉,各按在腰际倭刀与长剑之上,涩声道:“好,既然如此,上!”陆烈忽然抗
声道:“且慢!”赤霞微微一滞,衣袖鼓风腊腊有声。
陆烈双目凝视赤霞瞬也不瞬,一字一字说道:“王鲁,到了此刻,你还不肯露
出本来面目?”
赤霞浑身一震,半晌才道:“你———?”
“公孙老英雄早就知道你就是王鲁,你号称‘无影神龙’,盘踞在闽浙一带,
经常行踪不定,财产来历不明,专一收买意志不坚横行市井的汉人,加入你的组织,
其实,世上哪有真正‘无影’的人,你自王鲁的身分失踪的时候,就正是到各处去
啸聚倭寇的时候,”赤霞重重冷哼一声,陆烈只作不见,迳自沉声接下去道:“我
本该早就看出你的用意,你一再游说我脱离江湖,另外闯荡事业,那天在竹林中,
你先与我缠斗,下手毫不留情,一心消耗我的精力,然后趁我长剑脱手,立即叫你
手下那名武士长在我背后偷袭,我一时不察,差点丧身在他的刀下,那天若不是公
孙老英雄父女出现———”赤霞右卫门截断了他的话头,厉声道:“好,你既然知
道了,我这面具不戴也罢。”刷的一声撕下了头上面罩,火光下看得分明,虬髯鹰
鼻,双目炯炯,正是王鲁。
陆烈面沉如水,一双眸子直欲洞穿到王鲁的心坎中去:“其实,你也不是王鲁,
你是汪鲁,十年前纵横七海的倭寇首脑汪直的弟弟。”
汪鲁怒发如狂,戟指陆烈,胸膛起伏,喝道:“这又与你何干?”陆烈截口道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兄弟二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勾结异族,荼毒天
下,陆某虽是身在江湖,却也不容你挟技施虐,苦害苍生。”
“俞大猷诱杀我兄,使我等十载经营,付诸流水,我才誓欲得之而甘心,你与
俞人猷又有何关系,一心为他来作内奸。败坏我的大事?”
“我与俞将军素未谋面,俞将军亦不知有我陆烈其人,但公孙老英雄以国士视
我,陆某虽只是一介武夫,却也知见危受命,一言九鼎,乃是古之侠士的本色。”
汪鲁面色一片煞白,截口问道:“但……但你一直在我监视之下,一举一动,
脱不了我的眼底,你如何将这三汉口聚歼俞大猷的真正计划偷传出去?”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尤天贵,忽然插咀道:“这讯息是我传出去的。”汪鲁猛
然一愕,转身诧声道:“你?”
“不错,公孙先生壮烈自戕,陆烈自始忍辱负重,这一切你自然早已洞悉,所
以一直全将重点放在陆烈身上,一心想利用他误传军机,引诱俞将军入彀,其实你
透露给陆烈的部署根本没有传出去,陆烈的作用只是在转移你的注意力,公孙先生
把他的女儿也交给你,就是为了要你全神对付陆烈,其实是我把全部会师计划列图
飞报俞将军的。”
“你……本座待你不薄,你何故如此?”
“我本是大明将士,俞将军麾下的游击,自你继承汪直统率倭寇时就奉命来投,
最近朝廷严令俞将军克日扫平你一股四处流窜的倭寇,事态紧急,公孙先生迫于无
奈,才托命陆烈引发你即日聚众向俞将军复仇的计划,好让人集结这三路兵力,一
并在此受缚,否则这四外的骑兵何来———”只见北面尘埃起处,大队骑兵驰骋过
来。
汪鲁倏然引吭长啸,廿余名倭服武士疾扑而上,陆烈一惊,拢剑飞跃扑上,其
势竟已不及。
但见汪鲁回剑旋身,凌厉无伦。
“铮”的一声亮响,左手倭刀架住了陆烈的长剑,右手闪电般连抖3 次,正是
他成名绝技“神龙摆尾”,剑光一闪,已剌中了尤天贵的咽喉。
尤天贵惨呼一声,颤巍巍倒在血泊中,气息早绝。
陆烈疯虎般连攻7 剑,迫开了汪鲁手下的武士,蹄声翻飞中,骑兵长驱大至,
登时将一众倭服武士冲散。
汪鲁独立尘中,双眼鹰隼般直瞪陆烈,抛去了左手的倭刀,惨笑道:“你我交
手9 次,不分胜负,上次那一招‘飞星贯日’,本当立时制你死命,如今情谊早绝,
你受死吧!”蓦地里腾身而起,一个转折,大鸢般向陆烈扑落,点点寒光,森森剑
气,登时将陆烈圈祝陆烈不退反进,手中长剑疾迎而上,汪鲁在半空中冷笑一声,
大袖翻飞处,剑影如电光石火般飞击陆烈的前胸。陆烈恍若未见,猛一晃身向前飞
跃———“嘶嘶”声中,汪鲁的长剑已刺破了陆烈的前襟,顺势疾削而至,同时左
手疾指,一道白光直袭陆烈的面门,正是那招神鬼莫测的“飞星贯日”!
火光中人影乍分,两人已互易了位置,只是陆烈背上一道血痕,已被匕首深深
划中。
汪鲁狞笑着作势欲扑,陆烈摇摇欲坠,良久,汪鲁缓缓倒了下去,原来陆烈前
跃时一剑反削,却已制中他的肋下致命要穴。
汪鲁嘴角已泛出鲜血,颤声道:“你……你竟破了我这……这一招,是……是
谁教……教你的?”
陆烈摔出去手中的长剑,摇摇晃晃向外挣扎走去,背后鲜血涔涔,滴在黄沙地
上,滴出了一条血线,他一字字说道:“公孙一志!”
这时天边恰有一道烈焰腾空而起,哗然散开,照耀着一片茫茫的黄土。
陆烈蓝色的长衫上染满了鲜血,迎著扑面的寒风独自走去,远远离开了鏖战中
的海滩。
他就着一块嵯峨的大石,整了整衣衫,伸手自怀中取出那块木牌,犹未注目,
一滴热泪已滚了下来。
忽听不远处一声娇怯的少女口音:“陆……陆大哥!陆烈!”声音激动难抑,
听来似乎有些熟悉。
陆烈猛一抬头,一条纤细的黄色身影正急奔而来,定睛看去,正是公孙瑛。
陆烈大喜,脸上忽然涌现了异样温柔的神色,急忙纵起身来向前迎去,公孙瑛
似乎也甚急切,犹未奔到,已半空中腾身疾跃近前。
倏忽间白光一闪,陆烈眼前依稀掠过了“飞星贯日”的走势,一柄短剑已端端
正正刺进了陆烈的胸襟,鲜血喷涌如注,陆烈再也站立不住,一摔身仆倒在大石下,
把大石左近染上了一片鲜艳的血色。
陆烈但觉天旋地转,紧捂着胸前的短剑,勉强举目望着公孙瑛,公孙瑛的面庞
近在眼前,这时看来分外的娇美。
陆烈勉强提起最后一丝气力,颤声道:“公孙姑娘,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这恶贼,你害死了我爹爹,我爹爹那么信任你,我早要手刃你这卖友求荣
的恶贼,天可怜见,叫我一剑成功。”
“你这招是向谁学的?”
“当然是王鲁王大哥!”
陆烈但觉心头一酸,勉力握紧了手中的木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远处烟尘已经平靖,一列列衣甲鲜明的官兵,正押解着大群倭寇向前行进,悠
扬的军乐声中,一杆大旗高高升起,上面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俞”字,在向晚的
天空下迎风招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