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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静莲山庄的众弟子中,刘舍于文于武都是平平,唯一不凡的,是他的长相。他年轻时生得面似敷粉、唇若点朱,跟史展眉并肩而立,人人都惊呼真真是一对璧人。可是他并不爱她,因为他早把全部的爱都留给了自己,只是认为唯有史师妹才衬得起自己的美貌,所以不惜得罪众兄弟,最终抱得美人归。碰巧那时年轻的史展眉也认为,唯有刘舍才不致令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事实证明,有牛粪的滋润,鲜花才开得长久,于是便成就了这段别扭的姻缘。
在中国的历史中,确有过一段属于美男子的辉煌岁月:魏晋时期涌现过许多体不胜衣的男性璧人,只要生得好看,便不愁没人抬举。可惜刘舍生不逢时,掷果盈车的待遇他无福消受,长期在师门中也不得重视,算是红颜薄命,时间一长竟养成了无比忧郁的气质,常常揽镜自顾,长吁短叹。后来因为跟温家的那一战,更是弄得灰头土脸,从此人人厌弃,他便益发消沉。那如玉的容颜也只能在妻子的怨恨和自己的叹息中渐渐老去。可偏偏到了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猛然发觉,自己竟然爱上了早已对自己心灰意冷的妻子,为了她,连自家的性命都可以不再顾惜。
这笔交易,吕白楼最后是怎样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的,如今便只有吕白楼一人知道。其他人所知道的是,刘舍死了。刘舍行刺朱方镇未能得手,反被沙铁衣所伤;接着他又带伤袭击吕白楼,吕白楼猝不及防之下出手自卫,不想竟失手杀了他。
吕白楼跪在静莲山庄的大厅外,抚着刘舍的尸体,哭得如丧考妣:“刘师弟,我对不起你啊啊啊……”
史展眉闻声赶来,默默看着丈夫冰冷的尸首,一脸寒霜。这个男人实是不给她长脸,新婚不久便做出那样的事,现在又……以他早前的为人,做下这等下作事也不足为奇。
沙铁衣被吕白楼号得五神迷乱,见他那架式,似乎要在此哭足整整三日。他烦不胜烦,从屋里翻出一片纸扔出来,对吕白楼道:“别忘了正事,想写哪个名字便快写吧!”吕白楼似是吃了一惊,怒斥道:“这种时候你还在说这些,你当我是什么人?”沙铁衣冷哼一声:“这么大个庄子哪里不好哭,你偏拖了个死人跑到这门口来哭,不就是惦记着屋里头的那口猪么?这屋子你不能进,不过这张纸,我保证替你塞进那猪肚子里去。”
那吕白楼又是一声长号,跪在地上向史展眉膝行两步,扯住史展眉的裙脚,叩首泣道:“师妹,你杀了我吧,一命换一命,你正好可以救下你们家的小海!”史展眉一个闪身摆脱掉吕白楼的拉扯,厉声道:“吕师兄想写谁的名字便只管写,我家小海决不偷人家的性命活着。”
史展眉的话令吕白楼和沙铁衣俱是一惊。沙铁衣突然呵呵一笑:“史师妹也真傻,刚才若是刺他一剑,便知他那番话是真是假了。”史展眉冷笑一声:“到这时候,我还管你们是真是假不成!”说完也不看沙铁衣一眼,转身翩然而去,倒把留在当场的两个男人看傻了眼。
沙铁衣一面摇着头,转身回到屋内。却见朱方镇正用两只手撑起身体,艰难地挪到案子边,狠命地一头向案角撞去。沙铁衣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朱方镇登时发出震天价的哭号。
他跟吕白楼两个,一个在门外哭,一个在门里哭,哭得沙铁衣恨不得将这二人都一刀砍了,落个天地清静。
待那朱方镇好容易消停点,沙铁衣不怀好意地笑道:“莫非你一直暗恋刘舍那小白脸,见他死了,便要跟着殉情?”朱方镇啐道:“呸!胡说八道!”说着又哭出声来,“我只是不想跟刘师弟一样,自己死了,倒便宜了别人的家人!”“混账东西!”沙铁衣怒骂起来,“什么别人的家人,都不是自家兄弟的家眷。你这人好黑的心,自己活不成,也不想让别人有机会活!”朱方镇咬牙恨声道:“我自己的家人一个都救不成,凭什么别人家的就可以活下去?要死一起死,一个也别想活!”
沙铁衣将他当胸拎起,左右开弓给了几记大耳刮子,末了又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你这种人早他妈该死,根本不用等人来杀!若不是怕小师妹回来后伤心,老子现在便杀了你!”
在沙铁衣意识到的时候,门外的哭声已停了。出去一看,吕白楼和刘舍的尸身都已不知去向,门口的地上用石块压着一张纸。纸已折成小片,沙铁衣也无心展开来看,捡起来便扔进了那只肥猪扑满里。
光洁细致的瓷面冷得像一团冰。
这只憨态可掬的肥猪,终于吞下了第一条性命。
颜思归离开方野、叶吟风二人,一时只觉失魂落魄,两天的辛苦竟变成一场空——两个客栈的客人她都已打听了个遍,最可疑的当是方野跟叶吟风两个。可是这二人又都不是,接下去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了。
她恍恍惚惚地往回走着,走到那日领着骆清衍走过的小路旁,猛一抬眼,那温氏杀手戴着一张银面具,正负手悠然地立在道旁等她。
遍寻不获的人竟然这样轻易地现身在自己面前,颜思归竟忘记了吃惊,只短短地叫了一个字:“你!”那温氏杀手仍是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对着颜思归微微欠身道:“正是在下。我见姑娘寻我寻得辛苦,心中不忍,特来相见。”颜思归警觉道:“你找我做什么?”那杀手故作惊讶道:“我只是好心来报信的,你的刘师兄已经死了。”颜思归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痛声道:“已经一死一伤,你该玩够了吧!”
那杀手摇头道:“这哪里够本呢?”颜思归浑身发抖,怒道:“你有气不妨冲我来!都是因为我没有向大家说明……”“错!”那杀手将手一挥,拦住颜思归的话头,“凭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师门末徒,在那种情势下又能说得动谁?”
“可是——”
那杀手似乎说到了兴头上,自顾自滔滔不绝:“那一刻他们如同发了癔症,哪里还听得进半句反对?你若敢阻拦他们,定会被踩得齑粉不留。而他们杀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嗜血!”颜思归怒不可遏,回敬道:“那你们温氏呢?只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理由,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残杀了大师兄,甚至连他幼小的孩儿也不放过,你们又有什么人性可言!”“不错,”那杀手点头赞同,“温氏一族为守一个莫明奇妙的秘密,整天装神弄鬼,搞得天怒人怨。最后终于惹上了惹不起的人,所以才被人杀了个精光。”
颜思归彻底愣住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我说他们活该!”那杀手痛快地承认道。
“可是……既然如此,你还要为他们报仇?”
“哈哈,我何时说过是来报仇的?你在路边见两只狗咬架,难道还要去助拳不成?”
颜思归惊呆了,想不到他竟连自己的一方也骂。
只听那杀手悠然道:“我猜你师兄师姐现在大概连肠子都悔青了吧。待那阵疯癫劲一过,却发现当年的英雄只是一群没有脊梁骨的癞皮狗,想想都要让我笑死了!”颜思归只觉得寒彻骨髓:“你疯了么!”那杀手一声轻笑:“你才是傻了呢。昨晚的事你都忘记了不成?或许你已猜到了,你那死掉的兔儿爷师兄正是昨晚袭击朱方镇的人。你想不想听听他是怎么死的?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保证全部告诉你,连一个字都不会漏掉!”
史展眉缩在角落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在大家面前虽然一贯是一副凛然不动的样子,可内心却实已在极大的冲击面前濒临崩溃。
昨日还活生生的丈夫,今天却变成了一片纸。虽然她恨他,可是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吕白楼提笔在那纸上写下另一个人的名字。
不出几日,自己也会变成一片纸,在上面涂上一个不知是谁的名字,然后被塞进那只肥猪肚子里吧?
她感到全身发冷,仿佛已经被打人十八层地狱。原本熟悉的世界完全遗弃了她,而她活着只为了一件事——等死。
“师妹!”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令她全身一颤,险些尖叫起来,好容易稳住心神,才听见那人接着道,“师妹别怕,是我!”
来的是吕白楼。他的眼睛肿得像两只烂桃子:“师妹,我……”话未说完,已语不成声。
史展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起身便欲离开。吕白楼却伸手拦住她:“师妹,我已欠下你一条人命,就让我拿自己的这条命还给你吧!”史展眉心烦意乱道:“我现在不想见你!”
“不行!”吕白楼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现在沙铁衣跟颜思归是一伙的,朱方镇已经在他们手里,剩下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史展眉轻哼一声,快言快语道:“颜师妹本就随时可以抽身;沙铁衣光棍一个,杀了别人也落不着好处;朱方镇更是动都动不了,除了你,我没有谁可担心的。”
“师妹糊涂!你忘了活到最后的那人,温氏杀手说可以饶过他呢!沙铁衣早就对颜师妹有意,等我们死光之后,两人正好双宿双飞。颜师妹非要裹进来演这一出,说不定就是为的沙铁衣!”
史展眉震惊地瞪着吕白楼。只听他换了一副大度口吻道:“我不怪他们,只是不想看你受伤。我能护你一日便是一日,若是到了护不住时,我这条命便交给师妹手里,换你家小海一条命。”吕白楼眼圈泛红,情绪激动。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自己也闹不清了,只觉得此刻就算没有刘舍的托付,也要拼死保护这个楚楚可怜的师妹。其实他余下的日子只能以天计数,这条命无论如何要送人的话,送给史展眉倒真是他最甘愿的。毕竟在二十年前,他也是这位神仙妹妹的裙下之臣。
史展眉一时呆住了。她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史师妹,可是偏偏就嫁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这不得不说是一场悲剧。自从十八岁遭遇刘舍的背叛,二十年来她再也没有对男人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现在猛地听见吕白楼这番情深款款的表白,她竟有些招架不住。
见史展眉半晌没有任何反应,吕白楼还想再继续发表他的高论。哪知史展眉低低地呜咽一声,掉头要走。吕白楼出手如电,一把揽住她,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松手,只凑近她耳畔低低道:“我不放你走!到最后一刻能同你在一起,这辈子也值了……”
颜思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只手紧紧抓住屋檐上的兽头,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发出声音,惊动了下面的人。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还要再看么?再看下去两人怕就要人洞房了吧。”颜思归艰涩地摇摇头,眼中积满泪水。为所有的事,也为所有的人。
“看够了便走吧。”她腋下一轻,温氏杀手已然携着她离开了藏身的屋檐,几个起落又回到了山庄之外。
脚一沾地,颜思归便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刘师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引我看这些?”她的声音里充满悲愤——有些事,知道了反不如不知道。就像当年大师兄告诉她的事,如果她不知道,或许这一生都会活得轻松许多。
那杀手呵呵一笑:“看不出你那吕师兄倒是位达人。闻琴解佩神仙侣,人一辈子不就图一场快活么?”他佩服得啧喷有声,“想不到我居然做了件好事,你还哭个什么劲?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哈!”
“你——”
那杀手截断她的话,继续道:“我倒要看你回去之后,还会不会实话实说。你的刘师兄死得冤枉,你要不要为他讨个公道呢?你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把实情讲出来的么?现在就有一连串的谎言——你的师兄在撒弥天大谎;你的师姐不守妇道;死了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趁夜偷袭一个伤者;伤了的那个更是不放过一切机会,竟然还想偷袭你……你回去可要一一揭穿他们才行啊!”
颜思归听着这话,心如刀绞:刘舍的确算不得好人,可是他毕竟为了妻子而死,不该落得如此结局。可恨那吕白楼,白拿人家的一条命去,还要勾引他的妻子,若说小人,还有谁比吕白楼更甚?可待要说出实情,却又只能哽在喉中。如果真的说了出来,吕白楼还能有命么?史展眉又情何以堪?又或许吕白楼会翻脸不认人,挟制史展眉……后果越发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颜思归咬牙切齿道:“你卑鄙!你这么做到底想得到什么?”那杀手静静道:“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看一场好戏。”
一时间,颜思归只觉得这人跟他的面具已经混为一体,面具的冰冷僵硬和面无表情便是他脸上最真实的表情。
颜思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也不再搭理那杀手,自己掉头而去。
颜思归跌跌撞撞地回到山庄,顾不得沙铁衣隔了老远叫她,直接闯入史展眉与吕白楼藏身的小院。
只见史展眉仍伏在吕白楼的肩头小声啜泣,颜思归轻咳一声,哑声道:“师姐,你去刘师兄坟上看过了么?”
两人藏得好好的,竟被颜思归轻而易举地闯进来。史展眉与吕白楼吓得急忙分开。沙铁衣因放心不下颜思归,也跟了进来,一见二人这副光景,早明白了十之八九,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
颜思归不依不饶,再次发问:“师姐,你去刘师兄坟上看过了么?”
史展眉可不是寻常角色,最初的尴尬一过,又恢复了一贯的泼辣,不慌不忙擦净眼角的泪水,轻哼一声道:“有什么好看的?这里早没人当我们是恩爱夫妻,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倒跑来兴师问罪。”她又向跟在颜思归身后的沙铁衣白了一眼,“你们两个要动手便动手,少扯些有的没的,自己不干不净,还有兴致跑来捉奸?”沙铁衣怒道:“你说谁不干净?你们爱如何便如何,老子还没兴趣管呢!”说着又狠狠啐了一口。
颜思归忍住冲动,柔声向吕白楼道:“吕师兄,刘师兄既是你葬的,你也该带师姐去拜一拜才对吧。”一听颜思归提到刘舍,吕白楼心中不免一惊,故作镇定道:“史师妹的活你也听见了,我不愿强人所难。”
见二人如此理直气壮,颜思归反倒无言以对,呆立了半晌,才发觉沙铁衣在拉自己的衣袖,想了想竟是无计可施,只得跟着沙铁衣走了。
沙铁衣拉着颜思归走后,吕白楼又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去,想揽住史展眉,不想她却手腕一翻,突然亮出蛾眉刺来,将他挡在三步之外,冷冷道:“师兄可别想岔了,我同谁死在一起,都觉得不值!”
“不是我说你,那吕白楼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当心他反咬你一口。让你不要回来,你却不听,回来还偏要去管闲事……”
颜思归神情恍惚,对沙铁衣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走到一堵断墙边,她突然停下脚步,强忍多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沙铁衣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只听颜思归边哭边道:“这便是刘师兄的埋身之地呀!”沙铁衣一看,竟连个像样的坑也没挖,只是推倒断墙,将尸身勉强掩住。他摇头叹息一声,却道:“吕白楼还肯葬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想他偷袭朱方镇,又偷袭吕白楼,是个十足的小人!若是死在我手里,我是断然不会管他的!”
颜思归一听,更加心痛如绞。事实就在自己的心中,她却不敢说出来,只得低声央求道:“我们把刘师兄好好葬了吧!”沙铁衣不解道:“他老婆都不管,你这又是何必?”颜思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因为他是我的师兄!”
沙铁衣为难道:“朱方镇现在可是一个人——”颜思归蓦然一惊,失声道:“那还不快回去!你怎可以只留他一人?”说罢也不等沙铁衣,施展轻功,飞快地去了。
落在后面的沙铁衣有些不悦。他又不是神仙,哪有本事两头兼顾?况且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看来这女人真是宠不得,一宠便不讲理。
待沙铁衣追上颜思归回到大厅时,还未进门便听见有人朗声道:“真没想到你还不肯死,拖着条残命还有什么指望不成?”沙铁衣和颜思归都大惊失色——那温氏杀手竟好整以暇地安坐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朱方镇。朱方镇则蜷成一团,筛糠似的不住发抖。
只见那杀手拿着肥猪扑满不住把玩:“我怎么觉得长肥了一点呢,莫非是肚子里吃进了一条性命的缘故?”又对朱方镇道,“这里面已有一个人的名字了,你也想变成某人的名字不成?趁他们都不在,还不赶紧自行了断。”
“混账!想死你自己去死,爷爷们还没活够呢!”沙铁衣一声暴喝,闯进屋内,向那杀手猛扑过去。那杀手根本不理睬沙铁衣,一个闪身轻松躲过,却对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屋的颜思归笑道:“哟,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驾到了,看来你暂时又死不成了。”说着,他轻身一跃掠至颜思归身畔,压低声音道,“阿弥陀佛,颜女侠真是功德无量啊!”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之中。
颜思归只觉一阵刺心之痛。她毫不怀疑,此人是专程跑来嘲笑她的。
见朱方镇暂时无事,颜思归便又要出门,说定要好好安葬了刘师兄。沙铁衣劝了又劝,说天色已晚,她孤身一人恐有凶险,颜思归只是不听。沙铁衣心头火起,伸手拉住颜思归的手腕,顺势一拖将她扔到地上,迫近两步,横眉竖眼、凶相毕露:“我是师兄我说了算,今晚你不可出去半步!”颜思归未料到沙铁衣竟会对她动粗,先是一怔,随即垂下头去,一副委顿不堪的样子。
沙铁衣终于察觉有异,想起颜思归回到庄内后发生的种种事端,忽然疑窦丛生,忍不住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刚从外面回来,怎么会知道刘舍死了?你又如何了然史师妹和吕白楼藏在什么地方?你还知道刘舍葬在石堆里,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是不是他?”颜思归无法否认,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沙铁衣大惊道:“他同你说了些什么?看你这样子,莫非刘舍的死另有隐情?”颜思归蓦然一惊,连连摇头:“不是!没有!”说完只觉胸口一紧,喉头泛起苦涩——她在冤枉刘舍,她在欺瞒史展眉,她在包庇吕白楼!就算有一千条理由,自己也已成了吕白楼的同谋和帮凶!
尽管只是死死盯着地面,颜思归却真切地感受到背后的半空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她知道那是温氏杀手的眼睛,他在看她,带着一脸嘲笑;在他的身后,刘舍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在刘舍身后,死去二十年的大师兄也在看着她!
如果说二十年前自己尚且人微言轻,即使说了也没人肯相信;那么这一次,却是再无借口可寻了。
沙铁衣满脸怀疑,不悦道:“对我也不能说实话么?我一心只护着你,你却根本不相信我!”颜思归只有沉默。来这里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坚定如铁,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退缩,可是这一次,她却亲手扭曲了自己的良知。
因为同沙铁衣心生嫌隙,连同朱方镇在内,三人都陷入尴尬的沉默,疏离和不信任在空气中弥漫。颜思归用火堆煨了红薯递给二人,朱方镇默默接过。沙铁衣却将脸一扭,不肯理她,自己伸手从灰堆里重新捞了一个。
颜思归心乱如麻,默默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沙铁衣本想叫住她,最后却只是盯着她的背影,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水磨客栈的偏院内,一向在人前有些不和的骆氏兄妹也正在发生严重的争吵。
在摇曳的油灯下,夏儿的脸色一片苍白,似乎几日的药全都白吃了。她坐在床边,一脸不悦地对骆清衍道:“你是来杀那些人的,怎么反倒只针对颜思归一个?”骆清衍一边摸索着整理褡裢里的占卦之物,一边淡淡答道:“我针对谁了,何以见得?”
夏儿失声大叫:“你一整日都在看着她!”骆清衍语带愠怒,刺了一句:“是你一整日都在偷看我才对吧,看得可开心?”
夏儿愤然道:“我何用偷看!”骆清衍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也是。那你就继续正大光明地看吧。不过,就算你是我妹子,终究还是有点不方便,我可不能一整天都忍着不上茅房……”
夏儿还是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了这个,又是委屈又是害羞,面上泛起薄薄的血色:“既这样嫌我,自去了便是,何苦拉了我来这里?我早说了,这一趟不来也罢,又没人逼你!”骆清衍忙道:“不来怎么行,我怎敢违背娘的意思。”夏儿一口截住他:“不要什么事都推到娘身上!娘早死了,现在没人管着你,你若不愿做,大可以放弃。分明是你自己一意孤行!”
骆清衍面色一沉,冷冷道:“不错,我就是要一意孤行。我已经一无所有,还能放弃什么?难道这双眼就白瞎了不成?难道还真的做一辈子算命先生?”夏儿一惊,起身一把抱住骆清衍,泣道:“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伺候你一辈子,替娘赎罪。”骆清衍却毫不领情,一把将她推开:“别,我自己的罪还没赎清呢。这事一完,我们便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绑在一处,两人都受罪。”说完抬脚便要出门。
夏儿叫起来:“你要去哪里?”骆清衍冷冷道:“这里闷得慌,我出去透个气!”夏儿哪还听不出他语中带刺,担心道:“天都快黑了!”
“一个瞎子还管它什么天黑不黑的。”只听一声门响,骆清衍已提了盲杖,走出门外。
夏儿颓然坐下,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是第一次,颜思归不想同师兄师姐们在一起。
自她重回师门,虽然出于不同的理由,每个人都在撵她走,可她却执意要和他们在一起,那是她的责任。可是这一晚,她却无法面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失魂落魄般出了山庄大门,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要向何处去。
难道真的就此走了?这个念头一闪出,马上就被她打消。只有这个是绝无可能的。二十年来,她每天都活在深深的自责中,现在是唯一可以获得解脱的机会,她不能放弃。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茫然无措地走了一段,颜思归忽然想起大水车旁边的山坡上有座极小的庙。此时的她真有些困极求神了,也不管那座庙的土地公公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只希望现在有谁能够听到她的心愿,回应她的乞求。
出乎意料,小庙倒还干净,附近的乡民似乎还没有完全忘记这里。只是垂下的布幔已经褪色,窗户上也不见了窗页,四壁洞开,冷风穿堂而过。看着神龛正中唯一的一尊神像,面目模糊,颜思归有些恍惚。正在想着要不要拜上一拜,却听见外面有响动,从窗洞望出去,只见骆清衍跌倒在路边,正好被一丛荆棘缠住,狼狈不堪。
原来骆清衍的盲杖探入荆棘之中,一把拉不出来人,反被带倒,这一下又被细刺勾住衣角,整个人顿时陷入荆棘丛中。此时骆清衍加倍地感到了身为盲人的无助与不便,既恨无人帮手,又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的窘况。心急之下一阵拉扯,不仅衣服被挂破,就连手上脸上也被划出了数道细细的伤口。
他正在发恼,忽听耳边有人轻声道:“别乱动,我来。”接着便有一只轻柔的手按住自己,然后几乎一根一根,将缠住他的细刺拨开,再小心地将他搀起来。
骆清衍已发觉来人是谁,越发地脸色发青,拒绝般伸手一挥,只听一声脆响,一枝枯枝尖利地划开衣袖,他由肘至腕竟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颜思归见状哎呀一声,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庙中。
“你为何一人跑来这里?天都黑了!”颜思归撕下一条衣襟,替骆清衍一圈一圈,缠紧伤口。骆清衍冷笑一声:“怎么你们都说一样的话?一个瞎子还计较什么白天黑夜?”颜思归心中一动,脱口道:“是不是又跟妹妹吵架了?她还小,你就不能让着点?”她嘴里嗔怪,心中却不由可怜骆清衍。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偏偏就瞎了。想起他刚才在树丛中挣扎的时候,脸上愤懑、绝望的神情,令人着实不忍。
“这是什么地方?”骆清衍问。
“一座小庙。”
骆清衍轻笑一声:“那你一个女人孤身跑到野庙过夜,又是为什么?”颜思归登时语塞,见骆清衍一对空蒙蒙的眼直直对着自己,竟有些畏缩。
她避而不答,替骆清衍裹完伤口,淡淡道:“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妹妹会担心的。”骆清衍哼了一声:“你还真喜欢管闲事。你自家的事管清楚了,再管别人吧!”说着便摸着墙和身倒下,“不好意思,我是瞎子,这地方今晚我占了,你另寻他处吧。”翻个身,便真的闭上眼睡了。
颜思归看着他发怔。这人真奇怪,刚见面时分明彬彬有礼,跟不讲理的妹妹完全不同,后来算命时却变得咄咄逼人,现在再看,又似乎蛮横任性,与妹妹竟是半斤八两。以她现在的心情,根本无力再跟人斗气,便抬脚出了小庙。
新月初升,洒在山坡上,树影斑驳,既清新美丽又透着恐怖。走出几步,却发现还缠在树枝中的盲杖。
颜思归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伸手小心地将肓杖抽了出来,返身回到庙里,刚要进去,却听见轻微的呼吸声,屋内之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将盲杖留在门口吗?颜思归想着又觉不妥。他一个瞎子哪里看得见?这山坡小径荆棘丛生,没有盲杖他可怎么回去?就算有盲杖在手,他刚才不也摔倒了么?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颜思归手持盲杖在小庙的门槛上坐下,仰头望着天上那一轮已经过了十五、变得有些残缺的月亮。
果然是人不常在月无常圆。刘舍已第一个死了。自己想要拼命守护的这些师兄师姐,最后又能留住几人?
几乎就在一墙之隔,骆清衍也在看着月亮。不同的是,他看到的是一轮最圆的满月,在他自己的梦中。
那个晚上,他彻夜不眠,抱膝坐在屋外,仰头看着月亮,直看到眼睛发疼。可是他不在乎。因为过了这一晚,他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想再看一次满月!”他用小小的声音乞求。“那就定在十六吧。不过若是当晚落雨,那你就去怨天吧。”一个漠然的声音回答他。
他没有机会怨天。当晚老天开眼,送给他一轮又大又美的月亮。可是当天色渐渐泛白的时候,老天的眼也终于闭上了。他被牢牢地缚住手脚,一只无情的手重重撑开他的眼睑,他最后看见的,是另一只手上拈着的银针。虽然是早就知道的事,虽然也已经认命,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顺从地接受,可是在那一刻,他害怕了,他反悔了,他拼命挣扎、放声大哭——“娘!不要!饶了我!别刺我的眼睛!”
颜思归听到惨叫跑进庙里,见骆清衍正痛苦地翻滚着,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双眼。颜思归用力按住他,只换来骆清衍更加激烈的反抗。她只得捉住他的双手,连声呼唤:“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快醒来!”
骆清衍猛地翻身坐起,好一阵才真正清醒过来,顿时紧张道:“你?为何还在这里?”他突然伸手揉了揉眼睛,果然全是泪水。这也被那女人看见了?
他将手一挥,粗鲁地骂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半夜三更跟陌生男人共处一室,你倒真不在乎!”颜思归万没料到这人醒来之后,当头竟是如此一句,登时心口一堵,待要不顾而去,看见他满脸的泪痕,又生生停住了脚步,轻声道:“你的肓杖在这里。”说着便将盲杖塞到骆清衍的手中,又道:“既睡醒了,我便送你回去吧,别让妹妹担心。”
又是这番陈辞滥调。骆清衍将头一扭:“她担心关我什么事?”颜思归劝道:“她是你的亲人。”骆清衍冲口而出:“亲人?就是自称我娘的那人,亲手刺瞎了我的眼睛——”话音未落却生生住口。
颜思归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的梦话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听见了却不敢相信。但是现在——
“你全都听见了吧?”沉默了一会儿,骆清衍低声问。
“嗯。”
骆清衍呵呵地低笑起来:“所以你在同情我,就算被辱骂也不肯离开。其实也没什么,她根本不是我的亲娘。”
颜思归想了想,冷静答道:“若是真的不想让人同情,便不要故意惹人担心。你好歹是个男人,这番矫揉造作就免了吧。”
“你——”
颜思归不待他反驳,接着道:“我自知没有资格同情你,你知道我自己也有天大的麻烦。我们各自的烦恼,只能各自去面对。”
骆清衍半晌不语,颜思归蹲在他身边呆了一会,起身又要走出门外。
“你来这个庙,是来求神拜佛的?你信这个?”
颜思归脚步骤停。她已经忘了来此的初衷,现在却被骆清衍重新提起:“你要笑,我也没办法。我来的目的确实如此。”出乎意料的是,骆清衍并没有讥笑她,而是在她身后轻声道:“我小时候也求过,不过不是求神。我生来就不信神佛,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偷偷向流星许愿。”
颜思归惊讶地问道:“你相信么?”“相信!”此时,骆清衍脸上的表情已不复刚刚清醒时的乖戾,只留一片纯净。
“灵验过?”
骆清衍摇头:“没有。因为我从来抓不住流星,连一个愿望都没许成。”
“那你还相信?”
“就是因为很难很难,所以才相信。”骆清衍忽然露出一丝寂寥的微笑,“也许我已经不再相信了,因为我再也不可能看见流星。”
当初,其实是想要再看一次流星的,可那样的机会太不可捉摸,所以只得说想再看一次满月。就在那个几乎看不到星光的满月之夜,他仍希望能捕捉到一颗流星,向它许愿,希望那不可违抗的命运,能够发生逆转。
“来!”颜思归突然牵住骆清衍的手,将他引到门外,“我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流星,不过若是真的出现了,我就马上告诉你。”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来不及说的!”
“那我就捏你的手。你现在就想好愿望,我一捏你的手心,你就在心中许愿,或许来得及!”颜思归说着,便拉了他坐下,仰头认真地看着夜空。
骆清衍轻轻将手抽回来,摇头道:“不必了,我早已没有愿望。”?不会的,你一定有,只是现在还未想起来而已。来吧!说着,颜思归又轻轻拉住他的手。
这一次,骆清衍没有再将手抽回,任由她握着,却又不肯安静地等待,发问道:“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我的愿望你不是早就算出来了么?”颜思归一脸苦笑。她突然觉得自己求神的举动很可笑,这么一个小庙的神灵,连香火都不够填肚子的,能保佑大家么?
“跟那个无关,那是对别人的愿望。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愿望?”
“我?”颜思归有些意外,认真想了想,居然发现心中并无答案,只剩一个巨大的空洞。她不由一惊,莫非自己也同他一样,心中的愿望已经枯竭了?
“我来替你许一个愿吧,”颜思归转移话题道,“或许你的亲生父母或者别的亲人还在,他们每天都在盼你回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回到他们身边。”
骆清衍皱着眉打断她:“你是在哄小孩儿吗,居然编这样的故事?”颜思归柔声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师娘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了我。可是后来,有人对我说,其实我真的就是师娘从小丢失的女儿,历尽千辛万苦才总算回到了自己家。”
“这是真的么?”骆清衍大为惊讶,那对空蒙蒙的眼睛也瞪大了。“当然是骗我的。”颜思归又苦笑起来。
骆清衍皱眉道:“谁这么无聊!”“不无聊!听了那句话后,我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原来还有亲人就在身边。后来就算知道被骗了,也没有失望,因为师娘待我,真的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师兄师姐们也都很好很好,我真的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
骆清衍默默听着,忽然脸色一僵:“算了,还是不要这个愿望了,你重新再想一个!”
“你自己怎么不想?”
“我想的肯定不灵。”骆清衍道,“你想出来的,或许会灵验。”
颜思归有些哭笑不得:“我哪里知道你想要什么。”骆清衍不接茬,继续道:“我也替你想一个。比如遇见一个对你一见倾心的男子,然后一起白头偕老。”颜思归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大概很难。”
“也没那么难,信则灵啊!”
“那么我也替你许愿,将来遇见一个好姑娘!”
“这决不可能,谁会喜欢一个瞎子呢?”
话音未落,他的嘴已被颜思归伸手堵住:“许愿的时候可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凡事信则灵!”
骆清衍默默感受着嘴唇上那手指轻柔的触感,忽然很想知道眼前的女子,在轻柔的月光下到底有一张怎样温婉可亲的脸。
他心中一惊,如果这也算一个愿望……
颜思归似乎感应到什么,有些突兀地收回了手。毕竟是孤男寡女,互相许这样的愿望,还真是有些奇怪。
一阵微妙的沉默之后,骆清衍忽然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流星?”颜思归蓦然一惊:“糟了,天都快亮了!”
踏着初现的晨光,颜思归领着骆清衍向水车磨坊对面的客栈走去。
尽管没有捕捉到一颗流星,也没有许下任何愿望,但两人的心情与昨晚刚来时,已是天渊之别。
“就到这里吧,”骆清衍忽然停步,“我不想让人看见被人牵着。”很奇怪,以前死都不肯说出口的话,现在却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颜思归理解地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骆清衍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如果再有机会,你还可以替我许愿吗?”“可以呀!”颜思归笑着点头。直到骆清衍走远后,她才觉得自己似乎轻率了些,难道还要再次同他一起度过一个夜晚?
偏院内等着骆清衍的,是一夜未眠的夏儿。
“你去了哪里?”一见骆清衍进门,夏儿便冲上来发问。
“去了哪里,难道要向你请示不成?”
夏儿一把扯过他的胳膊,看着上面一圈圈裹着的棉布,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又捧住他的脸,查看那些细小的划痕,“你受伤了?”
骆清衍不耐烦道:“一点小事不要大惊小怪的。”夏儿急得声音里带了哭腔:“哥,昨晚是我不好,你可千万不能再瞎跑了,你又看不见路!”
“我这不是没事么?”
夏儿一听,立刻想起别的事来,紧张道:“谁替你裹的伤?这一夜你同谁在一起?”骆清衍面色一寒。
夏儿登时全身寒毛根根倒竖,尖声叫道:“你去找颜思归了是不是?”“胡说八道!”骆清衍甩开夏儿,转身欲走,却被夏儿一把揪住:“不许骗我!昨晚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骆清衍闭口不答。
“果然是!”夏儿绝望地低呼一声,“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骆清衍心中一惊,难道被夏儿说中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此次是为什么而来?难道就被人如此轻飘飘地化解了不成?
一口闷气直蹿头顶,他面如寒冰,赌气地恨声回答:“我虽是个瞎子,却也不至于去喜欢一个愚不可及的半老徐娘!”
两天以来,骆清衍的卦摊在下元镇竟然已经小有名气。不少人纷纷传言,镇上新来的那个算命先生卜卦特别准,尤其会找东西。
而这一日,卦摊前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南岳派掌门卢辰双的女儿、吕白楼的妻子卢缨!
这位卢夫人在做小姐的时候已是出了名的悍泼难嫁,蛮不讲理且生性多疑,连她父母也拿她无可奈何。摊上这样的女儿,已是父母天大的不幸,为了替她找个丈夫,卢老夫人甚至不惜威逼门下弟子。不想那弟子竟是个烈男,宁死不受辱,一剑抹了脖子,真真令人肃然起敬。
此事一出,卢小姐在江湖中顿时名声大噪,卢家也再不敢奢望这样的女儿还能嫁得出去。想不到有一日,在静莲山庄呆不下去的吕白楼突然前来投奔。
收留他人门下的逃徒弃徒本是江湖的忌讳,卢老夫人心生一计,干脆给吕白楼出个难题,让他娶已经年近三十的卢大小姐,这样便算作是南岳派的上门女婿,也就不至于公然给唐戍旗难堪。
吕白楼当时已是走投无路,前面就算是个火坑,也只能闭了眼跳下去。待到过门之后,吕白楼才对江湖上关于卢小姐的种种传闻有了切肤之痛。岂止切肤,简直就要切腹。
若说刘舍与史展眉是在淡漠与怨恨中过了二十年,他则是在夫人与岳父的双重监视下提心吊胆地活了二十年。故而当这次有机会远远抛开家中的河东狮,同少年时倾慕已久的史师妹朝夕相处时,他竟然大感庆幸,甚至觉得是上天给他的补偿。至于温氏杀手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也视而不见。佛门有云:人生只在呼吸间。拈花微笑后死,也能含笑九泉。
此时正值午后,众人吃饱了饭,正围着卦摊消食看热闹,只见一个铁塔般粗壮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挤开众人,往卦摊前一站,粗声大气地问道:“我听说你算命特别准,能不能算出静莲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骆清衍一听她那洪亮的声音,便由衷微笑道:“略知一二。”
卢缨伸手便拔出腰中宝剑,锵的一声往骆清衍的脖子上一架。周围看客顿时发出一阵惊呼,齐齐后退三步。她却见惯不怪,兀自道:“那还不快给老娘说个明白!”
骆清衍只略略皱了皱眉,伸出手来掐了几下,惊讶道:“这静莲山庄四字,笔画不利,近日似是有仇家上门寻事。”卢缨重重一声鼻音,将搁在骆清衍脖子上的剑收回来,猛地插入剑鞘:“那你再算算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仇家,难道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原来那吕白楼走后,卢缨日夜在家中吵闹,摔盆砸碗地要去寻夫。当日卢辰双一听说是温氏后人来寻仇,生怕把自己给卷进去,一个劲地催促吕白楼快走。曾几何时他还庆幸白捡了个便宜女婿,不想到头来却是个祸根,直恨不得一纸休书休了他。而卢缨被父亲强压了几日,性子终是按不住,郁积越久爆发得越厉害,终于闹得阖家不宁。卢辰双实在拗不过她,虽说他是她爹,可是有谁听说过七十岁的爹还镇得住四十多岁的女儿?只得放了她出去,换几日清静。
这卢缨来到下元镇,坐在饭馆吃顿饭的工夫,竟听说镇上来了个贼灵的算命瞎子。她一想,正好算一算那温氏后人是何等样人,藏身何处,有何破绽,于是匆匆吃光东西,大步流星地找到万福客栈门前。
骆清衍手里掐算,嘴角微翘,沉声道:“夫人,若我算得不错,你家相公是否也在静莲山庄?”
“嗯!”
骆清衍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卢缨紧张道:“我相公没事吧?”骆清衍先是一愣,又作出一副突然回神的样子:“哦,他……没事、没事。”
卢缨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怒了:“你这瞎子吞吞吐吐个什么?老娘花钱算命,算出什么你都得给我一五一十吐出来!”
一听瞎子二字,骆清衍的面色顿时一僵。卢缨正要再恫吓几句,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却徒然感觉到身边传来一道凛烈的杀气。
自打卢缨来到卦摊,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慑,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不想一个后来从万福客栈里走出的少年,竟然不以为意,一直凑在她身旁闲看。等听她说了“瞎子”二字,那少年便猛地向她看来,两道目光如霜似剑,登时将卢缨的气势压下去大半。
卢缨的飞扬跋扈原是有恃无恐:她是卢辰双的独生女儿,而更重要的是,她比南岳派所有的男弟子更加悍勇凶狠。可此时,她的额前竟然渗出一层薄汗,就连看不见的骆清衍,也隔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虽然早就知道叶吟风是个杀手,可是接触这么久却只看到他糊涂幼稚的一面,全然忘记了他的杀手本性。
卢缨蓄力已久,正待全力向身后一击,骆清衍却突然笑道:“不敢欺瞒夫人,若我算得不错,那仇家一时应该并无动手的打算,你家相公眼下安然无恙,只是——”卢缨一听“只是”二字,心口一沉,便暂时丢开叶吟风,催促骆清衍道:“快说快说!”
骆清衍却卖个关子:“这个……实是有些难以启齿。夫人恕我无罪,我才敢说!”卢缨炸雷似的喝道:“有屁快放!”
骆清衍面作难色,勉强道:“你家相公桃花运正旺,夫人此去恐会生出事端,还是回避为上。”一句话说完,围观人等纷纷掩嘴窃笑,幸灾乐祸。卢缨如同被兜头淋了桶凉水,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听旁边一人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你——你怎可如此胡说!”来的却是颜思归。
这天一早她去了瓷器行,将温氏杀手送来的第二只肥猪扑满好好描画了一番,问是谁买去的。看店的小姑娘脸上没来由地一红,扭捏道,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年轻公子买的。颜思归大吃一惊,抓住那女孩儿又细细盘问那年轻公子的年纪、长相和打扮。那小姑娘被逼问得脸热心跳,到最后简直有几分结巴起来。尽管如此,颜思归却有十成十的把握认定,买下那只肥猪的人就是叶吟风!虽然他矢口否认,可是放眼望去,这小小地界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像温氏杀手的人。
颜思归当即又来到万福客栈,刚到门口便正好听到骆清衍替卢缨算这要命的一卦!
骆清衍一听这声音,如何不知是颜思归到了,悠然一笑道:“我算的卦,姑娘以为不准么?”颜思归急道:“事关他人清誉,岂能信口胡说!”
骆清衍不慌不忙道:“我只是有一说一,出言之前也已征得这位夫人的同意,岂是胡说?若有一字不准,我天天都在这里,夫人随时回来,杀了我便是。”颜思归登时语塞。
骆清衍又道:“难道姑娘认为我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信口胡诌才是?”这番话如同点中颜思归的死穴,正是她自己,在刘舍的生死大事上撒了谎。她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何骆清衍会突然这样对自己,一起看流星的那个夜晚,难道只是一场梦?
卢缨此时已回过神来,阴恻恻地对骆清衍道:“好!我这就去静莲山庄,你且等着,若我丈夫没有你说的那事,我回来便剁了你的双手,剜了你的舌头!”骆清衍点头笑道:“夫人请。这位女侠正是静莲山庄的传人,夫人尽管与她同去。”
颜思归怔住了,万没料到骆清衍竟然翻脸将了她的军。她同卢缨并不相识,此时虽已知道卢缨的身份,卢缨却还不知她是谁。她本打算抢先一步回去警告吕白楼,这下却没了机会。
卢缨上上下下打量颜思归,见她虽无十分丽色,却是清秀端庄,想起丈夫的桃花运,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怨恨。当下,她伸出肥厚的手掌,一把猛扣住颜思归:“领路!”说完愤然撞开围观的人群,大踏步离去。
骆清衍一脸似笑非笑地听着卢缨和颜思归离去的脚步声,忽然对叶吟风道:“多谢叶兄刚才出头维护。”叶吟风只是瞪着他,一脸不解。
骆清衍走近一步,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你怕我刚才会出手杀了那肥婆么?不会的,我留着她还大有用处!”叶吟风沉着脸不悦道:“你拿她如何不关我事,可你为何要将颜姑娘扯进去?”
骆清衍轻哼一声:“我可管不了那么许多。我们来打个赌吧。”叶吟风皱了皱眉:“又想到什么无聊主意了?”
“无聊?每天跟你下棋才是最无聊的,那种输赢有什么意思?”
叶吟风被抢白一句,顿时有些气恼:“比你做的事还无聊么?要杀便快杀,这么大人了还玩那套猫捉耗子的把戏!”
骆清衍面色一寒:“你果然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叶吟风白他一眼,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原因却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杀手气息。
骆清衍一脸肃杀:“我想跟你赌,那位颜姑娘什么时候才会识相地退出这场闹剧。”叶吟风想了想,断然道:“我赌她决不会退出,会跟你斗到底!”骆清衍冷笑:“这么肯定?”
叶吟风不接他的话茬,继续断定道:“而且你会输!”
骆清衍终于色变,冷冷道:“那就走着瞧!”
这一刻,方野正鬼鬼祟祟地藏在客栈附近那座功德桥的栏杆后,小心翼翼地跟踪夏儿。
夏儿病了几日,虽然每日吃药,脸色却丝毫不见好。昨夜方野更听见偏院方向传来她嘤嘤的哭声。
那骆清衍平时看着挺有礼的一个人,对妹妹却从没半句好话。每日只见客栈伙计替夏儿送药,做哥哥的却是甩手不管,就算他是个瞎子,如此冷漠也说不过去。夏儿虽说嘴厉害了点,处境却实在可怜。
这日,待骆清衍出门之后,却见夏儿抱了个青布包袱,避开众人耳目,悄悄离开了客栈。方野不由一阵担心。她身子尚未大好,外头风大,怎可随处走动?跑去劝她两句,却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也没了主意,等自己意识到时,竟已在悄悄地跟踪她了。
方野不由暗骂自己行事猥琐,这种情形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他像个淫贼!好在夏儿浑然不觉。
只见她抱着包袱,在杂树林中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又走到曾经落水的溪边,望着流动的溪水发了一阵呆,最后来到通往镇上的小道边,靠着一棵树坐下,呆呆地盯着覆满尘土的小路。这一坐便是足足半个时辰,连跟在后面的方野都觉得有些冷了,夏儿才慢慢站起身,无精打采地向客栈方向走去。
看来只是出来散散心的,每日关在小院里怕是闷坏了。方野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去,却发现在夏儿坐过的树根下,赫然躺着那只青布包袱。
这丫头一直有些神情恍惚,大概是忘了。方野也没多想,快走两步,捡起那只布包。
方野捡了包袱回到客栈,待要还给夏儿,走到紧锁的偏院门前,却不敢动了。若是夏儿问他为何会拾到这包袱,难道回答说是因为一直跟着她?想来想去,左右为难,方野只得先抱了东西,回到自己房问。
那包中的东西,硬硬的,触手冰凉。包袱系得不太紧,一只铜制的柄从缝隙中伸出。方野干脆将包散开了重新系牢,此时却发现,包袱里的只是一面古铜镜。
这镜子颜色暗淡,边缘处绿锈斑驳,似乎积垢陈旧,人手倒是一片光洁。方野不懂古玩,不知道什么叫做包浆开门,看了看镜子中央,一片雾蒙蒙的,只隐隐约约看得到人的圆脑袋,五官眉目则是一团混沌。
原来是只照不出影的旧镜子,扔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那日方野从河里把这镜子捞上来时,那骆清衍好像十分在意的样子,而夏儿连出去散步时都特意带着,大概是啥宝贝。只是这丫头也太不小心了,竟然会将同一件东西接连弄丢了两次。
想到骆清衍,方野登时有了主意。夏儿太厉害他不敢惹,直接还给她哥哥不就是了。打定主意之后,他便在房中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直等到轻微的笃笃之声响起,正是骆清衍点着盲杖回到客栈了,便抱起布包飞快地冲了出去。
“骆公子请留步!我在外头拾到个包袱,好像是你们的,你看一下。”话一说完,方野便后悔不迭。骆清衍一个瞎子,看什么看?
骆清衍倒并不在意,伸手接过布包,摸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方兄是在哪里捡到的?”方野故作轻松道:“我在外面散步时,在路边偶尔看到,因很像那日我从水里捞起来的那个,所以便留了心。”
骆清衍抢道:“两次都有劳方兄,叫我怎么谢你!”
顺利还掉东西,方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笑道:“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谢不谢?”再看时,那骆清衍竟已推开偏院小门,自顾自走了。
这边方野一身轻松,却不知正因为他的多管闲事,却令住在偏院的兄妹之间,又惹出一场不愉快。
夏儿一见哥哥竟然面色冷峻地抱了那包袱进门,知道躲不过去,抢前一步故作惊讶道:“我正到处找呢,哥是在哪里找到的?”骆清衍面如寒冰:“幸好又被方野捡了回来,若被别人拾去,可就不好说了。你带它出门做什么?”
夏儿的脸色一片灰败,所幸她哥哥看不见,勉强答道:“我今日出门散心,不敢把这东西留在屋里,就带了出去,后来便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骆清衍冷笑一声:“不敢留在屋里,倒放心扔在外面?那日也是一样。我一直在想,好好的车子怎么突然就翻了,难不成是你为了扔掉它,故意使出的苦肉计?”
见哥哥翻了脸,夏儿也赌气道:“你爱怎么想随便你!”一时心中深恨方野。这丧门星竟阴魂不散,两次都跑出来搅了她的事。骆清衍脸上突然浮出一丝笑意:“你不必急,我不会用这东西锁你一生。此事一完,我便设法毁了它,放你自由。”
夏儿急道:“哥,我并不是要——”骆清衍也不待她说完,将镜子往桌上随手一扔,推门出去了。
夏儿一阵气苦,她的心思骆清衍不是不知,却总拿这些话来堵她的嘴。想到自己的一番心愿终是无望,不由伏在桌上,悄悄哭了起来。
卢缨挟持着颜思归,一路上目不斜视,直奔静莲山庄而来。
一路上颜思归止不住地心惊,想不到这位师嫂竟然比沙铁衣还高还壮,走起路来一步一坑,直砸得地面不住晃动。颜思归被抓在她手里,如同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鸡仔。
颜思归此时被拖得头昏脑胀,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吕白楼和史展眉两人加起来也不是卢缨的对手,她这一去,哪里还用什么温氏杀手,只一人便能将庄中搅个鸡犬不宁。那算命先生骆清衍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可他的一番话却足够惹出几条人命!
“姓吕的人呢?”
颜思归耳边仿佛响起一声炸雷,定神一看,才发现已经进了山庄大门。她摇摇头,无力答道:“山庄这么大,我亦不知吕师兄在哪里。”“你不知?”卢缨阴沉地笑了一声,“我且问你,跟吕白楼偷情的是不是你这贱人?”颜思归连连摇头,“不要乱说!”
“那是谁?”
颜思归闭口不答。
“好,待我把那小婊子揪出来,再跟你算账!还有件事要问你,刚才在算命瞎子旁边瞪我的那个小子,是不是就是那姓温的?”
听她突然问到叶吟风,颜思归心中又是一惊。连卢缨初来乍到之人也注意到了他,这少年果然有鬼。只是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温氏杀手,什么杀手都及不上眼前的这位卢夫人可怕。
她再度摇头:“我不知道。没有人见过温氏杀手的真面目。”
卢缨将手一松,颜思归几乎瘫倒在地:“那死小子我早晚会杀了!你滚吧。”颜思归如蒙大赦,勉强支起颤抖不止的双腿,赶紧走人。哪怕在那温氏杀手面前,她也从没怕成这样。
摆脱掉卢缨后,颜思归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马上去找吕白楼和史展眉。可是经过昨日那一闹,他们肯定不会呆在原处,她亦不知这二人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想回去找沙铁衣,却又怕卢缨会在背后跟踪,就凭沙铁衣的那张嘴,见谁都要出言挑衅,现在的卢缨如同一只烧得通红的大铁炉,如何碰得?她思前想后,竟没个去处,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庄中乱转,心中一阵疲惫:这事自己竟是越管越乱,或许该趁早知难而退。
颜思归茫然之中,正打算打个地方坐下歇歇,背后竟又响起一声劈雷,跟先前的炸雷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好一对奸夫淫妇!还不给老娘滚出来!”
颜思归大惊失色,抬眼看时,却见吕白楼正从墙角后面一步三磨蹭地慢慢转出,战战兢兢叫了一声“夫人”,身后紧跟着的便是史展眉。
颜思归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巧事?卢缨果然一直在跟踪她,可她紧躲慢躲,却偏就撞见了这两个人!看眼下这种情形,史展眉和吕白楼二人还不恨死了她!
果然,史展眉冷笑一声:“原来是嫂夫人驾到了,颜师妹带路辛苦!”
颜思归放弃地闭上眼睛。反正越描越黑,随别人怎么想吧。
吕白楼的脸红一阵绿一阵白一阵,走马灯似的变幻不歇:“夫人,你误会了!”史展眉突然笑道:“师兄这是什么话?嫂子到底误会了些什么?”吕白楼厉声截断她道:“师妹,你我二人素丝未染,不得胡言!”
卢缨一见史展眉,肚子里那十分的怒气立时又膨胀了几倍。这女人活脱脱就是一只狐狸精,单凭那长相,二人的奸情就已分明是铁板钉钉、决不会错了!
她一声暴喝:“你个臭婊子,老娘今日非活剥了你的皮!”音量之足,震得三人都耳膜发烫。
吕白楼做梦都没想到卢缨竟会寻到此处,一听见她的声音,早就魂飞魄散。他跟她成亲快二十年,大耳刮子、窝心脚也尝了快二十年。他惧怕卢缨,甚至超过当年惧怕师父唐戍旗。唐戍旗的责罚虽重,却拿得住分寸,而他这位夫人一旦怒起来,却是完全不分轻重的。
卢缨此刻气得全身发抖,又转头指着吕白楼怒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若不是我家收留你,你不就是条丧家野狗!还要四处拈花惹草,你活腻了吧?”
卢缨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也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吕白楼此人,夸夸其谈、言而无信、贪生怕死、见利忘义、好享乐、慕虚荣……常人该有的毛病,他几乎占了个齐全。不过对卢缨而言,上述所有的毛病都可以视而不见,唯有在旁人眼中最拎不上筷子的那一个——拈花惹草,她却一丝一毫都容不得。
吕白楼只觉得自己的冤情赛过那六月飞雪的窦娥。他哪有胆子四处拈花惹草?这位夫人防他跟防贼一样,整日同进同出,寸步不离。莫说偷看女人,便是向栏里的母马多看一眼,她也要寻出由头来将那马给杀了。现在整个南岳派里的猪马牛羊鸡,一色儿全是公的。久而久之莫说色胆,他就连正常男人的色心也给吓没了,除了卢缨,根本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碰别的什么女人。只是这一回,他被逼回静莲山庄,在死亡边缘又撞见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都说人在死前会回光返照,吕白楼此刻仿佛就是如此,对女人死心二十年,到这一刻却突然色胆如天起来。只可惜史展眉到现在也没给他一丝机会。受过伤的女人,总是谨慎而多疑的。
幸好还未得手!吕白楼倒暗自庆幸起来,好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至于先前那些同史师妹一道赴死的想法,在这位勇猛强悍的夫人面前,如同大太阳底下的积雪,早化成了一摊水。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申辩道:“我与她毫无瓜葛,夫人切莫瞎想!”“毫无瓜葛?”史展眉在旁边吃吃笑起来,“师兄不是说,早就对我一往情深么,不知这算不算瓜葛?”
吕白楼登时汗如雨下。史展眉私下里分明未对他假以辞色,可在人前却偏要作此无耻之语。女人真是莫明奇妙,这回真要死在她们手里了!
“师妹!”他几乎是在苦苦哀求,“我夫人是个直性子,开不得玩笑,你这样冤枉我,岂不是要我死么?夫人,休要听她胡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卢缨指着史展眉,气壮如牛地喝道,“既然与她素无瓜葛,就给我打这个臭婊子!”
史展眉几乎要笑出声来。吕白楼的老婆竟是如此悍妇!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吕白楼,眼中满是同情。可就在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同情就变成了屈辱和愤怒:吕白楼没有丝毫迟疑,扬手便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史展眉脸上都忘了疼,她只觉得心猛地缩成一团。刘舍是这样,吕白楼也是这样,她身边的男人只要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抛弃的都是她!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一道白光在眼前绽开,待她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手中的蛾眉刺已狠狠刺了出去。
史展眉眼中含泪,对吕白楼笑道:“师兄昨日答应过的,这条命甘愿交到我手里,现在我便来收了,师兄可别小气。”吕白楼大吃一惊,仓促拔剑应对。昨日那些话如同酒后之言,他是死都不肯认的。他有些懊悔,自己都四十多的岁人了,怎还会糊涂至此,普天下哪有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别人一条命的道理?
卢缨见二人动起手来,兴奋得满脸放光,兴冲冲叫道:“杀!给我杀了那个臭婊子!”
颜思归一直怔怔地呆立一旁,直到听见清脆的剑击之声,才如梦初醒。史展眉的武功在女弟子中算是拔尖的,却仍不是吕白楼的对手,况且还有卢缨在旁助阵。
她不假思索地抽出剑来,一招格住吕白楼的剑,大声喝道:“吕白楼!你忘记刘师兄的话了么?”一提到刘舍,吕白楼心中猛地一抽,顿时记起刘舍曾经说过,若他敢向史展眉出手,便是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他!如此心中一惊,手里招式便软了。
史展眉哪知这些内情,她性烈如火,恨上一个人,便会恨入骨髓。见吕白楼招式一缓,哪里还跟他客气,瞅准机会便疾刺了过去。
白光袭来,吕白楼一个激灵转醒,手头一发狠,一招将史展眉撞退七八步。现在哪里还管得了刘舍的狠话了,他已经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放出狠话说要杀他的,温氏杀手是一个,眼前这位凶神恶煞般的老婆是一个,刘舍那死鬼充其量只排第三,还不知轮不轮得到呢!
卢缨见颜思归加入战团,两人对付吕白楼一个,登时勃然大怒!吕白楼再不是东西,也是她丈夫,哪里是外面这些不要脸的野女人说打便能打的?她略一矮身,早拔地而起,向战团中央突进。
吕白楼见卢缨袭来,也不知她要杀谁,吓得抱头便逃,一时竟忘了避开史展眉的刺尖,整条右臂从肩至肘,被拉了条长长的血口。他顾不得疼痛,仍一口气向斜里逃去。史展眉和颜思归不知卢缨的厉害,他却如何不知?可以说放眼整个南岳派,他老婆才是最厉害的一个。
见吕白楼受伤,卢缨突然爆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那声音莫说不似女人,便连男人也少有那样粗的,直惊得颜思归、史展眉两人心中一震,顿时被笼罩在一片拳影之中。
卢缨腰里虽挂着长剑,可她擅使的却是一对肉掌。说来大家都不信,她练的功夫便是鼎鼎大名的大力金刚掌。这种武功从未听说有女人练的,可她偏就练了。只能说当初她的父亲慧眼识珠,身材气力包括手掌皆不输给男人的卢缨练起大力金刚掌来,果然比男人还要厉害。
颜思归稳住心神,高声道:“嫂子暂且停手,吕师兄再三表明他与师姐并无瓜葛,嫂子何不信他?”卢缨暴叫道:“我管他有无瓜葛,莫说她,我今日连你也要杀了!”说着抡起巨掌,挟一道劲风,劈头便向颜思归袭来。
这一掌下去,颜思归必定天灵破碎。她自知不免,已闭上眼睛,心中竟一片平静。尽管受尽责难,她仍执意要参与其中,确是不自量力,这样死了,也算对大师兄有了交代。
就在此时,卢缨的肩部一阵抽搐,似乎突然发力过猛抽了筋,身形不由一滞。却听砰的一声巨响,横向里飞出一道人影,雷火鞭如闪电劈落,直点卢缨侧肩。卢缨早已心神迷乱,眼前只盯着颜思归、史展眉二人,哪里还记得提防左右。这一鞭下去,虽未骨折,却也痛得她脚底一软,登时跌倒。
沙铁衣一手一个从地上捞起史展眉和颜思归,却见那卢缨已经爬起,对沙铁衣叫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维护这两个小婊子?”
沙铁衣看着卢缨直发愣,以前听人说吕白楼的老婆厉害,他还颇不以为然,此刻一见,登时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还是个女人,竟是白瞎了卢缨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名字。沙铁衣只觉天下男人之惨莫过于此,无限同情地看着吕白楼,叹息一声:“亏你竟同她生了四个儿女!”
吕白楼简直欲哭无泪,刚唤了一声“沙师弟”,脸上早着了卢缨一掌。卢缨的巴掌远非旁人可比,吕白楼的左脸应声隆起,脚下一个不稳向右倒去,正好压在受了伤的右臂上。那伤处登时如同爆浆的水果,鲜血四溅而出,直疼得吕白楼哀号连连。
颜思归、史展眉二人吓得立刻闭上眼睛,就连沙铁衣也脸色发白,挟着二女飞快地逃走了。
三人逃回大厅,那朱方镇正急得满头大汗。他现在的情形如同一个婴儿,不能行走,无法发力,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见三人狼狈回来,尤其里面还多出一个史展眉,便诧异道:“出了什么事?”沙铁衣惊魂未定:“你还是不知为好。想不到那吕白楼竟是天下第一可怜人!”
朱方镇一惊:“他死了?”史展眉冷笑道:“有他那厉害的老婆护着,怎死得了?”“他老婆来了?”朱方镇小心看了一眼史展眉,被她狠狠回敬一记白眼,只得讪讪道,“早听说那位卢夫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沙铁衣连声叹气:“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等人物,我的个天,我的个天啊!”朱方镇追问道:“怎样的人物?”
史展眉一口啐道:“你个半死不活的样儿,怎么听见女人就来了精神!还能怎样,一个疯妇而已!”那卢缨虽然对她无礼至极,可不知怎的,史展眉对之竟然恨不起来,只觉得此女甚是可怜。
她说完,又转向颜思归沉声道:“我只问你一句,为何要引来卢缨?”颜思归脸色苍白,也无心争辩,随口应道:“师姐若认定是我引来的,便是我引的吧。”史展眉忽然笑起来:“我没怪你,还要谢你呢!若不是你引她来,我还认不清吕白楼是何等货色。”说着又自嘲起来,“只怪我自己命不好,一个刘舍,一个吕白楼,两只白眼狼全被我一人撞上了!”
一听到“刘舍”二字,沙铁衣好像突然记起什么,走到颜思归面前正色道:“小师妹,你不肯告诉我没关系,可是你得给史师妹一个交代。说吧,刘舍到底是怎么死的?”史展眉大为惊讶:“你说什么?”眼神锐利地望向颜思归。
颜思归似乎被猛刺一下,知道再也瞒不住,也无力再隐瞒,望着史展眉低声道:“师姐,刘师兄是为你死的。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他!”话未说完,便捂着嘴嘤嘤哭了起来。虽然只在心中藏了一天,可这秘密实在太过沉重,在终于得以释放的一刻,颜思归只觉已然筋疲力尽。
史展眉如遭雷殛,全然呆住了。因为当年的一次背叛,那男人被她鄙视、痛恨了二十年,没想到他死前,竟然又摆了她一道。
同样如遭雷殛的还有沙铁衣和朱方镇两个,两人都不禁喃喃自语:“真的么?是真的么?”
反是史展眉最先冷静下来,淡淡问道:“你昨日为何不当面说出?”颜思归低着头无法回答。
朱方镇也愤然道:“为何要包庇吕白楼那混蛋?”颜思归恍惚道:“因为,我若说出来,你们会立刻杀了他!”朱方镇愤然道:“这种人,难道还杀不得么?”颜思归凄然一笑:“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有谁配杀他?”史展眉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我们确实都不配。最后还有一件事师姐要求你,你知道刘舍的尸身葬在何处?”
沙铁衣失声抢道:“那母老虎就在外面,你现在一出去,还不被立马撕成碎片!”史展眉轻蔑地一笑:“要撕便撕好了!我也没说让小师妹陪着去。告诉我在哪里就行。我自己的丈夫,自己去埋。”她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声音已经稳不住了。颜思归断然道:“我也要去!两位师兄也一起去吧,我们在一起,便不用担心了。”
沙铁衣皱了皱眉,见史展眉和颜思归都是一脸坚决,知道拗不过二人,只得背了朱方镇,四人一起出了门。
断墙边上,史展眉与颜思归合力挖出刘舍的尸身。沙铁衣在不远处刨了一个坑,三人一起将尸身抬到土坑之中。
史展眉站在坑边,忽然恨声骂道:“你骗我一次还不够,竟然到死还将我推给那骗子,究竟是何居心?我被你误尽一生,你还嫌不够惨么?”说着泪如雨下,“我怎会遇上这样的人?想爱爱不得,想恨恨不得,倒让我如何是好?”说着突然抽出腰侧蛾眉刺,挥手便向脖子抹去!
颜思归眼疾手快,一把将史展眉扑倒在地。沙铁衣抢前一步,死死踩住地上的兵刃。
颜思归跪在地上,抱住史展眉失声痛哭:“求师姐一定要活下去,万勿辜负刘师兄的一片苦心!”史展眉捶地痛哭:“我不要欠他的人情!我现在就要还他!说什么要保护我,真是男人的话,为什么自己不做到?”沙铁衣几人都噤若寒蝉。当初刘舍几次说要同史展眉一道,是史展眉自己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的。
因颜思归较三人年幼,对当年刘舍、史展眉夫妻反目一事尚不十分清楚,沙铁衣和朱方镇两个却无不摇头叹惜。
沙铁衣怃然道:“师妹你该宽心才是,到最后他还是恋着你——”
除了一身皮囊,刘舍全身上下找不出多少好处。谁都认为此人极度自私自恋,谁知到了最后,他心中唯一念念不忘的竟是因为自己而变得心如死灰的妻子。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些让她知道呢?
安葬完刘舍,四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一直藏身的大厅。史展眉恢复了几分力气,便冷冷推开颜思归:“包庇吕白楼也好,引来卢缨也罢,我都不怪你。只是你也别以为我就会亲近你!这里原本就不关你事,你最好还是走吧。”颜思归听她仍是一口一个“引来卢缨”,知道解释也无用,便默默退到一边。
沙铁衣忽然靠过来,沉着脸问道:“昨晚,你去了哪里?”这才是他一整天都在脑中打转的疑惑,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问。
颜思归懒懒看了沙铁衣一眼:“不是师兄让我出去的么?”“好!好!”沙铁衣恨声道,“刚刚你质问我们有谁配杀那吕白楼,难道连我也不配了?在你心里,我跟那朱方镇、史展眉竟是一路货色?”颜思归正心乱如麻,随口答道:“什么叫一路货色?师兄自觉与他们有何不同么?”
沙铁衣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在他看来,朱方镇、史展眉都有前科,唯一保持清白的只有自己一人。
他恨恨道:“好,好,我知道了,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你才配!”颜思归一脸灰败:“我才是最不配的一个!”
沙铁衣从未见过颜思归这样意志消沉,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一见她的样子,又只得生生压了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来到大厅门前,竟是吕白楼。颜思归正在安排饭食,见他突然来了,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向他身后望去。
沙铁衣也跑出门来,一见吕白楼便骂道:“你还有脸到这里来,刘舍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
吕白楼的左脸一片青肿,五官扭曲,形容可怖,听了沙铁衣的话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向门内看了一眼,哀求道:“沙师弟、颜师妹,求你们救我一命,容我跟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
吕白楼颤声道:“卢缨!卢缨她恨我今日天亮前提史师妹和颜师妹的人头去见,不然便要杀我!”“原来还想来杀我啊,”史展眉闻声也走到门前,“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杀了你呢!你那条命早已记在我的账上了,如今想要抵赖可是不成!”说着便挺身向前。
吕白楼伤势未愈,昨日又挨了卢缨一掌,哪里还挡得住,往后退了半步,便一屁股坐到地上。
颜思归一把扯住史展眉:“师姐消消气,吕师兄已知错了,你就饶了他吧。”沙铁衣笑道:“在外面有人要杀你,来这里便无人杀你了么?除非你想兑现答应过刘师弟的事,否则还是走吧。”
颜思归赶忙道:“沙师兄怎能这样说?你把他推出去,岂不是要他命么?”“你现在收留他,才是要他的命!你们三个共处一室,他那老婆还不得来点了这房子?你还是饶了大家吧!”朱方镇突然插口。
吕白楼一听这话,面色灰败若死。他忽然向史展眉跪下:“师妹,刘师弟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况且刘师弟伤得那么重,就算我不杀他——”
沙铁衣越听越不入耳,正要出言反驳,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咆哮:“你竟还有胆去找那个臭婊子!”话音未落,卢缨已掠至眼前。吕白楼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跳起来便逃。
沙铁衣奇道:“不是你令他来杀人的?不让见面,人又从何杀起?”
那卢缨两眼通红,哪里听得进去,见吕白楼要逃,便如一只猛禽般直扑过去。
吕白楼早已力怯身软,自知不免,边逃边语无伦次地嚷道:“我若死了,夫人千万莫要忘记,写下老三的名字,交给沙铁衣塞进扑满里,老大的名字我已写过了!”
原来这夫妻二人,吕白楼最疼三闺女,卢缨则最宠儿子。吕白楼写下长子名字时,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他最想救的当然是女儿,可是长子已经成家,或许很快便有后嗣,就算不跟他姓吕,也是他的血脉。
卢缨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几近癫狂地怒骂道:“你在外头跟野女人鬼混,还有脸提儿女!”说罢巨掌一挥,正中吕白楼后脑。吕白楼应声而倒,定神看时,只见他眼也直了,嘴角冒出一串白沫。
卢缨仍不解气,上前又是一脚:“起来,别跟我装死!”
沙铁衣、颜思归四人见此情形,知道不妙,早吓得不敢吱声。史展眉见吕白楼仓皇逃窜的窘态,想见他素日里受过多少委屈,心中的恨意顿时全消;沙铁衣知道卢缨事后必有一场大闹,早拉着二女退入屋内,将房门锁得死死的,又背了朱方镇,四人一起从后窗逃走。
朱方镇伏在沙铁衣背上,还回头道:“那只扑满还在里面!”颜思归一口截断:“没有人会再用那只扑满了!”
不久,卢缨便发现吕白楼真的死了。刚才那一记大力金刚掌,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出一口恶气,还是真的要杀了他。她只知道吕白楼的确是死了,被自己一掌拍死了!她心下奇怪,自己拍过他不知多少掌了,都没甚大事,为何这一下竟会死了呢?她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揽起吕白楼的脖子,直勾勾看着自己的丈夫。
其实她也算是个苦命女人,只因生得太过粗壮,脾气太过暴躁,从来没有男人肯接近她半步,甚至有人宁死也不愿娶她。她自己也不曾奢望过此生还能嫁得出去,更别提嫁给吕白楼这样一个一表人材的男人。卢缨的心态,正如同那些活到一把年纪好不容易娶了年轻妻子的男人,得不到时日盼夜盼,得到了又日夜忧心。她生来粗笨,偏偏生就一副扭捏的性子,心里宝贝得什么似的,却生怕被人瞧出来,加上自惭形秽,所以对待丈夫只知打骂,以为只有一对巴掌才能守得住他……
沙铁衣等四人刚逃进一栋小楼,便听见原先大厅的方向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哭。那声音真如鬼哭狼嚎一般,闻之令人胆寒。平时吵架骂人时,都把“鬼哭狼嚎”四字当笑话讲,现在几人方知,不管是鬼还是狼,若那惨呼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悲哀,都真的会令人心悸动容。
那号哭之声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到中午时,又听见更为剧烈的声响。沙铁衣估计得没错,那卢缨正空手一面墙一面墙地击溃四人原先存身的大厅,那声音便是墙壁的倾倒之声。
卢缨一面痛哭一面咆哮,直将一双手打得血肉模糊。好好一处大厅,竟被她生生拆成了一座凉亭!
四人困在小楼内一筹莫展。自打温氏杀手现身,他们便被困在这山庄之中;而此刻卢缨一来,几人更是被困进了小楼……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此刻,沙铁衣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模糊的期盼一温氏杀手已有两天没露面了,那人若是来了,或许可以替他们解决掉卢缨这个大麻烦。
两天来,颜思归一直有些神情恍惚。刘舍和吕白楼接连而死,外面还有一个发了疯的卢缨。她有些不明白,这一切为何会突然发生。史展眉一直说卢缨是她引来的,其实也没错。若是她没有去看骆清衍算命、若是骆清衍没有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起身:“我要出去一趟!”“现在?”沙铁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史展眉也提醒道:“那疯妇正在气头上,你这时出去,岂不白白送死?”颜思归淡然一笑:“若是死了,也是我的命,躲是躲不过的。”沙铁衣一阵气恼:“让你走时你不走,现在外面这样,你又要出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找人算命。”说完,颜思归不顾众人的劝阻,一人离开了藏身的小楼。
所幸卢缨一直全神贯注于四人先前存身的大厅,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颜思归平安地离开了静莲山庄。
这一次,她要找的不是那温氏杀手,而是在下元镇上算命的骆清衍。
自己怎会这么笨?温氏杀手同算命瞎子,看似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都做了一件同样的事——煽动!想到骆清衍对自己的几番冷嘲热讽,同那温氏杀手几乎是一个腔调!
他虽然是个瞎子,而自己好好地长着眼睛,可是有些时候,眼睛反倒会蒙蔽真相。
来到万福客栈门前,却没有看见一直在此设摊的骆清衍。颜思归下意识地向客栈内望去,却见叶吟风施施然走了出来,伸头也向街心一望,自言自语道:“今日不来了么?”颜思归心中一动,他也在找骆清衍。
叶吟风见到颜思归,点头打招呼道:“又来干什么?”颜思归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也在找他?为何?”
“下棋呗。”
颜思归神情黯然。世事竟是如此,不远之外有人刚失了性命,有人在悲痛欲绝,有人正惊骇万状,可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她冲口问道:“你是否在瓷器行买过一只肥猪扑满?”叶吟风一愣,随即一脸茫然:“我天天都在镇上瞎逛,买过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简直是拙劣不堪的谎言。虽然他早已矢口否认,方野也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决不是那人,可颜思归却不由再次怀疑起叶吟风来。
——他是个杀手,那温氏后人也是杀手,他们是同类,既然同时出现在这个镇上,就算不是同一人,之间也必有联系!看此前他同骆清衍的关系,实在值得深究,迄今为止,两人始终是一唱一和地同她作对。
“你找他做什么?不会是算命吧?”叶吟风问。
颜思归想了想,开门见山道:“我不明白那天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姑娘认为他哪句话说得不妥?”
颜思归轻声道:“问题就在于他说的句句都妥,可是有人却因为那几句话便送了命!”
叶吟风想了想,突然道:“大姐,这事你还是由他去吧。你三番五次地阻他,他却没对你不利,这人应该还是分得清的。你还想他怎样?”
颜思归闻言一呆。叶吟风口中所说的那个“他”,到底是指温氏杀手还是骆清衍?他又在暗示什么?这少年初看之下灵秀俊逸,再看却是一团糊涂,到这会儿她又有些闹不清了,待要再多问两句,叶吟风脸上便重返一团混沌,只会连连摇头,满嘴都是“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口风竟紧得连一丝缝儿也寻不出来。
颜思归叹了口气,转身沿着连接小镇和磨坊的小路走去,一阵大风刮过,她不由握紧了,衣领。
这几日天气越发地冷了,深秋时节的风刮在脸上,像锐利的刀子。
前方不远处的小土丘上,戴着银面具的温氏杀手正迎风而立。
对于他的突然出现,颜思归竟丝毫不觉意外,不仅不意外,她还知道,他是专程在这里等她的。
走到近前,颜思归随口道:“你站在风口上,不冷么?”
那温氏杀手一声轻薄地浅笑:“想不到颜女侠心中竟还有我。我见你天天跑去镇上跟一个算命瞎子和一个小白脸混在一处,还以为你看上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想必不会是那瞎子,必是那小白脸吧!只可惜年纪尚轻,傻乎乎的不解风情,姑娘若是长夜寂寞,不妨找我。小弟不才,必当竭尽全力。”颜思归居然毫不动怒。她虽然还是未嫁之身,却早已不是初涉人世的少女,镇定自若道:“你又何必装出一副下流腔调吓唬人,莫非是你怯了?”
温氏杀手登时有些恼羞成怒,勉强挤出两声干笑:“颜姑娘既然开门揖客,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反正你知道我居于何处,随时恭候。”
温氏杀手显然没有料到颜思归竟是如此反应,反倒先乱了阵脚,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谁会要你这破鞋!”
“我如何破鞋还请明示,你若是生气,大可一剑杀了我,犯不上自轻身份,说这些野话。”
此言一出,那杀手登时怔住了。换作别的女人被人如此辱骂,早就或哭或骂,甚至同他撕扯上了,不料颜思归却是连怒色也不见一丝。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颜思归低声道:“吕师兄死了,卢夫人疯了。你满意了?”这还是第一次,颜思归没有跟着他的话题走。
那温氏杀手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好像没上回那样伤心。怎么,终于打算不管了?”颜思归摇摇头。她怎会不伤心,就像人饿过了便不再觉得饿一样,她已经痛过、哭过、怕过,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虚的平静。
那杀手又道:“自作孽不可活!一个早就该死,一个早就疯了,这都是老天注定的,又与我何干?”
“我不知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不过每人心中都会有善恶两面。”
“不错!”
颜思归平静道:“可是你做的事却是煽动恶意,往恶的那一面添上一把柴。”
温氏杀手突然击了两下掌:“不错不错!可是若没有火星的话,我便是堆上一屋子柴,也燃不起来吧?要怪便只怪他们自己心术不正!”
“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人,你也有弱点,你并不见得就比别人更高明,玩弄人性,最后必定玩火自焚!”今日的颜思归如同换了一个人,始终不温不火,处处占得先机。
温氏杀手终于开始反击:“我并不比别人高明,你不也一样!你师姐不是说,你只会唱高调么?一点没错!刘舍和吕白楼死的时候你什么事也做不了,以后还会有人死,你同样只能在一边干看。明明就是束手无策,却偏要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让你走你不走,你就这么想看,感同身受是么?天下最可笑的莫过于这一句!你怎么可能感受到别人的心中之痛?世上最大的卑鄙莫过于假惺惺的同情!”他越说越是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到最后几乎难以自抑。
颜思归耐心地待他说完,慢声问道:“你的心中有痛?原来你仍是要复仇么?为谁?”
“我为自己复仇!”狠狠地扔下这几个字,那杀手突然一个转身,闪电般离去,再多停留一刻,他便会彻底失控。
颜思归震惊地站在原地,脑中不停地回想着他刚才说过的话——他为自己复仇!他是二十年前那场血战的遗孤,可他却不站在任何一边,因为他恨所有的人!一阵透骨的寒意顿时袭上心头。
叶吟风说得没错,她三番五次地阻他,他却还是分得清,所以她才对他抱有幻想。可是就在刚才,她脑中如电光闪过,她猜到一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她还能对他抱有幻想么?
夏儿的情况似乎越发糟糕,一整天都没有起床,直到骆清衍回来,将藏在身上的面具重重地扔到桌上之后,她才困难地坐了起来。
同在外面时的斯文淡定不一样,骆清衍对夏儿总是恶语相向。不过夏儿却极少看见他一脸挫败的样子。
原想宽慰两句,可话到出口时却变成讥诮和嘲讽:“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偏要一次又一次自找不痛快,那女人有什么好?”骆清衍沉着一张脸:“关你什么事?”
那颜思归,武功平平,性情温吞,长得只算马马虎虎,更是个半老徐娘,可是夏儿却从未见过哥哥这么在意一个女人!岂止是在意,他简直对她着了魔,除了睡觉和去镇上算命,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注视她。甚至在算命的时候,也总是遇见她。这还嫌不够,因为卢缨那女魔头进了庄,他竟然连觉都不睡,躲在山庄内没日没夜地盯着,就怕那卢缨杀得性起时,把颜思归也牵连了进去。事实上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在沙铁衣赶到之前,如果不是他暗中出手,颜思归已经死在卢缨掌下。
夏儿也曾经问过骆清衍,为何要出手救她,温清衍只轻描淡写道:她并不是我的仇人,所以不该死。想到这里,夏儿心中涌起一阵委屈,突然蛮横地叫道:“我不让你再去见她!”“你不让?”骆清衍冷笑起来,“你让我做什么,不让我做什么,这语气跟娘竟是越来越像了。”
一听这话,夏儿顿时收声不语。娘是哥哥心头的一根刺。可是他没有发觉,跟娘越来越像的,其实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