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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辽水上

作者:钱刀

1 远行意难平三匹塞外的健马踏起一阵黄尘,莽原上的宁静被打破了。残花在马蹄下翻飞,几千里的冀州平原在眼底平展、延伸。远处立着六个白色的帐篷,太阳和煦,帐上的银顶放射出光彩,仿若六朵天山雪莲,带着圣洁的光环。

马扬起一道金子般的尘土,直接闯进营房。随着三声马嘶,铁蹄的巨响戛然而止。在六个营盘中的主营前,三个骑士整齐地勒马、甩鞍、下马,身姿非常矫健。马扬起前蹄,在风中长啸。这是三匹罕见的大宛宝马,刚才的疾驰没有满足它们撒野的脾性。

马上的骑士全都来自塞外的黑山族,人称"黑山三杰"。老头叫果尔寒,身材瘦干,长年的尘砂早风干了他的身子骨。他的皮精悍得黝黑发亮,却自有一番摄人的肃杀威严。矮胖子叫突利,体若圆球,他以轻功见长,可乘长风,踏疾草,曾以一把斩月刀,在飞驰的过程中将十一匹分头逃窜的野狼一一迎头劈翻。最后一个叫辽水上,他是用狼奶养大的孤儿,神情冷峻。他们三个人常年在大漠上追剿马贼,惺惺相惜成了可共生死的伙伴。

这个营盘是他们立的。他们一行五十多人,来向冀州平原上的强国燕国献宝,表达黑山族的恭顺友好。

黑山族是一个马上的部族,与生俱来的勇武使他们不逊色于别的部族。但即便如此,他们的部族相对人数太少。这限制了他们进一步的强大。他们游牧在悲苦荒凉的地方,身边又有一个忽敌忽友的燕国。于是一代代的不幸降临了,不时发生的争斗使得莽莽黄沙浸透了无数黑山族男人的血、女人的泪。

如今他们不得不千里奔波,来向燕国新出的绝代霸王——慕容骁纳贡称臣。慕容骁已经灭了大漠上桀骜不驯的朔月族——那个曾经像狼一样强悍的部族。当朔月族雄浑苍劲的战歌在风中渐渐消逝后,大漠因为少了一个热血的部族,而显得有点寂寥空寞。而这对慕容骁来说只是开始,称霸大陆的步伐刚刚迈开。

黑山族跟朔月族比邻而居,本来因为牧草水源而世代结仇。可是看到朔月族就如同一滴羊奶子般,只被慕容骁用手中的马鞭子圈了圈,就从大地上抹得了无痕迹时,黑山族也感到了来自强大燕国的威胁。不同于朔月人,他们吸取了血的教训,选择了臣服。

有族人上来拉缰绳,牵走了马。三个人甩开披风,径直地进了主帐。帐里点着篝火,温暖宜人。四周十多名黑山美女如同恭顺的羔羊一般,跪伏在地,迎接他们入帐。三人进帐后分占着三个角落。美女们拥上前来,替他们宽去长袍。

"小伙子们,该冲锋了!领走相中的女人吧!"果尔寒歪斜了身子,坐在厚实的红毯上,伸手拿过一杯温热的羊奶子,眯缝起眼睛,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味。"黑山三杰"一向在刀头舔血,多次跟死亡擦肩而过,放纵的生活早成了习惯。这一次南行,族长倚重这三个人,下令族中的女人尽心地伺候,不得有一丝违逆,让他们夜夜笙歌,尽情与美女们温存。

"果尔寒老头,你是老了,骑不上野马了!"突利扛起两个最美的女人,一脸奸奸的坏笑,急不可耐地飞步回到自己的宿帐去了。

果尔寒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看到突利猴急的背影又笑了,笑得像一只老狐狸。他躺下身子,一边示意身边的妙龄侍女给自己加满羊奶子,一边尽量伸展开腿脚,凑近篝火。筋骨完全放松之后,他长长吁了口气。

"酒!"辽水上也坐了下来。他不喝羊奶子,来到中原后,他嗜好上燕国特有的烈酒白干。

"果尔寒,听说燕王慕容骁喜欢男风,并不好女色。"辽水上眼中闪过淡淡的痛苦之色,低下头说道。

"那个男人宠爱娈童的传言,我也有所耳闻。但那可能是他一时贪鲜罢了。呵呵,总有嚼烂的时候。只要他见到美丽的那尔依丝,他就会浪子回头的。那尔依丝可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瑰宝啊!美酒、女人、战争,这就是男人一生中的三件快事呢!你也不用多想了。来,喝酒,享受女人带来的那一份妙不可言吧!"果尔寒在手里转着那一杯脂玉色的羊奶子,"我可是老了,不服不行了。我此行最欣慰的是,我的女儿多尔卡以后会有族长酬赏的一百只牛羊,会有好日子过的。" "我们是不是将任务再商量一下?"辽水上道。

"你敢违抗族长的严令?"果尔寒脸色一沉。他直接负责这一次的南行。他明白,族长下这严令是怕他们畏惧退缩。

辽水上毫不在意果尔寒眼睛里迸出的电火,自顾自地将一杯酒灌进喉咙。顷刻,一股火从喉间直烧到心里。辽水上心里明白,果尔寒、突利和自己是一样的,尽管都晓得此行并不是进献美女那么简单,燕王慕容骁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促成和好的困难超乎想像,却怎么也不会将这些说出来,甚至连一丝惧色都耻于表现在人前。"黑山三杰"信奉的就是"一诺千金重",看重的就是"立谈中,死生同"。如今离燕国的青城越来越近,果尔寒只是会不时地叹气,突利也只是越发地放浪形骸,而自己则不停地喝酒。此行不易啊!果尔寒摇了摇头,目中的神光隐没在有点浑浊的瞳孔中。他一脸苦笑地说道:"辽兄弟,大心照不宣,一切都不用说了。我们’黑山三杰’就是三张杀牌。只要有我们在,慕容骁就不可能染指黑山!"他的身形有点显老态,转过了身子,招手让身边侍候的女子拿过一把胡弦,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弹唱起来:"……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远托异土兮心内伤。黑山不见兮多尔卡!……" "多尔卡",在黑山语中的意思是神的恩赐。果尔寒又在思念故土,思念女儿了。智勇双全的勇士老了。昔日的他对酒当歌意气风发,今朝的他只是垂暮感伤。黑山族有句俗语:"怜悯比马鞭子更抽人。"这个威严的老人是不需要怜悯的,那对他是最大的伤害。所以辽水上没有说话,只是又灌了一口酒,伸手拉过旁边站着的一个身姿娇小的侍女。女子被拉得跌坐在他的怀中。他热烈地吻着她温润的樱唇。那女子没有汉女的矜持,没有反抗,手在辽水上壮硕的胸膛上游走抚摸。

"恭迎天女!"帐外传来一声通报。

果尔寒停了胡弦,恭敬地站起身来,面向帐门。辽水上也停下来。侍女整理被弄乱的衣服,想起身,但是辽水上没让。他搂住她的香肩,将她横放在膝上,自己头也不回,拿起阔口牛角杯子,猛吞了一口酒。门外走进一名女子,她就是那尔依丝,黑山族最美的女子。她风行水面般地进了帐,来到帐中的主位,轻柔地坐在虎皮椅上。她抬了一抬纤细白皙的手,跪伏的侍女们全退了出去。

"果尔寒大叔,你坐下吧!"那尔依丝甘美柔和的声音,听在耳中就如悠扬的仙乐。可惜一层轻薄的紫色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庞,旁人一时无法看到她那摄人的美貌。

果尔寒依言坐下,他坐得很恭谨。那尔依丝是族长的女儿,也是他们黑山族的骄傲。他把她看作是上天赐予的天女。

辽水上一边抚摸着怀中女人的柔荑,一边喝着酒。

"果尔寒大叔,辽水上勇士,我来中土听到一首诗,想念给大听听。" "快念吧,念吧!"帐门一挑,突利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他席地而坐,虎目中射出炽热烫人的火,仿佛两只瞳孔都燃烧了起来。草原上的马都知道,突利深爱着那尔依丝。只要她出现,他会不顾一切地追逐而来。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是一个亡国的花蕊夫人写的,这首诗……"其它的话不言自明了。那尔依丝如水的目光透过面纱,扫过在座的每个人,最后在辽水上的身上停顿了下来。

没有一个男人?这是温婉的那尔依丝最激烈的嘲讽了。她一直都不想将自己进献给慕容骁。要一个女人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挽救全族人的命运,这本身就是黑山男人的耻辱!果尔寒低下了头,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暗淡的火星。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压住一般,他的身体都有点佝偻了。他这样一个无畏勇士是如此地痛苦无奈,以至于失去了回话的勇气。被一个女人当面嘲讽,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永远洗不去的耻辱。

一股热血涌上了脸,突利挺直了身子。他拔出腰刀,刀在左手上轻轻划动。那尔依丝不想将自己当成笼中任人赏玩的金丝雀,她本应该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八音鸟,应该在草原自由地飞翔、戏水、梳啄翎毛,享受属于她自己的自由。突利双目炯炯地正视着那尔依丝,将她看得转过了头。"那尔依丝,没有人逼你委身给那个杀人的异族人慕容骁!只要你一点头,我——突利,七尺汉子,就愿意随你走遍天涯!" "好!"果尔寒回过了头,看见辽水上喝了一杯酒。"好!"辽水上又喝了一杯。"好!"他再喝了一杯。

突利横眉怒视辽水上,辽水上似乎是在嘲讽他,又似乎是善意的赞成,实在捉摸不清他真正的想法。那尔依丝也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辽水上。果尔寒用一半怜悯一半负疚的眼神迅捷无比地瞥过那尔依丝,然后就一手按住自己的鞭子,狠狠地盯住突利。辽水上还是不理睬他人的注视,一手摩挲着怀中女人的头发,一手在不停斟酒。那女人受不了周遭人的目光,脸上更赧然了。她将头深深埋进辽水上山一样宽广的怀里。

那尔依丝低下头,一头黑绢丝般的长发打了个旋。她有点失望,也有点无奈。沉默半晌,她轻轻站起身子,款步走出了帐门。只是踱到门口时,她从唇间叹息着吐了一口气,一滴晶亮的东西随之滴落在地上。那是珍珠粒似的泪珠,摔在地上成了四五瓣。

等她走后,突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没种的东西,滚!"他恶狠狠地从牙齿尖蹦出几个字眼,对着安坐不动的辽水上。那尔依丝对辽水上青睐有加,突利早就有所察觉。辽水上对突利的叫阵视若未睹,他又灌了一杯酒。辣辣的火流在身体内翻江倒海。突利猛地拔刀出鞘,手起一刀。被誉为"斩月"的刀,就斩向辽水上持杯的右手。一道亮丽的刀光破开了长空,一瞬间就要劈到辽水上的手上。

"叭哒!"空气中响过一道清脆的鞭声。突利的刀停住了,到了距离辽水上的手一寸的地方后,就再也进不得。刀上蓦地缠上了一条鞭子。那是"九雷鞭",果尔寒的兵器。"别在异国的土地上厮杀,让人笑话,怕黑山没有埋你们的三尺黄土?"果尔寒断声喝叱,然后松开了劲道。那鞭子如同灵蛇一般,缓缓缩入他宽大的袍袖中。

突利的眼睛中喷着怒火,上身肌肉盘根虬结,全身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辽水上仍然安坐如素,而怀中女人吓白了脸。突利猛地一跺脚,回刀入鞘。"你也算个男人!"他满脸不屑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旋即疾风一样冲出了帐。帐篷的门被他一把扯破,狠狠地丢在地上。

果尔寒摇了摇头,继续他的弹奏。辽水上粗暴地捏住侍女的肩头。侍女不无怨恚地抬头看了一眼心目中的英雄,眉尖蹙了一下。她被捏痛了。辽水上仿若未觉。酒杯里的酒化成一道长虹,直灌进他的嘴里,他大口鲸吞着。

2 孤城逢合围翌日,一行五十多人拔营出发了。那尔依丝坐在厚毯包裹的马车之中,一直都没有出来。突利筋疲力尽,辽水上醉态盎然,两人再没起冲突。果尔寒行在队伍的最前方,眼中不时闪过忧虑之色。远处就是巍峨雄伟的青城了。

青城是燕国的边境大城,由燕国先朝的"跋扈将军"风一夫建成,总共役使了超过三万的战俘、奴隶、农民苦役,费时三年才告建成。他们用厚沙堆积,夯实成城垣。当时"跋扈将军"风一夫用马鞭扎入检验,如若扎得进一寸,就腰斩筑城人。城建成后,垣宽墙坚,如盘石屹立,刀劈斧削不动。而原来的三万多人只剩下不到三百人,死的人全是青壮,所以称之为"青城"——埋青之城。进得青城,又有几人出得了青城?果尔寒暗自忖度。被誉为"天下雄城"的城门开着,如一只巨大的神兽在张嘴无声咆哮着。

青城,校兵场。

即使是在校兵场,一身银铠的燕王慕容骁看上去还是不像武将,反而像个文士。插有白羽毛的头盔下,一张白皙得宛若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脸让"黑山三杰"一行看上去有点吃惊。在午时的阳光照射下,高踞在马背上的大王显得身姿异常地矫健。

慕容骁一抬头,眼中射出的光芒如同寒冰般。那一眼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让从异土来的勇士们周身冰冷彻骨,感受到他逼人的霸气。三人不等旁人介绍,就知道这是传闻中的霸王慕容骁。

慕容骁抬起纤长的手指,指着果尔寒,薄薄的嘴唇微张:"黑山使者,你们此举是表示要将整族人投靠于我,任我驱使么?"果尔寒低下头,不再看那个华丽的人物。瘦削的身躯对抗着慕容骁逼人的魄力,半晌方摇动那一头雪霜,摇得缓慢而坚定。他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堆起笑容:"尊敬的大王,我们此次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前来,谨致上我黑山族不战的意图,并希望能和大王修好!我们黑山族是黑土上蓝天下的野马,素来自由自在。对我们来说,自由的意志胜过对生命的珍惜。听闻贵国大王讲究的是王道,王道就是’以仁治天下’。我也听闻燕王宽仁厚德,很得人望。大王不会如此欺凌一个弱小的部族吧?" "不!再野的马,我慕容骁都要给它上一具笼头。再野的马都要有人骑的。"慕容骁没有跟果尔寒兜圈子。他毫不在意果尔寒刻意的奉承,神情淡漠地说道,"你也不必巧言了,对你们——黑山族,我会赏一具黄金制的笼头!"果尔寒沉吟了一会儿,他看着不可一世的慕容骁。慕容骁被其父称之为"马背上的王子",果然知子莫如父,老皇帝目光如炬。看来慕容骁不尚虚言,果尔寒说道:"族长给我们此行的使令是双方修好,并没有给予进一步决疑国事的权力。大王请先纳下我们诚挚进献的礼物,以免小使难以交差。其余押后,等我们回复族长再行商谈。大王……?" "礼物?除非是黑山族的地图我才受下,其它的诸如美女、珠宝、器玩等等,我朝富甲四方,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可不希罕那些小玩意!"慕容骁的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

果尔寒还是一脸笑意,他的风度让慕容骁身边的臣子将领也大为叹服。这就是一个使臣处变不乱的风度,更何况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慕容骁,鲜有人能如此镇定自若。果尔寒一躬身说道:"既然大王开出如此条件,那么小使只好回族转达大王的话,小使就此告辞了,燕王。" "你们’黑山三杰’还是不用再鞍马劳顿了吧。区区小事,派手下的人快马回传就行了!"慕容骁霸气逼人,显然是不放过一丝削弱别国的机会。果尔寒倏地抬起了身板,敛眉顺目用来迷惑人的软弱一洗而空。他正色看着慕容骁,万万想不到慕容骁会如此不择手段,竟然想强行扣押他们。一直低头充当侍从,跟随在他身后的突利、辽水上也一起抬头,手不由按上兵器。他们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愤怒。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了。慕容骁似乎浑不在意三个人精电般逼视的目光。校兵场的四周上早已是闪动着一片兵器的寒芒。他笑着说道:"你们应是’黑山三杰’?慕容骁可闻名久矣。今日得睹尊颜,怎么能不加款待,就放你们回去?你们怎么也得多留几年,让我也好亲近亲近!" "你要留下我们?"突利粗哑着嗓子如同闷雷似的问道。他们三个人的身板一直,登时如渊停岳峙,掩不住一派勃发的英雄气势。果尔寒面沉如铁,突利的眼中爆射出精芒,只有辽水上的脸色不变。尽管被异族的燕王赏识,但他们心中只有愤怒和震惊,毫无一丝窃喜之情。

"是的,突利!"慕容骁毫不掩饰自己真正的意图。要么就留下来利用;留不住就杀了,免得以后是征伐路途上的障碍。他也不愿意多说,坐在马背上也有点腻烦了。他随口叫出突利的名字,让三人心中暗自一惊。这个年纪不大的燕王慕容骁看来对三人的情形还不只知晓一点皮毛。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大王无故滞留我们,此举不怕天下人笑话?"果尔寒急忙用手拉住急性子的突利,还在想作试探性的交涉。

"笑话只是失败角色的私房话,向来见不得英雄的面!"慕容骁冰冷的语气让果尔寒等人也心悸、折服。他将左手的马鞭子抬起,扫过四周林立的将士:"我纵横天下,马鞭所指之人,不用灭口,就无不噤声!不过,果尔寒,当我讨伐朔月族时,你曾极力谏言族人放弃宿怨去援助,为此还从族长那里讨了三十马鞭。就凭这眼光,你就不愧是草原上的智者。听闻之后,我也感到草原并非全然无人,也不可大意!——果尔寒,你能否立誓效忠于我?我可以给你个将军当当的!"说完对果尔寒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容,带着几分希冀的眼神落在果尔寒的头上。

果尔寒神色一呆,他没有想到慕容骁会突如其来地邀请他这个外族之人。他马上摇头说道:"谢谢大王的赏识!果尔寒喝惯了黑山的羊奶,怕是喝不了他乡的水。我这把老骨头也没有当将军的福气。"慕容骁的目光掠过老人坚定的嘴角,脸上闪过几分惋惜之色。他将目光转向果尔寒身后的两人。可那两人都同样地摇了摇头。慕容骁有些失望,脸色微变。

"那么,就让你们先见识一下我燕军的勇武吧!"他手中马鞭猛地一挥,大喝一声,"虎贲军来!"果尔寒一行人一回头,顺着慕容骁鞭尾所指的方向望去。

一支四百人的骑兵从阵列中突地杀出,迅快无伦地杀至校兵场之中。他们头裹青布,精赤着上身,手中的长枪全是黑色长缨。铠甲格外耀眼的领头大将在马上向慕容骁行了个军礼后,大喝一声"杀"。只见队伍立刻如刀劈一样分成了两列,相互就斫杀了起来。校场上砰砰之声不绝。两边彼来我往的冲杀声势实在惊人。

那不用手控马的骑术,那纯熟的枪法,让果尔寒、突利、辽水上不由得面上变色。他们经年累月地生活在马上,本来对士兵的骑术及枪法不屑一顾的,可这种猛烈冲杀下流畅如水的军阵和犀利无比的乱枪击杀让他们不得不极为震惊!那指挥将军还不住地让士卒们变幻着阵式,军阵忽成方圆,忽成雁翼。其得心应手的指挥让人更为吃惊。这种圆熟的程度可以说是浑然一体,如臂使手!难怪朔月族会灭亡。如此雄武的军队兵锋所指,焉有不败?想到自己的黑山族,他们都心中大震。

果尔寒与辽水上对望了一眼,眼光中同时闪过恐惧。难怪慕容骁在校场接见他们,原是布武示威!两人强自镇定了下来,不可失态,落了自己的威风,让异族人看轻!突利忍不住向马上的慕容骁投过一瞥。慕容骁高踞在健马上,睥睨顾盼中生着豪气。他正眼也不看一下这黑山使团。

那将军猛地一拨马,转骑就向黑山族的众人疾冲了过来。手中的枪在空中一挥,杀音亮丽无比。身后随之乱马奔来,合成一道朔月形的杀势。果尔寒、突利、辽水上正对着来势,凛然肃整,放眼打量着那气势汹汹卷地而来的数百铁骑。他们手按兵器,当风而立。朔风振衣,猎猎作响。

仅余几步的距离时,那将军倏地一拉缰绳,急驰的骏马人立而起。他大喝一声"收兵",手中的枪脱手飞掷而出,插在校场的当中,直没于地,仅剩一点柄尾,显露出自己的一手神力。果尔寒、突利、辽水上同时大叫一声"好"。话音甫落,他身后的士卒一齐勒马。一声雄浑无比的合声吆喝,手中的枪也投掷而出。光芒一阵闪烁,那枪柄周围如同下了一场枪雨,三丈外错落分明、层次清晰地形成一个圆形枪阵,攒刺入地都是一尺有余。那将军领着众骑兵在马上向慕容骁一躬身后,就立即催马奔驰归队,来如龙,去如虎。

三人尚自发愣,心想如此雄兵,放眼天下也是无敌之师。一定得让慕容骁收下礼物,不然黑山族必亡。

"此阵可否留得下三位?"慕容骁在马上回过头来,用马鞭一指那枪阵,用眼睨视着三人。

3 报国行赴难果尔寒、突利、辽水上三人对视了几眼。突然突利大喝一声,拔出半月形的腰刀,上前一步笑道:"突利也有小技,请燕王赏观!"慕容骁微微点头。他天性好武,本身武艺就冠盖中原。他身边的将领都是豪强之士,也都来了劲头,想一睹外族英雄的风采。

突利一揖到地,不等直起身来就反弹而起,犹如一股轻烟。他的布衫刮起飒飒的风声,飘过三丈余,竟单足站到了枪阵的一根枪尾上。枪尾的整个面积不盈一寸,突利的轻功之佳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四周士兵都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突利将右足点在枪上,矮圆的身体不动如松,他放声说道:"我常常于沙漠之上驱驰,踏着黄金一样的沙子,追逐着长风,伴着野狼奔驰,让一腔热血奔涌,让身体火一般地燃烧……"他将几句话用黑山语说得钢珠乱迸,当众吐露出他热烈的胸怀,而没有几人听得懂或者听得清的。果尔寒和辽水上脸色都是一变,突利雄浑的声音中露出一股死志。

说着说着,突利将红色的短氅一扯,红氅如一片火云飘落。他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地一滑,斜身就在枪阵上凌空飞了起来。四周又是一阵彩声。突利如同凌虚飘行,这种身法除了黑山众人,其他的人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可以说是神乎其技,让众人瞠目结舌。片刻间,突利的身法又是一变,身如敏捷的小鸟在枪上翻飞不定;有时重踏,枪弯成虬弓,他随之起伏摇摆;有时他绕着枪杆旋转,如一只鲲鹏扶摇直上;或疾或缓,时徐时展,身法千变万化,幻相百端。

众人正看得入神时,突利猛地挥动手中的刀。那刀在他的身体周围撒开了一片银光,赛银欺霜。最后,他周身上下无一不是波芒跃动,绚烂得欲夺人眼。只见枪阵上面,一个银球漫天盘旋飞舞,流泻着万千悠长细碎的光束。神技至于斯,众人一时忘记了身外事物,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慕容骁的手轻轻梳动着长长的马鬃,眼中闪过欣赏之色。

陡然之间,刀光倏地散尽。突利近乎圆形的身子从枪身上倒栽葱直掉了下来。场中数千人心中不禁同时一惊,校军场内刹那间竟没有半点声息。但见突利在距地不足一寸时,全身平展,脚一沾地就迅如电闪般站直了,好像周身装了机栝弹簧一样。这一下来得快捷无伦,还是辽水上反应快,他不禁脱口一声"好",喝起彩来。全场的人松了一口气,都快看花了眼。

忽然一阵风吹来,突利上身的衣服竟片片吹落,露出他一身虬结的肌肉。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方才明白过来,那是突利在枪上滚刀时所为。他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碎布的手劲必是刚柔互济,拿捏得分毫不差,恰到火候。慕容骁用手指拈起一片飞舞的衣服碎片,高声说道:"好轻功!好刀法!真是相映生辉。凭此刀法轻功,足可以比肩古代大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四面彩声如雷,突利团团作揖答谢后,径自回归行列之中。

果尔寒上前一步,也是一揖到地,对着慕容骁恭敬地说道:"果尔寒虽老,也有点技痒,想给燕王演一演武!"慕容骁一声"酒来",身边的士兵上前,递来一个很大的牛皮酒袋。慕容骁于马上接过,将自己的头盔除下,和袋子一起抛落在果尔寒三人面前。他一头黑发披泻下来,摇动着说道:"我的头盔今日用来给英雄斟酒,请满饮一盔以壮声威!"果尔寒朗声大笑:"燕王真是豪气过人,如若我是汉人,定当为你效劳。先谢大王的酒!"他没有俯身拿酒,转身向辽水上说道:"借刀一用!"辽水上拔刀,递在他的手上。果尔寒掣刀在手。那端的是一口好刀,刀长三尺六,整个刀形仿若残月,一拔出来就寒光闪烁。果尔寒忽地长啸一声,身子就此长立不动。四周的人立即感觉到他瘦弱的身子上有一股无匹的肃杀气势,向上直冲云霄。

远方传来擂动大地的铁蹄声,倏忽之间就来得近了。仿佛是在应和主人的长啸,飞奔而来的枣红马长嘶如龙吼。那已经不算是马嘶,而应该是马的咆哮。这枣红马是沙漠上的野马,一身炽热的血液,连滴出来的汗都是红的。它喜欢乘风在沙漠之上奔驰,站立在校场边已经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听到主人的长啸,它旋风一样奔驰到主人的身边。

枣红马前蹄高抬,后蹄在地上刨开两个深坑,硬生生地在主人果尔寒面前煞住了。大正要赞叹马的神骏时,突然它的身体由头至尾被分成了两半,轰然砸倒在地上。马血向四面喷得老高,和着漫天的尘土,流泉飞瀑般洒落了一地。果尔寒一扬手中的刀,用左手的手指抹过刀锋,一滴滴的血珠从刀尖滑落。将士们相对骇然,原来他竟一刀断马,众人全都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但大都没有喝彩。对自己的坐骑下手,是勇士所不为。

"这匹马已经陪伴我十年了,如今它再也喝不到故乡陀干河的清水了!"果尔寒低下了头,看着马眼上的泪珠,脸上的表情为飞舞的白发所掩盖。身后黑山的勇士们也都垂下了头,表达对一匹战马的尊敬。他们明白,依照黑山族的习俗,只有黑山的勇士死的时候,才用心爱的马来殉葬。果尔寒杀死了马,也就是杀死了自己。

俄顷,果尔寒挺直了身子,正色向着高踞马上的慕容骁:"尊敬的大王,小使奉命出使贵国,乃是献上我族最美的女子。天女的美丽,胜过雪山上的冰莲花,难道大王就不想看一眼那集万千妖娆于一身的仪姿?"慕容骁摇了摇头,笑道:"我曾听过一首描绘绝代美女的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诗中的女人真让人千载神往啊!倾国倾城的女人可是举世难求的,你族的美女中有如此颠倒众生的无双艳丽吗?" "燕王不信,那就让我这个黑山族老人用头来证明,她可媲比美于传说中的美女!"果尔寒回头说道,"辽君助我!"说完引刀至颈,一道红线迸出。那热的血在阳光中分外夺目鲜艳。辽水上上前两步,将白发苍苍的人头托在手上。慕容骁看着那张没有闭眼的黑色脸庞,不禁变色,轻轻摆了摆头。没想到果尔寒如此慷慨激昂,三军也霎时动容。

"那就让慕容骁见一见那能让勇士慨然赴死的美女吧!"慕容骁不无惋惜地拍拍手,他对见美女的兴致还没有见勇士那么高。

"慢!"突利上前两步,辽水上一皱眉。只见突利操刀在手,怆然笑道:"燕王,那尔依丝是我族最美的女子。我竟要亲手将她献给异族人,实是我黑山男人最大的耻辱!难道黑山没有男人了吗?难道竟要默默忍受这种耻辱吗?突利啊突利,你蒙羞后不能用刀来洗清,那还有何面目生在这天地间?"说完朝乡的方向深情地望了一眼,而后横刀自刎,身子翻跌于地。他身后的辽水上闭上双目,不忍再睹,手中托着的人头也抖了两抖。

黑山族虽小,但从来不是懦弱的部族啊!相同的血,显示了同一部族人的刚烈血性。有如此勇士的部族,就绝对不可轻侮!冷酷无情的慕容骁脸色也变了,他用手轻抽马鞭。可惜的是,越是剽悍的部族越是桀骜不驯,他只有通过血跟马鞭来征服。

半晌无声。辽水上扯下自己的黑色披风,弯下腰去,将其平展在地上。他把地上的人头慢慢拾起,使两具人头并排放在一起,用手轻轻抚上他们不闭的眼睛。末了,他把老人仍在手中紧紧攥住的刀收回自己的鞘中。他很精细缓慢地做这一切,如同用尽全身的气力,庄重而又肃穆。良久才直起身来,向上一礼说道:"尊敬的大王,我黑山族只有两样足以夸世的珍宝,一是勇士,二是美女!最勇敢的勇士已将头呈献在大王的面前,以表我族的不战诚意;而美女那尔依丝,也请大王收纳!"他回头大声说道:"有请天女!"辽水上脸上的线条粗犷刚毅,一丝忧伤隐在眉宇间,但举止在那一刹那间还是显得从容不迫,并没有因为好友相继殒命而心乱无主。慕容骁看着辽水上一身粗布的黑袍,微微点了点头。此人比起死去的两人来,也丝毫不逊色。他正想开口说话,可只见辽水上已转身跪伏于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恭谨。慕容骁吃了一惊,此人对自己也没有如此啊。心知有因,展目看去,然后就再也收不回眼神了。

远方缓步行来一个丽人。那女人一袭白衣如雪,长长的裙裾轻柔地拂过黄色的地面,一头长发在寒风中飘起。她的长发不是纯黑的颜色,却是极深极深的青黛色,在阳光下有如流动的星光。在洛阳出生的慕容骁阅尽人间艳丽,见到这般红颜还是有点失态了。这是何等令人心醉神迷的殊色尤物啊。场中所有的将士都凝望着那异国的少女出神,每个人都怅然若失,不论将军士兵,全部沉醉在这绝世姿容的光照之下。

那尔依丝抬起了头。她的眼瞳晶莹碧绿,说不尽的湛美神秘。经过地上的伏尸时,她一脸幽幽的神色,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明艳圣洁的脸上如线坠珠般流过两行清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袖间。她那不可方物的哀怜仪姿,使三军都呆住了。不知谁手中的兵器"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然后一个接一个,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武器。大一时间都宁愿死的人是自己,好让她为自己掬一把泪花。那尔依丝无声地泣哭着,如梨花朝露,双肩怯怯地抖动,如同要将她此后一生的泪先透支出来。马上的慕容骁微笑起来,仿佛和煦的春风拂开脸上的寒冰。

4 杀人辽水上宽大的雅阁令人意外地朴素。淡黄色纹路的帷幕和几瓶素淡的花草,将屋内渲染得一片静谧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悦耳,让辽水上听了也觉得整个人静了下来。

"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眼前的霸王慕容骁正在朱红的纸上题字,墨笔下流畅地写出一行饱满圆润的字。字如其人,有几分说不出的华丽。那尔依丝俏立在窗前,而屋中更有一个按刀而立,带着银面具的少年。

辽水上不明白翌日慕容骁就召见自己的缘故,来到之后就看到慕容骁在悠闲地写字。桌下已经有几幅弃字。他看了那尔依丝一眼。她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一夜之后的装束也没有变成妇人的打扮,还是保持着草原上的服饰。回转了头,他就很留心地看着侍立在一旁的那个银面人。此人应该是个好手,单独侍卫主公,手下功夫非同小可。他站在屋中半个时辰以来,身形没有半点变化。如若不是他脸上的银面具太惹眼,那略显单薄的身子隐在角落,是不会有半分引起怀疑注目的。可是辽水上本能地觉得那人有很大的危险性,丝毫不下于眼前仿若心无旁顾的慕容骁。

慕容骁将笔搁在山梨木笔架上,左看右看那幅字,仿佛很满意。他又抬起头来看看白衣的那尔依丝,回眼又瞥了一下银面人,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辽水上,你献来的宝物其实还差一件啊!"他抬起头来,一抹淡笑绽在嘴角,"不知你想什么时候付讫?"他的话中别有含意。辽水上低下了头,微微一笑说道:"大王千金一诺,请先许下与我族修好,辽水上自然纳上项上人头!" "噢,你比那两人有耐性啊。其实只要美妙的那尔依丝软语温存,我摘星星也可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嗯……那我先不要你的头,只要你的双手双脚,你先给我吧!"慕容骁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从袖间拿出一柄虎头短刀搁在桌上。

"好!"辽水上的兵器在进宫前已经被收走了。他上前两步,将短刀拿在手上,面无表情地一刀朝左腕削下,眼睛则不由自主地望着屋子一角的那尔依丝。那尔依丝这时也回过头,惨淡地惊呼道:"不!"屋角的银面人手一扬,一道白光闪过,辽水上手中的兵器被一硬物击中,两件器物一起落地。辽水上低头一看,飞来的也是一把短刃。那把短刃用金丝缠柄。银面人一收手,短刃倏地收回。辽水上心中一动。这是朔月人的护身兵器,他从何得来?难道他竟是朔月族的高手?

慕容骁依旧是冷淡而又傲视一切的微笑,也没对侍卫不经请示的举动加以怪罪。他潇洒地举袖一挥,收回刚才的话语:"好了好了,莫要弄脏了我的雪尘阁!"他随意地拿起放在案上的一笺,摇晃着。手中风生,眼中闪辉,那笺竟是黄金制成:"黑山三杰的气节风骨我已经见了,让人好生感慨!我只想说一句,你们这样做值得吗?"辽水上身子一僵。"你看看这个吧。"慕容骁将那小笺脱手一掷,辽水上双指一挟,竟被小笺传来的劲道震得险些脱手。心中一凛,面前的这个燕王功夫不在自己之下。他低头一看。"请杀三杰"!寥寥一行四个字,下面刻有签印,竟是黑山族族长的狼头印记。他身子一摇,随即又站直了,将金笺轻轻地抛回案上。

"辽水上,你们的一切都在这人的算计之中。"慕容骁看着面前那张古铜色的脸,暗自忖度道:此人坚忍,看到此笺还沉得住气不动声色,真是世所罕见。"在’黑山三杰’来青城的前三天,这个金笺就到我手中了。"慕容骁饶有兴趣地看着辽水上刀刻一般的脸,继续说道,"想来你已经明白一切的缘由了?" "为什么要给我看?"辽水上问道。慕容骁笑道:"不为什么,只是我对你突然有了兴致。其实本来我只认为你们是徒有虚名,想收纳你们只是便于我征伐大漠。不过果尔寒跟突利让我动了心,而你有’狼之子’的外号,应该至少不差于那两个人吧?我们可以做一个买卖,你有兴趣吗?" "我没有兴趣!"辽水上说道。

"噢?"慕容骁一怔,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失礼!他随即知道这人外表粗豪,内心极细,他看样子什么都想到了。慕容骁收敛了笑容,眼中生出一种骇人的光芒。他回头睨了一眼那尔依丝,她的脸色白得宛若透明,上面有莫名的哀楚在滚动。他接着说道:"难怪那个老人会如此,有你这种人物,他怎么能安枕高卧,你最终会篡了他的族长之位!不,也许是以后他儿子的?"辽水上的脸色不变,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而那尔依丝脸色越发地白,白色的罗衣生起圈圈涟漪,一如她轻颤不安的心。慕容骁不想追究自己的说法是否正确,继续娓娓道来:"你们三杰的勇名,我也有所耳闻,在你们族中肯定更是深得族人拥戴。这个老人能想到用这一美人计,一箭三雕,既与我修好,又可除去你们三杰,更不担一点恶名,真是好计好计。"他击节叹赞。

"只可惜,他用的是自己的女儿,又可惜,他不该来这一封信!"燕王眼光中闪过一道寒色,"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们离开青城,对我来说,敌人就是敌人!兵道,就是诡道。再好的盟约也只是一张纸,只有对我有用的时候才是盟约,我从来就不打算守君子之道。我答应修好结盟又如何?那不过是一句笑话。"辽水上和那尔依丝不约而同地怔怔看着慕容骁。他们是第一次看到世上还有这种人物。

"拔尔汗老头,你打错算盘了。你献来女儿,我就会放过黑山族了吗?当然不!那尔依丝只不过提前到我的手上,那有什么稀奇?"一阵酷烈的笑容出现在慕容骁的脸上。良久慕容骁才收住大笑,一指辽水上说道:"辽水上,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可否为我效力?——我可将那尔依丝赏给你!"辽水上迎着那双霸气的瞳孔所射来的寒线,一时也不禁动了心。那尔依丝,是将那尔依丝赏给我?他不敢相信慕容骁的话,回头向那曼妙无比的美人看去。她也正怔怔地看向他,身体轻颤,仿佛也不相信这一切。

辽水上心中一动,原来慕容骁真的不喜欢女人,他只是喜欢男宠。将那尔依丝献给他,真是暴殄天物,不仅是最大的可惜,也是族长最大的失算。慕容骁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物啊。他身上充满了矛盾,霸气跟华丽在他身上糅合得如此奇妙,形成一种魔幻的张力。

"辽水上,那尔依丝可还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妙人儿,我可不保我明天还会这么说!你还不下跪效忠吗?" "难道你要灭了黑山族?"那尔依丝的身形就如一朵烟笼霞映的冰莲花。辽水上急忙转过了头,不敢再看那令人心醉的情致。

慕容骁不置可否,可那逼人的眼神就足以说明一切。

"但不知黑山族有何取死之道?大王以何名义出兵?"辽水上沉声问道。

"不救朔月族!"慕容骁脸上带上一丝讥讽和不屑的微笑。

原来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族总是该死的,左右都是不对。族长拔尔汗大叔啊,你当初不顾果尔寒的劝谏,斩了朔月族求救的使者,而后更献来自己的女儿。这一番布局的努力,最终却遭到"不为朔月复仇"这一名义下的攻击,真是最大的嘲讽。

辽水上对遭到族长的算计并没有太多的悲哀。他早就心死了,在来青城之前就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后也就一切都无所谓了,何况三杰来青城,早有一来不复还的打算!他对族长并不恨,他只是感到来青城这一遭,一切就像是出戏。其实就算知道了族长的计划,他还是不会说破的。人在这世间,有的事就得不由自主地做下去。族长将我们遣到青城,布局让我们死,何尝不是向燕王故意示弱?不战?黑山族可是战不起啊!那么强盛的匈奴都唱过"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那种深入骨子里的苦痛摧人心肝。就是欲与燕国一战,黑山族又有何胜算?

辽水上为黑山族感到悲哀。黑山族男人流了多少血,女人流了多少泪,可是还是空流,就算想勉强地保持一丝自尊屈辱地活下来,也不可能!黑山族看来要彻底地抛弃一切,跪在地上,才能苟延残喘一口活气。

"那么请恕辽水上不能为大王效命!"辽水上平静下来,一字一顿说道。

那尔依丝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得几乎透明。她用手掩住了樱唇,怯生生地退后两步。

慕容骁回过头来,对着那个绝代美人,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可惜了!那尔依丝,你昨夜拼死求我将你嫁给辽水上!只可惜这个铁心汉子并不接受你。你就莫怨我了!真是可惜了你,最终还不知谁会采得你这朵雪山的冰莲花!"辽水上大震,一向坚忍的他也脸上变色。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是这么的幸运。一种巨大的喜悦,在他心头流过,而后就是一种更大的悲哀。那种他以为早已失去了的悲哀倾在他心头。他负了她!负了她的心!他的身体也不禁轻颤了起来。

那尔依丝抬起了头,绿色的瞳孔之中隐隐闪动着既悲凉又哀楚的光辉。辽水上身体更是抖颤。"你那年为何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喂了狼?"那尔依丝的双唇轻轻翕动,吐出来的字眼如同叹息。

辽水上低下了头,他不能回答。如果他当年不救她,她就不会成为天女,也就不会成为进献的祭品!一切应该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我不想当一个礼物,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宁愿死在狼吻下!"最后那一声还是那么轻,如花飘零水面。

半晌,辽水上不抖了,他从沉默中抬起了头。"那尔依丝,我很抱歉,是我不对!"辽水上回过头对着慕容骁,有点急促地说道:"杀了我吧!" "噢?"慕容骁一怔,将纤长而白细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他想了想,方才说道:"辽水上,你不怕死,又何必如此急于死呢?"辽水上说完"杀了我吧",心中那种百感交集产生的热度,顿时冷却了下来,一如死灰一般。慕容骁猛然间知道他绰号"狼之子"的原因了,他现在就如一头孤独的狼,他身上每一根线条全透出了孤独,那孤独使他全身充满疾风般凛冽的寒意。

"燕王,我不是黑山族人,我其实是汉人。我是一个孤儿,是黑山的族长拔尔汗大叔养大了我。拔尔汗大叔永远是拔尔汗大叔!那尔依丝爱我,我早就知道了。来青城之前,拔尔汗大叔将女儿托付给我,我就只是那尔依丝的哥哥。事已如此,她在你这里注定得不到任何幸福,我应该带走她,将她好好地带回黑山族。可我也不能这样做。带走她,黑山族就会很快遭到燕国的威压。所以我想,我更应该杀死你!"辽水上的眼睛眯了起来,字字如剑:"燕王,受我一掌!"他身形疾如闪电,猛扑向长衣而立的慕容骁。而屋角的那道身形却如闪电一般,手中两把朔月形的弯刀泛起青凛的光芒,凌厉异常。刀上反射着不祥的光芒,映上辽水上的双瞳中。

辽水上未及出手,就大惊之下身形疾退,直闪到屋外。他脸色一变,定神看向那个贴身银面人,银面人当门而立。

"朔月人?"辽水上面色一冷,想不到护驾的还真是朔月高手。而那人恍若没有听到问话,银面遮住了他的脸,悲喜情态都看不到。他一身黑衣,生生地横立在那当口,也不追击辽水上。

慕容骁轻轻走到门口,双手微微一合,四周闻声而动,从院门外涌进来二百多名黑衣护卫,他们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将辽水上团团围住。

慕容骁一挥手,喝道:"生死不论!拿下了!"满院的侍卫开始行动,他们手中的兵器发出的光芒开始在小院中流转。辽水上一个回合,就抢过一把刀,他劈手将一个冒进的莽汉打飞了出去。手中的刀开始与四周的兵器交击了起来,他的刀闪着落日的光辉,激烈地斩击着,勇猛的燕王士卒如潮水汹涌,强悍得不畏锋矢,在他四周形成水流的漩涡。辽水上手中的刀化成一片狂风般的光,正是那激烈澎湃至极的泉眼。

每一刀斩击之下,必有一道血花溅开。半晌,他肩头一痛,一只剑终于扎上了他,鲜血从黑衣里飞溅而出。他眉头一皱,也不多看,一刀平斩而出,那人的肩头也是血泉迸出。得手的士卒急忙弃剑退却。辽水上踏步跟随而进,显然并不想放过伤他的人。他先劈开两刀,将两人砍翻,再急划一刀,直接斩向那人的头颈。他都没看伤他人的面目,只是用刀锁紧了他的眉峰,也锁紧了他的心神。

这一刀并没得手。空气中突然有种异样的鸣叫,一支毛笔化成一支利箭,划破长空,径直点向他的心房。辽水上将刀击到半空,然后水平扫过,把飞射而来的笔锋砍成两半。辽水上锐利地回过视线,看见慕容骁站立在门口微笑。

"退出去!升刚才伤辽水上的士卒为百夫长。"勇战不休的燕军就如水一样急泻而去,霎时间走得一个不剩,只留下满地的伏尸。

"辽水上,没想到你片刻间杀我这么多士卒,我可有点舍不得!"慕容骁拊掌大笑,说道,"你却杀不了我的!因为我身边有个拓峰青!"银面人一步一步走向前来,走动的脚步暗合一种奇妙诡异的步法。辽水上马上发觉此人的气势越来越盛,就如一张弓拉了开来,而到他身前之时就正是弓满即发的时辰。辽水上两只瞳孔开始收缩,眼睛细成了一条线,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高手,一个"风疾电闪"的朔月族高手。他静如山岳地开始蓄势,用心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在那银面人双刀出手之际,他的刀也将在瞬间发挥到巅峰状态。天下武术招式千变万化,究根结底到就是看谁更快!不能让银面人与慕容骁联手,那样的话天下谁也杀不了这两个人。他要一刀必杀!

辽水上吐纳着气息,暗自积蓄气力。银面人踏着有节奏的步伐,忽快忽慢地一步一步前行,到了辽水上面前,猛地双刀划开两道月亮般的弧线,直向辽水上的咽喉与心房。

辽水上的刀上突然啸起凄厉的狼吟,急溢起一道亮丽的雷火。辽水上蓄满全身的劲道一下子全抽离了,他直接就向银面人的眉心斩去雷音阵阵的一刀。那一刀去得极快,人眼中只闪过一道光芒。

场外的慕容骁、那尔依丝面色大变,只见两道身形交错而过,一阵青一阵红的火花细织如雨,激烈的斩击之声划破耳际。

两道人影立定。辽水上脸上由额至颔划开一道血痕,左肩的衣服也破碎了,露出翻卷的肉。银面人一头红发披拂了出来,在空中流泻得一如五月的流火。辽水上脸色一变。而慕容骁疾跃到银面人的身边。银面人一歪身子,倒在慕容骁的怀中。那银色的面具由上至下分了开来,"当啷"两声落在了地上,露出一张艳丽不可方物的脸庞。她是女的?辽水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间还有如此美丽不下于那尔依丝的女子。那尔依丝是水,这女子就是火,两般不一样的情致,但一样的美丽绝代。

那女子即使是晕过去的时候,也没有松开手中的兵器。慕容骁将她横抱而起,身子一闪就消失在后院中,去势极疾,什么也顾不上交代。那是他少有的失态。

5 事事令人幽辽水上看着慕容骁消失在风中,突然心中一动。原来慕容骁并不是喜欢男色的,他喜欢的应该是那个女子,看他那种惶急之态,应该差不离。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是个朔月人?

辽水上抬头看向那尔依丝。那尔依丝也还看向那后院,半晌回过神,眼光中惊艳的神色还没有消褪。辽水上摇了摇头,他知道他们都失算了。那尔依丝本来就对慕容骁不用心,就算是用心也不可能迷住这个骄傲的大王。他在心中早就有意中人了。

肯付千金买一笑,何不烽火戏诸侯?

辽水上心中大骇,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看那姑娘如此冷艳,难道燕王慕容骁是为了她而一定要灭了黑山族,为朔月族复仇?辽水上脑中突然涌上慕容骁所说的这一句话,他推敲着字眼。

慕容骁从后院返回来。他手中的长剑如水,而眼睛却如燃烧起来一般。他看向辽水上的眼神是如此的激烈,一反他往常的从容冷冰。天已黄昏,淡黄的光线四合,慕容骁的白色披风被风吹拂起来,上面的血就如同瓣瓣梅花。

"辽水上,我不允许谁伤拓峰青一根指头。谁都不行!今天你必须死!"慕容骁用手中的剑拄地,声音中不是原有的霸气,而是一股杀气,夹杂其中的还有遏止不住的怒气。

"拓峰青?"辽水上在心里忖度,所幸她没有死,要不然慕容骁没准会霸王之怒,伏尸千里。

"这个名字不是你叫的!"慕容骁凝视着辽水上,眼光平静下来,"辽水上,与我一战吧!你也是个英雄,我与你公平一战,好亲手斩杀你,也算对你的尊重了!" "我为何要与你一战?"辽水上猛然之间将刀扔在地上,笑得极为张狂放肆,血随着他的笑从肩头涌出,"要杀就杀,要砍便砍,我为何要做个英雄模样让你斩杀?燕王啊燕王,你霸王一世,方才还说从不守君子之道,现在来我面前惺惺作态,又做个什么英雄?"慕容骁将剑轻轻在唇间一吹,再用手指拭了拭长锋,问道:"拿起你的刀!你开出价码来,我为拓峰青什么都可以做的!"辽水上深知慕容骁的骄傲。听说他上阵以来,都是亲冒矢石,冲锋在前,所以士气如虹,极得将士的爱戴敬慕。他是不会亲手杀死一个毫无还手能力的人的,那既不符合他"马上王"的身份,也是对其自尊的极大打击!辽水上收住了笑,目光一冷:"一,此生不攻黑山族!二,送归那尔依丝!" "好,什么都可以答应你!黑山族弹丸之地,慕容骁要来并没有用处。"慕容骁不假思索,随即一口允诺,"那尔依丝,我本就不想要。唉,我还没有得到拓锋青的心,而我有拓锋青一个人,此生足矣。我一定要为她亲手斩杀你,不然我还有什么面目去对她?"慕容骁望了望辽水上,猛地将手中的长剑一横,说道:"要不要我给你签下一纸誓约?" "想不到为了一个女子,大王竟能如此放得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随大王之意,我要誓约又有何用?"辽水上俯身,拿起了刀。一直站在一旁的那尔依丝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山一般的身躯,而辽水上也尽情地拥抱住那柔美的躯体。

良久,两人才分开。那尔依丝就如风行水面般地离开辽水上,走了出去,她再也没有回头。她将那巨大的哀痛隐在微微抖动的肩膀下,令辽水上也不忍久睹。在薄薄的金色光晕之中,干燥又温暖的晚风静谧地吹来缕缕暗香。那是蔷薇花开了。

过了不久,她身后漫天而起的是无尽的刀光,亮得如同天边流淌的火云。而其中有如青色蜻蜓般的剑光,在那火云中敏捷地穿行。

三天之内,"黑山三杰"死了,那尔依丝也死了。

那尔依丝死后的面目鲜活宛生,躺在送出宫的步辇上——一袭白衣如雪,而青黛的头发如同海波,将她自己深深地埋进了传说之中。

有人说,那尔依丝是在听到辽水上死在慕容骁的剑下后吞金的;也有人说,那尔依丝没有吞金,她是心肠寸断,片刻间香魂飘渺;也有人猜说,那尔依丝没有死,她是用了异族的巫术诈死,骗过了慕容骁,历尽千难最后还是回到了养育她的那片土地上。

星光聚散,旌歌流转。那无名的流浪艺人弹起了胡笳唱道:"勇士一去,天女弃世。日暮途远,草木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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