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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梦华

作者:盛颜

[前情提要]

《东京梦华》系盛颜“三京画本”系列的第三部,前两部《黑山白水》和《南金东箭(上、下)》分别刊登于2007年6月下半月版和2007年10月下半月版、二月上半月版,主要讲述观音妈(即崔夜来)和义兄萧铁骊的成长和际遇,以及与沈皓岩、卫清樱等人的江湖经历,同时有耶律嘉树与八宝崔的恩怨情仇观、萧、沈、卫自西夏居延城中夺得《迷世书》,回返东京,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作为北宋的首善之区,东京共有三重城垣,最核心的一重为宫城。俗称大内;第二重为里城,即唐朝李勉营造的汴州城;第三重为外城,乃后周皇帝柴荣扩建。

自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国,到钦宗赵桓即位时已历一百六十七载,承平日久,物阜民丰。且东京号称“四达之会”,位于黄河、汴河、蔡河与五丈河交汇处,虽无四塞之固,却有漕运之利,宋国帝京的风雅富丽因此冠绝天下。

孰料靖康丧乱,宋国徽、钦二帝与六宫皇族被女真人掳至金国,东京沦陷,日渐荒废。南宋绍兴年间,有位随宋室南渡的士人孟元老,暮年闲居,思及故都,作《东京梦华录》十卷,记述帝京风物之盛和冶游之乐,使当年繁华不致湮没于黄河泥沙。那文字并不出奇,掩卷后眼前却生发出异常绚美的风光。正是:

忽忽一场大梦,其乐也无边;悠悠一朝梦觉,其恨也幽远。

[第一折]伤心不独为悲秋

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七月廿九。

观音奴一行由西夏归来,自外城的新郑门进入东京。

新郑门与西御街相接,沿途尽为妓馆娼舍,故京中皆呼西御街为曲院街。萧铁骊见楼宇雅致,珠帘翠幕高张,玉树娇花掩映,实为生平仅见的华丽之城,不由赞叹。

卫清樱也不点破,挽起车帘道:“这儿到晚上才热闹呢,铁骊若有意游览,改日我换了男装陪你来。”

萧铁骊不明白她为何要换男装,点头答应:“好。”想想又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卫清樱的面颊露出浅浅梨涡,脉脉地睇他一眼。

观音奴见铁骊被蒙在鼓里,刚要开口说明,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卫清樱对她眨眨眼睛:“大伙儿一起秉烛夜游吧。”

观音奴朝卫清樱的手心呵了口气,笑道:“说话算话。”

沈皓岩在旁道:“九姑娘,你自与萧兄游玩,夜来不去那种……”他将“下九流之地”咽回去,神色越发冷峻。

观音奴想起他一路不曾开颜,干什么事都没精打采,心里也难受起来,闷闷道:“我不去了。”

卫清樱涵养甚好,面上微笑,心底却想:“夜来最怕拘束,似三公子这般从头管到脚,终究不是相处之道。”

四人一路行来,坐于车中的观音奴明丽而卫清樱娟秀,骑于马上的沈皓岩俊朗而萧铁骊粗犷,着实引人注目。

曲院街留春院的院主林挽香午睡初醒,握着牙梳在二楼窗畔发呆,远远地见到卫清樱,将牙梳往街面一指,笑言:“怪道今日眼皮乱跳,原来跳的是财。”

林挽香新买的乡下丫头丝丝缠足未久,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摸到窗前,扶着窗台张望:“财在哪里?哟,娘子你看,这几人怎么凑一块儿的?俊的也忒俊,丑的也忒丑了。”

林挽香一迭声地吩咐帘外侍立的小厮:“速到紫衣巷禀告小爷,九姑娘回京了,骑最快的马去。”转身又数落丝丝:“小丫头休要乱嚼舌头,跟九姑娘走一路的哪会是寻常人物?南武林的沈三公子和崔大姑娘白不必说,噢,这位倒是面生。”她仔细打量萧铁骊,见他生得方脸阔口、浓眉深睛,相貌虽丑,却有种如山之重、如渊之默的威仪,素日以为勾栏中陈三郎扮的西楚霸王出神入化,和眼前这男子一比,竟是纸糊的。

林挽香赞道:“好汉子!好气概!”伸手按住丝丝,凉凉地道,“丫头没看出他通身的杀气么?那可不是在市井中混出来的,”她以手作刀在丝丝后颈一砍,“是在沙场上大刀阔斧地搏出来的。”

丝丝缩回头,委屈地道:“我看不出那什么杀气,他跟车里两位姑娘说话,明明很和气。”

林挽香在欢场中见惯风月,哪会不明白卫清樱与萧铁骊眼光交接时的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可怜小爷对九姑娘的一片心。”

说话间卫清樱等已去远了。

踏进里城的旧郑门,西御街两侧的妓馆渐渐绝迹,果子行和书画铺却多起来,各色花果铺席令人目不暇接,花木芬芳和水果甜香混在空气中,酿出酽酽的秋日气息。

沈皓岩闻到炒栗子的味道,心中一动,转头瞧观音奴,见她茫然出神,对从小爱吃的炒栗子也无动于衷,不禁疑她在想念那契丹法师。自居延泉水旁见到观音奴与耶律嘉树相拥相亲,沈皓岩的心魔便潜滋暗长,再无安宁之日。

西御街的尽头是座石桥,正名儿叫天汉桥,京中却都唤作州桥。不但东、南、西三条御街在此交汇,汴河横穿帝京时的中点也在此处,堪称里城的水陆要冲。

卫清樱吩咐车夫在州桥南畔停车,顺手把全程的车资付给了他:“紫衣巷在北,武学巷在南,就不劳你两头送了。”又对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在这儿分道吧,我和铁骊走回去。车里坐久了,倒想舒散一下筋骨。”

观音奴醒过神来,挥挥手道:“铁骊当心哪,清樱的五哥可不是好相与的。”

萧铁骊道:“你放心。”

观音奴禁不住笑起来:“要紧的是清樱的人放心!虽然凰自己要嫁,凤还是得诚恳去求啊。”

卫清樱羞得晕生两颊,待要跟观音奴计较,又怕她小孩子心性说出更过分的话来,慌忙作别。

他俩一走,似乎把欢悦的气氛都带走了,观音奴明朗的面孔也覆上了忧愁的影子,轻声道:“皓岩,你坐进车里,我有话跟你说。”

青绨车帘垂下来,隔开了熙来攘往的人潮。观音奴苦恼地看着正襟危坐的沈皓岩:“从居延回来,你一直不高兴,”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紧蹙的眉头,“连笑都没笑过。皓岩,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能告诉我么?我不能帮你分担么?”

沈皓岩慢慢握住观音奴的手。他有无数方法试探她的心意。就是没法儿跟她当面对质。伤痛、妒恨和不甘从他的肺腑中生发出来,却哽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从小受到的贵族教养,身为男人的面子,还有破坏现状从此失去她的疑虑……一道道桎梏箍上来,他凝视着她。连眼白都挣得发红,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在暗血城的地宫,夜来你陷入危境时,我没有陪着你,没能保护你,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你不知道那几天我是怎么挨过来的,想到夜来从此不见……”沈皓岩声音沙哑,再也说不下去。

“噢。”观音奴睁大眼睛。释然道,“皓岩一直为这事儿难受啊!我真笨,太笨了,竟不明白你的心意。”她快乐地靠着他,“我们都活着回来啦,再别为这个烦恼好么?”

沈皓岩深深吸气。是这样好哄的姑娘,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从不质疑;又是这样天真的姑娘,仿佛这一刻倾心相爱,以后的千万个日子都如这一刻般稳妥。可他一直郑重守护的姑娘,就那样被人乘虚而入,肆意轻薄了去。

沈皓岩捧着观音奴的脸,突然吻住那微微翘起的可爱嘴唇。观音奴只觉得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变作模糊的光影,街市的喧嚣如潮退去……仿佛幼年时第一次跟铁骊学游泳,被他掌着潜入瓦蓝的湖中,世界突然变得轻柔安宁,她却感到没顶的眩晕与慌乱。

他刚强又柔软的唇齿,辗转千匝,起初挟着某种不可解的狂暴怒气,察觉她的青涩与不安后,化作不尽的温柔缠绵,携着她在半明半昧的、橄榄香味的世界里浮浮沉沉。

良久,沈皓岩松开观音奴,用手抹去她额头的薄薄汗水。车内昏暗,越发衬出她光耀如目的美丽。他转过头去,爱恨交织的烈焰在心中无声蔓延。

紫衣巷秦府是一座室宇崇丽、园圃清雅的老宅,百年前秦氏为迎娶真宗皇帝的长女惠国公主赵绣而建造,到今日仍是京中最优美的宅院之一。沈皓岩与观音奴携手穿过后园的游廊,她只觉庭院开阔、林木疏秀,他却觉落叶委地、满目憔悴,可谓一样风景两般心情。

李希茗的侍女玎玲在转角迎着两人,敛袂一福道:“二姑娘和三公子可回来了,夫人日日牵挂,早晚都要在佛前焚香,祈求佛祖保佑姑娘、公子出入平安呢。”

沈皓岩不动声色地放开观音奴。观音奴抬手掠了掠头发,下意识地又挽住他,问道:“母亲身体可好?入秋以后咳得厉害么?还吃杨大夫的药?”

两人十指相扣,玎玲只作不见,回道:“夫人夜里总睡不安稳,这积年的病,只好慢慢将养。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咳得倒没往年厉害,杨大夫也把汤药换成了丸药。”

观音奴笑道:“什么喜事?我猜,熹照的殿试进了一甲。”

沈皓岩默然,玎玲颇替观音奴汗颜,低声道:“姑娘和公子好事将近,正日子不就定在十月初九么?方才还听夫人说,姑娘回来得正好,打算今日回禀了太夫人,后日便带姑娘回宝应去。”

与沈皓岩订婚后,两人聚多离少,令观音奴忘了亲迎和拜堂后才算真正夫妻。她赧然微笑,却在听到玎玲末一句话时傻了眼,惊讶地追问:“后日就动身?中秋都不在东京过了?离十月初九不是还早得很么?”

玎玲忙道:“不早了,虽然夫人去年就开始筹备姑娘的嫁妆,临近婚期,总要一一过目才能放心。姑娘,就算龙王嫁女也没这么盛大周全呀。”

沈皓岩淡淡道:“沈的准备同样盛大周全,决不会委屈夜来的。”

玎玲顺着沈皓岩的话道:“若非如此,三公子也不会亲自来东京采办聘礼了。”话锋突然一转,“夫人说,姑娘和公子两小无猜,一贯亲爱,不必学寻常人作扭捏避嫌之态。但到此刻姑娘仍留在京里,有许多不便处,还是跟夫人回宝应较妥。”

依沈皓岩的意思,两人在婚礼前一日自当回避,平时大可不必,不过碍着玎玲是以夫人的名义传话,倒没开口驳她。玎玲见他面色不豫,一笑而退。

观音奴却感到无限烦恼,去西夏前母亲的叮嘱犹然在耳:“夜来,姆妈许你和皓岩、卫九走这一趟,回来后要乖乖听话啊。”她郁闷地叹了口气,又叹一口气。

沈皓岩瞥了观音奴一眼,看她能忍多久,果然不出半刻,便听观音奴道:“噢,真不想回宝应。”她摇着他的手,恳求道,“皓岩,我们推迟婚期好么?好么?”

时间突然凝固,世界失却声音。

秋日的阳光在樱桃木铺就的长廊中造出迷离的光影,沈皓岩戴着淡青纱帽,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看来风姿闲雅,青衫下的身体却似将军挽弓时绷到极致的弦,只要手指一松,怒意就会像利矢一样射向观音奴。

“东京的上元节光华灿烂,夜来不是一直期盼么?你想留多久都可以,就算明年赏了灯再回去,也不要紧。”沈皓岩痉挛的声带终于放松,他一字字说来。貌似云淡风清,实则怒到极点,左手任她拉着,右手却掩在袖中紧攥成拳。狂怒之下,他的话与真正的心意背道而驰。却以为她听了就会懂: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并不愿再等。

“太好了,皓岩竟有办法推到明年去。”观音奴仰起脸来看着沈皓岩,清澈的眼睛里盛满欢喜,认真地道,“跟皓岩要过一辈子呢,匀几个月给铁骊和清樱不要紧吧?等他们回西辽去,不晓得哪一年才能再见呢。”

沈皓岩慢慢透出一口气,因她那句话,火烧火燎的肺腑似有清凉泉水灌入,浇熄了全部怒火。他松开拳头,活动着僵直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秀丽的长发,苦涩地想:“卫九总说我霸道,却不晓得霸道的人是夜来啊。”见她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沈皓岩笑得用力,露出左边的虎牙,声音却是干涩的:“对,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不争这几个月的时间。”

到了祖母秦绡的院子,除了曾祖父秦长川,中长辈俱在,熹照亦陪于末座。沈皓岩和观音奴请安问好,送上给人带的礼物,一番热闹过后。李希茗道:“夜来,你和皓岩婚期将近,中诸事需要人打点,我方才已禀告太夫人,带你回宝应去。两位太夫人难得回故乡一趟,想多住些时日;为熹照职官新任之事,你阿爹也要留在京中。后天你便跟姆妈一起走吧。”

观音奴求助地拉了一下沈皓岩的袖子,见他摸出一个锦囊。倒出四五颗黑油油的种子,朗声道:“皓岩有事禀告各位尊长,此次去夏国,居延城双塔寺的空上师送给我一些九笛凤羽花的种子。我答应夜来,在婚礼当天,亲手将九笛凤羽花簪到她的发髻上。”

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炭投进水中,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而窘迫。

熹照攥着椅子扶手,不安地看看沈皓岩,又看看观音奴。

李希茗的身子微微前倾,竭力忍住剧烈的咳嗽。

崔逸道怒极反笑:“那么,这种子撒到土里,几时才能开出九笛凤羽花?”

沈皓岩不慌不忙地道:“空上师已传我栽培之法,现在播下,明年春天就会开花。”

九笛凤羽是《西夷草木志》中记载的奇花,传说是天神遗落人间的仙种,它的花蕾晶莹如玉笛,开放时却像凤凰尾羽一样华美,若用作新娘簪花,能保佑姻缘和谐美满,夫妻福寿绵长。不论九笛凤羽花如何珍异,用作推迟婚期的理由还是太荒唐了,然而沈皓岩这般慎重地告于堂上,没人能当作儿戏。

一室沉寂,沈太夫人秦络踌躇着开口:“沈这边,我自可作主。在夏国得到九笛凤羽花,是天赐的大吉之兆,孩子们的心意更是难得。既然喜帖尚未送到亲友手中,便晚几个月行礼又何妨?”秦络从不掩饰对观音奴的喜爱,却也从不掩饰对崔沈联姻的反感,此刻站出来首肯沈皓岩的提议,崔逸道夫妇均觉不是滋味。

跪在榻前为崔太夫人秦绡捶腿的侍女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伏下身子向太夫人请罪。秦绡却不理她,轻轻吹着錾金甲套上的血珠,见那血珠溅到秦络的衣袖上,秦络的脸色亦渐渐发白,秦绡方慢慢笑出来:“那便延到花开之时吧。不论早迟,夜来总要嫁给皓岩的。”

既然两的太夫人都同意,余人更无异议。只是笑意融融的众人中,真正高兴的只有观音奴而已。

宴过后,观音奴与沈皓岩一起退下。她对九笛凤羽花的种子好奇得很,翻来覆去却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失望地道:“这就是没藏空送你的种子么?”

沈皓岩道:“说穿了不值一提,不过是用一吊钱在居延城买来的那伽花种子,也许锦囊比种子还值钱些。”

观音奴惴惴:“到时候拿不出九笛风羽花怎么办?”

沈皓岩笑了笑:“只好赖到和尚头上。”

两人闲谈一会儿,熹照飘然而至。观音奴见他脸上的青涩之气尽数褪去,连个头也长高了些,不禁笑道:“几个月不见,熹照真有点做官的样子啦。”

熹照的脸微微一红:“阿姐别拿我打趣了,阿爹正为这事儿烦恼呢。”

沈皓岩道:“熹照既已进士及第,朝廷自会授予官职,表叔还烦恼什么?”

熹照道:“那也不一定,庆历以后,朝中冗员渐多,即便中了进士,若列第四、五甲,亦只能在中等候吏部铨选,称为守选。我这次考了一甲第五名,依嘉祐旧制,当试衔知县。不过官去年登基,按例必有推恩,阿爹想借这机会为我谋一个更好的职位,这几日都在与京中要员周旋。”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倒愿做个判官,在军中历练一番。”

观音奴听得头疼,感叹道:“还没做官就这许多麻烦,真是难为熹照了。好端端地,干吗去套这名缰利锁啊?”

沈皓岩摇头道:“夜来,这话你可别在表叔面前说。”

别人说这话,熹照还可一笑置之,观音奴这样讲,熹照便忍不住辩道:“阿姐不知,如今阿爹的生意已做得极大,不过就算富甲一方,在世人眼里咱们仍是商贾之,不复魏晋盛唐时的高门甲族。阿爹要我跻身仕途,是希望清河崔氏再度显达于世吧。”

观音奴知道父亲对崔氏血统的重视,想到他把这么沉重的担子压到单薄的弟弟肩上,对自己却一味溺爱纵容,面上不禁热辣辣的。

正好李希茗派人来唤沈皓岩过去,熹照亦自悔刚才的话过于轻狂,趁这一打岔,便把话题转到旅途见闻上。

观音奴将暗血城地宫中的历险略去不说,大谈西夏的风土人情,听得熹照心向往之。

观音奴说得兴起,从行囊中抽出一卷《三京画本》,拆开羊皮封面,取出两张薄薄的白绢地图,向熹照指点居延城及周围的山川地理。雷景行的著作,熹照也读过一二,却不知羊皮卷中另有玄机。

观音奴见熹照伏在灯下看得眼都不眨,蓦地想起一事,道:“今年四月我到相国寺东面的荣书铺试印了一卷《三京画本》,若比杭州陈的还印得好,我便请大管事把宝应中存的羊皮卷都取来,一口气给师父印个几百套,师父肯定喜欢。”

熹照的手顿时抖了一下,失声道:“阿姐,你把地图也拿去印了?”

“师父说过,地图是国之神器,不可轻易予人,我好好收着呢。”

熹照越看越惊,追问道:“阿姐,雷先生的《三京画本》有一百多卷,足迹遍及大宋和周边列国,卷卷都附有这样的地图么?不惟城郭里坊、关隘道路、山脉河流,连那些少有人知的小径和矿场都有标注,只怕比沈存中编绘的《守令图》还精细。”

“就因为每卷都有地图和文字印证,师父才取名儿叫《三京画本》哪。沈先生年轻时在海州做官,师父游历到海州,与沈先生相识相交,并从沈先生处习得绘图之法,比裴秀的‘制图六体’还详实呢。其后沈先生编绘《天下州县图》,反过来又得到四处游历的师父襄助。”观音奴葱管般秀气的手指轻点地图,“这图是师父近年绘制,自然比当年的图老练。你看图中的道路里长、山岳高度都是实测以后缩到图上的,比如居延北城到这座山有三寸半,实际路程就是三百五十里。”

熹照困惑地道:“别的还好说,这山高怎么测呢?”

“师父测图有一整套工具,水平、望尺、干尺、式盘、指南针等自不必说,另有一种弩机,是沈先生在海州任上时仿地底掘出的古物改制的,有三经三纬的格子,用算的勾股法来测那些无法丈量之处。”观音奴略为思索,将沈括晚年所作《梦溪笔谈》的弩机一节背给熹照听。熹照因应试之故,少读这类笔记,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叹:“沈存中之智,可谓海内少有。”

观音奴叹道:“师父平生最敬慕三个人,一是咱们神刀门的祖师爷冼海声,一是苏东坡先生,再一个就是沈存中先生。可惜沈先生和东坡先生政见不同,令东坡先生在御史台大狱中蹲了四个月的‘乌台诗案’,明面上是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一伙人搞的,最开始却是沈先生告的密。”

“唉,新旧党争,倾轧不已,不但祸及两派官员,于国于民更无半分益处。”熹照揉着眉心道,“咱们不谈这个了。正好三表哥不在,我想问阿姐……”他在观音奴这儿磨蹭半日,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道,“推迟婚期是阿姐的意思么?还是三表哥……”

观音奴坦然道:“铁骊来东京了,我跟他六年没见,好不容易有这机会聚一聚,实在不愿跟姆妈回宝应,便请皓岩想法子拖延几个月。看来姆妈唤皓岩过去,也是要问这事儿。”

熹照顿时安心,微笑颔首。

秋意尚薄,碧漆竹帘还没撤下。隔着绿莹莹的帘栊,沈皓岩约略见到一名灰衣人正躬身向表婶回话,便止住脚步,候在廊下。他站得虽远。但耳力极佳,屋内对白皆听得分明。

原来崔府有三艘海船自南洋购得香药宝货后,因市舶司抽解的比例极重,且其中的乳香、犀象属朝廷禁榷之物,只可卖与官府,获利甚薄,故这三艘船并未停靠官府的口岸,只在崔氏码头休整数日,便将货物转运到倭国和高丽,大赚一笔之余,又将倭国刀剑、高丽绢等贩回东京。如今船队的管事来找主报账,南洋所购诸物的底单却存在宝应宅中,以致现下没法儿跟管事对账。

“这倒不难,我想想,你记下来。象牙五千四百三十二斤、犀角两千五百七十六斤、珍珠九百八十一两、玛瑙七百零九两、猫儿眼三十粒、珊瑚两千七百零八斤、玳瑁八百七十七斤、乳香三万九千八百四十八斤、沉香三千三百二十五斤、龙脑三千七百五十三斤、没药四千零三斤、血碣两千五百七十斤、苏木五千零六十二斤、白豆蔻三千二百一十四斤……”

李希茗将那冗长的单子尽数背出,不曾犹豫一次。她的声音很美,舒缓地传至中庭,和着清朗的星光和早发的桂花,予人一种既凉且香的质感。

沈皓岩听着,甚是讶异,心想:“夜来的好记性原来是从表婶这里来的。”他却不知,李希茗未嫁时乃名噪一时的江左才女,精通算学,记性尤佳,不论何等繁难账目、艰涩文章,过目便能不忘。

屋内传来侍女斟茶续水的声音,李希茗亦终于说完,舒了口气道:“我说的数目小于底单数目,已经减去府里留用的份儿,还有给夜来做嫁妆的份儿,这一点你可仔细。”

灰衣人道:“夫人放心。对了,前次到大理办事,觅得一张土方,据说对夜咳之症颇有效用。我请杨大夫瞧过,自己亦试过,并无不妥,夫人不妨试试。”

李希茗命侍女收下药方,道:“你费心了。”

灰衣人随即告退。竹帘一动,出来个身材瘦硬的男子,清癯面庞上一对细长眼睛,开阖间清光凛凛,原来是崔府执掌外务的大管事崔躬。崔躬的脾性不似妻子李玎玲般跳脱,见到候在廊下的沈皓岩亦只默然一礼,悄无声息地去了。

沈皓岩踱过去,在帘外咳了两声,便有侍女打起帘子,招呼道:“三公子来了。”

李希茗穿着月白罗衫及同色罗裙,外罩一件烟色半臂,端正坐于榻上。别人穿了嫌污的颜色,在她身上却说不出的雅致干净。沈皓岩平时只觉这表婶安静怯懦,仿佛表叔的影子,今日才知她亦非常人,想来是因着太夫人秦绡的缘故,有意收敛了锋芒。

两人寒暄几句,李希茗便敛了笑容,道:“皓岩,你向来懂事,我不信你会为了几颗花种把婚姻大事当儿戏。到底什么缘故?你给我说说。”她声音严厉,与方才对崔躬的和气大不同。

当此情境,沈皓岩亦不敢为观音奴隐瞒,硬着头皮道:“这次去夏国,遇到夜来的义兄萧铁骊。那萧铁骊跟卫九姑娘一见钟情,与我们一起来了东京。”

“所以夜来赖在东京不想走了?”李希茗缓和了语气道,“这样看来,去夏国和延婚期两桩事,明面上是你的主张,实际都是夜来的主意。”

沈皓岩低声道:“夜来单纯寡欲,从未求过我什么。今日是她第一次开口,我没法儿不答应。其实……其实,我也不愿延迟婚期。”

李希茗听他话中真情流露,含笑道:“我们都错怪你了,这事原是夜来不对。我既是她母亲,又是你表婶,说不得只好请你担待了。”

沈皓岩欠了欠身,道:“表婶既然把夜来托付给小侄,她的愿望和幸福自然该小侄承担,不但当仁不让,而且甘之如饴。”

李希茗素知他是个不让人的,能这么包容夜来实属不易,欣慰地道:“话是这么说,夜来的脾气也忒直了,从来不会迂回转圜。你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一味迁就夜来也不是办法。遇到事情,你只管把话摊开来说,那孩子很讲道理,决不胡搅蛮缠的。”

沈皓岩笑了笑,心想:“若夜来像卫九一样八面玲珑,那还是我的夜来么?”

事情既然说清,沈皓岩陪李希茗闲谈一阵也就告辞。李希茗看他恭敬退下,暗忖:“婚事延期也不见得是坏事,一旦女儿嫁做人妇,便不能似今日般承欢膝下,现在倒多出半年时间来。”

李希茗默了一会儿,将适才看了小半的账簿拿起,一旁侍候的琅玕忙将银灯剔亮。她嫁入崔二十年,府中内务向来是太夫人秦绡把持,外务因年岁渐高、精神不济,慢慢放手给崔逸道,崔逸道在外面的生意却离不开精于筹谋计算的李希茗。她既要帮衬丈夫,又要在婆婆面前藏拙,过得甚是辛苦,也只有对着一双儿女才感到恬适满足。

李希茗一边看一边记下错讹或可疑之处,直到眼睛胀痛才罢手,伸了个懒腰道:“什么时候了?逸道还没回来么?”

琅玕回道:“快三更了。老爷今日拜会的是个什么大官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夫人还是先歇下吧。”

李希茗站起来道:“我去瞧瞧夜来,今晚就歇她那儿了。”

到了观音奴住处,室内灯烛俱灭,观音奴拥被坐在床上,几个丫环围在旁边听她讲鬼故事,说的绘声绘色、欲擒故纵,听的战战兢兢、欲罢不能。

李希茗含笑站在门首,观音奴眼尖瞧见,又正好讲到最凶险的地方,赶紧打住。

一室寂静。有个小丫环忍不住,哆嗦着追问:“后来呢?”

观音奴抿嘴笑道:“后来啊,后来夫人就来了。”

丫环们被她说得茫然,怔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赶紧跳起来给李希茗见礼,掌灯的,倒洗脸水的,将衣服铺到熏笼上的,忙成一片,倒忘了刚才的恐惧。

观音奴日间梳的双鬟已经解开,长发沿着挺秀的脊背迤逦而下,铺了半床,在灯下闪着墨玉似的光泽。

李希茗握着她滑不留手的丰美发丝,给她结成一根方便睡觉的长辫,末了拍拍她的脸蛋,叹道:“夜来,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呀,姆妈的手这么冰。”观音奴将李希茗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笼到自己袖子里,笑道,“我早就长大了,是姆妈觉得我小。就算我活到八十岁,也还是姆妈的小孩儿。”她小时候每到冬天最喜欢将手放到铁骊袖子里取暖,此刻亦如法炮制。李希茗握着她温暖柔滑的手腕,一颗心软得像要融化,哪里还说得出责备的话。

丫环们服侍李希茗睡下,蹑手蹑脚地合上屋门。母女俩躺在一起窃窃细语。

“听皓岩说萧铁骊来了东京,所以你不愿回宝应。”李希茗见观音奴点头,叹道,“你该下来后跟姆妈商量,怎么好推皓岩出来将姆妈一军?”

“皓岩说他有办法拖到明年嘛。而且东京的上元节盛大辉耀,我很想看呢,我们看了再回去……姆妈你生气啦?反正都要嫁给皓岩的,晚点儿也没关系。”

“唉,你这孩子。贪玩至斯。当初咱们和沈结这门亲可是掂量了再掂量,皓岩对你自不必说,你表伯父、表伯母也疼你得很,且他大儿媳精明能干,当主母的担子不会落到你头上。似你这般闲散随意的性子,只有嫁到这样的人才相宜。姆妈一片苦心,你不可不知。这次的事就算了,以后不许再节外生枝。”

观音奴吐吐舌头,赶紧答应:“姆妈放心,我再不拖延了。咦,有人往咱们院子来了。”

片刻后听到窗外窸窸窣窣,有人轻敲窗户,低声道:“二姑娘,夫人睡着没?”却是玎玲给李希茗送药来。

一时服了药睡下。观音奴随口道:“姆妈,为什么只有玎玲、琅玕两个唤我二姑娘,别的人却都叫我大姑娘?”

星光透过薄薄的罗帐照进来,映着李希茗突然苍白的脸。“玎玲和琅玕是我从娘带来的人,自然与别人不同。”她沉吟一会儿,“也罢,姆妈把当日之事说与你听,你心中有数就好,万万不要在外面多言,更不要在太夫人跟前提起。”

“夜来,你去过江宁外公的,并非崔这样的豪门大户,只是寻常读书人。本朝不似前代,不尚门阀士族,嫁娶时不在乎血统贵贱,要的是财势相当。偏你阿爹与时世相左,不知他如何访到我是陇西李氏姑臧大房的嫡系,径直寻到江宁来……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在上巳节时出门踏青,与你阿爹邂逅。”

“时日一长,我与你阿爹相互倾慕,订下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誓言。你外公亦喜他英爽洒脱,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奈何崔太夫人性子独断,你阿爹自己择偶被她当作忤逆和背叛,母子俩越闹越僵,以致我们在江宁成婚时崔没一个人来,太夫人还宣布将你阿爹逐出门。一年后,我生了个女儿,就是你姐姐,小名阿元。”

李希茗轻轻叹息,想起新婚时的旖旎光景,到如今说与女儿,也只得这般干枯言语。

“当时崔产业尽数握在太夫人手中,你阿爹空有抱负和才干,却只能从头做起。然而不管他涉足哪个行当,都会被太夫人动用各方势力逼至绝路。太公早亡,他是太夫人一手带大的,当然事母至孝,却为了我与太夫人生分到这一步,竟不是血亲而似仇人了。他的生意总不顺当,又是被太夫人逐出来寄住在岳的,外头渐渐有很多难听的话出来。虽然他在我面前半点口风都不露,若无其事,我却很明白他心里的愁闷和苦楚。”

“我思前想后,决心去找太夫人转圜。她是长辈,不可能屈尊俯就,你阿爹顾念着我,也不会轻易低头,只有我来给他们母子俩搭台阶。这么做大半是为了你阿爹,小半是为了阿元。毕竟我与你阿爹虽非私奔,却也不像一般夫妇那样经过三媒六证,只怕阿元将来婚配时遭人白眼。”

“我瞒着你阿爹,只说带阿元到扬州探姑母,其实是去宝应找太夫人,以为她看到可爱的孙女儿会回心转意。殊不知,太夫人是不能以常情揣测的。我一片天真,妄图弥合太夫人与你阿爹的裂痕,不过白白葬送了阿元。”

李希茗说得喘气,突然撕肝裂肺地咳起来。观音奴用了碧海真气,以极灵巧的手法给她推拿半晌才平息。

“我和阿元被太夫人囚禁在崔府水牢,受到的凌虐殆非人能想象。到你阿爹赶来救援,我尚存一息,阿元却已死在我怀中两日。你阿爹悲愤欲绝,抱了我和阿元便走。行到中途,太夫人后悔了,派人追上我们,说只要我在崔祠堂磕头认错,她就接纳我。她虽然狠心绝情,终究舍不下唯一的儿子,生怕逸道这一去便不再回头。”

观音奴气得身子微微发抖:“姆妈和阿爹就这么回来了?你又没错,干吗向她低头?她害死了阿元!”

“我悔断肝肠,阿元也回不来了,但我对天起誓,决不让我以后的孩儿再受阿元这样的罪,决不让人再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况且崔产业本就是你阿爹的,凭什么拱手让人?让太夫人一直捏在掌心,只手便可遮天,随意操纵别人的生死么?”

“是我苦苦劝你阿爹回来,要我磕头认错,将仇作亲,我也统统忍下。太夫人喜欢看我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我也尽可以做给她看。可是夜来,今日若有人想欺你一分一毫,姆妈都不会忍,姆妈有把握护得你周全。” 观音奴望着李希茗柔美的侧脸,眼眶一热,讷讷道:“姆妈,你处处为我操心,我不能给你分忧,反而给你添乱,我知错了。”

“嗯,乖孩子。”李希茗憎恨秦络,却因为中间隔着崔逸道,今生都没有雪恨的机会。杀女之仇沉默地埋在心底,时间长了竟蚀出个骇人的洞,说话、咳嗽甚至睡梦里都能感到当年水牢中寒冷腥臭的恶风透体而过,凡尘中却没什么物事能将这洞堵住。今夜说与小女儿听,旧恨依然难平,悲伤的心情却纾解不少。

“太夫人说我跟你阿爹在江宁举行的婚礼不作数,要依规矩重新办过,我便陪她演完第二次嫁你阿爹的闹剧。不想你出生后,虽然排行第二,她却通令全称呼你大姑娘。这意思很明白,阿元生在宝应婚礼之前,就算她活到今日,太夫人也不承认她是崔的女儿。”

李希茗微微冷笑,雪白牙齿在星光下泛着贝类的光泽。静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阿爹自觉欠我良多,立誓不纳妾室。他极喜欢孩子,可惜我在水牢中伤了元气,在辽国丢了你后又大病一场,无力给他生养更多的孩儿。”她温柔地看着观音奴,“夜来,女子出嫁后便是外姓人,从来不入谱,你阿爹却将你列了进去,正为我和他子息单薄,虽有熹照,总嫌不足。将来你与皓岩生的男孩儿,挑一个出众的姓崔,跟熹照的孩子一起传崔的香火吧。”

观音奴没料到母亲把话题转到这上头,呆了呆,面上轰地一热,结结巴巴地道:“哦,这个,好,一定。”

李希茗见她羞得面颊绯红,连耳根并颈项都红透了,含笑给她掖了掖被子:“你记在心里便是。姆妈今儿累了一天,你也才回东京,不说了,睡吧。”

观音奴乖乖合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又睁开眼道:“姆妈明天有空么?和我去一趟怒刀卫吧。铁骊想娶清樱做媳妇儿,咱们去给他壮声势。”

李希茗道:“好,姆妈和阿爹都陪你去。卫的事咱们管不着,萧铁骊却是一定要拜会的。”

[第二折]凤游四海求其凰

萧铁骊驻足北望,目送观音奴乘的马车驶过州桥,缓缓没人人潮。初秋的明净天空下,长街尽头的宫城益发显得巍峨。他收回目光,见汴河宽阔而州桥低平,因是直通大内的御路,桥下密排石柱,不通舟船。河道两侧的石壁镌刻着精细的海马、水兽和飞云图案,平滑如镜的河面倒映着岸上的堂皇店铺和典雅宅院,好似展开了皇都绝胜图的长卷。

萧铁骊不禁感叹:“宋国如此之富,何以养不出打得仗的强兵?”

卫清樱道:“纵有强兵悍将,架不住官一心求和,不敢放手一战。今年正月初八,金国军队打过黄河,包围了东京。虽然李兵部、种老相公等一力主战,末了朝廷还是拿金帛城池来议和,金军统帅完颜宗望得了好处,这才撤兵回国。”

萧铁骊摇头道:“女真人贪得无厌,胃口奇大,既然来过这腹心之地,见识了宋国繁华,只怕不会轻易放手。倘若他们再启战事,就不是区区金帛能打发的了。”

谈到这事,卫清樱便觉得胸口发闷,不禁叹了口气。她已下定决心为萧铁骊离去国,然而父母兄姐皆在这城中,倘若金国如萧铁骊所言,再度发兵攻打东京,她却不能与亲人共患难同生死,心中宁不有愧?宁不有悔?

萧铁骊却不善体察身边人的细微情绪变化,只管问:“阿樱,女真人年初包围东京,几时发的兵?战况如何?你给我说说。”

卫清樱定定神,道:“去年十月,金国以完颜宗翰统西路军,完颜宗望统东路军,兵分两路向我国杀来。咱们虽然有王禀、张孝纯那样死守太原的忠勇之士,更多的却是像梁方平、何灌这种不战而逃的懦夫将军,以致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势如破竹,在今年正月便打到东京城外。虽然李兵部坚守东京,多次击退金军的进攻,各地勤王之师也纷纷赶到,官还是遣使向城外的金人求和。拖到二月,完颜宗望揣着官同意割让中山、河间与太原府的诏书,拿了不知多少金银宝贝,这才下令撤军。”

萧铁骊听她这么说,颇为失望,心想宋国富而不强,皇帝软弱,大臣怯懦,即便与之结盟,怕也于事无益。

他此次来宋,一是向卫提亲,二是放不下观音奴,想看看她现在的人待她如何,三是由宋人金为来苏儿讨还公道。不料中途收到天佑帝耶律大石的密旨,称宋国老帝已然逊位,新君登基后向西辽派出密使,意欲联合西辽共击金人。

宋国密使及蜡丸密信虽被金国的游兵截获,西辽却已探得书信内容。天佑帝嘱他留意宋国军政,倘若事有可为,不妨与宋廷接触,订下盟约。

卫清樱听不到萧铁骊回答,转过头来,恰看到他方正的侧脸,既不英俊,也不温柔,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的陌生。然而满街随波逐流的面孔里,看到他就仿佛看到滔滔巨浪中的砥柱山,让她纷乱的心宁帖下来。她想:“世间没几个姑娘像我这样吧,一个见面才几天的异族男子,我就敢跟他订下终身。拥有寻常人没有的力量、寻常人没有的胸怀,这是一个英雄,我认得出来。我不求他怜惜,只愿同他并肩,跟着他去领略姐姐们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开阔天地。”

两人走走谈谈,沿南御街出了里城。

南御街发端于大内宣德门,穿过里城朱雀门后直贯外城南薰门,为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条南北向的大街在里城与东西向的汴河相交,有桥名天汉(即州桥);到了外城又与蔡河相交,有桥名龙津。

东京赫赫有名的怒刀卫便居于龙津桥南的武学巷。卫氏这一代的主卫千城育有五子四女,儿子们成年后另立门户,却也没出了武学巷的范围,站在桥头望这片儿,青槐绿柳间屋舍连绵,倒有一半是卫氏的。

武学巷口的钱婆茶坊向来生意兴隆,今日却只有一位俊秀少年闲坐。他把着临街的窗户,饶有兴致地拈了钱婆的瓜子练眼力和手劲,射得桥畔细柳的叶子雨点般洒落。柳树下系着一匹火炭似的红马,不耐地抖落身上粘着的柳叶和瓜子,倨傲神气倒与少年有三分相似。这一人一马在东京城中横进直出,见者无不退避三舍,正是小太岁秦裳和他的烈焱。

秦裳远远地见到卫清樱,长身而起,喜道:“樱姐姐回来了。”他的笑容尚未展开,便已化作一脸阴霾。

原来巷口的青石板被往来担水的人溅湿,卫清樱不防,一脚踩滑,萧铁骊眼疾手快,将她揽住。卫清樱抓着他的臂膀,隔了单衣触到他线条分明、坚实如铁的肌肉,莹白面颊上不禁飞过一抹红晕,低唤道:“铁骊。”萧铁骊揽着她的腰,只觉她比水还柔,应道:“阿樱。”

卫清樱向来矜持,秦裳从未见她与男子亲密到这等地步,不禁妒火中烧。他瞪着萧铁骊,心想此人相貌之粗、发式之陋且不论,右耳赫然戴着一只赤金环,不知是何方蛮夷。

眼见卫清樱只顾与那蛮子说话。行过钱婆茶坊时也没留意到自己,秦裳气得要死,嗖地从窗中跃出来,拦在当街,冷冷地道:“好啊,卫清樱,去西夏一趟就拐了个野男人回来,还堂而皇之地带到里,简直不知羞……”他恼怒之下,未免口不择言。

萧铁骊听着不是话,停下脚步,俯视秦裳。他的碧海心法已练到虚丹田以纳百川的境界,平时水波不兴,此刻尽数压向秦裳,迫得秦裳几番挣扎都没法儿开口把话说完。

卫清樱面色平和,不急不躁地道:“铁骊,你到前面等我,我有几句话跟这位小兄弟交代一下。”

萧铁骊点点头,潮水般的劲气来时汹涌,去时无踪,也没见他怎样动作便卸得干干净净,牵着马从秦裳身侧走了过去。 秦裳虽然努力站得笔直,无奈个子还没长足,不论气势抑或身高都没法儿压倒萧铁骊,心中更加恼恨。

他微垂眼帘,盯着卫清樱的羊皮小靴,口气却不善:“樱姐姐,好姐姐,你要向我交代什么?我需要你来交代么?”

卫清樱见秦裳比女孩儿还要纤长细密的睫毛那么垂着,尖尖的下颌绷得极紧,以致白里泛青,心想:“我一直当他是个孩子,从没把他的那些疯话和胡闹当真。现在想来,敷衍他,跟他打哈哈,等于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实在是误了他。”她斟酌一会儿,微笑道:“也谈不上交代,只不过我即将远嫁,总要跟熟人打声招呼吧。”

秦裳霍然抬头:“远嫁?跟那个番邦蛮子?樱姐姐,我早说过要娶你。我说过无数次,你却没有一次当真。”

卫清樱苦笑道:“小裳,你我两本是世仇,若不是天圣年间我先祖牺牲自己性命救了你先祖,解开两仇怨,你我今日相遇只怕还要借刀剑来说话。百年来咱们两同居一城,仇虽解了,平日却不来往的,通婚更是禁忌,你叫我怎么把你的话当真?”

秦裳不禁冷笑:“樱姐姐,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么?人人都说你性子好,随人搓圆捏扁,其实不是。你平时不争,是因为不在乎;遇到真正在乎的,你的主意比谁都拿得定,没人能左右你。”他眼神阴鸷,一字字地道,“不要拿那些早就没人理会的旧仇来糊弄我。樱姐姐,我认真问你一句,是嫁给我难?还是嫁给那番邦蛮子难?”

卫清樱说话向来给人留足余地,这事儿却没得商量,决然道:“不管有多难,我都要嫁给他,跟他到比西夏还远的地方去。”她从他身旁走过,轻声道,“小裳,从今以后,各自珍重。”

秦裳定在当地,直到萧铁骊和卫清樱走出老远,方才僵硬地转过头,看她的藕色衫子和浅紫罗裙在风中微微摆动,杏色罗带束出细腰一握,令人恨不得捏在掌中揉碎、折断,瞧她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一个转折后,卫清樱的背影消失在槐柳荫蔽的深巷。秦裳回过头,慢吞吞地走到桥畔,待要腾身上马,却觉得四肢百骸空荡荡的,使不出一点力气。他茫然地挽着马缰,蔡河在他脚下流过,惨碧的水色直映眼底,连心情都是惨碧的。他在这城中长到十六岁,从未受过如此挫折,那万事都遂他心意的世界突然坍塌,露出原本的狰狞面目。

与卫清樱相处的情景在秦裳脑中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世间万千女子,他独独喜欢这一个,宜笑宜嗔,婉转柔和。少年的心一时凄凉,一时怨愤,末了终于发狠:“卫清樱,我跟你就是个死局,你想解开,等下辈子吧。”

没有她的城,不过是座空城,他决不能忍受。

彼时武学巷往来的路人中,有一位是卫二的厨娘,虽未练过武功,耳朵却尖得很,挽着菜篮与一个担鲜鱼的小贩讨价还价,还一心二用地听到了秦卫的几句对白,随即飞奔回禀告主人。流言以惊人的速度在卫的六所宅院中传播。卫清樱和萧铁骊尚未踏进门,正在后园陪夫人们打双陆的卫千城已得到消息。

只不过厨娘是如此这般:“二公子,大事不好,九姑娘从夏国带了个蛮夷回来,说要嫁他哩。那蛮人生得这般黑,又这般高,铁塔也似。”

到卫千城这儿已变成这般如此:“九姑娘这回去夏国,竟嫁给了当地蛮人,如今带着新姑爷上门来看老爷夫人了。那新姑爷,黑得除了眼白和牙齿就啥都见不着了,身高足有丈八,好不慑人。”

卫千城心想:“这哪里是蛮人,竟是个妖怪。”将手中计胜负的牙筹一撒,笑道:“咱们从老大到老八,有哪个是省心的?就阿九从小到大乖得出奇。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一直担心阿九有一天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让我这个做爹的收不了场,现下倒安心了。不就自己招了个蛮人姑爷么?算不得什么事。”

三夫人赵纯是卫清樱的亲娘,听卫五的小厮形容得如此骇人,已然脸色发白,卫千城这么一说,她心中的火更是噌噌地往上冒,掌心的两枚象牙骰子都被她捏变了形,怒道:“老爷说得好轻巧,你怎么不去纳一个黑似夜叉、身高丈八的蛮婆来里?”

卫千城笑道:“我倒想呢,只怕三位夫人不许。阿纯哪,儿孙自有儿孙福,实在不必我们操心。况且阿九的眼界一向高,她看上的人能差到哪儿去?”

赵纯沉着脸,恨恨道:“正是,阿九眼界高,我这当娘的眼界却低,以致今日心生悔意,却徒呼奈何。”

这一局赢了赵纯的二夫人禁不住抿嘴而笑,又徐徐收住笑意,伸手拨乱了双陆盘上的锥形棋。

旁边观局的大夫人是赵纯的堂姐,拍着她的手安慰道:“阿纯莫急,兴许老五的小厮传错话了。”又横了卫千城一眼,“老爷就别在这儿添堵了。”

正说着,又有小厮飞奔来报:“九姑娘和新……进府了。”这小厮倒机灵,见势不妙,立即咽下关于“新姑爷”的话头,哈着腰站到旁边。赵纯郎道:“好,你来说说,跟阿九一路的是什么人?到底什么模样?”

这小厮哪里敢再触三夫人的霉头,吞吞吐吐地道:“呃,小的也没看清。”他悄悄抬头窥视赵纯的脸色,恰见到萧卫二人穿过园门,忙道:“九姑娘和那位来了。”

亭中诸人齐齐回头,只见亮堂堂的太阳底下,一名伟岸男子伴着卫清樱而来,龙行虎步,视瞻不凡,连阅人无数的卫千城也暗自喝彩。赵纯却倒抽一口冷气,这男子虽不像小厮们形容的漆黑丑怪,然而他的深褐之肤、髡顶之发、左衽之衣和耳下之环,在在昭示着他来自没有开化的蛮族,她实在不喜。

卫清樱拉着萧铁骊与父母见礼,落落大方地介绍:“我与萧君在夏国已订下婚姻之约,他这次随我来东京,一是拜会爹娘,二是求得爹娘认可。”

“私订终身再来求爹娘认可,阿九,你这是先斩后奏啊。”卫千城一口判了卫清樱的罪状,却又笑道,“玲珑珠子似的小阿九也是有主见的啊。好吧,这位萧君,不知你是何方人士?年龄几何?中人口几何?”

萧铁骊微一躬身,道:“契丹人萧铁骊,今年三十一岁,中爹娘均已过世,除了妹子观音奴,再没别的亲人了。”

这蛮人竟说得一口流利汉话,且是南方口音,倒出乎赵纯意料,哼了一声道:“亡国流民。”

卫清樱沉着地接过话头:“也是开国将军。数年前契丹人在极西之地新立一国,与我大宋相隔万里,再没有利害冲突。我嫁过去,娘亲尽可放心。”

赵纯指着卫清樱的手微微发抖,怒道:“你,你……”气急之下,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卫清樱忙过去帮母亲抚背顺气。

卫千城咳了一声,复问:“萧君既已三十有一,如何还未娶妻?”

萧铁骊道:“我连年征战,从未想过室之事。不过这次在夏国遇到阿樱。她真的很好。”他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重复道,“很好。”

卫千城正色道:“你想娶我女儿,凭的是什么?且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萧铁骊答道:“跟草原上的青狼一样,萧铁骊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我同阿樱,”他凝注着她,“我们休戚与共,永不相弃。不管这世道有多乱,我会保证阿樱的平安喜乐。”

卫清樱知道萧铁骊言语的分量,说出来的话就是敲下去的钉、移不动的山,舍去性命也要兑现,且与他相识至今,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禁不住向萧铁骊迈了一步,又连忙退回母亲身旁,进退间焕发出的容光耀得人眼前一亮。

赵纯看不惯女儿这情难自禁的模样,冷冷道:“好听话谁都会说。男人的誓言便同世间的风,这里吹吹,那里吹吹,谁还当真呢?”大夫人却觉得阿九的眼光果然不差,只是不便说出来,但笑不语。

卫千城尴尬地打个哈哈,道:“我看阿九是信得过萧君人品的,至于我么,单凭几句话也不便妄断萧君的好歹,这一节先搁下不论。我只提醒萧君,你说要保证我女儿的平安喜乐,可知阿九虽然娇养,琴棋书画、武艺女红还是学了一些的,我满以为要招一个文武全才、诗剑风流的女婿才配得上我阿九。”

卫清樱悄悄给父亲递眼色,卫千城只作不知,续道:“现在看来,阿九却想跟萧君过放羊牧马乃至铁马金戈的生涯。我很担心阿九年幼情热,一心追随萧君,却不了解异族通婚的艰难。我更担心萧君这样的北国战将,不会体察女儿的小心思、小情趣,使阿九因寂寞生嫌隙,与你由良配变怨偶。这样的结局,不关人品,不由人意,乃因两个人的出身、成长和喜好不同,彼此格格不入的缘故。”

卫千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信萧君,就算你即刻把心剖给我看又如何?一颗真心就能保证姻缘长久?汉人古诗里说‘宣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的便是夫妇俩因情趣相投、灵犀相通而过得美满和乐。我若嫁女,亦望她与夫婿如此逍遥一世。萧君,你可知阿九此刻心事如何?阿九平时喜好如何?阿九这十九年过的什么日子?你能给她的又是什么日子?”

萧铁骊被卫千城步步紧逼,仓促间未能作答。卫千城霍然起立,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跟阿九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还敢说保她平安、保她喜乐?”

萧铁骊躬身一礼,诚诚恳恳地道:“晚辈受教了,今日才明白夫妇相处之道,不但要一个真字,还得要一个趣字。阿樱精通的各种才艺,我是不通的,不过有她这样聪明的一位师父在,我就算学不会,至少能学会欣赏。我们契丹人会的,只要阿樱喜欢,我也愿教给她,与她一起领悟夫妇之趣。”

“我不会猜人心思,阿樱现在想什么,我确实不知道。只求以后阿樱心中有事,能对我直言相告,我一定为她做到。既然阿樱肯为我远离故土亲人,”萧铁骊将手按在心口,“从此我就是她的故土,我就是她的亲人。”

他望向卫清樱:“再有,虎思斡耳朵远远不及东京繁华,风俗人情也与此间不同,虽不至于让阿樱受苦,却决无今日之好。”

卫清樱干脆地回答:“我愿意。”心中却脉脉地想:“平素看铁骊寡言少语,原来不是不会说,而是不爱说。”

萧铁骊记起她在暗血城地宫中倾吐的心声,不禁道:“虽然阿樱长在这样温柔富贵的地方,却像我们草原女儿一样不爱拘束,她想驰骋,我有骏马,愿与阿樱并骑。”

卫千城不置可否,眼中却露出嘉许之意,心想:“他能说出这话,倒是懂得阿九的。”卫清樱察言观色,知道父亲这一关算过了,不由欢欣。

赵纯终于按捺不住,发作道:“无论如何,阿九是汉人,这位萧君是契丹人,异族岂能通婚?怒刀卫是大宋有数的武林世,却将女儿嫁给敌国将军,连国大义也不顾了么?”

卫清樱不服,嘟囔道:“侵入东京城下,几乎颠覆社稷的是金国军队,那才是敌国呢。铁骊是契丹人,不是女真人!”

赵纯道:“哦,这两种人在我眼里没有差别。”

萧铁骊想了想,答道:“数年前,我尚在萧干都统帐下为将,贵国大军两度攻打燕京,我奉命出战,确实与贵国军队交过手,但从没伤过贵国平民,染指过贵国土地。其后辽国被金国吞并,部分族人随天佑皇帝远走西域,跟贵国再无纷争。如今我国偏处夏国之西,金国铁骑却横行中原,辽宋即便不是盟友,也决不会兵戎相见。”

赵纯哪里肯听他解释,冷淡地道:“休管今日如何,萧君自己也承认跟大宋军队打过仗了。敌我分明,华夷有别,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卫千城却笑道:“萧君远来是客,先请到客房安置,洗洗风尘。至于婚事,咱们慢慢再议。”

卫清樱松了口气,打算去给萧铁骊张罗住处,却被母亲的怒视绊住了脚,讪讪地看小厮们领萧铁骊去了,便腻到母亲身畔,揽着她的肩,央道:“娘,你就应了吧。除了他,女儿谁都不嫁。”

赵纯绷着脸不睬卫清樱,只对卫千城道:“我竟生出这么傻的女儿来!她不嫁便不嫁,卫也养得起她。”

大夫人、二夫人素知赵纯固执,此刻又在气头上,不便相劝,各找借口散了。卫清樱对父亲露出一个哀告的表情,亦一溜烟去了,只剩卫千城在那儿慢慢劝慰赵纯:“我瞧这萧铁骊倒是个踏实有担当的,招他为婿,不会苦着阿九。以你眼力,当看得出他功力深湛,我犹不及。他说能在这乱世中护得阿九平安,并非大言欺人。”

卫千城见赵纯不语,又徐徐道:“阿九和你一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既然铁了心要嫁这萧铁骊,你拦得住么?何苦在母女间种下嫌隙,将她逼到不能相见的地步。阿纯,你要知晓放手的好处。孩子大了,我们管得一时,管不了一世,她自己选的路就让她自己去闯吧。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四个老人一起过日子,指望不了他们。”卫千城握住赵纯的手,微笑道,“阿纯,我爱你惜你,敬你重你,一如当日,并不曾有丝毫改变。”

赵纯看着他染了霜华的鬓角,感觉他手上的暖意不断传来,紧绷的心情慢慢放松,嘴上却不饶他:“你就帮着阿九可劲儿哄我吧,有你爷俩抱头痛哭的时候,我睁大眼睛等着。”

卫千城轻轻揉着赵纯的手,揉得她心软,叹了口气道:“千城,我一想到这萧铁骊是契丹人,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你还记得凤凰沈的沈澈么?”

卫千城点头:“当然记得,我还在总角之年时,凤羽公子沈澈就已经名满天下了。”

赵纯道:“沈澈弱冠时娶了紫衣秦的二姑娘,伉俪情深,武林中传为佳话。孰料沈澈四十岁上纳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妾,他宠爱这位文殊夫人,就算她生下眸色奇异的孩子,也对她深信不疑。十多年后,文殊夫人与胡奴通奸的事情败露,沈澈被文殊杀死,文殊则被杭州府判了木驴之刑。”

“是崇宁三年的事了……我刚满十七岁,跟着二哥到杭州游玩,亲眼见到了骑着木驴游街的文殊。那蓝眼睛的孩子作为通奸的罪证,也被拴在木驴的尾巴上,跟文殊一道示众。我从没见过这么恶心残暴的刑罚,驴背上的木桩刺穿了文殊的身体,流出的血染红了木驴和街面,甚至染红了那男孩的衣履。即便我闭上眼睛,惨烈的血色也挥之不去。二哥拉着我匆匆离开,途中听人议论,原来沈的文殊夫人本名耶律文殊,竟是一名辽国巫女。她用契丹邪法迷住了沈澈,最终酿成惨祸。”赵纯提高声音道,“所以我一直认为汉人跟蛮人联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卫千城沉吟道:“你担心阿九也被契丹邪法迷惑了?我看这萧铁骊眼神清明、气质刚劲,倒不像是巫师。放心吧。阿纯,我不会随便应承这桩婚事,待查清萧铁骊的底细后,咱们再定夺。”

翌日午后,崔逸道夫妇携观音奴来访,并提出拜会萧铁骊。

卫千城颇为尴尬,心想:“莫非是阿九撺掇夜来的?然而崔氏最会审时度势,怎可能巴巴地陪女儿来趟这浑水?”赵纯的脸色更是难看之至。

孰料萧铁骊一至厅堂,观音奴便走过去唤他哥哥。崔氏夫妇亦起身相迎,崔逸道拱手道:“辽国一别,已然六年,萧君风采更胜从前。”

李希茗敛袂一礼,微笑道:“萧君从狼窝中将小女救出来,十三年抚养教导之恩,促她回宋国与人团聚之德,真是铭心刻骨,没世不忘。”

八宝崔和怒刀卫是世交,崔女儿在辽国失而复得之事,在座的尽皆知晓,看萧铁骊的眼光便与昨日不同。

崔逸道只字不提萧铁骊向卫求婚之事,兴致盎然地回顾了他在松醪会上展现的梦幻刀法,观音奴也跟着敲边鼓:“铁骊的资质真是没的说,当日师父一见,就赞他是神刀之器,一心想将他收到神刀门下。铁骊却向师父坦承,为了保护族人土地,他不能遵守神刀之戒。师父无奈,只有退而求其次,收了我作徒弟。铁骊虽然没学神刀九式,却练过碧海心法和清波乐,也算师父的半个弟子了。”

观音奴不遗余力地替萧铁骊说话,听得卫清樱眉开眼笑,暗道:“妙啊,夜来这几句话,比我和铁骊说一万句都管用。”

卫清樱的五哥也在座中,闻言道:“神刀九式啊!习武之人谁不向往,萧君竟然拒绝。真是赤诚君子。说起武功传承,守成容易,要发扬光大就难了,想别出机杼、另开宗派,更是难上加难。不才习的是传刀法,萧君却能自创‘梦域影刀’,实在想跟萧君切磋一下,不知萧君意下如何?”

众人各怀心事,却纷纷附议,萧铁骊只得点头答应,一干人便转到卫五的练武场。

消息迅即传开,卫氏六宅中凡能抽出空儿的主子仆役都来观看五公子和“九姑爷”的对决。场上还没开打,场下斟茶递小食的、呼朋引伴的、争抢位置的……倒先热闹上了。

这练武场与供奉姜太公及历代名将的武成王庙毗邻,庙内古树成行,茂盛的枝叶越过院墙,在练武场边匝出一溜儿绿阴,成为观武的最佳位置。卫清樱与五嫂坐在一处,应付着五嫂追根究底的各式问题,安抚她道:“嫂嫂放心,五哥和铁骊都是高手,过招时的分寸还拿捏不住么?这只是切磋武道,并非以命相搏。”

卫五的夫人叹了口气:“阿九你是知道的,似你五哥这样的武痴,一旦上场,哪里会点到即止?不打到过瘾决不肯罢手。刀剑无眼,误伤了谁都不好。唉,也不知是谁乱嚼舌头,撺掇你五哥跟新姑爷,哦,跟这位萧君动手。”

卫清樱微微一笑:“‘嫂子宽心,呆会儿必定还你一个完好的五哥,少一根头发你都唯我是问。”

卫五的夫人一愣,觉得九姑娘去了夏国一趟,也说不清哪儿变了,反正跟以前不太一样。

要放在从前,卫清樱必定费力跟五嫂解释,既顾全崔世叔和夜来帮衬自己的情分,也不会让五嫂对自己有所误会,今日却想:“只要无愧于心,又何必被旁人的眼光、想法掣肘?同样是活着,可以像我这么繁琐,也可以像铁骊那么简单。在暗血城时,我把铁骊当作跳出旧天地的契机,拼命想要抓住他,现在才是真正懂他的好。”

场上,萧铁骊横刀胸前,右掌托刀柄,左臂承刀背,道:“五公子,请。”

卫五垂下刀尖向他还礼:“萧君,我刀法尽是些搏命招数,比武时要是缩手缩脚就失了刀中真意,我不会留后手,你也别客气。”

话音甫落,卫五的刀已展开。他的第一刀斩向虚空,是不肯占先的意思,随后的攻势却若天风海雨,竟是萧铁骊生平未见的犷悍。而萧铁骊的清波乐步法轻快洒脱,梦域影刀全无定式,每于间不容息之机、匪夷所思之角拆解卫五的招式,看似惊险,实则从容。

三百回合后,两人的刀抵在一处。萧铁骊徐徐退后,收刀道:“五公子,打下去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不如就此罢手?”

卫五见萧铁骊气息平稳,知他未尽全力,弹了弹刀刃,笑道:“痛快!痛快!我还有一套刀法未得施展,恳请萧君指教。”

此番卫五的刀路揉进了长戟的招数,将一把三尺阔刃刀使出了横扫千军的霸气。卫氏的传兵刃本是用于马战的长戟,先祖卫侯因得罪权臣遭到贬谪,行至乌江时心有所悟,独创怒刀,借末路英雄项羽抒自己胸中的块垒,故对敌时不留后路,攻势连绵不绝,气魄孤绝悍勇。

梦域影刀遇强则强,精妙的回招层出不穷。场下,不懂武功的看客们瞧的是热闹,真正的高手却如痴如醉,渐渐陷入梦域影刀缔造的空灵之境。

崔逸道在松醪会上见识过梦域影刀的力量,刻意不看萧卫比试,暗自留意诸人神色,见卫千城等神情恍惚,当即拔出腰间佩剑,凌空一击。碧实剑发出清越的龙吟,青碧剑光横贯外场,唤醒一千人梦之人。

众人清醒,不禁窃窃私语:“惭愧,惭隗,竟被萧君的刀法带进去了。”“不意世间有如此神妙的刀法,可知武功一道博大精深,我辈也只是初窥门径。”

卫千城收敛心神后再观战局,皱眉道:“老五也忒拼命了。”

赵纯脸上却带了三分欣悦之色,道:“老爷说过,怒刀有三重境界,所谓匹夫之怒、金剐之怒和舍生之怒。我瞧老五上一轮的刀法还在第二境,这一轮却使得平和中正又威力惊人,近乎第三境,恐怕是顿悟了。”

卫千城道:“怒刀三境,不光是指刀法的凌厉在臻于极致后返璞归真,将宏大的力量收敛于平和的招数,更与武者的心胸和修养息息相关。所谓匹夫之怒,为了私仇拔刀相向,逞的不过是一己意气;而金刚之怒,在朝为上将,在野为豪侠,讲的是除恶荡寇,以杀止杀;至于舍生之怒,却是扶助弱小,力压强横,为了旁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个‘旁人’,可以是一二妇孺,也可以是万千百姓。”他微微叹气,“如今不过是切磋武功,哪里需要老五舍生忘死了?他心境不够开阔,内力不算充沛,偏又争强好胜,勉强提气与萧君一搏,恐怕要受极重的内伤。”

一番话说得赵纯及卫五夫人脸色煞白,卫清樱更是心乱如麻。这边厢众人议论纷纷,那边厢战况如火如荼,已到了紧要关头。

卫五身在局中,不免被梦域影刀催眠,但他心志坚强,对武道的至高境界更是孜孜以求,将生死胜负抛到一边后,竟在对阵中提升到怒刀第三境。

两名男子勇毅雄劲的魂魄借着手中的刀产生了猛烈碰撞,卫五虽然被萧铁骊催眠,人的梦却是萧铁骊的梦。

罡风一样狂暴的梦向卫五卷来……

国沦丧却无力回天,不停地挥刀搏杀,在堆满残肢断臂、新鬼吱吱悲泣的修罗路上,只有他怀着一无所依的怆痛,一个人孤独行走。风暴中央却很恬静,大男孩抱着小女孩穿过青草离离的原野,阳光澄澈。空气含香,是生命中永不磨灭的温暖和眷恋。梦境忽而一变,男孩变成了男子,背着娇柔的少女穿过地底洞穴,火把的黄色光芒透过冰冷的石膏晶体折射回来,瑰丽的场景里迸发出盛大的欢喜和情意。

卫五的潜力被梦域影刀尽数激发,出招的韵律也与萧铁骊渐趋一致,以致双刀交会、双目对视之际,萧铁骊顿感惊心动魄,像最坚硬的蚌被人剥去了壳子,只剩下没有防护的灵魂,与卫五裸裎相对。

萧铁骊身经百战,这一刻竟也把持不住,全身热血如沸,无法自己地发出了那一招。

观音奴反应极快,立即拉着李希茗连退数丈,唯恐体弱的母亲被萧铁骊的刀气所伤。她掌着母亲,站在武成王庙的古树之巅,身子随着柔软的树枝微微起伏,心中却震撼至极:“铁骊明明没有练过神刀九式,怎么可能发出和光同尘?!”

神刀九式的最后一式“和光同尘”,是修炼到极高境界,敛去所有锋芒,光耀隐于尘俗的一招。完全施展时,刀光并不耀眼,像水一样柔和地展开。柔光所及,木石皆成琉璃,每一寸柔光都含着粉碎一切、荡涤一切的力量,故天地可回转,刀势却不可转。

电光石火间,场外众人震慑闪避,唯有卫清樱绝望地站在当地,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最爱的男子即将杀死她最亲的兄长,无可挽回,无计逃避。

——不独卫清樱,那一刻令在场者记忆深刻,每当回想,如在眼前。

萧铁骊的内劲漫过全场,掠过众人肌肤的感觉像七月的潮汐一样柔曼温暖,暴烈的刀气却尽数敛于镔铁刀上。刀身悄无声息地爆裂,化作晶亮的粉末,秋风一扫,便即无踪,只余萧铁骊握在手中的刀把。

一刀过后,眼前的世界像被清水洗濯过般明洁,远处不知谁院落,传来细细的丝竹声。是如许动人的秋天,所有的颜色、光泽、气味和声音都氤氲着秋日的静美……萧铁骊内劲所及,观者的六识变得敏锐非常,平时忽略的光色音韵被放大了数倍,虽只一刻,却甘美醇厚得令人窒息。

这一刀的魔力渐渐消失,众人却久久不言,怅然若失。

卫五的感受尤其深切,当时他自忖必死,唯有坦然承受。孰料萧铁骊的柔和内劲灌入体内,不但平息了他翻滚躁动的气血,因内力透支而变得空虚寒冷的丹田也生出一缕活泼气机,缓解了他的内伤。

卫五收刀行礼,道:“今日得与萧君交手,实在受益匪浅。不论气度抑或刀法,萧君都堪称卫五见过的第一人,卫五衷心佩服,输得无话可说。”

萧铁骊将光秃秃的刀把子塞进衣袖,还礼道:“承让了,五公子的第二套刀法着实霸道,借梦域影刀的破绽反过来窥见我的梦境,我被五公子触动,不能自制,险些铸成大错,心里也惭愧得很。”

萧卫二人回到场边,众人也纷纷坐定,卫千城便道:“萧君一刀洗清秋,让我等大开眼界。卫氏先代有名女子,因资质出众被南海刀神收到门下,孰料刀神的大弟子与紫衣秦的人斗时误杀了她,所用招数便是神刀九式中的和光同尘。方才我还道旧事又要重演,萧君之力却能回天,实在让人感佩哪。”

萧铁骊不禁茫然:“啊,和光同尘?”

观音奴又骄傲又欢喜地道:“和光同尘是修炼到最高境界时才使得出来的,连我师父都不会。铁骊并没学过神刀九式,这一刀算不算和光同尘,还可商榷。不过,像他这样干净地分离内劲和刀气,虽不敢说后无来者,一定是前无古人的。修习碧海心法以前,铁骊便能以自身为器蓄积刀气,我以为他将内劲和刀气练到合二为一就算是高明了,没想到还能够一分为二,让大虚惊一场。”

众人赞叹不置,萧铁骊却默默,只在转头时望见卫清樱的微笑,晴朗干爽的秋天里,白海棠一样柔美动人的微笑。

时已仲秋,天空冷碧,绵绵细雨似天女织就的烟罗雾縠,一重重垂下来,风一吹便轻若无物地散开,沁进行人的发丝衣褶,在肌肤上留下清凉的雨意。

烟雨中的龙津桥,像被岁月和秋水浸染过的一轴旧画,浅淡,蒙咙。秦裳伏在桥栏上,垂头望着潺潺流过的蔡河。少年的眼泪和着雨滴一起落进河里,一圈圈微小的涟漪便在河面上铺陈开来。

方才秦裳潜入卫宅,偷听到三夫人赵纯跟卫清樱的谈话,全是母亲对待嫁女儿的叮咛,卫氏竟巳将卫清樱许给那番邦蛮子。他嗒然若丧地翻出卫的院墙,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在龙津桥上徘徊良久,头发衣履连同腔子里怦怦跳着的那颗心,都被细雨淋得冰冷潮湿。

秦裳心中的哀伤和恨意翻来搅去,竟把这笔账记到了观音奴头上。他素日最烦秦绡,只觉这位“长姐”手伸得忒长,闲事管得忒宽,今日更想:“若不是崔夜来,樱姐姐怎么会认得那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萧铁骊?八宝崔的人都跟秦绡这死老太婆一样,总给我生事,让人厌烦到极点。”

一位好心的路人拍拍秦裳的肩膀,提醒道:“嘿,小弟,下雨了,找个地方避……”语声戛然而止。秦裳回过头,湿漉漉的额发耷拉着,却遮不住黑漆漆的眉和红彤彤的眼,兽一般阴鸷凶猛。那路人急忙住口,讪讪地走开。

秦裳没力气也没兴致发作,呆了一会儿,骑着烈焱慢吞吞地去了。

[第三折]明月千里寄相思

八月十五日一早,大相国寺东侧的荣书铺刚开门,观音奴和沈皓岩便携一百多卷《三京画本》而来,与掌柜订下印制五百套的契约,付妥定钱,并嘱咐掌柜谨慎保管、用心校订。

掌柜殷勤备至,满口答应:“我书场的刻工都是京中一流好手,写样、刻版、印刷、装帧皆能各司其职,用纸精良,墨色纯正,包管两位拿到的书赏心悦目,决无一字错讹。”

观音奴道:“对了,写样时别用欧体,我师父喜欢颜体。”

沈皓岩从架上拿起由门下后省每日编订、各店铺均有出售的最新朝报,大略翻了翻,低声遂:“掌柜的,这套《三京画本》录的是一位前辈的旅行见闻,偶有议论边事军机之句,也只是泛泛而谈,无关大局。”

掌柜心领神会,也压低了嗓门:“公子放心,小铺向来奉公守法,开印书籍前都要报有司验看,没有违反朝廷禁令的才会镂版印制,这规矩沿袭多年,一应关节尽皆打点妥当,从没出过娄子。”

沈皓岩点头道:“那便这样,希望掌柜如约行事,按时交货。”

掌柜笑道:“一旦印迄,小铺便照约定将书籍和版片交付两位,不会私藏版片,更不会自行印卖。荣氏书铺在东京开了一百多年,断不会失信于主顾,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沈皓岩将适才看的朝报丢到柜上,淡淡道:“咱们若信不过掌柜,也不会来这儿印书了。”

言罢他与观音奴辞去。掌柜送走二人,顺手拿起朝报浏览,惊见朝报压着的石砚绽出叶脉样的细密裂纹,想这朝报乃软物,他一掷之下力透纸背,朝报无损而砚台进裂,若施之于人,弹指间便可取人性命。掌柜越想越觉震骇。额上不禁冷汗涔涔。

去年曾有人在东京市中以高价求购《三京画本》,却没有一书铺听说过此书。今年四月,一名少女到荣书铺试印了一卷,随后便有人辗转寻来,对掌柜道:“若书主来印全套,请掌柜的悄悄给我留两套,愿以百两金为谢。”掌柜岂会随便应承这样的事,客客气气地打发了那人。如今主顾上门,虑事缜密,手段强硬,足见这《三京画本》并非寻常的见闻录,为了百两金送掉自小命实在不值当。

掌柜盘算已定,踱到设在后院的书场,吩咐刻工们管好自己的嘴,人前人后都不得议论今日承印之书:“大伙儿须得警醒,万不要把刻书赚钱的雅事变成了危及性命的祸事,切记,切记。”荣书铺偶尔也接一些印制朝廷禁书的活儿,掌柜却从没这样疾言厉色地提点过众人,刻工们都有些吃惊,纷纷答应。

大相国寺坐落于里城东南,北望供奉宋国历代帝后塑像的景灵宫,南临与汴河平行的东御街,位置冲要,占地亦广,寺院的中庭两庑能容纳万人。每月初一、十五及逢八之日,相国寺庙会上商旅云集、珍物荟萃,堪称京中最盛大的庙市。

出了荣书铺,观音奴见旁边的相国寺山门大开、人声鼎沸,便道:“今日有庙市呢,时辰还早,咱们去逛一逛。”沈皓岩见她兴致甚高,笑道:“行啊,只不要见什么买什么,让我恨不得生出十只手来帮你拎东西。”

观音奴捶了他一拳,嗔道:“皓岩还记得那年陪我逛杭州时的糗事啊?小时候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现在不会啦。”

沈皓岩弯下腰,面露痛苦之色。观音奴吃了一惊,掌着他道:“皓岩,很疼么?我……我没有用力呀。”沈皓岩本是逗她玩儿,见她真的着急,便道:“好妹妹,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观音奴并不顾忌身处闹市,飞快地在他面上亲了一下。沈皓岩感到她温暖柔软的嘴唇在肌肤上一掠而过,心头一颤,顿时想起居延之事。这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化不了,只好任它慢慢溃烂。

沈皓岩掩饰得甚好,观音奴浑然不觉,与他进了相国寺,在大三门内逗了会儿小猫小狗,又去看廊下待售的珍禽异兽。人若过于美貌。常令观者感到某种压迫,所谓容光亦能慑人,观音奴则不然,看到她的明亮眼神和开朗笑容,会让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醉,好似数九寒天喝到一杯热茶的愉悦。所以就算观音奴什么都不买,摊主们也都笑嘻嘻地任这姑娘逗弄各色鸟兽。

过了第二重门,便是中庭和弥勒殿。广大的庭院里井然有序地设了数千彩幕、露屋和义铺,卖的是动用什物和各色吃食,诸如蒲盒、簟席、屏帏、洗漱、笔墨、鞍辔、弓剑、蜜煎、时果、腊脯……看得人眼花缭乱。大殿的左右两廊绘着炽盛光佛降九曜鬼以及佛降鬼子母的精妙壁画,廊下专卖诸寺师姑制作的绣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及特髻冠子等。

观音奴想给铁骊买一把好刀,挑来挑去都不合适,只得作罢。时逢中秋。逛庙市的人比平日尤多,接踵摩肩,喧闹扰攘,将她热出一头汗来。夺城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清香萦绕在观音奴身畔,每每令擦肩而过的人回头嗅探,更有轻薄好事之徒嚷嚷“花仙小娘子”一类话。沈皓岩大为头疼,护着她穿过中庭和大殿,到了后庭方才松快些。

后庭处于弥勒殿和资圣阁间,规模与中庭相当,主要卖书画古玩、各路土产及海外香药,逛的人也比外间多了些从容悠闲之态。盖中庭是老百姓过日子的热闹喜乐,后庭则是衣食无忧者的闲趣雅好,氛围自然不同。

后庭西北隅的一座简易书棚内,荣书铺的柜上伙计正跟绰号“两面光”的摊主说事儿,却见两面光眼神发直,微张了嘴不说话。小伙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连忙低头,小声道:“光爷,还真巧了,今儿来咱们铺里印《三京画本》的就是这两位。”

两面光咂咂嘴道:“真是玉树琼花,相得益彰。唉,我辈也只合跟里的黄脸婆厮混罢了。”他忽然回过神,“喝,这两位便是书主?”两面光死死盯了观音奴和沈皓岩一眼,拈着唇上的八字须道,“既然书主这回印了全套,可附有图画之类?”

小伙计摇头道:“图倒没有。”

两面光追问:“当真?”

小伙计答得斩钉截铁:“当真一张图都没见着。”

两面光取了五千钱赏给小伙计,见他喜滋滋地去了,方才满面堆笑地转身,对坐在棚角、沉默不语的青年道:“堂主甫至东京,《三京画本》的事便有了眉目,真是可喜可贺。鹰堂的人只知道跟在雷景行后头追索,反不如咱们从暗处用力。”原来这两面光乃金国细作,隶属半山堂下专司谍报、反间的风堂。他长于胡汉杂居之地,说话行事俱是汉人作派,混入东京市中竟无半点破绽。

完颜清中裹着青色幞头,穿着青色长衫,看来与普通的汉人士子没有两样,开口说话时却带出了滞涩的异族口音:“印书的女子是我旧识,且她父亲与我师父颇有交情,倘若硬夺,怕师父面子上过不去。关于《三京画本》,我自有打算,你就不要到荣书铺露面了,惊扰了她反而不好。”两面光点头称是。

完颜清中遥望观音奴,见她笑语盈盈,与一位青年穿过资圣阁旁的便门,径直往后廊去了。

斯人一走,偌大的繁华庭院竟为之一空,陡然生出清冷寂寞来。她走过的白石小径缀着苍翠的青苔,他望着点点苔痕,怅然出神,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昔日在辽国上京,他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至今记得她耀眼的美和飞扬的笑。他是务实的人,明白她再怎么美丽,也是与自己不相干的美丽,不必存到心里。岂料六年后宋国再见,她的眼神清澈如昔,焰尾草一样明媚的气质里却隐含清雅的书卷味,令他怦然心动。

完颜清中慢慢松开折扇,自失地一笑,心想:“这姑娘终究是我不可企及之人,何必自寻烦恼。”

相国寺的后廊聚了许多占卜者,观音奴素来不信这个,与沈皓岩走到廊尾时,却见一面书着“铜人测字铁口直断”的幌子下,一位留山羊胡的老者正拨弄一个铜匣。只要按动匣盖上的机关,铜匣便由侧面开启,钻出一个小铜人,手捧纸卷儿向人作揖。

观音奴禁不住驻足观看。山羊胡便招揽道:“姑娘测字么?”

观音奴点点头,好奇地按动机关,不料铜匣咔咔咔地折腾半晌,急得山羊胡鼻尖冒汗,小铜人方才慢悠悠地送出纸卷儿。

山羊胡展开一看,悚然变色,喃喃道:“我在相国寺给人测字已有数年,从没人抽到过这张签。嗐,方才签匣在跟我闹脾气,姑娘还是重抽一回吧。”

观音奴微笑道:“不妨。若抽到不好的签就推翻重来,神佛未免辛劳,天意未免儿戏,就请老先生给我解一下这个‘贰’字吧。”

山羊胡听她说得通透,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我姑且解之,你姑且听之,若有解得不通之处,望姑娘海涵。这‘贰’字可拆成‘二’、‘贝’、‘弋’三字。‘贝’乃古之钱币,主财物。若从贤、贞等吉字里拆出来,倒是个好彩头;出现在‘贰’这样的凶字里,却是身怀宝物以致遭人觊觎之意哪。”

“‘弋’,以绳系箭而射。想鸟生双翼,何等自在,若被这种带绳的箭射中,便逃不出猎人手掌,从此不能翱翔天宇,故‘弋’字主困顿之境。”

“写这张签时因墨汁浓酽,洒了一滴在签上,将‘弋’变成了‘戈’。‘戈’,古兵器也,乃战争之兆,主血光之灾,大不祥。不过,祸福相倚。多这一点便多一种变数,兴许姑娘能借此翻盘,转危为安。”

“‘二’与这种种困厄呼应,可解作姑娘面前的一道道坎儿。若迈得过去,从此海阔天空;若迈不过去,那便凶险得很。”

“合起来说此签,‘贰’,二心也,主变节背叛。若男子抽到,乃贰臣之兆;若女子抽到,则……”山羊胡讲得兴起,差点脱口说出“有失贞之虞”,他咽下这话,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说法,“呃,这个,姑娘的姻缘颇为坎坷啊,第一次恐不和谐,第二次或许……”

沈皓岩勃然大怒,未容山羊胡讲完,伸手卡住他的脖子,冷冷道:“我夫人只是图你这签匣新鲜好玩儿,你倒肆无忌惮地讹起她来了。”

山羊胡看出观音奴是处子之身,与沈皓岩的相貌又有三分相似。便把二人当作了兄妹,且二人的衣饰简洁贵重,必是出手阔绰的大子弟,故他将这字拆得颇为凶险,本拟徐徐道出化解之法,多赚一点卜金,不料竟看走了眼。犯了主顾的忌。他来不及哀叹自己的失算,喉咙猛地一紧,脑袋嗡地一响。顿时喘不上气来,面色也渐渐紫涨。

观音奴大吃一惊,来不及劝解,用小擒拿法格开沈皓岩的手,见山羊胡委顿在地,喘成一团,方才松了口气,道:“皓岩,命运之事变幻诡谲,岂是人能算出来的。我从来不信这些占卜之言,咱们见招拆招、顺其自然就好,没什么可气的。”

沈皓岩的眸子幽暗如夜,深黑里隐隐透出血色,实在是怒到极点。他压抑太久,借这机会宣泄出来,手上不免失了轻重。观音奴的话,他字字听清,却拼不出一个完整意思。

卜者点燃了妒恨的种子,怒火砰一下在沈皓岩身体里炸开,瞬间的爆发后仍是持续的煎熬:他费心经营的爱,像一座宏大绮丽的城。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完美,令人回味。然而耶律嘉树轻轻一击,便令它坍塌荒芜。不管他怎样粉饰太平,都已失去往昔光彩。

观音奴见沈皓岩木然无语,转身查看山羊胡的伤势。山羊胡颈间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幸未伤及喉管,说话吞咽当无大碍。

观音奴褪下左腕的串珠,递给他道:“老先生受惊了,我没带多少钱,拿这个来抵药费吧。”那手串上的珍珠洁白圆润,每颗都有龙眼核大,宝光流转间,山羊胡先是目瞪口呆,尔后大喜过望。

观音奴默默地伴着沈皓岩回到紫衣巷秦府。

她能感觉到他的激愤,却不知道激愤的真正缘由,那是跟耶律嘉树一样骄傲的他至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未时三刻,李希茗将还在歇午觉的观音奴唤去,笑道:“今儿是中秋,各都有团圆宴,你义兄必在卫府过节,可咱们也不能冷落了他。我置了几样东西,你给他送过去。”

观音奴环顾四周,见西壁的紫檀条案上搁着一把黑鞘素柄的刀,通身没有半点纹饰,正合铁骊用,便道:“这刀是姆妈送给铁骊的?”

李希茗点头道:“邬管事从倭国带回许多刀剑,我只看中了这把,简洁实在,尺寸和分量也跟你义兄碎掉的那把差不多。”

观音奴将刀拔出,睡意蒙眬的眼睛立即睁大。

脊若坚冰,刃似白霜,刀尖折射的清光如同雪花的六芒,凛凛寒意砭人肌肤,细看之下,刀脊上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纯”。

观音奴跳起来道:“姆妈真有眼光,这不是倭刀,而是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的‘尚雪’,跟我的‘燕脂’本是一对儿,大师过世后流到了海外,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

她喜滋滋地跃出窗户,奔到开阔处试刀。舞得雪光泠泠,眩人眼目。李希茗倚在窗边,含笑看了一会儿,亲至内室捧出一个药匣,却见庭院寂寂,观音奴竟已走了,不由道:“这孩子忒也性急,谁去把她追回来?”

琅开忙道:“二姑娘是从屋脊上走的,她那风驰电掣的脚程,咱们可追不上。”

观音奴提气直行,自城北秦府赶到城南卫府只需盏茶工夫。如此速度。近乎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武林中论起来也在前十之列。李希茗的教诲使她逐渐收敛了草原大漠滋养出的野性,却没法儿改变她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灵魂。她受宋国文明的浸染越深,便越是刻苦地修习神刀门的心法和轻功,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庸常生活的救赎。

便似此刻,她毫无顾忌地飞越城市之巅,径直掠过一座座楼台、一条条巷陌。在绝大部分行人看来,这飞掠而过的女孩子只是一朵低而纤巧的云。一缕浅碧微香的风;在六识敏锐的她看来,脚下的城市却不是模糊的光影。巍巍帝京在她面前次第展开,是世上最杰出的画师都绘不出的宏丽梦境。

过汴河时她略微迟滞,以致平船上一位正望着河面发呆的少年看见了她,面孔皎洁,衣袂翩跹,在映着天光云影的波心一闪即逝,恍若水仙……

少年正当易感的年纪,第一次随父亲来东京,便在古老的河道里见到她美好的身影,他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掬她于掌中,清凉河水却自指间漏下,让他生出不可言说的怅惘。

萧铁骊和卫清樱肩并肩地在后园的水榭看图,却见观音奴得意洋洋地从窗外跳了进来,额生细汗,呼吸微促,嚷道:“铁骊,看我姆妈送你的这把刀,是尚雪啊,尚雪!”

萧铁骊大喜,接过尚雪刀细细端详,爱不释手。以他武功,早就无需倚仗宝刀之利,然而刀剑之于武者,正如笔墨纸砚之于书生,似尚雪这样的名器,他焉能不喜。

观音奴瞥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地图,讶道:“清樱这么快就弄到皇城图了?”她靠过去默记宫室道路,片刻后尽数记下,笑道,“官的居所真够大的。”

卫清樱艳羡地道:“可惜我轻功不佳,不然就可以跟你俩潜入大内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官御容呢。”

观音奴安慰道:“我想官也不至于长龙角,披龙鳞。既跟你我一样,便没什么稀罕的。”

’萧铁骊不禁微笑,放下尚雪刀道:“现下形势微妙,我若公开使节身份,会成为金国攻讦宋国的口实,辽宋订盟之事必然不谐。无奈何,只得私谒皇帝,可不是去玩儿。”

观音奴和卫清樱听他说正事,都肃容等他下文,孰料他说完这句,便又低头看刀,两个姑娘不禁相视而笑。

卫清樱对观音奴道:“等此间事了,铁骊还要去金国讨还一桩旧债,可惜你不能与我们同往。”

观音奴还未搭腔。萧铁骊即道:“不,阿樱,你留在东京,我一个人去。”

卫清樱大为意外,但她已摸透萧铁骊脾性,也不着恼。望着他黑多自少的眼睛,低声道:“可我想和你一路啊,铁骊,铁骊……”眼波声音之柔软,神情态度之婉媚,连观音奴都瞧得发呆,遑论萧铁骊。

萧铁骊心中情意大盛,但他性情坚忍,已有决断的事决不更改:“清樱,此行是为杀人,我真的不愿你同去。手刃仇人后我就回东京接你。”他想了想,又道,“故土难离,父母难舍,你也借这段时日陪陪他们。”

他这样一说,卫清樱便知道不能转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好,我在东京等你回来。就算天塌地陷,我也会等……”话犹未了,她便顿住,懊恼地转过头,鼓起腮帮吹了三口气,嘴里念念有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萧铁骊大笑,观音奴却突然出手,握着卫清樱的面颊捏了又捏,惊叹道:“以前竟没发现,清樱哪儿都长得软软的,像一个软和的面人儿,铁骊你说呢?”

萧铁骊想起洄风洞中的旖旎滋味,不禁点头。

卫清樱羞得一双眼水盈盈的,又不便还手,嗔道:“夜来,你忒欺负人。了。”

观音奴笑道:“清樱不知道么?嫂嫂就是用来欺负的,我可是刁蛮小姑子哟。”她缩回手,很是懊悔,“话说回来,早知道铁骊对这样温温软软的人儿没辙,我当年也不会跟他硬扛,以致被他无情地赶回宋国了。”

逼观音奴归宋是萧铁骊生平憾事,听她这般抱怨,不知如何解释,只道:“这事是哥哥对不起你。”他遥想当年,终于有机会说出心底的遗憾,“你走了以后,我时常在毡房里草场上听见你唤我,等我答应,你却杳然无踪,让我空欢喜一场。阿妈也常常叹息,说想听观音儿唱一首牧羊曲都不可得了。”

观音奴眼睛酸涩,使劲揉了揉,笑嘻嘻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我现在就唱给哥哥听,也唱给极乐世界的阿妈听。”

萋萋草场呀,

一头连着天,

一头衔着山,

我这折翅的鹰,

要几时才能回还?

潺潺白水哟,

卷走了青牛白马的神迹,

蚀尽了镔铁契丹的光辉,

我这没鳍的鱼,

要几时才能回还?

巍巍黑山啊,

安息着无数族人。

独留我漂泊世间,

我这伶仃的魂,

要几时才能回还?

萧铁骊按住胸口,大恸。

卫清樱只觉观音奴歌声辽远,气息悠长,让人由这小小水榭踏进了千里绿野,透过她无形无质的声音触及种种开阔意象。虽然卫清樱不懂契丹话,但歌声承载的感情如此深挚,让她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观音奴唱完后,余音犹自绕梁。

三人沉默半晌,方才从歌声营造的悲伤氛围中平复。

卫清樱叹道:“夜来啊,你把我都唱哭了,拜托你现在把我唱笑吧。”

观音奴沉吟片刻,笑道:“有了。”她唱了一首诙谐的江南童谣,每段都要模拟一种小动物的叫声,她学得惟妙惟肖,加上表情生动,当真逗乐了清樱。

萧铁骊挠头道:“观音奴唱的是汉话么?我怎么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就像一群小鸡小鸭小鸟儿在闹腾。”

观音奴笑道:“是汉话呀,不过师父的岭海口音跟江南的吴侬软语差别太大,所以铁骊你听不懂。”她突然怔了一下,“咦,说起来嘉树法师怎么会唱江南童谣的?”又很快释然,“嘉树法师是天底下最接近神的法师了,当然什么都会。”

卫清樱讶然:“这么风趣的歌竟是那位冷冰冰的法师教你的?”

“说起来蛮丢脸的,掉进洄风洞后,走了好久都出不去,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了,很不甘心,一直在哭,嘉树法师就唱了这首歌,让我破涕为笑。唉,你们不知道他的嗓子有多好,比玉石相击的声音还清亮,就连唱这样俏皮的童谣,也让人……”观音奴有些词穷,挥了一下手,道,“总之我听完后觉得很安心很温暖。像他这么聪明强大的法师,对人又好,哪里冷冰冰啦?”

萧铁骊深以为然,点头道:“嘉树法师古道热肠,他若有驱策,我必为他赴汤蹈火。可惜他从来没有开过口,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他的恩德。”

卫清樱无言以对,心想:“那契丹法师城府极深,戾气极重,眼神过处人人战栗,这两位却觉得他温暖可亲,真不愧是兄妹啊,看人的眼光都这么与众不同。”

三人谈笑一会儿,卫府的小厮捧了个药匣进来,说是八宝崔的李娘子送给九姑爷的。

萧铁骊打开一看,内盛数十种药物,均系着银泥小笺,上以清秀小楷录着药名和功效,诸如九宫大还丹、碧蟾雪玉膏等,都是武林中治疗内外伤的灵药,搜集到一两种或不稀奇,如眼前所见般齐备,得费不少工夫,定然不是仓促间置办的。

萧铁骊不安地道:“蒙李夫人赠刀,已足感盛情,再受这么重的礼,真是无以为报了。”

卫清樱笑道:“不然。夜来在夫人心中之重,无人可比。这些药固然珍贵,对夫人来说不过是略表谢意。你无须推辞,只管大方收下,这样夫人才高兴。”

萧铁骊释然道:“观音奴,你亲阿妈这么疼你,我再没什么遗憾了。”

观音奴笑着嗯了一声:“我刚才走得急,不知道姆妈还要送你这个。”转头问那小厮,“谁帮我送来的?”

小厮道:“是沈三公子。三公子说有急事,交给我就走了。”

观音奴和萧铁骊皆不以为意,心细如发的卫清樱却觉得不妥:“沈三明知夜来在这儿,却不肯进屋,该不会是听到夜来刚才的话,心里存了芥蒂?记得在夏国时,他与嘉树法师间便暗潮汹涌,相互厌弃。”她这么想,却不便直说,只关切地问:“夜来,从夏国回来后,三公子一直恹恹的,你和他没闹别扭吧?”

“没有,我和皓岩从来不吵架。倒是今早逛庙市时,有个算命的伙让皓岩很生气,过后就没事儿了。”

卫清樱笑道:“那就好。”

沈皓岩木着脸出了卫府,翻身上马,从武学巷西边儿的崇明门街向里城疾驰而去。

崇明门街与南御街平行,至里城后与东西向的曲院街相接,街南的遇仙正店是沈皓岩在京中应酬时常去之所,因前有楼后有台,都人称为“台上”。孰料今日是中秋,各正店的酒皆在午末售罄,连门口的望子都摘了,令他更其气闷。

他不想回府,信马由缰地沿曲院街行去,想大醉一场的念头却更加强烈。

行至留春院门口,恰逢几名小厮往院内搬酒,有人失手跌碎了一坛,浓香四溢,正是遇仙正店的羊羔酒。沈皓岩遂下马入内,见庭院清幽,屋宇高敞,倒是个安静所在。

有小厮牵了他的马去喂料,另有小厮引他到一间雅致阁子坐定。招呼道:“公子今日是来会哪位小姐?”沈皓岩不答,只要他速速上酒。那小厮垂手退下,不一刻,新鲜果子和精致点心便流水般送上来,俱盛在清透的琉璃碗碟中,令人食指大动。

那小厮提起银瓶给沈皓岩斟了一杯酒,笑嘻嘻地引荐:“独饮无味,咱们香姐姐和盼姐姐的琴箫合奏极有韵致,以丝竹给公子佐酒如何?”

沈皓岩厌烦地挥挥手,道:“我不用人陪,再送两坛羊羔酒来便都退下。”

两位姑娘都是京中名妓,被人逢迎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冷眼。香香气得满脸通红,挟了琴扬长而去,盼儿却冷着脸对那小厮道:“外乡人分不清酒楼和行院的门子就罢了,你也这么没眼力价儿,林娘子真是白调教你了。”那小厮耷拉着头不敢回嘴。

盼儿走时余怒未消,横了沈皓岩一眼,却看得心中一跳。

她入行久矣,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人物:随意地坐在酒案旁,通身的劲却不懈,自有一种清拔之气。仰头喝酒时喉结滑动,从额至颈的线条俊秀得要命,且没一点脂粉味儿。最是入鬓长眉下一对冷冽风眼,含着几许愁思,让人没来由地为他心疼。盼儿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了。

沈皓岩自斟自饮,不过三巡,酒意便涌了上来。他的酒量虽好,但今日心情恶劣,醉得便特别快。蒙眬中,他仿佛又看到心上人踮起脚尖,主动吻上耶律嘉树的嘴唇,纤细的身子在那人怀中轻轻颤抖,因不胜侵袭而发出婉转的呻吟……

每次想起这一幕,他都痛得不能顺畅呼吸,只想将那该死的契丹人劈成千段万片。这样确凿的背叛,她却始终坦然,毫无愧疚,让他疑心当日所见只是自己的一场谵妄。如今亲耳听她说出对耶律嘉树的赞美,他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装成没事人一个。

他从小好胜,事事讲求完美,临法帖时若有一字不佳,必然整帖作废,从头临摹;练驭风索时若有一招不谐,开头练的便都不作数,务要行云流水地使完整套。然而暗血城地宫中发生的一切并不是预演,他不能够重新来过,除掉这些令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瑕疵。

她的背叛犹如心头刺、眼中砂,时时硌着他,偏偏他还要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不让她觉察。她并不是写错的帖、练错的招,而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舍弃的人,于是他的感情便折堕成了笑话,他的骄傲便折堕成了卑微,他看透了这一点却没办法挽回。站在卫府的水榭旁,想到今后的岁月都要这样挨过,那一刻,他真是心灰意冷。

与沈皓岩相邻的阁子里,秦裳亦在借酒浇愁。

林挽香坐在下首,柔声劝道:“小爷晚间还要回府陪老爷子过节,少喝点吧。”

秦裳喝得发热,连外衫都脱了,眼睛红得兔子一般,闻言冷笑道:“过节?过什么节?月圆人不圆,清樱都要跟那番邦蛮子成亲了,我还过个屁节?”恨恨地灌了两杯酒,又道,“林二姐,你给我弄的那玩意儿几时才能到手?我可等不及了。”

林挽香忙道:“此去泉州,路程甚远,我已嘱咐他们昼夜兼程,决不敢误了爷的大事。”正说着,一名小厮进来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起身出去,一会儿便笑吟吟地回来,对秦裳道:“今儿咱们院里可来了一位稀客,凤凰沈的三公子正在隔壁喝酒呢。”

秦裳站起来道:“那伙素有洁癖,从不涉足风月之地,你别看错了。”他走到隔壁,推门一瞧:“喝,真是皓岩哪。难得咱俩在这儿遇着,我陪你两杯。”

沈皓岩抬起醉眼,认了半天,方道:“哦,是小舅公,坐。”

秦裳坐下,朝身后的林挽香比了一个怪异的手势。

林挽香心领神会,亲自取了一支催情致幻的鸳梦香来这间阁子燃上。那香的味道颇淡,沈皓岩毫无所觉,与秦裳频频举杯,喝到大醉。

秦裳心中有事,比沈皓岩多了一分清醒,见时机已到,便对一旁侍候的两名小童使了个眼色,见俩孩子扶着踉踉跄跄的沈皓岩往阁后的卧室去了,忙从怀中摸出清心醒脑的解梦丸服下,俊俏脸庞上缓缓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满怀遗憾地道:“可惜啊,要能把崔小夜来请到此间看戏,我心里才真正地舒坦。”

沈皓岩醉得扶着书案方能站稳,抬眼看到床沿坐着的袅娜女子,胸口如被重击,刹那间光阴倒转,他仍是那十四岁的少年,口干舌燥地站在窗下,听十九姨款款地唤他:“来呀,皓岩,我的头发被帐钩缠住了,来帮我解开好么?”

盼儿看着沈皓岩,极尽妩媚地一笑。

她的妆扮比适才用心,梳着慵懒的堕马髻,描着明艳的文殊眉,额贴花钿,唇点丹朱,销金衫子微微敞开,露出粉光致致的颈项,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在床帷上轻轻地画着小圈儿,榴红轻裙下露出一只三寸弓鞋,鞋尖高翘,鞋尖到鞋底织满桃红和葱绿两色交错成的奇特花纹,乃时下京中流行的鞋样,名为“错到底”。

沈皓岩恍恍惚惚地走到床畔,哑声唤道:“十九姨。”

盼儿不满地撇了撇嘴,两只粉臂便似蛇一样缠上了他,娇声道:“三郎啊,奴是盼儿,你可别认错了人。”

沈皓岩被鸳梦香蛊惑,早已迷了神智,用力抱住盼儿,喃喃道:“十九姨,我真恨你……十九姨,我不怕你的诅咒了……十九姨,我会一心一意地爱她,决不跟你下地狱。”

罗帷飘拂,随后垂定,他的青榄味道与她的脂粉味道腻到了一处。最情热时,沈皓岩低声在盼儿耳边倾诉:“好妹妹,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如今你也做了伤我的事,咱俩谁也别嫌弃谁,长长远远地做一对儿,好么?”

盼儿听得晕陶陶的,孰料他又道:“好夜来。好妹妹,你心里很喜欢那法师,是么?可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怎么舍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定你了,咱俩死也要死在一处,生同衾,死同棺。”

盼儿先是听他唤十九姨,现在又听他唤夜来妹妹,不由气苦,咬着他束发的带子,愤愤地想:“这恼人的冤,到底有几个相好?”

窗外日光渐斜,暮色渐浓,银盘似的月亮从东边天空升起。

沈皓岩从鸳梦香营造的香艳氛围中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欠了欠身子,触毛之处柔暖如棉,不由大惊。

他侧头看清靠着自己肩膀甜笑的艳妓,面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猛地推开盼儿,跳下床去,尚未走出两步,便弯下腰搜肠抖胃地吐起来,到最后连黄色胆汁都吐尽了,仍然干呕不止。

沈皓岩的反应不啻加在盼儿身上的奇耻大辱。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右手的指甲掐得左臂尽是血印,却看见那男子对着一地秽物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沿着脸庞滑下来,在素净的月色里泛着微微的光。她没想到这傲慢的男子也会哭,不由哽声骂了一句“冤”,将头埋在罗衾里肝肠寸断地哭起来。

林挽香听说沈皓岩有洁癖,周到地为他准备了全新的内外衣裳和头巾抹额。

沈皓岩定了定神,过去穿衣裳,系抹额时因手抖得厉害,系了三次方才妥当。

罗帐里传来小猫似的细细哭声,沈皓岩却不愿再碰她一下,只将装钱的褡裢放到桌上,低声道:“姑娘,我自己不舒服,与你没关系,请不要介意。”

沈皓岩径直出了留春院,连自己的马都忘了牵,一个人茫然地走在东京街头。

街道两边的楼台结饰一新,处处鼓瑟吹笙,丝竹声不绝于耳。不过能占到危楼高台玩月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则欣欣然游于街市,尤其州桥一带,灯火辉煌,夜市喧阗,独他一个陷在最深最黑的旧梦里……

十九姨是沈皓岩母亲柳夫人的幼妹,虽是庶出,柳夫人却很钟爱她,获悉小妹出嫁三年便即守寡,怜她孤苦无依,将她接到凤凰沈居住,却不知自己的好心给儿子招来了祸患。

那时节,柳十九娘幽怨地坐在沈后园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心想:“论相貌才艺,我样样都比长姐强,只因为嫡庶之分,长姐就能嫁到这样的好人,我却要寄人篱下,上天待我,何其不公。”

树枝折断的微声打断了十九娘的思绪。

她回过头,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轻抖手腕,用一根雪白细索套下桃树顶端开得最艳的一枝花。她猜这位应是刚从东京曾祖父处回来的沈三少爷,便曼声道:“好美的花儿。”

少年转头看到十九娘,冠玉般的面色微微发红,腼腆地道:“这是我折来给母亲插瓶的,姐姐若喜欢,送你好啦。”

十九娘接过桃花,轻嗅一下,懒懒地道:“若我没猜错,三公子,你不能唤我姐姐,”她婉转一笑,不合礼数地露出珍珠般精致的小白牙,“你该唤我十九姨。”

她分花拂柳地走了,留下少年在原地思量:里几时来了这样一位十九姨?

他的母亲和姐姐们都是崇尚淡雅的苗条女子,这一位却似唐朝旧画上走下来的仕女,丰满艳丽,宛如一株花瓣繁复的猩红牡丹。

十九娘真心喜欢这稚气未脱的英俊少年。

他开心大笑的时候左边会露出一颗虎牙,如同朝晖照人,让她冷冰冰的心一下子暖和过来。为了将这暖意变成只属于她的、别人没法儿分享的暖,她不惜拖着他堕入深渊,——十四岁的沈皓岩遇到二十二岁的十九姨,就像被母豹看中的小鹿,在劫难逃。他甚至来不及真正地思慕过某位姑娘,就懵懵懂懂地尝到了男女滋味。

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血气方刚的少年落进了十九娘用柔情蜜意编织的网。行事随性的十九娘,竟不知合上院门,以致被柳夫人撞破。

柳夫人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亲手锁了院门离开,言谈行事全无异样,唯独在喝了丫环送上的雪泡缩皮饮后,身体不适,呕了半碗血,惊动一人。

沈嘉鱼急命仆人去请大夫,柳夫人则安然道:“老爷莫急,我近日练功有些急于求成,真气行岔了,吐出来便没事,用不着大夫。”

沈嘉鱼摇头道:“夫人还是这么争强好胜,上次比武输给卫三夫人的气还是没咽下啊。”

柳夫人只是微笑。

当夜,柳夫人袖了一段白绫到十九娘房中,将白绫掷在地上道:“禽兽尚且知道羞耻,十九妹连禽兽都不如。”说完后转身就走,竟不屑看她一眼。

第二日,柳十九娘自缢身亡的消息传到官府,杭州太守感叹她为亡夫殉节之志,将她作为节妇报朝廷褒奖。

事情的本来面目,只有柳夫人和沈皓岩知道。

那日下午,他从荒唐的春梦中醒过来,羞惭得无地自容,翻过院墙落荒而逃,浑没发现那因他绽放的女子,在目送他狼狈逃走后,便似开到极致的县花,迅速枯萎颓败。她放纵自己的罪恶欲望,攫取到片刻的温暖,却永远失去了那阳光般明朗的少年,柳夫人的白绫不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皓岩突然有了洁癖,即便一天洗三次,他也觉得自己不干净。除了母亲和姐姐,他不能忍受别的女子靠近自己,闻到她们身上的脂粉味,他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倘若周围的人做出犯他忌讳的事,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会招致他严厉的惩罚,并且没有任何解释。

沈嘉鱼忧虑地对柳夫人道:“咱们的小儿子变得很暴戾很乖张啊。”

柳夫人便在沈皓岩每天的功课里加上抄录佛经道藏一条,殷殷地告诫他:“你是男孩子,要懂得放开心胸,善养浩然之气。”

沈皓岩努力地按照母亲的话去提升自己,但在厌恶女性靠近自己这一点上,没有丝毫改观。

若不是十八岁那年遇到观音奴,或许他将孤独终老。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这个纯净秀逸的姑娘,让十四岁时跟着十九姨一起死去的他活了过来,让他感到了久违的自在和莫大的幸福。

他如此在意她,连街上的闲人多看她一眼都会让他不快,除了诸如此类的小烦恼,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没去夏国,观音奴不会跟耶律嘉树独处那么多天;如果没去夏国,他不会遇到那位神似十九姨的蛮女,让早就埋葬的记忆又跑出来作祟;如果没有因妒生恨,酒后失德,他不会留宿妓馆,让自己重新堕入黑暗的旧梦。

沈皓岩坐在州桥的石栏上,看着月色里载歌载舞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悲凉的笑:呵,如果世上真的有如果。

紫衣巷秦府。

临水的光浮台上,秦长川一掌便将两支牙箸拍进了楠木束腰长桌里,怒不可遏地道:“不等了,咱们开席。”

秦绡一边慢条斯理地剥蟹,一边道:“小裳和皓岩太不懂事了,过中秋么,就是图个团圆,他俩倒好,把一子人撂在这儿,也不知在外头捣鼓什么?还有阿络,大过节的,她这是在跟谁置气呢?”秦绡看了看观音奴,“夜来,去瞧瞧你姨婆,请她来陪老爷子吃饭。”

观音奴一溜烟地跑到秦络院中,却被吓了一跳。

正房烛光暗淡,秦络一个人蜷在榻上,身着素白衣裙,发髻上还簪着一朵白菊,正默默流泪。

观音奴喜欢皓岩的祖母胜过自己的祖母,蹲到榻前,捧着她的手劝慰:“姨婆别哭啊。”

秦络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怎么跑得这样急?出什么事了?”

观音奴道:“小舅公和皓岩都不在,太公发脾气了,婆婆让我请姨婆去光浮台吃饭。”

秦络翻身坐起,怫然道:“她明知道今日是澈哥的忌辰,从崇宁三年起,我就不过中秋节了。”她终究不愿在孙辈面前数落秦绡,忍气道,“夜来,我实在咽不下东西,你回吧。跟太公说我病了。”

观音奴道:“哦。”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窥视,大不自在,站起来向后一瞥,不过是一面墙,墙上挂了一幅旧画。

明洁的月光照着微微发黄的卷轴,画中男子便似活过来一般,不论观音奴移到哪个角落,那双清湛的眼睛都会向她看过来。

他已不年轻,眼角可见细纹,眉间蕴着清愁,然而岁月的流逝没有摧折他的风姿,反而增益他的魅力,醇似长窖之酒,润如久养之玉。

秦络叹道:“夜来,你想看画便乖乖坐下,这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乱动。闹得我眼晕。”

观音奴挨着秦络坐下,问道:“姨婆,画里的人就是姨公吧?像谪仙人一样。”心里却琢磨:“这画的落款是‘文殊于大安六年仲夏’,大安是辽国年号,难道是辽国人作的?”

秦络微微颔首,幽幽道:“你姨公风姿出众,时人推为第一,称呼他凤羽公子,甚至有人说他的一个顾盼便抵得半部《世说》。当年坊间有不少书画铺私刻他的小像,风行天下,闺阁中没有不收藏的。”她顿了顿,惆怅地道,“他的画像很多,这一幅最为传神,我怕触景生情,也就是每年中秋挂出来看一看。”

观音奴嘀咕:“难怪辽国的画师也技痒。”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男子,下了一个干脆的结论:“姨婆,我觉得天下的好看男子都是一种体式来的。”

秦络心情虽悲,亦不禁失笑:“怎么说?”

观音奴便扳着手指把自己认得的好看男子罗列出来:“表伯父,我阿爹,皓云哥哥,皓峰哥哥,”她微笑道,“皓岩哥哥,我熹照,对了,还有辽国的嘉树法师……他们脾性迥异,相貌也各有千秋,姨婆若问他们哪儿长得一样,我说不上来,不过对着这幅画,我就觉得是一种体式变出来的。可见一个人好看不好看,还是有迹可循,有一定之规的。”

秦络震骇至极,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扯断了手中的紫檀念珠,滴溜溜滚落一地,观音奴连忙弯腰去拣。

秦络面色惨白,抖得像风中衰叶,待观音奴拾齐珠子,她才勉强止住,涩声道:“乖孩子,把念珠放那绣囊里,快去光浮台给太公回话吧。”

观音奴出了门,秦络又唤住她,欲言又止,极想问她什么却开不了口,最后废然道:“夜来,念珠断掉不是吉兆,也不晓得是冲撞了哪一路神佛,咱们刚才说的话以后切切不要再提,连你阿爹和姆妈都不要讲。”

观音奴点头答应,回光浮台吃罢饭,陪长辈们赏罢月,仍不见皓岩回来,心里便有些闷闷的。

是夜晴朗无云,天是寥廓的蓝,月是皎洁的白,连月中的桂树和玉兔都历历可辨。

观音奴独自一人在后园的小湖边散步,月色清凉,空水澄碧,远望光浮台,真似浮在空中一般。

行至冷僻处,观音奴四顾无人,便从袖中摸出三支百合香,以火石点燃,虔诚地对着当空明月拜了三拜,低声道:“小女崔夜来,又名萧观音奴,祈求月神保佑沈皓岩一生平安顺遂,每天心悦神畅。他很在乎我,每每为了我的事情跟别人发脾气,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愿他这样劳心伤神,请月神洒下温柔光辉,护佑沈皓岩一生,只要他安乐自在,我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观音奴下午送刀到卫府时听清樱讲:“在中秋之夜焚香拜月,什么心愿都能实现。”她不好意思当着旁人许愿,便躲到湖边来祭拜月神。事情办妥,她的心情也好起来,沿着湖岸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行至中途,观音奴突然停步,对着湖水怔了半刻,随即转向秦绡居停的院子。

有个汲水的小丫头远远地看见观音奴,竟没有认出她,抱着头躲到了井栏后。

观音奴此刻的气质与平日判若两人,穿过月下的庭院时,竟似专司行霜布雪的青霄玉女缓步于空阔辽远的天宇,清冷肃杀的气势震得那小丫头瑟瑟发抖。

待观音奴走远,小丫头便兴奋地跑去向同伴炫耀:“方才我在后园看见青女了。”见大伙儿将信将疑,小丫头急了:“真的,一定是管霜雪的神女。她一路走去,裙裾和罗带卷着的月光都被冻住了,亮晶晶的,好像一碰就会碎掉。我冷得牙齿咯咯地响,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当晚发生的神异之事并不止这一桩。

在秦绡的居所,某侍女前一刻点燃一盘弯曲成寿字的香,后一刻便发现香料已燃去一半;某侍女前一刻还煎得恰到好处的茶汤,后一刻竟变成一壶不辨颜色的糊涂酱……仿佛有个专偷时间的窃贼,不动声色地盗走了她们的半个时辰。侍女们惶恐地相互询问,最后认定:大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个梦,而梦里除了诡异的霜雪颜色,什么都没有。

秦绡听着侍女们议论纷纷,薄薄的嘴唇不禁绷成了“一”字形。与侍女们不同的是,她模糊地记得观音奴来过,待了很长时间才走,然而自己跟观音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完全没有印象。她一生强势,从未受制于人。今夜竟全然失控,不由怒气勃发,心生疑忌。

思前想后,秦绡有了定见。她慢慢接着垒丝金瓶中供养的雪青色菊花,突然用力一掐,折断了开得最好的一枝。

辽国真寂院。

中庭的菩提树下,耶律嘉树半坐半卧,望着天顶的圆月默默出神。人傀儡息霜坐在堂前的石阶上,望着中庭的主人默默出神:他的眉清而且长,长得几乎连在一起;他的眼像盛夏无云的天空,蓝得让人想哭;他的发是最深的黑色,散开时像看不到光的永夜。从夏国回来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竟瘦得清骨支离。便似这刻。他穿着宽大衣衫卧于躺椅上,仍掩不住一身憔悴,一身疲倦。

嘉树摩挲着观音奴送他的鸡血石,借助上邪大秘仪沉入了她的灵台。他由衷地爱她纯洁明媚的灵魂,跟她在一起,希望和喜悦就如同不竭之泉。如果他有挽住时间的力量,他希望光阴永远停在居延泉水旁的那个黎明。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在沈皓岩心中种下猜疑和妒忌,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和煎熬。观音奴因沈皓岩生出的每一分担忧、每一分挂怀,他都感同身受,并因此备受折磨。便似此刻,他感应到她心中的绵绵情意,她那样殷切地祈求月神护佑沈皓岩,一字一字,让同一轮明月下的他痛彻心扉,痛入骨髓。

嘉树紧紧握住那颗鸡血石,紧得像要嵌进掌心的朱色印记里。

他渴望得到观音奴的真正倾心,不愿用术法攫取爱情,却又忍不住用术法窥探她的灵魂,感知她的情绪,所以他承受的相思之苦比寻常男子酷烈得多。只不过他比任何人都善于等待,为策划一场完美的复仇,他已经等了二十二年,对这个他爱逾性命的姑娘,又有什么不能等呢?

嘉树挨过最难受的一刻,吩咐息霜“请千总管来”。

千丹匆匆赶到,听他要提前施行“换魂”术,不由大惊,劝道:“子时末的月光能让魂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确保主人和萧姑娘的灵魂安全无虞,妥妥当当地换过去又换回来,何必提前呢?”

嘉树淡淡道:“中秋夜本就是一年中月华最盛的时候,现在开始我也有把握。”

千丹无奈,拿出自己收藏的明月玦,嘉树也拿出没藏空赠送的另一片明月块,合拢两块便得到一枚完整的玉环——真寂寺三大秘器之一的魂器“明月环”。

嘉树盘膝坐在躺椅上,很快入定。

明月环被他置于摊开的右掌心,严严实实地围住了火焰般鲜亮的上邪之印。

清澈的月色里,明月环内部开始有光华流动,并渐渐向外发散,形成一个水晶球似的透明结界。

再过片刻,结界中的上邪之印溢出更纯粹更明亮的光,慢慢凝结成一个圆圆胖胖的女童形状。

千丹在旁护法,见状大喜,低声道:“成了。”她一直好奇观音奴的魂魄是什么颜色,没想到跟婴儿一样是透明的。在成年后仍然保持透明、不被红尘污浊点染的灵魂可是非常罕见的。

千丹见那女童打了个呵欠,蜷在嘉树的掌心开始睡觉,便知嘉树不愿惊扰观音奴的灵魂,有意让她进入了梦乡。小观音奴的睡相非常可爱,躺在那儿就像是一块软软滑滑的凉糕,让人无法自控地想将她拈起来放进口里,尝一尝她的清甜滋味。

千丹叹了口气,总算明白阴郁孤独的小主人为什么如此在意这姑娘。

等到约定的时刻,仍不见嘉树回转,千丹不禁焦躁起来。息霜也守在旁边。她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幽幽地问:“千总管,这就是主人打算用我去交换的姑娘么?”

千丹随口应了一声。不料息霜突然扑向嘉树,想将他掌中的小观音奴拍散。千丹因担心嘉树,有些走神,待反应过来时已慢了半拍,息霜已碰到了结界。

千丹提起息霜的领子连退两丈,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的脸上,打落她两颗牙齿,怒喝道:“贱婢,想害死主人么?”

息霜不会武功,这一扑却用上了嘉树教给她防身的坼裂术。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把观音奴拍得魂飞魄散,她就可以一直跟随主人了,殊不知上邪之印若真的被她破坏,观音奴当然活不成,嘉树却也回不来了。

嘉树身子一震,唯托着观音奴魂魄的那只手,从肩膀到指尖皆稳如磐石,结界也没有丝毫晃动,掌心的小人儿仍然睡得甚香。

千丹垂下眼睛,没想到嘉树竟把所有的防护都加到右手和右臂,同时设下把结界遭受的攻击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法术,简直傻得令人发指。

千丹想:“上次我给萧姑娘下‘千卷惑’的事,主人还记着的,这是防我破坏上邪之誓,借换魂之机毁了萧姑娘的魂魄。”她如今上了年纪,脾气却更其火爆,越想越不舒服,狠狠地踢了息霜数脚,骂道:“贱婢,贱婢。”

又等了一刻,观音奴的魂魄方才回到上邪之印里,结界的光芒亦渐渐淡去。

嘉树缓缓睁开眼睛,正要说话,却觉胸腹剧痛,气血翻涌,无法自控地呕出血来,染得躺椅前的青石地面一片殷红。

他服了千丹奉上的药丸,调息半晌,方透出一口气道:“幸亏我早有准备,没想到你竟连一个傀儡都看不住。”

千丹甚为惭愧,好在嘉树话中全无怒意,她便大起胆子问道:“主人此去,是否证实了杨大夫的推断?”

“不错,我已问清来龙去脉,也得到若干线索,你要立即着手寻找当年的证人证物。”嘉树的蓝眸闪着冷厉的光芒,语声带着刻骨的厌恶,“多么有趣的一人啊!我实在很期待。”

千丹领命,又问:“主人,怎么处置这个贱婢?”

嘉树道:“随你,只是不要伤到她的脸。”

千丹大窘,将伏在地上的息霜翻转过来,让嘉树看息霜肿了半边的脸和缺了牙的嘴,讪讪道:“方才我被这贱婢气昏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要紧。我一直是按观音奴十三岁时的样子来塑息霜的脸,没想到观音奴已经长大,面孔也没那么稚气了,正好借这机会给息霜改一改。”嘉树微微拧眉,按住左胸喘了口气,“方才在清除秦绡的记忆时,我有意让她对观音奴起了疑心。将来在观音奴和这个傀儡间,秦绡的选择一定很符合我的心意。”他的嘴角露出些微笑意,出了一会儿神,道,“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千丹命息霜收拾了地上血迹,躬身退下。心底暗暗叹息:“不过见了萧姑娘一面,小主人的心情便好到这地步……但愿他不要重蹈老主人的覆辙。”

嘉树负手站在菩提树下,想起与观音奴换魂成功的那一刻,低头见到她水中的亭亭倒影,竟想伸出手拥抱,差点让她在这清寒秋夜跳到湖里去。用她的眼睛欣赏清朗的月色,用她的鼻子捕捉幽微的花香,用她的手轻抚她幼滑的面颊,呵,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嘉树突然捂着嘴剧咳起来,咳完后只觉掌心湿漉漉的,展开一看,满手是血。

他毫无防护地被真寂寺的坼裂术击中,脏腑受了极重的伤,却毫不在意,心想:“你生下来没多久,我便害你与父母分离,险些丧身狼口,后来虽得萧铁骊相救,却跟着他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能替你承担这一点痛,实在不算什么。我设局让崔逸道找到你,现在又施计让你离开,反反复复间你所受的苦,只希望你给我机会,让我用此生的全部热情和全部温柔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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