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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一九一

昆虫之属,大都可食。蔗龟、蜂芽、蚕蛹、土猴,余尝食之。秋时雨后,土猴颇肥;弃头及脏,以蒜瓣与盐纳入,用油炸之,比蔗龟尤美。台无蔗龟,旧时自同安配来为下酒物,今已不见。

一九二

荷兰据台三十八年,教化土番,从事贸易,其语言当有传者;而今已不可考。唯「甲万」一语,尚存我辈口中,且有其物。甲万形如柜而小,有木制、铁制二种;极坚牢,为收藏珍宝、契卷之用。此语传自欧州,阅今几三百年,复由日本而入台湾。

一九三

台湾量地之名曰「甲」,荷兰语也。郑氏因之、清代沿之,至今未替。凡方一丈二尺五寸为一戈,二十五戈为一甲;约当中国十一亩三分一厘零,而得日本二千九百三十四坪零。

一九四

清代得台后,虑民之勾番作乱也,沿山一带,禁出入;筑土如牛,为界限。或砌以砖,长数丈,谓之红线。其后乃设隘戍勇,保卫耕农,内山之利拓矣。今界址虽湮,而台中之地尚有名「土牛」者,则其迹也。

一九五

「蟒甲」则独木舟,番语也。台北之「艋舺」,其语源实出于此。乾隆间,大佳腊渐次开拓,华人设肆河畔;摆接番每驾独木舟至此交易,因呼其地为「蟒甲」。后书「艋舺」,尚文也;「艋舺书院」称曰「文甲」。

一九六

东坡诗:『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自注:『蜀人以细雨为雨毛』;而台人亦谓细雨为「雨毛」。余意「毛」字当为「雺」之转音。「尔雅」:『天气下地不应曰雺』。「诗」「东山」:『零雨其蒙』。蒙,即「雺」也,呼之较重则为「梦」。李商隐诗:『一春梦雨常飘瓦』。梦雨,即雨毛也。

一九七

引水溉田谓之「圳」,亦曰「埤圳」。台人呼「圳」为「浚」、以「埤」为「陂」,实有误。按「字汇补」:『「圳」音「酬」,江、楚间田畔水沟谓之「圳」』。「说文」:『埤,增也』。墙高曰「垣」、低曰「埤」;非蓄水之义。

一九八

福康安之平林爽文也,诏颁内府「大吉祥右旋螺」,以利航海;事后,命存福建藩库;凡封中山及将军、总督渡台,佩以行。闻此螺为康熙时西藏班禅喇嘛晋献,「圣武记」及「庸龛随笔」均载之。辛亥革命之役,藩库被掠,不知尚存也欤?

一九九

火炬曰「打马」,厦门缚篾为之;而台湾捻纸成条、织之如鞭,中夹一竹,长二、三尺,灌以油。未用时,可以鞭马,故谓之「打马」。

二○○

妇人妆插之物,若花若蝶,以银丝承之,宛转如螺旋,稍动则颤,谓之「胜股」。山海经:『西王母,虎齿戴胜』;则此物也。

二○一

「淡色菰」为印第安人之语;科伦布发见美洲,始传欧土。而台湾土番谓之「笃马个」,则由荷人传入。台人谓烟草曰「熏」。「说文」:『熏,香草也;从熏』。谓气能熏人也。又称鸦片曰「乌熏」。「明史」「暹罗传」:『贡乌香』。「乌香」,即鸦片。是台人之称乌熏,或由暹罗语而变之欤?

二○二

海通以来,外货输入,每冠以「番仔」二字,如「番仔衫」、「番仔饼」、「番仔火」之属;所以别内外也。而台中且呼肥皂为「番仔茶粳」;唯台南称曰「雪文」,译其音且译其义。雪,洒也;「庄子」:『澡雪而精神』。文,文理也,又为文彩。是一译名,音义俱备,可谓达而雅矣。

二○三

萄葡、苜蓿之名,译自西域,传于「汉书」。而台湾之「檨」字,番语也,不见「字典」;故「旧志」亦作番蒜,终不如「檨」字之佳。檨为珍果,树高二、三丈;当从木,如柑、桔、桃、李之类,望文知义。若夫林投之树、蓝茇之果,亦番语也;故名从主人。

二○四

台南地居热带,佳果繁多;而南无、菩提、释迦、波罗密,皆名出「佛典」。是数物者,传自天竺;语从梵书,固其宜也。

二○五

贝多罗、优钵昙,为天竺名花。台南多有,前人亦有咏者。「台海釆风图」曰:『贝多罗花,木本。种自西域,叶似枇杷,梵僧用以写经。枝皆三叉,花辫六出,香似栀子。台人但称为番花,不知为贝多罗也。范浣浦侍御有诗云:「已兼蝶粉与蜂黄,更裹依微紫绛囊。叶似款冬棱较健,花开盛夏气微香。一丛蓓蕾盈枝发,半卷婀娜小辫长。可是贝多真色相,闲书梵字午风凉」』!又曰:『昙花,则优钵昙,草本。种出西域。有紫、白二种。青叶丛生,或一年数花、或数年不花。悬茎包裹,状若荷蕊,中攒十八朵;每一日开一朵。梵剎多植之,取十八罗汉之义也。范浣浦侍御有诗云:「一茎数蕊尽丛生,粉晕檀心画不成。静态雪花堪比洁,幽香莲叶与同情。已捐秾艳消尘却,应散诸香入梵声。传是西方来小种,净因我亦未忘情」』。

二○六

隋书」「流求传」:『流求多斗镂树,似橘而叶密,条纤如发之下垂』。按流求即今台湾。斗镂树为熔树,台地多有;今其存者,犹有数百年前物。

二○七

洛阳伽蓝记」谓『昭仪寺有酒树面木』。按酒树、即椰树,浆可为酒,亦可生饮;而面木即桄榔,以其皮中有屑如面,可造饼食。唐段公路北户录」谓『桄榔心为炙,滋腴极美』。桄榔,台南多有,未有食者;唯椰酒则尝饮耳。

二○八

香祖笔记」谓『凤山县有三保姜,相传明初三保太监所植,可疗百病』。「台湾志略」亦曰:『明太监王三保植姜冈山上,至今尚有产者;有意求觅,终不可得。樵夫偶见,结草为记;次日寻之,弗获。故得者可治百病』。又曰:『太监王三保舟至台,投药水中,令土番染病者于水中洗浴则愈』。按明初中官入台,诸书所载,或为郑和、或为王三保,皆永乐时奉使西洋者。冈山在凤山县辖,距郡东三十里;是其来台且至内地,非仅「取水赤嵌」也。

二○九

晚春之时,姜始发芽,幼嫩可食;台人谓之「水姜」。及读司马相如「子虚赋」,有「茈姜蘘荷」之句。「索隐」引张楫云:『茈姜,子姜也』。茈音紫,乃知「水」字之误。

二一○

台北产茶伙,近村农多植山栀,为熏茶之用;称曰「蝉薄」。余以为花瓣之薄如蝉耳;既而思之,论为「薝卜」之误。「群芳谱」:『薝卜,花名;色白香浓。陆龟蒙诗:「薝卜冠诸香」。陶贞白云:「栀子剪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传即西域之瞻卜花」:则知其可熏茶矣。又台北花户称素馨为「四英」,茶商亦然。台湾花卉多用古名,其标异者则中土所无也。村夫俗儒不知其字,简笔误书,犹曰「不识」;而所谓缙绅者,亦从而效之,可叹!

二一一

台南有「皇帝豆」,谓嗣王经嗜此,因以为名。按郑氏居台,保持正朔,未尝帝制自为;或因肇造东都,便宜封拜,为其代行天子之事而附会欤?或曰:豆本名「黄筴」,呼音讹为「皇帝」;犹「承天府」之为「神仙府」也。豆筴长三、四寸,仁偏而大,皮有红纹;作馔极美。冬、春盛出,他处未见。

二一二

「火秧」,即「金刚纂」。丛生成树,三棱有刺,花小而黄,高及丈。植为篱落,牛羊不敢越;台人名曰「火巷」,谓可制火(「巷」、「秧」音近)。朱竹垞「静志居诗话」引广州谚云:『尔有垣墙,我有火秧』。注:『广人以作篱落』。是与台湾同矣。

二一三

「爱玉冻」,为台南特产。夏时用之,可抵饮冰;而府、县各志尚未收入。闻诸故老谓:道光初,有同安人某居府治妈祖楼街,每往来嘉义,辨土宜。一日过后大埔,天热渴甚,赴溪饮;见水面成冻,掬而啜之,冷沁心脾。自念此闲暑,何得有冰?细视水上,树子错落,揉之有桨;以为此物化之也。拾而归,子细如黍,以水绞之,顷刻成冻,和糖可食;或和孩儿茶少许,则色如玛瑙。某有女曰爱玉,年十五;长日无事,出冻以卖,人遂呼为「爱玉冻」。余曾以此题征咏,作者颇多,而林南强两首均佳;今录其一,以补志乘之不及。诗曰;『驱车六月罗山曲,一饮琼浆濯炎酷;食瓜征事问当年,物以人传名「爱玉」。爱玉盈盈信可人,终朝釆绿不嫌贫;事姑未试羹汤手,奉母居然菽水身。无端拾得仙方巧,拟炼金膏涤烦恼;辛勤玉杵捣玄霜,未免青裙踏芳草。青裙玉杵不辞难,酒榭茶棚宛转传;先挹秀肤姑射雪,更分凉味月宫寒。月宫偶许游人至,皓腕亲擎水晶器;初疑换得冰雪肠,不食人间烟火气。寒暑新陈近百秋,冰旗满目挂林楸;谁将天女清凉散,一化吴娘琥珀瓯』!

二一四

笔筒木,即婆罗树。「台海使槎录」谓:『婆罗树中空,四围折迭成圆形,花纹纠结盘屈如古木状。用贮管城,固其材也』。

二一五

绿珊瑚,一名绿玉树。■〈木义〉枒多枝,叶小无花;植之海澨,尤易畅茂。张鹭洲诗云:『一种可怜篱落下,齐插绿珊瑚』。诚足以表台南之美化。三十年来,翦伐殆尽,且将无有知者;是绿珊瑚之名,亦仅存于诗中而已。

二一六

台湾竹类甚多,有绿竹、黄竹、白竹、墨竹、刺竹、箭竹等凡十数种。而台南海会寺有七弦竹,高不及丈;每节有银纹七条,美而秀。寺为郑氏之北园别墅,闻董夫人自湖南黄冈移植。阅今二百七十年,新篁旧箭相继而生,亦可宝也。

二一七

麻豆之柚、西螺之柑,产自海隅,驰名京邑。而台南之西瓜,旧亦供贡内廷,以其非时之物也。「台湾志略」曰:『台、凤两邑每年分贡西瓜。八月下种,十一月成熟。气候之异,真不可以常理测也』。孙武水「赤嵌竹枝词」云:『除却风风雨雨天,分装急唤渡头船;深秋播种清冬熟,拣得西瓜贡十员』。台南贡瓜之田在小东门外近附,今已荒废;现以苗栗白沙坑所产者为最。

二一八

「台湾府志」所载花卉之名,多与中土相同;其标异者,若三友花、七里香、午时梅、倒垂莲、金丝蝴蝶等。或为中土所无、或为台湾特有,故宦游之士多喜咏之;其诗俱在「府志」,兹不录。

二一九

惠安庄怡华氏久寓台北,亦曾来南;酒后茶余,闻余说台湾故事,因作「东宁杂咏」。其一联云:『奇果凤凰卵,名花蝴蝶兰』。可为台南增色矣。「凤凰卵」即「冰弸」,或云即「汉书」之「宾婆」。武帝初开西域,移植上林。而台湾当自东印度传入;然府、县旧志皆不载,唯光绪初王补帆中丞之「台湾杂咏」始称引之。树高二、三丈,叶大于掌,荫极广。春时开小黄花,累累成穗;秋初果熟,自剖其房,外青而内红,鲜艳可爱。子大如栗,■〈火畐〉火可食;或以冰糖煮之,味尤甘美。

二二○

蝴蝶兰,为台湾珍卉。产恒春山中,寄生古木,不染微尘。叶长而厚;花纯白若蝴蝶,一茎十数蕊。临风摇曳,姿态嫣然;宛如绝代佳人,遗世独立,可还观而不可亵玩者矣。曩年江阴画王亚南载笔来南,曾写数幅携归江左,并属南人士题咏。作者颇多,而洪铁涛一首尤佳。诗曰:『雕琼刻翠两无瑕,化作南荒第一花。艳绝双飞复双宿,翩然宜整更宜斜。春心冷尽偎枯木,秋梦醒时失故!我独怜君携彩笔,断肠草草到天涯』。

二二一

「麻萨末」,番语也;一名「国姓鱼」。相传郑延平入台后,嗜此鱼,因以为名。鱼长可及尺,鳞细味腴;夏、秋盛出。台南沿海多育之,岁值数百万金;亦府海中之巨利也。曩者岱江吟社杨笑侬曾以此征咏,属余评点;得诗数十首,能为「骑鲸丈人」留传佳话,是又婆娑洋上之史实也。

二二二

台北之■〈鱼桀〉鱼,亦名「国姓鱼」;「淡水厅志」谓郑氏至台始有。■〈鱼桀〉产溪涧中,大嵙崁、三角涌及新店溪俱出。月长一寸,至八、九月而肥;台北以为上珍,亦曰香鱼。顾未有咏之者,余有诗云:『春水初添新店溪,溪流渟蓄绿玻■〈王黎〉;香鱼上钓刚三寸,斗酒双柑去厅鹂』。即「稻江冶春词」之一也。

二二三

国姓鱼之外有「都督鱼」,为台海中鳞类之最美者。鱼似马鲛而大,重一、二十斤;银纹雪肤,肉腴无刺。随冬而来,与春偕逝。相传延平伐台时泊舟港外,某都督获此以晋,因名「都督渔」。或作鮀魠。

二二四

塞鸿秋至、海燕春归,禽鸟之微,能知节侯。而台南之乌鱼,以冬至前十日而来、后十日而逝,名曰「信鱼」;谓其信也。乌鱼即「本草」之鲻,有江、海二种。每来时,逐队游泳,多至不可计数。旧时,渔者先期领旗纳税,谓之「乌鱼旗」。乌鱼之肉腥而涩;唯卵极肥美,渍盐暴干,可久藏。食时以火烤之,切为薄片,味香而腴;庖羞中之上品也。

二二五

■〈句黾〉鼊产海中,似鳖而大,重者二、三百斤。渔人得之,舁入市,好事者购而放之。或曰■〈句黾〉鼊即鼋,味极美。曩年喜树庄人捕一头,解而食之。未几大火,合村俱烬;以为不祥,相戒勿食。

二二六

鳞类之最美者莫如鲽,五色俱备;游泳水中,其状如蝶。生于琉球屿之岩石间,捕之甚难。离水则死,故不易睹。按「尔雅」:『东方有比目之鱼,其名为鲽』。「尔雅」之鲽,状如牛脾,细鳞紫色;一面两目,相合乃行。江淮人谓之拖沙鱼,台人呼为贴沙;则与此鱼不同。此鱼宛然若蝶,故亦谓之「鲽」耳。

二二七

冈山超峰寺僧曾获食蛇龟一头,畜之寺中。龟形如木屐,行时有声,俗称「木屐龟」。胸划为二,能开合;蛇经其旁,则□之至毙而食之。惠子谓龟长于蛇;若此,则龟猛于蛇矣,奇哉!

二二八

红头屿,在恒春海中,岸旁多椰。有蟹大径尺,螯巨而猛,能登树夹破椰子而食之;名曰椰蟹。

二二九

梅花鹿、艾叶豹,皆以纹名,台湾之珍兽也。梅花鹿产山中,亦有畜者;小琉球人牧之尤多。其大而无纹者曰獐。艾叶豹似虎而小,一名石虎;性猛;能杀人。

二三○

长尾三娘,鸟也。朱喙翠翼,羽毫甚美,彩耀相间;尾长盈尺。生深山中。或云即练雀。巡台御史六十七有诗咏之曰:『翠羽光华绶带长,如云委地美人妆;命名当日非无意,谓胜黄第四娘』。

二三一

「新妇啼」,鱼名;称谓甚奇。状本鲜肥,熟则拳缩;盖取「新妇未谙,恐被姑责」也。孙湘南诗云:『泔鱼未学易牙方,软玉销为水碧浆;厨下却怜三日妇,羹汤难与小姑尝』。

二三二

「续太平广记」载:『明万历间,有封舟赴中山国,途次澎湖,见一巨蝶,翅长丈余,掠舟而过』。又言『海中见一山,徐徐行,数时乃灭;视之,始知为大鱼』。呜呼!天地之大,何奇不有;吾以耳目之所见者为是而不见者为非,亦陋矣。

二三三

「台湾府志」载:『康熙二十二年夏五月,澎湖有鱼如鳄,长丈余,四足,身上鳞甲火炎;从海登陆。众见而异之,以冥钞、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仍乘夜登山死』。而「台湾志略」以延平为东海鲸鱼,到处水涨,归东则逝,遂以此为郑氏灭亡之兆;何其谬耶!

二三四

「赤嵌集」有「钩蛇歌」;谓北路有巨蛇名钩蛇,能以尾取鹿吞之,因为作歌。歌曰:『一岛三千麋鹿场,飕飕出谷如牛羊。台山不生白额虎,族类无忧爪牙伤。野有修蛇大如斗,飕飕草木腥风走。气腾火焰喷黄云,八尺斑龙入巨口;九岐璚角横其喉,昂霄下咽膏涎流。狞番骇兽不相贼,奔窜林莽争逃钩。我闻巴蛇吞象不须咬,三岁化骨何阴狡!尔鹿、尔鹿甚微细,此蛇得之应未饱』。

二三五

段公路北户录」载「蝴蝶枝」一则谓:『南行历县藤峡,维舟饮水。睹岩侧有木五彩,命仆求之。获一枝,尚缀软蝶二十余,有翠绀缕者、金眼者、丁香眼者、紫斑眼者、黑花者、黄白者、绯脉者。因登岸视,乃知木叶化焉。是知蝶生江南,柑橘树蠹变为蝴蝶、乌足之叶为蝴蝶,皆造化始然,非虚语也』。按此疑即木叶蝶,生于南美洲。台湾埔里社亦有,状如枯叶,宿树上,人莫能辨;唯未见有彩色者。

二三六

台人呼蚕曰「娘」,谓蚕「几尾」曰「几身」,敬之也。按唐孙顾「神女传」谓:『高辛时,蜀有女子,父为人掠,唯所乘马在。母誓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之」。马闻言,振迅而去。数日,父乘马归。自此,马悲鸣不肯饮龁;父问其故,射杀之,暴皮于庭。女过其侧,皮蹶然起,卷女去。旬日,得皮于桑上,女化为蚕,食叶吐丝。每岁祈蚕者四方云集;宫观塑女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此虽一种神话,而台语之出处则据于此。

二三七

元宵○弄龙之戏。好事者以篾片缚龙,张以罗,绘鳞染色;长者九节或七节,节下有杆,中然炬。人持杆而弄,高下蜿蜓,火光掩映;和以鼓吹,状极曼衍。有时广场之上两龙竞舞,各展身手,尤为热闹。又有弄狮之戏,习技击者为之;乡村颇盛。

二三八

台南旧有赛花之举。每岁元宵,各以所养水仙陈于三山国王庙,互夸奇丽。水仙产漳州,冬时配至。以刀划其半面,栽以清皿、荐以寒泉;花之向背、叶之短长,可随人意。余素好种花,尤善养水仙。以刀划者,两旬而开;置诸几上,足供清玩。惜赛花之举,今已零落;而市所售之水仙头,亦不及从前之肥大也。

二三九

「踏跷」即高跷,以双木缚足而行。高四、五尺,装演故事。宋时已有此技,「武林旧事」谓『元夕舞队有踏跷之戏』。而台湾所演者,以福州人为最。又有肩头戏。以龆秀男女屹立肩上,沿街演剧,步武自如;亦一技也。

二四○

里谚有言:『烟火好看无赖久』。此言富贵荣华之易谢耳。若菜市埔之烟火,自初夜至于黎明,连绵不息;观者垂头欲睡,而放者犹兴高采烈。前时台南商务尚盛,内城外有炮店十余,公祀祝融之神;每年花朝前后,至菜市埔大放烟火,诚春宵之乐事也。刘芑川「海音诗」云:『火树千丛映绛霄,年年菜市闹花朝;路旁掩泣谁女,失却鬓边翠玉翘』。

二四一

五月五日,俗称「五毒日」。佩香囊、簪艾叶,以雄黄酒洒地,谓可以辟毒虫。向午,小儿辈肩一龙首,前导者持小旗、执熔枝,鸣金击鼓,以祓不祥;谓之「请龙」。按「淮南子」「要略操」:『舍开塞,各有龙忌』。许慎注:『中国以鬼神之事曰忌。北胡、南越皆谓之「请龙」』。是「请龙」之举出于秦、汉,而台湾尚沿其俗。「墨子」「贵义篇」:『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鬼谷子」亦曰:『盛神法五龙』。陶弘景注:『五龙,五行之龙也』。此为古代日者之言;而台湾尚传其术,亦非无据。

二四二

端午竞渡,其来已久。五十年前,台南商业尚盛;「三郊」之外,又有「洋行」。先期制锦标,附彩物,装诗意,导以鼓吹,游行市上。至时各驾龙舟,集于五条港口;鸣金为号,击桨如飞,以夺锦标为胜。观者杂沓,数日始罢。诚可谓海国之水嬉,而升平之乐事也;而今亡矣!

二四三

中秋之夕,小儿女集庭中。两人扶一竹椅,上覆女衣一袭,装义髻,备镜奁、花米、刀尺之属;焚香烧纸,口念咒语,以迓「紫姑」(台人谓之「椅仔姑」)。至则其椅能动,问以吉凶则答:如闻呼嫂声,则神忽止。或曰紫姑某氏女,为嫂所虐,杀而埋诸猪栏,故向是处以迓;闻呼嫂而惊走也。按唐孙顾「神女传」:『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是人妾,为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是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呼之:「祝曰:女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归去(即其大妇也);小姑可出戏」!捉者觉重,便是神来。奠设酒果,即跳躞不住。占众事,卜行年,蚕桑好则大■〈亻无〉,恶便仰眠』。是紫姑之事,其来已久;而台湾所传略异。

二四四

台南建醮之时,先择宽旷之地,设置神坛,曰天师坛、曰观世音坛、曰玄天上帝坛,装饰华美。以七巧棹陈列坛内,上置金石古玩,多方罗致,以夸珍异。台南故旧多收藏,平时秘不示人,排坛始肯出展,亦可以供观览也。坛前之左置一巨瓶,高二尺余,上插莲花;右则一大盘,径大近二尺,插昙花。二者为佛教清净之卉,非此不足以表其庄严。建醮之时,常在春秋佳日,故坛内多名花;此则他处所无也。他处之坛,虽有台南之伟丽而无台南之华贵。

二四五

迎赛之时,辄装「台阁」,谓之「诗意」;而多取小说牛鬼蛇神,见之可晒。夫「台阁」既曰「诗意」,则当釆诗之意、附画之情、表美之术,以成其高尚丽都之致,而后足以尽其能事。唐人绝句之可为「诗意」者甚多。如「沉香亭畔」、「铜雀春深」,活色生香,风流绮绝;而「豆蔲梢头」、「珠帘尽卷」,尤足以现其盈盈袅袅之态。前年稻江迎赛,江山楼主人嘱装一阁,为取小杜「秦淮夜泊」之诗。阁上以绸造一远山,山下为江,一舟泊于柳下。舟中人纱帽蓝衫,状极潇洒,即樊川也;旁立小奚。楼中丽人手抱琵琶,且弹且唱。远山之畔,以电灯饰月;影落水上,夜色宛然。而楼额书「江山楼」三字,一见知为酒。是于诗意之中,复寓广告之意,方不虚耗金钱。先是,余居台南,见迎天后装阁极多,毫无意匠,乃向当事者言。翌年,绸缎商锦荣发号石秀峰氏请余设计,为装「天孙织锦」,以示绸缎商之意。博望船头,又置支矶石一方,主人之姓也。阁上器物悉以绸缎造成,复以探照灯为月;月旁七星,以七色电灯为之:光辉闪烁,状极美丽。观者数万人,莫不称赞,而「诗意」之能事毕矣。

二四六

凡装「诗意」,不得不取材闺阁柔情密意、悱恻芬芳;「离骚」之「香草美人」则其例也。凡装「诗意」,所以表现者,莫如楼台花木。楼台以指其地、花木以明其时,布置适宜,情景俱备,远近点缀。若俗手为之,未有不粗且笨者。台湾之有「诗意」,可谓美术界之别开生面也。

二四七

迎神之时,路关前导。有一男子,戴竹笠、穿号衣、佩雨伞,左肩垂一豚蹄、一壶酒,手持小锣,沿道而鸣,谓之铺兵;是为传命之人。明制:冲要之路设铺,置铺司、铺兵;郑氏因之,清代复用之。故台语谓「十里为一铺」。

二四八

台南有言:『安平迎妈祖,无旗不有』。十数年前,余归自北京,时适欧洲大战,百业勃兴。台南奉迎天后,绸缎商之以绸缎制旗者无论矣;而金银商亦以金银制旗,或以金银环缀合而成,光彩夺目。于是而五谷店、材木店、饼店、香店,各以其物作旗:五花十色,炫煌于道,真是「无旗不有」。及余寓台北,越十二年始归,光景已变;虽迎天后,零落不堪。乃知一盛一衰亦关经济,况于国计民生也哉!

二四九

安平迎神之夜,有「掷炮城」之戏。架竹为橹,高近二丈,上置炮城。掷者以鞭炮燃火投之,如中炮城之引心,则万雷齐发,火光四迸,内有火鼠苍黄奔窜;观者逃避,欢呼拍掌,亦一快事。

二五○

卖肉者吹螺、卖饧者击铜钲、卖杂细者摇■〈兆上鼓下〉鼓,别有一种音调。

二五一

亲迎之礼,台南士绅多行之;其不行者谓之「俟堂」。娶妇之时,媒妁乘轿前导;以一男子挑一担,有盘八层,上置红酒两瓶、鸭一双、豚肩一、羊腿一、鹿脯二、明筋二及冰糖、冬瓜之属,谓之「礼盘」,为初见长者之贽。台湾无雁,代以鸭;即「奠雁」之礼也。女收之,酬以香蕉、菠萝、大芋、红橘,谓之「招来豫吉」;颂辞也,呼音相同。而台北谓之「屎尿盘」;谓女母幼时为涤污秽,故以此报之。索聘之时,必议盘价,多者数百金、少亦数十,谓之「打盘」。余居稻江十二年,询之里人,始悉其事。嗟夫!同一礼物而称谓互异,民俗之文野可判矣。

二五二

台中娶妇之时,以一男子持生竹一枝上系豚肉,前导而行,谓可「制煞」;台北亦然。此则蛮野之俗也。台中娶妇鲜行亲迎之礼;谓亲迎者不幸妻死则不得续娶,故忌而不为。然闻林荫堂观察曾行亲迎,而夫妻偕老,子女成行,处富安荣,为众所羡;则里俗之言诞矣。

二五三

儿生周岁曰「度晬」:「度」,「过」也;「晬」呼「济」,「周年」也。俗以笔墨书算及钱银、红龟、香蕉之物凡十二,置儿前(女子则易以脂粉、刀尺),任儿择取,以验意向,谓之「试周」。是日亲朋馈物致贺,设宴酬之,谓之「晬盘」按「颜氏家训」:『江南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及珍宝玩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谓之「试儿」』。是六朝已有此俗。

二五四

台俗丧事之时,辄延僧道礼忏,以资冥福;非是,几不足以事父母。故里谚曰:『有孝后生来弄铙,有孝查某囝来弄猴』。「后生」者,男子子也;查某囝者,女子子也。和尚诵经之余,择一广场,以弄铙钵,或以两僧竞之。而道士则扮演十出,如「目连救母」;因其鄙野,故谓之「猴」。乡曲土豪,至召四平班演秦桧夫妻地狱受刑之事:灯烛辉煌,锣鼓喧闹,吊者大悦。夫父母之丧,为人子悲痛之时;乃信僧道邪说,糊纸厝、烧库钱、打狱门、放赦马,损财费事,夸耀里闾!或告其非,则曰:『瞒生人目,答死人恩』。夫生人之目虽可瞒,而死人之恩岂得答?安得二、三君子出而矫正,以复于丧祭之礼也哉!

二五五

好客之风,台湾为盛。盖我先人皆来自中土,辟田庐、长子孙,以建立基业;故中土人之来者,多礼待之。台人谓漳、泉曰「唐山」,称初至者曰「唐山客」。「唐山客」之来,或因乡党、或由亲朋,互相援引,咸有投宿之处。其无事而寄食者谓之「拢帮」;「拢帮」,马来语也。

二五六

乡村之间,待客尤殷。建醮迎神,每多盛设;远地之来者,无论知与不知,咸喜款待,以多为荣:此美俗也。从前交通未便,行旅之过其地者,日暮途远可以借宿,待之如人。番社亦然。

二五七

「大田」之诗曰:『彼有遗弃,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此言周代农村之美风也。而台湾亦有此俗。贫妇孺遇收冬时,拾遗取滞,日得数升;其在平时,摆土豆、却番藷、剥菜甲,亦可果腹。故台湾虽极贫之人,未闻有饿死者。不幸而为鳏寡、孤独、废疾之身,乡党中亦多救恤;公又有养济、恤嫠、育英诸善政,贮款生息,月给米钱,由绅办之。今皆已籍没,而经济压迫之苦,遂有失业而自戕者,是亦文明之惠也欤?

二五八

痲疯之病,俗称■〈疒台〉痾;其疾难治,所谓天刑者也。公历十八世纪间,英国始建医院医之。而台湾之设,早于英国者六十年;世界医学史多称誉,而台人弗知也。「台湾府志」载:『彰化养济院,在县治八卦山下。乾隆元年,知县秦士望建;收养痲疯废疾之人而医治之,约四十人』。此则文明之设施也。台湾僻处海上,开辟较后;三百年中之建设,其裨益人群者当亦不少。而今之学子震于西洋物质之文明,遂以陋自慊,是亦不知历史之失也。

二五九

「拔缴」(按台湾语谓赌博曰「拔缴」)之害,尽人知之;而行险者每徼■〈彳幸〉。故俗谚曰:『一更穷,二更富,三更起大厝,四更斥无赴』。言其成败之易也。今之为股票、期米之买卖者,当作如是观。

二六○

男女相昵,以情乎?以财乎?抑以势乎?「水浒传」王花婆之说风情,已觉淋漓尽致。台南里中谓:男子之对女子须有十要。何谓十要?一钱,二缘,三水,四少年,五好脚,六好嘴,七牵,八迷,九强,十敢死。而女子之对男子则未闻。余在厦门,厦人谓妓女之遇嫖客凡五等:一、亲夫若婿,谓视之如夫婿也。二、心内爱,谓意中人也。三、提钱来买菜,谓但索其财也。四、半暝镇铺盖,谓拒之不去也。五、■〈忄麦〉死护人刉,谓怨之而詈也。此与金山寺僧之待檀越有坐、请坐、请上坐之分,其冷暖厚薄岂有异哉?

二六一

语云:『入乡问俗,入国问禁』。此旅游者之所要也。夫同处一地同操其语而用意不同,则尤不可不知。台南商谓所用之人曰「伙计」,犹言火伴也;而台北以此为野合之男女。盖台北开发较缓,建省之后商务勃兴,来者多无室,临时妍合复虑人知,遂藉言「伙计」;而称所用者为「辛劳」,犹言劳工也。又台南佣者谓所主曰「带」,「带」犹附也;而台北女子之为人外妇亦曰「带」,自讳之辞耳。夫同一名也,美恶既殊,何论是否!故楚人谓玉未琢者曰「璞」,而宋人谓死鼠亦曰「璞」。

二六二

「非孝之论」,近时颇盛,且多出于缙绅之。台中某氏,巨族也;比年,子之讼父以争财产而泥首公廷者,已有五起。谚曰:『一钱二父子』;信然!

二六三

「食」,赌语也。「战国策」:『孙臣谓燕惠王曰:「主独不见夫博者之用枭乎?欲食则食,欲握则握」』。今台湾豪赌之人犹曰「食一注」,其语久矣。乡曲小儿以石子五粒为赌,或握一而放四、或握二而放三,照数呼之,上下其手,谓之「食头一」;「一」呼如「疾」。而台中谓之「食一」、台北谓之「食孤」。

二六四

台人有言:『像天各样月』。谓同一事物,而所见各殊也。以今观之,实有其理。盖同在一地而阴阳历之月不同,或言三月、或言四月,孰是孰非,各持其说。故里谚曰:『五百人同军,五百人同贼』。

二六五

「落溜」即「落漈」,以喻人之落入圈套也。「瀛涯揽胜」谓:『弱水三千,舟行遇风,一失入溜,则水弱而没溺』。「吾学编」:『澎湖岛海水渐低,谓之落漈。舟行误入者,百无一反』。「台湾志略」载:『康熙二十三年,福建陆路提督万正色有海舟将之日本,行至鸡笼山后,为东流所牵,抵一山渐息。迨后水转西流,其舟仍回至厦门。此则所谓万水朝东者也』。

二六六

台南豪赌之人,旁观者辄曰:『拔番仔楼倒』。盖谓输嬴之款,须待「番仔楼」倒而后偿也。「番仔楼一者,赤嵌楼也;为荷人所建,壮丽坚牢,俯瞰大海。归清后,久闭不用。光绪纪元,沈文肃公视师台南,改建海神庙,而番仔楼倒矣。台人之谚曰:『针鼻有看见,大西门无看见』。谓其见小失大也。大西门为通海孔道,商廛栉比、楼橹宏壮,为台南第一。今市区改正,环城拆毁,而大西门亦不见矣。诗曰:『高山为谷,深谷为陵』。世事之变迁,岂仅一楼一门也哉!

二六七

古人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夫以宇宙之大、庶汇之众,吾人侧立其间,藐然微小,何能尽知!唯吾生长之地,山川人物、礼俗民谣,则不可不知其大概;知之而介绍人可也,知之而介绍于世界尤可也。今之谈乡土文学者,胡不各就其地之山川人物、礼俗、民谣编成乡土志,以保存一方之文化?舍此不为,仅谈文学,是犹南辕而北辙也;可乎哉?

二六八

「优胜劣败」之说,倡自达尔文;然世上之万事万物,优者未必胜、劣者未必败。何以知之?台人之言曰:『一枝草,一点露;隐龟兮双点露』(按台湾语谓「偻背」曰「隐龟」)。古来英伟之士,每多不遇,抑郁以死;而支离拥肿者,反得势乘时,博取富贵,以耀里闾。岂天演之破例欤?不然,何其陂耶?

二六九

台湾有一里谚,虽非谶语而与谶语略同。其言曰:『食无油菜汤,困无脚眠床;参有衫无裤兮作伙行』。此为何等人?旁观一思,便知其概。

二七○

癸亥之冬,余在稻江;适林小眉归自鹭门,岁阑多暇,乃邀庄瘿民、苏菱槎、王怡轩、林季丞、魏润庵诸子为诗钟之会。计得数百十联,各格俱备。因属小眉拣其佳者,分载「台湾诗荟」,所谓「东海钟声」者也。今小眉在厦、菱槎在泉、怡轩在闽,瘿民且逝;而余亦遄归故里,闭户读书,不复与北人士相闻问。回首前尘,曷胜惆怅!

二七一

『刻薄成,理无久享』!此古谚也;人人知之而人人昧之。尝见富室之人孜孜为利,节衣减食,以遗子孙;而子孙每多放荡,至借「麻灯债」以供挥霍,似恨其祖若父之不早死也。「麻灯债」者,利或一倍、或数倍,必待其尊长之没,门悬麻灯而后索还。故有身死未久,财产俱尽;邻里之间,且多物议。然则为富人者亦何苦而造此冤孽钱哉!

二七二

放重利者曰「五虎利一,亦曰一管甫利」。「五虎利」者,借钱一百,每日纳息五文;至还母之日为止。操此业者,多属「管甫」。清代戍台之兵,调自福建各营,分汛各地以管治安,故称「管甫」。台南有张某者,亦读书人,素放重利,人呼「张管甫一;拥资虽厚,而子孙多夭折,已不能保有矣。

二七三

「虎须党」者,谓设计害人也。市上有「捻虎须」者,手握三签,藏头露尾;一头系红绳,垂于外,若可辨、若不可辨。猜者挂钱其梢,以得红绳者为胜,偿三倍。然随手抽换,鲜能中,辄罄其资;乡愚多被所绐,贪其利也。故里谚曰:『「贪」字「贫」字壳』。今之虎须党,手段较高,骗款尤巨;而人竟坠其术中而不悟,亦贪之患也。

二七四

里谚有言:『乌猫白肚,值钱二千五』。此数十年来之语也。今时台北「乌猫」值钱若干,或曰「三八」、或曰「二百五」、或曰「六百零六」,唯在爱者之厚薄耳。台北嫁女多索厚聘,平常须四、五百金;若毕业「公学」者则千金、职业学校者二千金,高等女校者三千金,为教员者倍之。余居北时,闻大龙峒一教员索聘万金;盖非是不足以表女之美丽、增女之声价。故父母爱之,女亦喜之。夫婚姻论财,夷狄之道。独怪为女子者,既受教育、又为人师,乃甘以身卖人,岂亲命不可违乎!台北多读书明理之士,胡不出而禁之?

二七五

因果之说,庸愚信之,而颇有其理。台北之人见有贫病灾厄者,则咨嗟而言曰:『无舍施』!盖佛教以布施为福田,谓此生所为,来世当受;而此贫病灾厄者则不然,故受苦报也。夫恻隐之心,人所同有。博施济众,虽不必求未来之福,但当尽力所能为者而为之,亦可无憾。

二七六

释、道二教,各有真理。末流所趋,唯利是视;污蔑本尊,受人唾弃,亦可鄙也。夫「焰口」为释教施食之法,而道士行之;「拜斗」为道教求福之礼,而和尚效之。故台谚曰:『和尚偷学道士兮拜斗,道士偷挓和尚兮焰口』。是其互相剽窃,猎取金钱;而愚夫愚妇甘受欺罔,何其昧也!世之沉溺于报应祸福之说者,胡不反求诸己?而乃愿为宗教之奴隶,尤可怜悯!

二七七

台湾产金,其来已久。故老相传,必有大故。按陈小崖「台湾外记」谓:『康熙壬戌,郑氏遣官陈辉往淡水鸡笼釆金。一老番云:「唐人必有大故」。众询之;曰:「昔日本居台釆金,红毛夺之;红毛来采,郑氏夺之。今又来取,恐有易姓之事」!明年癸亥,我师入台』。

二七八

嘉义为台南右臂,而旧时战守之地也。故老相传一马、一犬之事,余闻而叹曰:『犬马,畜也,而为人所尚若此;则人之不及犬马者又何如』!先是,朱一贵之役,北路营参将罗万仓婴城守。及战,阵没;乘马逃归,溅血被体。妾蒋氏见而哭曰:『吾夫其死矣』!遂自缢。马亦悲鸣而死:人以为烈。林爽文之变,有兵二十有二人防堵拔仔林庄;夜半被袭,皆殪,无有知者。一犬走入营,大嗥;守兵怪之,从之行。至,则二十二人之尸在;乃葬之,犬亦跳踉死。事后,嘉人士建祠于西门内,并祀犬,称为「二十三将军」。

二七九

研究方言,饶有兴趣。每有一语一音而知古代民族之交通,此历史之要务也。「管子」「形势篇」:『抱蜀不言』。注:『则抱一』。「方言」:『一,蜀也』。「广雅」:『蜀,一也』。此为齐语,音若束。而今福州人呼「一」为「蜀」;盖当汉初平定闽越,齐人从军,故传其语。「方言」谓蜀人呼母为「姐」,而泉州之深沪亦呼为「姐」。余友蔡培楚,深沪人也。其侄孙生一年有四月,牙牙学语,则呼其母为「阿姐」。余细察其音,与「姊」不同:「姊」音为「荠」而「姐」若者。是「阿姐」一语,由四川而入福建,复由福建而入台湾,其语源固有可寻也。

二八○

台湾语中有所谓「食教话」者,别成一种。盖教会牧师学习台语,根据「厦门字典」;而「字典」所载多用文言,于是牧师操之、传道者亦操之、入教者复操之,遂成别调。其最坏者,则称英国为「祖」、谓英国之货为「祖货」,竟自忘其为何国人,哀哉!

二八一

绍兴酒,酒也,而仅曰「绍兴」;台北妓,妓也,而仅曰「台北」:是地以人传也。三十年来,交通便利,山陬海澨莫不有「北妓」之足迹。或呼之曰「北彪」。「说文」:『彪,虎文也』。是其姿首妙曼、衣服丽都,固俨然一「虎」也。

二八二

乡塾儿童入学之时,蒙师课以「三字经」或「千字文」,并以「上大人」红字帖教之描写。此三书为何人所作,询之蒙师,无有知者。按「广东新语」:『宋末区适子撰「三字经」。适子,顺德人,字正叔。入元,抗节不仕。邵晋涵诗:「读得黎贞三字训」。注:「三字经,南海黎贞所撰」。是此书区氏作始、黎氏续之,故多元、明统系。今坊间刻本,又有续者』。「尚书故实」:『梁武帝于锺、王书中拓千字,召周兴嗣韵之,一日缀成』。故今坊刻称周兴嗣撰;然「梁书」、「南史」皆以为王羲之书。按「郁冈斋帖题」曰:『魏太傅锺繇千字文,右军将军王羲之奉敕书。其起句云:「二仪日月,云露严霜;夫贞妇洁,君圣臣良」。结二句与周氏同』。则此书固有二本矣。张尔岐「蒿庵闲话」谓:『禅宗正派载提刑郭功甫谒临济白云禅师,禅师上堂曰:「夜来枕上得个山颂,谢功甫大儒远访之勤,当须举与大众;则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是宋时已有之。

二八三

乡塾所读「四子书」之外,有「千家诗」。按宋刘后村有「类纂唐宋千家诗选」,皆近体;为初学而设也。今坊刻之「千家诗」,多自后村所选者而增删之;有明太祖「送杨文广征南之作」,是明人所辑。然所收仅数十人而仍称千,则窃后村之名也。

二八四

子弟无力读书,为人学徒;以数钱买「千金谱」一本,就店中长辈而读之,可识千余字。是书为泉人士所撰,中有方言;又列货物之名,为将来记帐之用。若聪颖者,可再读他书及简易尺牍并学珠算,不三、四年可以略通文法,而书算皆能矣。

二八五

台湾语音有漳、泉之分,轻重稍殊。大体而论:沿海多泉,近山多漳;以泉人重商而漳人业农也。台南为郑氏故都,漳、泉聚居,故语音混合。余撰「台湾语典」,则以台南为主,而各地附之。

二八六

荷兰语之存于台湾文献者,尚有「甲螺」一语。「台湾府志」曰:『甲螺郭怀一作乱』;又曰:『甲螺何斌负债走厦』。作者以为通译。然郭怀一为开垦业户、何斌为收税吏,则「甲螺」当为官名,如今日东印度华人之为「甲必丹」也。

二八七

柴城,在恒春辖内。林爽文之役,凤山庄大田起兵应。及败窜琅■〈王乔〉,参赞大臣海兰察逐之,驻军于此;伐木立栅,因称「柴城」。俗误「车城」,音相近也。

二八八

国姓埔,在淡水东北;相传延平郡王上陆之处。按史:『永历十八年,福建总督李率泰约合荷兰攻台湾。十九年,荷人据鸡笼;嗣王经命勇卫黄安督水陆师逐之』。是北鄙者固郑氏军威所至之地,非延平之亲临之也;故淡水拔剑得泉之事,亦属附会。按「拔剑得泉」见「大稻江天后宫井栏记」,余有「书后」,载集中。

二八九

文献通考」:『琉球国,在泉州之东。有岛曰澎湖,水行五日而至。旁有毗舍耶国』。「台海使槎录」谓:『毘舍耶国以情状考之,殆即台湾』。按毗舍耶为斐律宾岛之一,与台相近,其名犹存。

二九○

台湾处大海之上,风涛喷薄;从前舟楫不通,至者绝少。「海东札记」谓:『「名山藏」所载「乾坤东港,华严婆娑洋世界,名为鸡笼」,则指台湾』。富阳周凯以「婆娑洋」在台湾海上,而同安林豪谓在澎湖;二说未知孰是?

二九一

台湾地名,多有「乌鬼」之迹。乌鬼者,非洲之土人也;色黑如墨,性愚而勇。葡、西二国之开美洲也,每购其人,从事劳作,役之如牛马,谓之「黑奴」。而荷兰经营台湾亦用之,故「乌鬼」所至尚留其名。「台湾县志」曰:『乌鬼埕,在东安坊。红毛时,乌鬼聚居于此』。又曰:『乌鬼井,在镇北坊。水源极盛;红毛命乌鬼所凿,舟人咸取汲焉』。又曰:『乌鬼桥,在永康里。红毛时,乌鬼所筑。后圯,里众重建』。而「凤山县志」亦曰:『乌鬼埔山,在观音里。相传红毛时,乌鬼聚居于此。遗址尚存,樵采者尝掘地得玛瑙珠、奇石诸宝;盖荷兰时所埋也』。又曰:『小琉球屿天台澳石洞,相传旧时乌鬼番聚族而居。后泉州人乘夜放火,尽燔毙之』。

二九二

阿缑,即今之屏东,在下淡水溪之南。平畴万顷,物产丰饶,固土番部落也。「台湾外记」曰:『林道干据打鼓山,余番走阿猴林』。「台湾杂记」谓:『鸦猴林,在南路草目社外,与傀儡番相接。深林密竹,不见日色,路径错杂。傀儡番常伏于此,截取人头以去』。此为二百数十年前事,今已为富庶之区。「阿缑」固番语,犹言「大竹」;故曰「阿缑林」。归清后,以下淡水溪流域为大竹里,译其义也。

二九三

台湾之名,始于何自?或曰「岱员」、或曰「埋冤」。由前之说,是为仙境;由后之说,是为鬼窟。我辈生斯、长斯、聚族于斯,何去何从,在于自释;故以今日之台湾而为(?)。

二九四

台湾地名多沿番语,有译其音者、有译其音而改为正音者、有取其一音而变为华言者。如大穆降、噍吧哖、猫雾拺、卑南觅,译其音也。又如猪罗之为诸罗、鸡笼之为基隆、猫里之为苗栗,则改为正音也。若夫噶玛兰之为宜兰、阿罩雾之为雾峰,则取其一音也。唐代翻经,多有此例。台湾地名,雅俗参半;然如秀姑峦、璞石谷、斗六门、葫芦墩,虽本番语,而一经点染,便觉典赡。乃知翻译地名,固未可草率从事也。

二九五

台湾地名,有用山川者、用史实者、用人名者。如林圯埔、林凤营、吴金城、陈有兰溪,则以开创之人而名其地,以志弗忘。其用山川者,如鹿耳门、如白沙墩、如大甲溪、如盐水港,则其着也。澎湖之将军澳,为隋代陈棱驻师之地;恒春之统领埔,为郑氏将卒屯田之域;新竹之红毛港,为荷兰人舣舟之所;台中之平台庄,为福康安战捷之迹。文献俱在,沧桑忽改,今时子弟已少知者;况于百数十年后哉!

二九六

荷兰之时,归附土番凡六社:曰萧垄、曰麻豆、曰新港、曰大穆降、曰大杰巅、曰目加溜湾,皆附近赤嵌者也。三百年间,汉人入处,辟田庐、长子孙,既富且庶,已为文物之乡矣。曩年某氏归自厦门,作「台湾杂咏」,犹以萧垄、麻豆为狉榛之地。盖其所据者为台湾旧志,而旧志所载为二百年前事。诗人之不知历史,无怪其然。

二九七

延平郡王为台烈祖,威棱所被,远及遐荒;故台之地名,每冠「国姓」二字,昭其德也。余撰「台湾地名考」,就其著者而言之:如台南之国姓港、台北之国姓埔、台中之国姓庄,皆史迹也。而大甲铁砧山有国姓井,相传延平驻师,拔剑砍地,有泉涌出,至今不涸。实则延平入台,翌年而薨,未尝至诸罗以北。盖凡郑氏兵力所至之地,皆称「国姓」;日月也由我而光明、山川也由我而亭毒、草木也由我而发皇,伟人之功大矣哉!

二九八

郑氏之时,奠都赤嵌,命名「东都」;则今之台南市也。永历十五年,分汛诸镇屯田,寓兵于农,以图再举;今之地名犹有存者,其详具载「台湾通史」。故老相语、妇孺周知,国姓威棱,永传天壤。曩者下村海南长台时,曾举台湾地名悉为改易,其甚者以援剿庄为燕巢、谓林圯埔为竹山。夫援剿庄为援剿镇垦田之地、林圯埔为林参军开辟之野,一遭改易,而史迹破灭矣。人非燕子,底事为巢?山是总名,何处无竹?海南之自作聪明,不知其何所据?后有作者,能不起而非之乎!

二九九

林爽文既平之后,清高宗自撰碑文,立石热河文庙,以纪武功。其辞有曰:『斗六之门,为贼锁钥;大里之杙,实其巢落』。当时侍从之臣,多属弘博之士,无有敢言其误者。夫斗六门、大里杙,均以番语而译华文。若曰「斗六之门」,犹可言也;而曰「大里之杙」,将作何解?高宗数兴文字狱,一字之谬,辄下罪谪;而自谬若此,所谓明于观人而闇于观己也!

三○○

林茂生氏谓余:『子撰「台湾语典」,搜罗既广,而从来訾骂之言亦曾收欤』?余曰:『否。余之「语典」,将以保存高尚典雅之言,俾传久远;而粗犷者、淫秽者,俱在屏弃之列。夫台湾之语,非仅用之台湾;近自漳、泉,远至南洋列岛,范围甚广。台湾语之高尚典雅,无人知之;而余为之表明,是余之志也。岂可以侮人之言而自侮哉』!茂生曰:『善』!

三○一

颜之推氏有言:『今时子弟,但能操鲜卑语、弹琵琶以事贵人,无忧富贵』。噫!何其言之惋而戚耶!今时子弟能操「东语」、唱「和歌」而不能富贵;幸而得事贵人,不过属吏下士。一朝得志,趾高气扬,则不屑操台语,若自忘其为台人矣!雾峰富人子留学东京数年,不能操台语。或告之曰:『汝他日归,将何以与汝父谈话』?曰:『吾倩一通译可耳』。此所谓「似我教育」也。雾峰为「同化主义」发源之地,宜其有此子弟!

三○二

文学革命,闻之已久,至今尚无影响。夫革命者在内容不在外观,则精神而不在形式也。台湾今日文学之衰落,识者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则不好读书之敝也。夫不好读书,则不知世界之大势、不稔社会之进化、不明人生之真义;浑浑噩噩,了无生趣,而文学且熄矣。旧者将死、新者未生,吾辈当此青黄不接之时,尤当竭力灌输,栽培爱护,以孕璀璨之花。台湾今日之环境,万事万物皆不如人;而此纵横无尽之文学,乃亦不能挺秀争奇为世人所赏识,宁不可耻!

三○三

台湾僻处海上,藏书较少;金石、书画之属,亦不易睹。余闻新竹林鹤山收庋颇多,而身没之后流落殆尽。有琴一张,为洪逸雅所得;上刻篆文「万壑松」三字,是其名也。又有「神而明之」四字,亦篆文;下有铭:一曰「潜园主人平生真赏」、一曰「希元林氏一字次崖」,又曰「林氏子孙永宝用之」(潜园即鹤山之园)。复识之曰:『此琴制自唐肃宗至德二年,质坚如玉,练纹作牛毛梅花断。抚之,音韵清扬而远,洵千年彝器也。本同安理学次崖先生所藏;因遭兵燹,归登瀛陈氏。传五叶,余力购得之。夫石泐金寒,物久必弊;兹岂有神物护持,故得此不坏身耶?如显庆车存、如灵光殿峙。张此以和古松,共谐宫征。咸丰癸丑中秋,铭于香石山房。占梅鹤山氏并书』。鹤山又有「万壑松琴歌」一首,载「潜园琴余草」。

三○四

鸿指园,在旧台湾府署内:则郑氏之承天府也。乾隆乙酉春,知府蒋允焄始建此园,并为文立石以记之。记曰:『署西偏,广可数亩。古榕三株,蟠根屈曲,「志」称「榕梁」;枝叶展翠,又称「榕屏」:旧四合亭址也。岁久且芜,予就而新之:芟荒涂、凿深沼、护花栏、砌曲径。别作堂宇,以为游观:中列三楹,盛宴会也;左缚小亭,备游憩也;右架层榭,凭眺望也。夫古人流连景物,偶然寄之,去无所贪、来无所恋。汉水、岘山陵谷变迁,欧阳公尝讥杜预、羊祜汲汲于名,是不若苏氏「雪泥鸿指」之说;为足尽其义也。予台湾守土几历两载,思海外风景,与吏民相安,百堵皆作,成于不日;所谓偶然而留,亦为其可留者耳,果何有哉!园既成,取以额之。因书其微指于此』。允焄字金竹,贵州贵阳人。乾隆□十□年任台湾知府,颇多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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