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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中

九四

十四格之中,最难者为「笼纱」、「流水」、「双钩」、「睡蛛」及「合咏」、「嵌字」。今之作者多误「分咏」为「笼纱」,盖分咏系拈两事物,雅俗并陈,各咏其一;而笼纱则仅择两字,一平一仄分罩成联,不得以空句而塞责也。试就「东海钟声」所选者录其一二:「笼纱」如「元旦」云:『唐代合呼才子姓,吴宫初进美人名』;「流水」如「山中春雪」云:『山绕中条云不断,春归上苑雪初融』;「双钩」如「半夜中宫」云:『半亩喧声破夜,中天蟾冷影沈宫』;「睡蛛」如「万物归之」云:『流水何之归海白,春风煦物万山青』。

九五

「合咏」、「嵌字」,有时容易,有时甚难;唯在作者之运用耳。余刊「台湾诗荟」,曾以「蝴蝶兰嵌春字」征咏,作者颇多。其佳者,如一鸥之『佩来未觉春如梦,扑去方知国是花』;镜泉之『舞罢春风芳竟体,梦回楚水化前身』;醉月之『幽香春入滕王帖,素艳诗吟谢逸篇』;显升之『慕名客自恒春至,入梦人分楚畹香』;述公之『幽谷春花述晓梦,比邻新酿借芳名』:皆佳句也。

九六

光绪纪元,沈文肃公视师台南;奏建延平郡王祠,从台人士之请也。祠成,文肃自撰一联云:『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陷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此外尚多佳构:如夏观察献纶云:『天地间有大纲,耿耿孤忠,守正朔以挽虞渊,祗自完吾气节。古今来一创局,茫茫荒岛,启沃壤而新版宇,犹思当日艰难』。周太守懋琦云:『独奉胜朝朔;来开盘古荒』。袁司马闻柝云:『毘舍之间开一域;崖山而后矢孤忠』。方司马祖荫云:『土宇辟沧溟,移孝作忠,天为孤臣留片壤。血诚矢皦日,原心略迹,帝颁旷典报馨香』。张军门其光云:『生为遗臣、没为正神,独有千古。今受大名、昔受赐姓,谅哉完人』!越年,王中丞凯泰巡视台湾;时适开辟后山,因撰一联云:『忠节感穹苍,大海忽将孤岛现。经纶关运会,全山留与后人开』。又十年,刘中丞铭传巡抚台湾;莅南试士,亦撰一联云:『赐国姓,破君亡;永矢孤忠,创基业在山穷水尽。复父书,辞严义正;千秋大节,享俎豆于舜日尧天』。

九七

王祠后殿祀翁太妃,其左祀宁靖王及五妃、右祀监国世子与陈夫人。文肃各撰一联:太妃祠云:『剑影出寒空,烈母合隆当代祀。山光腾绝岛,奇儿似为有明生』。宁靖王祠云:『凤阳一叶尽;瀛台寸草春』。监国祠云:『夫死妇必死;君亡明乃亡』。祠之两庑,合祀明季文武诸臣,其姓名载于「台湾通史」。时侯官陈谟为府学教授,曾与建祠之役;亦撰两联:东庑云:『逋播老蛮天,是洛邑顽民、辽东处士;文章传幕府,听西台痛哭、蒿里悲歌』!西庑云:『返日共挥戈,沧海楼船拚转战。余生皆裹革,秋风甲马倘来归』!

九八

台南庙宇之楹联,颇多佳作;劫火之后,毁灭无遗。府城隍庙有一对,不知何人所撰,今犹约略记之。城隍者,所谓奖善殚恶之神也;故语威而毅,俨如酷吏口吻。联云:『问尔平生,所干何事:谋人财?害人命?奸淫人妇女?败坏人纲常?算从前邪谋诡计,那一条孰非自作!到我这里,有罪必诛:歼汝算!杀汝身!殄灭汝子孙!降罚汝祸殃!看今日凶烽恶焰,有几个至此能逃』!此真为恶人说法者矣。世有不遵道德、不畏法律而独惧鬼神,欠债不还、偷盗不认,邀往城隍庙杀鸡设誓,则勃然变色,以为冥冥中若有鉴临之者。乃知神道设教,专治愚顽;民智未齐,尚不足语于无鬼之论也。

九九

『铁马金戈,万里归来真腊棹;锦袍红烛,千秋高会斐亭钟』。此唐维卿观察自书斐亭联句也。斐亭在道署内,修竹假山,地殊清閟,故「旧志」有「斐亭听涛」之景。法越之役,维卿以翰林出关,说刘黑旗归附遂;授台湾兵备道。乃修葺斐亭,退食其间,辄邀僚属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诗者悉礼致之。扢雅扬风,一时称盛。今斐亭已毁,钟声久沉;凭吊兴亡,宁无凄怆!

一○○

凤山以山名,语其形也。前时县令某,有女美而慧,擅词藻,曾出一联征对,且欲以量邑人士之才。联云:『有凤山、无凤宿,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一时无有对者。以今思之,未得其耦。盖「凤兮」二句为成语,故难求凰也。

一○一

俗谚,多可作对。茶余酒后,曾举一二:如『客人请人客』对『头对作对头』。又如『七扔八添九抄十无分』对『一钱二缘三水四少年』。真是天造地设,妙趣横生。台南「三六九」小报迭载「新声律启蒙」,为赵少云、洪铁涛及同好之士所作;悉采里言,复叶音韵,诚可谓本地之风光而艺苑之藻绘也。他日如刊单本,布之海内,亦可为台湾之特色。

一○二

中华改造之年,余在沪上,有以「社会党」三字征对者,余以「君王后」对之,颇嫌平仄未调。及归故乡,适迎天后,台人所谓「妈祖婆」者也;余意以对「君王后」,则语调和叶。复欲以「妈祖婆」征对;洪铁涛曰:『可对「婴儿子」』。余曰:『甚工』!盖「社会党」等以一名辞而函六义,又可循环互注,庄生所谓「周遍咸三」者,异名而同义者也。近撰「台湾语典」,有「妇人人」一名,余欲出以征对;因思「仪礼」有「男子子」可为佳耦。乃知「妇人人」三字,其造语亦有所本也。

一○三

灯谜为文人游戏,而春宵之乐事。我台先辈之善此者,代有其人。先大父耋耄之年犹好此事,每闻悬谜,欣然而往,夜阑始归。中积稿,高至尺余。余亦好此,与二三友朋时为隐语以相探索。孔子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夫谜,犹其小者。然而玄机巧思,应象无方,斗角钩深,亿则屡中;比诸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其得失为何如也!

一○四

台人士之谜,除用「四书」、「五经」外,尝采里谚而取谐声,所谓「梨花格」者也。「梨花格」之谜,半杂诙谐,或唱漳音、或唱泉音,非本地人不知其妙。如「勺」字打俗语二,猜「作匀,■〈出叕〉一点」。其有用地名者,如「各个」打「半路竹」、「红紫十千」打「万丹」、「胸吞云梦者八九」打「大肚」。此则名正言顺,各地可通行也。

一○五

延平郡王之诗已载「台湾诗乘」,而书亦有存者。曩时海会寺僧传芳巡锡泉州,闻故黄氏有王书,造门请见;黄氏以海会为北园别墅,与郑氏大有因缘,慨然相赠。今藏寺中,则以行书而写周子「太极图说」者也。比年以来,颇多赝品,素纨不点、朱印烂然,有署「大目」者、有钤「敕封延平郡王」者;作伪之迹,见之可哂。夫赐姓初名森,字大木,非「大目」也。永历朝虽封延平郡王,未曾一用;文移书答,但称「招讨大将军」,岂有平常缣素而盖王章,且有「敕封」二字?是作伪者之不知史事,昭然若揭矣。

一○六

东都初建之时,中土士夫之来者,若徐中丞孚远、王都宪忠孝、辜御史朝荐、陈参军永华、李孝廉茂春等,大都宏文积学之士;而沈太仆光文且先入处。余已各采其诗,载于「台湾诗乘」;其书或传、或不传。近时市上竟有赝造太仆书画者,而自署「光文沈斯庵」!夫太仆字文开,号斯庵;岂有倒书名号之理?且题画之诗甚劣,复不见于「文开诗集」。然则作伪亦须学问,又岂贪夫所能为哉!

一○七

宁靖王术桂,为明宗室;避乱入台,郑氏礼之。王善文学、工书翰,东都匾额,多所书。今其存者,唯北极殿之「威灵赫奕」四字;而武庙之「亘古一人」,已为强暴者窃去。然寸缣尺素有传者,刘谋「海音诗」注载:『韦明经廷芳云:宁靖王像,十年前见诸重庆寺街某老妇。妇自言陈姓,其祖曾为郑氏将,故有此像。像戎装独立,仪容甚伟。上缀草数行,笔墨飞舞,则当日绝命辞也。韩孝廉治亦有王手书杜诗一帧』云。谋字芑川,侯官人;咸丰间,任台湾府学训导。

一○八

台南陈氏宗祠有陈复甫总制手书一轴,草书古格言五行,款书「永历十六年秋九月复甫陈永华」。笔力矫健而含浑厚,诚足宝也。复甫,福建同安人;延平开府思明之时,授咨议参军。后任东都总制,兴文造士,寓兵于农;制度典章,多所创置(事载「台湾通史」)。

一○九

清代宦游之士,大都能诗、能书;而周芸皋观察尤善画。芸皋名凯,字仲礼,浙江富阳人。道光十三年,由兴泉永道调台湾。所作山水,笔与神会;尝自署「富春江上捞虾翁」。

一一○

刘壮肃抚台之时,莅南岁试,乡人士颇讥其不文。顾壮肃以布衣从戎,积功至陆路提督,授男爵;解甲归田,养晦读书。及法人之役,乃起用。余读其「大潜山房诗集」,多警句,则非不文者也。壮肃之书,除延平郡王祠楹联外,余于大科嵌莲座寺见其一联;联云:『一品名山,万年福地』。

一一一

挽近谈艺之士,辄言吕西村、谢管樵;二君皆流寓也。西村名世宜,字不翁,同安人。精书法,工篆隶,摹写迫真。受淡水林氏之聘,馆于「板桥别墅」;着「爱吾庐题跋」二卷,门人林维源刻之。管樵名颖苏,号懒云山人,诏安人。负奇气,多画兰竹,山水尤佳;题诗、作书皆超脱不群。壮年游台湾,历主巨室,居于海东精舍;后入林刚愍戎幕,殉于漳州之役,谈者以为有古烈士风。二君之作,乡人士多有存者。

一一二

台人士之书画,「旧志」所载,若王之敬、陈必琛、庄敬夫、张钰、马琬、徐元等皆有名艺苑,琬之母某氏尤善水墨芦雁;顾多不传。余所见者,有黄本渊、陈维英之书、吴鸿业之画蝶、王献琛之画蟹、林觉之人物、林朝英之花卉,皆足珍贵;但恨少觏耳。夫以台湾山川之奇秀、风涛之啧薄、珍禽怪兽之游翔、名花异木之蔚茂,璀璨陆离,不可方状;台人士之生斯、长斯者,能举当前之变化而蕴蓄之,发之胸中、驱之腕底以自成其艺,岂不美欤!

一一三

海桑以后,士之不得志于时者,竞为吟咏,以写其抑郁不平之气;而潜心书画者较少。曩者科举之时,学书者咸习欧、赵小楷,以符功令;擘■〈宀巢〉大字,每不能书。今则非其时矣;然新进之士视为无用,弃而不学。即欲学矣,而无师承,且无佳帖。夫学书程序,当以临帖为准绳;帖之优劣,关系实宏。台人素吝购书,谁复肯以重金而买一帖?此其所以不进也。今之学子志气轩然,株守故乡得过且过,则钢笔一枝足矣。若欲昂头天外,渡海而西与中人士相晋接,尺牍之书须求精美,始不贻笑大方也。

一一四

画之美术,无分南北,更无分东西。而今之习画者,多学西洋,复多模写裸体美人以博时流之嗜好而计售值之低昂,是画之生命失矣。有清之季,革命将兴,曼殊和尚曾作「翼王夜啸图」,印于「民报」;见之神王,乃知一画之力,其感人有如是也。台湾今日之景象如何,翘翘画胡不写之,以示诸世上?若乃模山范水、染翠渲红自成其美,则与击钵吟之诗同类矣。

一一五

篆刻之技,台湾颇少。余所知者,台南有陆鼎、新竹有查仁寿。鼎,山阴人;仁寿,海宁人:皆宦游者。鼎之镌石,台南尚有;而仁寿有「百寿章」,现为竹人士所藏。夫篆刻虽小道,非读书养气者未能奏刀砉然。余素有志于此,而学之不精,废然而反。然追抚籀斯、摩挲金石,至今犹不能忘。

一一六

安平旧天后宫之后,有两石像;所谓石将军者也。余曾考其石质、观其刻工,一为荷兰教堂之物,而一则郑延平墓前之翁仲也。安平天后宫为荷兰教堂之址,归清以来改建庙宇,此像则在其间。其石为泉州石,雕一平埔番人半身像,长约二尺八寸。以布缠额又覆其肩;两手在胸,合握剑柄。观其眼睛与华人不同,而刻画手势亦与华人有异,乃知其为荷人之物也。延平郡王初葬台湾,「旧志」虽不载明其地,顾以大势而论,当在小北门外之洲仔尾。地与安平相近,一水可通,此像则见于此。百余年前,乃移于安平提标馆前以镇水害;其后复移于此。像为澎湖石,现已折断,仅存上部自顶至胸,约长三尺二寸,为古武士装,与南京孝陵、北京长陵之石像形状相同。但体制略小,当为王之物。台湾三百年间,唯赐姓封王,故有此礼。立其前者应有二石,而一不见,疑为海沙埋没。盖自归葬以后,无人管理,久而荒废。然则此两像,均为希世之宝;不特可为考古资料,亦足以见当时之美术也。

一一七

一峰亭在三界坛街,为林朝英所建。朝英字伯彦,乾隆五十四年拔贡生。善书画,精雕刻。曾购蓝拔树头数百担,择其盘根错节可为器用者,遂得「一峰亭」三字(字大径尺,笔画天然,骨瘦而劲,深得颜、柳之神),嵌为榜额,悬之亭上。余幼时犹及见之;法人之役,淮军将卒借住其中一夜被窃,而匾犹存。海会寺大殿上有木莲一瓶,高二尺余,花一、房一、菡萏二、叶三,或舒或卷,不事修饰;亦为朝英所供养,而今亡矣。

一一八

光绪初,台南有名匠马奇者,善刻木;居做针街。北极殿祀玄天上帝,庙董委造神舆。奇乃选石柳之美者,雕三十六天罡之像,附以花木鸟兽;两面透澈,接洽无痕。竭三年之力始成,观者以为全台第一。乙未之役有兵驻此,锯为数片,携之而去。其后有陈瑞宝者,居北势街之横街,亦善刻木;然不及奇。

一一九

余少时尝过西辕门街,见一老匠以桃核刻猴,用为扇坠;又能以胡桃雕十八罗汉,须眉毕现,叹为奇绝。曩读「觚■〈贝养〉」,载明宫中藏有胡桃一枚,一面刻东坡游赤壁图、一面刻「前赤壁赋」,惊为神工鬼斧。台湾所刻虽不及其精微,而亦一种之美术也。

一二○

三十年来,我台艺苑中有一黄土水氏,可谓天授之才也。土水,台北人;肄业东京美术学校,擅雕刻。毕业之后,声名鹊起;而天不假年,赍志以没,亦可悲已!顾其所作,多属显者之象,此则环境使然也。夫其人既无可传,则其象又何足贵!幸而土水有一释尊下山之象,现存台北龙山寺。六朝以来,为释尊造象者,咸在「鹿苑说法」以后,三十二相威仪穆棣。而此为成道之时,孑然下山,容貌清癯,慈祥救世之心霭然流露;非悟彻色相者,不能写其庄严。余谓文学之作文,当得好题目而作之,方不空费笔墨;而美术之造象,须求伟大人物而造之,乃得传之久远而为后人景仰也。

一二一

活版未兴以前,台之印书,多在泉、厦刊行。府、县各志,则募工来刻,故版藏台湾。然台南之松云轩亦能雕镌;余有「海东校士录」、「澄怀园唱和集」二书,则松云轩之刻本也。纸墨俱佳,不逊泉、厦。「校士录」为道光三十年兵备道徐宗干所取海东诸生之诗文,而「唱和集」则光绪十五年台南府唐赞衮所辑,唐景崧及其僚友之诗也。松云轩在上横街,今废。

一二二

在图右史,古人所尚。而历史、地理、民俗、庶物之书,尤须有图,方足考证。余撰「台湾通史」之时,曾得明万历间荷兰连少挺氏之台湾图,阅今三百年矣;模印卷首,以见当时地势。又得荷人所绘图数幅,为荷兰图书馆所藏而影印者。其中一幅,则荷兰守将投降郑延平之图也;为题一诗:『殖民略地日观兵,夹板威风撼四溟;莫说东方男子少,赤嵌城下拜延平』。

一二三

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之役,命大学士福康安率师荡平;所至绘图晋呈,高宗御制诗文题于其上。事竣,凡十二幅;镌铜印刷,颁赐内外臣工。余所藏者,则进攻大里杙之图也。大里杙为爽文故里,据溪筑垒,防守甚固。康安亲往督师,因名其地为「平台庄」,则今之「丁台庄」也。是役,用兵三年,糜费数千万。「钦定平定台湾方略」六十卷,余于文澜阁「四库全书」中见之;则当时之谕旨、奏疏及善后事宜也。赵瓯北「皇朝武功纪盛」,记载此役,亦颇详细。余撰「林爽文传」,则博采他书及故老传闻而参酌之,以求征实。盖作史者不得纯从官书,亦不可偏信野乘;必于二者之中考其真伪,而后能得其平也。

一二四

「台湾府志」载:巡台御史六十七着「台湾釆风图考」一卷、「番社釆风图考」一卷;余求其书,久而未得。「小方壶斋舆地丛书」虽有收入而有考无图,则编者之失也。

一二五

海东书院在宁南门内,为兵备道课士之所。内置讲堂,堂前有老榕,为数百年物,谓之榕坛;其旁,则斋舍也。院中藏书甚富,多官局之版,历任巡道每有购置。乙未之役,悉遭烧毁;府、县志版用以摧薪,是诚台湾文化之不幸矣!

一二六

台湾无藏书之。所谓搢绅巨室,大都田舍郎,多收数车粟,便欣然自足;又安知藏书之为何事哉!然藏书不难,能读为难,而后人之能继起尤难。吾乡陈星舟先生震曜,纯儒也;嘉庆十五年,以优行贡成均。后任陕西宁羌州,归时得汉、唐碑帖两箧;子孙不知宝重,蠹食殆尽。余过其,犹及一见。其后问之,则已投诸火矣,惜哉!

一二七

「诸罗小志」谓:『郑氏时加溜湾开井,得瓦瓶,识者云是唐、宋以前古器。惜其物不传,亦不知瘗自何时。开辟之先,又何得有此瓶而瘗之耶』?按目加溜湾番社名,即之湾里街。余马兵营,郑氏驻师之地也。曾祖父时,穿井及丈,得古瓮二,高约二尺,腹大口小,盖以砖,内贮清水;余少时犹及见之。迨余居被毁,迁徙流离,未知弃置何处!盖台为海中孤岛,自古已有往来;「禹贡」之「岛夷卉服」,谈者以为则今之台湾。而「后汉书」之东鳀国,余亦以为台湾。此后掘地得器,当有秦、汉之遗,岂仅唐、宋之物也哉!

一二八

「台南三郊」现藏玉笏一枚,相传明宁靖王遗物,前人未有记者。唯福建巡抚王凯泰「台湾杂咏」注云:『道光间,农人掘土得圭。法华寺僧奇成以榖易之;涤去尘埃,见「朱术桂」三字,知为王物。近已饬藏祠中』。余观其笏,玉质雕工,均非明代之物;不知王中丞何所见而云?且此笏无字,当时何镜山之跋已言之;又何以指为「宁靖」?岂古诸侯王皆有执玉,因而附会欤?按「周礼」:『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注:『圭剡上方下』。而此则上下俱方,非圭也;则非王之瑞信矣。余又观其形,长尺有八寸、宽二寸五分、厚四分五厘,重三斤许;色黝而泽,与近人所传汉玉绝相类,当为汉代之制。夫既为汉代之制,何以流落台湾,岂汉人所遗欤?抑后之携自中土而存于此欤?余闻此笏发见于大南门外桶盘浅庄之园中,为法华寺僧所得;寺祀祝融,以此为神之笏。乙未之役,为人所窃;南人士大愤,吁之官,展转数月乃归。是此笏也,固足为台之宝,又不必系之宁靖而始贵也。

一二九

台中吴鸾旗丈谓:『光绪间有渔者,于湖日溪中得玉笏一枚,携至彰化市上求售;不知何人买去』。而台南赵云石先生亦言:『光绪初,大冈山麓农人锄园,获一玉笏;惜碎为数片』。此二者,余皆未见,不敢判其为何代之物;闻其玉质雕工,有似汉代,诚可异也!夫台湾为海上荒土,何以有此玉笏;且又一再发见?冈山为凤山辖内,距台南东南三十里;湖日在彰化之北:其始皆番地也。荒山幽谷,胡以有此古物?然则台之开辟或远在隋、唐以上?他日地不爱宝,发掘愈多;当就石器而求之,以研究有史以前之史。

一三○

余撰「台湾通史」,始于延平建国;而追溯于隋、唐之际,此固有史可征也。而欲研究有史以前之史,不得不求诸石器。顾其事有难为者:学识未深,则不能鉴别;资力未充,则不能搜罗;时日未裕,则不能考证。余虽有志于此,而索居故里,孤陋寡闻,即有发见,亦无同好之士可相讨论;而台湾有史以前之史,遂不得不俟之异日。

一三一

台湾石器之发见,近来颇多。余所见者,大都耕猎、装饰之物,属于后期者也。闻卑南八社尚有巨石文化,则智识尤进。八社为平埔番人,性纯良,久与汉人互市。中每有宋、明瓷器,云其先人由中国商船易来;而其旁复多古。是此方之交通或早于前山,当就无史之史而研求之。

一三二

台北圆山之麓,有贝冢焉,堆积累累,不可胜数;间有石斧、石锄之属,或完、或缺,是为原人所遗。圆山固近海,原人拾贝以食,弃之穴隅,久而成冢;故贝冢之处,掘之则有石器。而圆山所有者,多耕稼及装饰之用,则其人已进于新石器时代矣。又有一石,高二尺,大五、六尺,面平有棱;实经人力,以资磨砺,谓之砥石。余友张筑客闻余所谈,曾作「砥石歌」(载于「台湾诗荟」)。

一三三

庚寅冬,台中林氏新建宗祠,掘地九尺有五寸,获一石,形如剑而亡其柄;工人不以为意。越数日,乃告林君耀亭。耀亭出以示人,识者曰:『石器也,是为原人之遗。求其旁,当有所得』!而柱础已合,不可复掘,惜哉!嗣余赴台中,向耀亭索观,石长一尺三寸有八分,腹阔四寸五分,腰三寸五分,脊厚五分;刃五厘、锋二厘,尚利,似为割鲜之器。色微黑而有绿点,光可鉴;其用久矣。然大墩无此石,则全台近山亦无此石,岂由他处携来欤?余撰「台湾通史」引「隋书」「流求传」,谓『厥田良沃,先以火烧而引水灌,持一插以石为刃(长尺余、宽数寸)而垦之』。台中固土番之地,近葫芦墩。葫芦墩者,「流求传」中之「波罗檀」,为「欢斯氏之都」。是此石器为当时之物,沉埋土中,阅今一千七百余年而后出现,亦可宝也。

一三四

嘉南大圳开凿之时,曾于乌山头发见石器颇多,大都与圆山所掘者相似。盖台湾之石器皆属后期装饰之物,磨精细,尤为可爱;非如前期之粗劣也。我辈生于今日,处此室中,而一石之小、一器之微,潜心揣摩邃古之生活、社会之组织,能知文化之程度,岂非可欣之事哉!然而世人纷纷扰扰,争权逐利,互相吞噬,终归于尽,亦唯供后人凭吊而已。

一三五

三十年前台北新店溪畔,有人掘地,得古砖数块;现藏台北博物馆,砖色黝而坚,重三斤许,长尺有三寸、宽五寸、厚二寸,底有纹,与「吴中金石录」所载赤乌砖相似;岂吴人之所遗欤?「后汉书」「东夷传」:『会稽海外有东鳀人,分为二十余国;又有夷洲、澶洲。会稽东冶县人有入海行,遭风流移至澶洲者。所在绝远,不可往来』。余以地望考之,东鳀即今之台湾,而东冶为今之福州。自汉早已交通,至三国而有征伐。按「临海志」谓『吴赤乌中,曾用兵东鳀。当是时吴力方盛,经略东南,闽、粤、交趾均隶版图;渡海而取珠崖,遂抚东鳀以沟日本』。则吴人之来也,当由淡水溯江而上至于新店流域,筑垒驻兵,以镇蛮族;故有此砖。他日尚得古书、古器而两考之,必能有所发见,唯在我辈之努力尔。

一三六

「澎湖续编」谓:『虎井屿东南港中,沉一小城,周围百数十丈,砖石红色。每当秋水澄鲜,渔人俯视波底,坚垣壁立,雉堞隐隐可数。但不知何时沉没,沧桑变易,为之一慨』。按虎井屿之旁为将军澳,则隋虎贲中郎将陈棱驻师之地。此沉城,或为当时之军垒没入海中,而为澎湖留一史迹也。

一三七

荷兰据台之时,普陀山僧释华佑与其友萧客偕游台湾,自蛤仔难入山,躬历南北。所至,图其山川、志其脉络。客,侠士也;腰弓佩剑,饥则射鹿以食,故无绝粮患。华佑既去,主于安溪李光地,未久圆寂。光地爱其书,秘以为宝;阅数世而为某所得,携至鹿港,某死遂散失。余得其下卷,有图十三,语多奇异。记云:『诸山名胜,皆蝌蚪碑文,莫可辨识。唯里刘山有唐碑,上书「开元」二字,分明可辨』。又云:『巴老臣人多识字,有读「论语」、「孝经」者,但茫然作菩萨诵耳』。按里刘今作理刘,在木瓜溪北,其外则花莲港。巴老臣,未详何地?以图观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礼宛,番社也;则巴老臣当为今之鹊仔埔。余有「释华佑游记书后」一篇,考证颇详(载「文集」中)。

一三八

台湾石刻之最古者,当推「延平郡王墓志」,今已不存;或当时携归石井,亦未可知。余读郑克塽所撰「先王父墓志铭」,谓『王父生平事迹,先卜葬台湾,已悉前志。兹第叙其生卒年月、世系、子姓纳诸幽圹,用示后之子孙』。呜呼,前志而在,微为一篇大文!且当东都建造之时,无所忌讳,则王之功勋文采昭然炳然,又何至搜求缺漏哉!而最可恨者,莫如旧时府、县各志,王之事迹既不敢言,即王之墓趾亦不一载;执笔者之献媚新朝,亦可鄙也!然东宁灭后二百三十七年,而余之「台湾通史」刊行,尊延平于「本纪」,称曰「建国」,亦可以慰在天之灵矣。

一三九

「延平郡王墓志」既不可见,而郑氏邱垄之在南者,有「藩府曾、蔡二姬墓」在仁和里、有「皇明圣之、省之二郑公子墓」亦在仁和里、有「监国世子墓」在盐埕庄东南,其墓碣皆当时所立。「海音诗」注谓『琅■〈王乔〉山麓有「小姐墓」,相传郑延平葬女处』。按郑氏治台,政令所及,仅至天兴、万年;琅■〈王乔〉为极南之地,榛莽未辟,何以葬女于是?岂传闻之误?他日苟至其地而考之,便知真赝。

一四○

郑氏时代之墓,今其存者,有「宁靖王墓」在维新里竹沪庄、「五妃墓」在大南门外桂子山、「定国将军施公墓」在小东门外瑶竹林、「李孝廉茂春墓」在新昌里、「闲散石虎墓」在法华寺旁(近将遭毁,余为移于梦蝶园内),又有「陈将军魁奇〔墓〕」〔在〕小南门内米粉埔(今其后人已迁他处);而「台湾府志」载「沈太仆光文墓」在诸罗县,不言其处,未知今尚存否?

一四一

陈复甫总制,为台湾之大政治;丰功硕德,永留东都。余撰「台湾通史」之时,曾求其佚事。刘申甫先生谓余:『陈总制之墓在赤山堡六甲庄东北约三里,土名大潭庄,称为「本院墓」;以总制曾任学院也』。余往其地,崇碑屹立,上书「赠资善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总制咨议参军监军御史谥文正陈公暨配夫人淑贞洪氏墓」;乃知其追赠、赐谥,可补诸书之缺。越数年,茅港尾黄清渊君寓书,谓『陈复甫参军功德在人,千古不泯;而殡宫寂寞,祭扫阒然。闻其墓碣为宁靖王手书,字极雄劲。再阅数年,定为牧儿系牛之石矣』。余则以告陈氏后人,属为修理而无有行者。今又十数年矣!保存古迹、景仰先徽,不独陈氏子孙之事,亦乡人士之责也!

一四二

彰化县志」载『八卦山,有邓国公、蒋国公之墓』。余视其碣,邓公名显祖,江西宜黄人,不书官职,永历三十六年十二月立;蒋公号毅庵,福建龙溪人,为副总兵,癸亥季春立。癸亥则三十七年,为东宁灭亡之岁。二公事迹无考,当为郑氏部将,戍守半线者;故葬于此。而林圯埔亦有参军林圯墓,则开辟此地而没于番害者;至今祀之。

一四三

嘉义许紫镜谓余:『颜思齐之墓在嘉义东南三界埔,俗称番王墓』。余欲往视,忽忽不果。今紫镜已逝,未知尚有知之者否?按史:思齐海澄人,以众据台湾,郑芝龙附之。其后延平肇造东都,则基于此。当是时,何斌亦从思齐于台。斌之子孙,居于凤山维新里,所谓「前何」、「后何」者也;则其墓亦当在此。

一四四

台南为延平故都,而海上之奥区也;丰碑短碣,颇多佳刻。海桑以来,辄遭废弃;今其存者,宜为保护,而乡人士未有念者。二十年前,余拟将台湾碑记悉为抄录,择其佳者影存;资力未充,弗能如愿。顾念我台不少好古之士,又不乏富有之人,而玩弄金石、随俗浮沉;其所求者,康、干之瓷器、五彩之花瓶耳。携之五都,可以贸利。其好名者,则以巨金而购宋、明人书画珍袭宝藏,夸示侪辈,而桑梓之文献不关也。呜呼!我辈为台湾人而不知保存台湾之文献,其何以对我先民哉!余虽不敏,愿任其劳。

一四五

国姓庄在台中辖内,有内、外两庄。内国姓处北港溪畔,距龟仔头八里;群山环绕,中拓平原。昔为番社,永历二十四年冬,沙辘番乱,右武卫刘国轩讨之;大肚番恐,窜于埔里社,逐之至北港溪,驻军于此。光绪十八年,林朝栋亦驻军于此;辟草莱、开阡陌,发见一碑,为国轩所建。文曰:『西望华山贵峻岩,华山何事隔深渊?左仓右库障屏上,北港南溪汇案前。湖海星辰来拱照,蛟龙关锁去之玄。三千粉黛同分外,八百烟花列两边。可惜生番雄霸据,留将此地待时贤』。此则赞扬山川之伟丽也。朝栋乃改为时贤庄,垦田百数十甲。戊申冬,余淤其地,佃多粤人,而祀延平郡王。然未见此碑,闻在丛莽中;异日当再访之。

一四六

五妃庙内旧有墓志一方,嵌于壁上;石大仅尺余,色黑而泽,刻小楷甚佳。乙未之役,无人管顾,遂被窃。惜从前不抄其文,竟忘其为何人所撰也。宁南门外有五妃墓道碑,为乾隆十一年台湾道庄年所立,刻巡台御史六十七、范咸之诗。此碑幸附着城壁,不然,亦驮去矣。

一四七

梦蝶园在台南小南门外,明季龙溪举人李茂春所建,陈复甫参军为之记(「台湾府志」载之)。归清后,改筑法华寺。园址犹存而碑已非旧,为嘉庆五年李之裔孙梦琼、宗寅所立。其文曰:『昔庄周为漆园吏,梦而化为胡蝶,栩栩然蝶也。人皆谓庄生善寐,余独谓不然。夫心闲则意适,达生可以观化;故处山林而不寂,入朝市而不棼。醒何必不梦,梦何必不蝶哉?吾友正青善寐而喜庄氏书,晚年能自解脱,择于州治之东,伐茅辟圃,临流而坐;日与二、三小童植蔬种竹、滋药弄卉,卜处其中,而求名于余。夫正青,旷者也;其胸怀潇洒无物者也。无物则无不物,故虽郊邑烟火之所比邻、游客樵夫之所阗咽,而翛然自远;竹篱茅舍若在世外,闲花野草时供枕席,则君真梦栩栩然蝶矣!不梦,梦也;梦尤梦也。余慕其景而未能自脱,且羡君之先得,因名其室曰「梦蝶处」而为文记之』。少时余游其地,有「梦蝶遗踪」之匾,为台湾兵备道新建夏献纶所书;今亡,而园亦日废矣。追思胜流,宁不感叹!

一四八

「施琅纪功碑」在澎湖妈宫澳。而台南天后宫亦有琅自撰碑文,以着平台之勋。夫琅为郑氏部将,得罪归清;遂藉满人,以覆明社,其罪大矣!昔宋张宏范为元灭宋,刻石崖山,大书「张宏范灭宋于此」。至明陈白沙先生过其地,为加一字,曰「宋张宏范灭宋于此」。一字之贬,严于斧钺;虽有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

一四九

摩崖之书,台湾较少。同治六年冬,台湾镇总兵刘明镫北巡噶玛兰,途次草岭,草书「虎」字刻石上。石高约四尺、阔二尺,旁雕莲花;至今尚存,所谓「虎字碑」者也。越岭数十步,有巨石,大及丈;镌「雄镇蛮烟」四字,以金涂之,旁刻律诗一首。明镫以武将而书摩崖,亦优于文弱儒生矣。

一五○

光绪纪元,开山事起。总兵吴光亮帅中军,自林圯埔刊道而入。至八通关,与秀孤峦对峙,气象雄伟,乔木蔽天;亘古以来,不通人迹,光亮名之。度关而东,为「雉公关」、为「先锋印」、为「雷风洞」,皆险绝;遂达「璞石阁」,计程二百六十有五里。光亮颇能书,摩崖刻石,以志奇勋;一曰「万年亨衢」,在凤凰山,海拔四千五百尺,字大二尺余。一曰「山通大海」,在陈有兰溪之左。一曰「过化存神」,在八通南关:咸峻极不可登。十三年,云林抚垦局委员陈世烈至其地,亦刻「开辟洪荒」四字以纪开山之伐,石在狮子头山之麓。而集集东南柴桥头庄道旁之巨崖,为兵备道陈鸣志抚垦之迹,铭曰「化及蛮貊」。

一五一

牡丹之役,沈文肃公视师台南,奏建安平炮台,以防海道。既成,文肃手书「亿载金城」四字,勒石门上;今废。光绪十年法人之役,兵备道刘璈驻兵大西门外,距安平二里余;筑垒其间,石刻「永固金城」,字大约二尺,今亦拆毁。

一五二

道光间,重修海东书院。曾于西畔掘地,得石刻「文山秀气」四片,旁有「晦翁」二字,为宋朱文公所书。石大各二尺,不知何时流落至此。府学教授杨希闵记之,并立石于书院墙上;今已为人所窃。

一五三

赤嵌楼内旧有铁碑一方,为荷人所立,大约记载建筑之事。光绪间改建海神庙,不知委弃何所。设今而在,必有可观。曩读史书,常怪改朝易代之际,辄将从前建筑多方破坏;此虽除旧布新之意,而后之来者,宁不恨其不文。台湾三百年间,民族盛衰,一起一落:荷兰、郑氏之物,清人毁之;清人之物,今又毁之。是岂因果循环之理?不然,何其如出一辙耶!

一五四

台湾文学传自中国,而美术亦受其熏陶。台南之北极殿、弥陀寺,郑氏之时之建筑也;而天后宫为宁靖王故宅、海会寺则北园别墅,结构之宏、制度之美,犹见当时气象。近来各地寺院重修之际,至有改为欧式者。夫寺院而用欧式,已为变态;况不为欧式而为觅觅式,更为丑态。台南竹溪寺,胜境也;清溪一曲、修竹万竿,入其中者,翛然无虑。乃为野僧所处,东涂西抹,失其本真;而名剎变为俗窟矣,可痛可恨!

一五五

平泉花木、金谷笙歌,繁华靡丽,冠于一时;而事过境迁,鞠为茂草,唯供后人之凭吊而已。台南有吴园者,为荷兰甲螺何斌之故居;其水可达安平,港道犹存。嘉庆间,富绅吴尚新改建邸宅,旁拓花园,池水假山、回楼曲榭,高低上下布置得宜,谈者以为台湾第一。顾吴之子孙日就凌夷,至标卖偿债,则今之台南公馆也。继之者为新竹之潜园、台北之板桥别墅,皆属中国建筑,饶有美术之观。潜园以筑路故,经遭拆毁,唯爽吟阁移于公园之内;而板桥别墅亦多倾圯。先人缔造艰难,子孙视之若不甚惜,又岂仅一花一石也哉!

一五六

台湾官署、庙宇大门之外,辄置石兽,雌雄对立,谓之抵牾,为抵灾御患之意;而世人呼为石狮,语其形也。庙之大者,每用盘龙石柱,雕刻精美;大都成于泉人之手,两柱须费数百金。台南之天公坛、天后宫皆有此柱,而台北重修之保安宫、龙山寺尤为庄丽,则美术之不可湮灭也。龙山寺之石刻尚有佳者,是壁间雕琢之物。

—五七

官署大门之外,建立照墙;上画一兽,状如麒麟,谓之饕餮,戒贪也。饕餮,恶兽名;借喻凶人。「左传」:『天下之人,以比三凶,谓之饕餮』。注:『贪财为饕,贪食为餮』。

一五八

庙宇大门之内两旁壁上,分塑龙虎,谓之龙虎井,为神教一种之装饰。台南庙宇,如兴济宫、灵佑殿、温陵祖庙均有此物。兵燹之后,每遭毁坏。今其存者,唯嘉义丹霞宫之龙,为名匠叶王所造;旁书「道光癸卯葭月吉旦和云叶王自手喜作斗谢」,是叶王少时之作也。叶王,嘉义县治人,生于道光二年;曾从中国陶工学烧瓷之法,渲染五彩,色泽分明,如关壮缪、观世音、文殊、普贤之像,高仅尺余,尤为精美,名曰「嘉义交趾」,以交趾亦有此造像也。壁间龙虎,则仿北京烧制琉璃瓦之法而成之,拏腾飞跃,神采奕然;此其所长也。叶王性敦厚,善雕刻。各地庙宇多请造像,乘舆而往,尝竭数日夜之力以成一物;否则,虽悬重金而不就也。光绪元年卒,弟子数人虽习其艺而不能精。

一五九

祀典之庙与众不同,有棂星门、有雷鼓、有螭陛;而文庙大成殿之上置有铜鸟,则鸱鸮也。按「诗」「鲁颂」云:『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郑笺:『鸮,恶鸟也。泮林,泮宫之林也。以喻圣道之大、感化之宏,虽有恶人亦能仰止而迁善也』。

一六○

林爽文之役,大将军福康安率帅克平,诏建生祠。立碑纪事,下承赑■〈厂外赑内〉,俗曰「石龟」。按张衡「西京赋」:『巨灵赑■〈厂外赑内〉』。注:『赑■〈厂外赑内〉,作力之貌』。「类篇」:『赑■〈厂外赑内〉,鳌也』。「本草」:『赑■〈厂外赑内〉,大龟之属,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象其形。

一六一

台南屋脊之上,或立土偶,骑马弯弓,状甚威猛;是为蚩尤之像,用以压胜者也。按「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云:『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兽身人语;造五兵,威震天下,诛杀无遗。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天遣玄女授帝兵符,伏之。天下复扰乱,帝乃画蚩尤像,以威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皆为殄灭』。是黄帝之所画者用以压人,今则用以压鬼。然非鬼之害尤酷于鬼,安得无数蚩尤而尽伏之哉!

一六二

隘巷之口,有石旁立,上刻「石敢当」三字;亦用以压胜者。按陈继儒「群粹录」云:『五代刘智远有勇士曰「石敢当」』。故谈者以为五代时人。然其用以刻石,则早于五代。宋王象之「舆地碑日记」:『兴化军有石敢当』。注:『庆历中,张纬宰莆田,再新县治,得一石,铭曰:「石敢当,镇百鬼,压灾殃;官吏福,百姓康,风教盛,礼乐张。唐大历五年,县令郑押字记」』。据此,则「石敢当」之刻石,始于唐代;故颜师古注「急就章」云:『石氏敢当,所向无敌』。是则古之勇士,而为秦、汉时人。台与漳、泉同俗,漳、泉又近兴化,故刻石见于闽南。而台有书「泰山石敢当」者,或以泰山为其里居;盖以「三国志管辂「有泰山治鬼」之言,因而附会耳。

一六三

朱景英「海东札记」谓:『台地多用宋钱,如太平、元佑、天兴、至道等年号。钱质小薄,千文贯之,长不盈尺。相传初辟时,土中掘出古钱千百贯,或云来自粤东海舶。余往北路,僮于笨港海泥中,得古钱数百;肉好深翠,古色奇玩。乃知从前互市,未必不取道此间,毕竟邈与世绝矣』。按笨港则北港,在今嘉义西北;宋代互市则至于此。「读史方舆纪略」曰:『澎湖为漳、泉门户,而北港则澎瑚之唇齿;失北港则唇亡齿寒,不特澎湖可虑,则漳、泉亦可忧。北港在澎湖东南,亦谓之台湾』。「台湾县志」曰:『荷兰入北港,筑城以居,因称台湾』。是明人固以北港为台湾矣。北港一名魍港,「福建通志」谓『万历三年冬,广东海寇林凤犯福建,总兵胡守仁击走之。时寇盗略尽,惟凤遁钱澳求抚,广督云翼不许;遂自澎湖奔东番魍港,为守仁所败。追至淡水洋,沈其舟;凤复入潮州』。是北港则前之台湾。惜朱氏所言古钱不载年号,汉欤、唐欤,将近代欤?其详不得而知也。

一六四

安平赤嵌城,为荷人所筑;岁久荒废。数十年来,里人掘地,辄得瓷瓮,色微白,高不及尺,上奢而下狭,俗称宋■〈瓦同〉;或言荷人贮藏火药之器。

一六五

东都肇造之时,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七百余人。及明亡后,始用清制。清之章服,红缨、马蹄、朝珠、补褂,状颇诡异。薙发之令,不从而死者数十万人,所谓「头可断而志不可夺」也。朱一贵、林爽文等之起事,皆以光复为号召;汉官威仪,一时重见。今清社已屋,而长衫、马褂尚流行于汉族之间,且远被外国;固知衣服之适宜,不以华夷而判也。

一六六

故老有言:清人入关时,明之遗臣与约三事:则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官降吏不降也。台为延平肇造,又多忠义之后,故抱左衽之痛。我居此二百数十年矣,自我始祖兴位公以至我祖、我父,皆遗命以明服殓。堂中画像,方巾宽衣,威仪穆棣;故国之思,悠然远矣。

一六七

台湾无冠、笄之礼,男女成婚日始并行之。先期择良辰,备白布一疋,延福命妇人为之裁制,名曰「上头衫裤」。成婚后,袭而藏之,为将来收殓之用;所谓有始有终也。男子成婚,皆用清代章服;女子则凤冠、蟒袄、红裙、绣靴,俨然明代官装:则「男降女不降」也。今礼制已亡,各服其服,有新式者、有旧式者、有折衷者,真是无色不有。

一六八

隋书」「流求传」:『大业元年,炀帝命羽骑尉朱宽入海访异俗,因至流求。言语不通,掠一人而反。明年,复命宽慰抚之,不从;宽取其甲布而还。时倭国使来朝;见之曰:「此夷耶久国人所用」』。按流求则今之台湾,夷耶久在西表岛近附。甲布为土番之树皮布,质柔而韧,能敛汗;宦游之士多用为袒衣,与大甲席同驰名。大甲席者,大甲番妇之所织也;地多蔺草,采而编成,折之不襞、舒之则平。台湾妇女从之织,其用遂广,每床值数金或数十金。

一六九

台湾无蚕桑之利,绸、缎、绫、罗之类皆来自江、浙。咸、同间,台南上横街有蔡某者设「云锦号」,始有机织;所出之货,不逊中土。盖其捻丝染色,花样翻新,别出心裁,非他人所得而比也。闻蔡浙江人,为江宁织造局名手;洪、杨之役,避乱来台,故驰名京邑。光绪大婚,内廷曾命台湾布政使采办黄锦。时蔡已死,其人犹能织造;今已亡矣。

一七○

旧时妇女出门,无论晴雨,必持一伞自遮,曰「含蕊伞」;犹漳州「文公兜」之遗意也。今时式女子亦多持伞而意不同,一以守礼、一以助娇,是亦风俗之迁移也。

一七一

张鷟朝野佥载」:『隋帝令朱宽征留仇国还,得金荆瘿数十片,木色如真金,密致而文采盘错有如美锦,甚香,极细;可以为枕及案面,虽沉、檀不可及』。按此即花樟。台湾产樟多,有历千数百年者,根干生瘿,锯而为片,自成文理;且有山水、花木、鸟兽之形,色黄而泽,性极香:制器熬脑,为用甚广。隋人不察,误为金荆,亦足见其宝贵也。

一七二

台湾之山多佳木,而山杉、梢楠、茄苳、石柳尤良。取以制器,质坚色美,固他处所无也。台湾富之厅事,素喜装饰,几案、椅棹之属,多以山杉、梢楠造之;或以茄苳嵌石柳花卉、人物,极其精细。台南有所谓七巧棹者,高低宽斜,上下不一,合之成方,用以陈设古玩;每副值数百金。

一七三

麻豆、萧垄各社多植槟榔,箨可为扇,胜于蒲葵。或取其细腻者,以线香炷之,山水、人物浓淡得宜,所谓火画者也;乃得接以角柄、缃以美锦,每把售钱数百或一、二金。西洋人见而悦之,购以馈赠。今市上虽有槟榔扇而无火画,遂使一种美术亦与舆图俱失,惜哉!

一七四

叶王之时,彰化有王灵者,亦善烧瓷,为儿童玩具;唯雅片烟斗极精美,每具值数金,嗜烟者莫不珍之。烟斗之上,绘以泥金山水、花卉,笔细而工,历久不褪;至今犹有藏者。乃知一艺之微,亦足传世,固不须读书万卷而后成名也。

一七五

台湾为产米之地,一日三餐,大都一粥二饭。濒海贫瘠之区,多食番薯;而澎湖岛中且食干薯签,以其不堪播榖也。「澎湖纪略」谓澎人以红薯合米煮粥,谓之「桃花粥」;而「海音诗」注亦谓澎人以海藻、鱼虾杂薯米为糜,曰「胡涂粥」:亦可见粒食之维艰矣。膏粱子弟不知稼穑,一食万钱犹嫌未饱;若律以「不劳者不得其食」,则此辈当饿死矣。

一七六

番薯一名地瓜,产自吕宋;明万历间,始传漳州,由漳入台。荒坡瘠壤,均可种植,为利甚溥。台之番薯,以林圯埔为最佳,大如鹅卵,色丹味腴;次则桃园之桧溪,亦肥美。台南有所谓斗六种者,大约林圯埔传来;余嗜食之,每饭不忘。薯之滋养当不逊于稻麦,而齐民受惠,诚可谓馈贫之粮也。

一七七

年节祭祀之时,每制红龟,以馈戚友;台语呼「龟」如「居」,谓可居财也。红龟有二:曰「米龟」,雕木为龟形,以糯米之■〈米祭〉印之,裹糖及豆沙、麻仁之类。曰「面龟」,以麦粉作之,其馅同;祝寿用红桃、丧用馒头,吉凶之礼固有异也。

一七八

新正之「年糕」、上元之「元宵」、清明之「薄饼」、端午之「肉粽」、七夕之「糖粿」、中秋之「月饼」、重阳之「麻粢」、冬至之「菜包」,皆年节供祭之物也。而六月十五各屑米为丸,煮汤食之,谓之「半年圆」;「圆」、「丸」音同,以取团圆之意。按宋周必大「太平园续稿」:『元宵煮浮圆子;前辈似未曾赋此,坐间成四韵。后人因元宵煮圆子,因呼圆子为「元宵」』。

一七九

三月十九日,相传太阳诞辰;实则明思宗殉国之日也。闻之故老,谓明亡之后,遗民不忍死其君,又虑清人猜忌,乃藉言太阳。太阳,日也;日,君象也。故曰「太阳一出满天红」,以寓复明之志。是日以面制九猪、十六羊,供为牺牲;则少牢之礼也。今中华再建,日月重光,亦可以慰「景山之灵」矣。

一八○

台俗生子,三朝或满月,以糯米蒸饭,拌以麻油、豚肉、虾米、葱珠,谓之「油飰」;则东坡「仇池笔记」所谓「盘游饭」者也。按「北户录」云:『岭俗,富者妇产三日或足月洗儿,作团油饭,以煎鱼虾、鸡鹅、猪羊、灌肠、蕉子、姜桂、盐豉为之』。东坡所记「盘游饭」二字语相近,必传者之误。台湾为闽、粤人聚居之地,故沿其俗;不论贫富,必以此分馈戚友。

一八一

「泔转」为烹鱼之辞,台南妇女皆知之。「集韵」:『「泔」音「甘」』;台呼「庵」。「荀子」「大略篇」:『曾子食鱼有余,曰泔之』。杨勍注:『泔者,烹和之名』。台南泔鱼之法,先以猪油入鼎,次以葱珠■〈火畐〉焦;乃下鱼,以酱油而煮之,味甚美。余曾以此辞询之台中、北人士,无有知者。不图二千年前之语,且为鲁人烹和之名,尚存于台南一隅,宁不可贵!

一八二

「台海釆风图」谓:『番檨,皮绿肉黄、气辛味甘,入肝补脾;切片腌久更美,名曰蓬莱酱』。「蓬莱酱」三字甚雅。台南人以腌檨煮鱼,风味极佳,汤可醒酒。盖台南烹调之法,多就地取材;故「赤嵌笔谈」谓『台人以婆罗蜜煨肉、黄梨煮肺,亦海外奇制』。

一八三

黄檨盛出时,食之过多,则胃起痉挛之症,所谓「檨子痧」也;食破布子则愈。破布子者,树子也;叶如榆而大,子细若钮,色黄多浆。与黄檨同熟,互相调剂,诚造物者之巧也。乡人釆其子入锅,下盐煮之,粘合如胶;可佐饭。又与豆腐合烹,浓淡得中,味尤甘美。台南人虽多食黄檨而无发病者,则破布子之功也。

一八四

「菊花鱼」为台南佳馔,其制法与广东之鱼锅略相似。唯以都督鱼切成薄片,汤沸时与菊花同下;夹而食之,清芬甘脆。「菊花鱼」之名颇隽永,视之「蒪羹」、「鲈脍」,风呼当不逊矣。

一八五

「跳墙佛」,佳馔也;名甚奇,味甚美。福州某寺有僧不守戒,以猪肉、蔬笋和酱、酒、糖、醋纳瓮中,封其盖,文火熏之,数时可熟。一日为人所见,僧惶恐,跳墙而逃;因名之曰「跳墙佛」。台湾亦有此馔,稻江杨仲佐氏尤善调饪。

一八六

台南肴馔之奇者,尚有「半天笋」。「半天笋」者,槟榔也。干高二、三丈,叶如凤尾,摇曳空中;遭风摧折,取其叶心,切片炒肉,较之春笋,味尤甘脆。台南槟榔虽伙而多不忍食;植之数年,树始及丈,开花结子,岁收其利。故非树倒难扶,未易尝此奇味也。

一八七

马兵营,有宅十亩,环以美箭。夏、秋间,闻雷鸣,则竹下有蕈挺生,长约二、三寸。凌晨采之,冠初放,□其上皮,色洁白;和肉调羹,风味绝美。俗称竹菇,余名之曰「玉版蕈」。顾蕈类多毒,釆之必须辨别;有光者勿取、过午勿取。若误食之,作呕吐状;急饮地浆则愈。

一八八

台南点心之多,屈指难数;市上有所谓「担面」者,全台人士靡之知之。面与平常同,食时以热汤芼之,下置鲜蔬,和以肉俎、虾汁,糁以乌醋、胡椒,热气上腾,香闻鼻观。初更后,始挑担出卖;宿于街头,各有定处,呼之不去,恐失信于顾客也。

一八九

饼饵之属,有麦、有稻、有菽、有麻,五花十色,无美不备。台南有「掽舍龟」者,以糯米为皮、豆沙为馅。相传富人「吴掽舍」嗜此,邻人得其法,因以为名;犹酒馆之有「伊府面」也。

一九○

里谚有言:『食蛇配虎血』。此言凶人之敢为恶事也。食蛇之风,广州颇盛,且为珍馔;台之客人亦有食者。以蛇与猫合煮,谓之龙虎斗;与鸡合煮,谓之龙凤会:诚食谱中之奇名也。虎肉不易得,其味如何,知者少。方正学先生「逊志斋集」有「食羊虎肉」诗,亦快举也;为录于下:『白额咆哮振山谷,老羝见之惊且伏;一朝强弱两不存,此肉都归野人腹。腹中惟恐相啖吞,急呼美酒为解纷;酒酣一醉更怀古,千岁英雄羝与虎』。呜呼!虎,猛兽也;皆欲得羊而食,抑知更有猛者而食其肉!然则人与人之相食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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