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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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兴,倒倒颠颠甚不平;忽遇正神清世界,始知天道最分明。
话说元朝至正年间,有一件奇事,出在山东济南府新泰县。这县有个诸葛村,这村有个商员外,为人忠厚老实,人都称他老实员外。人家因他好善,又叫他商老佛。
[耍孩儿]商员外号南华,最老实好善家,为人忠厚不奸诈。一丈便宜他不占,并不合人犯争差,下人也不曾恶口骂。虽有人打到门上,关了门尽他跳打。
且不说他别的事,那一年俭年,人吃人的年景,商员外有从前先世积下的两仓谷,就拿出来救人命。
[前腔]大俭年没奈何,刮人肉来下锅,不吃难忍肚里饿。员外开仓救邻里,叫花登门日日多,一瓢半碗无空过。打扫打扫的粮净尽,一庄人俱得存活。
员外生平好行善,施棺材,舍棉袄,所以家里也不富。却有两个秀才儿:大的商臣,字廷献;小的商礼,字廷仪。又有一个女儿,叫商三官。都极孝顺,却也算自在。
施寿器舍衣裳,到处里说贤良,家虽不富有名望。都说员外极忠厚,生了两个好儿郎,将来实有封侯像。只说起老实员外,远近人也知道姓商。
不说员外好处,却说邻庄麸子店,有个举人,名是赵兴,号是鄂湖,每日倚势行凶,霸人家田产,夺人家妇女,因此人都叫他做恶虎。
赵恶虎好吃人,作祟煞邻近村,不管礼上顺不顺。他家有钱又有势,结交上下大衙门,杀了人谁敢问一问。若还是牙崩个不字,他不要剥皮就抽筋!
商、赵二家紧邻屋,员外有一片好地,赵恶虎著人对他说,待要他那地。依着员外,也就给了他;大相公尚在两可,二相公断然不依。
赵恶虎那畜生,行霸道不留情,安心一点无留剩。咱就只是不依顺,我看他也递不的呈,待弄咱就合他弄。满总几亩好地,给了他何以为生?
那远近人家,都是要一奉十,谁敢梗令。独向商员外要了几回,公然不理,心中怀恨,就安排着给他点左道给众人看看。霸就霸吞就吞,降服了远近村,惟有商家他不顺。四五十亩好地土,说了几回不遂心,口虽不言心里恨。要把他做个样子,好服那四外乡邻。
这一日是十月间天,员外去邻庄赴了席,骑着驴从北往南走,遇着赵恶虎从南往北走,已是过去了,忽然兜回马说:“这狗才见于我,怎么不下来!”
赵恶虎骂奴才,怎么见我不下来,丁字眼没长在额髅盖!你有甚么大体面?你仗着两儿是秀才,我可就不怕你赐怪。快给我掀下驴来,看你有怎么安排?
吆喝了一声:“给我掀下来!”两个管家,一个马夫,一齐上前,把员外扑通掀下,亏了没大跌着。员外气也没喘,即时着跟的人扶上驴去。恶虎一见又怒发了。赵恶虎怒冲冲,怎么他没做声,想是心里还使性。我今把他降法下,方作却是治下生,赶上裂他个精光腚。要给我着实捶他,让他告我敢应承。
分付了一声,两三个人跑来,那驴夫只当还要掀,恐防跌着,流水抱下驴来。两三个走狗,把老头子一脚踢翻倒地,一顿好打。一群虎就地来,脱了衣裳把下鞋来,帽儿丢在三尺外。打了顿捶来卷顿脚,又使拳头捣那腮,鞭子多又把头打坏。驴夫见势头不好,一溜烟把腿拿开。
员外不敢叫骂,可也不曾告饶,只是啀哼而已。那跟的人见势头不好,隔着庄还勾一箭地,即慌跑来家里报信。
那驴夫到家中,把祸事报的凶,家中正做南柯梦。两个公子听的信,满腔发怒面通红,登时就把刀枪动。安心把恶虎杀死,除了这一方大虫。
却说两个公子听的报了几声,极的三尸神暴跳,怒气冲天。一个拿刀,一个摸枪跑出来。恶虎见他来的凶勇,拨马领着人走了。赵恶虎逞英豪,见人来动枪刀,势头凶恶眼看到。觉着势头不大好,叫着家人开了交,怕他单把老本要。两公子无气可出,抱着他父亲嗥咷。
二位相公跑来,那天也就黑了。见他爷那衣服碎破,在那里啀哼,流水问道:“爷呀!伤的怎么样了?”员外说:“料想也不相干。”
两个儿泪纷纷,好一似箭攒心,流水去把爹爹问。身上衣服稀糊烂,头上网帽具无存,浑身打的具成椁。二相公把爷背起,牵着驴回上家门。
二相公背着父亲,大相公牵着驴,来到家,把员外放在卧榻上,都来摩挲问候。只见一身鲜血淋漓,处处皆伤。商三官年方一十六岁,跑近来,把柳眉直竖,便说:“二位哥,怎么不杀了赵恶虎,提他那头来?”
咱爹爹行辈尊,不系他门下人,不下驴怎么就打一顿?就该拿住赵恶虎,割了脑袋*(左巴右刂)了心,方才解解心头恨!商三官柳眉直竖,咯吱吱咬断牙根。
一屋人都守着哭。三官说:“或是服药,或是打官司,哭歇子当了甚么?”
两相公哭嗥咷,擦着泪同骂奸曹,也不知该用什么药。那时天有二更半,医官隔着十里遥,慌忙去把门来叫。大相公骑驴快走,一往返四鼓初敲。
大相公取了药来,那鸡也就叫了一遍。二相公说:“你休惊动咱爷,这一煞才不啀哼了,想是睡着了。”大相公悄悄的向前去,把手嘴上试了试,大惊说:“怎么不喘气了?”
大相公唬一惊,叫二弟端过灯,照了照已是送了命。抬了材来安排就,大家一齐放了悲声,没穿衣还等官司定。只哭的天昏地暗,乱嚷嚷直到天明。
哭了一回,天就将明,兄弟二人商议告状,参酌着做了一张状。儒学生本姓商,父饮酒在邻庄,半路里就把恶虎撞。掀下驴来只顾打,浑身俱是致命伤,抬到家即时把命丧。但哀求父师作主,只要那恶虎抵偿。
二相公说:“我出名告他。”大相公说:“你性子不好,说话忒也直戆,还是我去吧。”遂即拿着状上城去了。却说赵恶虎也不料商员外就死了,忽然听的说死了,也挣了一挣。
赵恶虎听的传,商员外宾了天,心里着实费打算。寻思一回没了法,得学前朝一辈贤,就是杀人的王十万。任凭他千般万样,只用那受苦的使钱。
赵恶虎差人拿着两百银子往衙门里打点去了,这也不提。却说那大相公告上状,那知县官即时出票拿人。
赵恶虎头一名,俩奴才俱行凶,驴夫亲见无干证。倚势降人大管家,少时请来上了绳。恶虎安心要告病,送出了白银十两,两差人意思嫌轻。
差人拴起人来,恶虎送上十两银子,说他偶然有病,不能上城。差人说:“这银子俺不敢使,不是小官司,请赵爷合俺走走罢。”那差人把话传,赵恶虎把银添,宅舍中端出两盒饭。差人方才开笑口:甚么大事身不安?济着俺去当堂辨。还有句要紧实话,告不下于俺无干。
差人吃的醉饱,拿起银子笑说:“没礼。就真果拿着罢,再不拿,又敢说是嫌少哩。但只是告说过的了,若是官府不依,可也不干俺事。”带着人走了。未知官府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贪官府上下无公道 贤兄弟冤愤哭灵前
却说赵恶虎把二百银子送于知县。那知县姓王,也是个贪赃物,二百银子嫌少,驳了不收。差人上去销差,便问道:“正身怎么不到呢?”差人说替他告病。老王大怒。
[耍孩儿]骂了一声贼奴才,贪酒食图钱财,如何便把正身卖?王子犯法皆同罪,怎么依着他自在?说起来没个王法在。你若不即时拿到,把狗腿夹将起来!
丢下五支签,一个人打了二十五板,即时又去拿人。管家禀说:“主人偶然有病,等老爷相了尸,自然来听审。”
王知县怒冲冲,惊堂木响连声,怎么由他那自在性?心里立个老主意,任他咋说再不听,逞威风俱是贪心病。也不是安心执法,不过是银子嫌轻。
那一伙差人到了赵家,拿出腚来,着他家人验过。那恶虎素日合老王极好,待弄个体面,谁想他翻了脸,不由的不着忙。
他如今不看常,低着头细思量,这可是该怎么样?再送上白银八百两,转托老二送老王,不出官着他把尸相。不为说免了销到,还要他作个主张。
一面差家人刘宾上城打点,一面又送差人银十两,说:“借重列位回的话好着些,老爷着人合官府说话去了。”差人接着银子出了门,又嘱咐:“休要再着俺吃亏。”
众公差接了银,即时就起了身,大家上城打听信。若是方法不大效,咱就回去另拿人,再捱打可就难撑棍。到了城找了半日,才知道是赵管刘宾。
随自见了刘宾拜了拜,便问道:“事情何如?”刘宾说:“情管今日打不着了么!”欢欢喜喜作别去了。差人才来回话。老王便问:“拿了人来了么?”差人说:“俺亲自验过他委实有病。”老王说:“既是实有病,就罢了。”
无有钱似仇家,有了钱像亲达,戏台上嘴脸难描画。前日发的怎么样?今日满面长天花,消息灵登时变了卦。眼见的商员外屈死,就与那蒿草无差。
老王出了票子就相尸。赵家把仵作、刑房都打点停当,检了一回,并无有致命伤,只有头上一个窟窿,是自己碰的。
大相公叫皇天,王知县全不言,银子买的贼心转。任拘怎么叫冤苦,尸棚里像个木头官,摇摇头不听苦主辨。大相公一声嚷闹,官坐轿一溜飞烟。
大家跟到城里,待了二三日,才挂了牌,次日听审。赵恶虎还要着人替他审理,大相公又大不依,老王也无奈,只得差人去请赵恶虎。恶虎无奈,只得出来见官。
赵恶虎把身藏,听知县坐了堂,才敢出门伸头望。少时上堂行了礼,赐个坐儿坐在旁,腆着脸还装举人像。大相公一声大骂,赵恶虎休弄脏腔!
赵恶虎才坐下,大相公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不下来跪着,装你娘的那什么样儿!”赵恶虎虽不跪着,却也不敢坐着了。骂一声王八杂,你过来咱跪下,杀了人怎么还装大?老王见他倔的狠,把那块木头乱拍打,怎么对着本县骂?我老爷自有公断,怎么该闹动官衙?
老王一声吆喝,大相公才不做声了。老王便问:“赵春元,你怎么打杀人?”赵恶虎说:“不曾,原是犯官的家人抽了他一鞭子,他就自己碰头,这是实情。”大相公听的此话就怒了。
骂一声万刀杀,您叔合俺是亲家,行辈也还比你大。不曾给令堂去抗腿,也不曾哈腰给令达,怎么见你就该下?活活的把人打死,你还待支吾什么!
老王叫上那驴夫来,便问:“怎么打来?”那驴夫说了一遍。叫老爷在上听:那一日路上行,撞着并不曾执敬。赵举人这就发了怒,掀下驴来只顾掉,背到家送了残生命。王知县微微冷笑,谁见来这话无凭。
老王说:“你是商家一面之词也听不的。”大相公说:“死了人是实话。”老王说:“人虽死了,却没有致命伤痕。”
你父亲虽死亡,却无有致命伤,合该一命把身丧。我把他家人着实打,原不该肆猖狂,掀下驴来这是他无状。再断过烧埋给你,你到家好去发丧。
老王丢签,把赵家家人每人打了二十五板。便问商相公:“我着赵春元给你烧埋银子二十两,罢了么?”大相公说:“生员不要钱,使他一两银子的,就是他娘的一个孤老!”
大发誓怒冲冠,若还使昧心钱,着他娘合他妮子去养汉。他是举人有势力,你也不该另眼看,如何就把烧埋断?老父师忒也不公道,头直上怕有青天!
大相公从来和平,今日恨极,便大骂起来。老王推听不见的,起来退了堂。
人有短便无刚,听着人掘他娘,为银钱就把廉耻丧。只推骂的不是我,忽然打点退了堂,原被告散了一大帮。二相公听了许久,好不待气的断肠。
二相公在大堂东头,听着断的不公,几乎气死!想了想,没法可治,便去找了块半头砖掖在腰里。
二相公口不言,藏下块半头砖,站在旁气的浑身颤。堂上犯人才待散,他便一手摸腰间,安心打他个稀糊烂。凑一凑一声风响,正照着耳后头边。
官退了堂,一些人护着赵恶虎正待去藏,二相公一砖头打去。若是照的正着,那白的红的都出来了;也是他合该不死,仅只擦吊了一个耳捶,打倒了一个家人。
若是照准了,这一砖揭了锅,怎么刚擦耳边过?他舍了耳捶全不顾,护驾家人一大窝,二相公空把脚来跺。回过头放声大哭,一伸手拉住哥哥。
二相公见没打杀他,放声大哭说:“哥哥,这鬼神怎么只保佑那恶人?那官都着他买透了,这日子怎么过哪!皇天,皇天!”大相公劝他说:“二弟,不必这等。”
叫二弟听我言:打官司要耐烦,生死原不由人算。老王虽是没天理,府里上司还有官。难道说都是骡变马,有一个公平正道,咱有时还见青天。
兄弟二人一行说着,出了衙门,向那没人处写了三张大状。大相公嘱咐他兄弟在家守灵,大相公也没回家,即刻上府去了。
不归家起了身,一心要告仇人,骑上驴只是往前进。虽说司厅合抚院,都该横骨坨了心,敢仔遭着清官问?不一日来到府里,听牌日才去投文。
到了府里,待了几日,府里、司里、院里告上状,这且不提;却说赵恶虎差人到京,求的都察院的书信,给了军门;又送上银子三千两:司里二千两,府里一千两;惟有府上没收。
赵恶虎凭著钱,东一千西二千,都买的蜜溜转。休说清官没半个,就有一个不大贪,被银钱也耀的眼光乱。大相公不识颠倒,还只要报仇报冤。
那状告上,又是院上批司,司里批府,府又行文批仰邻县的知县来相尸。大相公听的信是如此,也就下来了。那邻县是莱芜县,赵恶虎听的,就送上六百两银。不一日,莱芜县到了。
莱芜县奉上司,骑着马来相尸,又完了人命官司。一日到了新泰县,新泰知县又通私,旧尸格只改了一二字。葫芦提忙乱了一阵,却倒也没犯差迟。
莱芜的官来相尸,大相公求他公断,他也没说出什么来。那恶虎推说伤重发昏,不曾出来,胡乱检把了检把,倏然去了。
做官的贪似贼,见了钱魂也飞,世间那有抵偿罪?因着人命事重大,三批三检照旧规,不过空把纸笔费。那里从公审断,怎论那是是非非。
两个贪官到了城里,会同会同,要给商家点拿法。因赵恶虎伤重,没人起解,就出了票子来叫二相公。
二奸贼商议同,商量拿二相公,登时就把神鬼弄。如今听说赵乡宦,血染衣裳一片红,叫他伤的着实重。立刻把商礼拿到,看他有什么神通。
差人到,二相公即时就去。老王一见,便说:“你怎么不听公断,把春元打?伤重将死,该得何罪?”二相公说:“已死的还没事,何况将死呢?”
二相公气昂昂,虽然是跪在堂,那是理直气也壮。实说那日赵恶虎,我恨没泚出他脑儿浆,罢了!也是他运气旺。我不像他有钱使,他死了我情愿抵偿。
两个贼叨讪讪的便说:“上司要人,他怎么解的呢?”二相公说:“抬他来当堂验伤,看解的解不的?不然,就抬着他,我合他往省城里去上司验验也罢了,我待走了哩么?”
把恶虎上了床,往上抬验了伤,我就合他到府堂上。他杀了人他该死,我杀了他我抵偿,直口布袋不用强。那一日打他时明明白白的,我不是不敢承当。
两位官也没的说了,差人去抬那赵恶虎起解。到了次日,二位相公同一千人犯起了身。
大相公心里焦,你合我都解着,家中老母无人孝。兄弟说家中有妹子,扯断愁肠这一条,恨一砖没把脑儿照。此一行却也妥当,到那里分些忧劳。
不一日,到了府里。大相公说:“二弟,这上司比不的县里,说话要婉款些。”二相公说:“我知道。”到早堂,投上文去销到,抬上赵恶虎去。知府姓冯,问说:“你病么?”恶虎啀哼说:“被商礼打的。”家人就禀道:
那一日见县官,审了理公事完,一堂人役哄哄散。我家主人才待走,他只照头就一砖,生咯吱打吊了耳一片。这一日恶心成块,只怕要命染黄泉。
知府叫商礼:“你如何不听官断,行凶打人?”二相公说:“生员也是一时昏惑,看见仇就忘了王法。但只是他这病也是推病的。”
大宗师在上听:论生员也枝争,见仇人顾不的残生命。就无了耳捶也死不了,抬上来啀哼哼,打起来看他什么病情。如今当堂亲验,就知道或重或轻。
二相公禀他验伤,知府果然下了坐,掀开一看,那耳捶只去了半截,也就平复上来了。吩咐寄监,次日听审。
本来那冯知府,银子钱不贪图,心中也把恶人怒。明知恶虎该死罪,争奈司院乱吩咐,此时难把清官做。不如我胡突审审,解上去尽他何如。
冯知府是个世家,极爱声名,争奈那司院俱吩咐他,也就不能持公了。
一千人寄在监,三日上一声传,今日要审这案。开监唤出原被告,都去跪在街路边,审的也像王知县。大相公跺腿耍脚,二相公叫哭连天。
把赵家家人打了三十板,二位相公大叫冤屈。知府也没理,具了牒,解赴臬司,司里点了点,又解了院;院里又驳下,着司里审理。军门里驳下来,一千人跪在阶,比着府里威风赛。恶虎不敢还推病,半个耳捶长在腮,磕头也把东司拜。大相公大叫冤屈,按察司头也不抬。
一个个叫上去,问了问,又把赵家家人每人打了二十板。按察司又徇情,大差了又难行,少不了打那奴才腚。司里官员虽然大,意思也合知县同,人人都有昧心病。审完了原告叫屈,按察司全然不听。
司里审了,又解上去军门里过了堂,又把为首的夹了一个。便说:“这虽是下人可恶,可也不曾打死。你把赵举人打去一耳,准折了罢。”商二相公又禀:
喝着打赵春元,与奴才不相干,到家就死人人见。杀人若是不偿命,从今头上没了天,还求老爷从公断。若着那恶虎偿命,我情愿割耳奉还。
二相公说:“大宗师着恶虎偿命,生员情愿把耳朵都割了。”军门只是摇头,遂将犯人一群赶出。这可再向那里去叫冤的!
哭声地叫声天,这冤屈对谁言?只恨捞不着朝廷见。一个好人死的苦,满城听说都哀怜,官司打罢人人叹。俩相公恹头搭脑,回家去问母平安。
不一日,二位相公来了家,到了父亲灵前,哭了一场,问了母亲的安。大家骂不公道的官府。听说赵家家人死了两个,心里才略略的平些气。
兄弟俩气呼呼,传凶犯死在途,也还略解心头怒。两个商量且不葬,还要西行告一回,一个说不如上刑部。两个人商议已定,由大名直上京都。
两个正商议告状,商三官跑过来说:“哥们好胡突!告了一遭子,不过是如此,也就知这世道了。老天爷待为咱敬生出一个包文正来哩么?”叫哥哥好胡突,告一遭砯磅蒲,天下官走的是一条路。天不敬为的咱家苦,再生一个包龙图,这冤待向何人诉?把父亲尸骸暴露,我问你于心安乎?
二位相公见三官言之有理,便问:“妹妹,依你怎么样?”三官说“依我把爹爹暂且丘起来,打听着有了好官再讲。”二位都说:“姊妹说的极是。”就依着他的言语,丘起来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如今公道有谁论?世事滔滔河水浑;上下全成钱世界,兄弟痛哭黑乾坤。
第三回 李蝎子请客叫清唱 商三官报仇吃人心
却说商三官还未出嫁,员外在日,看了日子是过年正月,婆婆家是张秀才家,听的官司已定,便着媒人来说:
[耍孩儿]张大爷着老身,合宅上说娶亲,原当看的是正月尽。虽然持服不出嫁,说是明年该禁婚,附就着娶了礼也顺。不如就艮辰吉日,权且着小姐出门。老夫人听说,便请大相公来商议。大相公说:“这在母亲。”老夫人说:“依着我,你妹妹大了,就依了他也罢了。”三官听说,大有不然之意。
商三官气咂咂:他也是诗礼家,怎么就说出这句话?设或他家有丧事,他那闺女十七八,难说就把汉子嫁?你着他自己寻思,这件事忒也大差!
那媒婆听了三官的言语,饭也没吃,起来去了。娘们冷清清的过了年。三官说:“娘呀!这妮子一毫也无用,我待死了去罢!”商三官叫娘亲,阳世间做个人,小妮子原就没长进。一般也是十月养,丝毫难报父母恩,心里虽有上不的阵。倒不如悬梁投井,早着些去见阎君。
老夫人说:“这妮子这样不长进,怎么十七八的个人,就想着寻死?”三官就不做声了。一日正月十五,给员外做百日,忙了一日。到了夜间,不见了三官。
做斋到三更天,等三官去同眠,一等一个四更半。两个哥哥犯疑影,家前院后打寻来,井里也去打捞遍。眼看着天将明了,怕人知不敢声言。
怕他婆婆家知道,并无敢说,暗地寻找。却说那赵恶虎来了家,请酒压惊,好不热闹的紧。
爱他的请压惊,怕他的也奉承,人人都把恶虎敬。恶虎为护那耳朵,常带着七八个家丁,怕人再使砖头*(左扌右衡右)。逐日家醺醺大醉,每夜里闹到三更。
城南他有个最相厚的朋友,姓李,绰号叫李蝎子,是个监生。一日请恶虎,叫了个有名的清唱王成,领着两个徒弟,在家伺候。李蝎子请祖宗,每日家仗威风,遭着他就把残生送。今日若不怕人笑,老婆也来斟了盅,闺女也把酒杯奉。只叫了一班清唱,师徒们武艺精通。
不一时,恶虎到了,就了座。李蝎子说:“今日请大爷来散散闷,有一班清唱在此。”
那官司大起天,大爷到一霎完,这势力压倒了新泰县。今日请来散散闷,县中又无有好梨园,几个清唱来相劝。都说他唱的极好,看人头倒也可观。
恶虎说:“极好!叫他来。”王成领着两个徒弟,一个叫孙晏,一个叫吴孝,都来磕了头,就唱了一会。
吴孝筝孙晏箫,王成就把檀板敲,唱了一曲昆山调。板腔不错声音妙,真像黄莺啭柳梢,人人夸奖真个妙。那恶虎满心欢喜,发出那一片粗豪。
唱毕,恶虎夸奖说:“极好!”端相着吴孝标致,又着他唱。吴孝红了红脸说:“我不会唱。”恶虎说:“恁么一个俊人,那有不会唱的?”
见吴孝动了心,看着他像美人,风流典雅天生俊。年纪不过十五六,喉咙尖细好声音,唱出来必定有风韵。你若是唱的中意,我赏你一两白银。
王成又替他告免说:“他跟我不久,才学了些小曲,还没韵。”恶虎说:“没韵也好。”吴孝没奈何,缓缓的唱了一个。
他武艺不大高,各样曲未曾学,唱出来也没甚腔调。恶虎也不是知音客,不过爱他模样娇,口口声声只说妙。你明日跟我家去,我给你另换新袍。
吴孝唱罢,恶虎大笑说:“极好极好!我定然重赏你。”李蝎子又添上盅,又着孙晏唱了一曲。恶虎说:“吴孝,你过来。”吴孝说“我不会了。”
不会唱口难开,桃花瓣上玉腮,待唱不会真无奈。王成在旁瞅一眼,我说你休来只是来,如今惹的大爷怪!你就是儿童胡念,也与大爷开怀。
恶虎说:“不必好,唱就极好。你唱一个,我吃一大盅。”吴孝听说,即忙斟上大盅奉上,就唱了一个。恶虎大喜,一口吃干。吴孝又满斟上一盅,王成说:“不害羞!你会唱么,又给大爷斟上?”把吴孝叫一声:共总俩词唱的生,不害羞又把大爷敬。吴孝一声不言语,也不管人听不听,公然又把前词奉。赵恶虎还没说嗄,几几乎笑倒王成。
王成说:“不害羞!唱过的又唱。”恶虎说:“何妨,词只在人唱,那在重不重。”吴孝见恶虎爱他,遂即又奉一大盅。李蝎子大喜说:“今日亏了吴孝。”
虽唱的不相干,我心里甚喜欢,点水滴动心灵变。今日若是不着他唱,大盅如何能吃的干?亏他替我把客劝。到明日戏价以外,另赏你五百高钱。
吴孝又把前边唱的那第二个又唱子一遍。天已晚了,点起灯来。恶虎恋着吴孝,总不说走,说:“你仔唱,我就吃。”那吴孝没的唱,遂又唱了一个胡念们。
已吃到星月全,点上灯不说颠,反转只把吴孝恋。唱了一个狗咬狗,惹的笑声满屋喧,他殷勤只把酒来劝。赵恶虎不嫌娃气,看着他越发喜欢。
那王成、孙晏见他相中了吴孝,便都去了,剩下吴孝在旁。恶虎醉了,只顾呆呆的看他。李蝎子说:“大爷既爱你,你待霎就打发大爷睡觉,明日重赏你。”
李蝎子笑嘻嘻,叫吴孝你听知:难得大爷中了意。若是今夜奉承的好,不说大爷赏东西,我先送一两冰光细。那吴孝点头微笑,看那人眉眼高低。
恶虎说:“我不吃酒了,醉极了。就收拾床铺,我合吴孝一铺罢。”吴孝说:“旁里有人,我可害嚣。”恶虎说:“小厮们都出去罢。”众人哄的声都散了。
众家人都散了,主人家也去了,吊了恶虎合吴孝。扑喇就把门关了,待了一霎静悄悄,屋里也没银灯照。李蝎子把家人劝酒,又给那清唱的酬劳。
李蝎子把众管家合清唱都让在厢房里,着他吃酒,他才回家去了。众人方才吃酒,好像主人叫了一声;家人止了喧哗,听不见动静,便又吃起酒来了。
一屋人闹嚷嚷,你一盏我一筋,矮矮的就把小曲唱。一吃吃到三更半,灌了好酒一大缸,主人官还把客官让。忽然听的扑通一声,好像是倒了堵高墙。
众人唬了一惊,说:“是什么响?”跑出去主人窗外一听;并无动静。王成叫了一声吴孝,不答应;又叫,又不答应。一伙人异极了。
一伙人闹吵吵,捶窗户把门敲,管家又把主人叫。一个说是醉的狠,一个说是睡熟了,拿杠子才把门来拗。拗开门一齐去看,一个个魂散魄消!
不看还好,拗开门一看,却唬的目瞪痴呆!只见那恶虎头在地下,肚子开了膛,肠子满了一炕。吴孝死在地下,口里咬着个人心。
一些人好慌张,割了头刨了肠,血淋淋并无个人模样。地下躺的是吴孝,一把钢刀丢在旁,将人心咬在朱唇上。脖子上绳拴一扣知是他自己悬梁。
看了看,吴孝那脖子上半截带子,梁上还有半截,才知道是跐着椅子上吊,坠断带子吊下来,撞倒那椅子,那样响亮。
活把人异样杀,杀了人吊自家,不知他是因着嗄。只怕是嗔人挑戏,他何至就把头割下?参详遍不知就里,看架势是个仇家。
不一时,李蝎子出来一看,唬的战抖抖的,便叫王成来问。王成跪下,磕头哀告,遂禀道:
一月前到我庄,又少年又在行,一心跟我去学唱。如今也会三四板,为人又好弄娇腔,睡觉不合人一盘炕。昨日说他休来罢,死活的跟在腚旁。
“我昨日嗔他跟着,他只是待来,谁想他做出这样事来。”蝎子说:“休要动着,我去请官来相验。”
天未明写报单,往城里报县官,从头至尾说一遍:怎么吃酒怎么唱,怎么两个要同眠,开门已见头两断。王知县从头看罢,挣了脑胆战心寒。
王知县见了报单,唬了一惊,即刻上马前来相尸。不多一时,到了庄里,蝎子接进去看了,遂把王成问了。便问赵家家人:“他那仇人是谁?”
这样事是何如,不是仇人是什么?这机关叫人参不破。赵家家人忙跪下,说他仇人也是多,不知这是那一个。别的是陈人旧事,惟有商家新犯干戈。
家人说:“仇人虽多,都久了,就商家是个新仇家。望老爷详情。”王知县便抽了一支签,去叫商臣、商礼。
王知县动疑心,叫商礼合商臣,着他两个亲来认。公差即时跑了去,以前以往诉原因,老爷要把相公问。兄弟俩听这话相,也是猜了八分。
说差人:“您坐下,俺去去就来。”一行走着,大相公说、:“每哩是咱妹子么,但只是他可怎么能呢?”二相公说:“是他不是他,杀了就好。”二人禀了母亲,又叫上了几个族人出来,同差人起了身。
兄弟俩甚喜欢,不像是去见官,好似去赴琼林宴。妹妹不知何处去,想是他来报父冤,但他软弱何能干?若别人替咱出气,我把他供养佛前。
两人欢欢喜喜,走的好不有兴。二十多里路,一霎到了。老王看见说:“你如何着人来杀了赵春元?”大相公说:“若有人能杀他,生员也肯托他;但只是无人可托。”
打官司打半年,守父丧闭了门,门外事情全不问。生员若能杀恶虎,也要割头*(左巴右刂)了心,但不知情难承认。未知我识与不识,我且去看是何人。
老王叫他去看,进门一看,果然是三官,穿的是员外少年的一身道袍,二相公的一双旧鞋,那把刀子且是祖辈传留的一把短刀子。尸也没挺,还像活人。
我妹妹实是贤,不言语报仇冤,全胜人间男子汉。爹娘生成人两个,名色叫做是儿男,那里跟上你一半!看见你满面羞愧,又好似刀刺心肝!
二相公叹罢,面来禀官说:“原是生员的妹子。”老卫大惊说:“呀!是个女的么?”相公答应:“是。”老王起来,又去看验,叫人剥下鞋来,带出来许多棉花套子,才露出了一双金莲。
身穿着青道袍,两腿用毡袜包,鞋里都是棉花套。浑身都是绳子绑,一根皮条束了腰,上边拴着皮刀鞘。不知他安排几日,寻思了几百千遭。
老王说:“既是个女人,必是你们主使;不然,怎么做出这样事来?”大相公躬身禀了一遍:
那一日是元宵,把妹子不见了,井里树上都寻到。又不知是寻了死,又不知是开了交,不敢言恐怕亲朋笑。谁想他满腔忠义,能把这冤恨全消。
“尸灵在此不雅,生员领去罢。”此时赵恶虎的儿子已来到了,名是赵豹,绰号叫歪子,便禀老王说:“把口里那心留下。”老王吩咐挖出来。兄弟二人听说,一齐下手。
二相公使手掏,大相公把头招,一行又使筷子拗;拗来拗去不开口,上下咬的甚坚牢。大相公怕拗的牙儿吊,便禀说势难拗出,总不如靠肉一刀。
大相公说:“挖不出来,不如割下来罢。”赵歪子听说这话,抽出刀子来说:“不如割开这嘴,拿出来罢。”二相公也抽出刀来说:“你若动手,咱就杀起来罢!”
二相公怒冲冲,叫歪子好不通,官府跟前把刀弄。一家里死了人一个,那里犯着来逞凶?说起王法全无用。你若是轻自动手,咱就像舍妹尊翁。
老王唬极了,叫人夺刀子,吩咐有动刀者,与杀人同罪。又叫赵豹自己用手挖取。赵豹近前,才把三官嘴唇一招,扑通跌倒,七窍流血。
商三官实有灵,赵歪子害头疼,倒在地下去挣命。鼻口鲜血流不住,倒把老王唬一惊,家人都把脑来挣。一伙人齐去救护,二相公得空先行。
一些人乱烘烘都去救赵歪子,大相公说:“二弟,你背着妹子,先合族人走了罢。我且在此听听,看他还醒过来赖咱。”
大相公叫一声,二兄弟你是听:咱那妹子有灵应。歪子既是昏迷了,我且等等这畜生,死活可也有千证。趁人乱你背着去罢,急忙走勿得留停。
二相公把三官背起来,合族人们一哄走了。赵歪子还魂了半日,才醒了说:“叫商臣好打!当官行凶,求老爷作主。”大相公说:“老父师在上,谁打他来?”
赵歪子休胡言,有衙役有堂官,打不打不是一人见。想是因你没天理,被那神灵打一鞭,如何却把商臣怨?老父师亲眼看着,这不用再叫证见。
老王吩咐各人领尸,本县给你申报司院,起来走了。又吩咐带着李蝎子合王成。李蝎子禀:“在家看着移了尸,再去听审。”老王依允,光带着王成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闺中二八女婵娟,杀父也知不共天;斩首未消心头恨,人心咬在嘴唇边。
年少娇痴女,提刀报父仇;偷生男子愧,畏死妇人羞。自古称英雄,多死妇人手;一死不足惜,扒心又斩首。
第四回 大相公设心祭父 商三官托梦显灵
验了尸,老王去了不提。却说李蝎子合恶虎不过是势力朋友,活着像是祖宗,死了什么相干!见满屋里血淋淋,巴不能快移了去,却又不肯替他买棺材。送了官去了回来说:“赵大哥,你快买棺材来收拾。”赵歪子冷笑。
[耍孩儿]赵歪子大发歪,旺跳人请将来,做就局将俺爹爹害。俺爹活时合你好,你依势力诈钱财,就没有半点情儿在。我隔着二十多里,还着我去买棺材。
赵豹有名的歪子,当下使了性子,合那家人们说:“您扶傍着我,咱去物色材去罢。一日买着一日来,十日买着十日来,多烦李大哥看守尸灵。”
这也是命合该,多借重守尸骸,李大哥你可休见怪。我去物色材去罢,一日买着一日来,你可全把心放开,至多不过十日外。大不然告上张状,求官府断口棺材。
歪子待走,蝎子慌极,连忙拉住说:“赵大哥,咱从容商议。我合赵大爷是怎么的相与,每哩我疼钱么?急切里找不着好材。罢罢,不若家母那寿棺,就此着赵大爷用了罢。”
李蝎子无奈何,叫一声赵大哥,依旧拉到别屋坐。八十老母有寿木,论价也值百两多,如今用了也不错。赵大爷这等凶死,难道说我就快活?
歪子听了欢喜,即时抬了材来,便说:“借重雇个人,把这头来缝上。”蝎子满口应承,当时使了五两银子,雇了屠子来缝头。
屠子到把头安,烂多多缝着难,旁里又着家人按。把那肚皮又夹起,两个又把肠子填,当中又使一条线。收拾上头蹄杂碎,到家中好去硷棺。
收拾停当了,蝎子又雇了十五六个举重的,抬着出了门。李蝎子好像从杀场里放出来,合家人念佛庆幸。
李蝎子活遭瘟,满屋里血淋津,腥臊烂臭人难近。赔了棺材一大口,缝头又是五两银,蝎子也是活倒运。请客时怕他不到,今日又喜他出门。
且不说歪子移了尸去了,却说商二相公把三官背着,使的力尽筋舒,才到家停起来。大家哭了一场。
告妹妹你有神,拿快刀杀仇人,已是解却心头恨。望你即时开了口,吐出仇人一片心,献献先灵也把你心尽。一家人灵前祷告,奠了酒又把香焚。
却也甚奇,祷告了一毕,又去拿心,轻轻的抽将出来,还是个囫囵心,就是咬的将断,可还连着。一家大家欢喜,拿出来供养员外灵前。
爷不幸得凶终,告县院总无功,生俺两个全无用。亏了妹妹有志气,杀仇人便与杀猪同,剜心来在灵前供。望爹爹神明照鉴,一家人仇怨皆空。
祭毕了,大家又哭了一场。老夫人说:“这心给那狗吃了罢。”大相公说:“既是祭了先灵,使不的喂了狗,俺俩分了罢。”
割去了老贼头,剜出心狗也羞,闻一闻一片腥臊臭。拿来一刀分两断,兄弟嚼来血水流,只因原是仇人肉。咯吱吱一齐嚼响,骨碌碌咽下重楼。
按下二位相公祭父设心,不在话下。却说老王是个贪官,看着李蝎子也还满钱,商臣也还成的人家,前日因着他是苦主,才没难为他;今日赵恶虎被杀,他就动了好心。
低低头又使奸,随处里要弄钱,一宿寻思了几十遍。商家给他个坐位坐,再把李家捏个湾,不愁里头无钱转。出票子另齐人犯,说不尽那赃物奸贪。
老王出了票子,叫那李蝎子、商臣、赵歪子一干人犯,一齐到县堂上去点点着,便问起歪子:“你父亲被人杀了,你可甘心么?”赵歪子说:“不甘心。”老王说:“本县也看着不明白,怎么偏死在李监生家?可快补状来。”
朝南坐是老王,诸犯人过了堂,不觉露出赃官样。当堂说了几句话,歪子诈的头似筐,一心去告人命状。不知他原不为你,只为他自己贪赃。
这些人都着人押下来。歪子得意之极,就找人写状。李蝎子害怕,托人央他,他那里肯依,写了状,告着李蝎子、商臣、王成谋杀人命,干证孙晏。
告状人赵监生,王老爷在上听:父亲谋杀有千证。商臣就把心剜去,因此才把词状兴,求断一人偿父命。李蝎子首先慌了,送进去二百冰凌。
李蝎子送进去二百银子,老王嫌少不要,吩咐他把这一干人犯暂且寄监。着人对李蝎子说:“待要无事,还添上四百。”李蝎子无奈何,连典衣代借贷,凑进去了。
李蝎子有钱财,六百银费安排,指着田土揭下债。当下托人送进去,到了过午挂了牌,不愁次日官司坏。只吊了商家公子,但望那天眼重开。
到了次日审理,老王叫着李蝎子,把他那请客唱词的首尾,说了一遍。老王说:“这自然不干你事。”又叫王成说了一遍。老王说:“这话信不的。”叫:“拿夹棍来!”
王成说虽是真,但没有钱合银,官府一声要夹棍。王成说我真有罪,原不该收下这个人,只是小的命该尽。背了背连声叫苦,只夹的致命发昏!
把王成松了夹棍,就叫商臣大相公上去。老王说:“这人命无人招承,明日你两家都把尸移去关外,我要细细检验。”大相公说:“杀人是真,吊死是实,何必再验?”
债有主冤有头,杀人的已罢休,检验一回何必又?杀人的是悬梁死,被杀的是烂流丢,伤痕不用还穷究。这不是无人承认,不过是报父冤仇。
老王说:“你带了赵春元的心去了,就罢了么?”大相公说:“那心已是割下来喂了狗了,再要已是无了。”老王说:“我就申了你,你担的么?大相公说:“生员担的。”
那心已变狗恭,再要他没处生,殊非是掏那黄狗腚。若是该问什么罪,我也不是不应承,若是该死也难逃命。老父师你就申了,那怕他汤镬油烹!
老王说:“我定要另验尸大相公说:“生员的妹子已是殓了棺了。”老王说:“打开盖子抬了来。”即时差了两个皂隶来,押着他去移尸,吩咐已毕,退了堂了。
大相公不自然,下堂来闹喧喧,如今上有天爷见。人家死一个俺死俩,还有什么大罪愆?拿捏臊子也没的千。就问了砍头流徒,俺兄弟断不辞难。
公差说:“相公不必瞎灶。官府的意思,是指望你几两银子,说验尸是个拿法。你每量了去。”大相公说:“这狗攘的!还待指望我的钱么?”
大相公怒冲冠,骂一声贼奸贪,何不着他娘养汉?待要命时我有命,待要钱时却没钱,我破上我这个商廷献。我到家商量舍弟,寻个法着你回官
不一时来到家,二相公出来说:“放了你了么?”大相公没做声,到了他娘那里,才长吁了一口气说:“咱有了事了。”老夫人说“甚么事?”大相公说:“那老王待问咱要钱,差人押下来了。”
那老王忘八羔,长钱迷害钱痨,如今向咱把钱要。不然移了妹子去,翻尸检骨咱害嚣,总然没法把他傲。现如今差人押下,这可有嗄法能逃?
二相公听说,暴叫如雷说:“罢哟!那个也是咱爷挣的,就凑些给他。到明日,我去见他,也是真么等。”夫人说:“大不然人已死了,还觉哩么?出上就抬了去。”
既遇着这县官,说不的没有钱,麦子还有一百石。着人拿去街上粜,十日可以折蹬完,但愿天爷把咱看。大不然移了尸去,尽他去怎么失翻。
大相公说:“再抬了妹子去,俺就不是人了。”娘们低头无语。二相公说:“我想了一个法:前日学里姚子明来吊丧,说令妹是个女中丈夫,我要递呈子表扬他,咱不如就去求他。”
他称奖妹子贤,女子去报父冤,真正胜似男子汉!咱如今不就去求他,动动公愤把人传,老王也违不了阁学面。他肯把公呈一递,可也就免了出官。
大相公欢喜说:“极好极好!姚子明是个正气人,若央他他也肯做。就是这等,咱明日就早去央他。”
咱合他在厚间,想是他不作难,他也是个英雄汉。况且妹妹这个事,路上行人到处传,人人听说肯称赞。他若肯公呈为首,閤学里都要上前。
兄弟商议妥当,天已二鼓了。向来大相公在员外柩前宿卧,二相公在三官灵前安宿,各人散去。二相公至三官灵前欹下,才合煞眼,忽见三官进来,二相公便拉着哭。三官说:“二哥,如今仇已报了,哭的是什么?”
商三官笑嘻嘻,叫二哥你听知:我今出了胸中气。休要愁我还出丑,移尸只管叫他移,这都是些些小事。那明日叫他来抬,二位哥不必迟疑。
三官说:“他抬只管叫他抬,不必愁。只有件事,来合哥哥商议:先前咱爹爹告着赵恶虎,如今他又告着我合咱爹。他使钱买了那恶鬼,咱爷又老实,动动就受打骂。你给我写张状来。”
赵恶虎到阴间,他手里又有钱,买着鬼与咱没体面。可怜咱爷老实的很,动动就是骨朵揎,乜女人可又难争辨。你给我写张状纸,我去告城隍面前。
说毕,出门去了。二相公忽然醒来,异样之极。又迟了一迟,爬起来,便说去叫大相公说梦。
二相公跑进房,诉南柯梦一场,忽见妹妹要告状。把梦从头说一遍,大相公说好异常,我梦也合你一样。急慌忙拿着纸笔,就待要写状一张。
大相公说:“甚奇!真是妹妹有灵,我梦见也是这等。不必迟疑,速写了状,烧了过去。”二相公说:“不必。”大相公说:“怎么不必?”二相公说:“还得我自家亲身去才好哩。”
恶虎杀咱父亲,报仇死女钗裙,到而今还是梦里恨。咱爷为人太忠厚,妹子又是一女人,怎么合他相争论?不如我死在地府,合他去辨个清浑。大相公说:“二弟,你胡突了!咱已是死脱了两个,你再死了,咱不是三命抵一命么?”大相公不听他说,登时写了呈子,去三官灵前烧了。却又祷告:
我如今把状烧,望妹妹不辞劳,阴间还望你尽孝。二相公在旁接口说:你若不能把他治,还得我去替你告。能把我魂灵引去,我情愿就赴阴曹。
二人祷告才毕,老夫人着丫头来请,二人即忙便去。见老夫人泪还没干,二位相公就说那做梦,老夫人也诉了一遍。
老夫人泪重重,告诉与二相公,说你休当胡突梦。从头至尾说一遍,说来说去一样同,娘儿三个心酸痛。说多时天已明了,才商量安排尸灵。
大相公说:“梦中的话也全没信不的,怎么忍的把妹妹着人抬了去?”二相公说:“不然,咱妹妹有神,不可不信他。”二人遂即跑去,把三官抬出来,着被子裹了,停在一个床面子上。大相公焚香祝赞:
有差人合地方,要抬你上公堂,妹妹原说无妨账。妹妹真是有灵应,断不说瞎话把我诓,若诓我就把体面丧。你有神显显灵感,也好去回覆老王。
兄弟二人安排停当,才开门出来。那差人领着地方,已在门首,便问:“商相公商议的如何?”大相公说:“没有法,请抬去便了。我可没人。”差人进去说:“这不难,两个人就可以抬去。”那地方合他那儿子,安心就抬。
上了肩喝了一声,爷两个面通红,灵床一点何曾动。差人旁里加上手,大家使的啀哼哼,那床丝毫没点缝。曾说是蜻蜒撼柱,和这个一样相同。
差人惊骇之极,又拨了牌甲十名,穿上三四根杠子,一齐着力,那灵床子头也没点。差人没法,只得回了老王。老王不信,每人责了三十板。
骂一声贼奴才,说瞎话又弄乖,轻轻就把王法卖。前日商礼把尸背,看着轻妙似麻稭,忽然就有千斤赛。你不知使钱多少,把狗腿夹将起来!
老王大怒,另差了十名壮健的衙役,着他去抬。一伙人雄赳赳的,十里多路一霎就到,不问好歹,一直到灵前,穿上杠子就抬。那衙役瞧了瞧,抬的抬招的招,上了肩打了一声号。果然抬了够半指,一齐都说折了腰,险些儿就把头压吊!又道浑身骨头碎,丢了杠子都咳佸。
一些人丢了杠子,弓着腰,睚哼成堆,再没人敢说抬了,可也没人理他,只得上城回话。
都说道吃横亏,一个个啀哼成堆,快头先行又被屁骨坠。踽踽凉凉都乱动,好似夹了一群贼,又像当的锅腰子会。人都说黄河干了,爬出来一群乌龟。
一些人捱到城里,天就黑上来了。老王叫到二堂里,验了验那腰,都揣出骨头来。
走一步哼一哼,死活的捱到城,二堂里才出来覆了命。家人从头说缘故,也把老王唬一惊,说是商家把术弄。到明天我去亲验,看他有什么奇能。
老王也是想钱迷了心,你不想那三官是一个女子,既能报父仇,这是个寻常人么?况屡屡显圣,怎么敢去摆弄他?
软苗条一仙姬,报父仇用心机,能把人头割在地。屡屡显圣还不信,那有这样潮东西,还要把他尸灵治?总然是银钱中用,就把那心眼全迷。
老王说:“这是他弄的妖术,我明日去亲验,邪不侵正,看他有什么本领。”可笑自家邪极了,还要去衬那正人,反说出这样话来。未知验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三咚鼓罢面朝南,善恶谁能见肺肝?
闻说官司用打点,人人便道不成官。
又曰:利令智昏是老王,事事卖法又贪赃;
上堂不问情合理,无钱只得腚遭殃。
第五回 商三官急难求兄弟 二相公舍死傲阎罗
却说老王到了明日,领着许多衙役,上诸葛村来了。
[耍孩儿]王知县做事差,想邪人恶人扒,声声还把商家骂。三官屡屡显灵圣,怎么还敢亵渎他?真是没眼的老孙化。领着一大些衙役,一骑马直到商家。
大相公迎进去,老王站在门外,喝叫动手。
伸脖子把筋抽,撼不动一点头,众人空压那槽头肉。老王说是齐加力,我要解衣细细搜,里边必有邪符咒。快给我掀开包裹,待本县自己搜求。
分咐“掀了被子,剥了衣服,待我去亲看。”一声说罢,两三个人就把被子掀了,还没解衣,老王伸头去看,只见有人丢过了一块石头,磅的一声,老王就倒了。
哎哟了一大声,陡然间害头疼,像石头照着脑门衡。扑咚一声跌在地,纱帽滚了四尺零。手爬脚蹬如挣命。一伙人疾忙扶起,只见他鼻肿眼青。
老王醒了醒,马也骑不的了,差人取了轿来,扶在轿里回县不提。却说二相公连日不吃饭,只在三官灵前打坐。大相公劝他吃饭,二相公睁开眼说:“阳间官司你打,阴间官司我打。”说完,闭煞眼,就不做声了。
二相公守着灵,只求死不求生,盘膝打坐端正。阴间官司让我打,阳间官司弟让兄,此时已把主意定。两句话开口说了,问着他再不做声。
老王来时,叫也叫不动,只得把房门闭了。老王去了,推开门看,已没了气。
二相公立志坚,一心要到阴间,一日祷告几十遍。劝他吃饭也不吃,终日不语又不言,开开门已是气儿断。大相公忙叫老母,娘儿俩齐叫皇天。
老夫人跑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大相公摸了摸说:“娘休哭了,我看着二弟不死,心口窝里还热。”
二兄弟心里温,想将来要还魂,未必霎时该命尽。我那妹妹有神圣,必是要他救父亲,要还魂还得官司问。我在此守他几日,看冷热生死才分。
大相公自此在灵前宿卧。却说二相公过一日正自打坐,忽有个人来说:“三姑娘差我来请二叔哩。”
三姑娘把我差,请二叔到东街,说他今日要起解。大爷打了十五板,两个解子押出来,恐怕路上还受害。嘱咐我催你年去,务必的休要迟捱。
二相公听说,疾忙跟去。不一时,进了城,到了东街上一座酒铺里,一个人迎出来,却是伯兄,名叫商正,死久了,在此做生意。让进屋里,才说那理。
全没人对我学,三妹妹名声高,满城传说才知道。昨日方才审了理,恶虎使钱买透了,妹妹又不能合他告。就是他声名极重,城隍爷没敢咋着。
二相公听了,怒气冲天:“我定然连官都告着!”商正说:“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去请你。今清晨起了解了,咱妹妹临行,嘱咐请你。今清晨送出街,三妹妹哭哀哀,二叔唬的魂不在。嘱咐差人去请你,又着你急忙赶上来。他爷俩走的也不快,你急去还能赶上,也好去压伏公差。
“如今玉皇爷爷差了二郎爷爷查访那忠臣孝子,烈女节妇,因此咱妹妹连名也不曾点着。只是二叔吉凶难保。”遂取出了十两银子说:“你拿着好上下使用,流水走罢。”二相公说:“我就不使钱,只是拿着二两盘费罢。”
大哥哥放心宽,有理事不用钱,要和他打上森罗殿。他就凭钱咱凭理,不但告人还告官,告城隍带着王知县。难道说阴曹地府,就还似阳世三间?
商正送出了北门,二相公一阵神风,一霎时走了二十里多路,就见员外合三官在前边。疾忙赶上,一手拉着员外,一手招住妹子,大哭起来了。
叫父亲泪涟涟,如今咱冤上冤。咱定合他辨一辨。叫了一声我妹妹,像你才是真圣贤,我今羞见妹妹面。见阎王出这口恶气,我才得瞑目黄泉。
三人正哭,那个解子狼眉竖眼的说:“急自一个啀啀哼哼的,一个扭扭捏捏的,又添你哭哭啼啼的,哭会子,不走罢!”二相公听见,就大怒起来了。
奴才鬼龌龊贼,休作怪莫发威,慢行该问什么罪?我们只是慢慢走,我看你待咋着谁?要银钱就把人掯勒,咱到那阎王殿上,可合你辨个是非。
从来鬼怕恶人,二相公没来时,动不动打骂;着二相公掘了一场,撅着嘴也没敢做声。飘飘渺渺,不一时到了阴城,解子投了文,把员外合三官都寄了监。二相公写了状词候去告。
赵恶虎知县王,第三个是城隍,贪赃司院一般样。如今成了钱世界,上下都受枉法赃,杀了好人全没账。一家人冤死在地,望阎罗作个主张。
阎王的牌日是逢五排十,还隔着二三日。城隍知道了,托人来合二相公说,给他五百银子。二相公大怒,骂了一场。那城隍慌了,合赵恶虎送了大刀鬼王五百银子,求他的情面,过付了黄金一万两。商正得了这个信,星夜来报与二相公,二相公也不以为然。
阎罗王是正神,就收下万两银,这话可信不可信。阴间他既为天子,也为钱财丧良心,这官司他待怎么问?若这话真果是实,我舍命去叩天闹。
商正说:“我既听的,不得不对你说。我铺里忙,我去罢,别了。”却说旧阎王升了,此时是修罗大王权印。这大王原是个贪昧之神,到了牌日,二相公递上状,便叫上去,大喝大骂。
阎王爷把气淘,骂商礼这样刁,难说人人皆不肖。已是一命抵一命,彼此准折也罢了,怎么还敢把官告?打二十逐出境界,再生事决不轻饶!
一群牛头马面,青脸红发的恶鬼,把二相公捉翻在地,打了二十,赶逐出境。二相公临行说:“阎王爷爷,我若得罪你,可休怪!”阎王爷你休焦,我不能告声饶,世间不过没公道。明人必不做暗事,大板只顾凭你敲,大状不能不凭我告。似这等胡敲乱打,怎么不屈打成招!
阎王大怒说:“凭你那里告,犯到我手里,休想还活!”两个鬼押出二相公来。
二相公气昂昂,骂一声老阎王,如今可也把良心丧!如今冤气没出处,寻思灌口找二郎,告一回看是怎么样。回头说两个鬼使,不劳你送我还乡。
二相公说:“二位请回,我自己去罢。跟我回子,我也没钱你使。”那鬼说:“你待那里去?”二相公说:“我上灌口。”见灌口二郎神,要告着老阎君,这就是个真实信。差你送我出境界,我就从此起了身,往何方也不必劳你问。你纵然跟我远走,我可也没有金银。
鬼使说:“就是这等。相公,你可休怨俺,俺也只是官差不自由,你可休连累俺。”二相公说:“你虽可恨,可也值当不的怪。”两个鬼便作别去了。
二相公气忿忿,急慌忙往前奔,逢人便把程途问。一霎走了三十里,后边来了鬼一群,看看来的风头近,二相公回头观看,凶纠纠像是拿人。
一群鬼赶上二相公说:“你且休走,阎王爷着俺来拿你。”二相公说:“一行逐我出境,如何又拿?”众鬼说:“那押你的回去说你要告,才叫俺拿你。”掏出绳子来就拴。二相公说:“不必拴,我还跑了哩么?”
叫众鬼你听言:我看着不用拴,走了不算男子汉。原说我要告状,这话不是背人言,君子并不羞当面。阎王爷叫我回去,我可也不敢隐瞒。
众鬼们做刚的,做柔的,也没拴着,推着的,拉着的,抬着的,架着的,一霎就来到阎王面前。阎王便问:“你定要去告?”二相公说:“是实。”
阎王爷怒睁睛,骂商礼小畜牲,料想你是不要命!若还直要去告状,我将油锅把你烹,看你嘴头硬不硬!快给我拿将下去,剥衣服去上油锅。
阎王吩咐了一声,两个恶鬼往下就拉。阎王又问:“你还是告么?”二相公大声说:“怎么不告!”阎王说:“拉下去!”即时到了,见一口大锅支在那里,两个鬼烧火。二相公直然不惧,遂即脱了衣裳说:“不用鬼卒动手。”往里就跳。
那油锅大又高,两个鬼把火烧,二相公就往锅里跳。一霎忽然沉下去,一霎忽然往上漂,滚处都是油星爆。二相公疼痛难忍,只炸的肺热肝焦!
二相公在那油锅里煮了多时,觉着骨头皆焦,可也只是不死。一个鬼使叉挑出来,旁里一池水,丢在那池里,才觉着浑身清凉。穿上衣服,阎王叫上去又问:“还告么?”二相公说:“我还告。”阎王爷听我言:实实告不敢瞒,何方我就死无怨。若是要我不去告,除非解了父亲冤,还要磕头千千万。若待强要我不告,这心比石头还坚。
阎王大怒说:“难道就傲不过你!快与我锯解分身!”说了一声,一众鬼把二相公拉下去,用两页板夹起来,绑在桩上。
一群鬼乱烘烘,夹起来上了绳,浑身夹的挺梆硬。二鬼分头按上锯,骨头拉的嗤冷冷,夹锯条还要只顾挣。二相公心疼难忍,咬着牙并不,厘哼。
两个鬼看看将到心头窝里,一个鬼说:“这是个好汉子,锯的斜着一点,休要伤了他的心。”果然把锯条歪倒,曲曲折折锯将下来,越发疼极。
二小鬼把锯歪,打旁里锯下来,大疼更比前番赛。弯弯曲曲连肝肺,满身疼痛苦哀哉。亏了错的锯条快,一霎到脖脐以下,不多时一锯两开。
上边又吩咐“合上来。”二鬼把两半身对起来,又站不住,只待跌倒。那个鬼解下了一条带子,给他扎在腰里,说:“你是个好人,我送你这根带子罢。”扎上带子,果然就住壮了。
奉赠你带一条,两手缕缕缠在腰,果然更比灵丹妙。不过也是个拉锯鬼,还喜相公品行高,阎王不如鬼公道。二相公扎挂停当,上堂来又把王朝。
二相公上殿,阎王又问:“你还告么?”二相公寻思:“我若说还告,不知又动什么非刑,受了苦可也无益,不如就说不告了罢。”答应说:“再不告了。”阎王说:“他既不告,送他回去罢。”
阎王爷怒气消,叫商礼你听着:一般你也不敢告。你既自己改了口,暂且放你这一遭,差人送上阳关道。你若是再有翻悔,拿回来定不轻饶!
两个鬼押着二相公送出阴城。二相公说:“不劳相送,我自己去罢。”二鬼不肯的。
叫一声商相公,你这话倒也通,只怕你又把故事弄。若是从此放你去,去了再生出事一宗,敢说是俺不曾送。你纵然没嗄俺吃,俺只得送到家中。
两个鬼跟着,一直送到家,看着二相公进去了,二鬼才回来。二相公竟不进内宅,在门里停过时,出门向南好跑。
二相公立志坚,出了门面朝南,一心只把程途盼。逢人便问灌江口,都说到那有两千,思量就得二日半。一霎时风云缥缈,过了些绿水青山。
二相公往南竞走,欲上灌江口。未知告的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阳间不能皆圣朝,阴间那得尽神尧?
吉凶颠倒真难比,只要油锅煤不焦。
又曰:不共戴天仇恨深,阴间阳世俱难伸;
鬼神莫笑皆贪昧,如今钱大也通神。
第六回 森罗殿鬼神齐拿问 安乐宫父子小团圆
却说二相公走了半日,到了山东边界,远见一簇人在那路旁里歇着。才待上前问路,那些人见了,都起来说:“果不出爷爷所料。”
[耍孩儿]一群鬼闹吵吵,商相公又来了,果然不出爷爷料。知道你还胡生事,差俺这里等侯着,一霎就看见相公到。你看那油烹锯解,商相公可也能熬。
那鬼说:“阎王爷想你还告,着俺等你;既等着了,说不的咱还去见见。”二相公见了这些鬼,也唬了一惊,却也没处逃,低着头跟他回上阴城。
二相公怒冲天,这苦楚对谁言?只怕难见阎王面。这回到了阴城里,不是碓捣是磨研,这苦蝼蚁残生何足算。我死了到也罢了,愁爷妹谁与他鸣冤?
二相公走着只是愁闷,里边就有赠他带子的那个鬼便问道:“相公,你从前极直壮,今日怎么这样愁?”二相公说:“这去又不知受什么非刑,我怕死了没人给爷妹报仇。”鬼说:“不必愁,像相公这条汉子,地狱里也弄不杀你。”
英雄气最难消,捶千捶剐万刀,地狱灭不了忠良孝。若是寻常无用汉,油锅多少蝶不焦,还放你在外边跳。但只是这回回去,受刑罚想必难逃。
二相公说:“若是死不了,就那刀山剑树,我怕他怎的!欲不知我爹爹、妹妹将来如何?”那鬼便说:“令妹是一位尊神,阎王不敢治他,只是令尊难免。”
令妹是一位神,要叫他脱生人,这个好像礼不顺。令尊刑罚不能免,亏他修的德行深,那官司可也还没问。况且有相公在外,也不敢轻易处分。
二相公说:“屡次蒙你见爱,就没问大号?”那鬼说:“我没有大号,有一个名是憨头郎。”二相公说:“我久后还有报答。”一行说着,就到了阴城,想着那阎王必勃然大怒,心里就算计着受刑;谁想那阎王比前不同。
着。才待上前问路,那些人见了,都起来说:“果不出爷爷所料。”[耍孩儿]一群鬼闹吵吵,商相公又来了,果然不出爷爷料。知道你还胡生事,差俺这里等侯着,一霎就看见相公到。你看那油烹锯解,商相公可也能熬。
那鬼说:“阎王爷想你还告,着俺等你;既等着了,说不的咱还去见见。”二相公见了这些鬼,也唬了一惊,却也没处逃,低着头跟他回上阴城。
二相公怒冲天,这苦楚对谁言?只怕难见阎王面。这回到了阴城里,不是碓捣是磨研,这苦蝼蚁残生何足算。我死了到也罢了,愁爷妹谁与他鸣冤?
二相公走着只是愁闷,里边就有赠他带子的那个鬼便问道:“相公,你从前极直壮,今日怎么这样愁?”二相公说:“这去又不知受什么非刑,我怕死了没人给爷妹报仇。”鬼说:“不必愁,像相公这条汉子,地狱里也弄不杀你。”
英雄气最难消,捶千捶剐万刀,地狱灭不了忠良孝。若是寻常无用汉,油锅多少蝶不焦,还放你在外边跳。但只是这回回去,受刑罚想必难逃。
二相公说:“若是死不了,就那刀山剑树,我怕他怎的!欲不知我爹爹、妹妹将来如何?”那鬼便说:“令妹是一位尊神,阎王不敢治他,只是令尊难免。”
令妹是一位神,要叫他脱生人,这个好像礼不顺。令尊刑罚不能免,亏他修的德行深,那官司可也还没问。况且有相公在外,也不敢轻易处分。
二相公说:“屡次蒙你见爱,就没问大号?”那鬼说:“我没有大号,有一个名是憨头郎。”二相公说:“我久后还有报答。”一行说着,就到了阴城,想着那阎王必勃然大怒,心里就算计着受刑;谁想那阎王比前不同。
阎罗王开笑言,叫商礼听我言:你到是个真好汉。我今送你回家去,叫你中举做高官,分外带着银百万。就是你令尊令妹,也着他好好升天。
阎王便叫判官拿下簿子给他看着:商礼名下注定官三品、银百万。二相公看罢,甚是猜疑,阎王说:“你回家奉养老母,享福去罢。”二相公叩头下殿。
二相公下殿来,这个谜好难猜,一行走着还惊怪。只怕唠我还家去,才把监门两扇开,审官司才把爷爷害。三两步下了衡路,低着头着实徘徊。
二相公下殿来,还待看他令尊。一个鬼说:“俺还不合你去哩。”一个鬼说:“你拿着多少钱哩?”二相公说:“一个没有。”那鬼说:“可有哩!你既没有钱,把监门的他也不给你传。”
叫一声商相公,不是家俺不从,没有钱去也不中用。白手来来白手去,你也是个胡突虫。流水走俺去把你送,苦瓠子难望知感,不如你早到家中。
二相公无奈何跟他出去,恹头搭脑的,一步一步的慢走。两个鬼不耐烦,口里拾拾掇掇的。
二相公不做声,走一步停一停,往前走的没心幸。俩鬼嫌他走的慢,瞅眉裂眼乱咕哝:恹缠缠你害的什么病?似这等死厌不舍,还宜量锯解油烹!
二相公见他四六句里带着骂,就恼了说:“你嫌我走的慢,你住下不的么?”
骂一声鬼奴才,不是我请你来,找我也是真奇怪。你俩嫌我走的慢,我可只是真么捱,你虽是嫌我可爱。大不然咱去禀禀,我自去何劳你公差。
二相公说:“咱回去禀禀,我自家去不的么?我知道道路哩,何必劳二位呢?”俩个鬼又不合他回去。二相公说:“你不去,我自己去禀。”回头就走。两个鬼又拉着央他回来。
商相公莫心焦,俺看着路途遥,不由心中先发灶。咱就出去慢慢走,你也暂把气儿消,不过多走二日道。二相公也不分辨,低着头缓步慢遥。
二相公只想告状,也不合他分辨,又上了道。到了一个庄里,有一家人家,大门朝东,门前两块石头,二相公就坐在门限上。那个鬼跑到铺里,端出来了一个碗,一个茶盅,把他递与二相公说:“你也解解渴。”
二相公才待尝,看了看浑光浆,觉着不是个模样。心里展转没好说,这未必不是迷魂汤,没肯拿到嘴唇上。瞧着那俩鬼没看见,把那水泼在门旁。
二相公把茶泼下,光拿着一个空盅。那个鬼哈了那碗水,便问:“相公干了么?”二相公说:“干了。”那鬼来接那盅子,把二相公推了个仰面朝天,跌在那门里。二相公大怒,跳叫了一声,听见人说:“下来了!”二相公看了看自家,已是脱生了一个小孩子。吊在地叫呱呱,成了个小娃娃,手脚没有半拳大。寻思还待去告状,怎么着我脱生在人家?昼夜哭乳食全不下。他娘说孩子有风,叫姑娘白黑弄把。
二相公脱生了正死不的,那家子叫了个姑娘来,掐了半宿,就呜呼哀哉了。二相公离了身体,出了门,往南好跑。
忙忙走如流星,急如火不暂停,没如今番走的胜。心忙迭不的下食店,二日走了一千零,逢人就问灌口径。忽进了深山一座,只见那山岭层层。
走了二日,忽然进了深山。转过山嘴,忽见了一族人马,旗旙招展,伞扇飘扬。才往下路去躲避,他那开道的说:“串了道了!”登时锁了。
闹哄哄彩旗飘,乱纷纷宫扇摇,必然是个大官到。住下不敢往前走,要奔别路躲避了,头行说他串了道。马上人一声吆喝,锁起来拴在鞍鞒。
把二相公带在马鞍鞒上,亏了走的从容,没吃大亏。后边一支小辇,辇里一个人一霎到了,便叫带串道的人去问话。二相公到了辇下。
那小辈卷起帘,在里头一官员,两边遮着两把扇。看见相公甚喜欢,说你如何到此间?问了姓名合籍贯。又说道看你这个模样,好像是有什么奇冤。
二相公一肚子冤气没处告诉,又寻思:“这像那里的个王子,未必不能给我出气。”伸着脖子,一行哭,一行诉。
把爷爷尊一声,说籍贯说姓名,父亲被打送了命。官府全然没公道,亏了妹妹把气争。昏阎王更比阳间胜,爷合妹送在牢内,又把我锯解油烹。
那王子听着他诉了一遍,吩咐开了他的锁。又问:“你待要上那里去?”二相公说:“我的本意,是要去寻真君。”
在阳间无正人,到阴间无正神,满怀冤屈无人问。玉皇爷爷隔着远,那里捞着去叩阍?上天入地无投奔。安心上灌江口告状,把冤情诉与真君。
王子叫他跟着走了多时,忽见那旁许多的神将来接。王子叫停了辇,向一位神将说:“这个人要去找你告状,给他问问。”说罢,就走了。
那位神甚英豪,身穿着赭黄袍,头上带着三山帽。后边跟着一员将,拿着三尖两刃刀,回头就把相公叫。二相公把状掏出,跪马前痛哭嚎咷。
二相公问那从人,这就是二郎爷爷,去的是玉皇九殿下。二相公递上状,二郎爷马上看了状词,吩咐手下人给了二相公一匹马,着他骑着,即时就下了阴城。
二郎爷下阴曹,把阎王先拿了。遂即当堂出了票,点名差了四个鬼,知县城隍俱不饶,限他二日全拿到。即刻把员外父子,发狱锁放出监牢。
又吩咐把三官送在安乐宫里,选了阎王宫里两个丫头扶持,就叫员外合二相公同去居住。父子三人到了宫里相见,不免伤感。二相公叫爹爹,心里冤一大些,不知那世造下的孽?只说阳世无公道,谁想阴间一样邪,险些父子全消灭!虽受了油烹锯解,却又还替不了爷爷。又叫声我妹妹,又叫你吃了亏,只该把你双膝跪。兄弟俩人一般大,没有能诛杀父贼,见你死后还心愧。不知你怎样磨难,苦煞了我的妹妹!
“妹妹,你当初怎么知道学唱来?”三官说:“我听的赵恶虎官司得意,人人请他。李蝎子合他最厚,王成又隔着蝎子近,就想到这里。”
左思量右思量,做女人不气长,一肚子愤气把心撞。听说他合蝎子好,必然请他去登堂,摆酒一定叫清唱。但能够把他亲近,一刀子杀在当场。
三官说:“我安心瞧个空,把他一刀子杀死,便自家抹了头。倒不想还得割头刨心,杀的道也自在。”二相公说:“是怎么着来?”三官就红了脸。
那个话不好学,到而今还害嚣,为父亲竟把廉耻撂。恶虎灌的稀烂醉,摸着嗓子只一刀,他还挣命把我招。只着我连三刀子,他便就两腿蹬摇。
三官说:“仇人易杀,官司难打。”
待杀人不顾活,打官司受折磨,邪神真叫人难过。咱爹若能说句话,他也未必敢咋着,奈俩人都说胆“儿弱。到明日当堂折辨,争是非全在哥哥。
二相公说:“这倒不必愁。二郎爷爷明见万里,用不着对词。”员外说:“阎王的势大,只怕还有更变。”未知问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颜渊夭死意如何?曹操奸臣福寿多;
伯道无儿千古恨,英雄几个告阎罗?
第七回 二郎神地狱遣神鬼 商员外金桥哭别离
按下员外父子团圆,伺候对理不题。却说那新泰县老王,从得病回县,昼夜只害头疼。忽一日说:“二郎爷爷叫我审理去哩。”刨燥了噪子,就呜呼尚飨了。
[耍孩儿]两个鬼到衙门,套上了锁一根,造就此时命该尽。打诈的银钱拿不了去,止有无穷孽随身,挺着脚去把理来问。閤县里猪头买缺,每一个卖钱千文。
且不说老王死了,人人庆幸。却说二郎爷爷次日坐殿,一群鬼判都来销到,新泰县的城隍、知县,一班的衙役,后边是赵恶虎、员。外父子,都点了名,一个不少,伺候听审。
森罗殿一丈高,二郎爷面南朝,一千人犯逐名叫。头名先点赵恶虎,知县城隍都跪着。阎王带锁来销到。常时人跪他的所在,到如今反过来了。
二郎爷点完了名,独留下商礼,问他始末缘由。二相公把父亲怎么被打死,上下官员怎么卖法,三官妹怎么报仇,知县、城隍怎么受贿,阎王怎么动非刑,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我妹妹一女流,父亲是老实头,官刑屈打无人救。我才不顾生合死,我来向阎王把状投,谁知又把非刑受。因此上要到灌江口,对爷爷诉诉冤仇。
二相公说完,二郎爷吩咐暂且下去。又叫赵恶虎,恶虎上来跪下。二郎爷叫判官查他的善恶。判官拿过一本册子来,铺在案上,二郎爷掀开看了一遍,便大怒了。
二郎爷怒冲天,骂一声贼判官,你把簿子全更换。恶虎行状我知道,改的全然没罪愆,拨弄的天地皆昏暗。你还要欺心弄鬼,现放着剑树刀山。
那判官都是买透了的,故意把假簿子拿来,试试二郎爷受与不受;见上神恼怒了,才跪下磕头说:“判官该万死!实说了罢:这是阎王爷着我造的一本假的。”二郎爷听说大怒。
骂判官真贼根,受人钱丧良心,你把簿子全然溷。想是不止赵恶虎,不知屈了多少人,人间善恶全不论。摆弄的不成世界,都是你这些毛神!
着人把判官锁了,押着取了真册子来。二郎爷从头一看,真是恶贯满盈。吩咐把他的赃物抬来,都着他吃将下去。
霸物业骗银钱,有一宗几个千,算来真有几十万。一宗一宗垛在地,金银铜钱积如山,化成汁子往口里灌。只灌的唇焦牙碎,烧的那心肺成烟!
把银钱化成汁子,使铁杓舀着往口里直灌,那恶虎叫哭连天。活时恨那东西少,此时又恨这东西多。灌完了,点他的淫恶。
骂恶虎太淫邪,占妇女一大些,强把良女霸作妾。花前月下没人见,端过业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