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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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去罢。帐子挂了,还说甚么哩!”
把礼摆开,把礼摆开,看着摆摆收进来。已是成了亲,怎么说不爱?请你师傅陪,请你师傅陪,家里事情我安排。煨着那熟东西,就把客来待。
二相公请了金相公来,行了礼,坐下。范公子才说他的本意。话说从容,话说从容,令徒将来比石崇。前日到我家,应了吉祥梦。媒人来通,媒人来通,这里坚执不肯从。已是说出来,怎肯虚头弄?金相公说:“皆因公子人家太大,所以不敢。”公子说:“何妨呢?”贫富丢开,贫富丢开,只求夫妇两合谐。要不是求着我,是我自己待。有何难哉,有何难哉?花烛房舍我安排。女婿在我家,于理何妨碍?
说话之间,酒席已完。斟酒下菜,俱是公子的人。大姐叫了两个客家媳妇子来,烧火做饭,打发了行人。有盘费不尽的那银子,卖了二两,赏了行人。
[耍孩儿]仇大姐在里边,安排的甚周全,赶饼做饭登时办。虽然家中无预备,排头个个赏了钱,行人们都待了酒合饭。不料他还能如此,来的人个个喜欢。
范公子临行,合二相公说:“媒人就借重二位先生罢。我把婚启带去,却也极便。后日是吉辰,我在家专候。”
到明日隔一天,会亲友甚周全,昨宵曾把黄历看。二位先生到舍下,一杯薄酒共盘桓。婚启带去极方便。既结亲诸事脱略,把虚文一切全删。
公子说:“十二月是大利月,等复试回来,另作商议。”范公子去了。仇禄回来,对他娘合他姐姐,述了述公子那话。他娘说:“任您去怎么做的罢。”
论公子道不歪,到而今口难开,这原不是咱家待。嗤头抉腚看不上眼,待要大发那里来?我就没个主意在。待二年咱也没有大钱费,您姊妹俩尽着安排。
大姐说:“怕怎的!你只管伺候送启罢。就再待二年,咱也没有大费头,不如依着他。就着十二月里你去他家成亲,且骗他个好媳妇再讲。”
到后日结婚姻,隔日就去倒踏门,家里穷不必还撑棍。指头粗的咱这腿,咱可那里把他跟?不如一概全不论。又有他给的靴帽,咱全然不费分文。
待了数日,把亲事妥当,二相公才复试去了。
进了学亲又成,门前车马乱烘烘。合庄打罕人称诵,都说道怎么范公子,认定仇家二相公?姻缘也是前生定。自从他姐姐来家,忽然又发变兴隆。
二相公复试回来,范公子又着人来问安,又着王相公来讲款。不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便知。
第七回 暖云窝夫妇合卺 棘闱舍郎舅成嫌
却说仇禄复试回来,范公子看了成亲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着人来说了。到了十五日,大姐着人买了十六盘礼送了去。范公子说:“这样费事!”
[耍孩儿]我合他是一家,那里分的我合他?原说我这里招管罢。人费钱来送大礼,不好推辞就收下。说的都是真实话。抬盒的待了酒饭,又赏了二百铜蛤。
到了明日,二相公安心借匹马骑了去,那里又抬了轿来。二相公给他娘合他姐姐磕了头,坐上轿去了。到了范宅门首,一派乐器响起来了。
下了轿整衣裳,舅子引进内书房,路儿弯曲几千丈。随路都是毡铺地,媳妇出来同拜堂,拜了堂才把女婿让。不说那酒席齐整,满屋里兰麝熏香。
完了席,天也就黑了。四个丫头挑着两对灯笼,送二相公暖云窝合范小姐合婚。进去门,只见满桌酒果。小姐红妆出来,合二相公坐下。
范小姐出画帘,分明是玉天仙,声音好似春天燕。相公到了这时节,就再富些也不嫌,可才足了心头愿。这就是皇罗宫里,说甚么天上人间!
夫妇相得,说不尽鱼水之乐。到了三日,二相公怕他不家去。谁想范公子已是轿马人夫,伺候停当了。又教导慧娘,到那里是该甚么礼体,怎么着行。
叫小姐往家来,早拨下轿夫抬,轿儿已在大门外。吩咐到那行了礼,上了坟莹散了鞋,婆婆是该行八拜。不吃饭回来也罢,人太多也费安排。
却说那仇大姐买下东西,叫了个厨子伺候。他娘说:“他不来着,才着人笑哩。”
买东西伺候着,早起来闹吵吵,等人只怕人不到。乡绅人家眼目大,婆婆丢在九云霄,才着人笑的牙儿吊。依着我偷着做做,人不知还好遮嚣。
大姐说:“说起来呀,他读书知礼,那里有不来的?”一行说着,有人来说:“俺二叔合婶子来了。”大姐才出来迎着进来了。
进来门就铺毡,花枝展拜在堂前,满屋都是丫头站。起来又合大姐拜,才向床前问母安,衣裳耀的眼花乱。还是他大家知礼,一步步典雅安闲。
大姐陪着坐下。丫头端过礼来:婆婆是绣鞋、枕顶、尺头四端;大姐是绣鞋、枕顶、尺头二端。大姐说:“尺头收不的。”
新媳妇敬婆婆,绣鞋枕顶都收着,尺头费的忒也过。俺家全无杯水敬,到着尊宅费事多,收下咱娘心不乐。端过去咱娘看看,看咱娘是待如何。
果然丫头端过去,徐氏见说:“反过来了,到着您爹娘费这样事。”不肯收。慧娘说:“这不过是给娘做件衣裳穿,怎肯拿回去。”俺爹说,两匹绸两匹纱,着娘做件衣裳罢。怎肯从新拿回去,拿去也着爹娘骂。这不是甚么好物,反回去断然不拿!
徐氏没奈何收下。大姐说:“咱娘罢了,我可断不肯领。”慧娘说:“姐姐收下。往后借重姐姐处多着哩。”
又无父又无哥,家里日子仗赖着,全凭姐姐合俺过。哥哥逃了嫂子去,床头又有病婆婆,满家只有你人一个。你看这宅里宅外,谁管那穿布烧锅?
大姐也收了。慧娘说:“爹爹吩咐休住下,看这里费事。”大姐说:“来到你家里,还待做客么?”
你原是大人家,急仔没人敢哈喇,去了就是眼目大。这里原是该你作主,安心使那摘头卦。虽然是没嗄你吃,咱可也不是叫花。
慧娘说:“我带了供来,上了坟,回来吃饭罢。”大姐说:“哦!你是待吃你那东西呀?”
[劈破玉)你安心上了坟好吃你那酒肉,是看着咱这里不能伺候。就是那红糊*(左火右突)也管你个彀。况且是咱那墓田近,就在那庄西头,玩一霎把坟上了,你必然就打那里走。
慧娘坐下,只见一群客家子老婆,都来亲近他,给他磕头。慧娘吩咐丫头,解开包袱,每人红绢三尺、钱二百,俱是伺候就的。却说那范宅里人家也大,你看他行的事这样大发。细细眉红红脸真堪上画,说出一句话把人活爱煞。你看他典雅风流,遍天下难找出这么俩。
众人有说俊的,有说好的,乱咕哝着去了。不一时,吃完了饭。慧娘说:“姐姐,你合我各处走走。”大姐合他到了西边,见一口屋锁着门。就问:“里边是甚么?”大姐说:“是他大舅住的。”慧娘说:“俺的屋呢?”大姐说:“您那有,有也待张的口屋哩。”慧娘说:“咱修理修理不的么?”
这口屋不坚牢却也不大,就修理也费不多甚么。你没钱我捎来不必牵挂。虽然是屋不大,到底是我的家;他那里总有万间楼房,小妮子使不的要他一片瓦。
大姐说:“怎么费你的钱?若是娶你着,待不扎挂哩么?”又到了后边,是一个大园。慧娘说:“这里盖不的屋么?”大姐说:“那可就在你了。”
[叠断桥]楼舍亭台,楼舍亭台,认这里边盖的开,可惜没有钱,不是心不待。日后你来,日后你来,做了乡宦有钱财,这里甚空闲,任你怎样盖。
走了一遭子回来,又给他婆婆磕了头,待去上坟。大姐把那丫头、老婆子,一百的,二百的,都赏了。慧娘合大姐作别。大姐又嘱咐:
弟妇听着,弟妇听着:那里门户忒也高,一半点东西,拿去着人笑。一别日子遥,一别日子遥,好歹二弟来家学。没人去问安,我可实相告。
慧娘说:“我自然着人来问安,何必着人去?”拜了拜,上了轿,合二相公上坟去了。大姐回来,合他娘说着欢喜。
一貌如花,一貌如花,远近何人跟上他!不但人物精,又极会说话。虽是大家,虽是大家,温柔软款不矜夸。比着小人家,着实知道嗄!徐氏说:“可说呢,算是极知道嗄。”大姐说:“你看不久要来了。”徐氏说:“咱那里盛他?”大姐说:“他虽是不说,我可看出来了。”院后宅前,院后宅前,个个屋里仔细观。问了问他那屋,嫌那屋没墁。修理要给钱,修理要给钱,不是空口说空言。他有个小乾坤,不单指娘家饭。
“我安心打下麦子来,就给他修理。”
麦子有余,麦子有余,泥墙再把上灰除,扎上个新虚棚,就教人进的去。娘道何如,娘道何如?他那两边休喂驴,盖上两间屋,给他那丫头住。
正说着,两个上了坟,把那祭馔来着人抬了来。大姐叫人端进来折了,赏了他钱,打发他去了。大姐又称奖他。
年才二八,年才二八,全不像个孩子家。两个上了坟,还要嘱咐话。谁能似他,谁能似他?行事丝毫全不差。年纪虽小小,肚里乾坤大。
却说范公子的大郎,名是范栝,十八上纳了监,还请着师傅念书。二相公回去就在书房伴读。
[耍孩儿]第二日上了学,三更回上暖云窝。早起就上书房里坐,待了回子不回宅,就在书房自揣摩,五日一次两篇课。他师傅极相敬爱,就许他定要登科。
且说范栝一字不通,见他师傅不称赞他,那范栝心里生气。他师傅不在家,就百样的方法作琐二相公,不依他念书。
那范栝全不通,听着常夸二相公,打这里就把雠来中。诸样方法来琐碎,全不依他把书攻。待要坐坐没点空,拿书本暖云窝里去,对着娘子咕哝。
二相公三五日来家看看。到了五月里,是他娘的生日,二相公去考的了”,慧娘自己来上寿。大姐已是修理了屋,看了看大喜,着实拜谢大姐。
我没来赏匠人,扎挂的一崭新,怎么就不说个信?旁里又添两口屋,丫头有处去安身,姐姐好处言难尽。我抬上两桌箱子,可给我销着房门。
“姐姐这样,还该磕头才是!”大姐说:“你只不嫌就够了。”慧娘说:“先抬上两桌箱子,占着俺的。”
仇大姐笑开言:我这心里怕你嫌,你不嫌就卸了这根担。蛴螬棚够捧呀大,你那嫁装那里安?放着那里也方便。等着盖了大屋,可从容再往家搬。
慧娘上了寿去了不题。却说那二相公考了个二等,到了初秋,师徒三今同去进了大场。范栝做不上来,不敢缠磨他师傅,光来缠磨二相公。
出下题没奈何,极的两眼清瞪着,在家原自不成货。出来进去走几趟,也学人家去吟哦,晌午何曾有字一个?二相公才待做做,跑了来只顾琐摩。
二相公说:“你怎么这样?咱求功名,中与不中,还要完场。”叫大哥把你央,这时谁不在号房,你却如何这么样?你还比我大两岁,我也不过来观场,你混的连我做不上。你等我摆画停当,我给你做篇文章。
范栝说:“你乜个给我写上罢。”二相公说:“雷同了怎么了?”范栝说:“你真果不给我?”二相公说:“你怪些也罢。”范栝就恼了说:“狗攮的!你每日吃俺的饭,这点事就求不动你?”
大舅子怒冲冲,骂一声二相公,弄像你也不能中。每日在家吃俺饭,请着师傅课学功,怎么这点央不动?你就合痴驴木马,看起来一样相同!
二相公也恼了,说:“您不止管我饭,还贴了个老婆哩,你知道么?”
二相公气咋咋,骂范栝太诈煞,不知让你是为嗄?狗攮的你可自家想,岂止吃你饭合茶,贴上个闺女把我嫁。我出上连门不上,你嗄法治您老达?
范栝大怒,就待行粗,二相公也出了号房。亏了朋友们劝开,二人才散了。
二相公低着头,寻思起着实诌,连那文章无心做,一坐坐到日头落。无奈才把心来收,不论好歹一挥就。包搭起来找他师傅,细诉那根本来由。
二相公对他师傅说了,出了场,也没上下处去,上他表兄徐博那下处睡觉。待了霎,范栝也出来了,着他师傅好骂。
骂范栝无赖徒,在家全不用功夫,场中文可央别人做。既是令尊招管他,原是你的亲妹夫,怎么脸面全不顾?这才是膏粱子弟,就一点心眼全无!
他师傅教他去请二相公。范栝说:“我去他也不来。”他师傅令着范栝到了那里,也没说嗄,就出来了。二相公往外送他。他师傅叫着来了下处,叫范栝谢了罪,才进了二场,来了家。未知后事何如,且看下回便知。
第八回 归夫家慧娘立业 中奸计仇禄充军
却说二相公进了场,来了家,也不上他丈人家去。范公子不知其故。他师傅一一的说了一遍,把公子几乎气死!
[耍孩儿]叫畜生快跪下,做的事太大差!你枉长了这么大!妹夫比你强十倍,给他提鞋卷了牙!看你说的甚么话!我把你畜生打死,这样人留你怎么!
公子把范栝打了一顿,他师傅说着才饶了。又叫他去谢罪。范栝说:“我去他也不见我,不如着娘差个妇人去。”他师傅说:“这也有理。”
他二人犯争差,各人低头把饭爬,至到而今不说话。今日若是自己去,未必出来就见他,不如差个女人罢。老兄台请回宅去,议一议是该怎么。
公子到了宅里说了。夫人王氏气极了,把范栝骂了一场。才差了一个妇人,拿着盒礼去问安。后边又是一匹马来。那妇人说的极好:
来了家好几朝,俺大叔不敢学,先生说大爷才知道。爷爷打了奶奶骂,还望姑爷把他饶,郎舅们甚么说不到?奶奶说姑爷不去,就着我替他跪着。
二相公不做声,那妇人就跪下了。大姐说:“你起来。”那妇人不肯。大姐拉起他来说:“二兄弟,你不必这等。郎舅们甚么正经!这是钢刀割不断的亲戚,你还能断了那条路么?”
二兄弟你听着:大舅子把你敲,到底还是你年少。你去不为舅子去,特为丈人情意高,怎么断的这条道?范大叔又没得罪你,不去着人担嚣。
徐氏也吩咐去,无计奈何,才骑上马去了。到了门首,他丈人就迎出来,着实谢罪。又叫范栝来跪着。二相公也跪下,公子才叫起他来。
妹夫恼也应该,但是他比驴马呆,怎么当一个人儿待?以后照常休介意,我把书房两分开,不叫您俩在一块。他后日通了人性,您俩个再犯往来。
二相公到了后宅,见了慧娘,正在那里哭的泪眼汪汪的,说:“我猜你不来了呢!”
俺哥哥乜呆瓜,又不肯俯就他,我不说心里常牵挂。又不是讨米才货,怎肯常住丈人家?做了亲戚我就安排下。咱商量从容家去,休等着二次犯查。
待了几日,师徒都没中。又待了会子,二相公说:“家母病重,只得往家里守着。”其实那徐氏心里自在,那病一一的好,不过是推托的意思。
过了场落孙山,家母病尚未痊,这书可也没心念。家里事没人招管,日日奔波路途间,朝夕往来极不便。不如我暂且归去,却方才身心两安。
二相公来家待了四五日,那里又着人来问安,又捎了牲口来。又去得了三四日,家里又着人去叫他。
二相公主意高,暗着家里人来叫,便向岳父说知晓:家母病又不太好,只得家去瞧一瞧。这是弄就的虚圈套。到家中搬也不去,看着人修理窝巢。
二相公来家,来搬了两次不去。他丈人就合慧娘商量。慧娘说:“女婿住丈人家,也没有到老的。”
[跌落金钱]如今他既把家归,把家归,倒也免了是合非,爹爹呀,不必还把神思费。富贵贫贱不用悲,不用悲,他又不曾玷辱谁,爹爹呀,造化好不许将来贵?他也不到穷似贼,穷似贼,插插草屋扫扫灰,爹爹呀,孟光也曾把梁鸿配。从来嫁鸡随鸡飞,随鸡飞,他既去了我该随,爹爹呀,娘家能住几千岁?
范公于见年近了,把暖帐箱笼要紧的东西,使人送去。临了去送慧娘。老夫人不免下泪。
生长咱家十七年,十七年,时时娇养在身边,我儿呀,造定今日该拆散。你在绣房纵然闲,纵然闲,不少绫罗缎匹穿,我儿呀,到那里要知勤合俭。婆婆那里早问安,早问安,不要骄傲惹人嫌,我儿呀,人说好才是有体面。女婿纵不做高官,做高官,你家也有几亩田,我儿呀,或者不至没有饭。
慧娘别了爹娘,到了家里。大姐迎出来,异常的欢喜说:“我每日想你,一般的你也来了家了么?”
[皂罗袍]一般的你也来到。俺每日絮絮叼叨,一日就说你几千遭,或者你乜眼也跳。从今以后,想念全消。听的你那声音,就着人喜笑。
慧娘拜了婆婆,到了那屋里,叫人筛茶,说:“姐姐呀,往后你可就是客了。”
想当初咱俩说笑,扎挂屋望你勤劳,你还说是我胡叨,此时才知我虑的到。自从那日,就有今朝。掅的现成,难把恩情报。
大姐说:“你的人多,你就自家做饭吃吧,我合咱娘照常。”慧娘说:“岂有此理!我就没见来。”
那屋里少人备办,就不必动火生烟。我这里做熟着人端,俩人能吃多少饭?咱娘有病,不能动弹,姐姐陪着,不用心挂牵。
大姐说:“情着吃饭也不安。”慧娘说:“我咋情着住屋来?姐姐只管大事,家里的事,不用姐姐管。”
叫姐姐不用心困,你只管纳草耕耘。我的人就是你的人,恼了何妨打顿棍?锅头灶脑,米面柴薪,小小事儿,不必留心问。
二人讲了款,吃了饭,两口子搬进行李来。慧娘有自家的一处小庄,三顷地,隔着有七八里路,写了票子去,着他供给。
写票子行到庄上,叫那里供给杂粮。着他妈妈去开仓,自己亲笔登了账。就说:“相公,你上书房只管读书,休要把心放。”
到了第二日,范公子送了一个管家,一个骡子,后边又运到杂粮二十石,油盐酱醋之类,无所不有。慧娘一一收了。那管家就在书房伺候。
二相公肯把书念,外边事姐姐全担,慧娘招管米合盐。书房掅吃自在饭,管家伺候,马背雕鞍。娘子来家,陡然把门风变。
待了二年,人家越发兴旺。却说魏名自家寻思说:“我本意待害他来,越发了人家了。他拿我不当人,我有法治他。”勾了一个东人来,瞅着二相公没在家里,溜到书房里去。
[呀呀儿油]勾东人,勾东人,刚出心来狗不吞。只望人家倾了家不如他,他才心不恨。呀呀儿油。那逃人,那逃人,一溜溜进书房门。倒在床上挺着尸,单等人来把他问。呀呀儿油。
却说那管家张旺上书房里去,见那行子仰在床上。张旺大惊说:“这一定是个贼!”那行子扒起来,就拉京腔。
来几遭,来几遭,镶黄旗下把名标。你家收着我万两银,我是前来问他要。呀呀儿油。你去学,你去学,流水打发我开交。还得备上一个骡,我好骑着去颠道。呀呀儿油。
张旺听说,吃了一惊,慌忙报于二相公。合家听说,都唬的手足无措。
他似贼,他似贼,拉着京腔丢诈威。本朝王法甚森严,这是一件极大的罪!呀呀儿油。商量谁,商量谁?说不尽的要吃亏。纵然就是死不了,却也要把皮来退。呀呀儿油。
大家没法。慧娘差张旺去问他爹,他爹也是没法。二相公同着四邻去央他,安心给他一百银子,打发他去。
那逃人,那逃人,坐在那里不动身。大家拿着好话央,那人拿头摔光棍。呀呀儿油。累四邻,累四邻,一口许他百两银。说你已倾十来家,咱有甚么仇合恨?呀呀儿油。
那行子不依,约地、保正都知道了,只得把二相公合四邻一齐送到官。到了县里,官明知冤枉,因着王法太严,不敢担,立时解了府,府里解了院。
王法严,王法严,任你那里不敢担。县里差人解到府,府里即时解了院。呀呀儿油。院里官,院里官,问他实有多少钱?他只是信口吧,说是收着几千万。呀呀儿油。
待了二日又审,始终没有清浑。
提出来,提出来,东人连累十家牌。满堂都是无辜人,个个唬的魂不在。呀呀儿油。日头歪,日头歪,分不出青红合皂白。相公说是没见钱,他反说是合他赖。呀呀儿油。
军门把东人解了,二相公问了口外充军,只得解下变产凑盘费。却说二相公去后,范公子把慧娘搬去,止有他娘合仇大姐在家里,把日子又大差了。
回了程,回了程,到家一望好伤情。忍着不哭笑呵呵,只怕他娘犯了病。呀呀儿油。保安宁,保安宁,十月就到奉天城。若是遇赦还归家,或者不至送了命。呀呀儿油。
却说范公子使了许多钱,央了体面,才把慧娘择脱出来。二相公来家,公子自己来看,送盘费五十两。二相公写了一张退婚文书给公子。
告丈人,告丈人:待我恩情似海深!若是从头说起来,再一辈子也报不尽。呀呀儿油。去充军,去充军,耽误了令爱好青春。从今叫他另成亲,倒还省我心头闷。呀呀儿油。
他丈人不接那文书,就说小姐随后就来。二相公止他:“休来罢!”
好伤怀,好伤怀,爹爹止他休要来。我今是个犯罪人,已是割了心头爱。呀呀儿油。他若来,他若来,一家人家哭哀哀,见了他更痛伤心,那倒反把我来害。呀呀儿油。
范公子坚执不肯收那文书,二相公又着人送了去。范公子递给慧娘,慧娘接过来一看,撕了个粉碎,大哭起来。
[憨头郎]喇溜子喇,喇溜子喇,合他三年好夫妻。好夫妻,两有情,并没曾失口闹一声。他又专心把书念,指望金榜早题名。家虽小,不甚穷,着他专心去用工。还望三年撑门户,就遭大祸把军充!我的哥哥哟!咳!我的皇天哥哥哟!身软弱,瘦可怜,穿上绵衣只似单,膊胳好似*(左艹右页)杆子样,怎么口外去受风寒?你教我莫往还,不得合他交一言。写了书来叫我嫁,心里好似刀子剜!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不说那慧娘痛哭,且说二相公起身,大姐不放心,雇了一个人送他。又嘱咐那去人:
[耍孩儿]您二叔没出门,几千里去充军,乜学生生的忒也嫩。托你合他去做伴,早晚全凭你费心,你回家才有真实信。你可要小心在意,到回来多赏你金银。
二相公骑上骡,合公差走了。官府就来查他的产业,保正勒了册子,给了公差。大姐不依,拿着分书去见官。
仇大姐上公堂,把分书执一张,说他已是分家当。仇禄地止四十亩,仇福输净逃远方,我曾上台去告状。禀老爷若还不信,现有案存在该房。
知县又叫保正具了甘结,保下了八十亩。却说亏了踢弄了一回,如今倒有了证佐。
仇福子净打净,都说他太无成,如今倒弄的有凭证。邻保都说实情话,甘结具的甚分明,八十亩地全没动。若不着兴词告状,他娘将何以为生!
娘俩守着八十亩好地,也不甚着急。只是两个儿一个也没在家,老母亲想起来就哭。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第九回 二相公父子相认 姜娘子夫妇重圆
却说二相公一月走百十里路,一日,到了卢龙地方,住下打尖。
[耍孩儿]二相公要打尖,脚离镫下雕鞍,迈步进了房子店。买了麸子喂上马,店主慌忙走面前,上下都是包子面。二相公一霎吃饱,闲上来站在槽边。
二相公看着马吃草,进来了一个叫花子,头发遮了眼,狗皮盖着腚。二相公也没理他,那人站下只顾端相。
叫花子进后房,见相公细端相,看看不成个人模样。相公正往屋里走,他又站立在门旁,拿钱待往他那碗里放。叫花子放声大哭,问二弟要上何方?
二相公认了认是哥哥,两个哭起来了。
二三年不见哥,却在这里受折磨,形容叫人看不过。兄忽然上了嫖合赌,卖了地土输老婆,原来自己惹的祸!弟我如今充军流徒,可不知是为甚么!
二相公问店主要了水来,着他洗了脸。才解开包袱,有多带的衣服鞋袜,拿出来给他换了。又端了饭来吃。二相公说:“你可想家么?”仇福说:“怎么不想家!”
我如今悔不来,受这罪也应该,想想打这额髅盖!魏名不是父母养,哄着我把钱赌开,迷了心就把人品坏。要自己剜心剔骨,把魏名挖眼嚼腮!
二相公说:“我这充军,未必不是他弄的。”便将怎么陷害,怎么成亲,怎么为东人被罪,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称出三两银子,说:“你路上少吃俭用,可以到了家,你就快忙走罢。”
称了银叫声哥,我也是无奈何,知道懊悔还不错。咱娘病还没大好,如今心里气恼多,家中并无人一个。你从此疾忙去罢,休只顾在外头磨陀。
弟兄二人洒泪而别。却说口外有一个满洲将军把守,不几日,把二相公解到,投了文。那将军即时叫了去,看了看二相公是个书生,就问他犯罪的情由。二相公对着他诉了一遍。
大老爷听道来:我是凤翔一秀才,不敢丝毫去分外。忽来东人从天降,说在我家寄钱财,没点影平空把我害!望老爷天眼看顾,可怜俺无妄之灾。
那将军说:“你既是个书生,自然他是赖你。我也不难为你,你给我照管账目,兼理书札。”二相公磕了头下来了。
听说是一秀才,大些人闹垓垓,打伙跟去把他拜。一个慌忙头里走,导引相公入帐来,都作揖不当军人待。有一个陕西大汉,才坐下便把言开。
那人问道:“你才说是凤翔府的,贵县是那一县的?”二相公说:“是扶风县的。”又问:“贵姓?”二相公说:“是姓仇。”又问说:“你令尊是甚么名字?”二相公说:“家父是仇仲,字牧之。”那人闻言,便说:“这不是我的儿么!”
仇牧之泪如麻,叫我儿你听咋,我可说说前后话。我三十四岁被贼掳,十七八年离了家,恁哥刚才吐啥话。你那时还在怀里,忒也小记的甚么。
二相公听说,拉着衣襟,放声大哭。仇牧之说:“我儿,你也不必哭了。把家里的事情细说来,我好去安排。”二相公述了一遍,把牧之几乎气死!
我被掳在东山,卖旗下十余年,京游子不敢下眼看。跟着将军守口外,名子尚在头一单,也还有点薄体面。那一个杂毛光棍,把我儿流徒边关!
拾掇了饭来,给二相公吃着,说:“我去禀禀的。”二相公吃完了饭,牧之回来,着他修书二封:一封给正黄旗的固山,一封给都督。
细说说心上冤,拜都督合固山,老爷的人怎被棍子骗?叫他把东人细细审,审明立刻发西安,到军门行下扶风县。我那儿耐得几日,我到京不几日回还。
二相公起了稿,给了将军。将军说:“极好!”就差他去下书。人因着他是仇牧之的儿子,越发亲热,都来请他。
二相公自忖量,我虽是窜远方,两桩喜事从天降:第一见了爹爹面,第二哥哥还家乡。充军又有回家望。二相公清闲自在,骑着马走遍山岗。
仇禄每日骑着牲口,游山看水。待了二十余天,牧之回来了,合二相公说:“事体已妥。”
我见了那固山,打东人一百鞭,招出魏名拉的纤。魏名这个贼禽兽,更比曹操秦桧奸!咱合他有甚么仇合怨?总是望人不如他,那狗心方才喜欢!
那一年,咱庄里有一个是刘悦,他媳妇子吊杀了,庄里人讲说着,给他丈人十两银子,已是就结局;着魏名唆拨着告上状,把刘悦打了二十板,地上宅子都净了。
那行子忒也秦,不拿他当个人,因此他那心里恨。但只我已被贼掳,怎么寻法害子孙?我待弄他个活倒运。又转念若不着他,我那儿怎见父亲?
二相公说:“爹爹说的极是。这原是神灵指引咱父子相会,怪他怎的?”从此父子在一处同榻。
父合子共一床,二相公问后娘,才知两次把妻丧。牧之还待寻一个,目下此事正商量,见了儿这事全丢放。说我也全无他虑,只求这老骨头还乡。
“向来有人给我说,我已是辞了。如今只想家中父子团圆就罢了。”二相公说:“待要赎身,不着千两银子,也难开口,如何能的?儿有个愿心在。”
凑千两委实难,倾了家不能完,为儿昼夜常打算。就是去往书里找,除非是去做高官,老天却要遂人愿。若一家合该会聚,就着我平步登天。
牧之说;“都是必不就的。我这一年有一百两银子的根盘,咱两下里积攒积攒就够了。”二相公住了大半个月,牧之说:“你家去罢。”二相公那意思不待走。
叫一声俺爹爹,咱今朝这一别,不知几年几个月?我明年若是中了举,如今人心也随邪,银子未必不容易借。定不就何时再见,怎忍的一旦割别!
又住了四五日,那跟来的人待回家去。牧之说:“禄汉子,你家去罢。”二相公只得收拾行李。他爹给他十五两银子盘费。二相公说:“不用,我还有钱哩。”
叫爹爹休要愁,一个月到西州,盘费我已打算就。丈人送银五十两,剩的还在囊中收,到家一路还能够。爹打算从此攒起,团圆日这就是起头。
他爹见他不要,也就收起来了。二相公还要迟延。牧之说:“你走罢,看你娘家里挂心。”二相公才去别了将军和众人,家人备上骡子。仇禄说:“爹,你送我送。”
叫爹爹上雕鞍,送到我山阳关,到那里同宿山阳店。并骑走这三十里,还得半月还家园,伤心不忍就离散。他爹说终须要别,你何必这样留连?
牧之说:“送你就不分手了么?你走罢。”二相公无奈何,上了骡子走了。牧之哭回去了。这且不表。却说那仇福到了家,他娘倚在床上,忽然看见仇福进来,跪在床前。徐氏说:“你还在着哩么!”
[叠断桥]徐氏大惊,徐氏大惊,骂了一声狗畜生!三年不来家,猜你丧了命。你又回程,你又回程,家里没嗄你踢弄!等你姐姐来,打你一个挣!
大姐进来说:“这不是大兄弟么?你从那里来?”他娘说:“你拿棍来!”大姐果真拿了一根棍来。
兄弟知闻,兄弟知闻,做的事儿该打断筋!今日既来家,少不的这一顿!若怕难禁,若怕难禁,你就从此再起身。若是开了交,可也没人把你问。
大姐说:“必然打你一百巴棍。若不得捱打,就请走。”仇福说:“我听的二兄弟说,全亏了姐姐,就打杀我也不怨。”
当日愚玩,当日愚玩,做的事儿太不堪!如今想起来,没脸把人见。悔也徒然,悔也徒然,劳动姐姐去见官。打下下半截,不敢把姐姐怨。
大姐忙问道:“你见咱二弟来么?”仇福说:“见来。”大姐说:“这等你起来,说说我听。”
我在关前,我在关前,二弟在那正打尖。我到店里头,他像看不见。又到里边,又到里边,他才看见泪涟涟。给我三两银,着我来家看。说完了,又跪下说:“求姐姐教诲这不成人的兄弟!”大姐说:“你叫我打你,我可不打你,只看你后日如何。”大姐做的饭给他吃着,又念诵他。
既是回心,既是回心,就该寻思做个人。今日歇歇脚,明日去攒粪。咱家虽贫,咱家虽贫,事事须要自辛勤。那的闲饭儿,叫你吃着混?仇福吃了饭,腰里掏出四钱银子来说:“这是我路上省的,收着好使。”大姐接着,点了点头,就知道他好了。
把银接着,把银接着,大姐低头想一遭。兄弟回了头,心里早知道。暗对娘学,暗对娘学,兄弟成人看出苗。省了四钱银,不肯自己要。自此以后,仇福早起晚眠,勤谨之极,不是喂驴,就是扫地。大姐又买了四个盒,差了妇人去对姜娘子说,仇福来了家。又想了想:“你到那里,可不要就说。”
老实听着,老实听着,听我从头把你教。进门放下盒,休要实相告。等他收了,等他收了,你可从头把话学:大叔来了家,着我来报。去人到了那里,果然看着姜娘子收下了,才说:“俺大爷来了家了,着我来说声。”姜娘子听说,把容颜一变,说:“来与不来,与我何干!”
这话忒差,这话忒差,他还合我是甚么!我已是成了亲,近里就出嫁。不必提他,不必提他,各人找主另成家。他来与不来,对我说他咋!
赏了去人三十个钱,打发来了。那人对着大姐,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大姐就叫了仇福来听着,他也是着极。
仇福低头,仇福低头,一点气儿不敢抽。大姐只顾重,他就尽着受。见他害羞,见他害羞,说咱须索把他求。话儿虽然狠,那心也是肉。他娘说:“他既有了主,央他也是不中用。”大姐说:“那不过是恨极了,只是那么说就是了。”
贞烈堪夸,贞烈堪夸,到了阎罗赵烈家,鞭子在眼前,他还济着骂。真正不差,真正不差,斩钢截铁谁似他?簪子扎喉咙,就死也不怕!“看他这个行径,还肯另嫁么?我有法,也不必央人去原融,我合他大舅一直去登门。”
孝顺是他,孝顺是他,婆婆待他又不差。想想那旧恩情,未必就放的下。就是这么,就是这么,一直登门到他家。见面就生情,看他是说嗄。
商量已定,着仇福借了一匹马,合自家那驴,一直到了姜宅。姜屺瞻听的,躲出去了。大姐巳到,姜夫人迎接到了屋里,大拜。
跪下磕头,跪下磕头,我见大娘也害羞。女婿不成人,叫你怎么他已回头,他已回头,才敢领着来央求。若是不回心,怎敢望他姜夫人拉起大姐来,大姐说:“大兄弟快来磕头。”仇福磕了头姐才说:“弟妇呢?”夫人说:“没在家。”
不曾在家,不曾在家,前日去住老娘家。不知亲家来,可是多你且坐下,你且坐下,蜷蜷腿儿吃杯茶。等闲又不来,咱且说句大姐说:“真果没在家么?”夫人说:“实是没在家。”大姐笑着“我翻翻。”各屋看了,又到了后边一口小屋,伸进头去,看见于,一把拉着,落下泪来。
眼泪纷纷,眼泪纷纷,我那兄弟不成人!来家听的说,我也替咱那娘亲,咱那娘亲,为你哭的眼也昏。说你要嫁人,这话我不“若是他不回头,我也不敢来奉央。他既知道懊悔,我领他来着你处治。”姜娘子说:“姐姐呀,我甚么面目见他?”
[银纽丝]叫声姐姐泪珠也么流。他又不害一点羞,忒也诌,星星情意留,哄我去耍汉子,待当忘八头。我只待撕他一口肉见他时气怎休,要使尖刀双眼抠!我的天,忍受难,叫人难忍受“平日咱娘待我极好,姐姐的情意又高,那里我该忘了么?不待见他,姐姐就怪些也罢。”
姜娘子泪珠往下也么浇。咱娘待我没差了,口难学,又打上姐义高。每日打听着,他死在荒郊,我还去把亲娘孝。他今没死着,要见面时再不消。我的天,依靠谁,却把谁依靠?
大姐说:“你既不肯另嫁,又不合他见面,他又不死,你在娘也不是常法。”
叫声弟妇你听也么知,别的话儿再休提。没差池,我着他跪着你。你掐他一块肉,撕他一块皮,也还出出你那心头气。到底是夫妻,给您调停又不依。我的天,处治难,叫人难处治。
大姐说:“我既来了,叫我怎么回去?你过来,只当为我。”大姐身量大些,一把拉着,脚不沾地,到了他那屋里说:“大兄弟,快来跪着。”仇福真果跪下。姜娘子扭过头去不理。
姜娘子霎时变容也么颜,说我这苦水变成酸,苦难言。万死千生谁见怜?老婆嫁别人,心里极舒坦,哄着出门去养汉。夫妻也是二三年,掉头一去不相关。我的天,见面难,合他难见面。
大姐又死活的拨过他那脸来说:“大兄弟,你磕一百头。”仇福磕了顿头,姜娘子看着仇福大怒。
姜娘子指定仇大也么官,柳眉直竖眼睛圆,怒冲天。你可说我嗄罪愆?你就没好气,我也不回言,从无一点把你犯。你把恩情一旦捐,真是狼心狗肺肝!我的天,磨难遭,你教俺遭磨难。
“姐姐,你说,我这二年若是嫁了着,你待上那里找我的?他合我已是没了情,我还回去咋?”大姐说:“你不嫁,正是你那好处。你饶了他罢。”
[耍孩儿]叫弟妇你思量,你看他这个腔,就知不敢把心放。我那来时夸了嘴,就说我能把你央,亲娘单倚门儿望。你只管放心回去,若不好我管承当。
姜夫人说:“这也够姐的受的了。”姜娘子才说:“姐姐,你着他起来罢。”大姐说:“饶了你了,起来罢。”仇福才起来了。大姐又劝姜娘子。
叫弟妇你听着,你略略把气消,他懊悔旁人也知道。跪下磕头千千万,难道他就不害嚣,今日着实领你教。你扎挂咱就去罢,再说不我就跪着。
姜娘子心里还犯寻思。大姐就跪下在面前。姜娘子连忙拉起来,长吁了一口气,说:“罢么!我腆着这不害嚣的脸,合姐姐去。我到那里,可在娘那屋里睡,可不合他同房。”
姜娘子气儿平,叫姐姐你是听,泪道儿教我洗不净。一来母亲待我好,姐姐人极把我疼,你既来嘴也不敢硬。原不为结发夫妻,恋的是美满恩情。
大姐见他吐了口号,流水应承着。姜夫人留他吃饭。大姐说“家里吃去罢。”姜娘子洗了脸,才走了。到了家,徐氏一眼看见就落泪。姜娘子才待磕头,徐氏就先跪下了。
我那儿这样贤,你受罪我何安?今日难见我儿面!我生这样畜类货,听说你自己扎一簪,我那泪珠何曾断!像合你隔了几世,好教我目痛心酸!
姜娘子疾忙拉起来。大姐去拾掇的饭来,大家吃了。大姐拉姜娘子说:“大兄弟来了家,他也没开开您那房门。咱去看看,开开您那门,少了甚么不曾。”
仇大姐将门开,姜娘子泪下来,妆奁镜架依然在。看看床上灰埋,还有一双旧绣鞋,打了打就着那床角盖。又有那箱子没锁,掀开扫扫尘埃。
姜娘子掀开一看,说:“我那两件衣裳没了。”大姐说:“你休恼,我管赔你。”遂即拿去了两匹尺头,说:“这不是两件衣裳。”这尺头在那边,箱里包也是闲,就把衣裳做两件。你可打量肥,瘦,咱俩做成你可穿,我可去找找针合线。姜娘子不肯就要,说要才开笑颜。
大姐给他放下,说:“大兄弟,去拿掀来,打扫打扫这屋里。”仇把屋里扫的极干净。大姐替他扫了扫那炕上,才合他坐下。叫仇福生着火。
时常我来到家,咱两个笑哈哈,前年没人说句话。极仔想你不见,又说你去的不光滑,痛恓恓把我心摘下。你来了眉头开放,你我穷些何差?
大姐说:“大兄弟,那屋里还有两壶酒哩,你去烫烫拿来,我合大妗子说两句话。”仇福烫了酒来。大姐说:“你斟上一盅,给他大妗子。你可朝上再谢罪。”
仇大姐把兄弟教,生火顿酒不辞劳,当玩当耍还取笑。仇福慌忙斟上酒,跪下磕头也害嚣,只得领他姐姐的教。他到也有点心眼,姐姐说做他就去学。
姜娘子说:“姐姐,你待济着弄把人咋?”仇福又斟了一盅,给他姐姐磕头。大姐说:“这是怎么说?”仇福说:“不全亏了姐姐么?”懊悔杀不值钱,他若是不回还,今日难见亲朋面。啕的姐姐舌尖破,才把大丑遮的严,今日该打个稀糊烂!得受他一场痛骂,也着我消些罪惩。
大姐吃干了盅,往外就跑,说:“您两个吃盅合劝合劝罢。”出来把角门挂了。他二人从此又成了夫妇。这才是大相公夫妇重会。还不知二相公何日回家,再看下回便知。
第十回 重聚会慧娘兴家 暗生气魏名放火
却说二相公别了他父亲,夜住晓行,一月多到了家。进了庄,庄里人看见,个个惊疑,都来问候。
[耍孩儿]下了骡到门前,庄里人来问安,个个都道蒙挂念。庄里老大犯疑影,怎么如今就回还?
猜他是偷逃,也不好问他。二相公也不明言。到了家,撞见大姐。大姐也迭不的问,跑到屋里说:“娘呀!俺二弟来了!”他娘往外就跑。二相公进来,大放悲声。
徐夫人双泪垂,我儿怎么得回归?只怕还是梦里会。但愿朝廷有好事,甚年何日赦你回,免了已往从前的罪。
正哭着,大儿来到,正相会合家伤悲。姜娘子也围着说,二相公才细说缘由。
那口外房舍无,有雄兵一万余,一个将军管辖住。帐里许多门下客,爹爹在那管文书,见了就把家谱叙。问了问知是父子,就上京把罪消除。
说他父子相会,一家人家又惊又喜。大姐说:“咱爹来不的家么?”二相公说:“还家还得赎身,得二千两银子,咱怎么出得起?我若侥幸中了,就是咱爹回家之日。”
二相公泪双双,我若能上玉堂,爹爹就有回家望。咱爹说是两下里,攒一年不足百石粮。说攒都是净瞎账,若要是老天保佑,就叫咱门户生光。
姜娘子做饭去了。大姐差人报于慧娘。范公子听说,即刻合他儿来见了,异样的欢喜。二相公给他丈人磕头。
二相公叫爹爹,咱这是一年别,作揖就把丈人谢。忽然大祸从天降,冤气昏黑把天遮,几乎就把满门灭。多亏了看常不改,赠白银那么一些。
范公子猜他逃军,问了问详细,越发欢喜,起来告辞:“我回去,打发小女来。”作别去了。不多时,慧娘已到,给他婆婆磕了头,起来满眼落泪。
[憨头郎]喇溜子喇,喇喇子溜,从天降下祸临头。祸临头,泪交流,自你去后把家投。临别夫妻没见面,还写离书把我休。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我在家,昼夜愁,待来看你说根由。你就摔手佯常去,一句情肠话不留。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我白黑,把心安,还守咱娘过几年。老母死了我也死,骨头葬在地头边。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慧娘恓惶已罢,才说:“姐姐好么?”大姐说:“好。您妯娌去了,倒教我没了魂,终日在家带着两行泪。再不料有今日又得聚会。”
[怀乡韵]一散散的好无味,你去了倒着我的魂,逐日里只带着两行泪。忽然走进你那角门,这心里就像听的你那声音,定醒了一霎,才知道没人。谁敢望今辈子还在一堆,还在一堆?好蹊跷,这才是个难猜的谜。
慧娘说:“听的说大嫂子来了家,怎么不见他呢?”大姐说:“他刚才来了。他为人蹊跷,见你浑身耀眼,他就溜了。”慧娘说:“咱去找他找的。”大姐说:“极好极好!”
他有点歪揣性,怕你尊大望着你眼生,撒了撒犯了他疑心病。他人虽不大,异样的聪明,找遍天下,怎有他那才能?你若是不去问他,他必不来把你奉承。知不道他那心腹,见了他也就心惊,也就心惊,久下来,才倾心吐胆把你敬。
两个走到西院,大姐*(左口右夭)喝说:“您大妗子,有客来拜你哩。”姜娘子出来,让到屋里,拜了拜,坐下,彼此问了安。大姐说:“你大妗子看见这个人像是眼生么?”
你每日把我问,我就没说他是个美人,今日你可细细把他认。他虽是大家,他却不眼里没人,话儿轻巧,又极温存。看他这模样,好似一尊观音,说他那心肠,好似那慈悲天尊。你闲着听他那声音,解解你那心头闷。
说了一回话,大家散了。到了明日,慧娘那边还是照旧做饭。姜娘子不肯,说“常时就罢了,如今怎么使的!”慧娘说:“何妨呢。”慧娘说道也不错,俺是兄弟您是哥,若不然怎么叫做一堆过?这才是一个锅里轮勺,怎么分的这个那个?我的人比一家还多,没有说终日清闲,叫他们无事坐着,无事坐着;除了他兄弟俩,翻转是咱娘四个。
姜娘子始终不允。大姐说:“你先从容待二年,咱有了地土,寻上个老婆子,叫他搭手去忙就是了。”不几日,军门里下了文来,一切地土都追还本主人。皆不知是那里力量,都异样至极。
魏名也认了十亩地,押的那官帖即时退出,倒把他生了一肚子气。他是嗄法摆弄的这样疾,依然是癞狗还家,这事好奇!一个人充军不消一年,来在家里。你看他门前热闹,那样的整齐,那样的整齐,好叫人,寻思一遭没法治。
二相公专工读书,仇福又极勤苦,家中井井有条,好人称奖,歹人嫉妒不题。却说那一日夜间,他那邻家失了火,合庄人去救火。魏名去仇家里,也发了几把火,好烧!
[耍孩儿]可恨那土条蛇,发上火烧仇家,一连点了两三把。一概房屋都是草,火势连天威更加,西北风刮的越发大。看那火无法可治,只光念观音菩萨。
那火着了一宿,亏了慧娘人手子多,要紧的抢出来了。一家人家,啕啕叫叫,都来那后园里坐着。到了天明,只吊了仇福那边大小屋还有两口。
看着那火乱飞,一霎落的满头灰,都说是咱犯了甚么罪?烧的没了屋子顶,合家可待依靠谁!一家人都带着恓惶泪。他娘说谁家失火,倒着咱吃了大亏!
二相公说:“咱也休怨人家,原是该当如此。既是还有两口屋,我合哥哥在那小屋里,您娘们在大屋里,他各人娘家自然来搬了去。”
叫声娘放心宽,休怨人莫怨天,命里造就灾星现。咱且挤着住两日,各人娘家都来搬,一家人家登时散。等着咱从容修理,那一时再讲团圆。
果然到了第二日,范公子知道,着人来搬慧娘。慧娘给他婆婆磕了头,大家作别,不免伤感。
仇大姐泪滂沱,又待了半年多,天不叫咱一堆过!前年才好犯了罪,略略成家又揭锅,一番不了一番祸。又不知几时聚首,好似那乌鸦衔窝。
慧娘说:“姐姐不必过虑。这比不的那充军,开了春,我凑几两银子来,姐姐看着盖盖就是了。”
叫姐姐你听着:这事也没奈何,何必还把泪珠落?虽是眼前没处住,自然好歹的垒个窝,这比充军还好过。望姐姐看着盖盖,咱还在一堆快活。
姜娘子也出来送他。
想那日你初来,乍见你甚惊骇,不敢望你好心待。及至相处半年久,说句话儿中心怀,没一点不叫人心里爱。老天爷把人嫉妒,怎叫咱两下分开!
慧娘说:“嫂嫂不必挂虑,只怕咱有三月的别离,相会的日子正长。”说罢,作别去了。又待了一天,姜相公又着人来搬,大相公也出来送他。
老天爷把祸生,一口屋住不成,一把火烧的干净净。您都有主俱散去,剩下男女共四丁,一家大小无别姓。四口人守着破屋,俺可去何处告诵?
姜娘子说:“亏了那火光烧了屋,囤里粮食没动,还可以盖起屋来了。咱娘那屋几时兴工,就捎信去给我。”
这场祸甚哀哉,门窗烧的不成材,亏了还有粮食在。姐姐到了后,把那墙屋拾掇开,雇人就把房子盖。到几时兴工修理,捎即刻就来。
嘱咐了几句,也去了。剩了他娘四个在那破屋里,支锅做着,每日倒蹬那粪土。
那屋壁破墙垣,四下透黑浪烟,一行倒蹬一行叹。每日就是俩,常常攒那枯坟坛。二相公只把书来念,全不管星星闲事,那父子团圆。
自从失火之后,家中真合那枯坟坛一样,四个人在那里头,自活,并没人开开笑口。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一回 仇大郎手拨银池 二相公名题金榜
话说那仇家自从那失火之后,处处俱是灰尘,进的看看,一凉。这一回,比着仇禄充军之时,更觉难看。
[耍孩儿]烟枪气乱飞腾,门里门外少人行,尘土烂灰扫不净是忧愁眉不展,终日没人做声声,大姐也使不的强刚性。好一年古庙,住着些瞎道痴僧。
仇福每日在那破屋里,打扫灰土。大姐做了饭,也时或去帮或是钁或是掀,扫出来好粪田,姊妹俩常把灰来卷。眉毛常带土,口里也吐黑粘痰。大姐带着去做饭。安心把瓦石拣净,雇短工来担。
两个把那他娘那屋来打扫停当了。大姐说:“我这二日使的乏了,二弟家那屋,等他捎了钱来,雇人整理罢。”仇福说:“姐姐,你没本事,去歇歇的罢,我闲着做嗄哩。”
叫姐姐你听言:我在家也是闲,你没本事随你的便。咱二弟妇人家大,或有化的金银簪,未必不拾点金子片。你在旁咱俩细找,拿了去换俩铜钱。
大姐说:“你忒也妄想。二弟妇没说么烧了,甚么找不着;你找着,我也不要。”仇福笑了笑,自己去打扫,见那地都烧红了。仇大郎把灰除,鼻也黑嘴也乌,自己去把活路做。说话虽然是相戏,其实心里也贪图,未必不有点金银物。明晃晃一掀掏出,看了看是化的锡壶。
仇福当是银子,咬了咬,才知是锡。放了又除,除了一大堆。寻思着,田地都烧红了,我起出这一桁来上地也好。
地通红扫不光,不如去了铺了强,担去上地也极壮。离地抉了没半尺,掏出石头把镢伤,拿起看看无妨账。又往前搂了老远,极像是石头铺场。
“大约是石头铺了场子来,我起出他来,盖屋好使。”加上镢一拗,拗了一道缝,缝里骨突突冒出一股气来。
又似云又似烟,浓骨突只冲天,往里瞧瞧看不见。加镢尽力只一拗,塞上一块半头砖,大冒一阵气才散。摸了摸不是石头,认了认喜动容颜。
那气出净了,瞧了瞧,都是银子。喜极了,跑了去对他二弟说:“你不必念书了,咱爹爹来了家了。”二相公说:“你瞎吧嗄哩。”叫哥哥你休胡吧,怎么咱爹来了家?说的也是那里话!哥哥乜话我不信,只怕是那眼睛花,银子没曾从天下。他哥哥只拉着就跑,才把那书本放下。
两个跑到那破屋里,看了看,可不是么?又来对他娘合他姐姐说。大家拿着扛子,掀起那石头来一看。
白花花一大窝,都倾成“没奈何”,对联对的真不错。大的就有一千两,小的也有六百多,都还不知几千个。
大郎说:“咱抬出几个来,可再埋杀,何如?”大姐说:“也使的。咱抬出些来,从新培了,用着再拿。”姊妹三人使尽力量,掀了那石头看了看,是一个大池,上头使尖子石铺了。
看了看好东西,满满的一大池,上边都是石头砌。大伙抬出五六个,可又盖的严实实,还愁没法把他治。仇福说亏了不圆,使大凿凿这*(上入下日)的。
仇福说:“这不过有顶有面的,我去买两把大凿来,有日没工的凿他娘的。”大伙子抬到屋后,使草盖了。仇福买了凿来家,下了手,就凿起来了。
钳子夹大锤锤,好似石匠去打碑,可也不能十分碎。一块约有十来两,半日凿了一大堆。银子安心济着费,打算口外使千两,再盖上一片楼宅。
又去街上,卖了半匹布来,一包一包的包起来。席后里,坑洞里,瓮里,园里,无处不是银子。即时托人买砖瓦木料。待了二日,就有个王四来找着戏他。
王乡绅家道衰,有个儿不成才,一座大宅拆着卖。隔着这里不大远,拆了容易运了来,就着现成来的快。他说的价虽不小,那木料委实不赖。
王四的外号是叫王哨子,猜他买不起,竟来哨他。仇福说:“他要多少银子?”王四说:“他要一千银子,至少也得八百。”仇福说:“就借重合他讲讲。”王四说:“真果的么?”
大相公你听咋:若实落招架他,咱就合他去说话。虽然我去合他说,到底还得你自家,咱可休说空子话。若说了你再不要,张着口我说甚么?
仇福说:“你先合他说说,我还去看看。”王四拱了一拱去了。不多时,回来了,说:“合他说了,咱就去看看去罢。”仇福果然合他去看了看。
走一层又一层,也有楼也有厅,宅子共有三四蹬。梁栋门窗皆齐整,砖瓦还不甚凋零,墙角石头皆方正。大相公看了一遍,说我出七百冰凌。
王相公不肯。王四謜*(左讠右黾)着,到了八百银子,王相公才依了。当时立了文约,仇福腰里掏出包来,现交了五百两;拆完了,再交那三百。把王四几乎唬杀!
输了地卖老婆,去了三年他还活,猜他腰中没一个。自从烧了屋子顶,娘们里头跍蹲着,怎么能买起楼宅一大座?笔落了天平就响,一大包好他那贼哥!
大相公交了银子,请了他表兄徐立廷来,看着去拆,雇了二十辆车子去推。又定了匠人二十个,小工一百名,一行拆,一行盖。仇相公大铺张,百多人日日忙,一日费到百金上。各处房屋一齐起,外边大厅里边厢,乱纷纷都是泥瓦匠。兴了工没消一月,只盖的一片辉煌。
二相公照着在他丈人家住的那暖云窝,说了款致,盖的一样,一遭子垣墙都合那城墙一样。没消两月,把宅子修理完了。
乍住着蛴螬房,进大屋也恍荡,可惜没叹安插上。反转星星人四个,按上一张撅头床,破矮桌安上也不展样。惟有那范家小姐,才可以送的圆房。
慧娘捎了十两银子来,着大姐给他盖屋,大姐没收他的,慧娘异样的至极。又听的家里,兴工盖屋,越发疑惑。及至来家一看,吃了一大惊!
叫姐姐你弄腔,银子不收又盖房,我就看着极异样。听说家里大修理,我猜修理的也平常,人说好我还合他犟。早知道若能如此,我也来搞劳那匠人上梁。
合二相公到了那院里,一眼看见那暖窝,笑了笑说:“这小厮又咱抄了人家的稿来了?”
范小姐甚快活,分明是暖云窝,如今像在家中坐。还有几张旧箱子,明日抬来看用着,一行铺排一行乐。都说是慧娘在此,才与那人物相合。
到了明日,姜娘子也来了。每日相见都是下泪,这一回大非昔日。
叫姐姐你听着:这口屋又极高,不知那的钱合钞?一间革屋盖不起,忽然身到九云霄,任拘给谁想不到。都说是大嫂有福,报他那孝节贞操。
大相公叫他把物件衣服收拾出来,且在咱娘那屋里住着,好着人拆了另盖。
旧绣鞋破铺衬,娘子夹进旧房门,可才又把言来进:当初剩下两口屋,一家挤着去安身,忽然拆了我心困。这座屋就极精致,可又好事奉娘亲。
大相公商量他姐姐。大姐说:“弟妇真是贤良,别人可就没有这个心眼。”
把弟妇尊又称,不肯忘了旧恩情,足见他那圣贤性。若是当年失了节,怎得归家还受荣?这样好人天也敬。一口屋还想旧日,这个心问问谁能!
仇福听他说,就没拆那口屋。二相公来合他商议,要上口外去赎他父亲。大相公说:“你伺候进大场,我去罢。”
我去了道不妨,你在家好进场,进大场才有个举人望。咱的人家原不大,从新盖了几间房,安上吻兽才展样。得着人叫声爷爷,好打衬这裘马厅堂。
大相公买了四个骡,雇了两个觅汉,又买的小妮子、小厮在家支使,一概完备;又买了几匹缎子,打算着送那将军;还找了跟二相公去的那人来,才起身去了。
大相公才气高,一旦回头做富豪,事儿周全虑的到。嘱咐兄弟去科举,亲身万里不辞劳,骑骡上了边庭道。还是那来时旧路,这一回主仆逍遥。
大相公去时,是六月将尽。二相公考了个二等,就没来家,等着进了大场才来家。慧娘说:“有点指望么?”二相公说:“在不的人,那指望哩。”
去科举完了场,就听着命主张,功名原不由人望。命好撞着试官喜,篇篇都是好文章,两点下不在咱头上;怕遇着试官瞎眼,辜负了我那慧娘。
二相公清闲无事,看着匠人垛楼。一天,那楼上的匠人说:“来了报马了。”二相公坐不住,来到前边。
果然把录条传,一声声要大钱,门前一派人声乱。喜坏了妇人合小厮,慌了管家合觅汉,太太喜外人不得见。即时赏白银十两,奶奶的红缎二端。
打发报马去了。那道喜的盈门。范公子来道喜,上宅里看慧娘,见那宅子款致,一场好笑。
范公子甚喜欢,对慧娘开笑颜,暖云窝你道住的惯?我说得了石崇婿,人说你嫁了穷范丹,今日才信我梦儿验。那一时充军在外,谁指望还见青天?
慧娘吩咐就在宅里待了。去了,到了家,送了慧娘的圆房来。人见他又富又贵,公然成了大家,都极打罕。
如今人眼皮宽,时势炎凉好可怜!充军时谁肯来相看?今日忽然中了举,人是富贵又少年,必然就做翰林院。你看那床帐桌椅,各屋里摆列光鲜。
二相公待起身上府,范公子又送了一个老道管家、一匹好马来。慧娘说:“你到那里赴了宴,谢了座师,拜了同年,静一两个月,打那里上京罢。”二相公说;“是呢。”
二相公点点头,说慧娘你好诌,做了奶奶还不够。热突突的夫妻生拆散,叫我千里把官求,半年离别怎么受?待这等生难割舍,听这话别念全勾。
慧娘说:“离别的滋味我尝过了。况且这是好离别,还好。你只管努力功名,勿生他念。”
虽然是桂花香,还望你上玉堂,人心无足蛇吞象。生死离别曾受过,这样离别何足伤?一伤感就些孩巴样。咱爹爹归家有日,得了官就告假还乡。
二相公笑着合慧娘说:“我去了。等有人上京,你可亲手写一封书去给我。”慧娘说:“你这潮孩子!看着人家知道,成了故事。”二相公出来,去给他娘磕了头;又到了范宅,拜别了丈人丈母,才起身去了。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二回 仇牧之合家团圆 土条蛇满门诛戮
却说那仇福到了口外,仇牧之看见大喜,把缎子送给了将军,才讲赎身;讲了好几天,事体方妥。朋友们来饯行。又待了好几日,爷俩才起了身。及到至家,已是残冬将尽。到了庄外,看见红旗飘摇。仇福说:“俺兄弟中了!”
[耍孩儿]指一指那旗杆,仇牧之甚喜欢,马上他就留心看。他原说是中了举,才望父子得团圆,猜他说的是远限。那个话依然在耳,谁想他今日果然。
不一时,到了门前,见了那八字门墙高大,挂着经魁金字牌。一群管家来马前磕了头起来,来牵马的,坠镫的,把爷俩扶下来。进了宅,大姐合他娘迎出来,不免伤感。
眼看着冬将残,父子遥遥万里还,二十年夫妻不相见。去时方才三十四,归家已是五十三,一家带泪来相见。痛多时才开笑口,都来问一路平安。
仇牧之看见大姐,又落下泪来。
我在家鬓才齐,一点恼着就不依,蹦头打滚真难治。搬你一回一回恼,整年轮月两别离,不想得了你的济。若不然两个孩子,怎么能还有今日?
正说着,两个媳妇来磕头。仇牧之看见,着实欢喜。以后又是家人媳妇子来磕头,丫环在旁点火斟茶。又看了看房舍规矩,公然就是大家。
我去时是草房,回家时是高堂,媳妇都是嫦娥样。去时觅汉没一个,来家管家摆成行,丫头小厮一大捧。咱家里一时兴旺,我那儿必上玉堂!
仇牧之来了家,范公子、姜相公,都来认了亲家,彼此极甚亲热。逐日断不了有来看望的、贺喜的,纷纷攘攘,来往不绝。到了年下,说不尽的热闹纷华。到了二月尽,忽然来了京报,说二相公中了会魁;不多时,又来报了探花。这个声势,不比寻常。
范小姐拜公公,满头花穿大红,浑身都是玄鹤凤。磕头贺喜无其数,门前轿马闹轰轰,牧之像做黄粱梦。千百人天天不断,只闹到六月将终。
到了六月尽,那人客略略少了,忽然探花来了家。父子相见,喜不自胜。
仇牧之笑哈哈:书里求真不差,原就不信攒钱的话。亏了未贵已先富,全没用着做探花,爹爹早来一冬夏。就等着中了才去,这时节也将近还家。
那远近人家说:“这家人家怎么这样兴旺?”却说那魏名见他这样光景,少不了也来磕头,实指望以乡亲之礼待他,谁想仇牧之没理他。
老奸贼不害羞,进来门就磕头,实指望不把他头来受。谁知老太爷稳稳坐,全然一盅茶不留,自跑出只在众人后。到了家咬牙切齿,那股气半晌难收!
论这小人,就该虚情假意的待他,这仇老太爷还是少年的心性,那里会弄那虚假。那魏名听的人说,待乡亲极有理,所以来亲近他,不想转了一脸灰,好不烦恼!
土条蛇进来门,低下头咬牙根,口里不言心里恨。寻思一遭着实恼,这样拿我不当人!做了官还该把情理论。除非是这等这等,才叫他贵贱难分。
却说那桃花山下,有一伙贼,贼头是李兴,手下有两千兵马,隔着扶风县有一百里路。魏名有个朋友是周二毛,也在那里入伙。想了想,我就去找他,说说仇家的富贵,可以请下他哥们来了。可恨那土条蛇,裹干粮离了家,请他哥儿们把山下。一阵把宅子打破,下手就把仇禄拿,不给钱就使火把架。进去门开刀就砍,那一时难为了他那探花。
魏名安心巳定,自己悄悄的到了桃花山上,找着周二毛,说了来意。周二毛就领他见了李兴。李兴让他坐下,便问:“有甚么见教?”魏名说;“敬来送三年兵饷。”
我是为送粮来,仇乡宦广钱财,还得兵马下山寨。楼房瓦舍一齐起,大锭元宝土里埋,没似他家银钱大。我着他里边迎接,兵马去一到门开。
李兴说:“这样容易,如何不去。不知得多少人马?”魏名说:“五百人马可矣。”李兴点了五百精兵,九月初十日早到,一路上可以无阻。
百里外到凤翔,都知道李大王,就是官兵也不敢挡。我把精兵点五百,九月初十到贵庄,发了财高情不敢忘。全凭你安排妥当,我可也省动刀枪。
魏名吃了顿饭走了不题。却说那仇宅有两个把门的:一个是陈荣;一个是高强,是魏名的妻侄。魏名就请他吃酒,使话挑弄他。叫一声老贤侄,咱可是急亲戚,不是有话不轻易。带着一顶奴才帽,好虽好来名头低。我给你寻一条终身计,要着你得银千两,掅着去吃饭穿衣。
那高强是个赌博鬼,听的说大喜,便问:“是甚么计?”魏名说:“桃花山上的贼,就来找你主人家。你只管把门开了,在我身上揞一千银子。”高强点头会意去了。
赌博人二分贼,可又吃那人亏,花言巧语把他说。句句说的天花乱,眼前银子一大堆,数着日子大富贵。一开门千金到手,这生意如何不为?
不说二人商议行事,却说那仇老爷,着人上西安府公干回来,一路上听的人乱传说,桃花山上的贼要抢扶风县仇宅。家人来家说了,吃了一大惊。
说贼待上扶风,这谣言传的凶,人人都说抢仇仲。虽然讹言也难信,全不伺候也不通,方法该是怎么弄?仇太爷从军半世,到底他心里从容。
一家人惊慌无措。太公吩咐人去范宅借弓箭鸟枪,并家丁二十名;又叫仇禄发帖去县里借大砲四尊,都要密藏拿来。新投门下的管家,都进后宅听用。行墙周遭,扎起架子一面,十个窝铺。都要静守,不许做声,又不许一人出入;如有走透消息者,必要重责不恕。
仇大爷一声声,叫众人您都听:休要懒惰违军令。吩咐大爷常查点,不得出入泄军情,合宅鸦雀全不动。若违令即时就打,传一遍号令严明。
又吩咐这砲黑日抬出,一尊朝西,一尊朝东,看着贼来将近,二砲齐点;前面上各铺,听的砲响贼败,枪箭齐发,不可有违。
仇大爷定军机,四尊跑列东西,单等贼从那里入。等他街上挤满了,点火照着一齐跐,我可看他那里去!等着他丢盔撩甲,可放那枪箭鸟机。
太爷说:“我也曾临过大阵,须要相机而行。咱这庄一条直街,他来的人多,街上挤满了,一袍可以放倒百人,又打上墙头上枪箭齐下,他还如何攻的哩!”
叫众人您听知:若贼少不须提,只使鸟枪放倒地,他就来的人马众,街窄可也难对敌,箭射枪打怎回避?就是那后面临坡,多加些器械整齐。
又吩咐二爷在楼上掠望,妇人俱要上楼。不在话下。却说魏名也听的说,他家里伺候,要找高强问问,寻了好几次,并不见他出来。到了九月初十日,只得自己去迎接那贼。
寻思着仇家肥,人马到满载归,一点事儿全不费。却还没有真实信,倚着五百好强贼,开门只用人一对。要把他踏为平地,实不料弃甲丢盔。
却说仇大爷骑着一匹好马,出去四五里打探。到了这一日,止走了二十里,就见人家躲避,急急跑回来,从新又吩咐了家人小心谨慎。
排弓箭列鸟枪,砖头石头堆在旁,伺候要合贼打仗。又把大跑齐抬出,跑手先在黑影藏,静悄悄屁也不敢放。总像是全没知觉,只等着贼到高庄。
大门外道南道北,俱有小门,把砲手伏在门里。到了半更天,果然贼兵到了,见那街道窄狭,分两头进。那袍手看的明白,四砲一齐发火。
只等到夜方深,来的贼一大群,分两头就把庄来进。四尊大炮连天响,墙倒屋塌贼乱奔,皇天爷娘叫一阵。那墙上枪箭齐发,挤成块如何能禁?
那贼们啕叫了一阵,只见那箭如飞蝗,枪似炒豆,箭箭着人,枪无空响。那贼只说一到就开门,并无伺候打仗,这一回五百贼折了四百。
一群贼乱烘烘,没人敢再来攻,怕他另把机关弄。死的都是连头死,活的裤里出下恭,说咱今把计来中。都说道魏名可杀,吃了他这样牢笼!
那贼里就有魏名调唆着人告他的那刘悦,是一个贼头。李兴因他这庄里熟,所以差他领了五百人来,来此吃了这一场大亏,必是中了魏名的计。忽然寻思起前仇,便说道:“前仇不报,更待何时!”领着些贼兵,到了魏名家里,一阵好杀!
二千年中下仇,不料他做贼头,自己作的自己受。那些贼到他家里,孩子芽芽也不留,排头赶杀没人救。土条蛇奸了半世,只落了子孙全休!
独找不着魏名,都说:“便宜了他!”把他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闺女,老婆、媳妇子,尽皆杀死。家中所有,席卷而去。
他原是害别人,不想是害己身,人口家当登时尽。几番害人人兴旺,临了自家弄断根,这魇殃翻的忒也甚。可见人自有天报,何苦的冤雠相寻?
却说仇宅把门紧闭。贼去远了,本庄里人起来喧嚷,打着火把出来看,见那死马亡人,不计其数;还有那中了伤没死的,抬来细细的审问。
贼死的罗压罗,满街上血成河,没死的还有三十个。抬进宅里细细审问,他们相隔一百多,是从那里起的祸。审了审尽情招出,念了声南无弥陀。
那贼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爷大惊,把高强拿来,立时打死。又说:“这贼合咱无仇,还送他们出去罢。”
仇太爷说过他,合咱原不是仇家,不过错听了人的话。吩咐把他送出去,着他当街就地爬,若能去了也就罢。推出去没人招管,依然是命染黄沙。
到了天明,看了看,魏名已是打死了。报给了扶风县官,来验了,着人把魏名抬了他家去。他家里那血水淌出门来,一家人口已被贼杀尽了。
那刘悦死了婆,把他丈人去调唆,那知后日还成祸。到了二十余年后,给了一个大揭锅,吊了头还有甚么回生药?可见是冤仇莫结,人弄你你心下如何?
人都说魏名每日弄仇家,仇家不理他,自己弄出祸来,每哩是仇家弄他哩么?
土条蛇心不良,把仇家死里降,一番降时一番旺。一遭弄人人不理,他那心里只冰凉,就该回头才没账。须知道人治人道还好受,天恼了狗命难当。
却说那仇宅从此无事。待了会子,仇大姐就待告辞还家。叫爷娘合兄弟,当初咱家过不的,我才来家把您替;今日咱家富且贵,纵有邪人也不敢欺,却也用不着我生气。俩孩子在家多日,我家去才是意思。
姜娘子、慧娘合老太太都哭起来了,老太爷与大爷、探花老爷都下泪。太公止住泪说:“您们都不必悲伤,我已是算计就了。”
孩儿们莫悲伤,我心里虑的长,你不必再把宝鸡上。墙外还有闲田地,给你盖上几口房,在隔壁也好把你来望。就搬那外甥来这里住,还给你买处小庄。
“你为您兄弟们,费了无穷的力气,使了无穷的心机,如今俱已团圆所愿,富贵遂心,那里还有肯着你去了的呢?”
叫孩儿莫慌张,恁弟妇真贤良,你不必再把宝鸡上。院外有的是闲地,给你盖上几座房,在隔壁也好把你望。搬那外甥来同居,给你买上处小庄。
老太爷一说,一家人无不欢喜,都说极好。即时看了日子,在那墙东平地里兴了工。到了这个时节,不过是吹口之力,楼舍厅房,门墙院落,盖了极大的一位宅子。整理妥当了,遂即差人使驼轿牲口,去搬了他那家人家来居住。那仇大姐又善会掌家,待了三五年之间,也就过成极大的一家人家。
性子泼恼父亲,叫他远远离家门,整年没月没人问。不想全把他仗赖,满门受他覆庇恩,从小丑处都成了俊。这向后子孙世世,成了贴壁紧邻。
到了后来,仇家老爷官做到尚书,儿殿了翰林;仇福的儿也会了进士,做到御史。可见这人生在世,行好事的自有老天加护,怎能怕人嫉妒呢?那魏名的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子吗?
[清江引]魇殃做人精胡讲,者天爷长在上,越弄越发穷,一咒十年旺,怎么能依的人这心眼里想?庆灾乐祸的焉能好?嫉妒真不妙。弄的人家兴,死了才不跳,世上魇殃再没有不翻了!

寒森曲

第一回 商员外归途遇害 大相公告状鸣冤
[西江月]报仇难得痛快,尤奇在二八红颜。快刀终日锈裙掩,杀人时秋波不转。常听说衔冤投御状,不曾闻告到阴间。一头撞到九重天,直踢倒森罗宝殿!
善人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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