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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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他老痛极,却说张讷死了,那魂灵不曾忘了他兄弟,一心要找着合他相会。自家飘飘摇摇,走了一回,见大路上往来的,也就跟了去了。
到阴曹,我的兄弟那里去了?心里暗暗的想,口里哀哀叫。飘飘摇摇,路上的行人沸似潮,但仔是跟着走,不知是往那里的道。正走中间,忽遇着庄里的吴妈妈子,她每日过阴,这一日正待还家,看见张讷,大惊道:“你怎么来到这里?”张讷说了一遍。妈妈子点了点头叹息。张讷又问:“你见俺兄弟来没?”妈妈子说:“我合你回去再问问的。”
[倒扳桨]兄弟贤名到夜台,阎王听说笑颜开,将来还有无穷福,忽到阴司好怪哉;忽到阴司好怪哉,不用猜,我说还是不曾来。妈妈说:“您兄弟俩有极好处,就是阴间里也是久矣知道的,还有大好处没享受,怎么就来了呢?”一行说着,到了一座城池,作买做卖的,就与那阳间无二。到了城门上,见一条大汉子出来。妈妈说:“极好,我正待去找你的呢。”
有一个张诚被虎食,他家就在敝邻西。哥哥找他找的苦,不知他在那一批?不知他在那一批,好可疑,料想班头无不知。那大汉子想了想,说道:“张诚没有呢。”便向腰中抽出一张票来,给那张讷看。
腰间里把票抽,许多小字黑溜溜,张讷接过来细细看,没有张诚在上头;没有张诚在上头,且把批叠起,又叫大汉子收。看了看票上没有,妈妈子说:“只怕在别人票上。”那大汉子说:“岂有此理!这一路是我管的,怎么差的别人呢。”大汉子临走,又问说:“这是那好人张诚么?”妈妈子说:“是。”大汉子说:“他那有叫虎吃了的,还在阳间。”
[银纽丝]妈妈子告诉张大也么官,而今不用再疑难,请回还,令弟的尊名不上单。虎吃了几个圣,虎吃了几个贤,从古以来何曾见?虽然犯了个猛虎关,必然还有个好因缘。我的天来咳,打算难来,难打算。
妈妈子说:“大相公,咱回去罢。”张讷说:“我既来了,再打听打听。若是没在阳间,再回去不难么。”
大官人听说若告也么难,我好容易来这番,难上难,受子苦楚万万千。没个真实信,随即又回还,可不辜负了死这一遍?阳间里看着是在阴间,阴间里看着又在阳间。我的天来咳,见面难来,难见面。妈妈又合他到了城里,见衙门前抗枷带锁的一大些,妈妈替他逢人便问,并没有知道张诚的。正问着,忽然满城里大明起来,不似阴间昏惨的气象。众人都嚷道:“菩萨来救苦哩!”妈妈子慌忙的拉倒张讷,合他跪下。
[怀乡韵]抬起头来看一看,慈悲菩萨在云端。哎,又只见五色祥云空中现,手拿着杨柳枝儿,一闪一闪,好一似笼笼的细雨洒在衣衫。那枉死冤鬼万万千千,齐叫一声救苦的菩萨,震动了青天,震动了青天。哎,苦命的人儿,也遇着观音老母来救人难。
菩萨在云端洒那细雨,只见带枷的脱了枷,带锁的脱了锁。张讷觉着那脖子上凉了一阵,就不疼了。那菩萨也就过去了。
叫了一声观音自在,造化高,就逢着你来,哎,一霎时刀疮疼上全无害。阳世三间谁慈悲俺来?到阴司倒受那杨柳枝儿一洒。菩萨菩萨,你把眼睁开,保佑我那兄弟无难无灾,无难无灾。哎,放倒头多把观音拜几拜。
妈妈子说:“你真有造化!阴间里传说:观音老母三千年一到阴司,打救苦难,里头必有冤死的人。空是这说,也没人见,怎么偏你来就可巧的撞着?合该你不死。过来,我合你家去罢。”
[跌落金钱]阴间传说我菩萨,三千余年一见他,官人呀,这也不过是传留的话。适遇观音菩萨驾彩霞,颈下刀疮一把抓,官人呀,你真是天生好造化。您俩的福日日加,要如那枯树再生花。官人呀,劝你不必心牵挂,替你问了又替你查,查来问去并无差,官人呀,过来跟我回家罢。
妈妈子领着他出了城,送到他家才去了。张讷死了一日一夜,材也买了,忽然又还魂过来。他老喜极,从容问他,他才说这等这等。李氏知道,又来吵骂说:“你推佯死,又搞那臭鬼!难道乜孩子着虎衔了去,还有活的么?”
张讷听说泪涟涟,若不信我到阴间,亲娘呀,吴妈妈也曾亲眼见。我把那批文细细的观,没有我那兄弟在上边,亲娘呀,俺又上阴城走一遍。我自阴城得回还,不见我那兄弟心痛酸,亲娘呀,痛伤怀也不止你挂牵。我就重生在世间,要经万水与千山,娘亲呀,定找着我那兄弟见一面。
张讷说:“兄弟是手足,没有不疼的,况且我那兄弟,又比不的人家那兄弟。若不问着还在,我也不回来。我好了,要着饭吃去寻他。”他娘说:“你么?你好找个枝头子一溜烟罢,你找甚么!”张讷听说,不觉的扑簌簌落下泪来。
[罗江怨]大官人泪纷纷,提起兄弟刀绞心,海角天涯将他问。也不是挡外人,也不是恐怕娘嗔,就是这心里酸一阵。找着他问问原因,拉着他进进家门,那时说话人才信。我若是欺哄亲娘,头顶上自有灵神,娘呀,何必你酸困?
自此李氏想起张诚,就骂张讷。亏了他老子服事他,待了半月,才略略的好些了。
[叠断桥]张家大郎,张家大郎,自家要见阎王,谁想幸遇着南海观音降。露洒垂杨,露洒垂杨,脱枷解锁愈刀疮;就是头断了,可也接得上。
待了几日全好了,跪着他娘磕了几个头,就要起身去找他兄弟。爷俩不免落泪。
[劈破玉]大官人放倒身磕头几个,拜爹娘要登程两泪如梭,这也是天教我人离家破。兄弟若是寻不见,休要指望我还活。从今后三年五载,定不得归期了,爹爹呀,你只当是没有我。
依着他老子,既没了小的,吊了一个儿,也割舍不的教他去,却是怕老婆,又没奈何。只得没人处给他几两银子,叫他盘缠。张讷接过银子,洒泪而别。
[清江引]万苦千辛受不了,又上羊肠道。天道也难知,世事总难料,下一回再看他这一找。
第六回 是悲中喜
诗曰:贤兄寻弟两三年,历尽千山与万山;大劫消来磨难尽,爷儿兄弟大团圆。
上段是说张讷还魂,知他兄弟不死,立志寻找。且说张讷出门,没有定向,见道便走。
[耍孩儿]汉中到凤翔,由西安到平涼,延安临洮济着闯,半年才到庆阳府,又待了三月至鞏昌,才到了甘肃把霜降。最可怜鞋破袜绽,说不尽冻饿风霜。
张讷起身,在本省里,逢州府县,到处即问,并无音信。
[呀呀油]叫了声大哥,我那兄弟被虎驮,上穿着袄儿长,下穿着鞋儿破。神圣仙佛,保佑我合兄弟到一窝,祭祀猪一口,还杀羊一个。
张讷在本省寻了一遍,才到了山西地方。
[倒扳桨]过了沁州又汾州,潞安找遍大同游,秋后才到了太原府,及至平阳岁已周。及至平阳岁已周,更无休,过巷穿街双泪流。
张讷走了两省,已是二年多。其初逢冷逢热,还不能不换衣裳;后来盘费没了,也就换不得了。
有钱不怕无衣穿,怎奈腰中无有钱,肚里无食偏要死,穷人论不的热合寒。穷人论不的热合寒,行路难,起倒一身随处安。张讷无冬无夏,只是穿着个破袄,楼褵搭撇的,真似一个花子,起初还找店房,后来只在古庙里存身。
[银纽丝]浑身蓝楼鞋儿也么穿,袄少袖,又没肩,难遮寒,合那花子是一般。一日饭一顿,两个黑采蓝。夜晚不敢找房店。问人问的口儿干,盼他盼的眼儿穿。我的天来咳,见何时来何时见?山西问不着,又到了江西的境界。江西十二府,过了七府,不一日到了瑞州。
[怀乡韵]南昌府八州县,过临江和吉安,广信饶州都找遍,南康建昌走的我腿酸,及到了瑞州,已过了三年。走一步来叫一声天,兄弟兄弟,我别你时容易,找你时好难,找你时好难!哎,见了你,我死在他乡也情愿。
张讷出门时是二月间天,这一年到了瑞州,是十月里,共算起来是三年零九个月,盘费久已净了,一年来只是沿门上乞食了。
[跌落金钱]瑞州城里闹喧喧,走过了东关问北关,奶奶呀,离乡人来求你一碗饭。南家里讨,北家里缠,在外的人儿难上难,爷爷。呀,发慈悲施给我饼一片。撞着了青春一少年,谁保的俺兄弟得团圆,哥哥呀,破衣施给俺一件。二八佳人往外看,听说哀情泪涟涟,姐姐呀,好心人施给俺针合线。
张讷讨了半日,肚里不甚饥饿,便在那大路之旁,告诉他在外的缘故。一霎时站了许多人儿;听他说张诚怎么仁义,怎么被虎咬去,怎么到了阴间里,知道他没死,……那人就有掉下泪来的。
我那兄弟叫张诚,小小的年纪他知道爱兄,列位呀,他为我才把残生送。我找他死到阴城,阴间问了够千万声,列位呀,到阴间才知道他还有命。有人就道事难凭,猛虎衔人定不生,尊客呀,死活只怕也未可定。又有人说好至诚,此人若要把命倾,可就是,老天全然无灵应。
正说之间,有七八匹马过来,像是一个官府,众人一齐闪开,让他过去。马上一个官府模样的,看了一眼,过去了。后边有一个美少年,来到近前,把马勒住,细细的端相。张讷还不敢看他,他忽然跳下马来,问了一声:“这是俺哥哥呀!”张讷抬头一看,却是年年寻、日日找的那个张诚,不觉一把拉住,两人放声大哭起来。
只说你遭虎是命里该,我也为你到夜台,兄弟呀,到阴间才知你还在。隔日还魂痛伤怀,不见兄弟誓不回,兄弟呀,我离家已是三年外。三省走了万条街,瑞州今日我初来,兄弟呀,几乎把我那心使坏!见你的念头已是丢开,破上路死便路埋,兄弟呀,谁想合你又在一块!
二人痛哭,那路上行人无不感伤。马上跟随的,都跳下马来站着,等张诚哭罢,才到马前,禀知那官府。
[罗江怨]那张诚来到马前,一字字诉说根原,马上不住连声叹。吩咐人又把马牵,扶张讷跨上雕鞍,一齐到了那官府院。兄合弟细说当年,才知道有个因缘,从来千古何曾见?若不是他被虎衔,怎能得个个团圆?老天真不由人算。
一齐到了那官府家里,兄弟细说原由。原来那一日虎衔张诚去,并不曾伤他,丢在路旁而去。这官府原是瑞州的同知,他原是满洲人,罢了官,就在瑞州居住,现今赎了身,也是姓张。一日往南昌公干,起的身早,见张诚欹在路旁,看了看,是个书生模样,试了试还有气,就下轿来,守了一霎,还魂过来,说起家乡是陕西保城县,离家已隔八百余里,就按在轿里去了。
那猛虎将人衔,遥遥经过万重山,鞋袜全脱衣裳烂;又不曾印个牙尖,跑了程途也够一千,丢在道旁没人见。张同知恰早回还,看了看面似粉团,慈悲不觉心怜念。带到家喜喜欢欢,暂教他奉事堂前,许着送还他保城县。起初时两不相干,谁承望兄弟得团圆,猛虎必定是神佛变。
张老爷因着自己没儿,见张诚是个齐整人才,有心拾了他去做个义子。不一日,就到了瑞州。
[叠断桥]到了瑞州,到了瑞州,便与太太说因由。实话告张诚,要他把干儿做。无家可投,无家可投,重拜爹娘另磕头。张诚无奈何,只得全俯就。
张诚给张老爷做了儿。这一日城隍庙开会,爷俩赶会回来,不想撞着他哥哥。
暗泪长抛,暗泪长抛,西望家乡万里遥。哀哀一片心,开口向谁告?马上锦袍,马上锦袍,偶尔出门玉辔摇。哥哥在眼前,梦想何时到。
那一日来到家,给张讷换上衣服,一处坐着。便问:“贵族先世曾有乡绅么?”张讷说:“敝族原是山东人,先族曾做过浙江布政司。”张老爷说:“我也是山东人。贵府是那一府呢?”张讷说:“是东昌府。”张老爷说:“奇呀!既是东昌府,怎么又在陕西住呢?”张讷才说缘故。
嫡母如何,嫡母如何,鞑子虏去浪漳河。后娶我生身母,又遭了塌天祸。仅得存活,仅得存活,家父陕西去时多。又娶张诚娘,就在那里过。
张讷说了一遍,张老爷点一点头,说道:“哦哦!你那嫡母姓嗄呢?”张讷说:“姓王。”张老爷又点了点头道:“哦哦!”忽然跳起来,上后宅里去了。略不停时,老太太出来了。张讷磕了头。老太太便问:“你老子甚么名字?”张讷说:“是炳之。”老太太眼中落下泪来,说:“咳!你就是张炳之的儿么?”
你是姓张,你是姓张,家门原自在东昌。你那老爷爷,当初也有名望。我就是姓王,我就是姓王,就是你前边头一个娘。可不知弄的您爹爹,近来怎么样?
老太太回头说那张老爷:“这都是你的亲兄弟,你拿着当儿,折罪煞了!”张老爷说:“张诚何曾说出是山东人来?”
我问张诚,我问张诚,何曾说出是山东,只说他姓张,与我为同姓。说的分明,说的分明,指引我兄弟再相逢,如今倒叫我心酸痛。原来张老爷就是王太太所生。王太太被黑固山虏去,五个月生了张老爷,起了个名字,叫做白持。后来固山死了,因着老太太思家,他就赎了身,改名张复。
因为母亲,因为母亲,复了张姓又赎身。每遇着东昌人,就把爹爹问。全无信音,全无信音,炳之少年离家门,一凡故乡人,无复能相认。
张老爷整日的问不着,忽然得了老子真信,又添了两个好兄弟,扎括起来,却是一表人才,又孝母,又敬哥。张老爷异常的欢喜,就合他同桌吃饭,同床宿卧,就商议同归陕西。
[劈破玉]张老爷常思念那故乡的情义,平空的拾了俩亲亲的好兄弟,欢喜的娘儿们拜天又谢地。吩咐人四卖田宅,一心要上陕西。愁只愁两个娘同居,只怕嫉妒人要弄气。
这张讷是个孝子,并不肯说后娘一字。老太太恐怕到家,合他合不上来,便叫张讷那没人处,问那李氏的性情。张讷答应说:“极贤惠!”老太太不大信,又商量那张老爷。张老爷说:“不必察访。”
那张讷为兄弟出来讨饭,这个人我看他是个圣贤,他怎肯无道理说那后娘的过犯?仅仔剩了人一个,割舍的出来受颠连,那后娘的心肠,这也就摘下帽子看见纂。
张老爷说:“我看这两个兄弟都是贤人,那后娘纵然不好,张讷也不肯说。自我看来,一个儿着虎吃了,剩了一个儿,还着他来到这里,为娘的也就可知了。”老太太说:“依你这一说,是不去好。”张老爷说:“那有不去之理!只是去也有法,不必疑难。”
张老爷叫母亲你把心放,只管去也不必望他贤良。到那里住两天看一看风浪,若好就在一堆过,纵然不好也无妨,咱另起一位楼宅,盖上几座厅堂,买上一些桌椅,买上几张藤床,雇上几个小厮,寻上几个梅香,支上几个锅炉,下上几斗粗粮。他端的是他的碗盏,咱穿的是咱的衣裳。一下里叫爷,两下里叫娘,不合他一个锅抡勺,像这等还有什么话讲?
老太太听说大喜,即便打点行装,拣了个好日子,雇了两乘驼轿,合家往陕西进发不题。却说这李氏自张讷走了,不见儿子音信,昼夜的啼哭,得了恶疾,疼痛难堪;又一年,呜呼哀哉了。剩下张炳之一个老光棍,终日愁闷。这一日正在门外头打盹。
张老儿每日家不生不灭,忽然间人合马来了一大些,那里的贵公子将谁拜谢?又见两匹马直指就来这,老拘远里下马,缨帽儿皮靴,少年英耀步乱踅,来到跟前叫了一声爹爹。抬头细认,喜才惊绝,谁知这人原来非别,却是那亲生的娇儿,忽然间从那里来也!张炳之正打着盹,忽然抬头,见轿马人夫,来了一大些。内中两匹马,飞奔而来,下了马,却是大儿张讷。张炳之喜极了,还没问出话来,看了看后头就是张诚,越发喜极了,眼中落泪,竟问不出了。不多一时,张老爷也到了。张讷禀了来历。张炳之这一时里,八十的老头转磨磨,几乎晕煞了!旋即老太太合官娘子都下了轿,大家一齐进门,到了家里。那四十年离别夫妻,又得相见,就是铁石人,那里有不悲痛的呢?
张炳之没了儿婆子又丧,每日家单祷告着张讷还乡,以外老头子别无指望。已破上做个老绝户,谁想儿子成行,闹闹嚷嚷,妻子满堂,小儿没死,大儿没亡,四十的儿子认父,久别的妻儿进房,一伙小厮参见,一群丫头铺床,忽然成了太爷,不是昨日老张。说不尽、学不出来的喜欢,不觉的泪珠儿,赶点子往下淌。
夫妻哀伤了一回。三个儿来磕头,又是官娘子来磕头,以后是家人媳妇来磕头,又以后是管家小厮参见,乱烘了半日。张诚才问:“俺娘呢?”张炳之说:“死了一年多了。”张诚听说,叫了声亲娘,倒在地下,绝气而亡。大家失色,摸弄了许多时,才还魂过来,恸哭不止。张讷也着实哭的恸切。
[清江引]来到家,指望你说声好,生死离别谁知道?不记往前仇,恸哭伤怀抱,为儿的像张讷天下可也少!
不说二人哀哭,且说李氏死了,倒省了许多调停,那旁人都说他死的恰好。后来张老爷供给着他两个读书,大的会了进士,小的中了举,张炳之八十还在,岂不是福呢?
怕婆子天下也不少,张炳之谁能到?三儿都做了官,且是人人孝,还是他祖宗积行的好。
[西江月]因贤孝弟,好心肠感动青天。不是神鬼共撮攒,那得父子相见?谁似他一门贤孝,说起来个个悲酸。人家兄弟有多般,这一个样子请看。
词宜音调清,白宜声色象;止有一分曲,借尔十分唱。

翻魇殃

第一回 仇尚廉贿卖侄妇 土条蛇造言诬良
[西江月]人只要脚踏实地,用不着心内刀枪,欺孤灭寡行不良,没娘的孩子自有天将傍。天意若还不顺,任凭你加祸兴殃;祸害反弄成吉祥,黑心人岂不混帐?
这人生祸福,俱是老天作主,在不的人作弄。那一等无知的小人,见人家有碗饭吃,就嫉妒他,有点不好,就加点祸给他,殊不知你做着天来么?
[耍孩儿]劝人生莫弄歪,休嫉妒休卖乖,头上自有青天在。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害别人反把自己害。若自己不寻苦恼,那里有苦恼寻来?
今日我说一件故事给列位听听:话说陕西凤翔府扶风县,有一个人姓仇名仲号是牧之,原是庄农人家。娶妻陈氏,早死了。撇下一个女儿,叫大姐。他又娶了一个继室,姓徐。生了两个儿子:长男仇福,次男仇禄,俱年小。惟有大姐十二岁,性子极不好,他老子因他泼,所以不大喜他。
仇大姐性子乔,事儿不值个破瓢,开口就合爹娘闹。父亲心里大不喜,说这个妮子把气响,做媳妇一定极不孝。叫人家休退打骂,岂不着父母担嚣?
给他找了个婆婆家,姓谢,在宝鸡县住。离家大远的,任他作甚么精,我且听不见。且是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家里有五十亩地。大姐只十六岁,就叫他娶了。若有婆若有公,或者有嫂并有兄,还怕他不大通人性。止有女婿人一个,或者他俩平打平,谁打过谁来谁得胜。况且是路途遥远,捞不着上门告诵。
从大姐出了嫁,来家走了两次。每遭来家,一点合不着他的意思,就使出来,因此整年的没人搬他。倒是他后娘过意不去,着人搬了他来,待了半年,又不好了。
仇大姐怒开言:是绸袄是纱衫,何曾给俺做一件?找了个汉子一千里,整年没人理之焉。来家只吃您两碗饭。一般都是你的儿女,拿着俺大不相干!
把他娘数喇了一场,使性子去了。仇牧之见他如此,越发恼他,从此不来往。待了几年,大姐生了一子,才五六岁,女婿忽然长病死了。他爹去吊丧,倒还替他发愁。
看见女儿泪两行,不料他姐夫早命亡,我儿可将谁依傍?外甥方才五六岁,你又年小怎承当?如今是该怎么样?添上块忧心大癖,倒教我昼夜愁肠!
大姐说:“俺爹你放心。就难些也罢,们哩还待另嫁哩么?他在时,我还嫌他带累我哩。那不,五十亩地倒卖了十亩,有他待中甚么用!”
叫爹爹莫愁肠,好歹的出了丧,济俺娘们往前撞。还有四十亩薄喇地,也还打他几石粮,料想也还没妨账。他虽然是个男子,我却还嫌他胡铺囊。
仇牧之说:“这等我就放心了。”腰里掏出五两银子,料理着出了丧,才家去了。大姐从此当家过日子,就走不的娘家了。
只为着家没人,千年不上娘家门,他后娘常送盒来问。过的个日子虽不富,粗布衣裳细绢裙,俭年也不曾断了园。又给他儿娶了媳妇,却方才有了替身。
待了十来年,给他儿娶了媳妇,才像家人家了。忽然那一年陕西大乱,贼头郑六虎来扶风放抢,掳了许多人去了,就有仇牧之在内。大姐听的说他爹被掳,才来家看了看。
来到家合他娘,抱着头哭一场,枯坟坛就是他家样。说俺爹爹既被掳,又不是对敌中了伤,将来还有个回家望。说了些宽心好话,又带着劝他令堂。
大姐说:“娘也不必常哭,焉知后日不回了家?像我待不过了么?”母女说了一宿话。因着他儿家年小,到了明日,就家去了。住一宿回去了,十年来家走一遭,临行又把泪儿吊。人都说这一次没了老子,倒省了许多吵合闹。早起来没敢留恋,只为着水远山遥。
却说仇福这一年是十六,仇禄十四,因着家里无人,就着仇禄书房里读书,留着仇福在家里支使。有牧之一个叔,叫仇尚廉,为人极无赖,看着徐氏年小,还值几两银子,又有宅园地土,着人来劝他改嫁,好图谋他的物业。
仇尚廉用心机,一心要卖他侄的妻,还要图谋他宅子地。就说日月如梭催人老,错过了光阴悔后迟,不如早嫁还如意。留下乜两个孩子,我看着并无差迟。
那来人说了一遍。徐氏气的把脸一变,说:“老贼杀的!敢放这些狗臭屁!”
仇徐氏怒忿忿,骂尚廉不是人,看着我值几两银,白黑铺排心使尽。俺家,还有顷多地,安心一股要全吞,这样黑心不可问!若撇下两个孩子,他必要剪草除根!
徐氏骂了一场,那人回去说了。仇尚廉又羞又怒,起了一个狠心,暗地里找个主子,言定价银十两,安心不对他说,着人家强拉了去。
仇尚廉用狠心,言定身价十两银,那人是个老光棍。言明笔落天平响,死活拉着出了门,不管他心里顺不顺。但那人有儿又有女,还打听徐氏为人。
言对就了,那老头子还要打听徐氏的德性。却说那庄有一个人是魏名,绰号是土条蛇。仇牧之在家的时节,因他不正气,不大理他。他就造了一篇瞎话,赃诬那徐氏。
纂瞎话赃扬他,说他耍着他邻家,邪僻行子真奸诈。他也不知尚廉计,到处逢人尽呱嗒,老头听说变了卦。催了催不肯上套,到全了这家人家。
却说那魏名每日待找钻眼治仇家,还没有法,他若是知道仇尚廉的计策,他岂肯破他的亲?总是神灵指引。待了二日,徐氏知道这些事情,只气的采发打脸,大哭大骂。
哭声地叫声天,骂老贼仇尚廉,挖出心来狗不惶!枉口嚼那舌根子,不知有甚仇合冤!头上自有老天见。整日的大哭大骂,倒在床上不能动弹。
徐氏哭了几日,又气又恼,浑身肿了,不能行动,通然过不的了。便寻思着:仇福十五六了,不如给他娶了媳妇罢。
叫仇福去烧锅,不是极稠是极薄,这样日子怎么过?不如看个好日子,粜上几石粮食做被窝,纵然小些也不错。但得那媳妇贤惠,也看着做些生活。
徐氏主意已定,遂即央人去合他丈人说。那仇福的丈人家,是姜秀才,号屺瞻,为人极好。体量徐氏领着两孩子难过,徐氏着人去说娶亲的事,一说就允了。
[耍孩儿]托亲戚去一遭,徐氏话从头学,家长理短皆实告。姜秀才听说把头点,他的日子我知道,娶去做伴也极妙。只收拾光屋一口,那繁文一概打消。
徐氏听说亲家体量,极喜。看了日子,娶了媳妇。且是媳妇又极贤良,一进门,朝夕服事,件件都极遂心。
新媳妇好处多,又洗碗又刷锅,赶着驴儿去推磨。病人歇在床头上,不用指点并*(左亻右舌)喝,婆婆看着心里乐。幸喜疾病渐渐好,拄着棍脚也能挪。
徐氏心里舒坦,那病渐渐好了。又待了二年,那仇禄也是十六,长的相貌堂堂的,都说他的诗文大有可观,这且不讲,要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用奸计魏名教赌 迷真性仇福思嫖
那魏名见仇家的日子渐渐的好了,他心里就生气,寻思着要教他败落,除非是教他去赌钱。有一日,看见仇福正在街上闲玩,魏名上前拉着他,让到家里,顿上酒,端上四样菜,又叫他兄弟魏二陪着。
[耍孩儿)叫一声大相公,每日待将你请,逐日穷忙没点空。今日节间没嗄事,吃盅薄酒避避风,殷勤便把酒盅奉。打伙子传杯换盏,只吃的意快情浓。
仇福着他奉承的极快乐。魏名又拿了骰子盆来,合他行令。仇福说:“我不会。”魏名说:“大相公既不行令,咱就赶点子罢。”仇福也不会。魏名说:“我教给你。”
魏名把仇福教,仇福跟着魏名学,一说爽然就知道。不过大点赢小点,俗名叫做“火燎毛”,惟有这个极公道。那魏名说的极好,仇相公心痒难挠。
仇福合他掷,魏家两个都输了,仇福越发喜极了;吃干又掷,又输了。魏名说:“相公真好运气,亏了没合他赢钱。”
败家的营生有两条,除了赌钱就是嫖,今日引他上了道。一连掷了几轮子,相公赢了好几遭,魏名连称掷的妙。仇相公磨拳擦掌,一声里叫六喝么。
吃到三更天,仇福醉了,才送出来,说:“大相公,你若不嫌弃咱,你闷了就来找我。我没有甚么好的你吃,咱耍耍也好。”
[劈破玉]甚喜你就合我一般忠厚,天地间惟有这好人难求。咱相好敢对天发咒,分不的你合我,只多着一个头。你闷了就来找我,咱两个说说心腹吃盅酒。
仇福大喜,谢了扰去了。从此成了朋友,不一时携了酒来合他吃。魏名渐渐的合他赌博。
土条蛇用心机来的最妙,每日把赌钱法用心去教。渐渐的勾引他小赢东道,赢了也是吃,输了也是叨。不知他安的甚么心儿?大相公只说他合我好。
一日清明佳节,仇福输了一瓶酒,魏二输了一只鸡,魏二的表弟秦幌幌子也是一瓶酒。魏名是输家,又搬了一个婊子,藏在家里。
土条蛇这样奸贼,也不要百般的用心机引人去嫖。呆相公只贪耍那里知道。方才就了坐,掀帘往里瞧。主人抬头,叫声春娇,你从何来?正遇良宵,没人陪客,正好相劳。就合仇相公同上座,虚圈套儿不消。看他年有二八,人物道也窈窕;眼含秋水,口绽樱桃,三寸金莲,一捻柳腰;声儿细,话儿娇。把一个不见人物的相公,引的魂灵儿不知那里去了!
仇福此时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才待说走着,那妮子撒娇弄势的拉着。不觉的天就黑了,又只顾不点灯来,别人都去了,落了他俩在黑影里坐着。
[呀呀儿油]天黑了,天黑了,手拉手儿暗坐着。虽然说是点灯来,却又只顾拿不到。呀呀儿油。静悄悄,静悄悄,密密的满天星乱摇,总像屋里没有人,并不听的说合笑。呀呀儿油。
待了许久,魏名这才端了灯来。仇福说:“我不能吃酒了。”魏名说:“既不吃酒,咱每人一吊钱小玩玩。给春娇打二百头,也不辜负他的来意。”
咱商量,咱商量,小小玩玩消夜长。就输了也穷不了人,赢了就使肩膀抗。呀呀儿油。输何妨?输何妨?咱给情人攒私房。若不给他打两头,空着他来走一趟。呀呀儿油。
仇福说:“我没有带钱。”魏名说:“我借给你们哩,你还不起我数吊钱么?”
大相公,大相公,你就合我一样同。有你这么一个人,那怕你就借一瓮。呀呀儿油。我虽穷,我虽穷,吊钱于不在我眼中。赢了是你运气高,输了只当把你送。呀呀儿油。
仇福大喜,借过钱来就赌。赌了霎子,秦幌幌子先净了。三个又赌,魏名也净了。仇福赢了六百钱,魏名输了一吊多,春娇打了几百头。魏名说:“咱不赌罢。人不说是咱闹玩,敢说是成宿的赌博哩。”
三更多,三更多,数个人儿闹哈哈。不说是咱是玩,敢说指着赌博过。呀呀儿油。我说如何,我说如何?里头又有仇大哥。敢说帮他来赌钱,这倒成了我的错。呀呀儿油。
魏名收了骰子盆。仇福还了他那钱,下剩的说:“春娇,我送了你罢。”魏名说:“还是大相公慷慨大方。春娇,你还不留客么?”那妮子死活的拉着仇福不放,缠抹起来了。
倒在床,倒在床,春娇给他脱衣裳。好好的老实孩,从此就把嫖来上。呀呀儿油。
魏二见他住下了,抗着钱走了。魏名也拱了拱手去了。仇福好自在!
那娇娥,那娇娥,奉承的浑身没奈何。每日听着人说嫖,不想其中这样乐!呀呀儿油。泪婆婆,泪婆娑,一心只待嫁哥哥。一个说是倾了家,定要娶你来一堆过。呀呀儿油。
到了清晨起来,魏名伺候的扶头酒,每人吃了两杯。春娇泪恓牺的去了。仇福到了家,姜娘子说:“一宿没来家,你做甚么的来?”仇福也不答话,欹下睡了。
来到家,来到家,也不饭来也不茶。想着他那泪恓恓,怎么教人放的下!呀呀儿油。想冤家,想冤家,知疼知热谁似他?人说婊子没良心,他还有点良心查。呀呀儿油。
姜娘子见他来家少魂没魄的,也没理他。睡到日西,才起来吃了两碗饭。在外头蹭了两趟,又睡了。
进来门,进来门,望着媳妇也不亲。一声儿不言语,好似掉在迷魂阵。呀呀儿油。睡沉沉,睡沉沉,放倒头儿不动身。各人卧着各人床,却也没把他来问。呀呀儿油。
到了清晨,姜娘子才说:“你没了魂了么?从夜来迷迷殃殃的!”仇福说:“吃了一宿酒,合失了困,那是的。”
[耍孩儿]清明日好良宵,沽美酒买佳肴,一直吃到了鸡儿叫。方才放倒身子睡,却又翻转睡不着,睁眼已是日头照。从夜来只顾盘问我,不曾去赌去嫖。
姜娘子说:“你怕嫖赌也是有的。”贼人胆子虚,仇福红了脸,说:“你问不的。你可休对咱娘说我没来家。”姜娘子说:“我可不说!”
仇大郎未露真,诈了诈满面生春,彻脖带脸红一阵。娘子虽然没亲见,也就猜了八九分,故意可才把他问。待要我不合娘说,除非是再休出门!
仇福说:“昨日约下,今晚去吃酒。过于今日,我就不出门了。”到了过午,趁着姜娘子没在屋里,自己有几两私房银子,拿着二三两去了。
心思乱眼睛花,昨宵约我到他家,盼我必定泪珠下。意想如今他想我,必然也似我想他,我不去时他心里骂。恨不能一时就到,霎时间亲热酥麻。
及至到了那里,问了问,春娇已着人家搬去了。他姐姐秋桂问了来意,就往屋里让他。仇福红着脸待往外走,他那里肯依。他二人间喧喧,拉胳膊死活缠,霎时挣了一身汗。说你合我妹妹好,吃杯茶去也心安,你去了看他来家怨。仇大郎无计所奈,跟着他进了画帘。
秋桂叫丫头去顿茶。仇福心生一计,说:“我是来访熟人,并无带钱来,你留下我,也是无益。”秋桂说:“我翻翻。”银子都被他翻了去了。
秋桂原不如春娇,二十多甚风骚,精的糊的无不道。急仔嫌他年纪大,抓打起来不害嚣。秋桂越发作弄着笑,娇儿心肝不住口,把乜孩子吃了大敲。
吃了茶,天就黑了,外边又有来搬春娇的。丫头说:“没在家,明日来搬罢。”仇福那心中暗思道:“他夜夜陪人,哪里想着我的!”他年少又风流,夜夜情人伴床头,必然常起昧心咒。王孙公子千千万,那里想着我姓仇?那有实心合我辱。只怕他两眼珠泪,未必不用着就流。
秋桂见他只顾寻思,便说:“张天师闭了眼——你出甚么神哩?”行说着,端了菜碟来,又烫了酒来。
秋桂起把酒斟,传杯换盏又相巡,一壶不曾吃的尽。仇福先说不吃了,两个解衣放倒身,上床解开心头闷。他二人欢欢喜喜,直闹到夜定更深。
闹到半夜,天还未明,仇福说:“我去罢。”秋桂说:“好潮孩子,慌甚么哩?”
这孩子你好潮,睡到天明也罢了,误不了你家去比较。缺嗤嗤的穿把上,黑笼笼的待开交,耽误老娘一大觉。我看着上路,糊迷了又该去写纸撒招!
秋桂送他出来说:“你待两日再来。妹妹来家,我着他等你。”仇福答应一声,别了去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弟费钱魏名献计 母生气仇福分家
却说那仇福别了秋桂来家,把那上嫖的心肠,倒冷淡了许多。只是认定魏名合他相厚,闷了就去找他,拿着三五百钱赌博。
[耍孩儿]说他潮实是潮,认定魏名实相交,时常跑去登门叫。不是攒穷是玩耍,就是吃酒带着梢,知心话不向别人告。虽没有多钱赌博,三五百丢净开交。
一日饮酒中间,魏名说:“如今令堂病了,您两口子无所不做,令弟在书房里自在。家当是大家伙里的家当,为嗄都着他自己费了?”
仇大婶卧床头,事不平着实诌,丰苦叫您两口受。令弟清闲不管事,读书还要使束修,分家你不能偏从厚。这不是学台就考,他上府去把钱丢?
“在我看来,你不如分开罢,费也费的是他的。不着咱厚,我也不劝你。”仇福说:“是呢。不着你说,我还想不到这里哩。”仇大郎听着他,你说的是实话,不相厚谁肯将我挂?忽然提醒糊突梦,急忙今晚早到家,见娘就说分了罢。方且待刷刮盘缠,细寻思我为什么?
仇福来到家,合姜娘子说:“咱分开罢。”姜娘子说:“怎么说呢?”仇福说:“着我粜谷,给二弟做盘费。我寻思着,公伙里的钱,他拿着花费,不如分了好。”
我打水你漉浆,你也忙我也忙,他道清闲却极胖。除了盘费不算账,考了还要买文章,偏他自己费家当。不如咱合他分开,也省下几石粗粮。
姜娘子说:“你这样胡说,是谁挑唆的?你听我道来。”兄合弟是同胞,指望他步步高,他做官咱也得荣耀。人家没了父合’母,哥哥还把兄弟教,娶媳妇合费钱合钞。不知你听谁挑唆,极精细却是极潮。
姜娘子念诵了一回,才不敢做声了。刷刮了盘费,打发二郎上了府。魏名见他没动静,又对着仇福着实条陈那不分的利害。请师傅费钱财,舍弟O纵然做秀才,两考还得十千外。你若用着使几个,去禀令堂口难开。使乜钱由不的心里,待分了家来去在你,寻思起那样的自在?
仇福有几两私囊银子,零碎赌博买酒,凄离没了。待去看看春娇,正愁着没钱,魏名的话,正说着他的痒处。他跑来家,就直山直卯的,合他娘说待要分家。他娘听的说,几乎气死!
骂畜生太欺心,自估着成了人,逐日摆乜溜子阵。想是您媳妇挑唆你,不待自家受苦辛,老婆汉子不长进!你待去佯常就去,一垅地也休要想分!
徐氏一行哭,一行骂。姜娘子进来问:“娘是为嗄?”徐氏说:“你待分开罢呢!”姜娘子听说,冤屈的着极,就哭了。
手指着仇大郎,谁着你这么样?十日以前合我说,着我数喇了一千行,并不会把嘴来謽。今日又着娘生气,你几时合我商量?仇福气也不喘。徐氏见姜娘子极的抓耳挠腮的,就知道不该他事。便说:“你每日极好,也想着你做不出这样事来。只是我没处怨了,就屈了你了。”
当面鼓对面锣,他自己要快活,这可怎么合他过?看着不像你做的事,但只是别人为甚么,必然是你图快乐。都知是真真的禽兽,你不必泪眼婆娑。
两个折辨了一回,仇福撅着那嘴去了。发恨说:“既不分家,我还给别人攒家当!”果然着他粜一石,他就粜三石,大腰贬着钱去赌博。
[西调]从上来败家的道,说他嫖还没大嫖,只光赌,一宿就是七八吊!说他潮何曾是潮?极精细的光棍就是好捞,赢了又待赌,输了又去捞。饭也不吃,只是去凑梢,上了赌,好像有个星儿照。赌了会子,一困谷都净了。姜娘子说他,他又不听;又不敢对他娘说。寻思他一霎也费不净。及至开困一看,大惊失色,也就不敢瞒他娘了。双膝跪在床儿下,未开口那泪珠儿先吊下,一句句告诉他从前的话。咱这么家人家,指望着甚么?虽然粜了几石粮,也却还不大差。方才去开固,几乎把奴唬杀!谷困净了,往后咱可待吃嗄?徐氏唬了一惊说:“七八十石谷那里去了?必然是那贼杀的输了!”找他,他又没在家。等了等,自家来了。他娘说:“你过来。”往前凑了凑。他娘说:“再靠前。”他又往前凑了凑。那床上一个碗盆子,拾起来分头就打,打了一个跟头,鲜血直流。姜娘子抓了一把灰来,给他罨上。他娘说:“你不要理他!”
我怎么生下这样禽兽!这一样东西断断难留!姜大姐你不必将他救。也不知他做的甚么事,看见我只是一溜。谁想他缉头夜猫,已是成了下流,把正经事一笔全勾。寻思起剁了他乜贼头!把贼头挂出去,叫那老*(左瓜右鸟)野鹊吃他那肉!
姜娘子给他包了头。他还说:“我甚么不是,打我这么一下子?”姜娘子说:“为不见了谷子。”他才没做声。他娘说:“罢罢!可分开你罢。一顷二十亩地,留下四十亩养老,别的平分开,任你去踢弄罢。”
每日是济着你用,八个石白谷一旦全空,我还做着南柯梦。你这行子,合那牛驴猪狗一样同!我积下几石粮食,也带不了去脱生。狠扒了你那心,恐怕不穷,恐怕不穷。看起来,留你*(左日右喿)子也不中用!着人找了他叔伯哥来,立了文书,写了两个阄,叫仇福来拾。仇福那头虽疼,却喜如了意,竟然就来拾了。姜娘子大哭起来了。
[还乡韵]骂声强人不成个货!还嗄脸来把阄来摸索?这样人我待跟着你怎么过?不只光没甚么下锅,只怕这几亩薄田,乌温的时节不多。一个不成人的汉子,配着个迂囊老婆,未必不就死,也就不能长活。不如我寻了死,省的捱那冤屈饿!
姜娘子哭了多时。徐氏说:“你既摊着这样东西,也是你命里不好。不必哭了,给你四五斗麦子,三四斗豆子,你去做饭吃去罢。”
姜娘子去把房门进,破头的丈夫在那里呻吟。害头痛也不问他甚不甚,脸儿朝墙泪珠儿纷纷,我是那辈子瞎了眼,就嫁你这个强人!你糊迷着心眼,说说还嗔,必然到片瓦根椽,才是个断根。只怕你讨饭吃还没条棍!
仇福也不做声,听着姜娘子数量着哭,一日没吃饭,就暗宿了。到底病人也没力气,虽然狠打,也没打犯,疼了一宿,就好了。
[耍孩儿]肿的头好似筐,过夜却比头夜强。姜娘子知道无妨账,说你又咱不疼了?我看你死也应当!打杀却也告不的状。但望你头疼不好,省的去手长丁疮。
仇福说:“分开你清闲不好么?”姜娘子说:“我不爱你这样疼我。”看咱娘病在家,烧火没人替替他,有饭可也吃不下。况且你心不大好,安心一味胡*(左扌右料)打,看情苗叫人心害怕。你若是依老本等,不孝些也还不差。
姜娘子念诵了阵子,天就明上来了,疾忙梳了头,依旧去伺候婆婆。徐氏说:“咱分开了,你去做你的去罢,我外头叫个客家媳妇子来,给我支使。”姜娘子听说,又哭起来了。
姜娘子泪盈盈,他着娘把气生,原是他不通人性。昨日虽然分开了,奴心不曾有变更,怎能忘了亲娘病?虽是他为儿不孝,望娘亲照旧看承。
徐氏也吊下泪来说:“咳!这么个贤慧媳妇,怎么摊了一个畜生!”
可恨那老杂毛,生下这忘八羔,不是寻常那不肖。是我前生有冤孽,把这个媳妇蒂累了,一辈子惹的旁人笑!我那儿你死活捱着,有我在不叫你抱瓢!
姜娘子做了饭,打发他婆婆吃了,才搲了升麦子碾上,掐了掐,烙了两个黑饼,丢给他说:“这不是咱过的日子,你可受用。”
姜娘子心痛酸,倒饿了整一天,这不是饼你可惶。原是你待享这富贵,与别人大不相干。
姜娘子又到了婆婆那屋里,刷锅洗碗。他娘说:“你吃了饭了么?”姜娘子说:“吃了。”徐氏说:“你没吃着。我剩下的,你吃些罢。你再来做的多着些。分开们哩,是为你来么?”
我的儿你听言:分不分是一般,散了也不是为你散。你就趁闲赶下饼,休要管他*(左饣右宣)不*(左饣右宣)。好媳妇既无二意,我照常一样相看。娘俩讲了款,照常的过,只把仇福蹬开。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仇大郎赚卖姜娘子 郑知县怒杀赵阎罗
却说仇福待了二日,那头渐渐的好了。魏名听的他分了家,甚喜,合伙了两个相识的来请仇福散闷。
[耍孩儿]仇大郎实是潮,赌的钱不大高,园里空可没嗄粜。一向待赌无有本,分了家才有了梢,光棍们已是下上套。虽然是席上有酒肉,却一个个心怀枪刀。
仇福罨上帽子遮了头,上了赌博场,到了魏名家,李狠贼、秦幌幌子平日一堆赌的朋友,俱在那里。魏名说:“众兄弟们听的说,大相公吃了点亏,又不好去登门问候。大家攒了个小分子,一瓶薄酒,做几碗粗莱,也不成个席的呀,请你来吃盅散散闷。今日可许开杯尽兴。”好几天不在一堆了,吃了酒,又吃了饭。光棍们胡歌野叫的闹了一场,就商议要赌博。仇福说:“我才分开,一个钱没有。”狠贼说:“有地不是钱么?”
仇大郎你好偘,没钱怎能难住人,难住了不是真光棍。你就指地去作保,要钱是钱银是银。分了家未必不交好运,不许你赢钱百吊,还把那地来耕耘?
仇福真个做了一张文书,递于魏名。魏名说:“咱兄弟们岂同别人,没有钱我借上,那里用着指地作保呢!”
大相公你好憨,你待赌咱有钱,那里用着地一段?实说我可不去赌,你待赌时靠一边,看人说我把你骗。若还着令堂知道,皇天河水洗不净千。
魏名给了他十两银子,就上秦幌幌子家里去赌,只有一更天,十两银已净了。魏二赢了,又写了一张给他,又是十两。“天家驳麸子”,不消半夜又净了。
仇大郎输净了,心里热无了梢,这腚不是寻常掉。地土到手还没种,三四张文书一齐交,那里去把皇天叫?打的那破头没好,把家当一宿全消。
赌了一宿,四十亩地都输净了。秦幌幌子见他在那里出阳神,便说:“我有一策,可以捞梢。”仇福说:“甚么策?”秦幌幌子说:“这一策,可就是下作点。”
那一年三月里,输的我着了极,寻了一条最妙的计,取钱就指妻作保,抗了钱来没人知,还了梢还转下了十亩地。但只要破上去做,难道说运气常低?
仇福在那迷魂阵里,真果写了一张文书,上写着:
立文契仇大郎,为没钱去纳粮,情愿就着妻作当。取到白银二十两,三日以里定还上;不还上,将他准了账。叫的应并无返悔,作凭证文书一张。
写完递于魏二,魏二说:“皇天,我不敢做这个。”又给狠贼,狠贼说:“我不敢收。”没了法,送给魏名。魏名说:“我这是没钱了,若是有钱,就借给你,那里有当人的?”
[劈破玉]仇大郎你听着:再没有咱厚,每日家在一堆磕打着头,你用钱原就该把你帮凑。开口说当人,这话忒也诌。若是有钱不借给你大相公咓,那可就是一个狗!
“若是当人,有南庄里赵大爷可以商量。”众人说:“是呢。”却说赵某是一个土豪,放三十分利债,至期不到就拴来吊起来打,打了还送县。
这赵某他原是土豪一个,他的名是赵烈绰号阎罗。恼着他就犯了塌天大祸,吊在马棚内,打你一百多;他还要送到堂上,三十二十的使板抹。
魏名因着没人敢当仇福的妻,才指这个刚查子,好着他去发脱。可笑那仇大郎真是个憨蛋,土条蛇暗咬人,异样的秦奸,他知道赵阎罗为人不善,若说当老婆,他必定敢担。但若是打一个迟局,他就丢下那阎王脸。
大家陪着仇福到了那里,说了来意。阎罗说:“这不是姜屺瞻的女儿么?”仇福说:“是。”阎罗说:“我曾见这个人来,值二十两。”当面就秤银子。
问了问人,猜他未必敢当;谁想是称银子,并不商量。姜秀才并不曾放在他的眼眶,说我曾见来,身量不大长。文书上数儿不多,那人可也就值二十两。
交了银子,弄的酒饭给中人们吃了,在他那厅房里就赌。赌了一日一宿,禁不的三个人哄了一个人,二十两又净了,赵烈打头就得了七八两。阎罗说:“这可说不的别的,仇相公,我着人跟了你去罢。”仇福着实作难。阎罗把眼一瞪,说:“你这意思里还待赖么?”
睁睁眼认认我休要想赖,休说是仇福子你这奴才,就是您达来我也要揭他的盖!仗着您丈人,不过是秀才,凭他那里说,我凭着细丝银子买。
阎罗就待打的火势。仇福慌了,满口应承,才放他去了。一路上自思道:“俺媳妇子急仔睃不上我,不如就丢给他罢。”
他每日巴数我还要落泪,何况是到如今水净鹅飞,我不知到后日怎么受罪。罢罢罢!我就狠一狠,交给那杀人贼,也省的我路上着他抓住,使那巴棍打我这腿。
定了主意来到家,对姜娘子说:“咱爹家里大病,着人来搬你哩。”姜娘子听说,辞拜了婆婆,拾掇了拾掇出来。见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匹马,仇福扶他上了牲口去了。
[叠断桥]这个潮行,这个潮行,低头返复自思量,若俺丈人来,是该怎样?闺女被人诓,闺女被人诓,虽说忍了不声张?赌钱卖老婆,未必不捱夹棒!
寻思一回,不如颠了罢。把姜娘子两件衣裳卷了卷,夹拉着走了。他娘欹在床上,哪里知道。有人来说:“仇福输了地了,好几个人在那里量哩。”把徐氏几乎气死!
大叫一声,大叫一声:气杀我了贼畜生!乌温了不大霎,又咱罄了净!要我怎生,要我怎生?不如死了眼不睁!照着那南墙,只顾使头硼!
不说徐氏生气,且说魏名猜姜屺瞻治不的赵阎罗,必然来踢弄仇家,当时跑上去,报给姜相公。
大爷听着,大爷听着:令婿做事甚蹊跷,哄着你女儿,卖给寸阎罗赵。休要迟了,休要迟了,看他知信开了交,疾忙到他家里,去把人来要。
姜相公听说,唬了一惊。谢了魏名,到了家,就写状告赵阎罗。端过银灯,端过银灯,拿过笔砚就写呈,先告赵阎罗,不怕他查儿硬。到了五更,到了五更,爬将起来进了城,拿呈上公堂,禀了知县郑。
姜相公禀了一遍。知县抽了两支签,一支拿赵阎罗,一支拿仇福。
禀了官府,禀了官府,老郑从来恨博徒,既是赚良民,他又着实怒。即刻吩咐,即刻吩咐,不用该房出票拘,抽了两支签,分了两条路。不言官府拿人,且说那徐氏找不着仇福,气的一宿没睡着。到了第二日,才待打盹,支使的一个小厮来说:“差人来拿俺大叔来。”徐氏大惊。
徐氏听了,徐氏听了,心里疑影好蹊跷,咱又不欠粮,用不着去比较。寻思一遭,寻思一遭,为着嗄事闹吵吵?若是犯赌博,拿去道极妙。
徐氏在那里猜疑,他那个叔伯侄来,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把徐氏气的白瞪了眼。
病娘在席,病娘在席,百样款儿那得知?一夜没合眼,恼他输了地。这还不奇,这还不奇,又来说是输了妻,一个病老婆,禁的甚么气!仇祜慌了,扶着头捶了阵子,才醒过来了。说:“我才自在了,您又待捶过我来咋!”
叫声老天,叫声老天,我那媳妇那样贤,怎么哄着他,去把钱来换?磕头万千,磕头万千,给我拿住送到官。求他动刀枪,挫他个稀糊烂!
差人知道他走了,着地方寻找不题。却说姜娘子驼到赵家庄里,姜娘子说:“这是那里?”阎罗出来,满脸陪笑说:“仇福把你卖给我了。”
阎罗笑哈哈,阎罗笑哈哈,仇福卖你到我家。咱家极善良,娘子休害怕。不做甚么,不做甚么,吃的穿的强似他。你爹就知道,他也不敢咋。
姜娘子听说,慌张下马来,硼头散发,大哭大骂。阎罗大怒说:“给我拿鞭子来待打。”
阎罗发威,阎罗发威,拿着鞭子就待捶,安心唬唬他,望他伏了罪。姜氏痛悲,姜氏痛悲,大骂阎罗赵狠贼,流水拿棍来,把我这头砸碎!
阎罗见他不怕打,说:“给我拉了屋里去!”一群老婆把姜娘子扶到屋里。他从头上拔下来了一支簪子,使力气照脖子底下就穿,鲜血暴流,张翻在地。
使力一穿,使力一穿,插在喉咙气嗓间,一群媳妇子,齐来把他按。满屋闹喧喧,满屋闹喧喧,按着脖子拔出簪,那血冒出来,登时容颜变!
这赵阎罗本待慢慢摩拢他,不料,他这等有志气,只得使人守着他。到了明日,差人到了。阎罗不拿着当件事,骑上马到了城里。老郑坐了晚堂,差人禀道:“拿到赵阎罗了。”上头就叫阎罗,他雇了个人,就待过去替。
老郑思量,老郑思量:远近闻名赵阎王,怎么这个人,行动不大像,大骂贼行,大骂贼行,斗胆假冒上公堂!那人光磕头,唬的不敢謽,把原差合替身,每人打了三十板,只得说本人在下边。阎罗慌了,上去跪下。官大怒。
大骂匹夫,大骂匹夫:貌似一个狠贼徒!你是嗄功名,来这夸你富?阎罗气粗,阎罗气粗,霸占民妻只似无,担不的你上公堂,还把人来雇!
丢下来了八支签,衙役们都怕他,待了许久,并无人敢动刑。老郑越发怒了,叫他内司跑出来了七八个,先把衣服裂了。
[耍孩儿]骂奴才老贼奸,又害民又欺官,被你把持着扶风县。堂上喝了一声裂,嗤嗤一阵响连天,条条都是八丝缎,合衙门偷着抢去,都缝个荷包装烟。
把阎罗打了四十大板,夹了一夹棍,背了四绊,把一个通天的光棍,登时就呜呼哀哉了!
赵阎罗完了操,浑身上下赤条条,不衣冠就去赴他那同寅召。嘱咐家人劝姜女,临行谆谆把话教,安心还望他顺了道;谁知道一去不返,光着腚去见同僚。
官吩咐把赵烈的死尸拉出去。又差人合姜相公往赵家里去要他女儿。
拉阎罗到当街,满城人间咳咳,人人都说他心胸乖。吩咐去要姜娘子,着人陪着姜秀才,霎时到了门儿外;才知道女儿待死,姜相公落下泪来。
却说姜娘子二日无吃饭,合家人正没奈何,差人吆了一声,流水就从床上抬出来。姜相公看见,不觉落下泪来。
也是你命该当,怎么嫁了个仇大郎!我瞎眼叫你受魔障。到底还是我的女,这个志气不寻常,没坏了咱家好声望。实不料女儿软弱,还叫咱门户生光。
赵家听说阎罗死了,哪敢强嘴,疾忙拨了四个人,把姜娘子抬了姜家去了。
姜相公先到了,夫人出来哭嚎啕,连声又把心肝叫。嫁的女婿不长俊,亏了我儿志气高。受罪可有谁知道?异常事你都经过,苦杀了我的娇娇!
一家人扶到屋里,才问:“你不相干呀?”那姜娘子说:“我就是主意要死。这喉咙里虽疼,比先稍好了些。”
自那日扎一簪,水合米不曾沾,旁里多少人来劝。我的主意已拿定,今日必要到黄泉。阎罗死合该我气不断;若是他一日不死,今日里必不生全!
他娘盛了一碗粥来递给他,他吃了,料想不妨。姜相公说:“不料老郑处置的这样痛快!”大家欢喜。不知将来何如,且听下回便知。
第五回 仇大姐含冤告状 郑知县奉批追田
姜娘子在他娘家养病不提,却说那徐氏自从发昏以后,浑身大肿,堪堪至死,魏名寻思着,仇大姐若是知道,没有不来家和仇禄争家当的,又生奸计。
[耍孩儿]土条蛇恶心肠,弄的合家都遭殃,不肯休还要往前将。家里没有人半个,他娘一口气不来,撇下一个好家当,仇大姐若还知道,愁他不一扫精光!
那一日有一张罗的,就合仇大姐同庄,魏名就着他捎了一个信去。待了二日,果然娘俩来了。看了看,全不像人家了,只有一个病娘在床上喘气。
仇大姐进家堂,粪合草甚是脏,枯坟坛是他家中样。进的房门望里看,一个病娘卧在床,混身肿不成个人模样。扶着床问了一问,睁开眼一阵恓惶。
徐氏看见大姐,忍不住的两泪交流说:“我儿,亏了你这来看看,若再待两天,咱娘俩就不得见了。我可着小福子气杀我了!”从头说了一遍,把大姐几乎气死。
仇大姐怒冲冲,兄弟俩是玩童,没了老子就济着人家尽着弄。不惟土地全唠去,老婆也哄着换了铜!咱还顾的甚么命!我要去伸冤告状,也叫他不得从容。
恨的他银牙咬碎,气的那粉面通红。自家去做的饭,盛了一碗,给他娘合他儿吃了。请了仇祜来商量告状。
您大舅你听言:您叔撇下几亩田,着人哄去七八段。种的都是咱的地,并无见他一文钱,咱吃甚么安稳饭!你给我写状一纸,到明日我去见官。
仇祜说:“你乜女人家,出头露面的怎么告状?”大姐说:“这又何妨?”
俩孩子被人唠,老婆不是纸窝里包,这也避不的旁人笑。纵然地土官不断,赌博局骗也难饶,明日这状我必告。你照着我这意思写状,明了天我就开交。
仇祜说:“该请过您三叔来商议商议。”大姐说:“他老人家心里弯弯,不用请他。我念着,你写罢。”
告状人我一身,说详细你听音:告着一群精光棍,哄着学生去赌博,坑了地土骗金银。求天公断执法问,恳把那祖宗产业,望老爷追还本人。
仇祜写完,给了大姐。到了次日,他娘说:“只怕你告不过他。”大姐说:“你休害怕,这也问不出诬告反坐来。”
叫声娘放心宽,我今夜何曾眠?一宿气的这肝肠断!人家孩子没了老,济着光棍们翻过天,这样如何受的惯?胜不胜告他一状,出出这肚里生烟。
大姐骑上驴,合他儿去了。到了城里,天还早,官还未坐堂,就在县前等着。仇祜忽然来说:“那人们攒了十两银子,求你不告状。”大姐说:“极好!”
妇人家不辞劳,皆因汉子没一条,也不是待把状来告。你就回去合他说:退出文书把地交,银子我也全不要。咱合他一言而决,讲别的话断然不消。
大姐留下那银子,仇祜合人们说,众人不肯。不一时,官府坐了堂,大姐把状递上。众人又叫仇祜来说,要那银子。大姐说:“我待留着做盘费哩。”
他每日把人唠,我也骗他这一遭,略略的准折也公道。告状正愁无盘费,他送上门来算不的刁。待闹合他当堂闹;若是待平安无事,除非是银地两交。
“大兄弟,你是怕他么?”仇祜说:“我怕他怎的!我怕姐姐告不过他。”大姐说:“你既不怕,我使他的没查。”
大姐说这不差,我只当是你怕他,你不怕我才更不怕。他就给我百十两,使了他的甚么查,兄弟休要把心挂。我若是不告回这地来,就死了回不的娘家!
大姐来了家。到了明日,差人下来齐人,把魏名、魏二、李狠贼、秦幌幌子一千人犯锁进城去。大姐也去销了到。老郑甚恶赌博,叫上去当堂就审。
郑老爷怒不休,骂一声众贼头,因何把人家学生诱?几宿把钱都骗去,哄着全把家业丢,准备捶你乜狗肉!每人打三十大板,取大枷枷在街头。
审完,大姐又禀道:“还望大老爷追还那地亩。”老郑不理,高声又禀那衙役们一声吆喝,大姐只得下来了。
[银纽丝]老郑公清明,大发也么威,大枷大板像处贼。这一捶,一伙子光棍吃了亏。虽然把他打,地土却没追,便宜他,倒着那官教诲。我有盘费不用归,再往上司告一回,我的天,使碎心,几乎把心使碎!
大姐即时上了府,递上状,点过名去,大姐伸冤。知府看了状说:“为土地事,自有知县官。”大姐爬了一步,从头诉了一遍:老爷是清也么天!父亲掳去七八年,苦难言。小的登堂告知县,那些光棍们,枷打在下边,就是没把地土断。赌博虽是不曾宽,祖宗产业几时还?我的天!怜念人,望把人怜念。
知府待不准他的状,见大姐说的有理,便说:“你且出去听候,本府就去提人。”大姐出来,到了下处,说他那儿子:“您二舅来考,你去找他找。”待了不多时,就合仇禄进来。大姐见他,不免下泪。
兄弟离家两月也么间,如今家里翻了天!好难言,您哥踢弄的海也千,地土罄了净,老婆换了钱。我来家才告到扶风县,又来省里禀了官,我的天,人犯提,俱着提人犯。
姊妹俩个哭了一回。仇禄说:“道里夜来才考了,我就待回家。如今姐姐在此,我也去不的了。”大姐说:“你在此也是无用,不如你家去罢。”仇禄说:“我去合俺老师商量商量的,他必有法处治。”即时回了下处,一一对他师傅说了一遍。金相公说:“有一策。”
知府取你做第也么三,把你文章着实圈,甚喜欢。你就去把手本传,若得见了他,真情吐一番,官府未必不动了念。提人不过三四天,求他把地尽追还,我的天,案定了,却才定了案。
仇禄大喜,即时写了手本,拿着道里考的那文章来,合他姐姐说。他姐姐极喜。仇禄到了府衙门,传了手本,里边就请。
请到后宅把手也么拉,作了长揖让坐下,待了茶。当场问他文字佳,袖里掏出来,双手递于他,看了许他三名下。仇禄说是待回家,有件事儿异样杀,我的天,休罢难,叫人难休罢。
知府说:“甚么事?”仇禄说:“童生安排待回家,家姊忽然来了,说已有状告在老爷案前。”知府说:“那就是令姊么?”仇禄说:“是。”父亲未知存与也么亡,老母恹恹病在床,从书房叫出哥哥守病娘。被些光棍们,唠去赌博场,半顷地一宿完了账。还望老爷上公堂,把那地土尽追偿,我的天,不忘恩,叫人恩不忘。
知府说:“昨日告状的,不知就是令姐。这也不用提人,把状批下去罢。”仇禄又磕头谢了。
仇禄叩头在案也么前,官说何必又重参?去后边,找出状来把墨研,写了两行字,递于仇二官,上头是仰扶风县。接状从前仔细观,不觉喜气动容颜,我的天,心愿足,才足了心头愿。
仇禄看了看,是仰扶风县即将局骗地土,照数追还本主,仍将博徒重责。仇禄谢了恩出来,到了大姐那里,念了念,大姐极喜。[跌落金钱]大姐喜地又欢天,又欢天,说我初来到此间,兄弟呀,往前撞心里也没成算不成算。你是个学生不足言,不足言,但只我离家这几年,兄弟呀,不过找你看一看。你虽不得去见官,去见官,对你述述心里冤,兄弟呀,那里料你有体面。亏了你师傅用机关,用机关,把事做的甚周全,兄弟呀,有脸去回扶风县。
仇禄禀过师傅回来,合他姐姐起了身。仇禄愁没盘费,大姐笑了笑说:“你休愁,我这里也有银子也有钱。”说那钱的来历,姐弟笑了一场。
这钱来的也蹊跷,也蹊跷,自己拳捣自己腰,姐姐呀,这件事儿甚堪笑。家里粮实踢弄了,踢弄了,银子并无半分毫,姐姐呀,纵有粮借重何人粜?蒙他送来情意高,情意高,省的自己去下操,姐姐呀,拿着就走岂不妙?到家只有二百遥,二百遥,路上三人宿一宵,姐姐呀,至多不过一两吊。
大家上了驴,走的也快,一日多到了扶风县。大姐说:“二兄弟,你先家去罢,好教咱娘知道放心。我投上这状,合您外甥小尚子随后家去。”
[耍孩儿]二兄弟你先去问母安,病在床上不知怎么盼!到家说说前后话,也着咱娘放心宽,不必在这同作伴。我进去使钱二百,央门上即刻给传。
仇禄走了,大姐传了那状。等了多时,不叫了,娘俩才走了。出了城走的慌,不多时看见庄,二相公早在庄头望。牵驴才把家门进,他娘那里正俩惶,看见大姐把声放:养的儿太不成货,倒叫我女儿遭殃!
大姐进了门,问了安。徐氏哭着说:“我的儿,可累煞你了!怎么就有这样的本事!”
我的儿我的娇,听说你上府去告,时刻就把肝肠吊。一个女人嗄本领,怎不来家就开交?知道那上状怎么告?不想你出头露面,倒把咱门户撑高。
大姐来家,重整家门。庄里人都说他看着异样,又说他不过异母兄弟,何苦如此。大姐说:“这是甚么话!娘是俩罢,老可是一个呀。”
见兄弟受灾殃,疼的我手足伤,就把生死全然忘。世上惟有禽合兽,生来只知自有娘,为人不该乜么样。分出个同母异母,就像那驴马牛羊。
大姐看着人打扫天井不题。却说老郑看了批词说,这个妇人利害,又上上台告下状来。遂即坐了堂,把众人每人又打了二十。众奴才做就局,哄着人把地输,那知你也守不住。还了地土饶你死,退出几张旧文书,少了把你头割去!一伙人连声答应,提上裤长叹短吁。
众人说:“仇大姐这个老婆好*(左口右岑),不给他成不的。”众人说:“魏名,你没合他赌,是实买的,可以不退。”魏名只是摇头。
摇着头说不然,堂上不是软弱官,仇大姐为人却又不善。休要惹的再告状,众人必定把我攀,那才算是没体面。不如我做个人情,到还得大家平安。
众人来到家,找出仇大姐来,把文书一张一张的验了。魏名说:“我可没合他赌,是实买的。既然大姐待要,我也不留。”大姐姐你听着:那钱财是甚么?人情更比王法大。他为封粮卖了地,赌与不赌不知他,事到而今还说嗄。这不是老天在上,有虚言灭了自家!
大姐说:“你道是个好人。”收了文书进去了。魏名回家,好不烦恼!寻思着说:“我待治人来,倒着人治了这么一下子。这是从那里说起!且放着他的,我定寻法给他点亏吃。”不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便知。
第六回 土条蛇游园赚禄 范公子许字石崇
却说魏名暗恼无计可施,忽然寻思说:“有乡绅范公子,祖辈官宦。他有个园,寻常人无事不敢进去;若有私自进园,打死无事。我诓仇禄往他那园里走走,着他给他点亏吃。”
[耍孩儿]范公子祖辈官,他家里有个园,寻常无人捞着见。哄着仇禄去惹他,登时打他一千鞭,还要送到扶风县。寻思就此计大妙,着他姐姐干跺那金莲。
算计一定,瞧着二相公出来,凑到跟前,说了几句闲话。便说:“今日清闲,范公子家极好的一个花园,咱何不去看一看?”范乡绅一名园,天下的第一观,过往官府都来看。里头奇花并异草,松竹梅李玉栏杆,太湖石夹在两河岸。一处处楼阁高耸,可也是天下奇观。
二相公大喜。两个到了那里,魏名合他那看园的极熟,放他进去一看,果然整齐的紧!
过一亭又一台,百样花随时开,高竹又在栏杆外。游游步步闻香气,一层一层走进来,河流汹涌响成块。有一座石桥当路,那边厢一路花开。
正走中间,见一道大河,河上一座桥,桥那边一路花草。魏名拱了拱说:“你先进去,我出一恭。”二相公看的正好,那知是计。二相公过河来,看松竹走花阶,点头称赞好心快。忽然抬头往里看,朱红格扇一亭台,里边有个美人在。二相公扯腿就跑,那里头大骂奴才。
却说那范公子常合那内眷们,在此吃酒下棋。曾有一人不知道,走过桥去,着他打了一顿,送到县里,又打了二十。因此魏名推住下出恭,哄他进去。
范公子怒声高:那里贼来往里瞧?扯长声就把家人叫。叫出人来一大伙,吆喝打腿又撕毛。二相公就往河里跳,说了声我该万死,可罢了这命难逃。
范公子看了看是个学生,哈哈大笑。叫人捞上他来,又往里让。二相公不敢走。公子叫人拿了衣裳来,给他换了,让到亭子里。范相公笑吟吟,把他换的一崭新,又把他来从头问。仇禄就把实情告:我才考了还家门,却还不知进不进。范公子要茶要酒,越发的相待殷勤。
原来公子有个女儿,年方二八,才貌双全,到了十六岁,还没有婆婆家。忽然夜间作了一梦,一个人来说:“明日一个大富大贵的女婿来了。”公子说:“是谁?”那人说:“是石崇。”“石崇在那里?”那人说:“掉在河里的就是。”因着这个梦,他又是俊俏书生,心里有了主意,所以殷勤待他。
范公子设大席,摆上些好东西,碗盘俱是极精致。窗外有人偷着看,无心的学生怎得知?低头只思回家计。吃了饭说是待走,范公子那里肯依!
斟酒下菜,俱是极好的丫头,仇禄也不敢抬头。吃了饭待走,范公子拉着说:“我有一句对子,你对上我就放你行。是:‘牌名浑不似。”’二相公说:“银成没奈何。”公子大喜说:“极妙!这不是石崇是甚么?”
范公子笑哈哈,不是石崇是甚么?这可应了梦里话。对子原是,小女做,并无一人对上他,不是天缘可是叹?你到家合令堂去说,我合他做门亲家。
二相公听说,撒面通红说:“小人家怎敢妄想!”公子说:“何妨,石崇也不是天生的万贯。”叫人牵马捎着那湿衣裳。临行,公子又嘱咐。
范公子拉住他,说做亲也不差,到家学学我这话。这原是我心里爱,不是强求生摘瓜,对令堂说休害怕。若还是房屋不便,合小女就在我家。
二相公到了家,换了衣裳,着马夫捎回去。仇禄对他姐姐说了一遍。大姐合他娘,吃了一大惊。
那魏名这样奸,哄着你去看园,安心要把人坑陷。亏了公子还相爱,设或淹死在深湾,这冤可向何人辨?贼头心这样奸恶,想一想胆战心寒!
二相公说:“范相公极待合咱做亲,临走又叮咛了一回。”徐氏说:“哎哟,唬杀我了!他是甚么人家!”
[呀呀油]唬杀我!好皇天1他家楼舍几千间,倾了家可能治他那一件?再休言,再休言,耳朵没教蚰蜒钻。他那闺女大模样,婆婆可也看不见。
从此就放下了。忽然大姐待家去,仇禄合他娘都哭起来了。手拉手哭嚎啕,咱家产业已全消,不着你来把气争,不愁不把饭来要。
大姐说:“罢么,我就再待会子。”着他儿自己回去了。你回去到家中,老实看着把地耕,可休学你大舅舅,踢弄的一个精光腚。
大姐住下,内外俱是他管。买了两个盒礼,着人去看姜娘子好了不曾。
谁似他真不差,恨骂阎罗咬碎牙,但看要死不求活,必定不把人家嫁。
嘱咐那去人说:他若不收,你说是俺大姑买的,定是叫他收下。你就说:
俺大姑到上台,完了官司才回来,半月没人问问安,望你看常休见怪。
到了那里,果然不收。把大姐话说了一遍,他才收下了。您大姑太费心,家里没钱又没人。说我疮口渐渐好,就是还觉心里闷。
去人回来,大姐从头问了,极喜。他娘说他做的是。我这心里乱如麻,我就不曾到他家。不惟说的咱有情,仇福来家好说话。
话说范公子见四五日没有信,敬托王相公来问。仇禄进来说。他娘说:“你就出去实对他说罢。”
咱是谁他是谁?他家绸缎垛成堆,咱是穿着粗布衣,可也合他不般配。
仇禄出来说了,王相公回去了。到了第二日,又来说:“公子不嫌穷,断无反悔之理。”徐氏只是不肯。大姐说:“不妨,他既待合咱做,不该咱事。”
既然是他不嫌咱,就合他是姻缘。虽然说是做了亲,也不求他一碗饭。
徐氏说:“诸事你都主的极是,这个我不从你。”仇禄说:“我也嫌他太富。”大姐说:“你也嫌么?我当你爱呢。既是不爱,就出去辞他。”
尊声客你听着:他家女儿忒也娇,一个母亲病在床,他可知道怎么孝?
王相公说:“公子的意极坚。且是他令爱读书知礼,不比寻常。”仇禄说:“就怪些也罢,如今怪强的后日怪。”
他令爱虽是贤,只知薰香吊花帘,庄家人家家务多,他可知道怎么干!
王相公见他坚执不肯,只得回去了。待了几日,来报了仇禄进了第四名。大姐欢喜。大姐说:“其实合他做了亲也罢了,这不是二弟又进了?”
[呀呀儿油]穷姑姑,穷姑姑,下番人家谁贪图?急仔人家嫌咱穷,咱还倒嫌人家富。呀呀儿油。出茅庐,出茅庐,蓝衫精致皂靴乌。不但咱把门户撑,人也肯把丈人做。呀呀儿油。赏了报子去了不题。却说那范公子,不出三日,就来行贺,靴帽二事、蓝衫一领、锦帐一幅、羊一牵、酒一*(左缶右云)、四十盘礼、十六碗熟东西,吹鼓手领着来到门前,把徐氏几乎难杀!
[叠断桥]床上迟疑,床上迟疑,他又不曾教咱知,忽然抬了来,这却怎么治?辗转踌躇,辗转踌躇,寻思半日总没局。待说全不收,怎么抬回去?
正议论着,只听的那喇叭一声子哩响,范公子又咱进来了,在那书房里挂帐子。大姐说:“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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