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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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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秋雨

“尺书佳句心意谐。绿柳丛中,提履步香阶。影映雕栏欢梦短,平生只恨鸦啼月。 千山万水音尘绝。犹记当初,白发少年约。锦楼筑就待人来,莫负贺兰山上雪。”

丰厚的彩礼在朱妍眼中不过是粪土,而当迎亲的人把凝碧公子作的这首《蝶恋花》交到她手中,便轻易敲开了她的记忆之门,让她止水般的心有如潮涌,跟着迎亲队伍,风尘仆仆地嫁到了蕙风山庄。

金碧辉煌的锦妆楼前,再次看到高悬门楣上的这首词,她脸上又泛起柔和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个夜晚。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凝碧公子,她还记得,塞外的圆月洁净得几乎透明,如水的月光里,一见钟情的她和凝碧公子在朱家后花园里偷偷幽会。

当时她仅仅十二岁,凝碧公子也只长她三岁。可惜,一群受惊的乌鸦吵醒了梦中的人,霎时灯火通明,他们被族人抓住了。身为部落首领的父亲碍于颜面,并未多说,只是非常傲慢地告诉她的心上人,想娶朱妍,便须造一座比他这贺兰山庄还要大的庄院,一栋比皇宫大殿还要华丽的高楼。凝碧公子当即应允,并以十年为限,请求朱妍的父亲答应,在这十年内,不准强迫朱妍嫁人。为鼓励情郎,朱妍也指着莽莽苍苍的贺兰山发誓,便是等到满头白发,也决不变心,否则便随山头之雪一同在春天消融……

那句誓言转眼已经过了七年,蕙风山庄成了武林中极具威望的名门大派。有人说蕙风山庄能有今日,倚仗的是老庄主韦玄关智谋过人,也有人说倚仗的是韦玄关内弟——“腾云道长”莫非虚武功高强。至于凝碧公子,在人们眼里不过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纨绔子弟罢了,否则怎么会在父亲过世之后便大兴土木,历时两年,筑就了这富丽堂皇的锦妆楼?

而在此时,朱妍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较之七年前,她更加美丽成熟,窈窕迷人。所以在锦妆楼建成后,凝碧公子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奔赴万里之外的贺兰山庄,将朱妍迎娶到了大名府。

朱妍正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忽然蕙风山庄的管家莫非虚笑道:“凝碧去汴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大概要过几日才回来。”

朱妍猛然吃了一惊,原以为心上人会欢天喜地地站在他们未来的爱巢——锦妆楼前迎接她,哪知迎接她的除了些无关紧要的人,便是眼前这座城堡一样的空楼!朱妍大失所望,莫非虚既是韦凝碧的舅舅,他口中的话当然可信。然而让朱妍大惑不解的是,既然韦凝碧不惜巨资,日以继夜地建造锦妆楼,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将她迎娶回来,那还会有什么事比成亲更重要?

她暗暗叹了口气,便是她要下嫁的韦凝碧,也谈不上熟悉,更别说莫非虚等人。蕙风山庄虽胜仙境,于她却是何等尴尬之所?

“大小姐请上楼。”莫非虚虽是舅父,对未来的甥媳却也恭谨有加。

朱妍颔了颔首,在簇拥下步入锦妆楼。乍一踏进,朱妍便觉目眩神迷,楼内与楼外分明就是两个世界!从大门到后面的墙足有三十丈远近,这之间是茵茵的碧草,葱葱的绿竹,名花与奇石相映成趣,淙淙的泉水居然还冒着蒸腾的热气!将如此美景搬到楼中,自有种难以言喻的情调,而除这小小的“园林”之外,楼内的一景一物,包括每一个角落也都匠心独运,令前来送亲的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然而这是蕙风山庄新任庄主与党项细封部族族长千金双宿双栖的地方,即便是莫非虚也不敢擅入半步。他止住众人,向朱妍简略介绍道:“大小姐来自塞外,应该比较喜欢自然风光,所以凝碧把整个一楼建成园林。”他指着热腾腾的泉水道,“这是温泉,水池皆以碧玉铺成,大小姐可在此沐浴戏水。”众人望去,果见那清泉与水池是一个颜色,经阳光一照,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影,单是这浴池便已价值不菲。

莫非虚又介绍了上面两层,房间自然多不胜数。莫非虚只把朱妍暂住的房间细细指点给她,然后望着前来送亲的党项族人,不无傲意地道:“各位看到锦妆楼,该知我等迎亲时所言非虚吧?还请回去转告族长,他当年提出的要求凝碧已经做到,他可以放心了。”

众人唯唯诺诺,点头应承。莫非虚深望朱妍一眼,道:“大小姐先休息吧,贫道带客人们去用餐。”他招了招手,人丛中挤出两名丫环,莫非虚道,“梅英和露儿任凭大小姐使唤,若有所需,只管让她们通知贫道。”

朱妍摇头道:“不必了,我从家乡带了人来,思凝、思碧都是我的贴身丫头,大家像姐妹一般,更方便些。”单听她这两个丫环的名字,便可知她对韦凝碧的一片深情。

莫非虚笑道:“蕙风山庄的庄主夫人,理当奴婢成群,哈哈。”说完率众出了锦妆楼。随着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关闭,楼内楼外完全隔绝,偌大的锦妆楼霎时间冷冷清清。朱妍知道,自己的族人吃过饭便要踏上回乡之路,从此,她所面对的都是陌生的面孔,而自己的未来,现在看还真有些扑朔迷离。

露儿似乎看出朱妍心底的落寞,乖巧地笑道:“公子为大小姐造了这么大一幢楼,世人谁不羡慕?公子那么痴情,难道大小姐还怕日后寂寞不成?用不了多久公子办完事,就会回来与大小姐团聚的。”

朱妍听在耳里,向她望去,这才发现两个丫环倒也出落得标致可人。她心中叹了口气,凄然一笑,慵懒地道:“可是他现在正在办一件比我还重要的事,唉!好累,我先洗个澡。”都是女人,没什么好避讳的,朱妍轻解罗衫,那朦胧若纱的白色长裙悄然滑落,露出光洁而健康的肌体。两名丫环不禁暗暗赞叹:“好美!”

朱妍惬意地泡着温泉,双目紧闭,樱唇微张,美丽的脸庞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忽然她感到什么东西飘落在脸上,伸指一捻,却是片叶子。朱妍的目光瞬间变得锋锐如刀,向上方一瞥,信手在假山上摸起一枚鹅卵石,激射而出。绕满了长青藤的画梁上灰影一闪,两名丫环尚未回过神来,那人便已飘出窗外,转瞬不见。与此同时,朱妍双臂一招,雪白的纱裙裹上她赤裸的胴体,因她满身水渍,纱裙很快就变得透明,紧贴在她肌肤之上,使得那诱人的身段更显得玲珑浮凸。

梅英和露儿此刻才惊呼出口,思凝和思碧却已蹿至窗前,向外张望。朱妍恨恨地凝视着那扇窗户,心中不禁忐忑起来。从温泉到窗口要有十丈距离,那人却只一闪便逃之夭夭,这种轻功实属罕见。蕙风山庄虽不比皇宫禁地,但也戒备森严,任你武功再高,也绝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来去自如,除非此人早就混在人群之中,当莫非虚率人离开时,他偷偷地留了下来。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朱妍虽然想不出答案,却也知道那绝不会是为了看党项族的女人怎么洗澡。

“奴婢去禀告莫总管!”露儿转身要跑,朱妍却道:“不必了,只是个小贼,何必兴师动众?”梅英和露儿想起朱妍适才的身手,渐渐放下心来,她们没想到这位远嫁而来的新娘子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武功。

朱妍无心沐浴,在丫环的引领下上了楼。二楼正中央是个宽敞的大厅,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尊二人合围的大缸,缸体透明,乃白色水晶镂空而成。缸里养了些鱼,朱妍叫不出名字,但觉得非常好看,便伏在缸边赏玩了一阵儿。缸内长满了柔软的水草,随着游鱼轻轻摆动。缸底堆着各种奇异的石头,五颜六色,有玛瑙,有琥珀,还有一枝枝美丽的珊瑚。

然而朱妍却闻到一种腥臭之味,这才发现缸内浮着一尾死鱼,也许是浸泡久了,鱼身已经泛白。朱妍感到恶心,皱了皱眉,随即起身。露儿指着一扇雕满了富贵牡丹的房门,笑道:“这便是大小姐与凝碧公子成亲时的洞房了,不过公子吩咐过,在成亲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大小姐暂请住在三楼。”大概因为不在乎多上一层楼,朱妍对此不以为意,只匆匆瞄了几眼那扇房门,便拾级而上。

三楼的空间就显得狭小很多,因为没有大厅,层层叠叠全是房间,倒像是装修豪华的客栈。露儿笑道:“这么多房间,我们随意住,大小姐,你选一间吧!”朱妍随手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道:“我睡一会儿,你们去吧!”说完关了门。这屋子也不算小,却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显得空空荡荡。

朱妍拉张椅子坐下,倒了杯水,胡乱喝了几口,心中盘算起来:“韦凝碧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为了娶我没日没夜地建造锦妆楼,如今高楼筑就,我也来了,他却躲起来不肯见我!莫非虚这个人言语不多,深藏不露,多半也有问题;还有,方才窥探我的那个人是谁呢?会不会是莫非虚派来监视我的?”她懒散地张开双臂搭在椅背上,四处望了望,忽然一声冷笑,自语道:“锦妆楼,锦妆楼,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龙潭虎穴!”

宴客的大厅杯盘狼藉,蕙风山庄内已是灯火阑珊,莫非虚送走了党项族的亲家,正要回房休息,却发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身后。他心下一惊,扭头看时,却是前来道喜的叶兰舟。

叶兰舟绰号“白马银枪”,声名响彻江湖,这倒不是因为他武功了得,而是他出了名的爱管闲事。他非公门中人,却喜欢以“神捕”自居,打抱不平。在他手上,的确也曾查破过几件奇案大案,每提起他,江湖上那些为非作歹之人都要头痛三天。

“叶相公若未尽兴,贫道可陪同小酌几杯。”莫非虚对这个爱管闲事的人缺乏好感,但言语中还是充满了客气。叶兰舟笑道:“美酒佳肴,叶某从未放在心上,今日前来,乃是有件事请教莫总管。”

莫非虚眉毛一扬,道:“但说无妨。”叶兰舟捏了捏鼻子,盯住莫非虚的眼睛道:“凝碧公子为娶这个媳妇如此破费,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叶某至今想不通,没有任何生意的蕙风山庄,如何拿得出这么多银两造楼娶妻?”

莫非虚面色一寒,不悦地道:“贫道没必要向你解释,你若怀疑,只管去查好了。”说罢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叶兰舟愕然半晌,笑道:“未做亏心事,又何必如此蛮横?”他抬头望向别院那幢高耸的锦妆楼,长叹一声,心道:“锦妆楼的雄伟气派,却不知是多少百姓的血汗筑成!”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悄悄踏入别院,凝望着金碧辉煌的锦妆楼,似乎要从这上面看出些端倪。

朱妍酣睡之中被敲门声惊醒,却是露儿送来晚饭,思凝和思碧也过来坐了片刻。朱妍只吃了两块米糕,她睡了这两个时辰,此时了无困意,又无事可做,只好呆坐着出神。置身于锦妆楼中,思绪却又飘回了七年前。

那时的韦玄关还只是一名镖师,押送一批丝绸前往西州,路经贺兰山庄,请求投宿。党项族有八大部族,其中以拓跋氏和细封氏最强,早在唐王朝时,两部便分别被赐予李、朱之姓,宋朝皇帝更是授以拓跋氏节度使的官职,统辖以夏州为中心的五州之地。朱妍的父亲,恰好是细封部族的首领。因为当时八大部族正在召开集会,也不差几个镖师的吃住,朱妍才得以遇见凝碧公子……

朱妍不禁哀叹一声,那个夜晚,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若不是那个夜晚,她本可以与凝碧公子永世不得相遇;若不是那个夜晚,今日的她或许已为夏国公主!正遐想之际,一条颀长的身影如鬼魅般飘了进来。这人算不上英俊,但挺拔飘逸,卓尔不群。他穿了件柔软的丝质长衫,似水的长发垂至胸前,遮住两腮,尖尖的下颌,永远高傲地向上翘着。

看到这个人,朱妍露出愉快的笑容,道:“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出现在我面前!”长发人却不像她那么轻松,目光飞快地在房中扫视一遍,才面色凝重地道:“我们的人已按计划散开隐藏起来,只要你施放烟花,保证可以在一盏茶内全部赶到。”

朱妍被他的话提醒,神色一怔,道:“还有别的吗?”长发人吐了口气,道:“天雄军已兵发前线,不过不是向西,而是向北,他们的目标原来是北辽,这一点儿是我们多虑了。”朱妍道:“所以我们该尽快脱离宋、辽,建立自己强大的国家,只有那样才可高枕无忧。”长发人投来赞许的目光,道:“你要多加小心,莫非虚绝不简单,适才我来的时候好像被人跟踪,幸好甩掉了。此处不可久留,我这便去了。”朱妍无奈地点头道:“你帮我查一下凝碧公子去办什么重要的事。”长发人望了她一眼,轻叹一声,飘然而去。

就在他滑翔在半空的时候,忽然瞥见一条黑影正向锦妆楼掠来。他心下一紧,身子陡然拔起,翻着筋斗落在楼顶。然而那黑影已经发现了他,随后箭一般地射上来,两个人相距三丈,稳稳站定。

“还想甩掉我吗?你鬼鬼祟祟地潜入蕙风山庄,究竟是何居心?”那黑影率先发话。月色如银,长发人可以看清那黑影衣着考究,相貌堂堂,在他手里,还横握着一杆通体银白的锋利长枪,正是江湖人称“白马银枪”的叶兰舟。

“莫非阁下便是此间主人凝碧公子?”长发人狐疑地问。

叶兰舟爽朗地一笑,道:“凝碧公子风流倜傥,俊美不凡,你看我像吗?”长发人仔细地打量着他,目光最后凝视在他手中的银枪之上,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轻快地道:“原来是‘白马银枪’叶兰舟!久闻大名,不想今日有幸一见。”确定不是蕙风山庄的人,长发人反倒舒了口气。他嘴上奉承,心下却暗奇:“此人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可是今日却怎么管到锦妆楼来了?这里又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叶兰舟冷笑道:“遇到我恐怕是你的不幸吧?不说明白,休想离开!”说着话左手叉腰,枪头一坠,“喀”的一声,枪尖插入瓦中,显然是想让长发人知道没有缓和的余地。长发人望着白晃晃的长枪,不屑地道:“会说明白的,不过不是今天。”他转身迈步便走,却听脑后劲风激射,叶兰舟已挑起一块瓦片砸向他后脑。长发人面色一沉,倏然回身,手中已多了柄月牙似的弯刀,刀锋立处,将那瓦片一劈为二。

叶兰舟脚步错动,一晃便欺至长发人身前,双腕猛振,银枪如蛟龙出海,卷起一道令人窒息的气流直撞长发人胸口。长发人大喝一声,弹身向后飘退,叶兰舟枪势走空,在楼顶一顿,借力前蹿,两腿连环踢出。长发人长袖一挥,缠住叶兰舟的左脚踝,刀尖笔直地平伸而出,只等叶兰舟撞来。叶兰舟本就是前冲之势,加上长发人拉扯之力,倒真成了送上刀尖一般。因身在半空无借力之处,慌乱中只得将长枪插入楼顶,勉强止住去势。

叶兰舟双手握紧枪杆,两腿腾空,身子呈平躺之状,长发人则一手扯袖,一手握刀,也不敢贸然上前。他们这一僵持,却定格成一幅十分有趣好看的画面。

这时“飕飕”几声响,先后有两对人影浮上楼顶,竟分别是梅英、露儿和思凝、思碧!相见之下,她们也大为惊讶,望向僵持中的二人。叶兰舟哭笑不得,看来这锦妆楼实在是藏龙卧虎之地,里面的人都不简单,他和长发人这等高手过招,原本没多大响动,可是竟也没能逃过这四个小妮子的耳朵。

思碧身子动了动,却被思凝悄悄牵住衣袖。这时寒芒乍闪,长发人弯刀舞起,却不是砍向叶兰舟,而是砍断了自己的长袖。叶兰舟本以为他见突然多出四人,心下生虚,急于动手,于是全力防范,不料长发人已身子一仰,仿佛从楼顶突然栽下去一般,瞬间消失了踪影。叶兰舟奔至檐前,向下张望,下面却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叶兰舟摇头叹了口气,将长发人的断袖纳入怀中,心下暗暗纳闷,长发人的轻功与他不相上下,怎么忽然不见了?却听身后一声冷笑:“叶相公抓贼抓到锦妆楼来了!”正是露儿。叶兰舟回头瞟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们都能飞上楼了,我就不能梦游到这里吗?”说罢他扛起长枪,迈开大步,纵下楼去。

叶兰舟离开蕙风山庄之后,快马赶到了圣贤居。圣贤居永远是迷人的,叶兰舟来到圣贤居内时,小桥流水,槐花飘香。圣贤居的主人李妖鹄左手指缝间夹了两只小巧的酒盅,右手掐着只细长的酒壶,不停地摇晃着,眨眼间醉人的酒香便飘溢出来。他斟了两盅,轻轻一弹,一只酒盅平平地飞向叶兰舟。叶兰舟接了,仰脖喝尽,再掷回去,李妖鹄依然笑吟吟地夹住。

叶兰舟每当烦心或遇到难题时,就喜欢到李妖鹄这里喝上几杯,因为李妖鹄不仅是他的好朋友,而且博学多才,兼通玄异之术,能看透许多别人看不透的事情。叶兰舟是个热血汉子,又爱管闲事,所遇难题自然不少。因此李妖鹄到大名府时间虽短,但二人已经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叶兰舟一连喝了三盅,这才开口道:“最近我几次三番潜入锦妆楼,想查清蕙风山庄何以能在短短时间内聚起亿万家财,居然为了一名党项女子造起富丽堂皇的锦妆楼!我敢肯定,他这钱财绝非正道而来,否则绝不会花得这么洒脱。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锦妆楼却怪事连连,不仅那党项族的新娘子武功不凡,便是那四个丫头也都身怀绝技。党项人尚武也还罢了,莫非虚却为什么要安排两个武功不错的丫头在新娘身边?这桩婚事,只怕没那么简单。”原来昨日曾藏身梁上的灰影便是叶兰舟。

李妖鹄刚过而立之年,却已发如霜染,加之一袭白衣,在他身上,除了眼珠,再难以找到半点儿黑色,远远望去,就如一个雪人堆在那里。他笑了笑,道:“蕙风山庄靠走镖起家,可是赴西州押送了一次丝绸后,便连镖局也关了,那之后韦玄关已经有了笔钱,创建了蕙风山庄。韦凝碧却更像个败家子,父亲死后,立刻大兴土木。在他迎娶那党项女子之前,锦妆楼便已成了众矢之的。莫说是你,天下恐怕没人不怀疑韦凝碧手中钱财的来路,只不过你比别人爱管闲事罢了。”他的笑容总是那么轻松,也许只有在他笑的时候,别人才会发现他其实并不老迈。

叶兰舟取出断袖,李妖鹄瞥了一眼,便道:“这是唐时的宫廷内装,如今已没人穿了,只在一些异族的贵族中还偶尔有人穿。”

“党项?”叶兰舟目光凝结在断袖上,眼中渐渐放出光彩。在锦妆楼顶时,叶兰舟便已细心地发现思碧曾有意出手,那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党项族丫环当然不会是为了帮他,她们想必与这断袖的主人是一路的了。党项族此番派出这么多高手,会不会是为了蕙风山庄的财富呢?想到可能牵扯出更深更大的阴谋,叶兰舟不禁兴致大增。

“除了韦凝碧的婚事,城中最近还有什么新鲜的吗?”李妖鹄性格自闭,几乎足不出户,所以每次叶兰舟来的时候,他都要问上一问。叶兰舟呷着酒,目光灼灼地道:“天雄军已经出发,此时怕已抵达前线,这次朝廷志在必得,寇大人亲自督师,相信很快便会有捷报传来。”

这天雄军乃是丞相寇准组建的一支精锐部队,是大宋朝的一张王牌。李妖鹄点头道:“天雄军向以精锐、神秘著称,据说寇大人当年组建时,还有大批武林高手加盟,经过这几年的训练,自然非同小可。当时你不如也去投军,精忠报国,名垂青史。”叶兰舟苦笑无语,在他看来,名垂青史未必都要精忠报国,不在阵前杀敌,仍可轰轰烈烈地活这一场。

叶兰舟醉熏熏地离开圣贤居,已是深夜,四下里静得出奇。他喝的着实不少,以致步履蹒跚,索性以长枪作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街头,枪尖触击石板,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已经到了家门口,忽然巷中跌跌撞撞地奔出一人,看那样子,倒比叶兰舟还要醉上几分。叶兰舟见他满身鲜血,吃了一惊,酒便醒了,正要上前询问,那人瞥见他,却转身又退入巷中。叶兰舟嘟哝道:“又是什么怪事?”三两步追了上去,揪住那人衣领,这才发觉那断了只袖子的衣衫是如此眼熟。

叶兰舟“哈哈”大笑:“你这厮怎么专干神神秘秘的勾当?”原来满身鲜血的正是那长发人。听他沉重的喘息声,便知受伤非轻,否则叶兰舟也不会轻易地将他擒住。长发人头也不回,一个肘拳撞向叶兰舟胸口。叶兰舟单掌抵住他手肘,然后顺势下滑,扣住脉门,将他胳膊反扭过来。长发人虽然饱受伤痛之苦,却仍然一脸傲气,哑着嗓子道:“你们汉人原来都是这般卑鄙,除了偷袭便是乘人之危。”

“你果然是党项人?”听到“你们汉人”四个字,叶兰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长发人却没有回答,叶兰舟探头过去看时,才发现他双目紧闭已经昏了过去。叶兰舟探探鼻息,尚且有救,于是将他扛回家中。

叶兰舟令家仆拿来金创药,敷在长发人伤处,包扎妥当。叶兰舟发现,长发人的伤口只有右胸那一处,看上去像被利剑所刺,鲜血便是从那里流出来的,而他的左臂也已脱臼,乃是被人施了分筋错骨之法。经过反复查看,叶兰舟断定他臂骨脱臼要在中剑之前,也就是说下手之人并不想杀他,多半也是想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可是以长发人的身手,在大名府境内又有谁能让他遭受此重创?难道真如他所言是被人偷袭?偷袭之人又是谁呢?

因为急于知道答案,叶兰舟寸步不离地守在长发人身边,盼他醒转。然而醒来的长发人却如泥人一般,目光呆直,望着天棚,非但不发一言,而且连个“谢”字都没有。对于这种人,叶兰舟实在感到无计可施,他既不怕死,也不知恩。日上三竿,筋疲力尽的叶兰舟终于无奈地合衣而眠。正睡得香熟,忽听有人叫道:“明日之火!”叶兰舟幡然醒转,跳将起来。却见长发人满头冷汗,眼睛瞪得滚圆,正“呼呼”地喘着粗气,原来是他在梦里说胡话。

“什么?是你叫的吗?”叶兰舟问道,“明日之火?明日哪里要起火?你会掐算吗?”

长发人仍是不理,叶兰舟虽知问不出结果,但在好奇心的趋使下,还要追问。便在此时,家仆进来报说莫非虚求见。长发人闻听,翻身坐起,叶兰舟发现他的眼神中既有惶恐又有愤怒,心念一动,暗想:“难道伤他的人是莫非虚?”高声道:“他求见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起来干什么?”说完又向家仆丢下句,“照顾好这位客人。”便出了房间,直奔花厅。

莫非虚峨冠高束,长须飘飘,果然有些仙风道骨。叶兰舟远远抱拳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见谅。”莫非虚笑道:“又不是外人,何必客气?贫道此来,有件事想请教叶相公。”叶兰舟道:“够爽快,但讲无妨。”莫非虚眯着两眼,手捻胡须,不冷不热地道:“叶相公昨夜光顾敝庄,有何贵干?”莫非虚既是韦凝碧的舅舅,又是蕙风山庄的总管,露儿当然会把夜里的事禀告给他。

叶兰舟纵声大笑,道:“道长原来是兴师问罪的!实不相瞒,叶某昨夜是为了追踪一个人。”这个理由当然很说得过去。莫非虚笑道:“天底下还没有人能逃过叶相公的追踪。”叶兰舟连连摇头道:“说来丢人,不说也罢,这次让他逃了。”莫非虚面色忽的一寒,利剑似的目光牢牢盯在叶兰舟脸上,冷然道:“血迹从锦妆楼直滴到叶相公府门,这是为何?”

叶兰舟心下一凛,顷刻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回想起长发人适才的表情,可以认定是莫非虚下的手无疑,否则他断不会如此细心地一路寻来。长发人身为党项贵族,当与朱妍渊源不浅,而朱妍又是蕙风山庄行将过门的少奶奶,莫非虚同长发人之间必定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根据昨晚的推断,莫非虚应该是要从长发人口中问出什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叶兰舟也只能想到这么多,当下故作惊讶地道:“昨夜我离开蕙风山庄便去圣贤居喝酒,哪里看到什么血迹?”

莫非虚冷笑道:“还不承认,他的人都站在你后面了。”叶兰舟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哪有人影?他忽觉双肩“中府”穴一麻,心知不妙,叫苦不迭,抬脚踢了出去。莫非虚早已滑开,道:“有些事我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必须明白一点,我们永远都不是敌人,现在我只想找到那个党项人。”叶兰舟不得不承认,如果莫非虚不是用手指而是用剑戳他,他早已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

叶兰舟虽不缺钱,宅院却并不大,前后就那么几间屋子,莫非虚直奔卧房而去。叶兰舟双臂穴道受制,腿脚却还听使唤,急忙快步追上。二人先后进了卧房,却意外发现家仆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而躺在床上的长发人却不知去向。莫非虚快步上前,摸了摸家仆脉门,拍开他穴道,厉声喝问:“是谁点倒了你?”家仆正惊魂未定,瞥见叶兰舟凌厉的目光,缩了缩脖子,道:“我……我不知道,连鬼影也未得见,便失去了知觉。”叶兰舟松了口气,他倒并不认为长发人是善类,但他尚有许多疑问未解,莫非虚如果对长发人痛下杀手,岂不断了他的线索?

莫非虚一脸失落地解了叶兰舟的穴道,却仍然呆望着这间空房不舍离去。叶兰舟凑到他耳边,嬉笑道:“寒舍还有几间,请道长继续搜查。”莫非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叶兰舟见他走远,问家仆道:“那人往什么方向去了?”家仆哭丧着脸,指了指床下。叶兰舟蹲身挑帘,果然见长发人平平整整地躺在地上,正对着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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