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归云问月

+A -A

作者:子茱

一 道是无情却有情

闺房中纱帐微摆,铜镜斜搁,荡漾着丝丝绮罗芳香。一位极美的女子盘膝坐在床上,秀眸轻闭,脸带微笑,她看上去仿如入定的白玉观音。女子床前站着的是个穿湛蓝色便袍、丰神朗逸的中年男子,他怔怔地望着伊人。郎才女貌,款款相对,本应是风光漪旎、侠骨柔情才对,但男子冷峻的眼神中,却不时闪过沉痛之色。再看那女子,虽然面目如生,但那笑容僵化,胸口没有丝毫地起伏,显然她已停止了呼吸。良久,男子喃喃道:“青月……是我侯若海对不起你……”

“若论风流人物,当数京城双月”,所谓的双月,指的便是令远近才子名士神魂颠倒的两名不世奇女子青月和镜月。艳名才名固然远播,而两人对京城以至天下的气运更有所左右。当今天下,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官场腐壤,暗涌极多,天子尚且年青,朝政分掌在两位太子太保手中。这两人一姓李一姓侯。李丞相出身世家大族,勾结巨贾,贪空国库。御史侯若海,却正直清廉,行事以升斗百姓为本,被万民寄予厚望。两派系于庙堂中争持不下,明争暗斗大小不断。镜月和青月,分别就是李侯二贵的红颜知己,两派的许多谋略据说都出自二女闺中。

侯御史兼领刑部,与左右手“忠奸二捕”在数月之内连破数起的大案。此时他看着眼前自己最爱的女人——青月的尸身,楞在那里。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大人……青月姑娘她……”只见两个捕快模样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侯若海身后。说话的男子浓眉大眼,五官棱角分明,凛然正气中带着诗人般的忧郁,他叫黄叶,人称“魔刀仙笛”,官居京畿五路总捕头,是侯御史的得力臂助“忠奸二捕”之一。黄叶以鬼神般的刀术、铁铮铮的义气,黑白两道都敬他三分,更身怀能令人沉醉忘忧的笛艺。侯若海更不回头,缓缓道:“你来了。”他的声音深沉而又稳定,接着他续道,“据仵作说,青月中的是黑星兰之毒。”黄叶身旁的另一男子脱口问道:“黑星兰?那不是西夏皇宫里的秘药吗?”这男子眉清目秀,却带着几分流气,一副随时要算计别人的样子。他叫做欧阳炎,是侯御使的另一条臂助。

侯御史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却若有忧色地道:“欧阳炎说得对。唉!这几天有细作传来密报:一批西夏武士潜入京师,与李党的人勾结,密谋不轨,青月的死很可能与此有关。而我却苦无证据,圣上已立下时限,倘若自明日开始,三日之内不能查出凶手,那此案便要永远搁下。以免惹起风波,震动朝廷……”黄叶失声道:“三日!这怎么可能?”侯御史沉痛地道:“是我连累了她。”青月是朝中大派系首领的红颜知己,无论是谁都可以利用这件案子轻易造成大风波。再加上至她于死地的毒药是西夏皇室惯用的黑星兰,这样一来更加非同小可,只消一个行差踏错,便是两国交兵的大祸。侯御史按了按眉心,无力地道:“我还要入朝与圣上谈田税的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说罢又向青月的尸身留恋地望了一眼,这才大踏步匆匆离去。

黄叶和欧阳炎一言不发,开始四下查看,连逐丝的尘埃都不放过,然而的确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问了屋里的仆役侍女,也说昨晚实在是没有任何异样。青月所住的小狮子巷,周围都是闹市,直至午夜仍不稍静,等两人将隔壁的街坊一一查问完毕,徒劳而回至青月房中时,已是月上梢头。

烛光下,青月仍是微笑盘坐,面目如生。她面对一座玉石屏风,屏风的图案是她亲手雕就,似隐似现的高山,一边轻雨潺潺,一边天日凛凛,中书娟秀清挺的二字:有情。

黄叶道:“欧阳兄,我发誓一定要在三日之内把凶手抓出来。比起侯御史对青月小姐的爱慕,我的仰慕之情算不得什么。刚才御史大人面对小姐的尸身都能勉力压制悲伤,我当然更不能被悲痛击倒。”黄叶才貌俱绝,文武双全,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卿向他提亲,然而都被他婉言拒绝。众人不解其故,以为他想有朝一天娶个公主郡主,做上皇亲国戚。唯有他最知心的好友欧阳炎明白,女子在他心中只有雅俗之别,根本没有贵贱之分。黄叶的心,老早就系在了青月身上。欧阳炎并不说话,只是咧嘴一笑。“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黄叶呆瞪着他问道,有时黄叶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欧阳炎这种看似无赖狡猾,少心缺肺的人交朋友。“至少没有什么值得伤心。”欧阳炎道,“女人而已,死了一个,还有千万个。”黄叶道:“青月姑娘善良亲厚,京城中受她的恩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文采风流,直追苏王先贤,运筹帷幄,左右天下气运,这样的神仙人物,别说是千万女子,就算是须眉男儿,望尘能及的又有几个?哼!你看着吧,不出数日,便会有人为她修筑祠庙了!”欧阳炎冷笑道:“做人,活命才是硬道理,死后就算有千万人供奉,也都是假的。所谓的好死不如恶活,你懂吗?”“你……哎!”黄叶无奈道,“要是让别人听见,又要对你有所误会了。”

欧阳炎拍拍他肩膀:“老黄,还是抓你的凶手吧。你看看青月的尸体有什么异状!”黄叶依言细看,不久疑道:“她的手指……”青月小姐盘膝而坐,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唯有左手的尾指微微上翘,如果不细细审视,实难发现。黄叶抬头,见她所指之处,恰是房间西首的屋角处。黄叶叹道“青月小姐玲珑剔透,一定是临死时刻意留下线索!欧阳兄,你早就发现了?”欧阳炎双眉紧皱道:“刚发现的。”只见他盯着那座白玉屏风,似乎还在思考别的事。黄叶却早已等不急,他顺着柱子攀上,跃下时拿着一只小小的方形檀香匣子。“这东西就放在柱顶上!”他一脸兴奋地道,“欧阳兄,你果然厉害。”黄叶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一阵幽然清香过后,其中竟是空空如也。黄叶微愕,轻轻敲动匣身,看看是不是有夹层,好半晌才失望地道:“看来里面的物什早就被人拿走了。那人想来也发现了青月小姐的提示。这人会是谁呢?” 欧阳炎笑道:“呵呵,老黄别急,你不是最仰慕青月的高才吗?” 黄叶道:“对啊,我一定要把凶手抓到!可现在这线索……”欧阳炎神秘道:“既如此,你怎么还低估她的才智?”黄叶道:“什么意思?”欧阳炎淡然道:“这个匣子,本来就是空的。”黄叶一脸的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欧阳炎不答,忽然纵身跃起,直达东首的屋角,他长臂轻舒,落地时只见一只一样的匣子递向黄叶。黄叶怔怔接过那匣子,觉得这匣子比西首的那只稍微沉些,里面显然有所盛载,他茫然道:“怎么回事?”欧阳炎顾作深沉道:“你且看这屏风,刻的是什么?”黄叶呆呆看了半晌,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那又怎么了?”欧阳炎问道:“你说是‘有情’呢,还是‘无情’?”黄叶搔搔头,道:“都已经刻下‘有情’两个大字了,自然是有情!喂!你越说我越糊涂,这与青月小姐留下的线索有关吗?欧阳兄,你还是直说了吧,咱们办案要紧。”欧阳炎摇头苦笑,道:“答案便在你念得这首诗上呀。青月指的是西首,那便是无情,然而屏风上两个大字又写得明明白白。青月道是无情,其实有情,虽指西首无情之处,线索却在东首有情之处。”“东首西首,有情无情……”黄叶念了几遍,点头道,“有些明白了,但你为什么断定西首的匣子本来就是空的?”“那是一个幌子。这个青月的思虑真是非同小可,我以前把她当作普通的妓女,却是一直低估她了。”黄叶一脸惭愧地叫道:“明白了,欧阳兄啊,看来你才是青月小姐的知音!”

欧阳炎见黄叶又要大发感慨,忙岔开话题,让黄叶打开那匣子,只见里面是一块淡红色的丝绸,上面用血红的朱砂写了一首诗:归处何须问,云深月闭时。府灯照楼头,樽前休赴迟。两人不及研究诗的意思,已经被诗句下面贴着的一道符咒所吸引。欧阳炎低声道:“咦,这是什么?”黄叶忙阻止道:“小心!”但欧阳炎早已把符咒揭了下来,丢在一旁。符咒下是血红的一行字:草于五月初三卯时二刻。黄叶道:“这是青月小姐的笔迹。草于五月初三!欧阳兄,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欧阳炎道:“五月初三啊。”“五月初三卯时二刻……这怎么可能?可这的确是她的笔迹啊……”黄叶倏地转头,把手指伸到青月的鼻下,冰冷一片,她早已没有呼吸,黄叶看着她的脸,霎时间只觉得青月那丝笑意竟有点阴森诡异。今日卯时之际,青月早已被发现身死,还怎么能写诗?符咒!五月初三卯时二刻!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青月在世的时候琴棋书画、星相医卜无所不晓,无所不通,难道这格局是某种邪异的法术?“鬼神之说,不足为信。”欧阳炎满不在乎地道,“还是看这首诗吧。”黄叶暂拋疑惧,从头到尾将诗重读一遍,又惊道:“归云府?果然是……”这首诗的表面意思大抵是对朋友说,不要问我所住何方,只要到云行闭月的夜晚,府灯楼头,美酒金樽之前,我自然相赴不爽云云。然而首三句的第一个字合起来,是“归云府”,那就非同小可。当朝李丞相既是皇帝的老师,又是皇帝的丈人,被封为归云公,他的府第便是归云府了。近期李、侯二人的斗争更趋激烈,到了动辄分出生死的地步,在这种关键时刻,作为侯御史智囊的青月小姐突然猝死,加上眼前这首藏头诗,让人觉得实在蹊跷。

黄叶闷声不响,霍地跳起身来,却被欧阳炎一把按住,问道:“你要去哪里?”黄叶疯狂叫道:“我去宰了那姓李的!”欧阳炎冷笑道:“想都别想!徒然自断侯御史的双臂。凭诗中的这三个字,根本不能定那姓李的罪,况且这诗是不是青月写的,还不一定呢!就算能证明是他杀害青月,死去的不过是一个妓女而已,能以此扳倒皇帝宠信的丈人吗?”黄叶叫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妓女就不是人了?”欧阳炎不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侯御史他们不也整天想着置姓李的于死地?天子庶民什么的道理,你对皇帝说去!”黄叶长叹一声,颓然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就此算数不成?”欧阳炎沉吟道:“这事还得请示侯御史,他老人家这上下也该回家了吧?”

二 月冷风清乱我心

两人从青月的宅子里走出来,月已向西,过不了两个时辰,便临破晓了。街上行人早尽,远远传来榜子响声。从小狮子巷里转出,便到了凝香街,却是灯火通明,宛如白昼,衣香鬓影,吟哦娇笑,像是另一个世界似的。原来这条街的尽头是一座九层的佛塔,名曰凝香,塔前摆满了摊档,售卖加入天罗香的各种胭脂水粉、女红丝绢。远近的贵妇、闺秀争相前来光顾,不管日夜,都是热闹非常。黄叶想起青月生前也颇喜此香,触景伤情,不由长长叹息。黄叶伤怀之际,突然听不远处有人放声大笑,一笑一叹,彼此都微微愕然,两人打了个照面。那人是个青衫飘飘的佳公子,面色白净,双眉入鬓,鼻子勾如鹰嘴,在俊逸的脸上掺入了几分阴騺。他看到黄叶两人捕头装束,脸色微变,弯腰咳嗽几声,拋下身边两个妖冶的女子掉头便走。

黄叶皱眉道:“咦,这人有古怪。” 欧阳炎笑道:“毛贼而已,咱们正事要紧。”黄叶疾声道:“不,我认得他!他原是个采花大盗,后来被白道追逼不过,居然投靠了西夏皇室,他也痴恋青月姑娘,投敌之前曾多次冒险入京求见,青月姑娘亲口对我说过。”欧阳炎惊道:“你说的是大盗查飞?”“正是,快追!”青月方死于西夏剧毒黑星兰,便在此处见到久未现身的西夏高手查飞,此事绝非巧合,诚如侯御史的细作所报,西夏武士确已潜入京师。黄叶话虽如此,街上挤满游人,大部分又是女子,他擦碰着几个女子的身子,被狠狠喝骂揩油,他不由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欧阳炎哈哈大笑道:“青月不是有一块丝绢在你这里?快拿来!”“啊,干什么?”黄叶一呆道。欧阳炎喝道:“捉贼!”黄叶虽不明白为什么青月的丝绢可以捉贼,但他素来佩服欧阳炎的智计,他取出一块水仙丝帕,道:“别弄脏了!”欧阳炎伸手夺过,拔身而起,在一个宫衣云鬓的女子头上一点,借力前掠,快得像支箭似的。黄叶只听见连声娇呼。

查飞此时快步已至街道尽处,凝香塔前,只待转个弯逸入错落的巷子,便可从容逃走。欧阳炎几个起落,却堪堪掠到他的头顶,长剑出鞘,激起一片寒光。查飞不及回头,抽剑反刺,双剑交击发出细碎的轻响,“嗤”的一声,查飞背上衣衫已被划出长长的口子。查飞能以盗贼之身得西夏重用,武功反应都委实不凡,他垂直跃在半空,欧阳炎直刺的一剑登时落空,只见他手脚并用,直往凝香塔顶攀去。欧阳炎提剑直追,两人一先一后,窜上塔顶飞檐,遥遥对峙。高塔年久失修,檐上瓦片多半碎裂,又梅天积潮,滑不溜秋,这两人竟悠悠然似在平地。欧阳炎笑道:“查乖儿子,快点儿跟我回去,爸爸饶你一命。”那查飞怒道:“你是官府的?查某如今以西夏国使节身份来访,你怎敢横加偷袭?”欧阳炎假装黄叶道:“在下京城五路捕头黄叶。”黄叶侠名远播,查飞见他身穿公服,武功又高强,似乎不会是假冒,容色顿时稍霁,抱拳道:“原来是黄兄,念在你也是青月姑娘的知音份上,这次就算了,小弟还要去探望青月姑娘,你我后会有期!”欧阳炎心道:“人都已被你的黑星兰毒死了,还做什么戏,你若假惺惺,老子索性陪你玩!”当下却见欧阳炎长叹一声,眼泪汨汨而下,惨然道,“青月姑娘她已经归天了!”“你说什么?”查飞大惊失色,险些站立不稳从塔上掉下来,他那模样却绝不像是装的。欧阳炎取出那块丝绢,道:“这是她的遗物……”一阵风吹来,那丝绢脱手飘扬,眼看要直落塔下。查飞的轻功也真是了得,身子像薄纸似的飘近,堪堪抓住。他眼中现出狂喜的神色,还没站稳,就颤抖着手把丝帕摊开,仿如绝世珍宝,忽然胁下酸麻,摔倒在檐上,丝帕竟又回到欧阳炎手上。

查飞大喊一声道:“你偷袭!你他妈还是人不是?”欧阳炎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笑道:“姓查的!你武功高强,不想着为天下出力,反去当采花大盗,被白道追逼不过,又跑去做西夏人的走狗,你才他妈不是人!”查飞脸色微变,骂道:“我就算坏事做尽,但平生说一是一,从不食言,不像你黄叶号称一诺千金,原来只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有种解开我穴道,咱们用剑说话!”“真是不好意思,我没种。”欧阳炎沉下脸,冷冷地道,“还有,黄叶是我欧阳炎最好的朋友,你再骂他一句我就阉了你。”查飞惊问道:“什么?你不是黄叶!你是欧阳奸?你真是欧阳奸?”欧阳炎狡猾地笑道:“我要不冒充老黄,又怎能达到我的目的。天下间除了我欧阳炎,又有谁能从黄叶这条倔牛手上借得他的心爱之物?”只区区一方丝巾,便能让查飞这个花丛老手神魂颠倒,在凶险之中忘我,青月的魅力、欧阳炎的料事如神,莫不令人咋舌。他哈哈大笑,提起查飞的左腿,像卖鱼佬拖死鱼似的一路跃下塔来。黄叶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欧阳炎将查飞摔在地上,拍拍手道:“老黄,这家伙交你领功,老子要回家睡觉了!”

五月天的早晨,倦鸟轻语,风中犹有凉意。三日之后再没结果,此案便从此封尘,再也不能查下去。目前虽知李丞相与此案牵连甚深,但如今惟一的线索――那首遗诗,似乎显得单薄,实质的证据,还需从查飞口中套知。欧阳炎坐在菜市口一个小馄饨摊前胡乱想着此案,面前放着两副碗筷,一壶酒,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烧饼。他对别人都是冷冷地不大搭理,有时还要恶意地嘲笑捉弄,但对黄叶却与众不同。每天早上,他总在这摊子叫上一盘热烧饼,从家中拿一壶好酒,等黄叶一道享用。今天黄叶已迟了许多,因为他天色微亮就去狮子巷收殁青月的尸体,而黄叶则陪同侯御史去牢中押解大盗查飞到州府公堂审问。两人约好诸事停当,仍在这里会合。查飞是欧阳炎所捕,本该由他押送提解,但他怕黄叶见到青月的遗体,妄自伤怀,因此主动提出和他交换任务。眼下已是寅卯时分,青月小姐的灵堂棺殁早已布置妥当,黄叶却仍未见人。酒香四溢,点心早已冷去,黄叶这才出现。黄叶双目深陷,无神无采,直如流连青楼的瘦弱花客,袍角处还带着血渍。

欧阳炎奇怪道:“老黄,你怎么了?”“完了……完了!”黄叶呆然坐下,一个劲地唠叨。欧阳炎倒了一碗酒递过去,他茫然接过,持碗的手微微颤抖,酒水大片倾洒出来。黄叶绝不是胆小怕事之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令他大违平常?好不容易把酒喝下,黄叶轻轻吁了口气,他这才稍见镇定,无力地道:“欧阳兄,我对不起你。”

“怎么?”

“唉!查飞跑了。”

“被谁救走的?”

“没有人救他,他自己跑了。”黄叶道,“我明明已封了他几处穴道,又套上链锤,但到刑部门前的时候,他忽然暴起出手,抢先击伤了侯御史……” 欧阳炎微微皱眉问道:“伤得重不重?”黄叶道:“侯御史左臂中刀,幸好不是要害处。查飞几个弯拐儿,逃得不知所踪,弟兄们铺天盖地的去追捕了,还是连影子都没有捞着……欧阳兄,你说该怎么办?”青月被害,查飞走脱,如今连侯御史也受伤。只是查飞既被重重束缚,又怎能出手伤人?再说黄叶刀法精奇,武艺决不在查飞之下,加上一众精锐捕快,查飞又怎会从容逃脱?欧阳炎啜着酒沉吟不语,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不少闷酒,一时之间却都没有出声。“欧阳兄,你知道吗?” 黄叶许是有了点醉意,没头没脑地道,“我对青月小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欧阳炎奇道:“那又怎么样?”“我自问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也知道即便那首诗里面有‘归云府’三个字,也不证明李丞相就是凶手……但当时就是按捺不住,要不是有欧阳兄在身边,很可能就铸下大错了。在我眼中,与欧阳兄你的交情胜逾手足,即便如此,欧阳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做了什么令你生气的事,你千万不要在意!”欧阳炎皱眉不语,瞧他的样子,必然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唉,你就也别多问了。”黄叶取出碧绿的玉笛,悠扬地吹了起来。他笛艺超凡,欧阳炎虽不通音律,却可以听出如今的笛声中充满追怀和苦恼。思绪远远飘出,到欧阳炎回过神来,黄叶早已不知去向。

京城之中除了皇宫大内之外,最有名气的还有四处地方:雨花田、凝香塔、归云府、问月楼。雨花田是驰名京师的酒馆。凝香塔是女子竟日流连之地。与前两者不同,归云府和问月楼一为权相豪邸,一是御史私宅,更是当朝最大的两股官僚派系的象征地,却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问月楼坐落于人工河畔的御史宅中,虽是侯御史和青月初识的地方,却简陋狭窄,毫不起眼。归云府却相反,隐在大狮子巷深处,朱红如血的长墙围着方圆数里的土地。

此时如烟流动的云间,上弦月时隐时现,照得府外朱墙忽明忽暗。欧阳炎穿著夜行衣,隐身于阴暗之中,双眼猎鹰般地盯着墙下。李家守卫虽然森严,终也有空隙可钻。欧阳炎所对的一点,就是后院最容易闯入的所在。墙内一株巨大的梧桐如猿臂般伸展出来。不过,欧阳炎并不想潜入归云府,他在等黄叶。白天黄叶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我做了什么令你生气的事,你千万不要在意!欧阳炎猜想这行事鲁直的家伙必是打定主意潜入归云府行刺李丞相。黄叶不像别的登徒浪子,从不向青月献殷勤,只是默默仰慕,淡漠如水,但他对青月感情之深,决不会比侯御史稍浅。黄叶知道这京城以至天下,有能力也有动机加害青月的,只有李党!眼下查飞逃脱,已无望为青月报仇,黄叶只有出此下策。但归云府好手众多,那位镜月小姐,据说更是足智多谋的厉害角色,黄叶武功再高十倍,也不可能讨得了好去,万一不小心被擒,李党必然借此攻击侯御史,也许形势会变得更坏。欧阳炎专门守候在此,便是要阻止这等无谋之举。

果然过不了多时,一道黑影飞快地窜到墙下,然后黑影跃起在梧桐枝上轻轻一点,翻入红墙。“傻瓜!还真的来了!”欧阳炎围上面巾,从暗处掠出,也像黑影一样借树而入。落地所踏的是软软细草,像是个后花园,左边是被月光照得有如山精鬼魈的假峰假石,泉水悉悉流过,直到前方汇合成聚宝池。花园的另一头隐闻巧笑莺语,大抵是府中的女眷正在行令惜春。黑影却并不朝那边接近,反而沿着假山潜往相府更深处。欧阳炎心中纳闷,难道黄叶不知道李丞相是好色之徒,所到处必然女眷云集吗?思忖间黑影转过弯角,欧阳炎跟着掠到,忽然刀光闪烁,寒气扑面,黑影竟已察觉自己在后追蹑,并出手攻击。欧阳炎长剑出鞘,手腕轻抖,虚空中现出呈星状的五点光芒,这是他的看门绝招,黄叶一见便能认出。然而对方并没有停手,反倏然变招,刃锋凛冽,罩住欧阳炎全身要害,透着无尽的杀意。欧阳炎可以肯定他绝不是黄叶。除了黄叶,从哪儿蹦出这样一个高手,也来夜闯归云府?心中虽然疑惑,剑却丝毫不慢,剎那间和敌人对攻了数十招,两人都是有进无退,取敌必救,刀剑更不相交。欧阳炎的剑法诡异难测,自成一格,不同于武林中任何门派,但对着这神秘敌人却大见势蹙,对方反复来去的两、三刀,竟全然克制欧阳炎的剑招,开始他还能勉力相抗,到后来剑势被对方牢牢裹住,再也施展不开,眼看不出数招,就要剑折人亡。

欧阳炎沉声闷哼,拼尽全身的功力,以剑作刀,带着寒风劈向敌人肩膊。这本是峰回路转的奇招,谁知对方也倏然变换,长刀疾刺,那是化刀为剑的手法。两人出手都是极快,同时侧身闪避对方的攻击,“嗤”的一声,对方的长刀掠过欧阳炎的脸畔,欧阳炎的剑则仅仅刺破他的衣衫,飘出一张黄色的小纸。欧阳炎心中微动,舞剑护住全身,着地翻滚,已将那纸片握在手上,身后刀气追至,反手还了两剑,数招过后又见不敌。霎时间,刀影漫天,紧紧封住了前方左右,欧阳炎连连后退,不知不觉退到一个洞门前,匆忙间他瞥了一眼,里面黑沉沉的似乎都是桃树,于是他再也不敢恋战,拔身直入,在树丛间左拐右弯,片刻之后不见追敌,看起来总算已将敌人撇下。不过他并没半点儿喜意,身陷相府,万一被发现,自己的前途葬送不要紧,更会连累侯御史和黄叶。还有那个对自己武功了如指掌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历?想起那人丢下的黄色小纸,掏出来展开微一察看,心中不禁大震,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道:“你是谁?”欧阳炎矍然转身,看见十多步之外,有个苗条的白衣女子俏立,双手提着一盏莲花灯,在风中微微摇荡。欧阳炎拔身跃起,飞快地落在女子面前,要赶在她张口呼叫之前把她制住,谁知道手掌堪要碰上她的身体,这女子竟尔平平飘退,两人间的距离又和先前一样。“欧阳炎!”女子道,语调同刚才一样。欧阳炎本想一走了之,可她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已握上了剑把。

在黄叶眼中,世人只有雅俗正邪之分;在欧阳炎眼中,世人却只有敌友之别。就算眼前的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他也可以毫不犹疑地将之斩于剑下。因为此时此地出现的任何人,都是敌非友。女子浑身裹在柔和隐约的光中,显得分外瞩目,然而他无论如何也瞧不清她的容貌。新月从云层中露出脸来,银光透过树叶洒落地上,斑驳生辉。女子似是轻声叹了口气,飘荡的声音传了过来道:“你的左手。”也许是心理作用,欧阳炎被她一说,左手竟微微发麻。他右手握剑遥指,左手放到月光下,随着一股美酒般的醇香,只看见掌心漆黑的一个小点,像有生命的小虫般颤动几下,忽然消末不见,那麻痹的感觉却从掌心传到手背,翻过手来,黑点闪而即末,麻痹又转到小臂。他心中惊骇,连忙提起内息,聚在上臂,将那小黑点硬生生逼得重新回到手背上。

突闻女子哀哀道:“黑星兰。你要杀我。那么,我身受之苦,也当加诸你身。”黑星兰!青月小姐便是死于这种异域之毒,这女子如此说法,是不是在暗示她是青月的怨灵?欧阳炎笑笑,试探道:“少给我装神弄鬼,一个鬼魂懂得预先在衣衫涂上剧毒吗?”“下毒?哈哈,我便是毒,毒便是我,你既生杀我之心,即已中我之毒。黑星兰,直入心脉无生还。”女子向后缓缓飘退,仿似足不沾地,口中唱着幽怨的歌道:“若……要……解……药……明日寅时雨花田,御史飞掠过眼前,长剑穿胸莫迟疑,凝香塔里提头见……”歌声渐远,白光消去,欧阳炎正以全身内力抵抗毒性入心,眼看女子没于黑暗之中,却无法阻止。不多时另一边人声沸扬,还夹杂着犬吠声。他只剩下撤退一途。

三 潇潇血溅雨花田

五月初五,端阳。离限期只剩下两日,驰名京城的酒馆雨花田。至阳的一天居然下着绵绵细雨,这是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事。欧阳炎握着酒杯,倚在二楼的窗前俯览玄武大道和倚侧的人工清河。向东直去,烟雨缭绕中隐见角檐琉璃,那已是皇宫大内。侯御史每次入见圣上,走的都是这条路。“明日寅时雨花田,御史飞掠过眼前,长剑穿胸莫迟疑,凝香塔里提头见。”那似鬼似魅的女子之音,仿佛永远萦回在耳际,挥之不去。眼前如有凝重凶险的迷雾,看不透,摸不着。到底是谁杀了青月?查飞为什么能逃脱?何以归云府中的神秘女子会有黑星兰?这女子是人是鬼?那熟悉自己武功的刀客又是谁?最重要的是,他欧阳炎能否活下去……捋起衣袖,那跃动的黑点已升到上臂,不管怎样运功压制,仍是没有半点用处,若没有专门的解药,他自知将不能看到初六的日出。如果杀死侯御史,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药?这问题除了那女子只怕谁也回答不了,然即便只有半线生机,又有谁敢轻言放弃。这半线生机的代价是杀人。所杀之人,乃是天下万民寄予厚望的大清官,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顶头上司。

欧阳炎记得他初遇侯御史时,侯御史坐着与身份极不相配的轿子。其时御史初掌刑部,亲自到他家来拜访。那天他大醉方醒,头痛欲裂,见到侯御史,只是若无其事的“啊”了一声。侯御史笑道:“从黄叶处得知你很有能力,有兴趣帮我的忙吗?” 欧阳炎不露喜色道:“那自然是有的。” “不过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侯御史道,“你为什么要做捕快?”“因为捕快吃的是皇家饭,没有后顾之忧。”欧阳炎想也不想,“最重要的是俸禄很高。”侯御史问道:“就没有想过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这是你要想的。”欧阳炎道,“我是一柄刀,握刀的却是你,你是刀手。”侯御史慨道:“世上的刀有利有钝,有的虽然削铁如泥,却暗含邪性,所以刀手也得择刀啊。”“刀更需择主。”欧阳炎淡淡一句话,此后他便成了京城五路捕头。他办案手法雷厉风行,侯御史更是信任重用。他是刀,侯御史是刀手。

欧阳炎回过神来,看见一辆陈旧的轿子从大道西首转出来,还是那台轿子,除了四个灰扑扑的轿夫,再也没有别的侍从。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道上绝无行人,只有对面红棉树下斜躺的一对乞丐祖孙,大抵是昨晚就睡在这里了。轿子渐行渐近,甚至可以听到木头互相挤压的“咿咿”轻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欧阳炎的手握上剑把。两只倦洋洋的蝴蝶从树顶旋飞而下,小乞丐纵被饿得两眼无神,童心依然不泯,在欢叫声中扑向双蝶。蝴蝶受惊躲闪,小乞丐挥舞着小手紧追在后,直跑到路中央,挡在侯御史那陈旧的轿子前面。与此同时树丛中闪电般掠出一道灰影,夹着流星似的寒芒,直刺向轿子。“好快的剑!”欧阳炎不禁微微变色,自忖换了他坐在轿中,要躲过这久蓄而发、势如千钧的一剑,就只有弃轿从另一边逃出这个方法。侯御史如果真的这么做,便会正正掠过欧阳炎所在的位置。看来偷袭者的武功深不可测,算得更是极准。欧阳炎的剑微微出匣。

“砰!”轿子的顶盖直飞上天,随后升腾的是身着朝服的侯御史。面对这一剑他竟然仍不退避,双足先后踢在顶盖边缘,整个盖子“呼”的一声,直飞向偷袭者。那偷袭者也极是了得,长剑绞动几圈,顶盖顿时裂成三块木条,箭般朝侯御史反射过来。侯御史人在空中,掌拍足挑,先后将两块木条击得直射上天,但第三块转眼射到,他右掌势老,只得出左掌挡格,他的左臂昨天刚被查飞击伤,难以发力,果然听见“噗”的一声闷然,木条虽被格飞,侯御史的人也被撞得踉跄摔落在地。只因使力有误,那木条平平斜斜,直向戏蝶的小丐射去。偷袭者紧追不舍,双足在轿桅上轻点,借力从高而低,长剑仍往目标激刺。御史身为朝廷要员,又树敌甚多,出入自然不可无人护持,那四个轿夫虽作如是打扮,其实每一位都是身怀绝技的忠心追随者,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未必能把他们冲倒。但偷袭者来得实在猛然,这四人要抢上救援,却终是慢了一步。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偷袭者从扑击改成直取,只见侯御史人方落地,却疾冲向小丐,他暴喝声中出掌,堪在木条穿透小丐之前拍中尾部,硬生生将它击落在地。背心便卖给了敌人,偷袭者和欧阳炎此时任何一人都能轻易取他性命。欧阳炎的长剑终于出鞘。但他刺的并不是御史,而是那偷袭者。两道飞霜在半空中交击,朝相反的方向错开。那偷袭者双足在地上轻点,如一缕飞烟,飘然上了雨花田楼顶,几个起落,消失在层迭楼宇之中。剩下御史和欧阳炎骇然对望。“你怎么会在这里?”御史将小丐放到地上,拍拍背心,让他回到被吓呆的老丐怀中。“刚好在这里喝酒。”欧阳炎说谎从不需要打谱,他怕御史再问,抢着道,“这人是谁?武功这样霸道,要不是属下在此,几乎便让他成功了!”御史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难道是昨天逃去的查飞?可是又不太像。”欧阳炎摇摇头道:“查飞的武功不及这人远甚。会不会是杀青月的凶手?但归云府似乎也没有这种高手。”御史奇道:“什么归云府?难道你断定是归云府的人杀死青月?”欧阳炎心中微懔,道:“老黄昨天没有把青月的遗物给大人过目吗?”侯御史道:“没有。什么东西?”

欧阳炎大吃一惊,那写下血诗的丝绢本是由黄叶呈予侯御史的,事关重大,黄叶没道理会忘记,难道是他故意不交给侯御史?欧阳炎想起昨天早上黄叶的异样,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御史连声追问。欧阳炎把诗文原句背出,侯御史骇然道:“首三句的头一字,合起来不就是归云府么?黄叶为什么没和我提起?” 欧阳炎苦笑道:“这也是属下想不通的事。” 侯御史脸色数变,越来越是沉重,缓缓道:“有件事我本不该说,但……但七日之前,他曾经向青月求亲……”青月早就是御史的人,黄叶此举当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以他的为人,似断不至因妒而加害青月,但他若无隐瞒,为何不将证物呈给御史?侯御史沉思良久,忽问道:“你和黄叶好像没有在这里喝早茶的习惯吧?”“换一下口味。”欧阳炎诈作无愧地迎上他的目光。侯御史叹了口气,挥挥手,轿子也不上,便那样飘然而去。欧阳炎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一阵难过。一切突如其来事情的发生,不知侯御史能承受多少!思忖间欧阳炎上臂微觉麻痒,捋起衣袖,那黑点已升到接近肩膀的位置。“自身难保啊,欧阳奸!”欧阳炎苦笑着对自己道。

红日当午,欧阳炎提着微渗鲜血的包袱出现在凝香集。集上出奇得安静,道旁的铺头有的关门大吉,有的虽然敞开,里头却空空荡荡,老板们隔着铺子谈天。几个脸现茫然的妇人从身畔徘徊,说话间带着失望和妒忌。“真是不巧!这回买不着天罗香,下回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哼!都是那什么镜月不好,不就是个小老婆吗,还要把整个凝香集的货物都买下来当嫁资!”“但主婚人是当今圣上,买下整个凝香集的胭脂女红是圣旨,虽然她不过是李丞相的小老婆,人家跑出来就是比府尹的正室还要光鲜,你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唉!就看和镜月齐名的青月吧,几天之前还落得个死于非命,同人不同命啊,我们更没法比。唉……我的天罗香!”叹息声随香风远去,这几天欧阳炎为了青月的案子疲于奔命,竟连镜月下嫁李丞相这样的大事也不知道。不过是归云府的一个侧室,圣上竟也乐意当主婚人,听起来所谓李丞相失宠的传闻并不怎么可靠,这对侯御史又是一件不利的消息。青月猝死,镜月下嫁,名倾京师的两大才女数日间一坠冥府,一锁金屋。欧阳炎望着空荡荡的凝香集,隐约从中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似乎关系到整个事件的本相,却无法明显地勾划出来。

思索间来到凝香塔前。这塔本来供奉着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不过由于十年前一场灾劫,舍利子失踪,香火便也断了。欧阳炎推开沉重的大门,随着苍陈的“咿呀”声,现出结满蛛网的供桌。桌后阴暗处,立着一个飘缈的人影,见到欧阳炎,嘶声道:“把东西放下。”声音沉哑,似乎是在刻意掩饰音调。欧阳炎呆了半晌,像在思考什么,终于颓然叹了口气,沉痛地道:“果然是你……怎么会是你?”对方听他这话,一声惊呼,从暗处现出身来,惊道:“欧阳兄,是你?”这人长身洒然,容貌纯厚朴拙,领插玉笛,背负长刀,居然是黄叶。在塔中等着接侯御史首级的,竟是他左右手之一的黄叶。欧阳炎退了半步,手握剑把,脸上满是戒备之色。黄叶慌忙道:“欧阳兄,你千万别生气,我受人之托在此等一个人,却实在没有想到这人会是你!这鬼地方背着光,要不是你出声,我还不知是你呢!”欧阳炎冷然道:“受人之托?请问是受谁人之托?” 黄叶面色微红语塞道:“这……这却说不得。” “昨晚将我引入归云府,要取我性命,也是受人之托吗?”欧阳炎伸出手,掌上放着一张黄色的符咒,那是贴在青月遗物上的符咒,当时他随手扔在一边,黄叶却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这是从那偷袭我的刀客身上掉落下的,你还有什么话说?”欧阳炎遇事从容,就算刀斧加颈,也是一贯得闲适漠然,现在的声音却有点发颤了。昨晚一看清这道符咒,便已知道那蒙面的刀手毕竟还是黄叶。但他断不相信黄叶会害自己,直到如今,才肯定黄叶早有预谋把他引到归云府的园林之中,再由那神秘女子下毒加以要胁。这全是针对他的一个布局,能够如此深悉他性情的人,除了黄叶,还会有谁?只是一向忠直的黄叶为什么会倒向李党的一边?

“啊,你知道了?”黄叶显得有点仓惶,道,“昨晚的确是受人之托,不过我和那人……不……是那人。我和那人都没有半点伤你之心,这么做都是为青月姑娘昭雪冤情!”欧阳炎仰天一阵狂笑,震得两人顶上灰屑飞落,摇头道:“黄大捕头,到了这地步,你还要骗我?哈哈,想不到万人称道的捕中君子,居然会投靠李丞相这种权奸,真是出乎意料,令人大开眼界啊!”黄叶呆了呆,怒道:“欧阳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投靠那姓李的?我恨不得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那你说,是谁指使你做这些事?”

“是……”黄叶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头不语。

“嘴上说得好听。如果你不是归云府的奸细,在你押解下的查飞又怎能击伤御史大人,再从容逸走?如果你不是奸细,又怎么会对御史大人隐瞒青月的遗物?如果你不是奸细,又怎会把我引入局,害我身中剧毒?”黄叶听到“剧毒”两字,如梦初醒似的掏出一个小瓷瓶,道:“我差点忘了此事,快,快服下这个。”欧阳炎沉声冷笑,却不伸手去接。黄叶长叹道:“欧阳兄,我绝没有半点害你之心。不然,让我双手折断,再也无法吹笛,成一个废人!”欧阳炎瞧得出他绝无做伪,那女人既有“凝香塔里提头见”之语,那么黄叶身上大有可能带着解药。况且黑星兰的毒无别人可解,要他死也不必再下一回毒。随即欧阳炎接过瓷瓶,服下内中的药丸。黄叶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这下你该相信……喂,欧阳兄!”却见欧阳炎的脸色刷地变得铁青,摇晃向后欲倒。黄叶忙箭步上前将他扶住,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嘴皮翻动,只能吐出蚊蚋般的声音。黄叶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他道:“不……不是解药!”“怎么会不是解药?”黄叶喃喃道,“那人骗我?这不可能!”然而欧阳炎脸上一片死色,搭上脉搏,更是真气衰竭,呈无救之象。他吃力地道:“是谁?”

“是……她是”

“让我死得瞑目。”

黄叶哽咽道:“欧阳兄,是小弟害了你!那人……唉,是青月小姐,小弟又怎想到青月小姐会骗我?”欧阳炎霍地坐起身来,奇道:“是青月?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声音中气充沛,脸色也已恢复正常。黄叶呆呆地道:“你没事了?”欧阳炎捋起衣袖,那黑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笑道:“这是真解药。我若不装死,哪能套得你这倔牛讲出真话?你骗我一回,我也骗你一回,大家扯平。你既已说开了头,接下来的事都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我自家兄弟,就算天塌下来,都该两人一起承担。”黄叶神色数变,半晌才叹道:“欧阳兄,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魂灵吗?”

四 袅袅灰飞伯牙琴

青月出事那天夜里,黄叶别了欧阳炎回到家中,想起佳人薄命,自己却不能缉拿疑凶为她复仇,不禁伤心欲绝,难以成眠。信步走入庭园,只见新月一轮洒落河塘,惊得游鱼翻沉。蟋蟀在草丛中轻鸣,如此良宵,偏是死别之际。凉风送爽,心中的忧闷却越积越浓,无法排遣。忍不住取出玉笛,轻轻吹奏。“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青月啊青月,你飞归广寒,此刻怕是正孤寂落寞吧?不知我的笛声,你可听得到?”黄叶追思忘我,不觉已泪流满面。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远处有箫声相应: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青月小姐?”夜雾渐起,那箫声似自天外御风而来,悠然清雅,直入心神。黄叶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搁笛止奏,但箫音幽远,分明在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的确是青月的箫声,和自己的笛声合拍无间,不分你我。黄叶笛艺超群,辨音之术当然也不同凡俗,可以肯定除青月之外,世上绝没有人能奏出如此乐声。

箫音渐去,雾中却现出幢幢的人影来,妙曼婀娜,依稀相识。只听那纤影扬扬唱道:“子期归魂,伯牙焚琴。太白沈渊,老杜离觞。登广寒兮,月桂不识我箫。俯九州兮,惘惘不见知音。”一阵香风袭来,吹散少许雾气,现出凤眉粉面,正是已死去的青月。“青月姑娘,真的是你!”黄叶几乎不相信地问道。青月幽幽道:“你不怕我么?”“不怕。”黄叶很想问她凶手是谁,但此时此景,却又觉得大煞风景。“蒙公子竟夜想念,妾身汗颜有愧。”青月说着走近几步,似是要伸出手来。黄叶连忙退了一步,青月微微愕然,随即叹了口气。黄叶朗声道:“姑娘别误会在下口是心非,嫌小姐人鬼相隔,只是最思念姑娘的乃是御史大人,在下但求能再和小姐合奏一曲,心愿足矣。”他和青月虽是知音,却无时无刻不守礼自诫,直至青月死后还魂,还是一如往昔。“公子教训得是。”雾中的青月微微一福,然后便传出清越的箫声。黄叶吸了口气,以笛相应。空寂宁远,禅意盎盎,不思量,无悲喜,返照观止,若见若隐一明镜。青月仿被笛声所感,按箫飘身,在雾中悠悠起舞。一时之间笛声绵绵,清影翩翩,直如雾中仙境。青月的姿势洒逸好看,却不类任何舞曲,黄叶观摩良久,心中猛然一动,已经瞧出她以箫作刀,竟是在演示极为高明的刀法。笛渐竭,青月也停止了舞步,雾中她的身影仿佛在缓缓后退,飘渺的声音袅袅入耳:“请公子记住这五招刀法,明晚可夜闯相府,引得欧阳炎大人追来,便用此刀法将他逼入府中桃林……事成之后,还请立刻回来,妾身在此相候,千万不可被他识破身份,此是其一。妾身所留之遗物,万不能呈予御史大人过目,否则便大事不妙,此是其二。此二端皆是为妾身昭雪,至关紧要,切记切记。”“什么?青月小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黄叶想要问个明白,青月的身影却已消末在雾中。

黄叶茫然呆立,自深宵而日出,冷露沾衣,回想昨夜之事,不知是真是幻,然而拔刀虚练几招,那精妙的刀法却是呼之欲出。他失魂落魄地前赴刑部大牢,和御史押解查飞,昨夜的箫笛合奏,雾中起舞的情景一直萦回在心头,挥之不去,以至查飞发难,竟然不知所措,让那家伙轻松逃走。浑浑噩噩别过御史,又与欧阳炎相见,他几次犹疑该不该将夜中奇遇告诉好友,但想到青月的殷殷告诫,终还是作罢。当夜潜入归云府,欧阳炎果然跟来,两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黄叶使出青月所授的刀招,欧阳炎立刻便抵挡不住,要不是黄叶有心相让,不出十招便要他血溅刀下。依言将欧阳炎赶入桃林,心中虽然挂念,但想青月既知欧阳炎是他好友,谅来不会加害,况且欧阳炎聪明诡变,胜己百倍,当没有什么危险,是以急急回到家中。是夜中宵,夜雾渐起,青月果然又至,这回却是给他一个小小的瓷瓶,让他次日正午在凝香塔里等候,有人提头来见,便赠以此药,又道这人身系破案关键,切须小心行事,到晚上此时此地再见云云。到这境地他对青月已是信服得五体投地,大清早便巴巴地赶到凝香塔苦等,好不容易盼到了正午,谁知来的却是欧阳炎。

黄叶一口气说完道:“我再也没有隐瞒。”欧阳炎看了他半晌,见他双目朗朗,确是没有丝毫作伪,点头道:“真是奇怪……”接着把他昨夜在相府桃林中的遭遇说了一遍,黄叶拍腿道:“怪不得欧阳兄会视我为奸细,原来在桃林中的竟是个女煞星,还要逼你去杀御史大人,我若早知如此,便绝不会听青月小姐的了。唉,只是听你说起来,在桃林中等你的好像也是青月小姐,但她和你无怨无仇,却为什么要害你?而且还要逼你去杀侯御史?”“那女子肯定不是青月,这中间必定重大的关节。”欧阳炎道,“我可不相信真有还魂这事,那女子若真是青月,只须告知凶手是谁便可,何必绕来绕去?而且她手上掌有黑星兰,这正是致青月死命的毒药,说不定此女才是凶手,或是同谋,若如此推断,她要我去斩杀侯御史,便是驱虎吞狼的毒计了。”黄叶却摇头断然道:“这不可能,我敢担保她是真正的青月小姐,先不说我的确觑见了她的容貌,这世上除了青月小姐,还有谁能奏出那样清雅的箫声,还有谁能与我如此无间地合奏?”

欧阳炎苦笑道:“好一条倔牛,她是不是青月,今晚就清楚了!”

“今晚?”

“不错,今晚我和你一起等她光临。”

“这……”

“她昨晚有没有说今夜相见,不许有第三人在场?”

“这倒是没有。”

欧阳炎嘻嘻笑道:“这不就得了?”黄叶摇头苦笑,道:“先此声明,你绝不可以惊吓了她,也不能对她不敬。”欧阳炎道:“这个自然。”忽然指着身旁的渗血包袱,道:“你为什么不把它打开,看看里面的是不是侯御史的头?”黄叶哈哈大笑,一脚把那包袱踢得飞起来,道:“我猜里面不是狗头,便是猪头!”果然那包袱撞墙落下,布结头散掉,滚出个肥大的猪头来。

五 疑幻疑真隐刃锋

“喂,欧阳兄,待会见到青月小姐,你可千万别对她不敬!”从下午到黄昏,同样的话黄叶不知说过多少遍,直弄得欧阳炎哭笑不得,道:“待会儿我躲在一旁,不和她相见,由你来问个明白。”

欧阳炎说到做到,夜雾来临之时,果然藏身于池边榕树之上,只留黄叶独守池畔。时光流转,眨眼又至中夜,终于雾中一个身影飘然接近。树顶的欧阳炎暗道:“来了!”他认定这青月必是别有用心者所扮,只等这家伙和黄叶谈话之际,便从高处扑下,把她拿住再说。只听树下的黄叶轻声道:“青月姑娘……”语调中显得又是喜慰,又是不安。欧阳炎暗暗叹息,黄叶对青月用情之痴,真是无以复加,难得的是,在不可自拔的爱慕之中,却没有丝毫的占有欲,只是暗存敬爱,远远守护,偶尔合应一曲,便于愿已足,只有心地善良、点尘不染的人,方可怀有如此高洁的情操。“于愿已足!”欧阳炎心头猛然闪过一道电光,似乎这四个字便牵涉到破案的关键,但那电光似乎只是闪而即逝。“嗤!”一声轻响把欧阳炎惊醒过来,赫见黄叶背后也有一个黑影欺到,那轻响正是拔剑的声音。黄叶怔怔地瞧着前方,全心全神都贯注在雾中的“青月”身上,对后面暴起疾近的危机毫无所觉。眼看那家伙掩到黄叶背后数步处,剑光一闪即逝。欧阳炎暴喝道:“后面有鬼!”黄叶和他合作多年,一听到喝声,警惕之心便起,同时察觉身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袭到,危急中猛扭腰身,雪亮的长剑贴着他的衣衫刺过,要是被戳中身子,单是这股激肤生痛的剑气就能将体内的经脉尽数切断,偷袭者竟是一流的剑士。

黄叶不等对方变招,长刀反手劈出,毫无花哨,但凌厉无比,偷袭者明明占了先手,仍是被逼得迥剑自保。黄叶趁机退出他剑气所及,瞥眼见到四下里黑影幢幢,竟有不下二十人悄然无声地围近。长啸声中,欧阳炎从树顶扑向敌人,早有三人举刀剑相迎,刃光交错,一敌溅血跌退,但随即又有三人补上,以五敌一,双刀双剑,最后一人空手运掌成风,登时将欧阳炎围得寸步难行。这些人武功路数诡异狠辣,全不类中土堂堂之势,但每一人都是极厉害的高手。正惊异间,剑气又至,黄叶挥刀挑开剑锋,猛地掠到欧阳炎身旁,舞刀替他接下三人的攻势。敌人中又是两人出手,一舞八角双锤,一挺独脚铜人,两般重兵器带着三股狂风,将黄叶和欧阳炎的退路死死封住。两人竟夜苦候青月的鬼魂,没料到等来的却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许多硬爪子,个个身手不凡,别说是负手观战的十多人还没有下场,只是眼前七个家伙便已逼得二人喘不过气来。

黄叶的家中起居只有一个老仆照顾,天黑下来他就睡得像死猪似的,此外远近皆是民居,难召救兵,而且这伙人武功高强,组织井然,简直可以发动一场政变,就算把刑部和州府的捕快悉数找来,也未必济什么事。只听那剑士在圈外冷笑道:“你们也有今日。”黄叶骇然道:“你是查飞!”微一分神,险险被铁锤砸中,多亏欧阳炎挺剑护持,这才扳回守势,怒道:“有本事单打独斗,群殴的算哪门子好汉。”“滚!老子就算本来是好汉,吃过欧阳奸的卑鄙手段之后也该看得透了!”查飞咬牙道。欧阳炎沉声道:“你要杀的是我,和黄叶无关,你放他走,我立刻把头割下来送你。”他和黄叶虽遭七大高手猛攻,但开口说话如在平时,而且守得滴水不进,毫无败象。查飞瞧得暗暗心惊,脸上却狞笑道:“你他妈少来这套!你要是讲信用,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何况谁不知道玉笛仙和大奸捕是过命的交情,嘿嘿,弟兄们方才去你家扑了个空,我就知道你必定躲在这里鬼混,我今天放了他,他日后可放不过我!”黄叶挥刀挡开长剑,点头道:“这话可不错。”他身临绝险,反而镇定如仪。查飞挟众而来,原想打得他们跪地求饶,见状更添恼恨,叫道:“假惺惺!把欧阳奸的两条狗腿打断再说!”

那使独脚铜人的家伙应了一声,弯腰急扫,果然猛攻欧阳炎下盘,同时两个刀手刃锋如雪,盖头盖脸地攻过来,要逼得他上下无法兼顾。欧阳炎连退三步,待敌人锋芒稍过,长剑疾出,“叮叮”两声挑开双刀,但不及追击,脚下铜人又到,只得再退一步,猛然间身子一紧,腰间已被人伸掌按住。骇然回头,看见制住他腰部大穴的竟是黄叶!剎那间欧阳炎心念如电转:难道什么青月的鬼魂都是捏造出来的,老黄他是在骗我?难道他果真勾结查飞,在此设局杀我?”却听黄叶疾声道:“欧阳兄快走!我挡住敌人!”欧阳炎不及答话,一股巨力涌到,把他整个身子推得凌空飞起。原来黄叶并不是要出手偷袭,竟是牺牲自己来救护朋友。欧阳炎刚反应过来,人已落在榕树杆上,离围墙只有数尺。眼见只须一步即可脱险,欧阳炎却想也不想,翻身跃回圈中,剑芒激闪,将攻向黄叶的几般兵刃一一挑开。“你干什么?疯了不成?”一人脱走后再为好友报仇,总比两人双双毕命要强得多,好不容易为欧阳炎制造逃生的机会,看来是白费了,饶是黄叶平日里儒雅温文,这时候却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欧阳炎一边挥剑,一边道:“我可没有这闲功夫为你报仇,要走就你自己走。”黄叶知道他誓死不愿独活,颓然长叹,再也不说什么,只是凝神接招。一时双方精彩激战。霎时间相斗的八人中倒有六个挂彩,查飞大喝一声,举剑平平刺向黄叶,他的武功要高一些,剑出无声,杀气却重,黄叶背上中掌,左肩着刀,奋力接了他三招,已经是穷途末路。欧阳炎被两个剑手苦缠,无法分身,眼看黄叶要死在查飞剑下,天上忽地传来悠扬、动人心魄的箫声,别人都只一惊,查飞和黄叶却像是着了魔似的,呆呆地望向夜空,刀剑定在中途,再也刺不出去。

众人鼻端闻到一股幽幽淡淡的香气,榕树枝上忽然出现一个纤丽身影,在雾气中忽隐忽现,衣袂飞扬,状如天仙。查飞目瞪口呆,喃喃道:“青月小姐……是你吗?”那身影轻轻地叹道:“查先生,你和黄大人都是妾身的知音,妾身实是不忍看着你们两人舍死相斗……”查飞吸了口气,颤声道:“果然是青月小姐,你没死吗?难道……难道是回魂?”他一生行恶多端,本来不信什么鬼神,但箫声明明便是青月所奏,嗓音也宛然是她,却教他不得不信。那些不知内情的高手听到“回魂”两字,俱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只有欧阳炎鼻子嗅了几嗅,眼珠子转了几转,脸上现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青月叹息不答,身影在雾中渐行渐远。查飞回头道:“打住,大伙儿退!”他的手下虽不知所以,但对他极之服从,闻言闷声不响地撤了个干净。他回头瞪了黄叶和欧阳炎一眼,道:“看在青月姑娘面上,今晚且饶你们一次!”话没说完,便拔身朝青月消逝处急掠而去。

“欧阳兄,我们也去!”黄叶回头招呼,却看见身后空荡荡的,欧阳炎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六 似无似有见前因

黎明前,天色份外昏黑。归云府中的桃林莺雀无声,静如死域。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位浑身白衣的女子飘然直入,足不沾地,就像夜中的精灵妖魅。

“等你好久了。”欧阳炎从一株桃树后面转出来,正拦在女子之前。女子立定,却没有说话。“承蒙赐以解药,在下感激不尽。”欧阳炎话虽如此,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感谢之意,“不过话要说回来,那毒可也是你下的。况且你装成青月的鬼魂,把我的朋友糊弄得团团转,我本该代他打你三下屁股,看在你方才帮忙引走查飞的份上,就两不相欠好了,镜月小姐。”女子轻轻一笑,如夜中银铃响动,道:“大捕头,你是怎么瞧出来的?”这么一说,她等如承认自己就是与青月齐名,李丞相未过门的妻子――镜月,装成青月鬼魂指使黄叶的也是她。欧阳炎道:“天罗香!你身上的香味儿,就是天罗香。”镜月奇道:“是天罗香,那又如何?”“众所周知,天罗香虽然芬芳馥郁,但制成之后,香气逐日减却,到第三天上沓然消失。这也是凝香集生意历久不衰的原因。”欧阳炎摸了摸鼻子:“小姐身上发出的香气,正是最浓最盛,显然连一天都没有过去。刚巧,在下今早去过凝香集,得知那里的天罗香已被李府中人借皇帝老儿的名义搜括一空,送给镜月小姐作嫁资。别的女子身上纵有香气,也不是最新的,全城大抵只有你才有当日出售的天罗香,这是其一。素闻镜月性情古怪,极喜清静,迁入相府之后所住宅院禁止有卫士把守,昨夜和小姐在此相遇,良久不见他人接近,浑没有相府该有的森严,这是其二。两下相合,扮成青月芳魂的,自然便是镜月小姐了。因此特地冒险潜入,在此相候。”

镜月笑道:“你果然聪明。”欧阳炎沉下脸,拔剑出鞘,冷然道:“请小姐随我回刑部销案。”镜月既曾以黑星兰下毒伤人,那么她就是青月案子的最大嫌凶,她扮作青月鬼魂指使黄叶所做之事,也无不是混淆视听,阻碍两人破案。加上她是李丞相的爱妾,又和青月齐名京师,难分上下,在公在私,都有杀死青月的动机。镜月忽然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若是凶手,眼睁睁看着你们两个被大卸八块就是,又为何要把查飞惊退?”欧阳炎不语,但剑气依旧不减。镜月续道:“音乐即如武功,同样的乐谱每个人奏来都截然不同,黄叶、查飞两人都是七巧玲珑,精通音律之士,又为何如此轻易便从那箫声误认我是青月还魂?”镜月如何凭箫声瞒过黄叶这等大行家,这也正是欧阳炎想不通的地方。他本来认定是镜月受李丞相指使害死青月,再一面扮成鬼魂扰乱黄叶,一面和查飞合谋布局截杀自己与黄叶,除去二人之后,便和西夏国里应外合,一举消灭侯御史的势力,现在想起来,这其中似乎漏洞极多。“呵呵,李丞相此人溺于逸乐,毫无大志,如今受皇恩之隆,无以复加,只怕天下人之中最不想改变现状的,便是他了吧。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冒险和西夏使者暗通?”镜月此言虽然没头没脑,却正正打中欧阳炎的心坎,早在日间眼见圣上为李丞相和镜月的婚事,大肆购入凝香集女红的时候,他便已隐约想到这点,然则查飞入京来找的如果不是李丞相,那又会是谁?镜月又叹了口气,道:“青月姐姐的才智,实在是堪与鬼神相争,可惜啊可惜,这世上竟没有知音。枉留机锋,无人可解。”

欧阳炎心中又是一动,淡然道:“什么机锋?是那首诗吗?”镜月笑着从他身边走过,轻轻道:“不错,古来藏头诗,岂有藏三漏一之理?既知青月高才,为何还要处处低估她?”欧阳炎默念青月的遗诗,所谓的“归处何须问,云深月闭时,府灯照楼头,樽前休赴迟。”首三句首字合起来便是归云府了,但诚如镜月所言,从来藏头诗没有只藏三字之理,若是加上第四句的“樽”字,“归云府樽”,那就显得莫名其妙了,以青月的文才,即使是临终忙乱,也决不会凑出这种别扭的句子来。这时候镜月已越过了他,忽然刃芒一闪,欧阳炎的长剑伸过来,搭在她肩上。“先不论藏头还是露尾,但这首诗若非青月所写,那又如何?”欧阳炎笑道:“镜月小姐既能冒充青月的样貌和箫声,那么在杀死她之后仿照她的字迹留下遗诗,故意混淆我们的视听,也未尝不可能吧?”

镜月停下脚步,微微转过脸。她的轻抬手臂,掌中“呼”的一声,燃起跳跃的绿色火苗,把她脸庞侧面映得时明时暗。长眉如柳,瞳仁如星,刀削般的线条,不愧是和青月齐名的美人。欧阳炎懒懒地道:“就算你再靓一百倍,只要再动半个指头,我便以拒捕罪将你斩于剑下。”镜月不语,手上的绿火猛地像活物般窜动起来,像是拼命挣扎脱出她的控制。欧阳炎只觉得这女子从头到脚都透着邪气,这团绿火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玩意,但她的确是半个指头也没有动,又不能真的把她的头割下来,只得提起精神,全力戒备。

“呼!”焰尖跳得老高,那绿火一分为二,一半仍留在掌上,另一半竟击中镜月的脸,熊熊地燃烧起来。欧阳炎算定这绿火是某种邪异的暗器,却做梦也想不到镜月会用它来攻击自己,但见半边脸上的皮肉瞬间被烧得皱拢蠕动,她却悄然静立,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不久火焰熄灭,镜月缓缓转身,和欧阳炎正面相对。被烧得焦黑的脸皮像木屑似剥落,现出底下的竟然是另一张脸。“青月!”欧阳炎纵是坚如铁石,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禁低呼出声。原来绿火烧尽的只是一张人皮面具,此际悄立眼前,被自己横剑加颈的女子,竟然真的是已死去的青月,嘴角带笑,面容安详,和死时的模样更无二致。“你是青月?你是人是鬼?”绿火跃动,照得两人的影子闪闪缩缩,欧阳炎细细打量了她几眼,确定她便是青月无异,但青月是由自己亲自殁葬,眼前女子脚下有影,却似乎不是鬼魅。“我并不是青月。”女子凄然一笑道:“我是镜月。世人只知道我和她是颠倒京城的色艺双姝,她交游遍及天下,而我则深居简出,没有人知道我所以不愿见人,只因为我是青月的孪生妹妹,若让人见到我的真正容貌,我和她的秘密便要暴露了。”欧阳炎大奇,青月、镜月,虽然名字相似,但也实在想不到这本应敌对争锋的两位绝世才女,居然会是至亲姐妹,而且两人之间似乎还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大隐事,脱口道:“什么秘密?”

镜月缓缓道:“我和青月,自小被一位风尘奇人所收养……”原来镜月和青月是艳压京城的双壁,却从没有公开会过面,后来分别投入朝廷两大派系首脑的怀抱,更是成了敌对的状态。包括侯御史和李丞相在内,谁也想不到镜月和青月,不但不是敌人,却是一对孪生的姐妹。两人自从懂事以来,便由一位不世出的奇人授以武功谋略、琴棋书画。这位奇人的真正身份连青月两姐妹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双足已瘫,言行间常常透出落寞之意,大抵是位失意避世的高人。姐妹俩天资聪颖过人,到十五岁上,论武功已不在江湖上大多数掌门派主之下,论文才色艺,更是不逊于名见经传的骚士墨客。那奇人时常为此叹息,说可惜你们是女儿身,要是男子的话,必定能干一番大事业。姐妹俩才高自然气傲,心里不服,等到奇人归天之后,双双来京师十里烟花之地,分别投靠了李丞相和侯御史,为他们出谋献策,争竞朝纲,其中也有姐妹较劲的意思。不过两人原本来自世外,俗世名利无非游戏一场,自然没有影响姐妹间的感情,每逢有人占了上风,另一人便有意放松,两人掌握集团内部的机密,只消故意泄漏少许,形势便即逆转,因此侯御史和李丞相斗了半生,谁也压不倒谁。

镜月娓娓道来,欧阳炎听得哭笑不得。李侯麾下各有英杰无数,为了抱负和理念争得头破血流,谁知道胜负却暗中操纵在两个奇女子手上,这种事说出去不知有几个人会相信?然而镜月略施小术,便将他和黄叶耍得团团转,这也是铁般的事实,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眼前的女子确然是万中无一的人中之凤。他勉力压下心绪,收剑道:“原来你和青月是同胞双生的姐妹,不但才艺出自同门,心意也为之相通,怪不得能吹出和青月一样的箫声,骗过黄叶和查飞。人既不是你杀的,那么做出这些事来,无非是要助我们追捕凶手了,如今你底细已露,再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镜月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微笑道:“欧阳大人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得多,也要正直得多。我们姐妹的秘密由你第一个知道,也算不枉了。”欧阳炎闷哼道:“聪明是真的,正直却未必。”“一个身中剧毒,死在顷刻却仍不肯为解药背弃朋友的人,能不称为正直吗?”镜月道:“凶手便在青月所写的诗里,你为何看不出来?去吧,明日已是最后的机会。过了明日,我将嫁作人妇,凶手也将永远逍遥法外。是成是败,都看欧阳大人和黄大人两位了。”说罢绿焰熄灭,声随人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七 逐星何忍负知己

初阳微露,东方的天空一片霞红。今日是五月初六,圣上所定下的最后限期,如果日落之前还不能抓到凶手,此案便会永远尘封。昨夜与镜月相见,路转峰迥,凶手几可肯定不是李党的人,除了李丞相,谁还有能力至侯御史的红颜知己于死?动机又是什么?

欧阳炎来到黄叶的宅前。黄叶家的驼背老仆正在扫地。“喂,老爹!”欧阳炎在他耳边叫道,“老黄呢?”一连叫了好几声,老仆才茫然抬头,道:“你找叶子?”“是啊!吃早饭的地方不见他,他在不在家?”“他呀,一早上被御史大人叫去啦!说是已经知道杀女娃儿的凶手是谁啦!”欧阳炎微微变色,道:“老爹,托你去找个人!”

“谁?”

“那人是凶手的克星!你到……”欧阳炎在他耳边吩咐一番,老头儿连连点头,末了大声道:“你说是雨花田对面的……?那人是凶手的克星?那怎么可能?”“错不了!找到后直接带他去御史大人府上的问月楼!我们等着你!一定要快!不然你家叶子要丢小命!”欧阳炎说着身子微晃,人已在数丈之外,向老头儿挥挥手,便转过了街角。

侯御史的宅子在城南,倚着运河,河边的小土丘上便是著名的问月楼。听说这是御史大人和青月小姐初识的地方。太阳半露在云外,楼前半阴半明,侯御史负手垂眉,来回踱步,似是满腹的心事。不知何时,乌云渐渐密布,阳光敛去。欧阳炎登上土丘,飘然来到身前,道:“大人,属下已查出凶手是谁了。”侯御史停步动容,道:“是谁?”“是黄叶!”欧阳炎若无其事地道,“黄叶苦恋青月,向她求爱不允,一怒之下勾结李丞相将她毒死。”御史像是早就知道似的,叹道:“你能肯定?”欧阳炎点头道:“不错。想必大人也早就心中有数,念在相交多年,不忍揭穿。但国有国法,杀人者死,黄叶虽是属下的好朋友,天理当前,别无选择。”御史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他今早来见我,忽施偷袭,刻下已被我制住在塔内……”“那属下必须带他回刑部销案。”欧阳炎说着直至楼下,推门欲进,御史忽道:“你说他就是凶手,可有什么实质的证据?”欧阳炎狡黠地一笑,道:“在此!”手上拋出一物,侯御史接住,不过是块圆圆的鹅卵石。欧阳炎趁他微愕的光景,飞身掠入楼中:第一层是书斋,竹榻柳条,点尘不染,并不见黄叶,他片刻不敢迟疑,直上顶层,却看见静室空空,哪来黄叶的踪影?身后劲风暴袭而至,来得又快又急,欧阳炎不及拔剑,挥掌反手拍出,“砰”的一声,向前冲出几步,转过身来,只见候御史封住下楼阶口,身子挺直如笔,道:“你故意说黄叶是凶手,想使我放松警诫,好乘机救他,这种技俩,怎么能瞒过本官?”“嘿嘿,不愧是御史大人,原来黄叶他根本不在这里,看来属下还得跟大人多多学习。”欧阳炎抹了抹嘴边渗出的血丝。

御史沉声道:“自古聪明多被聪明误,黄叶的确是喝了我的药酒,只要你不出现,我让他躺到黄昏,自会放他。现在,却只好送你二人上路了。”欧阳炎拔刀在手,正色道:“动手之前,我还是想问大人一句话,青月是不是大人杀的?”此话一出,幸得并无旁人,否则必然要指着欧阳炎大骂疯子了。别说侯御史是正直不阿,爱民如子的大清官大英雄,就只论他和青月的重义深情,又怎狠心杀死自己的爱人?谁知侯御史毫无惊诧,淡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自忖武功比欧阳炎高出一筹,出口又被自己堵出,不怕他出什么花样,是以态甚悠闲。

欧阳炎道:“青月留下的那首遗诗,归处何须问,云深月闭时,府灯照楼头,樽前休赴迟。若是看成藏头诗,那便是‘归云府樽’,虽合归云府,但‘樽’字全然不知所云,以青月才学,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呵呵,这明显是她故布疑阵,关键在于那行被符咒遮住的小字。所谓草于五月初三卯时二刻,实为引子,我依此数字试着取第一句五字,第二句第三字,卯排第四,该是第三句第四字,加上第四句第二字,那便是‘问月楼前’。杀青月小姐的凶手,便是问月楼前之人,也就是大人您。”侯御史仰天晒笑道:“一首来历不明的打油诗能确定什么?”欧阳炎道:“并不能确定什么。但加上别的蛛丝马迹,属下总算是七拼八凑理出了一个纹路。”

侯御史道:“说下去?”欧阳炎咳嗽一声,悠悠道:“很久以前,有一位胸怀大志的豪杰,他刚正廉直,解救困受疾苦的百姓,他终于爬到了御史的高位。然而他发现就算站在如此高处,真要为老百姓做点事也实在不容易。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他的对手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当今天子的老师。艰难时,他面前出现了一位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仙子为他筹谋决策,这才得以和政敌成持平之局。可岁月不饶人,他精力也渐渐消退。他已不耐于你进我退的角逐,且权相善于逢迎,他却犯颜直谏,形势趋向不利。他再三考虑,终于决定,兵、行、险、着!”欧阳炎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侯御史脸上的肌肉跳了一跳,嘶声道:“什么兵行险着?”似乎他自己对这着险棋也是忌惧甚深,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欧阳炎自顾自道:“不料那着险棋被仙女发现,并强烈反对,还声称要将事情公诸于世,他和仙女感情虽深,但为人最重清名,倘若此事曝露,他便要成为遭世间唾骂的奸贼,半生努力付诸流水,他思前想后,终于慧剑斩情丝,狠下心来,杀死仙女!”“住口!”御史纵声狂吼,五指箕张,朝欧阳炎疾抓过来。欧阳炎侧身避过,笑道:“可惜,仙女冰雪聪明,早料到你不怀好意,精心留下那遗诗让我和黄叶发现,你在我口中知道诗文之后,微一细想便即明了其中的含意……”说话间御史已攻出二十多招,俱是暴怒而发,刚猛凌厉,欧阳炎连连趋避,续道:“我当时正怀疑黄叶,决不会想到你头上,但坏就坏在你一心避嫌,要拉老黄做你的替死鬼,居然骗我说事发前的三天他曾向青月求婚!老黄虽是个痴人,但品行高洁,从不作非份之想,只要和青月合奏衷曲,便于愿足矣,他的行事又怎能是你这种人可以猜度的,你这么一说,反而就露出了尾巴!”说着欧阳炎刃芒疾闪,一剑连着一剑,硬生生将侯御史逼开三步。欧阳炎提剑傲立,笑道:“既已怀疑到你头上,那么一切都清楚了。你打从一开始便在误导我和老黄,说什么查飞入京,是代表西夏国的使者和李丞相暗通云云,其实李丞相贪财狭隘,既已位极人臣,又受今上宠爱,又怎会冒杀头大险和西夏国勾搭?真正和西夏人暗通款曲的,只怕便是御史大人了!”侯御史身子一震,脸上神色数换,也看不出是愧是怒,是悔是悲。欧阳炎紧追不舍地道:“但你千算万算,算漏了查飞这家伙武功虽高,却也是个痴情种子。押解他的时候,你竟暗中替他解开束缚,两人合演了一出苦肉计,还想借刀杀人,也是你活该倒霉,查飞不但没有得手,反而暴露了更多秘密。”

御史恢复平静,淡淡道:“什么秘密?”“他手下那些硬爪子,全是西夏国中的高手,御史大人你那着险棋,大概就着落在这批家伙身上了吧。”御史不惊反笑,点头道:“我和西夏国已立下密约,他们派人助我杀死李丞相,我以边境的布防图作回礼。”不等欧阳炎说话,他又抢道,“但我只是利用他们,姓李的授首之后,我便立刻命人星夜调动军队,西夏要是敢趁机寇边,非吃大败仗不可!”欧阳炎摇头叹道:“你当西夏国就没有智者谋士吗?他们拿到你的布防图,又何必急在一时,只须以此要挟,堂堂天朝御史大人便终生都要俯首听命了。”侯御史长笑道:“到时我已执掌朝政,普天之下谁能要挟于我?欧阳炎,你能把整件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实在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和我更是极为相似,你我何不携手合作,真正为天下万民做一点事?”

欧阳炎本来挂着懒懒的微笑,闻言却沉下脸,冷然道:“住嘴!你为谋权势,不惜勾结敌国,更从西夏人手上取得黑星兰,毒杀了最爱你的女人,像你这种卑鄙小人,也配为天下万民做事?”侯御史脸色微变,摇头强笑道:“嘿嘿,看来你虽与众不同,却还称不上是我的知己。”言罢衣袖一挥,欧阳炎向旁急闪,大腿上已是鲜血溅出,被利器划出长长的口子。御史衣袖飞扬处,隐约现出碧绿的精光,原来是袖中剑的功夫,欧阳炎稍为不察,便即负伤,他咬牙忍痛,长剑闪电般疾刺,侯御史利刃出袖,却是一柄极细极长的怪剑,“叮叮”两声,挑开欧阳炎的剑刃,连消带打,侧劈出去,却是鬼头刀的招数。两人瞬息间过了十数招,欧阳炎已处于绝对劣势,两人的功力虽然相差不远,但御史此刻所使的剑法刀法,和那天夜中黄叶的招数一模一样,处处都压制自己的武功,而且比黄叶更加纯熟更加狠辣。他心中疑云又起,黄叶当晚截击自己,所用的招式明明是镜月所授,为什么连御史也会使? 分神二用,手上更是紧拙,侯御史一笑,细剑抖动,当头使招“独劈华山”,欧阳炎横剑挡隔,觉得对方刃锋上的力道重逾千钧,双剑相交同时荡开。侯御史紧接着一脚朝他胸口踢到,欧阳炎避无可避,只得扭动身子,以左肩硬受,“砰!哗啦!”,被踢得撞破窗框,带着瓦片木屑直翻落楼。在半空中吐出一口浊血,勉强运转内息,足尖点踏飞檐,木檐“格”地断裂,欧阳炎借力横飞,落叶似的轻飘飘地降下。但侯御史那一脚沉重之极,欧阳炎着地几个踉跄,若非以剑相柱,就要摔倒在地。侯御史如影随形来到他身前,得意地笑道:“没有想过会败得这么快吧?”欧阳炎几次提聚内力,但五脏六腑像要翻转似的,忍不住又吐出两口血来。两人一个柱剑喘息,面无人色,一个负手闲立,悠然晒笑,胜负显已判定。

“再问你一遍,愿意和我合作吗?”

欧阳炎裂齿一笑,露出满嘴血污,道:“休想!”御史脸上杀气骤现,正要出剑,忽然身后有人喝道:“住手!”

八人正万邪莫可侵

侯御史回头,看到上丘之路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插笛提刀,正是黄叶。读过青月留下的那首诗之后,侯御史转瞬便明白了内中的含义。他不知道黄叶不将证物呈上给自己,是受了镜月的指使,还以为黄叶已经知道真相,这才加以隐瞒。越想越是不对劲,因此一早将他召来,出其不意地制住,困住在府中,准备等时限过去,再作道理。把黄叶救出来的,想来便是站在他后面的女子了,此女一身缟素,头上带着竹笠,看不到相貌,但身形姿态,却隐隐熟识。侯御史表面上不为所动,暗中却戒惧甚深,他早已布下心腹在丘下府里把守,但这两人无声无息地掩上来,前后竟无半声警示,其中必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思虑间黄叶身形闪动,挡到欧阳炎之前,正色道:“大人,属下求你收手吧。”侯御史移开目光不愿和他对视,心中微微作痛。黄叶又道:“你这样……青月小姐她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呀!”侯御史怒道:“想用青月来压我吗?”细剑疾刺,谁知道黄叶不闪不避,这一剑直入肩窝。欧阳炎和侯御史同声惊呼,只有那白衣女子对着河水,不闻不问,毫无反应。欧阳炎沉声道:“老黄,你疯了吗?”侯御史更是脸色大变,喝道:“何必惺惺作态!你不是一直钟情青月吗?便是本官杀了她,你们两人何不齐上,为她报仇?”黄叶摇头道:“黄某决不会向大人动手。”御史微微愕然,面对痴人若此,竟有些不知所措。黄叶不再言语,盘膝坐下,取出玉笛,就那样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竟敢消遣本官!”御史先是暴怒,举剑欲刺,但笛声入耳,如泣如诉,直透心魂,却不由得退了一步。霎时间和青月的美好时光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展现,两人如何在问月楼下相会,青月如何出题考较,他如何对答如流,倾诉抱负……两人后来又如何相爱相惜,青月如何助他化解一次次的厄难。可是这世上,似乎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都知道李丞相打压台谏,残民自肥,是个大奸臣,但圣上有意无意,处处护他三分,不管侯御史怎么努力,总是不能将他击倒,也莫谈胜负,即使是减几分田税、加几升赈灾粮这样的民生之计,也因为和李党的利益有所冲突而被驳回。他一生行事刚正不阿,耿直忠烈,到头来却是越见失势,迟早遭贬受谪。放眼朝中,不独于己,凡忠直之士,没有一个好下场,不觉又是灰心,又是愤慨。一怒之下竟和西夏国暗通,要铤而走险,借助外族的力量消灭李丞相。青月知道之后再三苦劝,但他忧闷已极,半句也听不进去,两人素来相敬如宾,到后来竟决裂如同陌路。“你们没有一个人明白我!”侯御史蓦地仰天怒喝,笛声嘎然断去。只听他嘶声道:“我十年苦读、廿年苦练,甘愿牺牲我最爱的女人,把自己的良心也赔进去,你们以为我是为了权势吗?”

黄叶缓缓道:“不是,大人无非是想有机会为苍生多做福祉,为受苦的百姓挺身而出。但要得到这个机会,却是困难重重,因此大人决意剑走偏锋……”侯御史一呆,欧阳炎已冷然道:“可是世上的事,并不是只看结果不看手段,正邪之间,泾渭分明。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能辩识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的,才是真正的侠客!枉你是天下英雄的翘楚,立意虽善,却以极恶手段行之,不仁不义,不智不勇!”侯御史茫然道:“难道我错了?”黄叶忙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人若真是恶人,又哪里能容我二人讲这么多废话?青月小姐也希望大人能迷途知返。”“迟了……迟了啊。”侯御史双目失神,喃喃地道:“布防图已交在查飞手上,今日他所率领的西夏高手,便要趁李丞相和镜月成婚的时候将他刺杀。而且青月也已经……我是个恶人,恶人又如何?我便是做恶人,又有何不可?好人没好报,我为什么要做好人?”欧阳炎见他眼中渐渐现出狂意,暗叫不妙,然而内伤太重,仍是提不起半点内劲。黄叶道:“大人……”“住嘴!”侯御史一声暴喝,如平地起雷道:“若非你们两个硬要寻根问底,又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说着他将剑高举过顶,便要直劈而下。黄叶微微一笑,竟然端坐不动,闭目待死。欧阳炎知道他是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使御史大人觉悟。

“叶子少爷!我把凶手的克星找来啦!”旁边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欧阳炎大喜转头,看见黄叶家的老仆气喘吁吁地奔上丘来,身后领着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老丐看见侯御史,叫道:“恩人!小乙,快去拜见恩人!”那小乙正是雨花田前,被御史大人所救的小乞丐,他年纪幼小,自然察觉不出异样的气氛,跑上去一把抱住侯御史,叫道:“恩人伯伯!”“仓”地一声,侯御史的剑跌落在地,他低头望着小乞丐,眼中已戾气褪尽,隐含泪光。欧阳炎乘机道:“小鬼,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小丐眨眨眼睛,道:“爷爷说恩人伯伯为了救我,情愿死在刺客的手上,当然是个好人!”望着小乞丐天真的样子,侯御史脑中轰的一声响,终于大彻大悟,察觉昨日之非。他凄然笑道:“不,我不是好人。”又转头道,“欧阳,小黄,以后要靠你们多多辛苦了!”他身子一晃,退在三丈之外,举手拍向自己的天灵。他不愧是文武双全的大豪杰,死志既坚,便决不让别人有阻止的机会。欧阳炎让老仆去找那小乞丐回来,正是希望以感情来压制侯御史心中的恶念,却没有料到他恶意虽去,悔意又至,情愿自戕以谢。

候御史虽快,但白衣女子更快,她好像能预知他的行动似的,手掌方动,她的人已经掠至,纤纤十指划向他臂弯。侯御史自然而然沉臂卸去她的指力,左手五指并拢作刀,切向她胸前,右掌扔拍向自己的头顶。两人一个要阻止对方自尽,一个却不让对方阻止自己自尽,虽然算不上性命相搏,但以快打快,各出全力周旋。欧阳炎和黄叶瞧得同时动容。侯御史的手刀招式,固然是那套克制欧阳炎剑法的路数,白衣女子开始摸不清套路,到后来渐落下风,忽然招数剧变,以指为剑,开合刺削。侯御史蓦地退后几步,脸色苍白如死,喝道:“你是谁?为什么会用我和青月钻研出来的武功?”黄叶闻言愕然,欧阳炎却已经心中有数。侯御史和青月都是心思缜密,武功高绝之辈,自己和黄叶虽然是亲信,但世事如棋、官场变幻,将来难保不会有敌对的一天,因此暗中针对二人的武功研究出一套破解的法门。欧阳炎早就看出白衣女子就是镜月,姐妹至亲,青月肯定把这套武功又传了给她,因此只对黄叶指点了三数招,便可以打得自己还不了手。

想到这里欧阳炎看了黄叶一眼,这几天来不知道对他怀疑过多少次,还好到头来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到底是谁?”侯御史已连连追问。“还算不太迟的。”镜月幽幽道。他听到她的声音,更是浑身大震,嘶哑着嗓子道:“你说什么?你难道是……?”镜月叹息着摘下竹笠,露出和青月无比神似,简直是全无二致的面容来。他呆呆地瞪了她半晌,涩声苦笑道:“青、月?我是在做梦吗?”“想不到我还活着吧?”镜月凄然一笑。

黄叶回头瞪了欧阳炎一眼,笑道:“欧阳兄,你可瞒得我好苦!”欧阳炎正搞不清楚镜月何以要冒充青月,更不知道黄叶这话是什么意思,饶是他机变百出,也不禁愕然相对。黄叶兴奋地道:“怪不得你硬要我去押送查飞,却由你自己处理青月小姐的遗体,原来是帮她布这个诈死的局!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御史大人一错再错,真是妙计!”

“这都是镜……那位青月对你告诉的?”

“除了青月小姐,还会有谁?她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全都告诉我了。”

欧阳炎心中一动,剎那间豁然明暸,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听镜月道:“莫忘了我和查飞也交情不浅,早就知道关于黑星兰的特性,那天你差人送来御赐的点心,我已测出里面下了这种西域剧毒。我故意布下线索,后用龟息法诈死……”侯御史一片茫然,要说世上有闭气如此之久的龟息法,那是打死他也不会信的,但眼前俏生生的女子,确确实实便是青月,却又不由他不信。“青月姑娘一番苦心,殊为可敬,属下只好陪她演这出戏了。”欧阳炎压下伤势,笑嘻嘻走近,插口道,“她知道御史大人执意而行,如果不出奇策,是万万不能使你回心转意的。于是设了这个巧局,孤注一掷。现在可好了,青月姑娘还好好活着,大人一不小心做错的事,也没有闲人知道……”“查飞那边也不用担心。”镜月接口道:“刚才我能和黄大人轻松来此,便是全靠他和那群西夏武士帮牵制住我们府中的侍卫。这人行事虽然怪僻任性,总还是肯听我几句话。刺杀李丞相的计划已经取消,布防图也已经取回,姓李的虽然该杀,但如果借助外族以偏邪之法制之,岂不是落到和他一般见识了?”

欧阳炎哼了一声,似是很不赞同,黄叶却拍手道:“说得对!”侯御史脸上阵青阵黑,喜愧交杂,还有几分不可置信。青月和欧阳炎的话听来分明破绽重重,然而青月还活着,又是不争的事实……这三天之中,他夜不能寐,自愧和后悔,早已把他的心志磨得伤痕累累,他彷徨,他后悔,此时他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一切,几番思量,六神无主,长长叹了口气,道:“青月,我对不起你。”镜月点点头,道:“你虽然没有杀死我的人,却已杀死我的心。我已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不错!”侯御史他知道自己错得太厉害了。欧阳炎笑道:“大人立意本善,如今错事已经挽回,世上有谁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黄叶道:“不错!正是这样!”侯御史感激地看了两人一眼,叹道:“青月,你教我,我该怎么办?”“死需要勇气,活下去更需要勇气。正如引咎而退需要勇气,但为大义忍辱坚持更需要勇气,青月今日离你而去,但你仍是天下人的侯御史,你可以为亏负青月而颓落,却怎么忍心弃天下人于不顾?其实大人本来就是明白人,何需青月多嘴……?”镜月言尽,飘然后退,未几消失在山下,只剩侯御史呆然而立。顶上乌云散去,阳光洒在问月楼前,洒在他身上,点点金光耀眼,似是受那暖意所感,他脸上茫然愧疚的神色渐渐退去,代之而起是无比的坚定。

尾声

才女青月之死的案子过了圣上所定的期限,不了了之。总算没有成为李侯两派大肆党争的导火线。李丞相的运气并不比侯御史好,据说那镜月原来是个见钱开眼的江洋大盗,成婚当晚她把丞相灌得烂醉,随后将归云府的财物卷走了一大堆,跑得不知所踪。李丞相人财两空,还被圣上召去臭骂一顿,痛责他有失体统。

初七,新月向圆,京师似又恢复了平静。御史府前静悄悄的,惟问月楼上一点豆灯,隐见人影徘徊,似是孤寂难以遣怀。一个女子立在夜雾中,望着那点灯火出神,良久才叹了口气,转身欲行。“镜月小姐打算去哪里?”欧阳炎从街角现出身来。“到处走走,或许很快便回来。”镜月的语气有点意兴阑珊。“也或许永远都不回来?”欧阳炎笑道,“我去仵司府看了一下,青月姑娘的遗体前日就被一个不知道什么衙差领走了,是你做的手脚吧?你为什么要冒充青月?”“那是青月的遗愿。”镜月幽幽道:“我要杀御史为她报仇,简直有一百种办法,又何须弄这些玄虚。然而青月的遗愿,却偏偏是要他活着。青月早就察觉出点心有毒,虽然如此,她爱御史极深,御史既有心要杀她,那么不管是否得手,她这个人都算是被杀了,你可明白?”

“我可能明白。”

青月姑娘一片良苦用心,她想到黄叶和欧阳炎两人有智有义,于是写下血诗,精心布置,又修书一封,连带有黑星兰的食物一起送给镜月,托她千万按自己计划行事,配合黄叶和欧阳炎将御史挽回,解开他的心结,使他重新振作。镜月接到书信,赶至青月家中时已经太迟。她心中悲怒,竟不管姐姐的托付,以食物中提炼出来的黑星兰毒汁要挟欧阳炎,逼使他和自己合作截杀御史。然而雨花田一战,她目睹御史为保护不相干的小丐而不惜牺牲性命,她终于明白了青月的苦心。作为一个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天下百姓却少他不得。他骨子里,实是个大仁大勇之士,只因际遇不佳而一时激愤,这才铸下大错。杀他容易,但此人一去,朝政落入李党手中,百姓更要苦不堪言了。

“青月,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欧阳炎听罢,叹了口气。案情至此总算明朗,御史欲借助西夏之力灭绝李党,青月看出此事凶险,大力阻止。两人都绝顶聪明,因此反生隔阂,御史误以为青月想将此事公诸与世,情急之下,居然狠心毒害。青月却至死一心为御史打算,费尽心思将他拉回正道,致有后来的峰回路转。镜月道:“说起来还得谢谢欧阳大人,幸亏你帮忙圆谎,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容不下他呢。”欧阳炎闷哼道:“你以为我是愚民吗?老侯其心固然可诛,但他的确是救过很多穷苦的老百姓,以后还会救得更多,这种人老子怎么会容不下?”镜月微微笑道:“只望大人帮人帮到底,能替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后会有期了。”

“你不跟黄叶道别了?”

镜月笑道:“他不是来了吗?”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清幽的笛声,飘洒夜空,注满款款相送之意。欧阳炎回头,只看见黄叶坐在不远处的檐角上,对月轻奏。镜月取出碧箫,浅相和应。欧阳炎忽然想起一事,道:“按说就算是双生姐妹,但感情不同,所奏之乐声也当不同才是,你是怎么令黄叶和查飞都相信你是青月的?”镜月调皮一笑,低声道:“我和青月有时闷得慌了,便会易地而处,她做镜月,我做青月,旁人从来没有看得出来过。”欧阳炎失声道:“什么?”她轻轻一语,内中却真是禅机无限。原来这对姐妹竟常常交换身份,那么以前和黄叶合奏的到底青月还是镜月?甚至爱上御史的,又是不是真的青月?悄立眼前的,到底又是谁?

箫声嘎然隐去,回过神来,镜月早已去得远了。欧阳炎呆了半晌,终于哈哈笑道:“回家睡觉!”转身朝相反的方向悠然而行。

月倾移,至中天而渐落,问月楼上的那点灯火也终于熄灭。只余笛声袅袅,幽幽细诉,似是相送,又似相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