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杀手,月

+A -A

作者:九把刀

士林法院外,十几辆SNG厢形车正严阵以待,这并不稀奇。每次有名人上法院,不管是影视明星或是政客名流,便会成为媒体追逐的目标。但如此浩大的抗议阵仗,可就不多见了。

约摸五百多名绑着白布条抗议的失业员工聚在一起,每人都哭肿了双眼,怀里揣着鸡蛋与汽笛喇叭,声嘶力竭地悲吼着。抗议布条上写着“还我血汗钱”、“孩子上学没学费”、“吸血魔王害惨我全家”、“无良商人掏空退休金”……有些布条上还泼上红色墨水,分外触目惊心。然后是冥纸。漫天飞舞的冥纸,象征着这场公司掏空舞弊案的背后,葬送了多少人的生计幸福,还有原本就微不足道、现在却再也无法抵达的小小梦想。

防暴警察手持黑色盾牌,无奈地站在抗议群众面前。为了没有正义的法律跟这些可怜民众对抗,每个警察的眼神都流露出无限同情。

西装笔挺的奸商沈常德在四个高级律师的陪同下,一走出法院,就被潮水般的记者团团包围。

记者的麦克风疯狂递到沈常德面前,抛出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问题:“沈先生!请问您对这次巨额的交保金额有什么看法?”

“对于积欠这些失业员工薪资与资遣费,您有没有后续的补偿?”

“关于外界谣传您将营运资金汇往大陆个人账户,有什么解释?”

“壹周刊登出您经常出入顶上鱼翅,请问破产后还有幕后金主?”

可是再怎么尖锐的问题,都扎不穿沈常德的厚脸皮。他默不作声,微笑着向示威群众挥手,让抗议的失业员工几乎立马愤怒地暴动起来。

“快丢鸡蛋啊!然后就可以被防暴的条子用水柱冲得凉快一下了。”沈常德维持着假惺惺的微笑,肚子里都是邪恶的念头。年近六十的他面色极其红润,一点都不像申请破产、声称无力负担两千名员工追讨退休金与积欠薪资应有的潦倒模样。那白皙的皮肤底下透着各种珍贵补品带来的漂亮血色,为他赢得了“吸血魔王”的绰号。

“关于这些为公司尽力打拼的员工,我一定会请求认识的银行,与企业界的朋友代为处理,就算要我跪下来拜托,也在所不惜。”沈常德“诚恳”地表态。

抗议的民众终于砸出鸡蛋,但由于距离太远,连沈常德的鞋也无法沾到。悲愤的力量让大家开始往前挤,一把又一把的冥纸从未停过。镇暴警察立刻敲打盾牌警示,紧接着喷出强力水柱,尝试驱散抗议民众。

“这些下等人,冥纸就留给你们自己吧……”沈常德嘴角上扬,强忍笑意。突然,最贴近沈常德的一个保镖手中拿着的黑白声明稿上,飞溅满鲜艳的红色。那保镖张大嘴,脸上都是花白的浆状物,黏黏的,带着生腥的气味。聚在一块的记者全都傻眼,再没人问一个问题。

沈常德的眉心多了一个黑色圆洞,一个出口边缘是高速烧灼的焦糊,而另一个出口,则是沈常德后脑勺巨大的不规则开口。脑浆、血水、碎骨、与肯定坠落地狱的黑色灵魂,全都一鼓脑儿地炸裂出去。

在SNG现场联机的状态下,摄影机无声地将这恐怖绝伦、却又大快人心的一幕,实时传送到两千三百万双眼睛里。

沈常德忽地两眼翻白,双膝跪地,脖子机械地往上一抬,看着天上的白云。三百公尺外,晾着白色被单的天台上,飘着同样的白云。

“别看着天空,你到不了那里。”月,微笑。

如果你想杀一个人,却因为太忙不能动手,聘杀手是不错的选择。

不管你想聘哪种人做哪种事,越有钱选择就越多。聘杀手也一样。一箱满满的钞票,说不定便可以雇到使用火箭筒或用针刺飞弹彻底轰碎目标的恐怖分子,你的仇人将在爆炸声中血肉横飞。如果没钱,也能凑出些廉价的方案,总有几个刚好缺钱嗑药的路边混混,愿意为了几张钞票冒一次险,将水果刀捅进你的仇家怀里,只是质量难以保证。或是干脆选择分期付款?不过你得先找到失踪已久的吉思美。

可是,你绝对不会想到月。

月,很特别。他身上的光不像太阳,耀眼得让人难以直视。就如同他的名字。月的光淡淡地冉动着纯洁的银,为所有注视拥抱。

月将身为杀手这档事,当作实践正义、完成理想的途径。

数月前,俯瞰城市的高楼天台,两柄狙击枪凝立在架。白云悠悠,两个巧遇的悠闲神枪手。月与鹰。很巧,他们受雇于不同的委托人,却指向同样的目标。

要杀一个人,就要观察他的生活习性,研究他最脆弱的“点”。风阻、光线、角度、警局距离,人潮密度,与从容的逃脱路线。

而月与鹰都选中同一时间、同一天台。默契地笑了笑后,两个杀手聊了起来。杀手共同的话题当然是《蝉堡》的最新进度,还有相互补充彼此缺漏的章节,还有猜测故事的结局。最后目标出现。

“怎么办?”月笑笑,其实心中已有了计较。

“自己做自己的吧?”鹰苦笑。正合月的意思。

于是两人同时扣下扳机。在两颗同样致命的子弹攒击下,倒霉的目标卧倒在血泊中。鹰从大衣里拿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来你就是那个爱种花的鹰。我是玩网络的月。”月大方地揭露自己价值一亿的身份。

“嗯,这阵你很出名。”鹰毫不意外。很少有事能冲击到鹰的情绪,他的自制力绝强,来自他对杀手法则的尊重,与天生的向往宁静。

“对了,有杂志上头说:尽管杀手月呼应了社会大众的期待,但当鲜血在你的脸上涂开,即使是为了正义,也同样令人作呕。你怎么看?”鹰转述,阖上枪箱,站起。

“总得有人去做。”月微笑。鹰也笑了。月的不疾不徐,以及对自己信仰的自信,让鹰觉得很舒服。

“保重。”鹰潇洒地转身,挥挥手,不回头。

“祝你早日达成与自己定下的约定。”月莞尔,“这个城市,只需要吉思美跟我,就足够了。”月看着鹰的背影离去。

当晚,月在自己的网页上写下两句话——当鲜血在脸上涂开,即使是为了正义,同样令人作呕。但总得有人去做。

的确。就像清道夫一样,如果嫌臭不上工,仅仅一个星期,整座城市都将沦陷在无以复加的恶臭中。久了,每个寄居在城市里的人都会生病。更久以后,每个人都会对这样的臭气习以为常。

而杀手月,就是负责清除人形垃圾,免得城市积久发臭。贪婪政客、街头流氓一个个死在月的手上。那些人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多行不义,就是根本龇牙咧嘴地压榨其他人的幸福。够资格被正义杀死的人实在太多。某天你所知晓的某某人照片,赫然出现在月的猎头网站上,便显得一点也不足为奇。

这年头讲究民主的人都很受欢迎。所以月根本就是杀手界里的人气王。月每个月都会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公开他“想”杀死的人。这些额头长了靶心的倒霉鬼为何名列榜上,全靠月先从各种媒体收集数据(不幸的,身为名人是必须的被杀要件,原因后表),其后再想办法透过访谈与近距离观察,加以判断,过滤筛选。但这些垃圾究竟会不会遭到清除,则会交给社会大众决定。民主的第二步。

猎头网站里,月会替这些“目标”附注一串阿拉伯数字——价钱。价钱的标准通常都很高,是一般杀手价码的十倍,甚至二十倍。这样的高价也是理所应当的。月的猎头网站是公开的,这些害虫一旦看到自己的照片挂在上头,不吓得加派保镖将自己团团围住才怪,会难杀很多。

网站上附有好几组瑞士银行的秘密账户,不同账户针对不同害虫。任何人都可以透过各种方式跨国转账,成为赞助杀人的雇主之一。金额没达到,月便不会动手。他会平息心中那股想要除之后快的冲动,甚至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列出社会大众觉得没有必要除掉的人呢?

“算他们狗屎运。”有时,月会笑笑释怀。但他依旧信仰,那些照亮这个世界,因信仰而伟大的烛火。

“《TIME》,亚洲地区年度最受欢迎人物。杀手,月!”

就是这么回事。月,居然成为家喻户晓的杀手。一个不接受任何单一委托,架设网站邀请大众聘雇自己的正义杀手。

想为民除害却无法亲自动手吗?欲站在集体正义的一端吗?迫切希望某个恶贯满盈的坏蛋消失在这座城市吗?捐助你能提供的金额,捐助你的正义,捐助你灵魂里最珍贵的部分。一旦瑞士银行账户内的数字飙升到月所定下的界限,一把枪便会装填好子弹。嗖。

“月会出动!”于是报纸上便会出现这个斗大的标题。

“月又得手!”半年内,报纸就会做出耸动的追踪报道。

警局布告栏上贴着十大通缉要犯的赏金榜。榜首贴着斗大的“月”字,这也是唯一没有照片的通缉犯。赏金:一亿。

“还是没有月真实身份的线索?”陈警司很不满,几近咆哮。大家面面相觑,低头做自己的事,免得成为被上司锁定轰炸的靶子。

“警察!你们可是一群警察!怎么做事的!老百姓养你们干什么吃的!”陈警司大吼的模样,夸张得像是妄想角逐影帝的烂演员。

当局对月的存在几乎到病态的地步。过去三年来,就有三十四个政要上了月的赏金害虫榜。其中有七个被全民通缉,陆续被月暗杀。

“一个杀人凶手有事没事就成了报纸头条,你们有没有自觉啊?”

陈警司继续大吼,基层刑警都在心里暗骂。彦琪尤其不满。她身为缉拿这位全民杀手的刑警,却是月的崇拜者。

月是什么模样?彦琪的笔受着某种牵引似的画下一撇——专业杀手的脸孔几乎都只有委托人才知道。而月的脸孔更深深地埋在网络背后。

“他一定是位绅士,纵使不帅,也应该很有气质。”彦琪慢慢在素描本上画下她想象中的月。

之前谋杀那个倒卧在立法院门口的贪污立委,彦琪也有一份,她将一天的饭钱汇进月网站上的秘密账户——而且感到十分荣幸。所幸杀人网站上的账户流通受到瑞士银行保护,不可能被知道资金流向。要不,一旦身为刑警的彦琪支援了全民杀手的事曝光,那还得了?可是背地里还有多少警察,也在支持着月呢?

月的电脑功力深湛,加上获得亚洲黑客界热忱的技术支持,警察要放病毒攻击月的网站,总是徒劳,偶有佳绩,几天后月总能卷土重来。

“你长得蛮好看嘛。”彦琪满意地看着素描本上的月——一张干净的脸,没有刻意整理却很爽朗的刘海,薄薄的嘴唇,一双看不出杀手惯性的忧郁眼睛。他不需要凶狠的杀气。素描本角落写着“正义杀手,月”。 彦琪吐吐舌头,下班的时候到了。

捷运大安站出口对面,星巴克,二楼。

月不抽烟,所以坐在窗明几净的角落。恰恰供一个人使用的圆桌旁,一张椅子放大背包,后头挂着米色麂皮外套。小圆桌上则放着台苹果笔记型电脑,十二寸,银色,相当符合月对美的要求。简洁,利落,没有多余的修饰。

当然没人知道他就是月。此刻他的计算机屏幕上,不是那个猎头网站,而是网络美女选拔的投票页。

“年轻人的基因真是越来越好了,啧啧。”月自语,浏览着一页又一页可人儿的介绍。由于杀手法则三,月有个相当不错的工作身份。他是pchome的网络购物管理员之一。

月其实只是“艺名”,而子渊才是正主儿,真真正正用了三十三年的招牌。此刻子渊啜了口香草拿铁咖啡,拿起昨天外拍的数码相机,抽出储存卡,放进电脑读取。然后挑个几张,直接传到网页的美女图集。

喀喀。子渊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个女孩端着盘子坐下。她手里还夹着份报纸,露出标题:“金牌老大之死是否与杀手月有关?”

已经两个多礼拜了,金牌老大被狙杀的消息还是占据着各大新闻版面。有这么重要吗?子渊并不觉得。这新闻会被媒体牢牢盯上,除了金牌老大跨越黑白两道的身份外,另外就是杀人手法的殊异。

金牌老大讨人厌,也的确列在月的猎头网站上,但金额还没达到,照理说全民杀手是没有理由出动的。然而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居高临下瞬间杀死金牌老大诸多护卫与埋伏者的杀手,屈指可数。矛盾的地方在于,金牌老大是被刀子刺中,在情妇家里的麻将房内停止呼吸。这样野蛮的杀人手法并不是月的作风。要执行到如此程度,一定得两个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这样新奇的组合吸引了媒体,当然也吸引了许多犯罪专家跑到评论节目“新闻挖挖挖”里大放厥词,认为“杀手月”从一开始就是个杀手集团,而不是单一个人。

女孩打开报纸,专心地在上头画起红线来。“哦?”子渊有些好奇起来。有谁看报纸,会认真到需要画线?

子渊的计算机屏幕贴有高反射镀膜,不动声色地一转,将画面调黑,便能从屏幕反射中看到女孩画线的内容——金牌老大丧命的追踪报道,还有专家对杀手月的诸多看法。久了子渊便发现,女孩根本没有所谓重点,红笔只是一种阅读方式,强迫自己留心读到哪个句子而已。

五分钟后,子渊的咖啡喝完,将画面调亮。

“报纸都是胡扯,是吧?”女孩看样子是发现了子渊的窥视。子渊下意识将屏幕角调亮。“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女孩愣愣道。“通常这应该是男生看到女生才会出口的话。”子渊说的是最常用的搭讪技巧。

“可我真的在哪里见过你,实在是面熟得过分!”女孩苦思。“难道你是个星探?不过我已经三十三岁,用演艺圈的周期来看,早过保固了。”子渊开玩笑,“结束无聊的对话吧。我请你喝咖啡。”子渊笑。

女孩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咖啡,没再理会子渊,埋首在另一本壹周刊上,继续画线。子渊再坐一下,就收拾桌子穿上外套起身离开。由女生主动开口搭讪,最后自己却碰了一鼻子灰这种事,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坐在星巴克里,将杂志画满一条又一条笔记线的,正是刑警彦琪。

子渊离开后,她还是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过他。但据说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会有三个跟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存在。于是神经大条的彦琪很快就不再多想,全神贯注在关于月的有趣报道里,一条一条横向拉线,让它们逐渐因为彦琪的拼凑拉出斜来斜往的连连看。

彦琪的功课一向很好。小学老师曾经打趣说,彦琪的集中力只限于眼睛前方一公尺,所以在课本、考卷上发生的一切,都难不倒她。“但一公尺以外的事物,对彦琪来说就是一片恍惚了。”小学老师附注。

彦琪是台北迷路冠军,她能牢记一整本公交车路线图,甚至可以列出五种搭配捷运的转乘方法,并依照上下班等车潮时段分析哪个时间该采取哪条路线比较好。但尽管如此,彦琪还是会因为在公交车上发呆而错过下车时间,或是太专注看书而下错站。

但老师却说错了一点。彦琪并非对一公尺外的事物一片恍惚,相反的,彦琪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外在事物分散,然而活在多焦点的世界里,实在很容易迷失方向,这就导致她干脆专心在眼前的琐碎事情上。

“八点了。”彦琪走出星巴克,过马路来到捷运站。

在车上刚坐下,彦琪就看到对面座位上,一个小男孩酣睡在母亲怀里,口水都快流了出来,而母亲自己也靠在褐色玻璃上睡得很好。“是个好题材呢。”于是彦琪拿出随身素描本,准备画下母子熟睡的模样。

打开,却愣住。彦琪呆呆盯着素描本上,今天下班前用圆珠笔画的草稿。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在星巴克邂逅的男人觉得如此面熟——刚刚那个借着电脑屏幕反光偷看自己的男人,长得好像……好像自己纯粹靠想象涂鸦出来的”月”!

“不是吧?”彦琪闭上眼,努力回想刚刚那男人的模样。干净的脸。没有刻意整理却很爽朗的刘海。一双看不出杀手惯性忧郁的眼睛。

科技大楼站过了,六张犁也过了,许多人下车上车。

“他是个杀手。”站在彦琪左前方,抓着吊环的女孩说。彦琪抬起头。突然开口的女孩正低头看着她手中的画。彦琪按在素描本上的手指,正好遮住涂鸦的落款“正义杀手,月”的字眼。

“怎么说?”彦琪注意到女孩抓着吊环的手有几个不小心沾到的色块,大概也喜欢画画。“他的眼像是在告诉众人,我不是杀手。但正常人不会这样撇清。”女孩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朵未经修剪的波斯菊。

“理由有些牵强。我根本没见过这人,我只是随便画的。”彦琪回应。“但他就是个杀手。”女孩笃定,眉宇间有股神气。

麟光站到了。拎着波斯菊的女孩下了车,彦琪则继续看着画发呆。

“不过别担心,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女孩回头说。门关上。

“我知道。”彦琪当然知道。

晚上十点,台北市的一半人口兀自在外游荡,子渊则回到家中。

淡水河畔,渔人码头。杀人的收入颇丰,子渊住的地方自然不差,是每平方四十万的好地段、好大楼。

冲了个澡,月为自己调了杯马丁尼,坐在餐桌旁打开计算机,进入网络世界。

“Ramy不知道开不开心?”子渊看着MSN的好友列表,已经悬空好几天的Ramy。她自从接受月的建议,到伊斯坦堡度假散心后,就一直没了消息。真是个别扭的家伙,要不就是流浪过了头,忘了上线。子渊笑了起来,移动鼠标,点开网页浏览器进入月的猎头网站。此时,子渊已经进入夜的领域,成为高悬于黑暗上空的月。

月轻轻啜着酒杯边缘,看着害虫照片下的账户数字最新爬升进度。其中,一个违法超贷吸金案的女企业家叶素芬,底下“募款”的金额只差一百二十多万就达到启动狙杀令的标准。

一个叫欧阳盆栽的杀手也在线:“看来,正义杀手又要出动了。”他跳出讯息。“不敢当,最近还在跟女友吵架?”月回应。

两个素未谋面却相交甚久的杀手,就如此交谈起来。

“对了,打开电视,新闻挖挖挖快开始了。我看过之前的预告,似乎又要谈论你的大事了。”欧阳盆栽提醒。“喔?希望这次可以说得有趣一点。”月回头,打开电视机。

T台,谈话性节目现场。

“其实自从杀手月出现以来,我们可以发现,他的猎头网站在选择狙击目标时采取与警方不一致的立场。月的目标中没有通缉要犯,取而代之的大多是官司颇有争议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有钱有势,却名列猎头榜。”主持人郑弘义面带公正客观的笑容。

“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挖、挖、挖!”主持人于美轮点头微笑,“这集节目的特别来宾,是警大知名犯罪社会学教授杨博士,负责侦办杀手月连锁案件的陈警司,以及黑暗小说家九把刀。”

节目开始,先回顾了科技公司掏空案主嫌叶素芬的官司新闻。

“杨博士,这次月锁定的目标中,以针对叶素芬的捐款最多,请问这反应了什么社会现象?”主持人郑弘义问。“白领犯罪在现代金融社会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这些案件虽然没有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但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却远远超过其他犯罪。失业、股票暴跌、破产,最后引发自杀和社会混乱。”杨博士推推眼镜,看着摆在桌上的讲稿。月完全同意,两位主持人更是不停点头。

杨博士继续慢条斯理道:“但法律规定,对白领犯罪的制裁却非常轻微,根本不足以产生吓阻效果……”暗黑小说家九把刀插嘴道:“法律根本已经为有钱人犯罪规划好漏洞!”

主持人郑弘义忍不住附和:“是,省内法律确实有许多检讨空间。那些重大经济犯在交保后就大大方方跑到国外不回来了。这些人怎么可以交保?交保后又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放他们出关呢?”“还是月对整个社会最讲义气,干脆挺身而出放枪打死他!”九把刀摸着下巴的胡子,被身旁的陈警司狠狠瞪了一眼。

镜头切换到月的猎头网站画面。由于节目效应,现在的数字又比刚刚增加了十几万,而且正在持续增加中。主持人于美轮很快道:“所以这次社会大众在猎头网站锁定叶素芬,可以说是广大受害者愤怒的反应了?”她看向在案情侦办上毫无进展的陈警司。

“废话,卷走二十亿偷偷藏在不知道哪里的叶素芬,如果乖乖认罪把钱吐出来,月哪来理由轰爆她的头?有错要承认,被打要站好。”九把刀挖着鼻孔。电视机前的月不禁莞尔。

“至少这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社会价值。”杨博士不置可否。

“哼,根据瑞士银行的客户保密协议,我们无法知道是哪些人支援杀手月,所以当然无法断然指称集体买凶的是以叶素芬掏空案的受害者为主。说不定那些数字只是障眼法,这一切只不过是月遂行个人意志的犯罪!”陈警司的额头上爆出一条青筋,沉声道,“如果我们破解网络,取得是哪些人在集体买凶的资料,混蛋!nosense!通通移送法办!”气急败坏的陈警司,逗得电视机前的月哈哈大笑起来。

而在陈警司粗着脖子讲话的期间,网站上的数字又出现新的变化。赞成杀死叶素芬的金额又往上跳了三十万。

“广大的支持不代表正义,民主配套法制才是健全的体制。所以我们还是无法承认,私刑符合任何正义原则。”杨博士理性地做出结论。虽然没有人会知道,因为叶素芬掏空案致使手中股票惨赔的杨博士,在私底下也汇了三千块赞助月的猎杀。

“今天三大报做了一个民意调查,民众有百分之六十一赞成杀手月选择的目标该死。但是却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民众同意赞助杀手月的暗杀行动,其中的差异颇值得注意。”郑弘义拿出一张图表。“百分之三十二……很多了啊。平常真看不出这个社会会这么热血啊,哈哈!”小说家九把刀快乐地挖着鼻孔。“热血?荒谬!全民买凶让台湾的国际形象跌落到了谷底!”陈警司对着九把刀的耳朵咆哮。

“网络上校园bbs讨论区,气氛十分热烈呢。”于美轮赶紧转移话题,镜头立刻切换到计算机网络画面。是拥有广大网民的台大ptt站,人气暴涨的hate板。每一页bbs讨论串,标题有八成与杀手月有关,气氛热烈,炮火不断。

杨博士清清喉咙,用发表学术论文的口吻道:“杀手的世界距离一般人太远,矛盾的是,却在电视电影漫画小说中随手可拾。月的猎头网站正好符合两种距离间的奇异折中。虚拟的网际空间提供一个全民制裁的场域。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咬着牙,以电子转账的方式赞助杀人的网友,或许在点选‘确定’的瞬间会产生很充实的荣誉感。”电视上学者专家继续讨论,内容渐渐没了新意。

月的注意力又回到msn上。

“你真红。”欧阳盆栽。“别尽羡慕,这对我执行任务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月回应。“也是,大人物一旦防范起来,可是难杀得很——即使是对你这种杀手来说。”欧阳盆栽。“所以值得挑战。”月笑。

低气压持续笼罩台北市刑事局。一个女人不悦地坐在会议桌上,瞪视几个穿着高阶制服的警官。此人正是叶素芬,她的立委老公正在隔壁陈警司的办公室里咆哮。叶素芬正面临遭检察官强制拘押的窘境,巧的是此时杀手月的格杀金额也偏偏达到满水位。叶素芬一下从压榨投资人血汗的魔鬼,变成被子弹锁定太阳穴的可怜虫。在律师团的建议下,叶素芬狠狠咬住这一点,与立委老公一起跑到刑事局勒索他们需要的东西——舒舒服服的人身保护。

“干什么吃的!政府竟然放任一个黑道杀手,公开威胁善良百姓的生命!”隔壁房一阵大叫,拍桌巨响。紧接在后的,是一串唯唯诺诺。

彦琪就坐在叶素芬对面,不得不正视她那张充满压迫感的脸——单眼皮上涂着浓紫的眼影,在略高的鼻梁两旁眯成一条将所有人看扁的细线,犹如饱餐一顿的秃鹰。

会议室门砰地打开,陈警司青着一张脸走进,跟在后面的是叶素芬的立委老公。陈警司清清官腔,艰涩地开口。

“杀手月已经锁定叶素芬当事人为下一个目标。对于这个案件本刑事局极度重视,并预备成立项目保安小组,一方面保护当事人,一方面不放弃任何线索追踪杀手月。”陈警司的眼停在彦琪身上,“彦琪,身为项目保安小组组长,你应当加派双倍人力,以求彻底维护叶素芬当事人的安全,不得有失。”陈警司瞪着彦琪,汗珠滚到鼻心。彦琪脑中一片空白,吞吞吐吐:“可是,长官……”“什么可是!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陈警司狂吼他的经典台词。

“我只是想说,那……那个叫月的杀手,从来就没有失手过。”彦琪脱口而出,手指比着枪形,随即惊觉不对,住嘴。全场尴尬。

叶素芬脸部肌肉难以忍受地抽动,竟然猛地大哭起来。

“赵彦琪!”陈警司怒吼。

彦琪终究还是接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虽然我一定要尽我的责任保护她,但你可别跟我客气喔。”彦琪看着座位透明桌垫底下,那张从素描本撕下的“月”的想象侧写。

此时,一名同事兴奋地冲进刑事局,进来就大呼:“抓到了!土城之狼刚被第三分局抓到了!”局里的大伙一阵欢呼,喝彩声此起彼落。

土城之狼?那个总是戴着面罩、横行土城区三年的连续强奸犯?

彦琪脑中突发奇想,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打开。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指尖轻轻夹着蓝色圆珠笔,若有似无地轻触空白页。

笔尖凝滞。彦琪细细回忆土城之狼的犯罪资料、被害人声泪俱下的笔录、现场遗留的凌乱痕迹……

彦琪不自觉闭眼,让意识逐渐崩解,剩下绕动在手指上的方寸。笔尖一阵哆嗦。然后是虚弱、夹带胃酸的哽咽味道:刷,刷刷——

等到彦琪再度睁眼时,看见一张苍白、戴着细边眼镜的瘦削脸孔,像是漫画家井上雄彦《浪客剑心》里的颓废画风。不带戾气的左眼下有一个不甚明显的痔。为什么要刻意点上这颗痔,彦琪也说不上来。

彦琪打开电视,转到东森新闻频道。许多记者全挤在第三分局抢拍。面对无数一闪一灭的镁光灯,土城之狼只是缩着身子,低着头,回避紧迫盯人的镜头。一个胖大警察看不过去,猛力抓着土城之狼的头发往后一拉,让他的邪恶脸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镜头前。

彦琪整个愣住。不知是过度兴奋还是害怕,她手中的原子笔无法停止颤抖。就连那颗无关紧要的痔,都……

“月,逮到你了。”彦琪停止呼吸。

针对叶素芬的保护计划代号”笼鸟”。基于暗中崇拜,对月的暗杀手法有详尽了解的彦琪,规划出一套简单明了、极易执行力的计划。

灯光昏暗的简报室。“首先,月不是强攻型杀手。”彦琪解释。虽然他也曾近身刺杀过某电玩大亨,但并非豪迈地杀开一条血路。

“月一向自诩是正义化身,远距狙击可以减少高度冲突的情况,避免无辜的百姓受害。”彦琪继续说明。所以,参与“笼鸟”计划的干员基本安全,也不须挂心诸如“月会丢手榴弹”、“小心!月要发射火箭炮!”这样的问题。

此外,众所皆知,月的“接单量”极少。“专心对付案件,让善于理性分析的月,能更沉着地等待下手时机。”彦琪。看来这是一场需要高度耐力的防守战。

“那么,月的弱点呢?”陈警司双手环抱。“月的弱点,在于月决不放弃。”彦琪笑了。月一定会在“决胜负的场域”附近游走、窥伺、寻找或制造机会。所以缉捕月的行动必定可以跟随保护叶素芬的行动一块执行,而且范围不大。守株待兔,加主动出击。月露馅,然后被逮。

“杀手远距离的极限,据说是六百公尺。”彦琪深呼吸,看着执行代号“鸟击”的组长老耿。“如果是半径六百公尺的圆,至少需要十五名警力。”老耿表情严肃。

“够了,彦琪,说说你的计划。”陈警司略感不耐。

彦琪清清嗓子:

1. “笼鸟”计划四名保安人马换上便衣,与叶素芬全数呆在特约饭店。叶素芬未经许可不得踏出房门一步,其身边至少要有一人随时警戒。三餐全部由厨房直接送到房间。2.房间不能是边角,窗户封死,通风口须装置红外线警报器,旅馆的监视器画面同步传送到房间计算机里。3.一组两人在隔壁警戒;另一组两人与叶素芬同宿。所有成员每天与外界联系的电话都被监听。4.每隔五到十天,无预警、不定期变换特约饭店。5.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与代号“鸟击”的追缉月小组互通声息。

四名干员里,彦琪与静是女警,负责与叶素芬同房保护;大中跟阿鬼两个男刑事则住在隔壁。即使在个人角度彦琪是站在月的一方,但执行公务她可丝毫没有马虎。因为她相信,自己根本不是月的对手……如果刻意忽略掉,某个上天赐予的特殊天赋的话。

一开始,负责笼鸟的干员都很庆幸能够入选,毕竟在五星级饭店保护人渣,管吃管喝,没事还可以在房间打打游戏,玩玩纸牌,比坐办公室面对成叠卷宗或者陈警司的嘴脸,不知要轻松多少。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月根本毫无动静。笼鸟成员的士气,也悄悄起了变化。

凯悦饭店。

“跟警匪电影里保护秘密证人的剧情比,唉,我们实在过得太爽。”大中摸着灌了一堆可乐的肚子。两个星期换了两间饭店,大家都胖了一两公斤,眼神变得有些痴呆。“这样好吗?”静叹气。“简直就是瞎等,说不定,月的计划就是消磨我们的斗志。”阿鬼困顿地说。

由于绑在叶素芬身上的弊案越滚越大,她被限制出境,随时候审。“笼鸟”计划将伴随着没有止尽的上诉、驳回、再上诉、再驳回的漫长法庭戏。比较不闷的时候,莫过于用餐时两间房的人一块吃东西聊天。此时饭店的监视器画面依旧会透过网络传到叶素芬主房,构不成安全漏洞。

“没办法,忍耐点吧。”彦琪抱歉道,转头看呆呆躺在大床上的叶素芬,正一手剥加州葡萄,一手操作电视遥控器,表情也不怎么痛快。习惯了穷奢极侈,现在日常消费都被限制在饭店里,简直快闷死了吧。

“如果你们的肚子继续大下去,小心跑不过杀手的子弹。”叶素芬突然轻蔑道,语气中充满不屑。“月的子弹一向只针对目标,决不滥杀无辜。”彦琪直言不讳,却气得叶素芬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凯悦饭店外。

“看样子这次的难度可不低。”子渊坐在车上,看着笔记型电脑上的画面。两天前,他就轻易侵入了饭店的监视系统,从网络上“分享”彦琪等人在房间里所监看的一切。

“计划本身虽然没有漏洞。但只要是充满漏洞的人来执行,就只要选好角度跟敲击的力道。”子渊自言自语,想象饭店房间的警力配置。

保护计划叫“笼鸟”,应该是四名警力担纲。另外一个“鸟击”的逮捕计划,现在正分布于饭店周遭六百公尺内,配置十五人。有三辆厢型车装了懒散的十二人,伪装成固定路人的有三个,实在不足为惧。

“这年头,只要是放在网上的东西都不安全,不侵入警局系统好像对不起我的专业吧。”子渊打趣,手指轻轻在触控板上快速移动,调出这些出任务警方的脸孔。他的注意力停在彦琪的档案照片上——星巴克。

“原来你就是笼鸟的负责人,没背景的小菜鸟看来是被长官陷害的呢。”子渊脸上颇有矛盾的歉意,“看看你我之间,谁比较有耐力啰。不存得失心,懂得休息的人,才能赢得最后的彩带。”子渊爽朗一笑。

电话铃响,是约好下午在大安公园拍照的校园美女。一声口哨,子渊关上计算机,愉快地发动车子。

一个月半又过去了。在笼鸟的持续执行下,叶素芬换了九间饭店。

期间叶素芬在重重保护下,到法院接受传唤,过程相当冗长,加上叶素芬的律师团队非常刁钻,似乎有意拖延,企图淡化社会媒体的关注。“司法不公!这是政治迫害!”叶素芬的立委丈夫在镜头前痛哭失声。而社会,对于月的迟迟不出手,也开始躁动起来。

1204房,桌上是两片没吃完的比萨跟半瓶可乐。几张草画的罪犯脸孔轮廓图被凌乱地压在可乐底下。这阵彦琪打发时间的乐趣,就是依据受害者自白,并参考警方提供的诸多侧写资料,画出过往数个蒙面犯罪者的脸孔;完成后,再比对落网的犯罪者照片,不断验证自己是否具有“远程窥伺犯罪者的超能力”。答案令彦琪兴奋得毛骨悚然。

晚上八点十七分。

“越来越难熬了。”彦琪在桌前翻着宠物杂志,眼神疲惫。而静,由于监听,已太久没跟男友好好通电话,感情正面临崩毁。

“我说彦琪啊……”静呆呆看着手机。彦琪抬头。

“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向陈警司建议,几组人马轮调。不然这样下去,不用月来下手,我们就先垮了呢。”静很哀怨地建议。其实彦琪完全同意。但刑事局人力已经紧绷,不可能再抽调人员替换。

而叶素芬的嘴脸,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足不出房”对她来说,完全是一种静谧的凌迟。笼鸟计划,笼的到底是哪一只鸟呢?

这场耐力赛,不疾不徐的月先赢一局。

“那么这样吧,我们跟旅馆外围鸟击计划的伙伴们轮调,我们轮着去外头晃,他们也可以到饭店休息。”彦琪说。就这么定案。

第二个月,叶素芬在重重戒护下从地检署的侧门走出,就被穿着防弹背心的警察押上车迅速离去。她那阵仗庞大的律师团在正门接受一窝蜂媒体的访问,并借机在镜头前严厉谴责杀手月的做法。但好奇的媒体更关心的,其实是“月到底什么时候会下手”?

陈警司批准了彦琪的申请。加入鸟击,让彦琪有着异常的期待。

这是第十三间饭店了,位于和平东路三段附近,距捷运六张犁站只有三分钟脚程。月会在附近吗?饭店隔街的7-11便利商店外,彦琪坐在跟朋友借来的车上吹冷气,听广播。学着适当的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静,换到外面就不能像在里面那样松懈,知道么?”彦琪的手指轻轻按着耳朵里的迷你通讯器。“知道。”远在两条街外的静。

听着广播里慵懒的蓝调,彦琪不自觉想阖上眼,勉强打起精神后,她赶紧将周杰伦的最新专辑放进音响里,把音量转大。

突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走进便利商店。彦琪一愣,随即将音响关掉,拔出车钥。

彦琪下车,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便利店,一边轻快地走向饮料柜,一边将通讯器关掉……为什么切断与其他鸟击人员的通讯,彦琪自己也不明白。站在饮料柜前,她的心神却根本不在琳琅满目的饮料上。

那个男人穿着浅灰色长袖衬衫,袖口恰当地上卷,左手比右手略粗,黑色牛仔裤下是双蓝色的puma球鞋,脖子上挂着一台黑色的数码相机。打扮像是个在轻松中带着些许拘谨的soho族。

男人随意拿了罐果菜汁、菠萝面包跟一份苹果日报。付了账,就到杂志区旁的简易座位上看起报纸来。彦琪拿上一盒果汁牛奶到柜台,眼睛,还是很不专业地瞟向那看报的男人——干干净净,眉毛细长,头发略长,下巴稍尖……是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男人,也是自己凭想象画下的“那个人”。不会有错。

“温烫一点,谢谢。”彦琪将零钱放在桌上,心跳加速——将相机放在不怎么宽的的长桌上,男人一边吃东西,一边慢条斯理地看报。

女店员将温热的果汁牛奶小心翼翼套上纸环,交给彦琪。“我也喜欢温过的牛奶。”她说,微笑地看着彦琪。好眼熟!彦琪看着女店员可爱的脸孔,努力回忆。啊!是那个在客车上遇到的女孩。

女店员顺着刚刚彦琪飘移的眼光,看了看读报的男子,手指轻轻放在唇边,用蚊子般的细声道:”他、是、个、杀、手。”

彦琪微愣,微一思忖,还找不到像样的开场白,双脚就自动走向座位区,坐下:“又见面了。”她的语气平静,轻撕开牛奶盒。

男人放下报纸,”咦”的一声,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我们在哪里见过是吧?好眼熟。”其实,这位拥有两个名字的男人,早在彦琪进入便利商店的第一秒开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月怎么可能忘记每一个参与笼鸟计划的成员长相?

“在星巴克。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吧。”彦琪看着座位前的落地玻璃。倒影中,子渊的脸没有露出些许不自然,只是微笑。“好像有印象……你好像当时在看杂志?”子渊陷入回忆。很冷静,彦琪暗赞。

“你是摄影师吗?”她指了指放在子渊左手的单眼相机。“不算,就是帮一些网络美女外拍。还蛮好玩的。”子渊笑。

彦琪露出兴奋的眼神:“咦,好好玩,可以借我看一下么?”明明就是个问句,彦琪的手却直截了当朝单眼相机伸出。快找个理由阻止我吧……月!“好啊,小心别删掉喔,要不我很难交代。”子渊毫不阻止,反而顺手将单眼相机的电源打开,交给佯作兴奋的彦琪。

彦琪迅速浏览一遍相机里的照片,果然尽是女孩们搔首弄姿的外拍,有些在阳明山,有些在大安公园。就是没有饭店附近的图片。

“还可以吧?”子渊注意到彦琪耳朵里还塞着通讯用的传话机。

“照得真好,不愧是专业的。”彦琪的耳根渐渐变热。其实这台相机在几分钟前,拍的的确都是饭店附近动线,只是拍好后,子渊便将记忆卡抽出,藏在手表掀盖里。现在的照片,全是两天前的旧档。好玩。

子渊指着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好像常在电影里看到。”“是迷你通讯器,警用的。”彦琪捧着相机,对着玻璃前的大街作势要拍。子渊这时倒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在饭店外闲晃的女警竟然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男朋友是警察?”子渊抖开手上的报纸,装作随口一问。

“我自己就是刑警,有佩枪的那种喔!”彦琪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因为在执行特殊任务,所以不能把枪带在身边,要不就让你摸一下。”子渊终于无法克制地笑了出来:“是什么特殊任务?”他心里暗笑,哪来的天兵刑警,未免也太好对付了。要利用她,将这次特难的目标叶素芬解决掉么?

同样的问题,也在彦琪心中迂回。没错,她举双手赞成月努力拥抱正义的理想,但,如果月为了目标不择手段,彦琪将难掩心中的失望。

“这个问题我们还不够熟,所以不能回答你。至少要第三次碰面才行。”彦琪说。“是吗?那么就约定啰?”子渊伸出手指,晃晃小指。两人勾勾手。

子渊带着怪异的心情离开便利店,刻意在饭店附近绕路,然后漫步到捷运站。反复推敲“进攻/逃走”的路线,还不如实地走上几次。

“刚刚那个女警,怎么那么喜欢装熟啊?”子渊自言自语,进入站台。善用心理战的子渊,对解读人的语言表情颇有一套。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着两种情绪。一种是天真的兴奋一种则是“我知道你是谁的沉默”。“只是个天兵吧。”子渊心想,坐在捷运里……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没问,下次见面可别将彦琪两字脱口说出。

子渊看着窗外的大厦。比起这里,伊斯坦堡的阳光应该有另一种色泽吧。子渊开始想念他亦师亦友的伙伴。杀手吉思美。

又换了一间饭店。月仍旧没有动作。但自愿留在鸟击计划,来回搜索的彦琪,心中的期待越来越饱满。因为这天,她居然在叶素芬下榻的饭店一楼咖啡厅内,看到那个整礼拜都没碰着面的男人。不会错,自己有超能力一定是真的!

“但,未免也太大胆了吧?”彦琪心想,“真不愧是我的偶像。”

子渊正在角落沙发上喝咖啡,一台笔记电脑,一台数字相机。子渊微微皱眉,手指在触控板上游移,似乎在专注地操作些什么……

彦琪这次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走到她认为子渊该有足够时间将计算机上可疑程序结束的距离。她挥起手,打了招呼。

“嗨!”彦琪很有朝气,将迷你通讯器关掉。“嗨!”子渊也精神奕奕。“好久不见,你在做什么?”彦琪坐下,点了杯卡布奇诺跟一块蛋糕。“在工作啊。除了帮美女外拍,我的正职是管理pchome网络销货。如果你对什么东西有兴趣,我可以给你员工价。”子渊神色自若。

“对了,记不记得我们约好第三次见面……”彦琪开口,却被子渊打断。“那件事就别提了,我想那对你不好吧,哪有天兵警察把秘密任务挂在嘴边的!”子渊笑笑说。自己终会得手,就别让这天兵女警犯下什么错误。“我偏不要中你的计变成食言而肥的小猪!我偷偷告诉你……”彦琪挤眉弄眼,随即压低声音,神秘得不得了,“你知道这间饭店里住着谁吗?”“谁?”子渊无可奈何,只好苦笑。

“叶素芬!她根本就是一个爱抱怨的臭女人。说真的,如果月早点给她一枪,倒是让我们松了口气呢。”

“我看月肯定放弃了,要不怎么会一直都没有消息?”子渊微笑。“不。月不是这样的人。”彦琪笃定道。子渊静静地看着彦琪。他和煦的眼神,实则锐利地穿透彦琪的语言防卫。彦琪是真诚的!难道,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了?但是完全没道理啊……

子渊轻轻后靠,陷进微软的沙发里,竟有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但是,月还没出手啊。”子渊盖上计算机。

“或许月深夜从酒吧出来,被抢劫的古惑仔捅了一刀;或许月结婚生子不想重操旧业;或许月根本就因为我们保护得太好而放弃;或许,月竟然得了绝症死掉了。根本没人知道。”

“当所有人都这么想的时候……”彦琪眼睛发亮,“就到了月出手的最佳时机!”

在台湾东部靠近山区的城郊,有一座未出现在任何卷宗上的秘密监狱。从西侧看,它像是设计过时的员工宿舍。从东侧瞧,用失败的维多利亚风格来形容它的凄惨模样恐怕还太客气。南侧几乎完全用钢板水泥封死。而北边则是结合了灯塔造型的进出大门,共有三层,每层间距两公尺,越外侧门反而越大,显然“防止出去”的意义比“防止侵入”的效果还要来得大。一句话,莫名其妙。

这里监禁的是特殊的、无法以一般司法程序处置的人物。就好比不可理解的深海怪物,并不能以正常方式囚禁。例如……

“这种家伙可以胜任吗?”

“如果继续放任那样的人做那样的事,迟早会动到上头人的脑袋。这头野兽,这时正好用得着。”

“是,正好拿他来实验新的H9药剂。关在这里,没有证据起诉,迟早会让他找到逃出的门道,到时咱们要倒的霉更大。”可不是?这头野兽杀人,全都不留证据。证据全都被“它”给吃进肚里。滴水不漏。

说话的是两名国安局官员,在荷枪实弹的特勤小组亦步亦趋保护下,来到一扇没有钥匙的厚重铁门前。门后,是一道窗户完全被水泥封死的长廊。长廊的尽头一片黑暗。没有尖叫,没有咆哮,也没有抓着铁笼摇晃的金属碰撞声。只有一股足以压制所有声音,霸道浓烈的沉默。

中山北路二段,柯达大饭店。

叶素芬躲躲藏藏过了好些日子,但先前濒临的幽闭性疯狂,却渐渐自我消解。她的抱怨少了,摔的盘子少了,威胁的次数少了,让刑警们感到些微讶异。

“或许最近跟律师一起想出什么邪恶门路吧?”住在叶素芬隔壁房、躺在床上翻杂志的警察抱怨。“看到那群律师就有气!”另一个警察自嘲,“最窝囊的就是警察,专门负责保护大家都讨厌的人。”

隔壁房的律师会议已经接近尾声。其中一名律师代表借着要传达叶素芬立委丈夫的私人口信,与叶素芬在角落里压低声音交谈。

“老板,已经找到人做事了。”律师代表拿出电话,按下拨话键,将手机递给叶素芬,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银行账号。

还未入秋,天气即已转凉。八月底,离叶素芬出庭应讯的时间只剩三天。如果放弃这次的机会,子渊就得认真考虑用短身刺杀,那将大大提高危险。

此刻子渊正坐在车子里,喝着橘子汽水,耳机里持续转接着鸟击计划与笼鸟计划专用的警方频道。一边听,子渊一边想象自己如何彻底易容,如何混进饭店,如何在快速枪杀叶素芬后安全迅速地离去。沿途至少需要再变装一次,并精准控制饭店监视器的画面,让警方掌握到错误的信息,做出错误的行动。不,还不够。还得制造更大的慌乱。或者,应该试试从苏联的黑客网友那里买到的新技术?“惊险却愉快的胜利”,是“月”的杀手之道。

扣扣!扣扣!子渊摘下耳机,猛地睁开眼往旁一看。居然是阴魂不散的天兵女警彦琪。

“天,我的隔热纸颜色这么深,你还可以认出我?”子渊拉下车窗。“我负责巡逻这条街,可不是在瞎逛啊!”彦琪探下头,笑嘻嘻,“我们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你是不是在跟踪我?”彦琪没头没脑道。子渊嘴巴张大,整个脖子歪掉。

“想追我,得必须打败我的现任追求者。他是年轻医生,国考刚刚通过,下礼拜开始在台大医院上班。你要多加把劲才行。”彦琪笑笑。“免了。”子渊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请我上车休息吗?”彦琪叉腰。

“好是好,但我们有那么熟吗?”子渊哈哈一笑,打开车门。

车子上了新生高架桥,转进高速公路,时速悄悄上了一百五十公里,风切声隐隐划过流线的车体。子渊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因为彦琪古灵精怪的一句话,就让她上了自己的车。他微笑地看着旁边的彦琪,车子开这么快,这位天兵倒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第四次见面,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子渊,周子渊。”子渊将音乐调小。“就叫我小女警吧。”彦琪说,手指却夹出一张纸片,在上头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放在子渊的上衣口袋里。

彦琪对“月”车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她将副座前的置物箱打开,里头只有两叠回数票、几本杂志、还有二十几张CD。翻出一张周杰伦的范特西放进音响,彦琪随着含糊不清的卤蛋唱腔,哼了起来。

然而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好像在比赛。一个踩油门,一个乱哼歌。

“要送你回去了吗?”子渊先开口。“耶!你输了。”彦琪乐得很,子渊笑了笑。

“子渊,你有天赋吗?”

“就这个。”子渊再度加速,时速已超过两百三十公里,轻微左右一带,车身却没有分毫危险的晃动。“我有一个天赋。”彦琪并没有被刚刚的极速震慑住,“我觉得,我的天赋,是为了要找到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子渊感到不安。难道旁边这位天兵小女警,居然瞎蒙到自己就是杀手月?

“子渊,你有女朋友吗?”彦琪突然挺起身子,大咧咧看着子渊。

“交过几个,现在没有。”

“我有预感,下次见面,我们应该会交往喔。现在,去海边吧。”彦琪开口。“海边?等等,你不是在值勤吗?”子渊失笑。

“帮我外拍啊,你有带相机吧。”彦琪指着后座的背袋。

风明显开始增强。电视里气象局预告强台风泰利已从东南接近台湾,数百万人盯着屏幕,热切期待政府宣布隔天停止上班上课的讯息。

城市上空狂风猎猎,子渊站在饭店左侧、隔街大楼的天台上。泰利十七级强风将他身上的白色大衣吹得很高。此刻的子渊,已化身成月。

从这里可以轻易俯瞰饭店后街,以他在五百公尺内例不虚发的神枪,要击杀叶素芬却还不够。首先,得让她真的从饭店后街出来才行。

月戴着手套,慢条斯理地架好狙击枪,然后拿出笔记本电脑,连接上苏联军方特制的讯号扰波器,再进入局域网络。

花了两个晚上,月将四台电子望远镜架设在饭店后街的四个天台,用四个犀利的角度监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还可以透过远程微控,作细微调整。“没有巧合。”月微笑,打开对讲机。

两辆黑色凯迪拉克在强风中驶进饭店地下停车场。门打开,一行穿着正式黑色西装的律师鱼贯下车,脚步俱是干练的踢踏节奏。他们是叶素芬的豪华律师团,此行目的当然是到饭店与主子商讨出庭应对方针。

房间里叶素芬早已穿戴整齐。怀着鬼胎的律师代表向她使了个充满笑意的眼神。叶素芬点点头,感到异常紧张。气氛诡谲,山雨欲来。

强风拍打着彦琪身旁的落地玻璃,发出隆隆的声音。她此刻坐在饭店对街的咖啡店里,回忆着前两天与月在沙滩上的小约会。

海边沙滩上,月的话不多,却总是很专心听自己说话,有问必答。

“子渊,你杀过人吗?”“没。”

“我也是。真不知道我练打靶是用来干什么的。”子渊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什么,你有办现金卡吗?”“没,想都没想过。”

“我卡债欠了二十几万。”彦琪一屁股坐在沙滩上,“你知道吗?欠银行一百万,银行拥有你,但如果欠银行一百亿,你就能拥有银行。”彦琪舔着冰淇淋。“嗯,有钱人欠得越多,银行反而不敢动他,怕一动就讨不回钱。”子渊坐在沙滩上,吹着风。“月让这些有钱人付出了代价,是我的偶像!”彦琪若有所思,“对了,你追我好不好?”

“哈,你不是有个超有前途的医生追求者吗?”

只见彦琪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小黑吗?我赵彦琪,从现在起发给你一张好人卡,拜拜不必联络。”彦琪爽快地说完,笑嘻嘻看着子渊。那天,她就是这么不停地逗弄着子渊,月。

月现在在做什么呢?彦琪灵机一动,打开素描本,拿起原子笔。

闭上眼。想象着月吃东西的模样,开车的神情,拿着两根冰淇淋卷起裤管的傻笑,侃侃而谈的认真,被自己硬逼答应下次一起钓鱼的无奈,静静送自己回到岗位的优雅。等到彦琪再度睁眼时,看见纸上,月站在天台,充满光彩,俯瞰后街,身边尽是奇怪的电子仪器,以及……

一把枪。

讯号扰波器启动。做了些许调整,月已完全控制警用通讯频道。然后是饭店警报系统。

“所有笼鸟弟兄注意,B4区跟C6出现秃鹰,疑似持有炸弹。请注意,两只秃鹰正朝鸟窝移动。随时准备移动母鸟。”月手持加装变声器的对讲机,静静听着另一端出现骚动的讨论声响。

很好,不能急。所谓的连锁反应,一定要按部就班地自然发酵。

月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饭店监视画面,敲了几个键,数个在五天前预先合成的“嫌犯”举动立刻取代了真实的“现在进行式”画面。

“鸟击弟兄注意,一只秃鹰突然改变方向,朝一楼大门移动,重复一遍,秃鹰身上疑似持有爆炸物,不要太过接近,一有危险格杀。”月如此一说,街上所有便衣警察全都会因为异常的肢体反映暴露行踪。

月的手指在触控板上移动,点下饭店警报系统的红色窗口。饭店登时警铃大作,自动洒水系统在同一时间喷水。四个笼鸟第一时间冲进叶素芬房间里,荷枪实弹地大叫出了状况,叶素芬与一票律师面面相觑。

“怎么会这样?”叶素芬脸色铁青,瞪着獐头鼠目的律师代表。“我不知道,不该这样啊!”律师代表插在口袋里的手正暗中拨手机。

此时街上三辆厢型车全都冲到饭店大门,几个鸟击刑警鱼贯跑出,神经兮兮地持枪警戒。一个队长似的人正冲对讲机大叫请求支持。

很好,负责鸟击的警察们全都如预期挤到饭店大门,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炸弹客吸引住所有注意力。

“紧急状况!一只秃鹰在B7区引爆身上炸药,不!更正!秃鹰是手持丢掷式炸药,正前往鸟窝!秃鹰持有多枚炸药,请笼鸟弟兄迅速移动母鸟!注意!按照撤退守则迅速移动母鸟!”月用惶急的语气大叫。

语方毕,笼鸟的四个刑警立刻打开房门,簇拥着叶素芬与一票脸色苍白的律师来到狭窄的走廊,紧张望前,又焦切看后。月笑。

“笼鸟请按照撤退守则经由D区移动母鸟!分局已经派遣警力在饭店后街等待母鸟,不要惊慌!重复一次,D区目前十分安全!”月的语气带着刻意冷静的隐性惊惶,比起大吼大叫,反而更叫人容易紧张。

月站起,走到狙击枪旁。突然,背脊燃起了一阵不安的闷火。

“你真的是月。”彦琪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剧烈喘息。月冷静地缓缓回头,肩膀一个若有似无的略沉,一把小刀已经从手表扣环上解开,暗扣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

彦琪拿着手枪,长发被回风吹得很凌乱,枪口自然对准了月。

在这种距离,即使是从没杀过人的小天兵警察,也能轻易击中自己吧。月想。但吉思美教他的掷刀术,月可没因为用枪就搁着。风很大,必然会影响飞刀行进的角度,但他的意志会将刀带到正确的位置。

“请你别开枪。”月淡淡道,可能的话,他不想掷出手上的利刃。“好啊!”彦琪爽快地把枪关上保险,插回腰际。

月傻住了。这小天兵是来做什么?但此刻的他已无暇去想这小天兵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月,又怎么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会在这个天台。因为他该做的还没完成。时间越来越紧迫。

摆在地上的电脑不断传来警察与叶素芬等人在楼梯间快步移动的画面,饭店里的其他客人也被警铃与落水弄得惊惶失措,全都挤到走廊。

一团混乱。头一次,月感到空前的焦躁,听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

“你在忙对不对?我一听警方频道的胡说八道,就知道是你在搞鬼!”彦琪走上前,热切地想看看月摆在天台上的一堆新奇家伙。“别靠近!”月脸色一沉,亮出手中的刀,“把枪扔在地上。”眼神凌厉。

彦琪从善如流,不仅把枪轻轻放下,还高高举起双手,身体像选美般绕了一圈:“你要杀叶素芬就专心做事,我现在暂时替你把风。”

月看着地上的手枪,又看了看一副明摆着不怕自己的彦琪,突然觉得自己非常丑陋,非常失控。月叹了口气。

“罢了。如果你要逮捕我,请等我开完这一枪。”月转身蹲在地上,专注地调整好狙击枪。彦琪静静蹲在天台旁,双手放在头上,像只做错事的小兔子。背对彦琪,月的心情复杂到极限,但他的眼睛仍本能地聚焦在瞄准镜里的十字架,呼吸也渐渐平稳。估计还有四十五秒到一分钟,目标到位。

“你不怕我?”月眯起眼。“月只杀该死的人。”彦琪小声说。

“但我可能会为了整个社会的正义,必要时牺牲掉你也在所不惜。”“不会。你是月,不会让我失望的月。”彦琪扮了个鬼脸。

“你是个警察,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月屏住气息,整个人跟枪融为一体,周遭的空气无声无息地包覆住月与狙击枪。

“不知道,我现在很紧张。喂,你专心一点啦。”彦琪不敢太大声,头却一直好奇地往前探,很想看个清楚。

混蛋,月发现自己正在笑:“你真是个很奇怪的警察。如果栽在你手上,我也认了。”月左手挥挥,示意彦琪靠近自己。彦琪眼睛一亮,兴奋地跑上前,来到月的身边,从上头看着饭店周遭的街道。即将目睹偶像替天行道的瞬间,彦琪紧张得几乎贴在天台墙上。

“要我帮忙倒数吗?”彦琪咬着嘴唇,一脸不知该怎么办的惶恐。

“嘘。”月又笑了……真是太混蛋了。

突然,彦琪的眼睛瞪大。瞄准镜里突然闯进一台黑色厢型车,没有减速,就这么撞进饭店后门!

“那是警方的车吗?”月的身形不动,保持随时可以开枪的状态。“不是!”彦琪傻眼。

饭店里,响起一长串激烈的恐怖枪响。月瞥眼看着电脑上的真正监视画面,愣了一下——饭店后门小厅满地喷飞的碎玻璃。厢型车车门已开,里头跨坐着几个手持冲锋枪的蒙面客,一时火光大作,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的律师呆呆看着眼前的剧变,被子弹扫成了马蜂窝。蒙面客同样冷血地朝着笼鸟刑警开枪,刑警完全被突然闯进的厢型车与暴徒震住,几乎没有做出抵抗就遭到冷酷的格杀,瞬间被乱枪打死。“我的同伴……”彦琪无法呼吸,在指缝中看着惨剧发生。

唯一没有倒地的,是目瞪口呆的叶素芬与律师代表。蒙面暴徒动作粗鲁地架起他俩甩车子。关门,倒车!黑色厢型车疾转,就这么“挟持”叶素芬与律师代表冲出饭店后门。

月当机立断,手指连扣。两发子弹勉强击碎了厢型车后窗,一个坐在最后压阵的暴徒登时爆头毙命。厢型车并未因此减速,反而打开窗户朝四面八方火力扫射!

月与彦琪就这么看着暴徒嚣张地扬长而去,留下满地发烫的弹壳。

“注意,各单位注意,秃鹰从饭店后方架走母鸟。笼鸟队员全数丧命。请尽速追捕一辆往西走的黑色厢型车。注意,秃鹰极度危险,至少有三人手持冲锋枪。完毕。”月沉着地说完,遗憾地放下对讲机。

不,不是遗憾。月发抖的手几乎要捏碎对讲机。是阴谋。根本就不是挟持,而是以人命为代价的脱逃。而自己,竟然阴错阳差成了帮凶。

“我的同伴死了……”彦琪脑中一片空白。

此时饭店大门的鸟击刑警上车的上车,还有的兀自呆望着。

突然连声惊天爆响,警方的厢型车被剧震掀离地面,其中最靠近大街的那辆甚至直接爆成一团火球。火屑纷飞,铁片激飞。一辆绿色改装车疾驶而过,往另一个方向逃走,轮胎上冒出灰黑色的烟。

月的瞳孔映照着橘色的火焰,转身,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追不上了。他们一定会连续换车,接下来就是坐船出海。即使是台风,也会有船愿意冒险出去。”月悔恨不已,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完全,失败了。十分讽刺的是,积聚在乌云顶上的雨水在此刻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滂沱轰落,淋在月与彦琪的身上。

自己终于失手了。终于辜负了所有人对现世正义的向往。月靠在天台边,眼神空洞地看着一旁的狙击枪,任由吹卷的大雨击打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仪器都湿了,但他不在乎,只是躺在悔恨的漩涡里。

雨声,风声。彦琪站了起来。

“我们走。”彦琪拨开淋湿垂落的刘海,气势逼人。有那么一秒,月以为这位天兵小女警是要逮捕自己归案。

“只要你开车够快,我绝对可以找到叶素芬!”彦琪伸出手。

时速一百三十公里的飞车在台北市区奔驰。彦琪拿出素描本跟原子笔,竭力平静下来。“你怎么有把握知道他们去哪里?”月握着方向盘。“我不是找到你了吗?”彦琪闭上眼,不断回忆叶素芬的行为举止。月看着前方,专注地超车。“献丑了。”彦琪手中的圆珠笔震动。月突然有种感觉。自己会执著地练习飚车,或许就是为了这场追逐。

草绿色的休旅车行走在人烟稀少的产业道上,预定绕远路到暂时栖避所,再进一步确认船老大对出海的评估。劫匪除下面罩,换成寻常人的装束,冲锋枪摆在后座下方。叶素芬看着车窗外,脸色已从煞白变成粉嫩的好气色。

大雨持续,只是被强风扫得抬不起势来。“老板,我应变得还行吧?”律师代表颇有得色,手中拿着手机。“有你的,接下来就是嫁祸给月了。”叶素芬微笑,心中盘算着下一步棋。

“没错,月这次杀了这么多警察律师,铁定从全民英雄变成过街老鼠。”律师代表笑笑,将手机递给叶素芬。叶素芬哼了一声,依约又转账三成款项。

“这几个月过得真不像人。”叶素芬憎恨地看着车窗内倒映的自己。等到潜逃出境换个身份,自己就可以用那笔一百辈子都花不完的巨款,舒舒服服当个低调却奢华至极的皇后。她也没想到,计划进行到这里,自己却没有太多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遏止的巨大憎恨。月。

“咦?”开车的劫匪看着后照镜,一辆快速逼近的白色爱快罗密欧。一把银色手枪伸出车窗。月微笑,子弹击出。

精准的弹道,一发就让草绿色休旅车左胎爆破,在强风中打滑翻覆。白色跑车瞬间甩尾,超过正在翻覆中的休旅车。

副座的车窗早已拉下,彦琪紧贴椅背,月的枪直接出弹。彦琪看着要命的子弹飞掠过自己面前,将驾驶座上的劫匪拦腰击毙。

休旅车翻了整整两圈,最后惊险地卡在路侧边栏上。翻覆的力道再大些,整台车就会滚落到陡峭的下坡,直达地狱。“别下车。”月。

跑车回正,挡在山路中间。月开门,慢条斯理走向毁损的休旅车,手中的银枪轻松地扬起。咻、咻。大雨中,微不足道的两声枪响。两个冷血劫匪尚未从翻车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脑浆就从后脑勺四方飞溅。

在强风中踩着优雅的步伐,月走到车后门,用枪柄敲碎早已龟裂的玻璃。后座,叶素芬与律师代表全都吓得无法动弹,冷风一下灌进车厢,他们的灵魂都寒毛竖起。而死神,正站在车外淋着雨。

“你是帮凶吧?”月看着眼神呆滞的律师代表。“不,我是……”律师代表面如土色。“真差劲的遗言。”月扣下扳机。

月又冷冷看着面色惨白的叶素芬。他在等着她的遗言。

“五十六亿,全都拿出来给你……”叶素芬颤抖不已。月感到非常好笑,也非常酸苦:“如果你早肯将五十六亿还给投资人,今天根本就不必坐在这里。很遗憾,请你闭上眼。通往诱惑的门,都是宽大的——若记不住这句话,下辈子还是别当人了吧。”月的枪,毫不留情地指着叶素芬的脑袋。叶素芬脑子一热,眼前俱黑。

踩着雨水,月转身走向跑车。跑车内,彦琪打了个寒战。

月身子一晃,斜斜往跑车车身轻靠。这感觉……他往麻麻的颈子一摸。果然,一枚吹箭没入颈椎,特制的神经毒迅速终结月的所有应变。

没有别的可能了!

“终于见识到月的手段,真的非常惊人。”树顶,一道瘦削的黑影快速绝伦地攀跳而下,落在月的五步之远。水花溅起,兽的黑。一个拥有无限鬼影之称的恐怖杀手,豺狼。

月用最大的意志坐下,看着蹲在地上、打量状况的豺狼。他的身体渐渐变得不像是自己的,脖子以下几乎失去全部知觉,但意识却分毫不受影响……真不愧是善用神经毒吹箭的野性杀手。如果有一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自己,直到最后一刻才现身给予致命一击,除了豺狼,还真不做第二人想。“应该还可以说话吧,我没有麻痹你的语言系统,更没要立刻杀死你的意思。”豺狼像野兽一样的脸上,带着些许尊敬的笑意。他留着如兽毛的长发,赤裸的上身套着黑色的老旧皮夹克,被割花的黑皮裤,赤着一双黑色的脚掌。彦琪没有下车,因为她从后照镜里看见豺狼正微笑示意她不要有多余的举动。

“豺狼?”月十分平静。“是,前阵我被国安局抓了,说起来真丢脸,现在给放出来了。”豺狼呵呵笑着,露出磨尖的锐利牙齿,朝着彦琪挥挥手。彦琪原本拿着枪,想要赌一口气冲下车,但看见豺狼这个笑嘻嘻的动作后,竟完全不敢动弹。她感觉到一股很严肃的杀意。

“所以,是国安局聘你杀我?”月说,雨水沿着头发泄在脸上。“完全正确。”豺狼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你根本就像空气,实在太难找。幸好你要杀谁,两千三百万人都知道。我只要在暗处咬着叶素芬,等着你随时大驾光临就行了。”

“但你还是让我杀死了叶素芬。”月微笑。“国安局只叫我宰了你,可没叫我保护那蠢货。”豺狼继续微笑。

“谢了,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透。”月没有怨怼,“像你这样的杀手,怎么会被国安局给收买?”杀手行于黑道,却鲜少愿意变成政治打手。豺狼搔搔头,皱眉道:“要不是他们要我用自由交换,我才不想接他们的单。再说,我也不想就这样死掉。 那些人在我的身上注射了奇怪的药剂,每隔十四天我就得在固定邮政信箱领取暂时解药,不然就会从肌肉组织开始融解,最后死得像一摊烂肉。”豺狼指着自己的耳后针孔,“杀了你,那些戴口罩穿白衣的家伙才会给我一次性的解药。”月用眨眼取代点头。

“该我问你了。会不会觉得栽在我手上,非常不值得?”豺狼的大眼睛在凌乱肮脏的刘海后面显得格外吓人。“不会,你是高手。在我的眼里,你跟G不相上下。”月笑,用力撑起眉毛,”就算我事先发觉你在附近,躺在地上的也决不会换人。”“谢谢,十分荣幸。等下吃了你,我一定会变得更加聪明。”豺狼叹气,反手从腰际拔出一把猎刀。彦琪听着两个杀手慢条斯理的对话,想哭,却又感到不可思议。

月看着所有云都被强风吹散的天空。没有日,没有月,没有星星。只有呼啸的风,凌乱的雨。“动手吧。”月笑。

突然!“不准动手!”彦琪拿着手枪,站在车旁。“唉。”豺狼的身子抖了一下。彦琪张大嘴,歪着脖子渐渐跪倒,手枪有气无力地勾在右手手指上。月叹气,这个天兵小女警……

“就算杀了月,那些大官也不会放过你。你知道越多秘密,只是让自己越危险,他们一定会把你除掉灭口……”彦琪挣扎得有气无力。

“你又知道?”豺狼冷冷看着她。“电影都是这么演的,难道你一点常识都没有?”彦琪快要哭了。

豺狼没有理会单子之外的彦琪,只是反扣猎刀,弯着身子逼近无法动弹的月。月看着豺狼,没有怨恨,没有愤怒。

“我说月啊,你不当杀手的制约是什么?”豺狼弓手,寒芒隐隐。“被杀死。”月轻松说道。“真是太遗憾了。”豺狼的猎刀刺出。

医院的电视机上,一直轮流重复着两则新闻。

第一则:叶素芬与其律师代表串通数名亡命之徒,在台风天错乱警方的内部通讯,于饭店持枪抢人,最后杀死十二名刑警后驱车离去。

第二则:叶素芬随后在山区产业道上,被杀手月击毙。全程由一名遭月挟持的女刑警目睹作证。随后月不知所终。

彦琪坐在病床上,呆呆看着挂在身边的点滴。生理食盐水一点点稀释着她体内的神经毒素,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但这又如何呢?

“你是说,那个叫豺狼的杀手,将杀手月用吹箭麻醉后,不但朝他的脖子割了一刀,还把他给拖走吃掉了?”陈警司看着两个小时前做好的笔录,万分不能置信!

彦琪流下两行泪水。笔录上,夹着她的辞呈。

深山树林里,事先约定的地点。入夜的山区里,呼啸的狂风将林径当作天然孔窍,回荡出恐怖的声响,配上猫头鹰有一搭没一搭的凄厉叫声,让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小伙子更加紧张,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手中拿着的黑色皮箱不时颤抖着。

“东西拿来了吗?”头顶上,传来无法分辨远近的兽声。

“是,解药就在皮箱里,从此两不相欠。”黑西装小伙子答道,将手中的箱子平放在地上。另一个小伙子打个冷战,忍不住将枪上了膛。

“不想被吃掉就快滚吧。”随着山风忽远忽近的声音。

两个奉上头命令的黑西装小伙子立刻转身走人。刷!一道黑风疾坠而下。来不及转头,两人的脖子宛若电流通过,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低着头,视线里一双黑色赤脚站在自己面前。

“别怕,只是普通的手刀。”豺狼轻松地走过两人之间,捡起地上的皮箱,打开。里头是一个装满蓝色透明液体的小针筒。

“你们来烦恼一下这解药是真的还是假的吧。”豺狼拿起针筒,满不在乎地插进其中一个小伙子颈子里,然后反手重重敲昏另一个。被注射进药剂的小伙子惊诧不已,咕哝着:“如果这药是真的,你怎么办?难道把我给吃了……”想逃,却头疼得要命,使不上力气。

豺狼没有回答,只是安安静静等待结果。这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既然彼此合作愉快,大不了想办法再交易一次就是了。

十五分钟后,倒霉的挨针小伙子人还安好,只是有些想吐,头重脚轻。豺狼猜想是手刀落得太重的关系。

“我可以走了吧?”小伙子抱怨,摇摇晃晃欲起。“乖乖坐下。”豺狼瞪着他,小伙子只好照办。

三个小时后,小伙子突然头疼欲裂,然后瞬间失去视力与听觉。

“混账,还是臭女警说得对。”豺狼抱着脑袋,咿咿哑哑地苦笑。国安局果然想湮灭掉双方合作的证据,也就是他的一条烂命。

接着小伙子两眼翻白,眼角、鼻孔、嘴巴都冒出黄色的浓稠泡沫,喉咙肌肉异常肿胀痉挛。再然后,小伙子倒下,没了气息。

“看来,我真的死定了。”豺狼拖着步子,渐渐隐没黑暗中。

月光洒进星巴克靠窗的位置,桌上手机震动。打开,简讯——

“臭女警说得对,解药是假的,你走运,我倒霉。”子渊笑,带着同情的味道。他看着窗外,风已歇,雨孤零零地下着。

手上拿着份昨晚刚刚收到却还来不及读的《蝉堡》,以及三份今天的报纸。头条与内页自然离不开与自己相关的种种报导。

昨天面临死亡还能够坦然面对的心情,到了此刻已经很难再复制一遍。对于自己往后的生命,子渊感觉有一股新的能量注入其中。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彦琪的声音。子渊看着脸色恢复红润的彦琪,帮她拉开椅子: “你真有了不起的抓人天赋。”子渊叹服。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