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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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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辰

十六里堡

“嘭嘭”几声,远处的天空中又升起数朵绚烂烟花。程孤帆勒马抬头遥遥看去,只见天际的烟花慢慢星散,融入大道尽头的无边夜色。那是四年多未曾回过的家乡了。虽然神皇渡距京城不到三百里,但几年来东跑西奔,却无一刻得闲。

“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家过个年了。”程孤帆想。能躲开此时的京城算得是幸事吧。此刻京城中一片肃杀。自两月前章不凡大将军一案之后,朝中各派勾心斗角,人人自危。王侯将相四股势力相斗多年,终于在今年深秋有了结果。在东平王的默许下,护天侯秦云瀚联手左相赵冷,扳倒了章不凡。章不凡既倒,对其党内官员的清算即开始。纵然与此案无涉者,也心中惴惴。总捕衙门接手之案均是影响巨大的重案,因此办案更是小心万分,以免予人口实,牵涉进这场争斗中。

远处的天空中又是一朵朵烟花升起。烟花落处火光升腾,看情形不过是在四五里外。那是十六里堡方向。十六里堡是自神皇渡向京城方向去的第一个村落,当此万家团圆之时,怎地突然失火?

程孤帆一催马,已奔近了许多。他看得更清楚了,村内村外烟火冲天,似是家家户户都被点着。这村子再小,也不至于全村一齐失火,更不至于既无人救火,也无人出逃。程孤帆心头不禁一紧:“难道有人纵火?”他一握腰间“寒寞刀”,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十余年捕快生涯使他的直觉超乎寻常。程孤帆扫视着村落周围情形,只见四处死一般的沉寂,火借着风势,已燃过了最旺势头,开始渐渐小了下来。

程孤帆一步步向村子里走去。此时的火头已弱了很多,不少房屋已烧得只剩一个黑乎乎的架子。寒风夹着热浪扑在身上,忽冷忽暖。有的屋外堆着零乱柴草,有的摊着辣椒干菜,还有的是一只才杀好的母鸡。再走两步,屋门半开处,横着几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两个尚在饭桌旁,一个扑倒在门边,另有一个缩在屋角。每人身上都是一个伤口,或刺或砍,俱在要害。程孤帆心中既惊且怒。他再走几家,情形大同小异。十六里堡并未听说住着什么武林中人,也素与世无争,却一夜间被屠灭,实是匪夷所思。全村十三户共发现四十三具尸体,无一活口。此地距京城不到三百里,有名的武林堂口多是白道,一时想不出哪个帮会能下此辣手。

他正凝思,忽听轻轻的水声一响。这响声极其细微,自数丈外一口井中传来,几乎听不到。程孤帆一步步走过去,寒寞刀刀头微微颤动。突地,井中一点儿寒星闪动,直奔他面门。程孤帆一刀格飞暗器,人已退开数步,抱刀于胸,凝神盯着井中,心道:“此人功力不弱,但内息不纯,似是强弩之末。”

月已西偏,四外俱寂,方圆十余里内只怕也无人迹。程孤帆只感一阵寒风吹过,浑身不由一抖。他敛定心神,再一步步向井边走去。井水阴森森映出数点月色寒光。就在井内侧贴着一个全身黑衣的人。程孤帆犹豫一下,探左臂下去,抓住此人右手手腕,将他从井中提了出来。这人身子刚一离井,右手却翻将上来,三指反扣程孤帆脉门。程孤帆三指连弹,以指对指,将对方三指挡了开去。那人斜倚在井边,似已爬不起来。但此人出指法度严谨,在已近昏迷之时,还能凭十指之力挂在井壁之上,指力之强远在自己之上。看他出指,似是以“幽冥指”闻名辽东的冥河派武功。

那人突然哼了一声:“好俊身手!你是十殿阎罗的哪一个?哼,早知躲不过,也不必害了这合村性命。”程孤帆心中一动:“十殿阎罗”是当年有名的杀手组织,手段极辣,但已退隐江湖十几年。听此人的话,其中必有隐情。他左手一翻,掣出腰间铜牌。正面“提调”两个篆字古朴苍劲,凛然生威,背面一只大雕,昂首展翅,直欲破云而出。那人先是一愣,继而撑着站起:“你是天下提调总捕衙门的?”程孤帆正色道:“在下是总捕衙门从四品捕快程孤帆。”

那人展颜欲笑,却喷出一口血来,向后倒去。程孤帆抢上两步,见他四十几岁年纪,貌甚粗豪,面白如纸,前胸溅得都是血迹。再一搭他脉搏,只觉脉若游丝,心脉已断,全凭一口内息强撑至此时。这人勉强微睁双目,断断续续道:“程大人……在下守拙城迟磊,守拙城……将士八个月未领军饷……兵部黑幕重重……全在这里……十殿阎罗……”他,勉强抬起手来,指了指腰间。

程孤帆听得心惊肉跳。辽东守拙城与西北欢喜城、南岭千嶂城、西南天水城合称国中“四塞重镇”,向为朝廷倚重。守拙城主将耿星河素有名将之称,手下李慕光、毕子明、迟磊、齐花落四大侍卫合称“光明磊落”。如今朝廷内斗,已无心边关战事。章不凡一案牵动兵部,谁还能顾及统筹征战?就连调配粮草、军械、给养这些日常之事,也是有今天无明日。此人口称守拙城数月未领军饷,想来不是信口开河。

迟磊本是辽东冥河派弟子,四十九路幽冥指威震关东。见他方才出手,应是不虚。程孤帆顺着迟磊手去摸,果然在其左腰处摸到凸起。迟磊拼尽力气提高声音:“程捕头……总捕衙门直名……动天下……”话犹未落,他身子一挺,已无声息。程孤帆伸手掀起他衣服,从贴身处找出一个油纸小包。只听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却是一个小铜圈,比戒指大得多,却比寻常手镯小不少。程孤帆见他将此物与小包放在一起,显是珍视之极,便捡起放入怀中。

此事不但蹊跷,而且所涉之人牵连广泛,既有辽东守将,又有朝廷兵部,疑云重重。远处新岁的爆竹声一片片传来,即使隔得数里之外,仍可听见其声鼎沸。他叹了口气,将迟磊尸体挪到后院,找来几堆柴草盖起,想想不妥,又将尸体搬回来,缓缓竖在井中。

程孤帆踏着被烟火熏得半糊的土地走出村口,心中犹盘算不止。爆竹声时高时低。他不由回望家乡。忽地,耳边“啪啪”几声爆竹响动。身边嘶嘶破空之声迫近,逼来无数点点萤光。程孤帆拔地而起,寒寞刀也破空而出,挡飞几枚暗器。他人在空中,俯看下去,见脚下萤光闪烁,往来纵横,煞是好看。却是名动江湖的“风流星散”!

程孤帆朗声道:“不知是哪路朋友?天下提调总捕衙门从四品捕快程孤帆在此领教!”声音在旷野中传得甚远,但无人应声。程孤帆“哼”了一声,左手一扬,从腰间掣出铜牌,高高举起:“过路神仙,两不相干;野鬼孤魂,各走各边;犯王命者,不怕你入地上天!”

天下提调总捕衙门虽只是个正三品的衙门,比不得各大部堂,但专司缉拿天下重犯,素有直名。总捕头神龙见首邢戚舞,只听命于皇上,名动天下。若有人犯在总捕衙门手上,纵然天涯海角,也要捉拿归案。程孤帆亮出铜牌,造个先声夺人之势。入总捕衙门十几年,他早知道所谓以正压邪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纵然这世上尽墨,只要有铜牌在,他就坚信终有云开日出之时。

程孤帆“入地上天”几个字一出口,东面忽传来冷笑:“总捕衙门好大口气。”声音突又转向南面:“看来我们想做孤魂野鬼也不行了。”西、北两个方向也接连有声音传来:“我们不用入地”、“今晚只能送你上天了”。程孤帆猛然回头,却觉一股大力压来,呼吸一窘。“须弥芥子功”!他伏身一滚,着地躲开。漫天碧火萤光又现,似有千万般兵器出现在旷野上。“风流星散”、“婆娑幻象”、“须弥芥子”一齐发动。程孤帆心道:“方才施出四面楚歌的应是九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也到了。说话者更在他们之上。”

几人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令他眼花缭乱,程孤帆刀法一变,大开大阖,使出“开天辟地”三招九式,大有舍身之意,这是寒寞刀法中玉石俱焚的打法。那三人久有默契,居然接下这三招九式,更是一齐反击。程孤帆九刀攻出,已难回守,身上登时着了三记。趁着三般兵刃入肉的刹那停顿,程孤帆“开天辟地”最后三式骤然出手,寒寞刀在三人咽喉割过。三人撑着兵刃缓缓倒下,至死也不相信程孤帆连中刀斧锥三击,还能发出如此凌厉的招数来。程孤帆三个伤处痛入骨髓,鲜血四溅。

他勉强将刀拄在地上,才不致倒下,哆哆嗦嗦掏出金疮药,给三处伤口上药,但伤口太深,血几乎止不住。那厢还有一个平等王,虽身受重伤,也便是此案关键。他撑着一步步走颤抖着将刀指向他咽喉:“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平等王反倒笑起来:“就算你是朝廷捕快,也是别管得好!我们兄弟十几年前便已纵横天下,要杀就杀!”程孤帆双腿双臂抖得越来越厉害,眼前景象也模糊起来。他一咬牙,将寒寞刀一送,割断了平等王喉咙。一刀割下,程孤帆也全身脱力,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总捕衙门

程孤帆只觉前胸、后背、左胁三处伤口如火灼蛇噬,热辣辣直钻到心里。想睁眼,却觉眼皮沉重。便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缕几不可闻的箫声钻入耳来。这箫声初听来平平淡淡,声音若断若续,不过一阵便渐渐开阔起来,似金风吹过,带得长草伏地,又似悠云飘过,扫得日光闪烁。箫声在他身边萦绕盘旋,好似抚慰着三处伤口。

也不知是有日初升,或是箫音所致,程孤帆浑身都有些暖洋洋之意。他缓缓睁开眼,见日光确在闪耀,但不过是透过树叶间洒下的点点光芒。箫声渐转柔婉,如日之西偏,云淡风轻,千里茫茫,似无人迹却又不乏灵动之气。他顺着箫声望去,见不远处河边一块石头上有人端坐,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自己,青衫长袍,只隐约见其双手执箫,按宫引商,徐徐吹来。箫身在日光下略呈淡金色,显非寻常竹制。

他想挣扎着起来,却牵动伤口,又剧痛起来,不由哼了一声。这一声却引来一阵马嘶,远处一马奔来,那马到他近前,伸颈凑在他脸前,嗅个不停。程孤帆见是自己的“踏雪乌骓”,心下甚喜。那吹箫之人听得马嘶之声,略微一顿,仍按律收了这一段箫声,才转过身来。他将箫反握,移步过来。阳光正从他头上射下来,面目看不真切。程孤帆只见他个子比自己矮,一身宽袍大服略略晃动。

他走到程孤帆跟前,俯下身去看了看,淡淡道:“若不是遇上我,你的血都流干了。”又道:“你的提调铜牌上居然是雕,职位不低啊。既然醒了,便无危险。”程孤帆慢慢坐起,伤口虽疼,但若动作舒缓,却可忍受得住,原来伤口已被细细包扎过了。他不禁拱手道:“多谢这位小……小哥相助,不知……”岂知他客套话还未说完,那人一甩袖:“我急着找人,自己保重。”话音尚在缭绕,人已飘出数丈,在清晨的薄雾中转瞬不见。

程孤帆不由笑了起来,轻声道:“今天大年初一,过年好,小丫头!”程孤帆阅人无数,那人宽大袍服和故意压低的嗓音都掩不住其女儿本色。看她年纪虽不算豆蔻枝头,但二十出头的少女在他眼中仍然是小丫头。他伸手摸了摸腰间,寒寞刀与那卷东西都在。不知她用了什么伤药,三处伤口虽仍疼痛不止,但已大为缓和。他缓缓站起,试着攀鞍上马。这马颇通人意,见主人行动艰难,四蹄一屈,跪了下来。程孤帆拍了拍马颈:“老伙计,要劳你赶回京城了!”

他策马出了林子,才发现此地离十六里堡并不远,也就是里许光景。遥遥望去,只见毁败的小村在萧瑟的寒风中已不成形,村外的空地上白霜一片,丝毫不见昨晚厮杀痕迹。是什么人将现场清理得如此干净?是十殿阎罗的其他人么?程孤帆心头一寒:“果如此,若非那小丫头救了我,此时命还在么?”他扬手虚晃一鞭,策马向来路奔去。

到京城时已过了掌灯时分。天下提调总捕衙门专司天下疑难大案缉凶,总捕头邢戚舞是御封正三品,其下有副总捕头三人,每个副总捕头下设职司捕头五人,每个职司捕头再各管品级人数不等的捕快若干。程孤帆不过三十几岁,便已任从四品职司捕头,算颇为难得了。旁人像他这般年纪,大多还只是七品捕快。

程孤帆知道,副总捕头罗淳孤身一人,今天虽是大年初一,但他多半仍在衙门当值。京城大街上颇为热闹,人流不息。程孤帆绕过几条街,拐到一条小胡同口。胡同深处便是名震天下的总捕衙门了。外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总捕衙门居然会在这样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中,与六部各大衙门比起来,实在有些寒酸。只从大门上一方黑底朱字的匾额能看出,这就是令黑道中人闻风丧胆的缉凶捕盗机枢所在。

走过九曲回廊,跨过签押厢房,就是值事房了。他站在值事房门口,不由向内厅正气堂望了一眼。正气堂是一众捕快议事论案之处,厅中大匾上是“正气浩然”四个大字。程孤帆只看这一眼,心中便安然多了。他推门而入,屋内靠墙处放着一张木床、两张硬椅;整面墙糊着一张硕大地图,图上细细标着哪些案子未破、凶手是谁、已派何人去办、破案期限,整个地图就是一个天下大案图谱;再旁边是一溜铁柜。眼光一碰到铁柜,程孤帆心中一酸。铁柜平日闭锁不开,但他知道,自总捕衙门成立以来,每位殉职捕快都会留一件遗物在此,或提调铜牌,或兵刃,或衣物,数十年来已经积了几柜子。衙门中故老相传,有这些遗物保佑,衙门才能稳如泰山。他心中也半信半疑,但每当望着这些铁柜,心中一切疲累劳怨都化得无影无踪。

他站在门口,并未向内走。面向地图的那人一动不动,似已入神,半晌才道:“孤帆,不是准了你三天假么,怎么这就回来了?”程孤帆走上两步,单膝着地:“副总捕头,卑职有大案要禀报!”那人“哦”了一声,并不转过头来:“你满脑子只有案子,过年便休息两天,何必如此辛苦。唉,滇西的灭门血案刚有了点线索,便又断了。福建泉州府库银被劫案,查了月余,还不见端倪。苏州连环采花案受害人已经增加到十六个……如今朝局不稳,各方均不敢擅动,纵然是总捕衙门,办起大案来,牵涉一多,也不免束手束脚,唉。”程孤帆并不起身,垂首道:“卑职要禀报的大案较这些只有过之。”那转过头来,双目一睁:“难道京城左近有什么大案么?孤帆,起来说话!”

程孤帆答应了一声,起身抬头,盯着这个总捕衙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副总捕头。罗淳四十几岁,两鬓略白。他虽在三位副总捕头中排名第三,但总捕头邢戚舞平日很少过问衙门中事,那二位副总捕头也均年事已高,伤病在身,故罗淳实是衙门中日常负责之人。对程孤帆来说,罗淳自他入衙门以来便是上司,十余年来耳提面命,对他多加提拔。若无罗淳,便无今日之程孤帆。罗淳只扫了程孤帆一眼,便道:“孤帆,你受伤不轻!”程孤帆点了点头:“险些便回不来了!这件案子实在棘手。十六里堡被屠灭焚村,四十三,不,四十四条人命啊!”罗淳面色大变:“什么?怪不得今早神皇渡衙门传书来说有大案,原来如此!”程孤帆道:“是!还不止如此,辽东守拙城主将耿星河手下四大侍卫之一迟磊也在十六里堡被人杀死,他称兵部黑幕重重,似涉及守拙城军饷等事,干系不小!”罗淳倒抽一口冷气:“迟磊?涉及到兵部么?”听出罗淳口气中焦急之意,似这等数十人身死,涉及边关、兵部,又牵连黑道杀手的离奇大案,即使在总捕衙门中,也是绝大重案了,难怪罗淳语气急促起来。

程孤帆将昨晚经过一五一十向罗淳说了一遍。罗淳越听面色越是凝重,他咬牙道:“怎么偏生让你碰到这事!你说杀了那十殿阎罗中的四个?”程孤帆忙道:“卑职倒不碍事,只是此案干系太大,我不敢擅自作主,故先向副总捕头禀报!”罗淳点点头:“你未向旁人提起过么?”程孤帆微微颔首。罗淳沉默片刻:“你说迟磊曾给你一卷东西,可能便是光健所在?”程孤帆从腰间伸手摸出一卷东西递了过去:“就是此物,请副总捕头定夺!”罗淳一探手,将东西抓了过去,想了想并未打开,随手揣到怀里,拍了拍程孤帆肩膀:“孤帆,辛苦你了。此案关系重大,待我想想如何处置。伤处要小心调养,这几天不要动力了。”程孤帆将一切交代完毕,如释重负,转身要去。他一只脚迈出门,罗淳忽叫道:“孤帆!”程孤帆不知何事,停步回头。罗淳嘴张了张,却道:“你到衙门十一年了吧?”程孤帆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罗淳叹了口气:“十一年!你……多加小心,去吧!”程孤帆心下一热,道了声“有劳牵挂”,转身去了。

程孤帆进总捕衙门十一年来,与罗淳间有半师之谊,对他既敬且畏。他自知此案交给罗淳,自己便可放心休整。只是此案案情不时在心中盘旋,如何挥却得去?大街上的人少了一些,渐渐稀疏起来,看天色也近三更了。程孤帆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颈部,嗅到两旁飘来的各色香味。从衙门回住处的路上,都是买卖小吃的摊铺。他确实有些饿了,从昨晚到现在,还未曾好好吃过东西,不由信步向一家“宋记烧麦”走去,叫了四两羊肉烧麦。

他才夹起了一个烧麦,店门外走进两个人,一见程孤帆,先是一愣,继而一笑。程孤帆也看到他们,招一招手:“孙兄、李兄,这么巧。”这孙鲁与李冲也是总捕衙门的捕快,与他品级相若,年纪却要大得多,但又无甚实职。孙鲁家眷在外省,李冲却一直未曾结亲。故今晚大年初一,他二人也轮到当值。见程孤帆在此,这二人便凑了过来,坐在一桌。三人客套了几句,孙鲁道:“程兄,衙门不是准了你三天假么?怎么一天就回来了?”程孤帆点点头:“是啊,半路遇到了案子,便只能回转来。险些见不到你们!”李冲双眉一挑:“从京城到神皇渡,二百多里间也能有惊动你的大案子?”程孤帆叹了口气:“我身上几处伤口还疼个不住呢。”他压低声音:“你们听说过十殿阎罗么?”李冲一惊:“怎么,你遇到他们了么?”程孤帆见李冲脸色都变了,心下一沉,忙道:“这里人多嘴杂,得暇再说吧。”

忽听门外一阵骚动,三人扭头去看,见一队人马簇拥着过去,声势煊赫。程孤帆不禁一皱眉,轻声道:“什么人这么嚣张?”孙鲁一笑:“你不知道么?今儿赶着大年初一进京的闽西清绥镇镇守隋远!”他见程孤帆犹不解,低声道:“一个镇守,自然没这么大派头,但听说是东平王亲点进京要升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呢!”李冲接道:“一个镇守,提左副都督,一步登天啊!我听说的是,兵部去年克扣闽西驻军饷银,引得兵变,却是此人自掏腰包补发饷银,平了乱,功劳不小。”孙鲁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章不凡一案后,朝局变动,尤其是军中人心惶惶。听说隋远是章不凡一系。这就是东平王的手段了,将章系一个小小镇守提到高位,一是摆明了并不赶尽杀绝,安抚章不凡军中余党,二是告诫护天侯与左相两人,不要搞得太过分。东平王虽暗地里同意他们推倒章不凡,但也不希望他们坐大。”两人说话时压低声音,听不真切,但程孤帆仍是心惊不止,不料孙鲁与李冲居然对朝局看得如此透彻。这却是自己远远不及了。

他不由想起迟磊临死前所说的几句话,心中不由生出惧意。看来自己这样的人,只能办案,说到朝政朝局,直如白痴一般。他匆匆将四两烧麦吃了个净光,告了个罪,推案付账离去。

回到总捕衙门的住所,程孤帆身心俱疲,倒在床上,蒙蒙眬眬地却总是睡不踏实。昨晚十殿阎罗那如雷轰电闪般的诡异攻击仍令他心有余悸。正所谓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当时也不觉得如何,如今思之再三,更觉得能一举格毙四人,实在是万分之一的侥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六他们都没了!”说话人啪地一拍桌子。

“唉。我也没想到。咳咳……不知这怎么就泄露出去。”一杯酒溅出少许,尽洒在斜坐之人前襟上,湿了半边孔雀纹。

“你做下这些破事也就罢了,怎么又牵上弟兄们?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先前说话者在房中踱来踱去,两只绞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紧了,显得本已突出的骨节更为苍白。

“当真匪夷所思。咳咳。唉!那人居然一个杀了老六他们四个。我本以为总捕衙门中有此功力的只有邢戚舞一人,咳咳,你以为我不心痛么?我本以为四人联手,定是马到成功,不料,咳咳…”咳嗽声中,又斟上满满一杯酒。

“你,你,咱们兄弟本已收手多年!你怎么还能?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如何了结?”骨节棱棱的右手直指着那斜坐之人。

“唉!兵部军饷不足本就是常情,一向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前一阵西南三城用兵平傅山宗,守拙城那边便拖得久了些。咳咳,但这若被捅出来,大家都不好看,所以我就派老六他们几个去。本以为手到擒来,咳咳,没想到十六里堡居然出了这等事!我事前已经嘱咐得清清楚楚,只要东西,最好勿伤人命,更与他人无关。没想到居然是几十条人命,还有老六他们……唉,现下简直一塌糊涂。咳咳,你看如何处置?”一仰脖,这杯酒涓滴不剩,全都入肚。

来人踱了两步,坐下呼呼喘着粗气,过了良久才道:“五哥,说一句不分上下的话,此次你真是大错特错,不但惹出事端,还害了老六他们四个人的性命。若非今日我见了程孤帆,此事……”他左手一握腰间长刀,刀在鞘中轻轻一响:“唉,五哥,你当年救过我一命,又照料大哥的孤儿寡妇这么多年,我怎能坐视?”

“实在办不了,只有我传下令去,咳咳,不过,如此动静太大。如今京城中万事都要小心,一招不慎,就怕惹出不好收拾的乱子来,咳咳,”“五哥”左手轻轻拂了拂胸前孔雀纹,弹去尚存的数滴酒:“唉,高处不胜寒,你应该知道。章不凡一案后,形势愈发变幻莫测。任你是一二品朝臣,一招不慎,只怕也是身败名裂。”

“倒不必你出面!只是,程孤帆在衙门中算个人才,他本也没做错什么,我又……”他双眉微微一皱,在屋中又走了两步:“你的酒不能少喝些么,听你咳嗽,今冬可是越来越重了。再有,听说你去聚芳楼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么多年的毛病还改不了么?酒色伤人!”

“我不碍事。十三年前的伤,京西莫先生早就看过了,此药必须以酒为引,不服酒旧伤复发,服酒则咳个不止,咳咳。两害相权,也难分孰轻孰重。”他无力地靠在座上挥了挥手:“你去吧。万事小心。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唉,一夕之间都不在了!咳咳,老大早年在甘凉道上失了手,老二一身武功几乎尽废,老三凡事看得淡了,已不问兄弟们之事,老四不知去向。咳咳,二十几年的弟兄,如今只剩下你我两个囫囵的了。咳咳,该算是一个半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去吧。”

屋中灯火摇曳不定,一个影子靠在椅子上,另一个影子渐渐离去。

程孤帆不知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眼前似乎都是卞城王等四人交错来往。四人衣袂带起的风声还萦绕在耳边。这风声怎地如此真切?他猛一睁眼,已跃起身来。分明是夜行人破空之声!四个人向屋子逼来。房门一响,一人破门而入。程孤帆一惊,他右手一抖,挽出三朵刀花,迎了上去。“当当当”三声,程孤帆手上一震。便在二人交手的一瞬,又有三人拥入房中。四条黑影前后左右将他围在当中。程孤帆抱刀于胸,静观其变,他颜色不改,心中却起伏不定。眼前这四人俱是一身夜行衣,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不知是什么来头?

为首之人不慌不忙,将剑还鞘。他缓缓自腰中摸出一块牌子,举到程孤帆面前。借着透入门中的三分月色,程孤帆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块牌子与自己的提调铜牌一样大小,只不过是银丝缠顶,通体发出幽幽玉色。来人将牌子一翻,牌子背面也赫然刻着“提调”两个篆字。程孤帆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总捕衙门在各职司外另有一组“玉牌密捕”。他们直接听命于总捕头,专办皇亲贵胄涉案、捕快犯案或朝廷机密。玉牌密捕办案时并不露面,互相之间甚至也不知晓身份,有的平日不办普通案件,有的甚至不在总捕衙门当差。故而:“玉牌密捕”是总捕衙门中最神秘的一群人。

程孤帆眯起眼睛:“若是别的捕快,也被你们骗过了。可你们不知,我身上也有一块玉牌。衙门规矩,玉牌密捕若犯案,决不会再用玉牌捕快缉拿。”他哼了一声道:“你既持玉牌,我无话可说。走吧!”为首者点了点头,扭身便走,那三人恰把程孤帆围在中间,向外走去。

此时已过了三更,街上几乎不见行人。程孤帆提了口气,三处伤口仍在真气流转中作痛。他轻轻按向前胸伤口,身后那人一探手,搭在他腕上,冷冷道:“兄弟!”这两个字冷冰冰地胜过这三九天的寒风。程孤帆微微一笑:“搔搔痒,不劳挂怀。”此人手指微抖处至少含着三个后招,是秦门三绝之一的龙凤擒拿手。程孤帆只作不知。

前面是街道转弯处,为首者已经转了过去,左右两人夹着程孤帆紧随在后。程孤帆稍一停顿,忽转头道:“秦兄!”身后那人未料到,一愣:“你怎么……”他话尚未说到一半,程孤帆左掌向他顶心一晃。这姓秦的双臂去迎,程孤帆右拳已出,结结实实切在他腹部。那人双手捧腹、满面痛苦地蹲了下去。程孤帆暗骂一声,寒寞刀出鞘,不顾左右二人手中铁链向颈中缠来,一出手便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寒寞刀如水银泻地般在二人胸口抹过,两股血箭喷得程孤帆浑身尽赤。二人至死也不能相信,颈中已被缠了两条夺魂索的人如何还能发得出力。他们当然不知道,程孤帆脖项几乎被一下勒断,气不能出,一张脸已经涨得酱紫。

为首那人刚转过街角,听到身后声音,转头时,正看到三个同伴倒下和程孤帆一张喷血般的面孔。他在腰间一拍,银练也似的十三节链子枪映着月色飞出。程孤帆举刀去架,直震得眼前金星乱冒。程孤帆深知,自己重伤未愈,一口气缓不过来,不用对手出招,再过片刻,便要窒息而亡。

便在此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悠悠飘来,程孤帆灵台本已不甚清明,这箫声激得他一震。箫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正是今晨在十六里堡不远的林中听到的那曲“塞上长风”。箫声呜咽,但多了几分金铁之气;箫意昂扬,却有了数点婉转之意。第一次听有人如此吹这曲子。程孤帆淡淡一笑:“怎么又是你?小丫头!”这浅浅一笑已牵动四处乱撞的内息,冲得他眼前金星四冒,再也支撑不住。

生死恩仇

屋内一点油灯微弱之火晃动,却也刺得眼睛微微疼痛,程孤帆翻了翻身,身上几处伤口仍痛楚不已,咽喉犹如火烧。他强睁开眼睛,见窗纸已经发白,周遭情形却看不真切。他左肘一撑,想要起身,压得身下的床呀呀直响。忽地旁边探过来一只手,将他双臂托住。程孤帆扭头看去,眼前不足半尺处赫然是一张如玉面孔。程孤帆不由缩缩身子:“小……小兄弟……又是你救了我……多谢。”

对面的人脸一红,也缩回手去,但脸色突又煞白,一扬手把一个乌黄不起眼的铜圈伸到程孤帆眼前:“这东西从哪儿来的?”程孤帆心中一动,却道:“这当然是我的!”那人脸色又涨得通红,忽地站起,将那铜圈再向前一递:“你看清楚了,你的东西上为什么会有这个字?”程孤帆半撑着身子,眯起眼看,见铜圈内刻着一个如豆大小的“曼”字,那晚却没细看。那人声音拔高几分,又尖又厉:“你说,见过我爹没有?”这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但程孤帆心中却已明白了几分。他缓缓道:“小兄弟……姑娘……你可是迟将军之女?姑娘名中想是有个曼字?”他一语出口,心中暗骂唐突,怎么要多加后面这句不伦不类的话!对面的女子登时满面绯红,虽然依然是男子衣冠,但扭捏之态毕现,她随手一抹,将包头的方巾扯下,一头如瀑如云的秀发四散垂下,衬得脸孔明艳无伦。程孤帆心下跳了一跳,几乎不敢正视。

少女抬起脸来,半是询问半是恳求道:“我爹到底在哪儿?”程孤帆转过脸来,见她已是泫然欲泣,本待出口的话几不忍说。但他本是江湖儿女,又兼此事非同寻常,不得不说,因此心肠一硬,便道:“我在十六里堡受伤那晚,迟将军已……殉国,只是当时并不知你是谁。”迟曼脸色大变,呆呆立在那里。程孤帆见她俏生生站在那里,身材高挑,一头乌发发可鉴人,世上女子中也罕有其匹。程孤帆呆呆地望着她,竟忘了身处何地。他正神游物外,迟曼突地放声大哭,一下子伏在床上。程孤帆半倚在床上,不料迟曼突然扑倒,措手不及。他见迟曼伤心欲绝,又不忍推她起来,犹豫半天,才伸手轻拍她后背,心中道:“这丫头小我十余岁,我也算得她叔辈了。”但面上毕竟微微红了。

迟曼渐渐止住悲声,猛然抬起头来,盯着程孤帆道:“是谁杀了我爹?你怎么见到他的?”程孤帆没想到她竟止住不哭,反问道:“你为何不说是我杀了你爹?”迟曼抹了抹眼泪,轻声道:“那晚我路过十六里堡时正见你受几人伏击,你好生……莽撞,”她顿了一下,道:“我见到你的提调铜牌。从小起我爹便总提起总捕衙门,总捕衙门的人不会是为非作歹之徒。”程孤帆叹了一口气,心道:“她若早来一刻,也许就能赶上迟磊临终。”他本不会撒谎,收了收心神,将那晚之事合盘托出,边说边看迟曼脸色,见她面色惨然,泪流不止,不由心生悲悯。他堪堪说完,见迟曼一下站起身来:“是谁杀了我爹?我这就去报仇!”程孤帆现下心乱如麻,十六里堡的案子棘手不说,自己居然在当晚便遭人伏击。那四个“捕快”手持玉牌,显是知晓衙门事务的人所为。是谁?难道是孙鲁或李冲?自己提到十殿阎罗时,李冲脸色骤然一变。难道……

迟曼见他不答,催问道:“那对头如此厉害?”她稍一迟疑,柔声道:“你们总捕衙门也奈何他们不得么?”程孤帆见她一怒而止,又恢复女儿之态,站在那里若弱柳扶风,心下更增怜爱。他思索再三,不知如何开口,只淡淡道:“你都见了,那四个人害了你爹,我也杀了他们。此案已了!”迟曼双眉一皱:“不对!我虽是女子,也知此事绝非这么简单。我听齐姑姑说了,我爹此次来京是为了守拙城军饷之事。再说我昨晚去过兵部,听到两人对话……总之,此事大有原因。”程孤帆听她提到军饷一事,也不由一皱眉,但仍摇了摇头不答。迟曼不禁面色微红,勃然变色,片刻又柔声轻道:“程大哥,你就看在我救过你性命的份儿上,告诉我吧!求求你了!”程孤帆听得于心下不忍,冲口就欲告诉于她。便当此时,他只听远处一声轻响,不由一惊,忙一挥手:“这是哪里?”迟曼也一愣,便道:“城中一处小客栈。”程孤帆急道:“你怎么还敢留在城中?”迟曼惊道:“怎么了?我又无处可去!”程孤帆不待她说完,已一口气吹灭桌上蜡烛。此时,迟曼也听到外面传来细碎之声,显是有人从两面围了上来。

“怎么?又让他逃了么?怎地接二连三地失手?咳咳!”

“昨晚本是万无一失,四个人联手,他没受伤也抵不住。但想是被他看出破绽,抢先出手。今夜本想再不会有周折,却不知从哪儿出来个小丫头,身手不凡,居然还替他挡了几针,否则程孤帆绝逃不了。难道他真是命不该绝?”他左手不住在桌上敲击。

“咳咳,随便哪里来个小丫头也能阻了事!”

“说起来惭愧!程孤帆与那女子联手也扎手得紧。更未料到的是,那女子出手居然像是冥河派的!难道与迟磊有瓜葛?现在最怕守拙城来人,若耿星河不依不饶,可十分棘手。守拙城那边,你要多多在意!”

“还用你说,咳咳,昨晚便已布置下去,去年今春一应军饷物资都已补齐,另有安抚银不少。虽然千嶂城那边正在用兵,捉襟见肘,但也只能先如此了!我料耿星河是个识大体的人,就算知道迟磊身死,也八成不会纠缠不休!咳咳!我现在怕的是程孤帆阴魂不散,若真捅到那班清流那儿去,可要出大麻烦了,咳咳!”

“五哥,我也思忖再三。若真是包不住了也不怕!我无牵无挂,大不了我来承担!大哥和老六他们几个的家眷,还要靠你!你决不能倒!”

“唉,此事本与你无关,把你拉了进来,真对不住得很了!”

“自我见到程孤帆那一刻,此事便与我脱不开干系。再说,你我多年兄弟,难道你的事与我无关么?你我纵横天下多年,还会将生死放在心上?”他伸出手去,用力拍拍对方肩头,转身便走。

程孤帆暗叫侥幸,二人出其不意,抢先出手,才勉强闯了出来。只是黑暗中,不知哪里飞来一丛暗器,迟曼将身一挡,不知中了多少。他边想边跑,背上负着的迟曼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程孤帆左绕右绕,半晌才来到城西关一处偏僻小庙,他心道:“说不得了,城既出不去,只有先将就在此处救她,否则真来不及了!”

程孤帆抢进庙去,将外衫脱下,垫在供桌上,才将迟曼平放上去。他虽仍犹豫,但见迟曼已是面如死灰,若再拖延时间,只怕性命不保,便一伸手除下迟曼外衫,一层层解开里面衣服,直至贴身小衣。迟曼前胸后背不知中了多少暗器,血虽已止住,但内衣上尽是黑色凝血。程孤帆重重喘了口气:“对不住了!”一咬牙扯下她贴身内衣,眼睛却不敢直视,只余光瞥见前胸有两处小孔,周围已经紫黑。他心下暗叫一声:“好毒!不知是哪门的暗器?”再翻过身来,背后也有两处。程孤帆将她身子扶起,点了伤口周围穴道。他伸掌按在一个伤口上,催动内力,约半盏茶时分,用力一抽,从中吸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来。

程孤帆一见银针,心中大动,手一颤,针落在地上。难道是他?想当年,他初入衙门时,曾向罗淳请教这一手三十六根银针的打法,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若果是他,他为什么会出卖自己,他与十殿阎罗有何干系,又与迟磊一案有何干系?他入总捕衙后一直在罗淳手下当差,罗淳对他实是半师半兄。怎么会下手害自己?也许,只是凑巧来人也使银针?他心中翻腾,手上却不敢放慢,又拔出一根针来。接着转过迟曼身子,又除去前胸两根针。针虽拔出,程孤帆却不敢松气。他知毒已入体,需吸出毒血才可根治,但他双拳攥了几攥,竟伏不下身去。便当此时,迟曼轻哼一声,喃喃道:“爹,爹……”程孤帆心下一动,难道任由她大仇未报便丧命于此么,那日……那日,自己三处伤口不也是她细细包扎的么?江湖儿女,何必计较太多!嘿嘿,大不了,娶了她就是!他心中一热,再不敢多想,俯下身去,吸吮她伤口中毒血,直到鲜血流出转红才罢。如此连将四个伤口都处理完了,已费了大半个时辰。

程孤帆擦了擦头上的汗,给迟曼一层层套上衣衫,扶她躺下,心中却翻涌不已。罗淳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决不会在针上淬毒。但这手暗器、昨晚的玉牌密捕、十六里堡的案子,还能有别人么?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心灰意懒,登时长叹一声。方才那群人来袭,其中决没有他。若非躲在暗处的人放出最后这把银针,自己怎能想到?霎时间,自己的一切信念俱被击碎。以前办案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纵然刀山剑海,想起总有衙门在背后支撑,因此上一股锐气不倒。可如今,天地虽大,自己已无处可去。如今想来,十六里堡的案子多半是算在自己头上了。明日只要自己一现身,便是灭顶之灾。

他仍在思索,却听迟曼哼了一声,已悠悠醒来,喃喃道:“爹……这是阴世了么……”她睁了睁眼,见程孤帆在眼前,便知自己仍在人世。她撑着坐起,忽觉衣衫有异,仔细一看,不由羞得满面通红,挥掌道:“你……你……程大哥……”这最后几个字已带三分娇嗔、三分幽怨、三分扭捏,却如蚊呐,几不可闻。程孤帆也颇为尴尬,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迟曼却叫道:“程大哥,你别走。我还没说完,那晚我到兵部去,偷听到两人谈话,虽模模糊糊,但总也有些端倪。”程孤帆心下暗道:“好聪明的丫头,倒来替我解围。”他转头道:“你伤刚好,先歇歇再说吧。”迟曼却急道:“不,不,我本不太明白,正要说给你参详参详。”

程孤帆听她如此说,只得回来,迟曼喘了口气,缓缓道:“我既知此事涉及军饷,必与兵部有关,便想去探探消息。兵部守卫也真严,所幸我轻功是和齐姑姑学的,便一一找去。后来找到一间小屋外,听屋里有两人谈话。前面的话没听见,只听一人埋怨另一人,另一人催促赶紧了结此事。其间还提到守拙城、军饷等事。先前一人似乎颇欣赏你,不愿对你下手。”程孤帆急问:“那另一人是谁?”迟曼摇头道:“我只听先前一人叫他五哥,此人职位应甚高,碍于朝局,不愿公开出手。”

程孤帆脑子嗡的一声,喃喃道:“这便是了,五哥,五哥。那晚在十六里堡害死你爹、后来被我杀的几个人是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与九殿平等王。若再多一人在那儿,我哪里等得到你来救我,早已命丧当场!”迟曼见他提到这几个人,额上不禁冒出汗来,柔声道:“程大哥,这几个人如此厉害么?你以一敌四,还杀了他们,才是真正英雄了得呢!”程孤帆见迟曼略带笑意地望着他,眼中似有真意,当下一愣道:“真是侥幸!十殿阎罗当年纵横江湖,无一不是狠角色。我若非自恃总捕衙门的捕快,一股正气支撑,还真赢不得他们。哦,那人是五殿阎罗王了。听说十殿阎罗中,五殿阎罗最难缠。另外一人自然是十殿转轮王。别说十殿阎罗另外还有四人,就单是这两个人,咱们就对付不了。”迟曼轻轻道:“我听那‘五哥’说,另外四人似乎非死即隐,不再参与他们的事了。”

当下,她又将二人对话复述了一遍。程孤帆再听一遍,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便又坐下皱眉思索。听迟曼转述二人对话,更印证了一层,先前那人在总捕衙门职位甚高,对自己颇为赏识,这么快就知道了十六里堡的案情,除了罗淳还能有谁?迟曼见他愁眉不展,安慰道:“程大哥,我爹在京城倒是还有个知交故友,不知用不用得上?”程孤帆顺口应了声“嗯”。迟曼见他似不热心,便试探道:“此人是我爹少时同窗,后来二人虽文武殊途,但过从仍甚密。我爹常说,在京城中,他只佩服两个人,一是你们的总捕头邢戚舞,另一个就是他这个朋友、铁骨御史肖有狐。”程孤帆听到“肖有狐”三个字,腾地跳起来:“肖有狐!此人大有直名,不愧清流领袖。他虽官职不高,但朝中纵是王公亲贵,也畏他三分。此人若能出头,那你爹的冤情和十六里堡的案子便大有希望!”

迟曼见他也如此看重肖有狐,心下也一宽,便道:“程大哥,我总之是听你的。无论如何艰难困苦,有你在,总能告得倒他们!”程孤帆脸上微微一红,叹了一口气:“有我在管什么用!不过,你记着,永远不要忘了,天地有正气!”他顿一顿又道:“幸好我先将那账册录了一份副本。虽然副本做不得准,但说不得,也只能以此一试了!”他望了望迟曼:“你能走动么?事在紧急,最好今晚就去找肖有狐。”迟曼点了点头,撑着下了地,虽然步履虚浮,但走路尚不成问题。程孤帆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迟曼忽问:“程大哥,你如此以身犯险,家……家人不担忧么?”程孤帆深深叹一口气:“我父母兄弟都在神皇渡,已好长时间不见。我爹缠绵病榻已久,唉,为人子者不孝……”迟曼见他没了下文,怯怯道:“那程大嫂与你孩儿想是在京城,是否要去看看他们,以免牵挂?”程孤帆苦笑一下:“你程大嫂……嘿嘿,还不知是谁呢?哈哈……”迟曼闻言脸上一红,急步跟上。

天地茫茫

肖有狐用力一拍桌案,嘿了一声,道:“此等贪渎之辈,若不追究,天理不容。”迟曼听他如此说,登时翻身跪倒:“全仗肖叔叔为我爹伸冤!”肖有狐伸手扶她起来:“小曼,你且住在我这儿。单看此账册,还不知道兵部是谁涉案。待我再联络几个同道,查得清楚些再动手!”迟曼心中焦急,但也知其艰难所在,只得点头答应。程孤帆见肖有狐果有君子铁骨之风,便向他合盘托出自己的猜测,指罗淳与孙鲁、李冲三人为最可疑。肖有狐皱眉道:“我不熟悉衙门中事,但今日听说衙门中刚有两个捕快殉了职,好像便是一个姓孙、一个姓李。”程孤帆心中一凉,手指也颤抖起来。依衙门惯例,孙鲁与李冲既知此事,无不向上禀报之理。二人身死,那只可能是那个人了!那晚在宋记店中,与孙、李二人还讷讷无言,不过两日,已是阴阳相隔。他们也是好捕快!

第十殿阎罗真是罗淳!自己视之如师的总捕衙门副总捕头罗淳!

二人在肖府一住便是数日,事情毫无进展。全城都在通缉程孤帆,总捕衙门与兵部倒没有大动静。肖有狐遍访兵部尚书、左右侍郎、各职司主事,以探虚实。程孤帆不敢出门,闷在肖府中养伤练刀,与迟曼切磋轻功指法暗器。这一天堪堪天色又晚,他独自呆在屋中正觉气闷,迟曼一下推门进来:“程大哥,兵部左侍郎田成佩来拜访肖叔叔,咱们去听听。”程孤帆本不愿,但拗不过迟曼,只得随她来到肖有狐书房外。屋内肖有狐与来人正在寒暄。才听一会儿,迟曼突地冷冷道:“我知道这人是谁了!”程孤帆一惊,迟曼咬牙道:“此人就是五殿阎罗王!我探兵部时这人便不时咳嗽。这咳嗽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细听,屋里这个田侍郎不也是咳嗽不断么?”

只听屋内田侍郎提高声音道:“肖大人,不知窗外何人?何不请进来答话?”程孤帆一惊:“此人好深的内力。说话如此之轻,他也听见了!”他冲迟曼使个眼色,怕露了相,便悄悄退开。迟曼应了声“肖叔叔,是我!”肖有狐沉吟一下:“哦,下人们原没这么大胆,是我那远房侄女。她刚从乡下来,不懂规矩,打扰了田大人。曼儿,你且回房去吧。”迟曼顺势退开,却仍躲在拐角处偷看。过了一阵子,见肖有狐陪一人从书房中出来。天色已晚,迟曼又是远望,看不甚清,只见这人背影甚高,稍有驼背。二人拱手告别时,那人道:“正月十五晚,我在聚芳楼摆酒,只请至交好友欢聚。肖大人务必赏脸!”肖有狐沉吟一下:“多谢田大人,若无他事,肖某必到。”

迟曼待那人走得远了,才转出来:“肖叔叔,这个田成佩是兵部左侍郎?”肖有狐点了点头道:“这人倒是个忠正之臣,在兵部素有清正之名,兵部尚书平日不甚理事,右侍郎只顾朋党之争,一副重担都压在他身上。他与我倒还算谈得来……嘿嘿……只是于酒色上却不甚注意。不过……”他还未说完,迟曼已抢道:“这人正是我说的兵部幕后之人。他的声音我记得,尤其是他的咳嗽声,绝对错不了!”肖有狐闻言一惊,沉吟半晌:“也罢,既然对得上人了,便好办得多,只要御史台就着此人查下去,再与那账册相对,便大有希望。唉,想不到,田侍郎居然……”迟曼道:“程大哥也没想到他衙门中的副总捕头呢!”肖有狐面沉似水,却不接言。

屋内一片寂静,静得似窗外的夜。肖有狐想了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本一意上本弹劾他。但这几日与几位同僚商量再三,总觉得此事不妥。”程孤帆双眉不禁扭起,迟曼脸色亦沉下来。肖有狐语意沉重:“朝中都知道田成佩乃左相左冷保荐之人,但兵部向来归护天侯秦云瀚统管。章不凡一案不久,朝局动荡。今日圣上下旨,又捕了一批章党的人,其中也牵涉兵部及在外统兵将领。我听说,兵部之事,已近停顿,边关及在外诸将近几个月上呈公文堆得也不知多高,几无人理会。若非田成佩支撑,只怕已散了摊子。在此情势之下,若弹劾倒了他,也不知对谁有利。我总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此案若发动,只怕立刻就要颠覆朝局。因此,我,我一时不能动手……”迟曼急道:“肖叔叔,难道此事就算罢了么?”

肖有狐忙摇手道:“不,不,今日上朝回来,我听说总捕衙门副总捕头罗淳已到刑部投案,自承十六里堡血案与迟将军之死均是他所为,与旁人无干!眼下被押进刑部大牢。”程孤帆一愣,肖有狐也摇了摇头道:“我也纳闷,但想来想去,那晚田成佩来我这儿闲扯,想是已知道了消息,来探口风。我这几日联系上下,暗地里查他,他必也知晓。他是聪明人,如今之局,他自然知道没有十足把握能躲过此劫。罗淳既然出头,便把田成佩摘得干干净净。单凭手中这账册,还没把握扳得倒他。”他见程孤帆与迟曼还在思索,又转道:“程大人,罗淳既已案发,你便洗去干系。我还听说,今日朝廷已派人从十六里堡搜出迟将军遗骸,已入殓准备送回守拙城。此事……我看……”

程孤帆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扭头去看迟曼。迟曼流下泪来,但她只是站起身,微微冷笑道:“多谢肖叔叔收留我这么长时日,太过有劳!这就告辞!”迟曼何等聪明,听肖有狐话中之意,便已明白。她话一说完,扭身便走。程孤帆与肖有狐未料到她这样一个温婉的女孩竟如此钢强。二人齐追出门去,却已不见了她踪影。迟曼一身“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轻功学自号称辽东轻功无二的齐花落,旁人如何追得上?肖有狐一跺脚:“唉,迟兄这个宝贝女儿,怎么如此倔法?这可到何处去找她?”程孤帆见迟曼负气而走,万分担心,再说迟曼既去,他也无心在肖府呆下去,便道谢几声,出府离去。

十六里堡还是那个小镇子,依然像十余日前那般黑乎乎、秃兀兀地立在那里。硝烟已经散去,尸骸已经清理。迟曼觉得脸上凉飕飕地,伸手去拭,两行泪痕已干了大半。她一个人坐到那高树之顶,树已无枝叶遮蔽,风过野时带得衫袖飘飘。她静静地看着眼下的一块空地,那晚程孤帆便是在这里浴血大战十殿阎罗,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父亲刚刚在小村子中殒命。父亲的尸首呢?送回守拙城?天地之大,自己怎么竟又回到此处?是思念父亲还是那个夜晚?父亲的仇难道便不报了么?十殿阎罗,大半已经正法,但田成佩是五殿阎罗王,也是背后主凶。以她一人之力,能杀得了田成佩么?若是耿将军与齐姑姑他们在,一定会施以援手。

想到守拙城的耿星河、齐花落与父亲好友,迟曼便似望见了这几个正顺着来路奔来。她暗道自己这些日心神太过激荡,以至境由心生,想甚有甚了。但不过一瞬,她发现那不是幻象。眼前的道上正奔来四人,虽然都是黑衣蒙面,但这身形再熟悉不过。为首一个身长体瘦,正是守拙城主将耿星河,后面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行来足不沾地,不正是齐花落么?迟曼一惊之下,几乎要呼出声来。

她轻轻一跃,落在地上,正挡住几个人去路。对面四人未想到有人拦路,也是一惊,停下脚步。迟曼还未说话,那女子已叫起来:“小曼,你怎么会在这里?”

庙中并无灯烛,不,是不想点灯烛。程孤帆就这么呆呆地坐在这小小的城隍庙中。那晚不过在此呆了片刻,但眼下庙中似还有非兰非麝的一股幽香,还有淡淡的暖意。罗淳居然会去自首!难道只是怕田成佩可能遭到弹劾就舍身而出么?论义气,罗淳是这样的人,但论局势,他们还远未一败涂地。自己当然洗了嫌疑,但并不愿就此回到衙门。不知为何,方才明明已经在不远处徘徊一阵,心中却总是油然生出恐惧,却自己并不知道在恐惧什么。前后不过半月,程孤帆觉得自己就象在阴阳间走了一遭,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刀快令行的从四品职司捕头了。

迟曼扑在齐花落怀里呜呜哭了好一阵。她欲言又止,想不起到底从何说起。齐花落苦恋迟磊多年,但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许多年来,众人无不知晓此事,迟曼也心下以她为亲姑姑一般,呜咽再三,才说两句,便又哽咽,如此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齐花落此时百感纠缠,但却不便明言。只听迟曼终于收住话头:“眼下我爹大仇未报,田成佩仍在,求各位叔叔、姑姑为我爹报仇。”她知道耿星河、齐花落与李慕光、毕子明皆是迟磊生死至交,断无不为他报仇之理。因此满心希望四人这就陪她回京城,杀入田府。

哪知四人竟是沉默良久。耿星河一字一顿道:“小曼,我们四个来接你回守拙城!”迟曼双目不由瞪起:“耿叔叔,你说什么?!”耿星河满面苦色:“你爹冤死,我亦难辞其咎,早知今日,何必让他来催饷。小曼,我视你如同亲生侄女,什么也不必瞒你。此次我们来京城,一是寻你回去,二是带你爹遗骨还乡。”迟曼此时,已自齐花落怀里坐了起来,双眉一挑:“耿叔叔,你们就坐视我爹被人害死而不顾么?”耿星河不敢看她:“我若此时仍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便豁了命也要替他报仇。但如今辽东四镇并不太平,我身为守拙城主将,若不管不顾闹起来,守拙城岂不危险?再说,兵部欠饷已拨下一半。若是此时与兵部翻脸,那数万兄弟只怕真就过不去这个冬天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回守拙城再说。田成佩……”

迟曼冷笑一声,伸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理会耿星河等三人,扭头向齐花落道:“齐姑姑,你怎么说?”齐花落犹豫再三,一咬嘴唇:“小曼,耿将军说得有道理,先随我们回守拙城吧。”迟曼双目一瞪,错愕地盯着齐花落,忽地仰头道:“好,好,哈哈!爹,你看看,这就是你的骨肉兄弟!哼,你们贪生怕死,我爹的仇我一定要报!”她目光冷冷地一扫四个人,转身就走。齐花落突然大喝一声:“等等!我与你同去。”迟曼闻言一喜,稍一展颜:“姑姑,还是你……”

她话犹未落,齐花落一掌缘切在迟曼颈上。她这一记手刀毫无征兆,迟曼转向她,等于正撞上去,登时被击昏。李慕光惊道:“花落,你怎么?”耿星河在一旁道:“也只能如此了,先把小曼带回守拙城再说。花落,多谢!”齐花落却退后一步,紧咬嘴唇,两滴泪珠落下来。她哽咽道:“耿将军,二哥,三哥,小曼可怜,望你们以后好好待她!小曼说得对,迟大哥的大仇怎能不报?”毕子明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才要开言阻止,齐花落已双足一点,跳上屋顶。只听她声音越来越远:“迟大哥不在了,世上自然也没了齐花落这号人物。你们保重!”说到“保重”,已是几不可闻。耿星河三人知她轻功无双,想追也追不上了。

李慕光与毕子明二人齐望着耿星河。耿星河脸上肌肉动了动,眼中也闪烁着光芒。他叹了一声:“让她去吧。终有一日,必报此仇!”

是非善恶

又是一个黄昏了。程孤帆纵然再不愿离开城隍庙,但好歹一天一夜未进食水了,腹饿口渴。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知自己究竟该到哪儿去。毕竟是先填饱肚子再说,他走出庙门,不知怎么又走到那家“宋记烧麦”。仍旧是满屋热气腾腾,这与平时没什么差别,但不同的是,不少桌上摆着一碗碗元宵。幼时,程孤帆最盼正月间的这碗元宵,倒不是爱吃甜味,只是喜欢这热乎乎的感觉。每次都是先把汤喝下一半,再慢慢细咬着一个个韧韧的圆子。他看看店外,天边圆月高悬,只差斜下方一小块残缺,算算日子,今天正是正月十四了。

他立在店中,正在出神,只听店主老宋招呼:“程大人,你来了。这些日子可没见啊!”程孤帆心中一动,难道他不知前些日满街在通缉我么?可他表情居然不见丝毫异样,想是只忙着做生意,不关心这些官家之事。程孤帆点了点头,也不答应,只坐到一张桌旁。老宋也不多问,只按老规矩送上来四两烧麦。程孤帆愣愣地望着烧麦,摆了摆手:“明儿十五了,给我也来一碗元宵吧。”

他用勺子舀起汤来,一口口慢慢喝着,心中一片茫然。店中食客交谈之声不绝钻入耳来。只听一人道:“你听说没有,总捕衙门的副总捕头居然被刑部抓了!”另一人道:“不是抓了,而是他自己投案!”先前那人道:“不管怎么说,没想到总捕衙门副总捕头也是这种人,嘿嘿,真是天下没有好人了!”程孤帆心中一痛。

那两人正在低声议论。旁边又一人道:“昨晚有人行刺兵部田侍郎,你们可听说了么?”另一人接道:“怎么没听说,今早京城就哄传开了。”第三人又道:“嗨!听说还是个女子,年纪似乎不太大,真可惜。”程孤帆听到是个女子,心中不由大震。又一人问道:“可惜什么?”先前一人道:“老王,你真是孤陋寡闻。你不知女刺客行刺不成,当场便死在刀剑之下么?”他这么一说,客店中有几个不知情的都纷纷围拢来。这人见众人围拢过来,更增兴致,大声讲道:“那女刺客也真凶悍,连杀了田侍郎府上几个侍卫,直冲到田侍郎近前。不想田侍郎功夫当真了得,一出手就将她打伤。她却仍不退不降,死战到底,结果当然活不成。听说,她长得还……嘿嘿……不错呢。这不是可惜么?”

程孤帆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只觉咽喉发干,心中大叫“小曼,不是你,不是你!”周围人众听那人讲得绘声绘色,不由哄然叫好。老王笑道:“他妈的,好像你当时在场,看得清楚似的。你倒说说,她长得什么样?”那人“呸”了一声:“你不信就到田侍郎府后门去看。那女刺客的尸体还挂在那里,虽然血肉模糊,但看身材,嘿嘿,可比你那老相好强多了。”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程孤帆气满胸怀,问明道路,便往田侍郎府去。此时天已近黑,田成佩的府在城东,程孤帆远远便望见门前堆着十几个人,但都离得不甚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心中如火煎油烹一般,加紧脚步向前挤去。果然,门边一棵树上悬着一具尸体。虽然隔得不近,但尸体长发披散,衣衫不整,几不蔽体,浑身上下血淋淋地,一张脸惨白无色,看得出生前姿容秀丽,年纪却与自己差不多。程孤帆登时松了口气,便也不往前挤去,心道:“这女子不知是谁,想是与田成佩有仇。难道也与此案有关么?不管如何,总要将她尸体救下,以免在此受一众俗人凌辱。小曼,你到底去了哪儿?”

他慢慢转过街角,想寻个僻静处休息。哪知,迎面急冲冲一人奔来。来人虽伏身低头疾行,面罩黑布,但程孤帆一愣间便分辨出来了。他心中又惊又喜,忙抢前一步:“迟姑娘!”。迟曼抬头见是他,先是一愣,继而变色,呜咽起来。程孤帆虽不知她这一日夜去了何处,但心中欢喜不禁。迟曼哭到后来,只断断续续反复道:“齐姑姑死了,齐姑姑死了!”程孤帆不解其意,但想在田府外如此甚是不妥,忙拉着她又转过两条街,找到一个僻静小店,进去坐了。他安慰半晌,迟曼才缓缓讲出昨晚回到十六里堡、见到耿星河、齐花落等人情形。

她被齐花落打晕,又被耿星河等人带走,但齐花落怎忍心下重手,她只过了不久便醒过来。迟曼知道若出言求耿星河放她回来,他们必是不肯,便设法子溜走了。迟曼虽返回来,但白日也不敢露面,只等夜晚了才到田成佩府外,伺机刺杀田成佩。哪知她刚到近前,便见人群围观树上吊着的尸体。别人不识,她却认得那尸体正是齐花落。她一见之下,心神大乱,几乎昏厥。迟曼不是莽撞之人,只是远远离开,找个僻静所在,大哭了一场,再细细筹划如何进府,如何找到田成佩,如何动手。她盘算半天,虽然没有把握,但父亲与齐花落两人血仇,不能不报,因此再来田府,岂料正见到程孤帆。

程孤帆不胜唏嘘,但安慰的话却半句也说不出口。时已近三更,小店中客人皆散去,只有他们二人。程孤帆见老板已昏昏睡去,便拉了拉迟曼,要结账离开。他才要起身,只听旁边有人轻声道:“你们若要去田府,还是吃饱些再去,以免做饿死鬼。”程孤帆大惊失色,不知何人在侧近。他环顾四周,只见角落桌上趴着一人,似已睡去。难道是这人么?他又抬头看了看店老板,居然毫无反应。这人用的是传音入密?程孤帆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这手功夫自己也不会。他犹在犹豫,这声音又响起:“你们不必去了,眼下齐花落的尸身应该已经葬在那城隍庙后院了。”程孤帆与迟曼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一个心思,这人将两人谈话听了个分毫不差。此人若是敌非友,今夜便无命在了。程孤帆缓缓站起身来,向那人走去,直站到他身前,那人仍不抬头。程孤帆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敲,筷子筒内十余支筷子都突地跳了起来,噗噗噗全数插入屋顶,连个尾也不剩。

他露了这一手功夫,满以为那人会吃一惊。岂料那人头仍不抬,却似漫不经心,左手抬起袍袖一拂,方才射入屋顶的十余支筷子全都反射出来,一根根插在桌上,嵌得整整齐齐。程孤帆大惊,这手功夫可比自己俊多了。再细看时,更是惊讶,十几根筷子在桌上赫然排出个“忍”字。程孤帆知他心无恶意,否则这些筷子一齐射向自己,哪里能躲得开?他拱手道:“前辈,不知你……”那人听他开口,缓缓抬头,一对眸子里精光四射。程孤帆半句话没说完,蓦然愣住,半晌才道:“总捕头!”那人微微一笑,只点头道:“走吧!”

在程孤帆心中,邢戚舞只若天神一般人物。自己入衙门十余年,才见过三、四次。不料此时在小店中见到他,真是不知是喜是忧。邢戚舞抬头只说了两个字,程孤帆便如逢圣旨,低头跟在他后面便要出门。迟曼刚要开言询问,忽听窗外咔咔几响,几扇窗户倾倒下来,竟摔进几个人来,细看时,这几个人已是气绝。这下连那个昏睡的掌柜也惊醒了,吓得目瞪口呆。程孤帆俯身细看,这几人个个面露平安喜乐之色,似是幸福已极,毫无痛楚,再检查身上,都揣着利刃,每人袖口内侧都绣着一个小小的田字。

程孤帆惊道:“这是田府的人!他们怎么在窗外……”话还未说完,自己也明白了。方才与迟曼在田府外想是露了行迹,田府高手众多,又在此紧要之时,自然派人跟了过来。只是他们伏在窗外,自己二人却不知道。想是邢戚舞下手要了他们性命。他转过头去看邢戚舞:“总捕头,你……”邢戚舞摇摇头:“你也是多年捕快,怎么好像乱了阵脚,连伏在窗外的人都听不出。他们自然不是你二人对手,只是我若不除去他们,田府大批高手立时就到。走吧!”这已是他第二次说走了。听他说话,似一切皆逃不过他眼去,尽在掌握。

二人跟着邢戚舞,左转右转,又回到那栖身的小庙。邢戚舞指着后院道:“迟姑娘,齐花落的尸身就在后院,你去看看吧。”迟曼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程孤帆要抬步与她同去,邢戚舞却淡淡道:“孤帆,你随我回衙门。走吧!”他声音虽淡定,但似不可抗拒,程孤帆虽不舍迟曼一人在此,但亦不由自主随他出门。

总捕衙门一如平日,不见半点异样。值事房灯光摇摇,绕过正气堂,到了后院。这是邢戚舞办公之所,程孤帆只来过两次,也都是紧急公事,从未认真打量过。后院空荡荡的,五间小屋一溜排开。他随邢戚舞进了正中一间,挑明灯火。邢戚舞示意他坐下,在屋中踱了两步,才缓缓道:“你想必不知道,肖有狐今日已被贬官出京。”程孤帆登时跳了起来:“昨晚我还在他家中!”“不错,群臣也未想到,号称“铁骨御史”的肖有狐会一朝获罪。还好,性命家眷都无忧,只是被贬去岭南了。唉,此案并非你想得这么简单。田成佩身后一定还有人!”

程孤帆默然不语。他实是未想到居然一天之间就有如此大的变化。他忽地想到罗淳之事:“那罗……罗淳呢?怎地又去投案?”邢戚舞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我为何要说田成佩身后一定有人,凭田成佩与罗淳的交情,会让他去投案么?”程孤帆沉吟了一下道:“我要去刑部大牢见罗淳!”邢戚舞苦笑道:“你去做什么?质问他为什么会是十殿阎罗一伙?田成佩背后有什么人?你认为他会说么?”程孤帆又无语,他心中的罗淳仍是十余年来的那个师友,而没有一丝十殿阎罗的影子:“依朝廷律法,此等大罪,罗淳只怕是……”

邢戚舞眼中也是晶莹闪烁,半晌才道:“用不着朝廷律法,罗淳本也活不过十天半月。他只怕已等不到今年的龙抬头!”程孤帆大为震惊,几乎站立不住。邢戚舞摇摇头:“他这病也不是一时三刻之事了,只是众人都不知道罢了。”程孤帆愣住了,心中苦辣酸甜,竟与平日听到同僚噩耗感觉一般不二,对罗淳的怨恨都如那晚的烟花一般消散,但胸中对田成佩的怒火却升腾起来。这个凶手,害了十六里堡多少无辜百姓,害了迟磊、齐花落,害了肖有狐,如今连带罗淳一起害了,让他临终毁了一生清名。如果没有田成佩,或者没有此案,罗淳再过十天半月纵然殒命,也必身后哀荣风光,不愧名捕之名。

想到此处,程孤帆怒道:“总捕头,田成佩就逃得了朝廷律法么?”邢戚舞冷冷道:“你又能如何?”程孤帆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总捕衙门号称无案不破,无冤不伸,无恶不惩,无奸不除。难道都是浪得虚名?”邢戚舞苦笑一下,并不答他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打开一个柜子,向里面指着:“你看!”程孤帆不解其意,走过去才见里面数层放着一卷卷东西。他随手拣起一卷,见封皮上写着“千秋山庄”。数十年前,千秋山庄全庄数十人离奇毙亡。后经总捕衙门接手,才弄清是山庄中一仆人心怀私怨,在井中下毒。他一页页翻下去,却越看越是心惊,案卷中所记触目惊心之处与外间传闻大不相同,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涉朝廷重臣,以仆人投毒结。”

他掩上案卷,许久不语,良久才指着柜子颤声道:“这些,这些,”邢戚舞接道:“不错,这些案卷都大同小异。漫说人力有时而尽,不可能所有案子都破得了,就说这些大案背后利益纠缠、黑幕重重,又岂是我总捕衙门管得了的?孤帆,这些事情除我与几个副总捕头外无人知道,今夜给你看这些案卷,只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无案不破、无冤不伸、无恶不惩、无奸不除’,只不过是对总捕衙门的期许,又如何能做得到?十六里堡血案与迟磊,只能在这些案卷中再加一个罢了。”程孤帆神色木然,良久才道:“总捕头,多谢你据实告我。不过,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知便罢,既然知道,又怎能置之不理?”邢戚舞掩上柜门,又一声苦笑:“罗淳深负我望,眼下既已伏法,此事便算有个结果了。你若一味强为,不要忘了,咱们不过是个小小的正三品衙门。”程孤帆双眉一立,道:“那便如何?总捕衙门不受各部堂统辖,直接听命于圣上,虽只三品,却可缉拿一品朝臣。那大堂匾额上可是刻着正气浩然!”邢戚舞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但旁人管不得你,却制得住你!”

他见程孤帆不解,又缓缓道:“不错,我这个总捕头是御上亲封,若无贪渎谋反,管他是一品朝臣、王公亲贵,也动我不得。但总捕衙门上下数百捕快,可也就是我如此而已。一个衙门,又怎能开罪五府六部?单说六部,要想制住总捕衙门简直易如反掌。”

程孤帆虽是总捕衙门从四品的职司捕头,在衙门中也颇得器重,但分管职责只是办案,对衙门内事与朝堂关系所知甚少。他听邢戚舞并非虚言,也凝神细听。邢戚舞深深叹了口气:“其中利害,一言难尽。只简单说与你知,我总捕衙门只掌缉拿要犯,但于审问定罪一节却不过问,按例应归刑部与大理寺管。我们擒住的要犯,纵然证据确凿,判与不判、如何判法,却由不得我们。吏部管不得我一人,但你等升迁调动,凡七品以上,哪里躲得开他们。”他指了指柜子,接着道:“左首第三卷是十余年前吏部王侍郎遭刺一案,总捕衙门本已查到线索,当时李尚书与王侍郎私怨甚深,李尚书指使杀手行刺。但衙门正值一大批行将退职的捕快升迁押在吏部,吏部允否也在两可之间。其中有五名老捕快为办案身负重伤,已成残疾,若升不成正七品,以吏职退职,连求医都成问题。此间吏部上下其手之处甚多,说个不升,总捕衙门也无可奈何。衙门有求于人,又念及王侍郎也是贪渎之辈,死有余辜,只得暗自放手,才换来我们一批兄弟升迁。”

程孤帆听到此处,眉头已皱在一起,不料此间利害至此。邢戚舞却不住口,续道:“户部就更不消说了。你每月俸银多少?说句寒酸也不过分。总捕衙门表面威风,但一年开销却远少于各部堂。捕快办案一应开销还不在此列。户部松松手,我们日子便好过些;户部硬抠起朝廷制度,我们也无话说。”说到此处,邢戚舞语气沉重,眼中已经闪烁起来。他顿了一下:“外人皆道神龙见首邢戚舞威风八面,但我这虚名,都是众兄弟的辛苦血汗换来的。孤帆,若你处在我今日之位,案子虽重,但涉及到衙门与众兄弟利害干系,你又当如何?”

一句话问得程孤帆发不出声。他不由想起衙门值事房内的一溜铁柜。总捕衙门名声在黑白两道如日中天,旁人皆道风光无限,但其中甘苦只有衙门中人自己清楚。程孤帆也知道衙门兄弟办案辛苦,俸银甚少,但他毕竟升迁甚快,专职办案,无暇顾及这些事情。今日听邢戚舞说起,心下甚是惨然。想想朝廷之事,本也如此,并不会因总捕衙门而例外,只是自己平时并不留心罢了。

邢戚舞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肩头:“本来在三个副总捕头中,赵、林二位副总捕头一个年纪已大、另一个深受旧伤纠缠,只有罗淳最得我心,他日这个位子早晚要由他来坐。但不料他竟然是……实大出我意料。孤帆,放眼十几个职司捕头,你虽资历尚浅,年纪也轻,但性格为人、武功处事,无一不是上选。只要再过些年,若无意外,这个总捕头的职位还怕不是你的?”程孤帆从未想过此事,登时被邢戚舞一番话惊得呆了。“这个总捕头还怕不是你的?”这句话只在他心中滚来滚去,若闪电霹雳般击得他一颤。总捕衙门捕快数百,再加上天下各衙门的捕快,何止千万。在六扇门中当差之人,谁能不羡此位?如今邢戚舞既开言承诺,他日之事便大有希望。邢戚舞看他神情摇摆不定,又加上一句:“你若喜欢,我新创的一套欢喜掌也传了给你。”

程孤帆浑身又是一震,邢戚舞传他衣钵之意已确定无疑。他一口口喘着气,心中着实计较不定。他轻轻道:“那十六里堡的血案、迟将军的大仇,便就这么罢了么?还有,齐护卫一个女子,遭此凌辱,也便不追究了?”邢戚舞听他半问询半自语,一字一顿道:“据我看,迟磊手中账册,虽证据不假,但单凭此一物证想扳倒田成佩,并无十足把握。何况守拙城耿星河为大局计已暂不追究;肖御史何等冷峻,为怕搅动朝局,也按下不问。再说罗淳已归案,凭他一个从三品副总捕头之身,也大可交代得过去。十六里堡血案所涉十殿阎罗,不也都伏法了么?若再穷追不放,只怕引起朝局变化。朝中之事,非你我所能掌控。你不知日前章不凡案发后京城之中风声鹤唳么?眼下此节尚未过去,不妨告诉你,早就有人视我为眼钉肉刺,废总捕衙门之声亦时有传闻,到御史台弹劾我是章不凡一党的人也不在少数。嘿,我纵不怕,但对总捕衙门来说,如今也是存亡之际。朝局若变,难保不会有人借此生事,那时你我不免沦为罪人。”程孤帆听邢戚舞字字有力,句句在理,不由垂下头去。他心中此时只剩了一个声音:“怎么向迟曼交代?”

邢戚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中所想,迟姑娘是个好女子。她也确是对此事无法放手。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剩一个田成佩罢了。若说再追背后之人,可是万万不能!”程孤帆对这也是默认无二。邢戚舞见他仍不语,苦笑道:“田成佩我亦熟识。他受内伤多年,一身功力虽不可小觑,但按京西莫先生的药方治了十几年,早已成瘾,而以酒为引大损肝肺,此病已难治得很了,加上他多近女色,两者夹攻,阳寿只在三两年间。纵然扳不倒他,也不过容他再活两三年罢了。”

程孤帆扬眉道:“当真?”邢戚舞微笑道:“我的话你也不信么?”他未等程孤帆答话,又道:“我这番话本不必在这儿说,但所以带你回衙门,也就是告诉你,快意恩仇,不是总捕衙门。这世上未必事事如意,事事清明,但要留得我们这群人在,便有希望。意气用事,只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行径。想做什么,就先想想这衙门,想想众兄弟,想想天下!迟姑娘还在小庙中,你这便去好好劝劝她吧。得此良缘,也算因祸得福了。”程孤帆脸上一热,心下暗道:“都说总捕头神龙见首不见尾,果然非我凡俗中人。这些天来的事,无论巨细,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程孤帆出门时,又听邢戚舞道:“小庙后院被我布了九幽九转阵,西北是生门,但须先破正东之障。”程孤帆心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邢戚舞什么都算到了,怕迟曼一怒再去田府报仇,便借齐花落之坟布下阵势,将她困在那儿。

逝者已矣

月色之下,迟曼正静静地倚坐在小院中间一座坟旁,手中抚着那管洞箫,长发飘飘,似已不是尘世中人。程孤帆看得心驰神摇,半晌才回过神来,依邢戚舞吩咐破了九幽九转阵。迟曼见他回来,淡淡地道:“程大哥,你回来了。”程孤帆勉强一笑,正欲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又听迟曼道:“邢捕头劝你不要再理此案了,是么?”程孤帆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迟曼猜得虽不全对,但这句话却是不错。他沉吟片刻,便一五一十将邢戚舞所谈说出。

迟曼冷笑一声:“程大哥,你倒待人以诚,朝廷中事,毫不避我。但照你这么说,我爹和齐姑姑的仇就算了么?”程孤帆连忙摇头:“不,不,我决无此意。只是我刚才已经说了,单凭账册不但扳不倒田成佩,而且朝局复杂,说不准引起大乱。”迟曼小嘴微微一抿,并不说话,院中空气似一下凝固。她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院门旁。抬头望去,一轮明月只差一弯便已圆了。程孤帆望着她背影高挑,一头乌发如瀑般垂在背后微微抖动,不由想起那一晚此庙中之旖旎情境,心下一热,身上也是一热。双掌沁出汗来。他不由将两只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过了良久,只见迟曼一头秀发已被风吹得散乱。程孤帆终于打定主意,鼓了鼓勇气,走到她身后,心中怦怦乱跳,迟疑着伸手替她拢了拢两鬓,左手揽过香肩,柔声道:“小……迟姑娘,我答应你,若三年之内,那田成佩还不死,我便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杀了他报仇……”他话还未说完,却见迟曼转过头来,竟是满面泪痕,显见方才心中交战,也是大起波澜。迟曼一双泪眼婉转,眼波流动得更令人心醉。程孤帆心中一迷,却听迟曼道:“程大哥,我记得你说过令尊大人已经缠绵病榻多年了。”程孤帆乍听此言,摸不到头脑,顺口应道:“是啊!”迟曼伸手拭了拭眼边溢出的泪水,又低下头去,似是在作决断。程孤帆不知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到底何意,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迟曼微微咬住下唇,抬头直盯着程孤帆。程孤帆一愣,见她眼中忽而柔情蜜意,忽而杀气隐现,更加捉摸不透她的用意。

迟曼忽地叹了一口气:“我小时便没了娘,如今我爹也不在了,我……”程孤帆心中怜悯之情大生,突地想到,迟曼在十六里堡与衙门住所之外两次救自己性命。那晚罗淳带人偷袭,她又挡了数针。若无迟曼,自己早在鬼门关走了几遭了。这十余天之事若流光逝影在脑中一闪而过,此时见她满面泪水,蛾眉婉转,面色泛红,又怜又爱,他一咬牙道:“迟姑娘,我助你报仇!”迟曼听他一句话出口,眼中光芒一闪,满是感激之情,但不过片刻,她将目光移开,幽幽道:“程大哥,多谢你了!”程孤帆听她语气,似并不高兴,又满怀心事。这种幽怨之情,又如何抵挡得住,他不禁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迟曼伏在他怀里,吹气如兰,几欲醉人。程孤帆虽知此时情势不妥,但仍不自禁冒出一个念头来:“若得如此长长久久,可胜过当什么总捕头。”他正满心旖旎之念,忽听迟曼道:“程大哥,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人肯为我报仇,我很欢喜!”程孤帆见她忽喜忽嗔,言语古怪,不明其意,突觉怀中温软的身体一动,迟曼双手已绕过身去,扣住自己背心神道、大椎二穴。神道、大椎穴都是督脉大穴,一被制住,浑身酸麻,动弹不得。他大惊道:“迟姑娘,小曼,你,你……”

迟曼横抱起他,走出小院,回到殿上,脱下长袍,垫在供桌上,才将他横放其上,便如那晚他为迟曼疗伤时一般不二。她柔声道:“程大哥,你是好人,自从十六里堡外初次见你,便知你是条硬汉子。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怪你。”程孤帆身不能动,但心下明白,口中能言,忙急道:“小曼,你放开我,凡事好商量。你要干什么?”迟曼望了他片刻,又叹了口气:“这世上恶人太多,望你今后好生保重。”她一咬牙,从怀中掏出那个铜手镯,塞到他怀里:“这是我出生时戴在手上的,他日看到这个,便……便,唉,程大哥,你样样都好,只是心眼太实,这天地间哪里有什么正气!”她不再说下去,又抽出洞箫,幽幽吹了起来,正是那曲“塞上长风”。这已是程孤帆第三次听这一曲,但此时听来,满是幽怨别情,催人泪下。不知多久,箫音一划,程孤帆才回过神来,见迟曼已经不在屋中,只留下一缕余香。

程孤帆心下着急,隐约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苦于穴道被制,动弹不得。他运气冲穴,但迟曼使上了家传冥河派独门指力,一股阴柔内力透到他四肢经络,如何冲得开。程孤帆躺在那里,百般煎熬,过一个时辰便似十天半月之长。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色已经放亮,但仍动不得半分。程孤帆不由暗想,迟曼还年轻,这分功力已经不凡,迟磊武功只有在我之上,那日却也丧在十六里堡。那晚自己若非遇到迟曼,还能活到今日么?想到此处,心下百转千回,一片烦恼。

直到夜晚再次降临,一轮圆月挂在天际,程孤帆双脚一痛,背心诸穴一震,知道穴道解开,他忙翻身起来,顾不得手脚酸麻,抢出门去。大街上人流如织,家家悬灯结彩,今日正是上元夜正日子,城中一片喜庆。这半个月来,总捕衙门与京城中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毫无迹象。程孤帆心下叹了口气:“一派升平之景,孰知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之事。却到哪里去找迟曼?”

他知道迟曼在京城中没有亲朋故旧,就连一个已经翻脸的肖有狐也被贬出京了。她孤身一个女子,能上哪里安身,又意欲何为?程孤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顾不上一天一夜未进食水,在街上寻来找去,却半点不得头绪。他心下若狂,只差在大街上大喊出来。如此接连找了几条大街,程孤帆已通身是汗。

无奈、颓然、沮丧,他已不再是去年之前的那个捕快了。他甚至想到了酒。尽管他从不饮酒,只是逢年过节在推托不过去时才硬着头皮喝上一两口,换来一夜大睡与头痛。眨眼之间,他已饮下两壶酒。这些酒对豪饮之人来说不过只当开胃,但对他来讲已经太多。既然找不到迟曼,也无心回总捕衙门和自己的住所。满街花灯近,看来俱伤心!他叹了口气,喝光了第三壶中的最后一滴酒,摇摇晃晃地站起,重又走在大街上。人愈发多了,他在摩肩接踵中抬起头看,对面一座楼飞檐翘壁,四角都挂着宫灯,楼内的热度让他在外面都感受得到。哦,这是号称京城九楼之一的聚芳楼!怎么会走到这里?看楼前楼外一片繁华,比平时更热闹了三分。楼内人声鼎沸,一声声传来。记起来了,那天肖有狐曾说,田成佩正月十五在聚芳楼摆酒。

程孤帆浑身涌出汗来,一层层接连不断,倒是让自己清醒了些。他脚步虽然踉跄,心中倒不糊涂,绕着这条街走到聚芳楼后面,从小巷子穿过,再拐个弯,便是总捕衙门了。他在京城十余年,毕竟还是不由自主向着衙门走去。

才走到聚芳楼后面,隐隐见街角几个人鬼鬼祟祟。几人显在窃窃私语,虽然也有人远远瞥见程孤帆,但无不当他是个醉汉,并不在意。他在下风头处,又内功高深,耳力极佳,只听到几句话送进耳中来。“哎哟,还是个绝色的妞儿!”“废话,再绝色也是死鬼了。拿着钱,赶快去找个地方处置了。”说到此处,这人向左右扫了两眼,声音压得更低了:“妈的,这妞来路不正,昨天主动投到楼里,老鸨还挺高兴,以为得了块肥肉,今天便献给田大人。不料她方才与田大人欢好兴致正浓时,居然下手行刺!伤了田大人下身。你们知道这事儿就行了!”旁边两个又嘿嘿淫笑起来:“想是田大人身子骨不行了,看他咳嗽不停,这个小妞又这么……嘿嘿,只怕应付不了……”“少废话!快走!”

程孤帆一身酒气登时被吓到九霄云外去了。他通身大汗淋漓,把平生的汗都在一朝出尽了。几个人已经抬起一个麻袋似的东西,向巷外走去。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啪地轻轻一声。程孤帆忙迈步向前,却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只这一耽搁,那几人已转过街角,不见踪影。程孤帆双腿直抖,咽喉发干,双臂软绵绵地发不出一点儿力气,他爬了两下,勉强爬起来,赶到方才说话之处,人影都已没了。他双眼发花,胡乱伸手在地上划来划去,直触到一根东西。他伸手抓起,心似被抓了一下,不用细看,也隐约知道,正是那支铜箫,触手生凉,直顺着他的指尖一下子沁到心底里。

程孤帆忽地蹲下身来,倚着墙根,放声大哭。自除夕夜至今,短短十数天之事一一掠过心头,他不知自己为何变得如许脆弱,眼泪一阵阵涌出,将眼前的土地都打湿了一小片。此时月上中天,已是三更。月色如银,洒得到处皆是斑斑点点的柔和淡影,昨夜还在月下哭笑谈闹、如月光般迷人的女子,却看不到今夜的月色了。十几天前,本不知世上还有此佳人;十几天后,世上亦再没有了她。这么多人离自己而去,已使他心神激荡,难以自持,岂知在这上元佳节,奔忙半夜的结局竟是如此令人心碎。程孤帆忽地伸出手来,左右开弓,啪啪啪地连连抽自己耳光。那晚明明听到了田成佩要在聚芳楼摆宴,为何蠢得想不起来?居然在街上疯跑乱跑了半夜,都不知道到这里来寻她。枉自当了十余年的捕快,这世上还有如此蠢的人么?

程孤帆下意识地一握刀柄,碰到腰间那面提调铜牌。他不由笑了起来,这笑声连自己都这么陌生。昨晚邢戚舞那番话语犹在耳畔,在此时想来却像是句句讥刺。原来一切道德律令,只是用来约束遵纪守法之人。曾几何时,这面铜牌令自己何等荣耀与威风,今日却连自己爱的人都护不住!还记得昨晚她离去的那一刻,也记得在自己怀中的一瞬间,为何不肯拔刀与她联袂同来?就算双双不敌,多年之后的江湖也会永远留下一段传奇。而如今,如今的江湖,而后的江湖,不过留下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罢了。他愤然一拽,已扯断了铜牌上的丝绦,一把揣在怀里。指尖触处,也是一阵凉意。哦,那是曾套在小小手腕上的铜手镯。他轻轻摸去,刻在圈内的那个字烫在心头。

他昂起头,见聚芳楼已经熄灭了灯火,身旁的大街小巷也不知何时尽黑了下去。程孤帆冷冷一笑,不再犹豫,向衙门走去。他此刻神志一片清明,知道自己每一步踏在哪里。在这个京城中,再没有什么他留恋的东西了,但他不是一怒冲冠、拔剑不顾的莽夫。他要清清楚楚地交代身后之事,了却与总捕衙门十余年的感情。

一怒拔刀

他呆呆地立在正气堂中。镏金的四个大字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得到,仍旧威风逼人。程孤帆缓缓摸出提调铜牌,心中一翻,突地泪流满面。他慢慢将铜牌放在案上。忽地身后有人沉声道:“不许去!”声音透着十二分威严。他听得出是邢戚舞的声音。邢戚舞人便在身前,但似藏在阴影之中,程孤帆已感到一阵逼压之气,似有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挡在面前。程孤帆沉声道:“总捕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恕下属不能遵令!”邢戚舞仍是一副阴郁声调:“昨晚该说的都与你说了。你将总捕衙门置于何地?”程孤帆心下只是愤懑,沉吟不答。邢戚舞见他不应,喝道:“我只问你一句,迟曼是你什么人么?孰轻孰重?”

程孤帆心中一热,就要炸裂开来,左手伸入怀中捏住小小的铜手镯,右手不由自主按住桌上的提调铜牌。两件小小的铜器,牵动得他一颗心反反复复。他自知一言出口,虽不是与总捕衙门为敌,但也算绝了与衙门的关系,再也不能如以前般高举提调铜牌追凶缉盗,自己这条命也无法由己了。但他仍昂首,凝视着着空洞不见底的黑暗,一字一顿地朗声道:“她是我的女人!”

邢戚舞全未料到程孤帆会有此一答,不由一愣,说不出话来。程孤帆自入衙门以来,便认定自己一生与总捕衙门都有不解之缘,从未想过又与衙门决裂的一日。他虽主意已定,但话一出口,十几年苦辣酸甜一下子涌上心头,刺得他一阵阵眩晕。他咬了咬牙,缓缓高举提调铜牌:“总捕头,多谢你多年栽培,孤帆有负所望。今日将铜牌还给衙门。自此刻起,我所作所为,皆与衙门无干!”他二指一弹,铜牌挟着劲风向邢戚舞飞去。

程孤帆只怕邢戚舞再来阻挡,因此用了十成力气。铜牌一出手,人也跟着倒跃而出。哪知背后只传来一声轻叹,邢戚舞却未追来,更未出手阻拦。程孤帆哪里看到,邢戚舞仍在正气堂中,不但未挪步来追,反慢慢坐下,不住摇首。他身为天下提调总捕头,武功盖世,旁人看来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此刻却是一阵阵心痛。他自以为在此案上洞察一切,凡事皆在掌握,凡事都已算到,凡事都可按己意而行。但他只是未算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超越很多东西!程孤帆与迟曼相识,不过短短十几天间,但这份感情却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也实则超出了程孤帆自己的想象。邢戚舞突地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初入总捕衙门。一样的懵懂少年,一样的快意恩仇,一样的豪气冲天。但三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看着程孤帆背影隐没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但胸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闪动。

程孤帆此时什么都不愿想,只是狂奔。不过片刻,他发觉自己已置身于漫天雪舞之中。不久前街上千树花放,万盏灯开。不过才几个时辰,偌大的京城便是一片死寂,九楼十三阁灯火不再,只静默在黑暗中。天地间飘动的只有这大雪。

来吧,来荡涤这尘世中的一切污浊吧!天地间只有一人在奔行。沉默吧!一切都这么沉默着吧!天下虽大,又有何用?律法虽严,又有何益?朝廷大局为重!天下苍生为重!需要在心头权衡的利弊太多了!若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算出个轻重,那世上是否就不必再有是非?若所有的事情都要评判个得失,那世上是否就不必再有对错?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道义善恶,不过看事关自己与否。此时此刻,更能晓得迟曼那一去时的回眸,那是一种无奈,一种悲凉。有些事旁人能放得下,能算得清,能解得开,但涉入局中者又怎么能够?迟曼不能,因为迟磊!她不管守拙城的军饷,也不管朝廷的争斗,只知道迟磊是她的父亲。自己如今也放不下,算不清,解不开,只因为这个女子!天下正义、朝局时事,总会有旁人关心。曾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为天下先、为苍生计的朝廷命官,但到头来,这一切都被击得粉碎。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捕快,在朝局变动中连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都算不上。

城东田侍郎府,路程不远,但不知今日为何奔跑了这许久。也许这一段路跨越了生死、跨越了得失,跨越了计算与所有的尘世纠葛。府中也很黑暗,看不清楚。程孤帆却又看得很清楚,府中高手如云,田成佩武功远胜于己,但这些重要么?

不知何时,漫天飘下的雪花已经密得对面不见人。数十年来,京城也未有如此大雪。程孤帆立在田府门前,眼前悬着两盏硕大无比、五彩流苏的宫灯。他仰望这黑不见底的无边夜空,小曼,你可在这冥冥之中?右手一按,寒寞刀在京城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惊虹闪电,似已将身周雪花融化。九楼十三阁也颤了一颤。

从未进过田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愧是兵部侍郎府,守卫果然森严!忽地拥出四个汉子,两个使刀、两个抡枪。即使到了此刻,程孤帆仍是心中一片清明,不愿妄开杀戒,想来他们只是守在外门的巡夜小卒,只一一打倒便是。不过片刻,田府便亮如白昼,映着雪色,映着月光,只衬得天地茫茫。

迎面又是四人迎上来,占据院子四角,将身前身后的去路尽数封死。一根铁鞭、一条花枪、两柄鬼头刀。为首者喝了一声:“什么人?敢闯田府!不要命了!”这声音现在听来只若犬吠虫鸣,这些人的面目也变得一般扁平。程孤帆冷冷道:“不要逼我杀人,我要找的只是田成佩一人而已。”为首执单鞭者冷笑一声,挥鞭而上。程孤帆左掌挥出,拍在单鞭上,震得那人口中咳血,退了开去。另三人虽惊不乱,一枪两刀联袂而上。程孤帆分花拂柳般地挡开左右两刀,抢进使枪的怀中,左掌化拳,结结实实地擂在那人胸口。在惊呼声中,听得咔嚓几声,那人肋骨不知断了几根,软绵绵地倒下去。程孤帆也不回头,人往前走,寒寞刀在身后一转,在那两人手臂上割了两刀。只听叮叮两声,两柄刀落地。两人闷哼两声,随即叫了起来。

程孤帆心中忽然感到居然如此畅快。这路刀法居然如此快意!原来自己出师十几年,也未悟透这路刀法!只听前面有人低喝:“点子扎手!大家小心!”程孤帆微微一笑:“你们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这次拥出的却有十余人之多,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各色俱全。看样子都是三山五岳的人物。想不到田府竟搜罗了这许多江湖高手。这些人一声喊,就要围上来。程孤帆双目一扫,似在众人眼前打了一道利闪。众人一噤,连喊声都弱了下来。为首一个高大老者“哼”了一声,一拳忽地击来。这一拳力挟劲风,没有三四十年的外家硬功打不出。程孤帆不闪不避,也是一拳击出,只听嘿地一声,自己内息一窘,前胸一热,嘴边不由渗出血丝来。对面那老者却是吼了一声,一张嘴,喷出一片血雾。程孤帆笑了笑:“衡阳铁线拳,你姓高了!”他猛地发觉,自己的笑声与话语都这么陌生。

旁边两人一齐抢上,一个喊着:“高大哥,我替你出气!”另一人咬牙切齿:“小子,找死!”两根铁棒一般无二,所蓄力道却一刚一柔,这是阴阳棒胡氏兄弟!程孤帆伸袖拭去唇边的血丝,血丝却在眼中涌起。两棒已将及身,程孤帆人突地向后倒去,两根铁棒堪堪贴着前胸擦过,寒寞刀亦挨着地皮掠去。两条断腿跌落在积雪中。程孤帆前胸被两道棒风所击,如受两下重击,肋骨欲断。他着地一滚,已滚入人群中,一脚踢飞靠得最近的一个,借势弹起,左掌右刀,又打翻两个。人才站稳,左肩与右腿同时一痛,着了两记。他一咬牙,左肘后撞,单刀前挺,将两个偷袭者撂倒在地。剩下的两个愣了愣,程孤帆左腿一扫,踢起落在地上的两根阴阳铁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两人身上。

十余人围攻,竟然都只在他手上走得一招!只听内一层院子有人叫了声“好”,密麻麻又拥出十几人。为首一人轻轻拍了两下掌:“结阵!”十六个人围在程孤帆身周,却不发动。那人喝了一声:“扔了刀吧!你也是条汉子,省得受苦!”程孤帆望着已溅满他人与自己鲜血的前胸,冷笑一声:“甘凉快刀十六杰。”话未落,刀已出。刀对刀,刀碰刀,刀砍刀,刀拼刀,满院俱是刀光刀影。

江湖传言,甘凉道上,还有没人能从这快刀阵中生还。那京城中呢?密布的刀网看来不透一丝缝隙,连雪花也飘不进来。在这漫天刀网中,忽地一声声吟诵传出:“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声音越来越快,刀风也越来越疾。寒寞刀忽地光芒大盛,满院一时寂然无声。程孤帆缓缓走入内层院子,留下一路血痕。

不知身上已经伤了几处,也不知伤了对方几人。仰望一下夜空,雪仍不住落下。那雪色中透出一丝丝殷红,血色在雪色中溅出,如朵朵梅花绽放。田成佩住处还有几重?怎么还不见他动静?那日齐花落刺杀,不是也惊动了他么?难道自己的武功还不如齐花落么?心中豪气一生,暗暗道:“小曼,你看着我为你报仇!”

这一战啊!程孤帆忽地仰天大笑。这柄寒寞刀未如此饮过人血,这套寒寞刀法也从未使得如此淋漓尽致。刀意昂扬、刀风劲烈,哪里还有“寒寞”之意?这般刀法与刀意,居然能从自己手中使出,自己以前定想不到。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战!小曼啊,你看得到么?你快活么?你……在我身边么? 这三人掌力好沉雄,只怕闯不过去了。怕什么?那晚在十六里堡外力战十殿阎罗,不也是濒死一击么?反正多活这些日,也未必快活!三人退了,自己也不免脚步踉跄。胸中热气在渐渐消散,还不见田成佩露面。难道府中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惊不动他么?手足慢慢麻木冰凉,像是与这漫天的雪渐渐融为一体。

眼前的东西也模糊起来,手上力道还握得住寒寞刀,但还能握多长?自己也不知道。一寸寸向内,一寸寸艰难。对面的人似乎已经停下手来。他们怎地如此盯着自己看,也不动手了?小曼,你在对我笑么?寒寞刀沉起来了,沉起来了……

正月十六,雪霁天晴。田府家人发现,兵部侍郎田成佩昨夜身亡。周身无伤,唯面现欢喜宁静之色。京城传言,正月十五雪纷纷,震动仙人下昆仑。似乎暗喻田成佩随昆仑山仙人得道去了。

虽然积雪过膝,但总捕衙门中的捕快不敢懈怠,仍顶风冒雪四处办案。顶在他们头上的滇西灭门血案、泉州府库银被劫案、苏州连环采花案、山东镖局遭劫案、京城沛侯被窃案,无一不是重案要案,哪里容得耽搁?三三两两路人不由交口称赞。

多少年后,有人打开衙门值事房中铁皮柜,偶然发现,左首第一个柜子最下层最里角有个包裹,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面提调铜牌、一个小小铜手镯与一柄刃长身窄、青光缭绕、冷气逼人的寒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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