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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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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郯城

第一章 不测风雨

夜未央、灯火阑珊,孤楼悬月如盏,黯淡、迷离的光晕仿佛左小川此时的心情。冰冷的月光洒在他白皙俊朗的脸上,呈现出一层异样的光泽。

左小川不但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更是一个奇特之人,凭借超乎年龄的冷静与睿智,一十九岁便成为统率京畿六扇门的御封神捕。任何人都知道,这种位置绝不可能凭借侥幸与祖荫就可以坐下去的,它需要铁一般的意志和手腕。

今夜出奇的寒冷,左小川却一直在流汗,推窗远眺,凝眸沉思,他心头好似一直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他咀嚼着皇上转来这封信笺的用意,这只字片语又该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他此时的所有不安与忐忑,皆来自于手指间捏着的一截脆弱、却饱蘸血腥气息的信笺,目光触碰着冰冷的蝇头小楷,那段悲惨凄绝的往事越发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信笺所记录的是前朝一桩轰动朝野的惊天血案,那一场凄绝的大火,距今已有足足十九个年头,那时先帝亲率十万铁骑击虏于塞外,历时三月。

灾难就发生在先帝凯旋回朝的三日之前,隆冬的腊月甘六,那日的黄历如此记载着:日值岁破,大事不宜,主凶。

禁宫之内,戌时,怀胎十月的娥妃在紫华宫顺利产下一双龙凤胎。按皇室祖例,母以子为贵,假以时日,凭娥妃之聪慧贤淑,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子时,紫华宫突然走水(失火之意),当时京畿数月大旱,风干物燥、前所未有的酷寒竟然将紫华宫前的九只蓄水的铜缸冻裂,水结成了冰,仓促间根本无法灭火。大火借着狂风烧到拂晓,摧枯拉朽般将矗立百年、巍峨雄伟的紫华宫变成了一堆废墟,产子不久的娥妃也命丧于大火之中。

火起之时,紫华宫太监袁子秋与降临人世不久的龙凤胎中的女婴一同失踪。

这熊熊之火来的无疑太过于恶毒蹊跷,给整个皇宫蒙上了一层血腥的铁幕,事后当日值夜的一干侍卫、宫嫔、太监全部殉葬,株连者一千九百余人,牵连之众旷古绝今。

事情的真相似乎很容易推断出来,袁子秋狼子野心,灭绝人伦,弑主纵火,挟皇女潜逃。否则,袁子秋何以不知所踪?那还不是畏罪潜逃么?

窗外灌进来的寒风,让左小川打着寒颤,他定下心神顺着思路想下去:失踪的袁子秋与这场火究竟有什么关联?

大火以后的事情世人皆知,今岁登基为帝的真命天子,便是十九年前娥妃所产的皇子,娥妃归天后便过继于皇后抚养。皇后膝下无子,一向将其视为己出。

登基未几的新君恰好与左小川同岁。新君幼时聪敏慧黠,成年后残酷暴虐。月前,禁宫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清洗——旧日侍卫、太监、宫嫔全部更换。

根据左小川获取的资料显示:火烧紫华宫那年,紫华宫太监袁子秋二十一岁,是江南世家子弟,吴县屈指可数的才子,曾与娥妃青梅竹马。那时的娥妃还只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若玲。

虽是情投意合的佳偶,可惜却有缘无份,在两人订情的第二日,娥妃之父贪墨获罪,累及家族。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素有才女之誉的若苓奉诏入宫侍驾,不久蒙皇上宠幸,旋即赐封‘娥妃’。家族巨祸自然也随之轻描淡写的风吹云散。

曾经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袁子秋痛不欲生,五代单传的他为了天天能够见到自己心爱的人,竟毅然进宫做了太监。这份情义不可不谓感天动地,侯门尚且深如海,何况天下禁苑?三千群芳争奇争艳,勾心斗角不足以形容其中凶险,若玲本为奇女子,兰心慧质,得到宠眷顺理成章,为六宫嫔妃所妒也势难避免。

如果不是做了太监的袁子秋,对她殚精竭虑的守护,若玲或许根本无法避过宫里的明枪暗箭、嫉风醋雨。

看到这儿,左小川不禁疑惑起来:既然袁子秋对若玲如此衷心,他怎么会谋害若玲?纵然袁子秋颠狂发疯,一个疯子又怎能逃出戒备森严的禁宫?

突然,“砰砰!”门板的两声轻响打断了左小川的思绪,听声音该是两个人的脚步:这么晚了什么人会不约而至?

推门而入者是左小川的得力助手——“阴阳剑”古奇嵘,他的年纪刚刚二十出头,目光犀利,高挺的鼻梁让他的脸庞尤显瘦削。

古奇嵘一直都是左小川的好兄弟,不但深具异能,而且嫉恶如仇,忠肝义胆,让左小川如虎添翼。古奇嵘没有说话,只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随即闪身站在门侧,他后面还有一个人。

那人掀起斗篷,一张苍白面孔随即隐没,左小川大吃一惊,来人居然是当今的年轻君主。

皇上摆手示意噤声,随后指了指椅子。左小川默不作声坐下来,古奇嵘掩上了房门,悄悄退出房间。

皇上走到桌前,拣起信笺在烛火上引燃,看着它化成灰烬,半晌,幽幽出了口气:“看过了?”

“是!”

“人有三纲六常,飞禽走兽尚知反哺,朕为一国之君,比畜生尚且不如?”

听到这里,左小川忽然低下头,因为眼角已经湿润,依他的个性,绝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泪,这一点从他懂事起便已注定,左小川的双亲都在战火中以身殉国,他是真正的孤儿,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种骨肉分离的痛楚,以及无从报答的落寞。

“朕莫非真的有个姐姐……因奸人作祟,尚在襁褓便流落在外?”

左小川沉思片刻:“此事经历久远,真实与否,尚有待验证。”

“可是为何看到这封信笺,朕泪流不止,甚至夜不能寐?”

左小川心中一动,皇上对此事深信不疑,当下唯有默然。

“今我视你为臂膀,你可愿为朕之兄弟?”

左小川坚毅地点点头。

皇上将嗓音压得极低:“袁子秋现在铜元县城!”

左小川心头一紧,眼光闪烁,原来皇上早已暗中查证了许久。他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惑,就是这消息的来源,但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面前之人虽然年轻,可他是天下的主宰,处在那个位置,也许任何事情都可洞烛于心罢!

“你想知道这条消息的来源?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年来,曹愚川一直都在绞尽脑汁寻找朕的姐姐!而且,就在今夜,他已经遣人去了铜元县,他们要找的人姓胡。”

听到这句话,左小川刚毅的脸庞不免悚然动容,这条消息竟然是来自于曹愚川!

曹愚川正是当今皇太后之兄,贵为皇亲国戚的曹国舅。此人颇具雄才之略,野心勃勃。先帝驾崩之前虽解除了他的兵权,但其独断朝纲二十载,半生苦心经营,势力早已盘根错节,麾下更是死士如云。

左小川愈想愈是惊心,更加证实了一个朝野上下暗地里揣测了许久的话题:若是当年娥妃不死,而皇后又无子嗣,当今皇太后还很难预料落在谁的名下!

他本以为皇上对此必然讳莫如深,没有料到会如此直截了当,而且,毫无顾忌的说出了曹愚川的名讳。左小川当然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记住,将袁子秋带回来!朕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是!”

第二章 凄风苦雨

腊月初九,铜元县。

黄昏,背街小巷。一条癞皮老狗夹着尾巴从烟熏火燎的招牌下钻过,招牌上依稀可辨四个歪斜字迹——胡记馄饨。

门前悄然静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头到脚被黑袍裹严,仅用闪烁目光打量着空荡荡的巷子。胡记油渍斑驳的门帘被风掀起时,门前之人顺着缝隙游鱼般滑进去,脚尖一点跃上了横梁,敏捷如狸猫。

房内烟雾缭绕光线昏暗,胡记馄饨的店主老胡坐在风箱前打盹,似乎灌进来的冷风,让他眯着的老眼更加昏花。他回头瞅瞅空荡荡的房间,捶腰而慨叹之后,低下头推拉着风箱,只见炉膛中的火舌继而猛烈起来。

突然,梁上的那人右手指间捏着三根寸许钢针,左手握住右腕,屈指、蓄力、左手送力、右手振腕,铜针钉向老胡后脑。

“哎!”灶膛里迸出一粒火星溅到老胡手上,让他失声痛呼,触电般弯腰查看灼伤,三根铜针擦过他头皮射进炉膛,犹自浑然不觉。

那人愕然,左手自腰间抽出一柄蛇形软剑,剑脊雪亮,纹理细腻,那人屈膝抱肘,脚下微微的移动,正待发动凌空一击。

就在这时,灶前的老胡手指抖动,一块木柴擦着地面飞出将布帘挑起。那人目光霍然转向门外。

那人视线回转间,老胡正站在梁下向那人眨眼。那蜡黄的面皮、刀刻的皱纹、干瘪青灰的嘴唇、失去光泽的眼眸,都会让人感觉他俨然已是一株灰色的、毫无生气的枯树。

那人身形灵动,双腿倒挂于梁,顺势坠下,软剑轻而易举圈住老胡的脖颈,随即露出得意笑容,软剑内侧铸有九齿,细如牛毛,专破各种先天罡气、护体硬功。

只要挥手轻轻一抽,一颗大好头颅便唾手可得。

只不过,老胡鬼魅般冷笑,在那人的手臂有所动作之前,劈手拿住那人的脉门。只见那人全身劲气登时一泻而空,软的像一摊泥。

老胡大步走到那人跟前,一把扯下那人的面巾,一张貌美如花的面孔顿时展现在老胡的眼前。只见此女子长着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眉尖一粒美人痣让如蒙寒霜的脸蛋横生娇媚。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如此娇柔女子会行杀人手段?

老胡焦黄面皮毫无表情,只淡淡道:“据说蛇姬的身价很高?”他所言之‘蛇姬’是江湖上身价异常昂贵的女杀手。

“你不该来,蛇该冬眠蛰伏。”

蛇姬目露恐惧,因为她知道,失手对于杀手来说往往就意味着死亡!

老胡阴沉道:“为何而来?”

蛇姬闭嘴不答。老胡一言不发将她拖到灶旁,执起铁筷捏住她嫩如葱白的手掌送进炉膛,刺鼻的皮肉焦臭味道,立即弥漫了房间。蛇姬面孔扭曲、变形、直至抽搐,全身肌肉绷紧、痉挛。一刹那,火焰仿佛打开了她身上所有的闸门,痛哭流涕的同时,自裤裆内溢出一股恶臭。

自古艰难唯一死,痛楚烧灼彻底将她意志轧成齑粉。

“二十年前……你从宫里带走一个女娃……”

老胡眼皮一翻:“你知道我的身份?”

此际,蛇姬似暴晒在烈日之下垂死挣扎的鱼儿,呜咽着:“放过我,我……好生伺候你……”

“你是‘极乐寺’的人?”

“极乐寺”是国舅曹愚川餋养死士的秘密机构,也是党同伐异、残害政敌的可怖组织。几十年间,凡是与曹愚川有过隙的人,都无一例外的会被送去极乐世界。

便在蛇姬点头的一刹那,只听“喀嚓”一声,颈骨被折断的她整颗脑袋都软软地歪在肩上。

突然,门外传来硬底官靴踏碎冰碴的脆响,老胡掀起灶旁大缸木盖,将蛇姬的尸体塞了进去,几乎就在同时,门外探进来一张丑陋的脸。老胡盖上缸盖,用袖角擦了擦混浊的眼睛,认清来人是县衙捕头徐勋。

一条疤痕将徐勋棱角分明的驴脸割成两爿,自眉角划到唇角,活像面颊趴着一条半尺长的花斑大蜈蚣。

“狗日的什么味?日你娘,你烧的是死人?”徐勋捏着鼻子大骂不绝,“两碗馄饨,多放香油,龟孙子天气,就快冻成根冰棍……”

后面跟着徐勋的外甥丁钊。丁钊是个身高体健,浓眉大眼的毛头小伙子,看上去风尘仆仆,戴着狗皮帽子,须发与眉毛皆凝结着一层冰霜,褪去臃肿棉袄,跺着脚、拍打着雪花,佩刀击打着腰胯‘噼啪’作响。

老胡惊喜道:“两位爷好些日子没见哩。”

丁钊意气风发:“县太爷放咱出了一趟远差,这不还没回衙门交差点卯呐!”第一次外派公差让丁钊充满了成就感。毕竟在铜元县里,有幸去外见过世面的后生寥寥无几,他神情激愤的讲起路上见闻:“年根上忒不太平,玉黛山的马贼也忙着过年哩,今早回来的路上,听说几个贩马的关外汉子遭了劫,被开膛破肚的扔在山道上……”

老胡激灵灵打个寒颤:“玉黛山上的马贼?不是被新任县太爷下了大狱?开了春斩立决的嘛?”

“屁,净他娘的吹牛!砍了几个林子里的蟊贼糊弄上头,那帮丧心病狂的悍匪连毛也没少一根。”徐勋狠狠吐了一口浓痰,筷子在丁钊碗上一敲,“今晚值夜招子放亮了!半夜不见了脑袋,你撒泼的死娘还能让我消停?”

老胡袖着手,怯怯问道:“徐爷,老于头那桩事,衙门怎么说?”听到这话,徐勋锥子般的目光让老胡一阵发毛。

丁钊大吃一惊,追问道,“老于头?老于头有什么事?”老于头是街上卖菜的老汉,住在丁钊家隔壁,每日空闲时,丁钊总会与憨厚的老于头杀上两盘象棋。

老胡心有余悸的看了徐勋一眼:“老于头被县太爷的侄子章凌峰纵马踩死了,衙门里说是惊马误伤,没甚么大不了,几十串铜钱打发了,人轻命贱的。”

丁钊霍然起身,无法置信道:“怎么会这样?”老胡嗫嚅着嘴唇:“街口十几双眼睛看着……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丁钊一阵血气翻涌,怒目而视:“街坊早有传闻,县太爷的侄子章凌峰看上了老于头的闺女,三番四次的上门纠缠,都被老于头挡了驾,他定是恼羞成怒,蓄意谋害老于头……”

徐勋脸色惨白,勃然大怒:“你懂个屁,王八羔子!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这是千古名训,要怪就怪他不识相。”

看着舅舅飞扬跋扈的模样,顿时让丁钊深恶痛绝,他倔强的扬着头,毫无惧色的迎着徐勋凶狠的目光,徐勋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吃饭!”面孔因为蒙上热腾腾雾气,疤痕愈发殷红。

丁钊忍不住追问:“老于头的闺女玉冷呢?”提到这个名字,他心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绞痛,眼前恍然浮现着初见玉冷时的情景:那是夏天的傍晚,玉黛河里飘荡的小船、荷叶中的采莲少女脸颊上浅浅的酒窝,白净的颈项,青花小褂,以及裤脚处莲藕般的小腿,这样一个娴静善良的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让他铭记于心……

老胡偷偷瞅着徐勋,苦着脸道:“剩下孤苦伶仃的丫头……”徐勋耷拉着脸,阴阳怪气道:“丫头?天生就是个淫贱货。你见过自己卖身做窑姐的丫头?还她娘的放出话来,哪一个帮她报了父仇,就一辈子给谁端屎端尿!你听听,这是一个丫头放出来的厥词?”

丁钊恍遭雷击,头脑里轰然作响,印象中柔弱安静的玉冷竟然节烈至斯?不惜玉石共焚的彻底毁了自己,只不过是要换回应有的公道。

徐勋眼角看着老胡:“老胡到铜元县满一年了吧?以前怎么没见你嚼过舌根子?”冰冷的腔调让老胡双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肮脏潮湿的地面上。

丁钊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强烈憎恨:“老于头招谁惹谁了?章凌峰弓马娴熟,打的一手好拳,城里无人不知,凭什么无故踩死人?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为什么不去报官?”

“兔崽子,你想造反?”徐勋咬着牙,压着嗓子叱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天下的人都死绝了?由得你来主持正义?你不晓得谁是铜元的天!”

丁钊抗声道:“他们草菅人命……”徐勋气极败坏地一巴掌挥过去。

“啪”,丁钊脸颊添了五根指印,徐勋倒是一怔,这巴掌是用了气力的,往日里只要他一抬胳膊,丁钊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不料此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空气几乎凝固,老胡低声哀求:“徐爷,您大人有大量,小丁还是孩子。要怪,就怪我这个口舌生疮的老不死……”

徐勋恶狠狠道:“记着账打总算!”说罢,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一股刺骨寒风猛扑进来。

第三章 风云突变

丁钊跟在徐勋身后一言不发,舅甥各有所想,两人都沉默不语。拐过街角,丁钊忽然掉头向回走。

“兔崽子!干嘛去?”

“去茅厕拉屎!”

“除了吃就是屙!赶紧去衙门点卯!”徐勋不耐烦地挥挥手。

丁钊满怀心事地回到胡记,掀开门帘,没有看到老胡。却看到了一个冷峭的英俊少年。只见那少年裹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大氅,脖颈间围着一条毛茸茸的白狐皮毛,靴子上也不见一丝泥泞,那种与生俱来的贵胄之气,让丁钊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这少年正是昼夜兼程赶到的左小川,他平静地看了丁钊一眼,仰头盯着覆满积尘的房梁时,似若有所思,然后走过去掀开灶上的铁锅,发现里面煮的不是馄饨,而是一大锅沸腾的滚油,他仿佛察觉到空气中些许的异味,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圈,停留在灶旁的水缸之上。

丁钊窘在原地,呆呆道:“我……我找老胡!”

左小川轻轻点头,丁钊掏出几枚铜子放在桌上,敲敲桌面向里屋喊了一声:“老胡,饭钱!”他转而道:“看样子,小哥不是本地人!”

左小川道:“我来寻一位远房亲戚。”

“哦?他是铜元县人氏?”

“也许是!”

“我可以帮你,我是本县捕快――丁钊!”

左小川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酒窝:“你的袍子很整齐!”

丁钊低头抚平皂袍上的褶皱,憨厚一笑:“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左小川。”

“‘白衣侯’左小川?”丁钊忍不住失声惊呼,他简直不敢相信,名动四方的天才神捕是这样一个清秀的美少年。他几乎每月都可以从朝廷邸报上面了解到“白衣侯”令人热血沸腾的事迹。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左小川淡定自若,语气一转,“平素老胡这个时间该在哪里?”

丁钊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我……知道你……左大人。老胡不在店内,一定去了桂花坊。”

“桂花坊?”

“老胡是个酒鬼!”丁钊指着墙道,接着道,“葫芦不见了!”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左小川轻叹,霍然眉头一挑,如同一缕风自丁钊面前掠过。丁钊只觉门帘飘展,房内已失去左小川的踪影。丁钊急忙掀开门帘跟出去,巷子里除了负手而立的左小川,就只有灰墙、积雪、阴霾的天、胡记的招牌。

丁钊大惑不解:“你看到了啥?”

左小川冷然:“鬼!这世上妖孽滋生,大白天鬼魅都敢横行!”

“几日不见,姓左的还如此愤世嫉俗?”近在咫尺的声音将丁钊骇了一大跳,刚才明明空空如也的墙角,陡然间多了一个身穿羊皮夹袄之人,那人肩上还蹲着一只羽毛漆黑的红嘴怪鸟。那人身材五短,面皮蜡黄,一颗蒜头鼻子硕大无朋,一张阔嘴几欲裂至耳根,双手袖在袄内,腰间悬着一只沉甸甸的皮囊,脸上的阴冷笑意让丁钊一阵反胃。

“极乐寺的‘鬼手’冯厘!”左小川皱了皱眉。

极乐寺里大都是身怀绝技的著名败类,其中尤以三大供奉最为凶残。

冯厘便是三大供奉中排行第二的“鬼手”,暗器独步天下,向来以诡秘邪恶著称于世。排在首位的是贪淫如命的“殷剑人”梁奢;还有一人便是残忍嗜杀的“乌鸦”薛无忌,这三人的恶行罄竹难书,他们的每一桩血案,都可谓丧尽天良。可惜,三人不但极其棘手,而且行踪鬼魅,左小川一直苦无机会铲除他们。

左小川扭头问丁钊:“小兄弟,你说鬼怕什么?”

丁钊一怔,稍加思索道:“鬼怕菩萨?”冯厘肩上黑鸟一阵怪笑,声音赫然与人声无异:“呷呷……”丁钊惊悚的瞪圆了眼珠子。

左小川抬头盯着天空,面无表情:“你说错了!鬼怕阎罗!”

“说的好!”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宛如惊雷的声音,将丁钊双耳震得嗡嗡作响。

丁钊用力揉了揉眼睛,面前的情形着实让他大吃一惊,高耸的屋脊之上居然站立着一头体格健硕的青驴,驴背上坐着一位挽着道髻老者。那老者相貌清奇,颌下银须如瀑,顺着胸膛垂到膝盖,悠然的端着烟袋吞云吐雾,宛如仙风道骨的化外高人。

驴蹄踏在瓦上嘎嘎作响,竟然如履平地,鞍侧挂着一柄长剑,那剑鞘、剑穗的颜色都触目惊心的鲜红。这貌似老者之人,便是极乐寺四大供奉之首的“殷剑人”梁奢,虽然外表白发苍苍,其实他真正的年纪不过四十岁。

丁钊倒吸一口凉气,那青驴通体皮毛油亮,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再加上一个人,饶是丁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一人一驴究竟如何登上的房顶。

梁奢笑声爽朗,声若洪钟:“左大人好雅兴,千里迢迢来此赏雪?”

左小川忍不住在心底暗叹,此人脱俗出众,奈何甘做鬼魅,为虎作伥?既然梁奢都来了,薛无忌想必也不会太远了,

左小川若无其事道:“你说错了,我来捉鬼!”

梁奢大笑:“‘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左大人莫被鬼魅摄去心魄哟。”

左小川冷冷地道:“那要看是什么鬼,我捉的是有些人心里的恶鬼!”

“这里不是京城!”冯厘阴阳怪气道,“你是御前红人,可惜无论红人紫人,好像都只有一条命!咱们兄弟正想请左大人找个地方聊聊。”

怪鸟突然发出声音接道:“去地府!”

冯厘歪嘴狂笑:“说得好,宝贝。”原来这只怪异的黑鸟叫做宝贝。丁钊本来就对面目粗鄙,阴阳怪气的冯厘深为厌恶,听到这话,他立即握紧了刀柄,怒目以对。

左小川的目光紧了一紧,脱口而出:“薛无忌,你也该出来了吧!”

话音乍落,一个极瘦、极高的黑衣人,打着哈欠自巷口冒出来,脸皮如涂白垩,似在水里浸泡了半年的死人,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红巾,腰中有刀,刀柄亦为精钢所造,缠着一条红巾,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整个人剽悍,邪异,充满森森鬼气,酷肖了一只乌鸦。乌鸦向来是噩运、死亡、瘟疫的象征,而薛无忌的绰号恰恰如此。其实,纵是世上所有的乌鸦加起来,也不及此人凶残。

左小川面无表情:“丁兄弟,身为捕快,有人若在你管辖的地头为非作歹,当街杀人,你当如何?”

丁钊不假思索:“缉拿凶手,按刑律治罪!”

“不错!”左小川露出赞赏神情,“纵有惩恶除奸的志向,更须有斩妖除魔的手段!这样才能算一个称职的捕快!”他一字一句道:“幸好,我也是一个捕快!”

“我当然也是!”话音未落,又有一个人越墙而至。薛无忌目光如刀,在来人脸上剐过:“好、好、好,一起来送死!”

梁奢大笑:“古奇嵘一向与左小川焦不离孟,咱们差点儿给忘了。”

来者果然是左小川的生死搭档古奇嵘,他清瘦的脸庞上透着坚定,冷眼看着梁奢:“能痛快的去死,总比肮脏的活着好!”

左小川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无论谁拥有这样的朋友,都会觉得温暖。他们不但是战友,更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尤其,他们的友情历经过无数残酷的考验。

丁钊忽然惊惧的盯住了冯厘的双手。

冯厘的两只手截然不同,左手苍劲有力,修长有力,绝对是一只男人的手,而右手小巧玲珑、温润如玉,便是一个女人生了这样一只手,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两只手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手”。事实上,冯厘的两只手天生奇异,更因修炼和使用不同的暗器而各异。

冯厘摸出一副一大一小的鹿皮手套戴在手上,小心翼翼自皮囊中取出一件东西。居然是百余根钢针编成的麻雀形状的器物,编制这样的一件暗器不知道耗费多少时间和心血?这便是冯厘的独门暗器——“夺魂朱雀”。

左小川道:“丁捕快,你该去衙门里多带几个弟兄,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收监候审。”

丁钊摇头大声道:“我不能走!”

左小川道:“为什么?”

丁钊坚定道:“他们有三个人,我们也有!”

左小川用奇异目光看着丁钊,会心一笑:“他们是极乐寺的人,你不怕惹祸上身?”

丁钊毫不犹豫,咬着牙道:“这里是铜元县,是我的地盘!”

薛无忌道:“你也算个人?”

古奇嵘抢前一步,挡在丁钊身前:“他不但是个人,而且是干净正直的人!”

丁钊取出腰牌,高高举起,指着薛无忌的鼻子道:“你们看清楚了,我乃本县快捕丁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身上带着兵刃要做什么?走,跟我去衙门说清楚!”

丁钊话音未落,面前骤然出现两条身影,电光火石间刀剑相交,连续三声脆响。

薛无忌果然名不虚传,一刀三式让古奇嵘连退三步,险相迭生。古奇嵘低喝:“好刀!”话音未落,他手中所握之剑一裂为二,长剑变成了剪。薛无忌眼睛一亮,漆黑的眉毛轻微抖动,露出异样神采,一刹那,全身散发处不可思议的浓烈杀气。

“够了!”随着梁奢的一声低喝,冯厘触电般将手缩回袖中。薛无忌轻描淡写的收刀入鞘退回墙角,双臂环胸而立:“阴阳剑不过如此!”古奇嵘握剑的手指为刀气所伤,血珠子顺着袖口一滴滴坠落。

梁奢大笑:“大家既为逐鹿而来,何必自相残杀?”

巷子里响起清晰的脚步声,丁钊回头便看见老胡佝偻着腰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他怀里揣着酒葫芦,小心翼翼似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手指紧紧把住葫芦的塞子,似乎准备随时打开喝上一口。

丁钊挥手提示老胡赶快离开,而老胡居然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左小川面前,醉眼朦胧:“你想不想来一口?”随即他的手指向左拧了一圈,葫芦发出细密机轧声,左小川盯着老胡的眼睛,默默摇头,老胡叹息着从他面前走过,薛无忌却已拦住老胡的去路。

薛无忌声音阴冷:“我不信你会打开葫芦。”老胡含含混混道:“想吃馄饨的话,明天请早点来!”

冯厘忽然大声道:“老三小心,那葫芦的确是‘大痛快’!”薛无忌额角青筋扭动,盯着葫芦外面雕刻的怪异纹饰,握刀的手紧了一紧。

古怪的纹刻、神秘的图案,毋庸置疑的验证着葫芦不但出自江南霹雳堂,而且还是江南霹雳堂的镇堂之宝——“大痛快”。

江湖上有一个公开的秘密,江南霹雳堂拥有天下最可怕的三样火器,“大痛快”便是其中一种,并且是霹雳堂累经三代人,牺牲了七十条绝顶工匠性命才制造出来的一个葫芦。

葫芦里装满了火药,若是转动机括、引发消息,不但内藏的火药一触即发,周围五丈之内所有人都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而且葫芦里还有蚀骨化魂的毒烟随爆炸溢出,纵是绝顶身手,也万难全身而退。

江南霹雳堂的另外两件独一无二的火器,分别是“大慈悲”和“大快活”, 据说“大慈悲”是雷家百年难见的一位奇才以怨毒之念制造的武器,传言那是一种用死亡才能熄灭的黑色之火,当然从未有人亲眼目睹过它的威力。至于“大快活”却更加神秘诡异,至今无人知晓关于它的任何情报。

梁奢咳嗽一声,冯厘与薛无忌悄然而退。众目睽睽之下,老胡不紧不慢地走进店门,便在门帘掩上的一刹那,冯厘手中的铁雀射进门帘,房内立即响起疾风骤雨般声响,仿佛一阵针雨在房内绽放、爆裂。

左小川眉头紧锁,暗道:此铁雀若是射向自己,我是否能够全身而退?

薛无忌身形甫动,挥手间胡记的门帘陡然落地,房内情形一览无遗。左小川眼光一凛,薛无忌出刀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就在这时,胡记馄饨店蹿出冲天的火苗,如千万条火蛇狂舞,夹杂着噼里啪啦声响,瞬间吞没了整栋房子。顷刻间,木头炸裂,木梁断折之声不绝于耳。如此凌厉火势,必定是铁锅中的沸油点燃所致,这般情形下,老胡纵是铜头铁臂、金刚不坏之躯也势必化成了飞灰。

丁钊大惊疾呼:“老胡!”却也只能束手无策的搓手、跺脚。

冯厘阴阴一笑:“人命关天,左大人是袖手旁观?还是冒险救人?”唤作宝贝的怪鸟大叫不止:“袖手旁观、冒险救人,袖手旁观、冒险救人……”左小川眼角一挑,屋脊上失去了梁奢的踪迹,顷刻间极乐寺的三个人走的干干净净。

铜元县城横竖不过几条街巷格局,一阵密雨般的敲锣打鼓之后,眨眼的工夫聚起好些人,拎桶抬缸、破冰取水,大呼小叫,人声鼎沸,不时有水浇进火中。火势似乎小了一些,或许是房内物件燃尽之故。

眼看火势略减,左小川突然箭一般窜进火海。与此同时,古奇嵘跳上摇摇欲坠的屋脊,俯身揭开瓦片掀出一个大洞。浓烟冒出的同时,一条人影冲天而起,拎着一具烧焦的躯体。丁钊替左小川捏着一把冷汗,与左小川相识不过片刻,却对他生出诸多好感,甚至就连他那份冷峻也让人倍觉真挚。

左小川将躯体扔给古奇嵘,对丁钊道:“丁捕快,随我们去驿馆如何?”丁钊连连点头,三个人毫不理会救火的人群,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人群中,来找丁钊回县衙点卯的徐勋伸长了脖子,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布满血丝的眼睛射出阴冷光芒。

“徐捕头,房子保不住了,若不将房顶揭开,难保不会烧了整条街。”人群中一个人对徐勋道。

徐勋怒道:“那你还等什么?天杀的蠢驴。”

那人唯唯诺诺应和,与几名壮汉爬上房手忙脚乱的揭瓦扒砖,阻止火势蔓延。

第四章 风云惨变

铜元县驿馆,房内的炕火正旺,丁钊捶着酸麻的膀子,一边埋头于一堆帐薄之中,一边道:“铜元原本地广人稀,偏僻闭塞,三年前一场饥荒更是饿蜉满地,人兽相食的惨剧屡闻不鲜,紧接着鼠疫爆发,再者马贼横行,昔日万户人家所余仅半,死的死,逃得逃。”

“这三年迁入铜元县城的男丁共计七十一人。”丁钊神情黯淡,“大人,你说这世道为何一日不如一日了?

左小川语气沉重:“人祸甚于天灾,人心就似洪荒巨兽,世道非人力可为!”

丁钊忍不住追问:“左大人,你们……来铜元究竟是为了什么?”

左小川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我年纪相仿,我也算阅人无数,看你耿直宽厚,人世如染缸,洁者难自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终究是祸不是福!”

丁钊涨红了脸,仿佛受到了天大侮辱:“俺虽是乡下孩子,但也念过几本书,好坏善恶总算分的清楚。俺是正牌的快刀衙役,缉盗拿贼是本份,有人在铜元县杀人放火,俺自然无法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露出胸膛一道创口,激声道:“这是俺在山上逮偷牛贼受的伤!”

左小川以不容分辩的口吻道:“我相信你!只不过,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古奇嵘一言不发推门而入,左小川道:“这位哥儿叫做‘阴阳剑’古奇嵘,我的好兄弟,也是左膀右臂。”

丁钊连忙行礼:“俺出身卑微,有幸能认识两位大人,俺……”

古奇嵘道:“我们年纪伯仲,何必拘于礼数。”

丁钊摸了摸后脑勺,露出山里少年特有的淳朴。

古奇嵘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道:“仔细查看过尸体,颈骨被捏断,力透骨髓,整条脊柱全部被撞碎。”紧接着,他语调有些颤抖:“尸体是个女人!”

丁钊脊梁一阵发凉,禁不住问道:“老胡……”

左小川冷冷扫了他一眼:“你认识的老胡,曾经是宫里当红的太监袁子秋!”丁钊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既然这是一具女尸,那老胡呢?

莫非被火焚化了?是谁杀死了这个女人?事实上,丁钊做梦也无法理解,一向老实巴交、胆小怕事的老胡怎会突然间惹来杀身之祸?在众目睽睽之下引火自焚?整件事的曲折诡秘远远超乎想象。古奇嵘静悄悄看着丁钊,让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森森寒气。

不知为何,左小川虽然冷峻,却与古奇嵘身上的阴冷截然不同。左小川在房内缓缓踱步,道:“老胡可有亲属?”

丁钊默默摇头,老胡是条老光棍,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平日也没有什么交好之人。左小川追问道:“最近三天,本县可有异常?”

丁钊咽了口唾液:“三天前,章县令的侄子章凌峰纵马踩死了本地一个无辜老汉老于头。”说到这里想起孤苦无依的玉冷,不由一阵伤感。

“老于头何许人?”

“祖居铜元县。”

听完丁钊的叙述,左小川沉思道:“古兄,你去查查这件事!如果属实,你知道该怎么办!”

古奇嵘点头,走出房间。左小川道:“丁捕快,一个时辰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丁钊愣了愣神,答应了一声。百无聊赖的过了一个时辰,他辞别左小川,离开驿馆,不经意间路过铜元城的青楼“畅情楼”,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该去看看玉冷,至于理由,他想不出来,他们不但非亲非故,甚至连熟人也算不上。也许是心里存着莫名的愧疚,明知有人仗势草菅人命,身为捕快,他却只能袖手旁观束手无策。

他徘徊许久,终于跨进了“畅情楼”,迎头撞见一个搽了寸把厚脂粉,却依然无法掩饰满脸褶皱的老女人,便是此处的老鸨了。待他说明来意,老鸨讲话自然滴水不漏:“大官人,玉冷可不是一般寻常姑娘,她……”

丁钊一阵沉默,盯着肋下的刀柄出神,这把刀前宽后窄,异常沉重,没有相当的腕力很难运用。自从吃上这行饭,这柄腰刀只出鞘过两次,第一次是吓唬一个虐待老婆的青皮,第二次则砍死了一头糟蹋庄稼的野猪。

老鸨眼见丁钊脸色铁青,话不投机便摸刀子,用手拍拍胸口:“大官人,您吓得奴家心肝噗嗵直跳……”老鸨惶恐的神色溢于言表,“大官人……勿急,玉冷眼下有客……”

丁钊见她畏惧,心里冷笑,舅舅说的果然不假,男人腰里插着一柄大刀,无理也壮三分胆。

“是什么人?莫非是为非作歹的恶人?”丁钊见她说话吞吞吐吐,想到玉冷宁愿沦落风尘,也要报杀父之仇,章凌峰不可能不晓得,厉声喝道:“说!到底是什么人?”

老鸨面色死灰:“是……县衙的章少爷!”

丁钊抓住她肩膀恶狠狠大吼:“说,玉冷在哪个房间?”顺着糠抖般的老鸨所指方向,丁钊猛然推开她,敲门声立即响彻了整栋楼房。

房间内没有回音,他奋力将门踹开,房间空无一人,床上堆着一团涨鼓鼓的棉被。他按着刀柄小心走过去,掀开被子,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迎面扑来。

面前情景令他魂飞魄散,惨叫一声跌翻在地,手脚并用爬出房间,伏在地上呕吐不止。床上的情形惨不忍睹,章灵峰可怖的脸上,双目凸出,眼神怨毒,眼球充满血斑,如同发霉腐烂的柿子,胸腹被活生生剖开,一大滩内脏血肉狼藉,脖颈处有一道伤口,似乎恰好切断气管,这种部位的伤口让章灵峰连呼救都无法发出。

在丁钊脑海里,后面的事情完全变成了一团乱麻,进进出出的衙役、仵作、捕吏,嚎啕大哭的老鸨,惊惶失措的妓女、目瞪口呆的嫖客。不知在门槛上呆坐了多久,他站起身慢慢走出了“畅情楼”。

章灵峰的死状如梦魇般挥之不去,丁钊没来由的相信那是活生生的报应。如果说他还能感到一丝安慰的话,那就是——玉冷还活着。

丁钊去了驿馆,没有见到左小川与古奇嵘,从驿丞那里打听到,两个人听说“畅情楼”出了人命,赶往“畅情楼”去了。看来在他赶来驿馆的同时,也正是左小川他们赶去的工夫。

县衙里的衙役,班头、狱卒,疯了般在城里翻箱倒柜,扒房上墙的吵翻了天,弄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倒比山贼犹有过之。县城里很快贴满了悬赏的告示:……淫妇玉冷残忍杀害章公子……丧心病狂、十恶不赦……格杀勿论!

县城东北方向有一片栗子林,栗树大多历经了百年光景,树干苍劲、盘根错节,横七竖八散落在茫茫雪原之上。每值春时,栗花两月不败,花香笼罩整个小城,入鼻俱是淡淡清香。

每当丁钊与舅舅怄气,常常会一个人躲到这里生闷气。想着舅舅和自己十几年来相依为命,平素甚是疼爱于他,徐勋时常咆哮的面孔居然亲切起来。青楼一幕恍若噩梦,左小川、极乐寺、章灵峰、然后是老胡……还有他的馄饨。丁钊有些恍恍惚惚,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也太出乎意料了。他手里拎着二斤烧酒,一包纸钱,即使帮不了玉冷,起码还能给老于头添把土,上炷香。老于头的坟恰好就在栗林深处。

走着走着,一根低垂的树枝差点儿戳中丁钊的脑门,他低头闪避时,便看到积雪之上的一行足迹。

这样的天气,还有什么人有此兴致?丁钊抬头一看,只见几只寒鸦扑闪着翅膀哀鸣而去,无边无际的栗林更添几分凄凉。他顺着雪上脚印慢慢循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远,不觉间看到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坟前有人,一个伏地痛哭之人。

丁钊瞪大了眼睛,出乎意料的见到了——玉冷。

看到丁钊时,玉冷没有一丝一毫惊慌,她依然体态端丽,弱不禁风,白皙的脸颊挂着泪痕,眼珠布满血丝。她的从容、淡漠,一时间让丁钊无言以对。

“我……无意撞见你,我是来看看老于头的。”

玉冷看着他拎着的东西,皱着眉头道:“小捕快,你是真的有心,还是想打我的主意?”

丁钊脸色变得像一块红布,窘迫道:“我,我不是坏人……章公子本来就是畜生,他早

就该去见阎王爷!”

玉冷面带凄然:“男人都一样,口里说着为我报仇,占了我的身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只是个婊子,只要有钱随时可以去找我!用不着拐这么多弯子。”

“可是……你……为什么不逃?”

“哼,笑话,我为什么要逃?”

“因为……你杀了章灵峰……”

玉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嘶声道:“你说什么?”扑上来捉住丁钊胸襟,大声疾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丁钊未料她力量如此巨大,慌乱之下摔倒在地:“章凌峰开膛破肚……死在妓院的床上……”

玉冷的表情立即凝固,突然状似疯狂,大笑不止。

丁钊一时无法分辨那是手刃仇人的喜悦,还是大仇得报以后陷入绝境的悲哀。

“老天爷瞎了眼,竟让这畜生痛痛快快的死了!”听到这句话,丁钊心里讶然,只听玉冷接着道,“带我去看看那姓章的尸体。”面对她的恳求,丁钊随即陷入一团迷雾之中。

难道玉冷不是凶手?他转念间恍然大悟,姓章的十有八九有备而去,身上又有本事,玉冷这等弱女子怎么可能得手?只是姓章的死的悲惨异常,玉冷如何脱得了干系?

“人既然不是你所杀,你……不该被他们抓住。”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杀的?”

丁钊斩钉截铁道:“我不信……你是凶手!”想起她的处境,忧心忡忡道,“你该赶紧出城!”

玉冷倚在树上,喃喃道:“心愿已了,我哪里都不会去,我要陪着我爹。”不知哪来的勇气,丁钊伸手扯住她手臂,激声道:“跟我走,有个人一定能帮你!”

玉冷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天下之大,哪里没有章灵峰这种恶人?”说罢,垂下眼帘缄默不语,仿佛真的会一直陪着孤坟。

丁钊方才想到左小川,现在被她一番抢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自古官官相护,就算左小川也是京城名捕,谁能保证左小川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与县太爷翻脸?这样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第五章 风声鹤唳

随着嘈杂脚步,前方走来一群人。丁钊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领头的正是舅舅徐勋,后面跟着七八个挽弓持刀的衙役,梭枪上挑着几只母鸡,大约是掏了谁家的鸡窝,悄悄到栗林打牙祭来了。

按照徐勋的说法,这便是忙中有闲。平日丁钊也随众衙役偷过闲,逮着无人看管的狗、羊、鸡鸭,便活该谁家倒霉了。丁钊生性质朴,忠厚耿直,摊上了这么个不成器的舅舅,倒也由不得他。

徐勋眼尖,目光远远扫过来,立刻跳起脚破口大骂:“小畜生,你和这婊子一起作甚?看老子不抽死你!”

看着舅舅咒骂着猛扑上来,丁钊百口莫辨,不料徐勋脚下趔趄,一根横在地上的树枝将他绊了一个狗啃泥。说时迟,那时快,玉冷冷不防抽出丁钊佩刀,向前迈了一步,明晃晃的刀尖恰好顶住徐勋的脖颈。

徐勋只觉颈间一凉,伸手摸了一把,手上湿漉漉的全是血,登时杀猪般惨叫不止:“别,别杀我……我老娘死的早,初一十五逢年过节还指望我烧纸祭奠,我家里还有个……兔崽子……杀了我,他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丁钊看着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有哭笑不得的份。一干衙役先前眼见徐勋神勇,不由暗暗喝彩。只是形势逆转之快远远超乎想象,顷刻间竟给人家胁持。衙役们投鼠忌器,慌了手脚,哗啦一声摆开阵势,大呼小叫起来。

“丁钊,有话好好说,这可是你亲娘舅……”

“你别乱来,放下刀子,还有得商量……”

“先放了徐捕头……”

“小丁,你得了失心疯不成……”

“你还年轻,啥样的小妞找不到?私纵了这婊子,你也脱不了干系!”

丁钊头皮一阵发麻,一时间倒生恐玉冷情急之下误伤舅舅,玉冷轻声道:“你是个木头啊?刚才是谁口口声声要送我出城?”看到他恍然大悟,玉冷厉声喝道:“将你们裤带解下来,若不然,咱们就赌一赌徐大捕头有多少血可流!”衙役们面面相觑,直到徐勋口中爆出一大通恶毒诅咒,几个人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将腰带解下来。

玉冷轻叱:“去,捡起来!”丁钊着实料不到玉冷不但遇事沉着冷静,而且行事颇有章法,全不似他所想象中的孱弱无助。此时犹如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否则玉冷势必插翅难飞,丁钊只得硬着头皮拾起七八条腰带。

衙役们拎着既肥且厚的棉裤,眼睁睁看着两人押着徐勋走向树林深处。待他们提着裤子赶上去,丁钊与玉冷早已不知去向,只有被裤带牢牢缚在树上的徐勋正杀猪般的咒骂。

“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王八蛋敢说出去,老子就让他断子绝孙!”几个衙役在雪地里跺着脚,冻得面青唇白,恨不得跳进火堆里去。

丁钊与玉冷,穿过剪刀巷,顺着崎岖小路,跨过冰封的小河,便看到几间圈着土墙的低矮草房,墙头堆着柴垛,一角鸡寮,大约三两户人家的简陋的农家宅院。其中一栋房子是衙门一个老狱卒的窝,老头常年吃住在牢房,一年到头极少回来。

整间房子充斥着让人掩鼻的浓烈酸臭,窗外夜色的漆黑,一如两人的心思,借着油灯的一点光亮,能看清大片脱落的墙皮,蒙着厚厚尘垢的碗筷。

玉冷抿着嘴唇:“你究竟为什么……帮我?”

丁钊想了想,道:“我……我有良心!”她的神情就像在看着一头怪物,丁钊认真道:“你不信?”

玉冷截道:“良心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让丁钊膛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良心到底是什么样的,要他如何说的清楚?

看着他的窘相,玉冷笑出声来,白皙脸颊飞上一抹绯红,他越发急切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回‘畅情楼’’,京城来的左小川大人住在驿馆,你先在这里委屈一下,待我去和左大人说清楚原委,看他如何反应!”

听到这话玉冷没有言语,径直掀开了被窝躺在了床上,丁钊急忙道:“这里太脏……”

玉冷莞儿一笑:“咱们总不能在这里站上一夜吧?再说这张床比‘畅情楼’干净一万倍。”她的脸色黯然下来:“你……嫌不嫌……我的身子脏?”

丁钊咬紧了嘴唇,摇摇头:“不……不会!”

“我冷,你能不能躺在我身边?”

丁钊迟疑片刻,慢慢侧身躺在她旁边。玉冷呵气如兰,让丁钊的脖颈感觉到麻酥酥的痒,接着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额角,让他心头狂跳不止,玉冷温柔道:“我们大约见过一面对嘛?那时你穿着崭新公服,晓得嘛?”

丁钊惊讶的坐起来:“你……你看到我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善良勇敢的男人了!我要是能有这么个弟弟,死了也甘心……”不知道为何,丁钊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一股酸酸的委屈堵在心窝。

“怎么了?是不是我……这不祥之人……”

丁钊失神道:“我……若能有你这样的姐姐,自然也开心的很。”

玉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浅浅一笑:“那还不叫姐姐?”丁钊看着她甜蜜的微笑,舒了口气,只是那份笑容后面该隐藏着多少辛酸?

玉冷轻轻道:“你……该回去了。”

丁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别忘了,你已是我姐姐。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时,墙外传来一阵纷杂脚步,接着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真他娘的乌烟瘴气,老于头的婊子闺女被徐刀疤的外甥拐跑了,县太爷已下令格杀勿论了!快去衙门里……”

“操他祖宗的,大冷天还得巡夜,两个小杂种说不定一早躲进暖烘烘的被窝亲热呐,走咱们找个地方喝两盅……”

听着外面声音远去,丁钊轻轻笑了笑:“要真是我将你拐走了才好呢!”

玉冷抿着嘴唇道:“他们错了,是老于头的婊子闺女拐走了徐捕头的宝贝外甥!”

丁钊打断她:“不!你不是婊子!”

玉冷沉默半晌:“我没法子,即便是做人尽可夫的娼妓,我也要报杀父之仇。”

丁钊嗫嚅着嘴唇,用力点点头:“我懂!你是好姑娘!”

“你……”玉冷眼角挂着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如果有来生,我……”丁钊忽然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久久未曾放开。

第六章 风起云涌

驿馆的灯火未熄,天上有月,檐下冰柱如犬牙交错,左小川倚窗而立,轻轻咳嗽一声,似乎心情不佳:“你不该在‘畅情楼’直接杀人!留下的手尾太过于麻烦!”

古奇嵘静静抬起头:“我到‘畅情楼’找玉冷核实情况时,恰逢那章姓杂种等在房间,那厮手上功夫不弱,若非玉冷不在房内,只怕早已遭了毒手!不得已,只好……”

“有没有惊动什么人?”

“那房间后窗是院子,没有人察觉!”

左小川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付这种败类,他有时也会采取非常手段,不得已而处之,若是按照刑律,多半是按误伤赔钱了事,根本于事无补,这种人渣依旧会横行无忌,鱼肉乡里,欺压良善。

他挥挥手,道:“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玉冷无依无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她,给她找个人家安顿了罢!”

“是!大人!”古奇嵘转而道,“大人,你相信袁子秋还活着,而且仍在铜元?”

左小川沉默不语,他正绞尽脑汁的分析所有线索,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他坚信袁子秋没有死,只不过借火而遁,同时造成自焚身亡的假想罢了。如果袁子秋没有死,那么熊熊烈火中又如何逃生?他该藏身何处?左小川曾经仔细观察过胡记的店内布局,唯一可疑之处便是灶旁的大缸。

如果确实隐藏着秘道,也许就在大缸之下。胡记店址前靠窄巷,后临小河,秘道很可能挖到后面河堤为止,其时并不挖穿,非常之时即可轻易打通,然后从河岸逃逸。如果从前面挖掘,只怕会掘到邻人家中。

但是胡记的女尸却令人费解,若是一个普通女人,袁子秋何需动用如此霸道手段?

“袁子秋凭借一己之力能够支撑到今天,当真是奇迹。”谈起这个人,左小川不由肃然起敬,“抱必死之心,秉决绝之义。非丈夫不可为。”袁子秋是钦命重犯,几十年来的通缉与追杀,居然隐姓埋名的活了下来,此人心机与手段简直深不可测。

古奇嵘道:“我们该怎么做?”

左小川道:“极乐寺的人有何动静?”

“他们在等。”

“绝对不能让袁子秋落在他们手里!”左小川扬眉。

出了驿馆,两人翻身上马,“快!”左小川语音焦灼,铁蹄踏碎冰雪,裹着寒风在街上飞驰。寒冷的夜,风生如刀,彻骨寒风透过胸膛,侵蚀了四肢百骸,策马狂奔的快意却让左小川心中燃着一团火。

从他们走出驿馆之后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两人绕着半个县城兜了一圈,最后差不多折返了回来。马蹄踏在雪地嘎嘎作响,左小川目视前方,从容道:“只有一个人!”

古奇嵘颔首:“是,一个人!”

这段街道宽敞且笔直,有任何异动都可以立即察觉,左小川目光扫着冷清街道,不急不躁的信马由缰。“走!”两人突然同时提缰加速,陡然折进右面一段曲折狭窄的小巷,左小川脚尖在鞍上一点,紧贴着屋檐飞上房顶,翻过屋脊俯身卧下,古奇嵘径自引马疾驰而去。

片刻,一条人影箭也似的顺着墙根一闪而过,虽然天空有一弯明月,而且巷中有雪,但是那人速度实在太快,以左小川的眼力居然无法看清对方面目,他将身段压得更低,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此后再也没有动静,一切都悄无声息。

左小川心中一晒,跟踪者虽然可以隐藏面孔,却绝对无法掩饰身手,刚才之人必是冯厘无疑。“鬼影神行遁”是冯厘的独门轻功……果然名不虚传。

以一对一,古奇嵘尚不致吃亏,至少可以全身而退!道理虽如此,左小川却免不了忧心忡忡。冯厘行事诡异,极擅追踪、暗器,遇到这样的对手,无论是谁都不能不万分谨慎。

左小川顾不得许多,翻身顺着屋脊滑下来,双脚即将落地之时,突然抬手捏住屋檐下的冰柱,整个身体都悬在一根脆弱的冰柱之下面,靴底距离地面只三寸距离。他定睛细看,地上凌乱散布着一丛细如牛毛的铜针,无庸置疑,这是冯厘的手笔无疑,也许他已察觉到自己盯住别人时,也极有可能被人跟踪。

看铜针泛着一层淡蓝,分明是淬了药的,若是被无辜者踏中,岂非一夜之间便添了几条冤魂?左小川心中一凛,若有机会必然除掉极乐寺的几条豺狼。他们活着,还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啪!”冰凌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断折,左小川脚跟在墙壁一磕,弹至对面屋檐,单手一摸檐角,借力跃上房顶,揭起三五片房瓦抛到巷中,将一片铜针扫倒。他左右打量,顺着屋脊一溜烟消失于夜色中,所去方向正是冰封了的莫名河。

左小川赶到河畔的一株歪脖柳树下时,翘首以待的古奇嵘微微摇头一笑。

“冯厘呢?”

“跟着两匹马去了。”

左小川嘴角挂着一丝嘲笑:“开始吧。”古奇嵘颔首,双手在鼻根部位轻揉片刻,猛然用力一捏,自鼻腔中掉出两粒黄豆般大小的红丸,紧接着仰首吐气,随着气息的吞吐,他的身体令人惊骇的萎缩了一圈。

古奇嵘所施展的乃是其独门绝技——“燃息之术”。也就是说,此时古奇嵘的嗅觉十分灵敏,他甚至可以从气味的强与弱,浓与淡,来推测出气味出现的时间长短。

“燃息之术”是江湖中绝顶的追踪之法,当然也是古奇嵘引以为傲的绝学。拥有如此独步天下的追踪之术,已经足以使其成为六扇门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人身体上的气味与指纹一样,绝不会和别人出现雷同。对于嗅觉发达的动物而言,那种气味不但特别、浓烈且印象深刻。似乎古奇嵘的鼻子天赋异禀,即便平时不行此法,也需要以药丸克制鼻腔的嗅觉,否则他很可能被强烈的气味熏死。

左小川警惕地打量周围,声音焦灼:“多久?”古奇嵘一直低垂着头,只伸出一根弯曲的小指,左小川心里豁然开朗,袁子秋果然在半个时辰之前出现过。

左小川点头:“跟!”

古奇嵘箭一般窜向河面,左小川紧随其后。两个人自冰封的河面走过,一路蜿蜒而行。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了一片黑压压的栗树林,树林寂静如死,就似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夜兽。

“吱嘎”踩断枯枝的声响,在静寂树林尤显突兀清晰。古奇嵘忽然停了下来,轻轻挥手。左小川眉头一紧,看到了前方的一座孤坟。左小川轻轻道:“辛苦了!”古奇嵘打了个冷战,双手迅疾将药丸塞入鼻腔,抬头时满脸大汗淋漓,面色惨白,却已恢复了常态:“袁子秋已离开多时,他的气味很淡,大约走的很快!”

左小川奇道:“袁子秋为何冒险夜探孤坟?”

古奇嵘抽搐着鼻子四处搜寻,最终走向距离孤坟十步左右的一株巨大栗树,围绕着栗树转了几圈,矮身在树下细细摸索。

“找到了!”古奇嵘递过来的,乃是一块制作考究的精致玉牒,质地晶莹,雕龙刻凤,分明是皇家物件。待看到玉牒之上所刻文字,左小川禁不住大吃一惊,这与十九年前娥妃所生之女的生辰八字丝毫不差。

古奇嵘道:“墓主人姓于!是刚刚过世的老于头。”左小川沉思不语,走上前去向着墓碑深深一鞠,随手在墓碑一抹,碑面一行字迹如被利斧削去。

左小川脑海中的疑问愈加浓重:袁子秋为何将玉牒放在老于头的坟墓附近?袁子秋与老于头有何关联?忽然,一个念头如火石明灭闪过脑海,事情虽然扑朔迷离,却几乎可以顺理成章,只不过此时他仍然不能确定,更不敢肯定。

左小川自言自语:“玉冷是老于头的女儿!”

古奇嵘点点头。

左小川继续道:“你去‘畅情楼’时,没有见到玉冷!”

古奇嵘凝眸道:“是!”

左小川徐徐道:“据说,县衙里的几个捕快正是在这里撞见过玉冷?”

古奇嵘颔首。

左小川喃喃道:“玉冷卖身到青楼,除了试图报仇,还会不会有其他目的?”

他忽然用奇怪的口吻道:“你会不会把一个婊子和金枝玉叶联系在一起?”

古奇嵘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左小川若有所思:“不错,玉冷选在今日上坟,和今夜袁子秋送玉牒一定有某种关联!”

左小川随即陷入了沉思:老于头遭了章灵峰的毒手,和极乐寺应该没有联系。否则,只要极乐寺的人动手,玉冷纵有十条性命也铁定断送了!

极乐寺只会将注意力和线索放到袁子秋身上,是以故意惊动袁子秋,想让袁子秋露出破绽,从而找到公主的蛛丝马迹。

就因为老于头祖居铜元县城,玉冷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姑娘,所以她的真实身份自然无人怀疑,这便是保全玉冷的杀手锏。也就是说,十九年前,袁子秋便将玉冷安排在了铜元!

他心中一动,似乎所有谜团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玉冷十有八九是袁子秋从宫里带走的公主。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疾步离去,即将走出树林时,古奇嵘放慢了脚步,回头扫了一眼,加快步伐跟上了左小川。

便在他们走出树林之际,古奇嵘回眸留意的枝头之上,赫然蹲着一只若隐若现的漆黑怪鸟,火红的眼睛在暗夜中透出妖异的光芒。

“呷呷……玉冷……呷呷……”怪鸟尖利的声音响起,振翅消失于树林深处。

第七章 惨绝人寰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夜已深,油灯未熄,玉冷凝眸看着丁钊熟睡的脸庞,凄然一笑:“我要走了……如果下辈子还能碰到你……”玉冷小心翼翼打开门,生恐惊醒梦中人。

便在门板掩上的瞬间,丁钊突然惊醒,门外的一声尖叫教他冒出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来。伊人已去,只余一缕淡淡幽香。

他赤脚跳下床板,打开房门,一条幽灵般的黑影陡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拳印在他心窝,丁钊似被一柄铁锤击中,顿时眼冒金星不省人事。

院子里站立的竟然是梁奢、冯厘、薛无忌,还有另外一个人站在阴影中。

冯厘冷蔑道:“若是没有一颗狗鼻子,这地方还真是令人意料不到!”

“老二,大伙是一家人,说话不要如此刻薄嘛!”梁奢笑道,“以玉冷为饵,袁子秋必定自投罗网!”

冯厘所说的狗鼻子,竟然是古奇嵘。古奇嵘眼角扫着墙角不省人事的玉冷,淡淡道:“我要即刻赶回去,否则左小川必定起疑!”

梁奢诡异一笑:“我们在‘浓情阁’设伏,想办法拖住姓左的一时片刻,待我们收拾了袁子秋,腾出手来再解决他!”

冯厘一撇嘴:“这个小杂碎呢?”

古奇嵘头也不回道:“对付左小川时,也许用得着。”

梁奢狞笑道:“既然我们有的是时间,就先来尝尝金枝玉叶的滋味!”

一行人自农院鱼贯而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丁钊头痛愈裂的睁开双眼,便看到窗台之上的一盆腊梅花,他的腰刀还在,房间内有残留的血腥气息,他突然发现,便发现自己身处“畅情楼”,而且就是章灵峰死去的房间。

待他侧过头时,全身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玉冷被赤条条吊在梁上,白生生的胴体一览无遗,胸膛起伏的娇嫩蓓蕾、纤细的腰身,圆润修长的腿……丁钊屏住呼吸,脑中一片空白。

梁上悬下的麻绳紧紧勒进她拇指皮肉,深可见骨,她极力伸直手臂,唯有踮着脚尖不停虚点,勉强支撑身体减轻痛楚……

“啾”,长鞭恶毒如蛇吻,吻中的恰恰是女人最敏感脆弱的部位,在白皙肌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瞬间由青变紫。

抽打着当今皇帝的亲姊,让梁奢亢奋不已。

“小丁……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此时的玉冷,不吝深陷阿鼻地狱,承受的心理煎熬只怕比肉体苦楚犹胜十倍。

看着玉冷求死不能的挣扎,丁钊的头脑被升腾着愤怒之火烧的吱嘎作响,用尽全身气力狂吼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向梁奢,不顾一切的拔刀冲上去。

“咔!”短促、尖利的锐响几乎穿破鼓膜,丁钊忍不住抱头痛呼,耳中瞬间流出血花,手中的百炼钢刀被硬生生削去一截。

冯厘嘿嘿一笑:“老三的刀法精进了!”屈指轻弹,一枚铜钉刺入丁钊膝窝。

丁钊惨呼倒地,撕心裂肺的痛楚几欲让他晕阙,薛无忌轻蔑道:“小杂碎。”

丁钊宛若垂死挣扎的野兽,声嘶力竭大骂不绝:“你们是畜生!”

薛无忌冷冷道:“杀了!”

梁奢摆手制止:“让他看!”

冯厘甩手一记耳光让丁钊横飞出去跌在墙角。

梁奢满头银发,脸色红润如少年,连一条皱纹都找不到,一双眼睛咄咄逼人,站起身在玉冷面前站定,目光如刀锋,割在痛苦不堪却不得不绷紧的身体上,她的胸膛,她的小腹、她的腿……她身上的每分每寸,最后停在羞愤欲绝的面孔上,他抬起一只手捏住玉冷下颌,另一只手肆无忌惮捏着她玉脂般的胸膛:“方才你晕阙过去,不曾领略个中滋味,着实令人遗憾!”

玉冷眼神空洞,面上无泪,仿佛泪已流尽,裸露的身躯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梁奢饶有兴致的看着丁钊:“你喜欢这个婊子?”丁钊抬起头,狠狠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喜欢她,是不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丁钊半边脸庞高高肿起,声音含糊不清:“我……愿意!只要你放了她!”

“先磕三百个响头罢。”梁奢阴阴一笑,“你最好快些,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丁钊拖着失去知觉的一条腿,毫不犹豫跪在梁奢脚下,用力叩下去,“砰砰”作响,顷刻间额头鼓起一片青紫大包。当他头昏脑胀,歪歪斜斜跪在薛无忌面前时,薛无忌厌恶道:“滚开!”一脚将他踢的横飞出去,翻滚在地板上。

丁钊身体里如被塞进了一大团火炭,这一脚起码踢断了他三根肋骨。他背靠墙壁慢慢站起来,迈了一步便摔倒在地,手脚并用的爬到薛无忌面前,头颅撞击地面的闷响,突兀而沉重。

“世道真是造化无穷!”梁奢残忍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果然没错。她与当今皇帝一母同胞,一个面南背北,一个却是咱们的玩物……”

冯厘手指捏在玉冷小腹上,让她发出幼兽般哀鸣,冯厘蜡黄的脸皮在灯光下犹比恶鬼可怖三分:“老三,轮到你了!”

薛无忌眼眸射出两道寒光,忽然拔刀,刀光一闪,刀已入鞘,玉冷如木桩一般摔落在地,呼吸微乎其微,俨然是奄奄一息。

冯厘讶然:“老三?”

薛无忌抬头看着屋顶,冷然道:“她是诱饵,不是工具。这种事既非你情我愿,有甚乐趣?”

冯厘瞪眼道:“老子还没玩够呢!”

薛无忌道:“这个小捕快心甘情愿受辱,只不过是想吸引咱们的注意力,让这个女人少受点罪!”

忽然,梁奢脸色一沉:“袁子秋,你终于来了!”

窗口有人,灰衣蒙面,形槁如树根,只一双焦黄眼珠散发出摄人心魄的阴冷。腰间仍旧挂着古怪而可怖的葫芦。

梁奢闭目吸气,“呛”龙吟大作,剑出鞘,剑光七彩如虹,比流星更加仓促,七招四十九式,连绵不绝如火。灰衣人双手隐现淡金之色,挥掌间有金石之音,竟以一双肉掌在梁奢所织之剑网中进退自如。

梁奢骤然睁眼时,剑波婉约流转,恰似美人黯然销魂的曼妙眼神,几欲让人迷离,这幻梦亦真亦幻间,陡然吐出一道赤芒舔中灰衣人人前胸,灰衣人手掌反拍,一枚指甲脱出“嗖”,射进梁奢右胸。

剑止,剑尖滴血,梁奢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嘶声道:“这阉狗已伤,伤在左肋,深半寸。小心,这阉狗气功了得!”说完这句话已上气不接下气,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五根手指的指甲都已碎裂变形。

“看刀!”薛无忌暴喝出刀,迎头裹面劈向灰衣人。灰衣人不避不让,手掌径直迎向刀锋,就在手掌被刀锋削中的刹那,手掌翻转拍中刀身,薛无忌如遭雷亟,一条手臂恍若被铁锤猛烈击打,那股力道旋即散布至整条手臂,衣袖瞬间化成飞灰,犹如千百只蝴蝶翩翩起舞。

灰衣人曲肘撞向薛无忌心口,冯厘大呼:“老三小心!”扬手自袖中射出五道黑芒,灰衣人抬手将黑芒收入掌中,随手丢弃在地,原来是五枚变了形的铁胆。冯厘悚然变色,这些铁胆乃精钢所制,尖刺淬着剧毒,在这人手里如同泥巴一般,难道他的双手不是血肉生成?

冯厘惊呼:“阉狗的‘灼金手’可蚀金化石!”

梁奢大喝:“杀!”剑的光芒暴涨,如同一道火焰袭向灰衣人,俨然全力而为。

听到梁奢疾呼,薛无忌咬咬牙,挥刀劈向奄奄一息的玉冷。灰衣人奋不顾身硬攻一招,掠向玉冷,冯厘射出的六枚铁蒺藜被灰衣人弹指间化解,却有两枚射到墙壁反弹回来,钉入灰衣人后背,灰衣人身形终于慢了一慢。

刀锋带着厉啸触及玉冷脖颈,只一瞬间便将尸首异处,完好的墙壁突然裂开一条缝隙透出一道寒光,“叮”的一声将薛无忌长刀荡开。

缝隙中传出的刺耳锐响,让薛无忌面如死灰,那是他无比熟悉的拔剑声音。

这一剑不但破壁而来,更可怕的是,见到剑光以后才闻拔剑之声。

这剑,该有何等的速度?

缝隙中,露出左小川的半张脸庞。

梁奢脸色难看之极,猝然舞出一片剑光,大喝:“走!”说话时,撞破窗口飞身而出。薛无忌挥刀紧随其后,冯厘拧身飞出房间之际,双手自腰中皮囊一探,两只“夺命朱雀”脱手而出。这一招无疑是凌厉霸道的绝杀,纵是灰衣蒙面人武功高强,也无暇追击离去的三人,他不但需要自保,尚且还要救人。

便在“夺命朱雀”撞到墙上的一刹那,墙壁出现一个大洞,一个人迅捷无比的展开一件雪白的大氅,将两枚针球般暗器包住。这时,古奇嵘冲进来仗剑拦住灰衣人去路。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

房间里安静如斯。

“来的晚终究比没有来要好!”左小川猫着腰从墙壁破洞之处走进来,手里的貂皮大氅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钢针,目不转睛盯着不省人事的玉冷,他悠悠松了口气。

这时,丁钊无力的睁开眼睛,呻吟一声:“玉冷……”

“玉冷不会有事!”左小川坚定道,“今夜子时,烦请袁先生至桂花坊一叙!玉冷还需要你再送一程!”

灰衣人迅速衡量眼前的状况,他本已负伤,即使能够将玉冷抢到手,面对左小川与古奇嵘,也断难全身而退,他跺跺脚,翻身跃出窗外,消失于黑夜之中。

第八章 狂风骤雨

桂花坊与铜元驿站仅一墙之隔,坊间的桂花醪曾经远近闻名,据说前几辈还入过贡品。只不过几年前铜元县遇到瘟疫,又遭过山贼,人口锐减,桂花坊的生意也日渐凋零,后辈们也迁居外地,此处老宅便无人修缮,荒废已久。

摇摇欲坠的凉亭之内,一张矮桌,三只马扎,一个火炉,炉上烤着铜盆,盆中有酒,左小川持杯嗅着酒香,轻轻啜了一口。丁钊倚在亭边木柱上,轻轻咳嗽着,看着身边平静安睡的玉冷,担忧道:“玉冷她……”

“她不会有事,刚刚服过药,该睡到明天早晨吧!”

“古大人去了哪里?”

“他在外警戒,现在,我们等!”

“等什么?”

“等老胡!”

“老胡?他没有死?”

“不错!”

“他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因为我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左小川平静道,“曾经有一个少年,七岁赋诗,九岁出口成章,十一岁名动四方,是江南公认的百年难觅天才,你有没有见过这种人?”

丁钊失神:“这样的人……莫不是梦里才敢想象?果真有这种人?”

左小川道:“这人本是五代单传……为了一个女人,割了子孙根,心甘情愿的进宫做了阉人。”

丁钊失声轻呼:“啊!”

“宫里尔虞我诈,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做了太监的少年耗尽心血,只有一个目的!让心爱的女人博得另一个男人的欢心。”

丁钊目瞪口呆,不可置信:“他……为什么……怎么会……这么傻?”

“错了!是成全!这女子家里摊上大祸,为救家人她不得不忍痛与爱人分离。”

“成全……”丁钊一时无语,久久咀嚼着两个字,只是这成全该是何等残酷与不幸?他心底仿佛被一根尖锐的针不经意间刺痛,一股悲凉,渐渐弥漫了全身。

左小川笑,笑容里有深深怅然:“可惜,他被一场大火所累,苟且偷生流落江湖十九年……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丁钊重重点头,迫不及待的瞪大眼珠。

“昭雪沉冤,保全爱人的一点骨血!我敬佩这样的人……情深意重、忠贞不渝,我想,用语言无法描述出这样的一个人。”左小川没有讲下去,向角落的阴影深深颔首。

左小川恭恭敬敬道:“袁先生,我敬你!”端起酒杯,仰首将酒灌进腹中。

阴影中响起剧烈咳嗽,恍若要将心肺都吐出来,一个衰老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这人果然是老胡,也许该叫他的袁子秋才对。

袁子秋树皮般的面孔皱纹如刻,不声不响坐在矮桌前,伸手捏起一粒花生,“嘎崩”嚼碎在口中,然而,他混浊的眸子竟透出一种奇异光泽,晶莹而剔透。

丁钊怦然心动,沉默寡言的老胡……真的是那个……袁子秋?若不是,这种眼神又怎会有如此咄咄逼人?丁钊有一大堆的问题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终究忍住了没有出声。

酒已冷,灯光昏黄如豆,三人各怀心思,相顾无言。

左小川道:“十九年……”

袁子秋接道:“十九年另四个月十七天。”

左小川凝重道:“她可以回家了。”

袁子秋缓缓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家?她的家在这里!”

左小川默默道:“我猜,十九年前你将玉冷托付于他人抚养,这些年来想必你从未见过玉冷!这一招虽然简单,却最大限度保证了玉冷的安全!”

袁子秋没有回答,只是眼角轻微抖动。左小川接着道:“你抱定决死之心,所以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人能将你和公主一起找出来!毕竟,这十九年来,想让你死的人太多了!”

袁子秋不置可否,左小川道:“我猜娥妃并非命丧大火!”

袁子秋浮现出痛苦之色,端起杯嗅着酒气,良久,才缓缓道:“不错,他们毒死了若玲。”这句话,虽然自他嘴里轻描淡写说出来,可是左小川却分明能从他眼神中看到刻骨铭心的怨毒、愤怒,这种刻骨的仇恨,支撑着袁子秋走过了十九年……

这个答案与左小川所想吻合,若是一位母亲死了,儿子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归人家抚养,这养育之恩也值一个皇太后的价钱。

左小川猜测着:“他们在宫里手眼通天,可惜没有把你计算在内!你看出了其中端倪,以你对娥妃的真情,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袁子秋从容道:“那火是我所纵,若玲走的太寂寞,该有人常常惦记她!那个人没能保护她!”左小川悚然动容,那个人指的自然是前朝的皇帝,袁子秋身处绝境,情急之下的谋略让人不得不佩服!放火之意便是欲把事情捅大,越大越好,毕竟纸里包不住火!

曹愚川太低估这个人了!也许,当时他们也必定对袁子秋下手了吧?所以,袁子秋才会逃出京城……没料到,袁子秋居然能够成功的逃出京城。。。

左小川沉重道:“你对娥妃忠贞不贰,可谓感天动地,可惜,一把火却让一千人陪葬!难道不觉得太过残忍?”丁钊屏住呼吸等着袁子秋的回答。

袁子秋眼皮一翻,森然道:“你果然天生是鹰犬本色,猎狗禀赋,那一千人难道是我所杀?”

左小川讶然,不错,那些被诛连九族之人,岂不是死在前朝皇帝手上?左小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场火燃烧之前,你带走了其中的女婴。却故意把男婴留在了宫内,你是不是期待着他能够安然无恙的长大成人?待他成年后,你一定会让他知道事情真相?”

袁子秋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是因为播下了仇恨的种子,火一般的仇恨!”

左小川默默道:“不错,即便有人对留在宫中的孩子不利,你起码也带走了娥妃的一支骨血……”他语锋一转:“你去栗园坟地,该是想将玉牒交给玉冷?你没有把握带着玉冷安然离开铜元,也许,她独自寻机会离开反而更安全!你怕自己遭遇不测,所以想将能证明她身份的玉牒交给她!”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袁子秋缄默无语,看着碟中寥寥无几的花生,他小心翼翼捏起一粒,手指轻轻颤抖,仿佛是从沙滩拣起了一粒珍珠。片刻,他叹息道:“你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女人!你不懂!”

左小川表情凝固时,而丁钊心里一动,他已经懂得了这种感受,刻骨铭心的感受。

就在这时,袁子秋突然侧耳倾听,而左小川脸色大变。

第九章 恶毒之火

寒风掠过三人面孔,小炉内火焰跳动,木炭轻微炸裂的声响清晰入耳,这些许声音竟让气氛变得更加空寂。渐渐的,丁钊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悸,一颗心被莫名的揪起。

“嘶”轻轻地、一缕若有若无的风吹过耳际,袁子秋伸手在背后一摸,似是捉住了什么东西。灯光照亮了袁子秋嘴角的一丝狞笑,两指间正捏住一样黝黑的物件。

“呛啷”——落在桌上的是一只沉甸甸的铁制燕子,羽、目、爪、喙一应俱全,栩栩如生。金属燕子全身镂空、通体布满锐利细芒,尖利鸟喙闪着蓝汪汪光泽,这东西简直巧夺天工,精美的令人爱不释手。袁子秋眼中透出摄人光芒:“候鸟该去南方过冬,何以此燕不去?”左小川变色:“是极乐寺的‘鬼手’——冯厘?”

“小心!”左小川呼叫的同时,自貂皮大氅中弹出一柄细如小指的软剑,闪电般钉向袁子秋脖颈,袁子秋脸色剧变,淡金色的手掌以迅雷掩耳之势拍向左小川。

十九年的天涯亡命,朝不保夕的惊弓之鸟何堪闻弦?也许自袁子秋净身进宫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肠已经无异于钢铁锻造、坚冰般的冷酷。

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这些战术无疑是正确的。面对埋伏、强敌、劲敌,对付眼前的首敌,无疑是最正确也最有利的选择。

可惜,这次袁子秋错了。

在这种距离之内,出手无回、一击必中,只怕双方都难以避开对方雷霆一击。左小川的软剑贴着袁子秋耳际擦过,在空中撞到硬物,一束光芒在袁子秋颈后一闪而没。

冯厘的独门暗器“双飞枉死燕”从来都是两只齐发,分一大一小,这种暗器的可怕之处,在于全身镂空,使用时毫无声息,一疾一缓先后而至,令人防不胜防。

顷刻间,袁子秋察觉到身后暗袭已然太迟,猝然间,“灼金掌”仍有三分力道结结实实印在左小川前胸。左小川振腕一送,软剑如离弦之箭消失于暗夜。

惨呼清晰入耳……发出声音的是黑夜中潜伏的鬼魅。

这一弹指之间,丁钊来不及眨眼,冷不丁惊呼:“啊……”

那一束刀光,让人眼前一亮,由下往上斜挑,阴、辣、刁,激如电光、势如奔雷,刀光撕裂夜色时,借着灯光在雪亮刀身闪烁之际,才看清出刀之人的轮廓。

左小川牙缝迸出血花,嘶声道:“薛无忌!”

袁子秋怒喝:“好刀!”

雪亮刀刃没入他腰肋之时,袁子秋的手臂不可思议的自肩膀后翻,五指箕张、抓向薛无忌面门。

仰首、撤刀、暴退、薛无忌再拔怀中短刀,这突如其来的短刀,在凄冷灯光下划出一抹幽蓝,斩断了袁子秋如影相随的一击,却无法阻止脱离手臂的手掌硬生生掼入胸口,薛无忌狂吼,刀法大乱、当空挥砍,仆身倒地。

“我失手了……”薛无忌痛苦的嘶吼一声,前胸赫然瘪了一块,立即被“灼金掌”拍碎了膛。

只在刹那间,袁子秋断腕、腰际中刀,左小川重伤,薛无忌奄奄一息,暗夜中的偷袭者只怕也难以幸免。

“老三!”黑暗中的藏匿者终于现身,焦黄面孔因悲痛而扭曲狰狞,疾呼无法挽留薛无忌的性命,冯厘飞奔的身体忽然栽倒在地,整个人痛苦的缩成一团不停抽搐,左小川的软剑已齐根没入他小腹。

冯厘低头看着晃动的剑柄,露出无尽恨意,他将手伸进皮囊摸索着,咬牙切齿:“阉狗!”

丁钊站起身拔刀,因为用力太猛,刀锋割伤了左手,犹自浑然不觉,对冯厘怒目而视,用尽全身气力大吼:“你才是狗,你是狗!你是狗娘养的,该死的是你!”

袁子秋如油尽灯枯的一点弱火,一只手紧紧握住腰间的葫芦。左小川牙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皇上……想尝尝你做的馄饨……”

袁子秋的手不可思议的松了一松。左小川沉重喘息道:“他要我……带他姐姐回宫。”

袁子秋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声音似微乎其微的喃喃着:“若玲……若玲……你听到没有……”

左小川的心忽然沉入水底,梁奢似乎是来自地狱的鬼魅,顷刻间已至近前,他步伐不稳,显是受伤不轻,看来若非他元气大伤,只怕早就与冯厘、薛无忌同时出手了。

袁子秋猛然转身,梁奢的剑迎面自袁子秋前胸透过。

梁奢嘎然一笑:“你终于要死了!国舅爷也终于安心了!”

袁子秋表情诡异的将一只手无力的搭在梁奢臂上,张开嘴吐出一口黑色气息。

梁奢拔剑的同时,用尽全身气力暴退三丈。

而此时,袁子秋整个人都被一团黑色火焰吞噬,刹那间变成焦炭,一缕轻风吹过,成为飞灰,化为乌有,黑色之火也骤然熄灭。

任何人都没有料到,葫芦里装的并非杀伤力极重的“大痛快”而是蓄满了怨毒之火的“大慈悲”。而之前,人人都认定“大痛快”的威力太巨,所以玉冷与葫芦近在咫尺时,袁子秋绝对不会使用。否则,以梁奢的头脑,怎么会贸然接近袁子秋,只要等上一时半会,袁子秋自己也会伤重流血身亡。

“大慈悲”居然是以人的躯体为引,以人的性命浇熄,这火实在太过于歹毒。

梁奢惊出一身冷汗,暗自舒了一口气。只不过他突然发现,左小川、丁钊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手臂。

‘扑通’冯厘在地上翻滚,忍着剧痛极力挣扎着远远离开了他。

这一切都是因为,梁奢手里的剑竟然在燃烧,正在跳动着黑色的火焰,被袁子秋触碰过的手臂也冉冉冒起一缕黑烟,梁奢能感觉到那火冰冷,钻进衣服、皮肤、肌肉,蔓延了整条手臂,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灼痛感觉。

他咬牙,瞪目,挥剑,干净利索的将整条手臂齐肩斩断,歇斯底里的大声狂笑,仰天大吼:“‘大慈悲’你他娘的烧不死我!”

冯厘牙齿格格作响,全身都在颤抖不已,悲悯的看着梁奢,眼神充斥了无与伦比的恐惧。

从梁奢牙缝里窜出一点黑色,继而眼角、鼻腔、双耳、最后全身的毛孔都升腾着狂野的火焰,这黑色比漆色的夜更加肆虐、妖异。

怨毒之火,无色、无味、无相,将梁奢的躯体化成了灰烬。

无论是冯厘、左小川、丁钊一时间都相对无言,流露出异乎寻常的惊悚。也许,世上再也没有比怨毒憎恶更加可怕的武器。

左小川颓然倒地大口呕血,他已坚持不住,他的目光始终没用离开冯厘,虽然冯厘断无活命的希望,只怕他仍旧有力量发出暗器。

第十章 峰回路转

黑夜仿佛永远都隐藏着数不尽的梦魇,丁钊却忽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见了古奇嵘。他全身肌肉紧绷如择人而噬的猎豹,他从容判断面前局势,顺手刺穿了奄奄一息的薛无忌咽喉。

冯厘怒呼:“你……”

古奇嵘淡淡道:“薛无忌必死无疑,何苦让他活受罪?”

冯厘深深吸气:“我们有言……”

古奇嵘接道:“我们有言在先,杀了袁子秋和公主,然后一起动手杀了左小川!”

丁钊的神情不吝是被霹雳击中,骇的六神无主,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牵动了伤势竟忘记了疼痛。

左小川痛苦喘息着:“为什么要背叛我?”

古奇嵘表情平静:“我们年纪相当,我的武功、智谋均不在你之下。”

左小川沉重道:“你该知道,我们所取得的一切,都是用我们自己的血,淌自己的汗拼回来的!”

“不错,我们流同样的血汗,而我现在只是六品州捕。”古奇嵘淡淡道,“你却已经是三品御捕!”

左小川痛苦之色更加浓郁:“一直以来,我都将你当作最好的兄弟!”

古奇嵘点头:“我也是!”

丁钊大惊失色:“那你为什么要杀左大人?”

古奇嵘道:“因为我一向公私分明!”他掏出一方质地柔软的丝巾,优雅抹去剑上血迹,寒光闪闪的剑脊映出他冷酷而英俊的面容。

左小川无力道:“我明白了,你是曹愚川派来的卧底!”

冯厘突然对古奇嵘嘶吼道:“狗杂种,你废什么话,干掉他!”他吃力的将手探入腰囊中,摸索着什么东西。古奇嵘一步步逼向左小川。丁钊笨拙的举起刀,古奇嵘随手一抖,毒蛇般的剑尖点中丁钊喉咙,而自剑柄中弹出一截利刃,射进冯厘心窝,自前胸而入,从背后穿出。距离极短,速度奇快,冯厘重伤在身,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

面前发生的一切,让丁钊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左小川看着丁钊脖颈的一点殷红,松了一口气,虽然伤口渗出血来,却只是伤了表皮。

古奇嵘歪着脖子看着冯厘濒死的怨毒眼神,似乎在诧异、惊叹冯厘的生命力何以会如此顽强?他耸耸肩膀,漫不经心道:“你说的对,我的确算得上是个狗杂种!所以,你可以放心的去死了!”

冯厘口鼻窜血,面目狰狞,他的五根手指似乎想捏碎掌中所握的东西,可惜,他的手指已经僵硬的像石头,终于,一粒漆黑的弹丸从指缝里滚落在地上。

古奇嵘始终带着微笑,津津有味的欣赏着冯厘咽下最后一口粗气。他扭头对左小川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别人伤害你!况且,你不是一直都想除掉这几个人嘛?你该感谢我。”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如果不是凭借气味,我尚不能肯定,梁奢与袁子秋交手时,受伤颇重,我也不会改变计划!”

左小川口中道:“你本来就想杀梁奢?”他随即恍然大悟,古奇嵘的计策可谓一石二鸟,不但借冯厘的暗算让袁子秋与自己自相残杀,而且同时除掉极乐寺的几个人,便少了与之争功的对手。

古奇嵘向前迈了一步,越发逼近过来:“不错,鹤蚌相争,唯渔人得利!我加入极乐寺时间并不长,为何要让这三个王八蛋骑在我头上发号施令?”

左小川盯着古奇嵘的脚下,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你算无遗漏,的确让人不得不佩服!可惜,你也犯了一个错……”古奇嵘眼眸顿时收缩如针,紧紧盯住左小川自信的目光。

左小川深深吸气:“杀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小人,会弄脏了我的剑!”

古奇嵘冷笑:“就凭现在的你?”

左小川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杀你的是冯厘,不是我。”古奇嵘仰天大笑,几乎笑弯了腰,指着冯厘的尸体道:“你果然是将死之人,连眼睛都瞎了?”

“咔嚓”古奇嵘脚底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破裂声,恍若瓷器表面出现缝隙时的声音,古奇嵘屏住呼吸,抬起脚便看到无意中踩碎的,是从冯厘手里跌落的那粒黑色药丸,散发的浓烈腥臭让他忍不住掩鼻咒骂。

恰在此时,一只怪鸟落在他肩头,便是冯厘所餋养的怪鸟——宝贝。这畜生飞翔无声,灵巧诡异,似乎早就守在枝头,用鸟眼看着此处发生的一切。古奇嵘嗅到硝烟味的同时,也看到了鸟腿绑着的一支奇特的炮仗,兀自咝咝冒着火光。

古奇嵘脸色惨白,转念间火捻燃尽,“轰”,一道火光亮起,将古奇嵘脖颈一侧炸出一个血洞,随即喷出一团弥漫的血雾,将他脸庞染成可怖的血红。

古奇嵘的双手捂住伤口,手指深深陷入喉管,却无法阻止脖颈间的血沫夹杂着肉屑喷涌而出,他终于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瘫倒在地,双腿痉挛着抽搐不已,犹如一只被割断了脖子的公鸡。

左小川无力的讥嘲道:“这才是‘鬼手’冯厘的独门绝招。你不该踩碎地上的引子。这味道便是怪鸟的消息。”

开始落雪了,轻柔如情人的湿唇。夜,漆黑,却总会有光明来临的时分。

尾声

天空终于露出太阳的面孔,暖洋洋的阳光让人心情分外开朗,街道上依旧行人匆匆,人们脸上已露出笑容。靠近小河的宅子里一阵鞭炮齐鸣,大约是哪户人家正办喜事,入鼻俱是鞭炮的硝烟味道。

山道上,身裹貂袍的左小川,牵着一匹火红骏马缓缓前行,马上坐着的玉冷,心情黯然的打量着背后连绵起伏的巍巍群山。

忽然,左小川停住脚步,回首远眺,顺着山脊恰好能看清山脚下的丁钊,正拄着拐棍蹒跚而行,他头上缠着绷带,额头冒着汗珠,忍着剧痛一瘸一拐的追赶着……

玉冷抿着嘴唇:“皇宫里有没有大山?”

左小川苦笑一声,摇摇头。

玉冷绷紧嘴唇:“皇宫里有没有渔船?”

左小川挠了挠头。

玉冷紧紧咬住嘴唇:“在宫里,有没有人欺负我……弟弟?”

左小川微微一笑:“绝对没有!”

玉冷莞儿一笑:“也许……我弟弟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一个姐姐!”

左小川讶然。

玉冷痴痴道:“我想做的,他一定会去做!一定会替母亲报仇!”

远处的丁钊拖着笨拙的伤腿,堪堪爬上了半山腰,左小川甚至可以看得到丁钊脸上心急如火的表情,丁钊手里还拎着的一个拴着红布条的竹篮。

按照铜元的风俗,人们通常都会为远行的亲人捎上一篮子鸡蛋,那代表圆圆满满的真挚祝福。

“我也许不应该做什么公主!左大人,你说呢?”

左小川深不见底的眼眸瞅着玉冷,沉默了半晌。

玉冷的眼睛瞄向丁钊时,他忽然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整整一篮子的鸡蛋顺着崎岖的山坡滚落下去。丁钊用拳头狠狠捶击着地面,将脸庞伏在地面上浓重的喘息着、咒骂着……

“我的家在大山里。我属于这里,而且,我爹也在!”玉冷的声音越来越低。

“而且,我喜欢的人也在!”她终于如释重负的说出了后面的话。

盯着她释然的面容,左小川重重点点头:“我的马,可以送给你!”他的话音未落,马蹄已轻快的敲打着地面随着美丽的笑靥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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