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漠上行

+A -A

作者:萧拂

初夏新丝上市,商机来临,西安商情反一径里凋敝了。花著雨自长乐门进城,沿着东大街一路寻去,便见八家专做丝路生意的商行倒有七家门板紧严,剩下一家隆西商行,临街五间店面也只开着窄窄的一扇板门。探头朝里一张,黑古隆冬的店堂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有个伙计卷着袖子,扎煞着两只手从暗处转出来,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花著雨跳下马,提着马鞭子从那扇门中侧身进去,笑道:“是盘整?大白日里关着门。”

“可不是,”那伙计忙得热火,伸袖一抹满脑门子的汗珠,道:“清清货,陆路不好走,大家也好换个地方做生意,走海路去。”

“陆路不好走?”花著雨马鞭子在掌心轻轻一拍,道:“怎么说?”

那伙计正忙着,一来不清楚花著雨有何公干,二来也没功夫跟她闲搭讪,不免长话短说,道:“客官是外地人吧?您是不知道,如今这马贼可是闹得厉害!这小半年里,竟没一批货能从漠上走出来。所以这条陆路,也就算是作废了。大家而今都改海道,宁肯多受些风浪。只我们东家是本地人,恋着旧,动作才——”

花著雨也等不到他说完,截口道:“陆路作废了?可要说马贼,也不是现在才有,怎么从前丝路倒好走呢?”

“从前那还不是有个管束?”伙计解释道:“要说孔老大在日,这一片地盘都是他镇着,货物经过,有逢十抽一的规矩,倒也省事安稳。哪晓得年前他这一去,索性连这规矩也一起带走了!剩下这群活土匪,没了头领,一股子一股子的,哪还顾得什么章程不章程?看见好东西,恨不得连皮吃了你吧!”

花著雨心头一动,这才想起西北大豪孔青龙在腊月间暴毙一事。暴毙这种死法,内中当然透着讲究。不过这讲究听在她耳朵里,也就没什么痛痒——即便有十八根竿子,哪里搭得着她一清二白的个姑娘家,去替横行西北的土匪头子操这份子心?哪晓得世事如环,环环相扣,几个月后的今天,终于见出这位土匪头子的横死,到底还是与姑娘家不无瓜葛。

“不知客官有什么吩咐?”那伙计又问一声。

花著雨深深吸口气,叹道:“本来是想跟着商队,也闯一回西疆的。现在看来——只好跟你们雇个老到的向导……”

“姑娘要闯西疆?”黑暗中忽然多了个声音。扭头一看,又是个伙计从内间出来,大踏步走到花著雨身后,去卸剩余的门板。吱吱呀不多几下,光线顿时排闼直进,似有穿堂风随着亮光颸\然抽起,散尽初夏的郁热。新来的伙计也是忙人,前胸后背汗湿了两大片竹布衫子,袖子撸得老高,露出两截汗津津的胳膊,一手撑着门,摆开了架势受风,一边看着花著雨,道:“虽说做生意免不了要投机,可如今再走陆路,确实风险太大,我还是劝姑娘……”

花著雨连忙摇头,道:“我不是做生意。”

“不是做生意,”那伙计有些诧异,道:“那到漠上去,是做什么?——许是上雪峰采药。”

花著雨让他这一推测,本来很盛的气势突地消去半截,莫名地竟有些心虚起来,吱唔道:“这个……我也不采药——难道往漠上去,除了做生意、采药,便再没别的事了么?”

“还有就是亡命天涯了,”那伙计吐属倒有些雅气,笑道:“我看着可也不象。不知姑娘是去做什么?不说也罢了,我也是白问问,你此时左右找不到向导。虽说人为财死,现在的马贼不同以往,也没有个直奔他们刀下的,可不是?”

花著雨遭这一通话,气势再降。那人瞧着,又有些不大过意,道:“虽说如此,姑娘要真有什么为难的事,咱们北方汉子里,尽多的是热心肠,没准一个冲动,就跟你去了也不一定。单看你的事要不要紧了。”

“要是,”花著雨迟疑地眨巴两下眼睛,道:“要是……不那么要紧呢?”

“不要紧谁去那鬼地方?”那人嘿嘿一笑,道:“恐怕是你自己以为不要紧,其实却要紧得很。”

“其实……也不要紧。”

那人不再吭气。花著雨讪讪地看着自己的靴尖,势焰尽灭处,只觉另有一股热气从脖颈蒸腾而上,整个人都要烧着似的。就这么低着头,红香羊皮小靴子在地上踢挞两下,忽地抬起脸来,蛮不好意思地咧开一嘴白牙:“其实是没要紧……我就是来游历游历……看看沙漠……冰山……而已……”

坦白的好处,是不必浪费北方汉子的热心。既然找不着向导,花著雨左右是随遇而安的人,也就把原来的计划自动打了折扣,决定这一趟西北之行,就到沙漠的边缘为止,这也算是聊慰相思。若再孤身往里深入,只怕橘生于淮变为枳,难说不会将一抹江南红颜,顿时化作北地枯骨,这样的空色转换,以她这点子微末道行,毕竟还是参之不透。

算盘这般重新打过,行程顿见宽裕。花著雨在西安略作盘桓,这座千年古都别的风景没有,少不了的是四乡八井一垄一垄连绵不断的帝王丘坟。这时候就算不是风花雪月的人,也不免怀了一肚子的千古兴亡,十几日之后,果然是一路感慨着,悠悠向西而去。不几日,到了平凉,天色尚早,花著雨要领略大州风土,也不贪赶路程,打听清楚,在城西一家如归客栈安顿下来。

开了房,小二打上水来。净面拢鬓之后,略微歇了歇,再出门时,客栈门口却不似刚才,壅壅塞塞地聚了好一堆人在那里。一片轰闹声中,只有掌柜的声音还隐约可辨,似乎是在发急道:“这人不能往里进!我们这里的规矩……”然后便是“夺”地一响,一众声音都哑了。花著雨往里一伸头,见是个黑塔似的汉子,正一刀剁在柜台上,喝道:“一间上房!”

那掌柜的生意场人,自是见惯场面,被他这一威吓,倒沉着起来,冷笑道:“我这是为病人好。这样重病,不先去找大夫,在我们这里,万一耽误……”

花著雨这才注意到那大汉左手还搀着个人,果然病得不轻,脸青唇白,双目紧闭,无怪乎店家不肯做他的生意。刚刚明白争执的来由,耳边那大汉又是一声暴喝:“一间上房!”随着话音,一掌拍在台面上,震得斩入柜台的那把腰刀嗡然作响,精钢打就的刀身直是软蛇似的抖颤起来。

这一手竟是有来历的外家功夫。花著雨先已看出那掌柜也是个练家子,这时更是精神一振,要看他如何应对。眼光一掠,只见掌柜的冷笑不语,也是一拍掌,嗡然声中,那刀突地一跳,从柜台上弹出来,直射黑塔大汉胸前。那大汉肩一缩,手一长,就势抄住刀柄。

这一回合较量至此,竟是不分胜负。但见四粒眼珠隔着柜台怒目相视,一时万籁俱寂。这场面看去颇有天长地久之势,结果再没料到,花著雨只不过润了一下眼珠,再睁开,掌柜的就已经闲闲低下头去,信笔往帐簿上添一行字,淡淡道:“三儿,给客人开房。”边上便有一个小子答应着,领了这两人进去。看热闹的人们直到这时,方才一起叹声大作,纷纷夸奖那大汉英雄,称赞这掌柜光棍,吵闹好一阵,渐渐散去。

花著雨随着人流出来,也没有个去处,只是在大街上信步闲逛。一边想着才刚发生的事,不免又奇又乐,感叹不已。她这一趟出门,由南而北一路行来,也算长了不少见识,对于所谓南北差别,可说是约略咂摸出些滋味。比如说到衣食住行,大外不过南人穿丝,北人着布;南人吃米,北人吃面;南人睡床,北人烧炕;南人乘船,北人骑骡。现在再一看,原来南人北人,就连脾性儿也自不同。就说刚刚这个北方架,吵得有够多干脆利落!

再顺着想下去,十几天前西安城内,就是在隆西商行随便遇见一个伙计,说起话来,竟也是那么地风致爽朗。花著雨口角含笑,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以为然呢,还是叹为观止,就这么一路瞎想着,闲荡到晚饭时节,转回客栈。刚转上走廊,便闻见一股药香。原来刚才吵架的那个黑大汉已经在门外支起个药炉子,正在看着煎药。

花著雨就住在他隔壁,一路走过去,四目相看,不免搭一句讪,道:“找过大夫了么?”

那大汉一点头,道:“找过了。”

“怎么样?”

“还好,”大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来得急了点,恶痢。大夫说吃几剂药就要见好。”

花著雨点头道:“那就好。路途上就怕这个,可要在这里多歇几天了。”一壁说着,一壁见小二已经开了门,便折身进屋。那小二在门上扣好锁,却并不急着走,也尾随着跟进来。花著雨微觉诧异,初以为是要赏钱,再一看那孩子的神气,却又不象,脸上一付待说不说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小二忽道:“就算是小的多嘴。我说,姑娘一个人走路,下次不要轻易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花著雨一怔。那小二便是先前带黑大汉进来的三儿,见她这副表情,又道:“小的在这一行,其实见的人多。虽说姑娘孤身行路,也算是有道行的,可不是我说,隔壁那可不是什么好人。”

话说到这种地步,花著雨虽还不是很透彻,被人家这么关切,到底由不得感动。本来已经在袖子里捏了几枚赏钱,这下倒不好意思拿出来。只是冲他一笑,点头道:“费心,多谢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虽然自称有数,三儿走后,花著雨还是很没数的揣了一肚子狐疑,不晓得那隔壁的客人究竟怎么个“不是好人”法。是坑蒙拐骗业,还是偷抢扒拿行?或者是千里疾行、飞剑杀人的刺客?亦或是负案在身、亡命江湖的大盗?这么一晚上胡思乱想,不免对隔壁的动静历历在心。然而隔壁也着实没什么动静,偶尔穸穸窣窣的,无非是那汉子服侍病人喝药、吃粥。

病人吃过粥,似乎长了些精神,渐渐气息粗重,沉沉睡去。一时间便只剩下那汉子的脚步声,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在屋子里来回踏步。从黄昏踏到上灯,又从上灯时分踏到一盏盏的灯相继熄灭。踏得花著雨很有涵养的一个人,也五心烦躁起来,恨不能破门冲入,一把揪住他衣领,扔到耳不能及的地方去。勉强又挨一会,正要拉起被子蒙脸,那步声忽然止了。

“四哥!”那汉子低哑着嗓子道。

病人气息一变,顿即醒了,道:“你要去?”

“想了半天,还是去的好,”那汉子道:“如今这局面,好端端把个孔老大没了,自家窝子里又四分五裂的,那些弟兄们,没事还要拿强霸道,现在有事时候,谁还容你静静养病?前一晌看着别家抢商队眼红,而今赵大哥好容易下定决心,把人马开出来也做一票,若是我俩都不到,今后还想在人前混么?”

花著雨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这才知道隔壁两人确乎不是善茬。捉摸着这口气,原来竟是孔青龙手下的两个马贼。孔青龙这一死,不知怎地,他们跟着什么赵大哥,竟出疆做起没本钱的买卖来了。偏偏不巧,路途上又病倒一个。再往下听,那病人微微喘息,半晌道:“你去是去,别总想着在人前逞强长脸。只想着等我好了,咱哥俩一道,什么脸子是挣不来的?尤其这祝家庄既然富甲一方,庄内保镖护院、机关暗桩必不会少,等动起手来,定要万事小心。若有个风势不好,可要记得及时回头。总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汉子答应着,又收拾一阵,就听那边窗户“咯”的一响,一个人跳将出去。花著雨原是个好事的,加以这一路行来,说游历亦可,说游手好闲也无不妥,这时节早已闲得发慌,撞见这种事,焉有放过之理?自然也是轻轻一跳,绰着佩剑,一路尾随下去。

这一晚月黯星稀,倒是夜行的好辰光。那汉子看来颇熟悉地形,只是一路穿街过巷,向东而去。一直来到城墙根下,扔出一根飞爪,抓住墙头,攀援而上。花著雨跟着赶来,她的师承来历自非寻常马贼可比,却不必这般费事,只在城墙侧壁借一借力,也就跃上城头。往下一看,那西北地方扑面而来,一望无际,竟是莽苍苍一片平川,并无半点山石树木可以掩蔽身形。

这地势未免有些出乎意料,花著雨冷不丁一惊,慌忙在雉堞后一掩身形。好在那汉子做的是大买卖,并不是偷鸡摸狗惯于前瞻后顾的小贼,一路行去,并不回头。花著雨看了半晌,也就放下心,从城上下来,遥遥缀着。约摸行了有二十里路,前面火光大盛。那汉子脚步加快,又奔一晌,前方地面隆起,现出一座小小山丘。

花著雨远远看着,见山丘上人影幢幢,那汉子又一径里直奔过去,便知是大股马贼在此集结。仔细着向前欺近,忽见人影晃动,山坡上一左一右,奔下来两支马队,听声音都用棉花裹了马足,隔着一个山坡,在花著雨面前成一字形相背拉开。花著雨初时不解其意,又看一会,见两支马队笔直奔跑一阵,队首渐渐向前弯去,变成一个浅浅的弧形,才明白是要迂回包抄前面那处灯光的意思。

又等一会,马队走尽,再没见人从山丘上下来。那留在山丘上的人影,也稀拉得多了。看来从山丘开始的整个包抄行动已经完成。花著雨见了这阵势,哪还捺得住那一颗好奇之心?再加上初生牛犊的胆气,索性直往山丘上摸来。摸到近山顶处,在一块小土堆后藏好了,探头往山下一张,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山下面一座方圆数里的大庄园灯火通明,被隐在火光之外的马贼围得严严实实。

灯火来自庄园四周的八个望楼。每个望楼上都高挑了六个灯笼,将庄园周边照得一片通明。从山上居高看去,那庄园被八个望楼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又套圆圈,却是五个箭楼嵌在庄园中央,连成一个小圆。上面也悬了一片灯笼。两处灯光内外呼应,将整座庄园照得纤毫毕现。

只可惜这样一番精细布置,被马贼围了个死,那望楼和庄园里的人都还在做梦呢。花著雨还没来得及叹息,耳边忽有一声夜枭凄呖,一时四下里弓弦齐响,嗖嗖声过,八个望楼上的灯笼一起跌落。地面上宛如轻雷滚过,微微震动起来。外围马贼趁着灯笼落地熄灭、望楼守卫不知所措的当儿,一起向内掩杀。

那望楼上的人果然乱了套,直等马贼跑了有一箭之地,才稀稀疏疏放出箭来。只是外圈灯笼已灭,马贼在暗,望楼衬着后面的灯光,倒着实占了明处,这通箭自不用说,射得毫无准头可言。一通箭放完,马贼已经冲到面前,霎时间分成两拨,一拨借飞爪之利冲上望楼厮杀,另一拨直接杀向庄园高墙。

喊杀声起,花著雨也就跟着山丘上的马贼往下跑去。只她一个未经事的姑娘家,就算有十分管闲事的心肠,哪里见过这般凶恶场面?正不知如何是好,庄园深处忽地呜呜吹起一阵号角。衬着深夜中的杀伐,格外有一种苍凉悲感、动人心处。花著雨心中一紧,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其中深意,眼前忽地一暗,却是庄园内那五个箭楼上的明角灯一齐熄灭。

这些灯一灭,方圆数里,唯一亮着的便是八座望楼上朝着庄园一侧的灯笼。马贼正好杀到这些灯下,纷纷跳上高墙。花著雨一眼掠去,灯光下人影历历,心头刚闪过一丝不祥,耳边就听得一阵奇怪的声音撕裂着空气,其密集的程度,仿如一千把剪刀在一匹布上同时开剪。

连弩箭!

正有数不清的弩箭从黑暗中、从五个箭楼的窗口内挣脱机关,嘶啸而出,直奔光明。那光明的地方有它们渴望以久的鲜血。以及,那伴随着甜蜜滚烫鲜血的入肉、碎骨的美妙声音。

花著雨模模糊糊的,只听得一片声大叫:“射灯!射灯!”跟着又是弓弦声。弓弦声过后,又是一片黑暗。

一片死寂的黑暗。

仿如世界沉入那无尽的深渊。

梅花故人

祝琏惊醒的时候世界已经沉没。人间杀气冲入斗牛,卷得天幕上仅剩的几颗小星也都飘摇无踪。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起的人拽过长衣,三步两步提剑出门,黑越越中就撞见个人影拖着一痕刀光迎面而来。

“鬼脸青!”祝琏喝着今夜的口令。

刀光一闪而没,头顶上又是一排弩箭从箭楼密压压射向园墙,几乎淹没了近处金刃劈风的嘶鸣。祝琏眉间微觉刺痛,这才知道已是一刀劈来,慌忙挺剑迎住,两个人在黑暗中闷声厮杀。

对手的功夫竟是不俗。祝琏失了先机,又还没摸着头脑,不免被他一轮抢攻,打得左右支绌。幸而弩箭封锁得厉害,一时再无马贼能从庄园外围突进。不一刻,庄园内人心稍静,便有人跑过这边帮手。大家对过口令,顿将这个落单的贼人团团围住。

那贼子身入重围,要兼顾身后身侧几处要害,攻势顿时一缓。敌消我长之间,祝琏也就反守为攻,长剑翻出,直刺对方命门。高手相斗,虽在黑暗之中,亦有些许夜眼。那人身后早有几个护院看准祝琏剑势,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封死了他的退路。祝琏长剑递出,忽觉剑势一缓,一种奇怪的感觉直从剑尖上传了过来。

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

有一丝凉意不期然从心底渗出。手上剑尖仿佛破网游鱼,脱离了渔夫掌握,自顾自向前扭动。不知哪里火光一闪,祝琏见是一个黑塔般的大汉怒睁双目,正穿在自己往前直刺的剑身上。那火光一闪即过,却是一支火箭从头顶上忽悠飞去,夺地一声,钉在箭楼上,燃烧起来。

还没等园内人有什么反应,呼呼声起,便又是数十支火箭破空而来,直射箭楼。那火箭箭杆上裹满浸了油脂的麻布,钉入箭楼后,腾腾燃烧。一片黑暗中顿时火光大盛,把个箭楼变成众矢之的。

祝琏心中一寒,便知又有人突入到庄园深处。否则以箭楼居处之深,距庄园周边各有五百步之远,除了楼上的特制劲弩射程可达七百步,能够御敌于园门之外,以寻常弓箭的射程,在园外如何射得及它?这时也不及细想,先要把杀进来的贼人一举肃清,立时高叫道:“掌灯!”

灯笼陆续点起来,照见庄园内一锅沸水似的纷乱。那冲进来的马贼不用说全是硬手,突入庄内,或发火箭,或放暗镖,自四面齐向箭楼冲锋。这箭楼也不用说,乃是祝家庄防守的重中之重,庄客们哪能容他们轻易过来?纷纷向上堵截。偏这时箭楼遭到火攻,险状横生,又有无数马贼趁着弩箭一稀,蜂涌而入。一时形势更加大乱,只听人声杂沓,只见刀光闪烁,杂杂揉揉,合成一个十方混战的修罗场。

祝琏到这时,早忘记那黑塔大汉穿在剑上的感觉,在箭楼外围一连手刃三人,直杀得眼睛一片通红。待要再寻第四个对手,脑后突然破风声大作。恶战中的人比往日不知灵敏多少,长剑随手往回一圈,只觉那兵刃磕在剑身上,软软地毫无力度。一怔之下回头看时,那从背后偷袭的马贼已经往前一仆,栽倒在地,背心上箭羽还在微微颤动,却是被箭楼上的劲弩射中。

往上一看,箭楼虽被火箭射中,并未起火燃烧。想来还是当初建庄时考虑得周到,建园高手防范到西北民风强悍,把功夫都用在了这五座箭楼上。在木料外面,还用生牛皮涂了厚厚的一层泥灰蒙上,如今一试,果然不惧火攻。所以火箭初来时,箭楼守卫慌张一阵,看看火箭上自带的燃料渐渐烧完,并没什么大动静,胆气复壮,又渐渐扳回局面。一面用排弩压住尚在园外的马贼,一面用机动小弩抽冷子射杀已经闯入园内的不速之客。

这般射了一阵,上下夹攻,马贼渐渐不敌。半个时辰过后,夜空中忽然阴惨惨地,又起了一声枭啼。这一次却是撤退的信号。只是现在撤退,未免有些为时过晚。那些还在庄外的人,就算勉强可以冲出两百步,挣脱弩箭的阴影,这庄内马贼,处于众人缠斗之中,如何可以平安无事,逃出七百步之外?无非是把一条大好性命,挥霍出去,作了困兽无益之争。

祝琏又一剑挥出,早记不清杀了多少个人,麻木中只觉剑光微变,红白分明,已经印上清晨的第一线阳光。

这一战双方都是死伤惨重。祝家庄吃亏在措手不及、普通庄客武艺平平;马贼则一直未能摆脱弩箭居高临下的控制。事后检点,庄内一百五十户人家,倒去了八十六条性命,竟有一半家逢丧事,更不提还有无数断腿缺胳膊的轻重伤员,散在各处辗转呻吟。至于马贼方面,则在庄内庄外留下二百零八具尸体,此外还有四十五人重伤被擒。据这些活口供称,他们这一股赵字号的马贼,一共也就是三百出头。如此算来,已是十成里去了八成。

祝琏的脸色被血糊糊一袭长衫衬得苍白如纸,也来不及换,先忙着四下里巡查,指挥抢救、处理后事。匆匆转了一圈,回到主屋,才又看到台阶前仰着的那具尸体。那黑大汉双眼望天,仿佛是在愤怒命运的不公。祝琏一腔子的郁怒怨痛,看见这眼神,忽地心有所动。呆呆看了良久,这才掉头进屋,道:“备马!四福,你跟我去府衙报案!”

四福应声而去。便有庄客上来请示那些活口如何处理。若一总交给平凉府,只怕官府看管不严,这些人万一逃脱出去,祸害不小。祝琏想了想,道:“也罢。左右这等重案,他们也逃不脱是个死罪。只是还得略微放过两条,在平凉府那里对对口供。嗯,做的时候利落点,别让仵作那里看出什么毛病。”

庄客们连声领命。四福这时早带马过来,祝琏换过衣服,两人跨上马,一路直奔平凉城而去。到了府衙,那衙役都是熟识的,听得境内发生这等大事,哪有个不屁滚屁流,顿时禀明知府刑厅,乱成一团安排执事旗牌出门。祝琏却另带了两名马快绕到如归客栈。

如归客栈的吴掌柜一手夹着笔,一手算盘珠正拨得噼啪响,一抬头看见这几个人,慌得拱手不及,忙转出柜台道:“哟!祝大少爷,您怎么有空过来了?”一边又和两个马快招呼。那两个马快一叫贾山,一名陆安,原也是跟吴掌柜推杯换盏的哥们,这当儿却都拿起腔调来。陆安道:“老吴呵,我说什么生意你不好做,偏要通匪?”

吴掌柜诧异得不行,道:“这是什么话说?从哪里吹来的邪风?”

“邪风?”贾山在一边帮腔道:“要说别人煽邪风,我兄弟们也不至于理会。难不成祝大少爷这么尊贵的人,还能讹了你去?”

吴掌柜转头去问祝琏,还没开腔,只听祝琏身后的四福道:“吴爷,你也不用混赖。我昨儿亲眼看见你跟马贼打架,还打成了朋友,让他们住上房。如今你朋友可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死在我们庄子里啦!”

吴掌柜一惊,也来不及辩解,忙向祝琏道:“有贼闯庄?情况怎么样?太夫人还好么?”

祝琏并不领情,冷冷道:“因为你这家黑店开得好,太夫人打昨晚惊厥过去,如今还不知道死活呢!”

吴掌柜连连搓手,道:“这是哪里话说!这是哪里话说!”

贾山道:“哪里话说?自然是跟我们衙门去说。祝家庄八十六条命案,有你这爱朋友的人背的了!”

吴掌柜听见“八十六条命案”,更是面如土色。陆安道:“闲话也不必多说,听说你屋子里还窝着一个匪类呢,带我们去拿吧?看看府台面前,能不能略微将功补过,也好留下几分地步。”

吴掌柜此时还有什么话说?只是连声答应,也不叫小二,自己当先带路,穿过两进院子,到一扇门前,停下步来。那两名马快见到了地头,又听四福说过这人病得要死,哪还有什么顾虑?正要在祝琏面前逞一逞英勇,卖一卖好处,此时不免鼓足十分干劲,贾山一脚踹开房门,陆安便抖开锁链直抢了进去,叫道:“朋友!你的事犯了!”

这间上房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两个抢进来,便又分头往两边卧室扑去。陆安锁链甩得震天响,闯进一间卧室,却不对路。只见铺设精洁,被褥整齐,床单上连个摺痕都没有,并无客人住过的迹象。慌又退出来,直奔对面一间。那间里贾山早往床上一看,只见水红绫的被子凌凌乱乱掀在一边,哪里却有半个人影?

只慢一步,外面三人也陆续走进。祝琏见了这景象,不住冷笑,道:“敢情吴老板果然是好朋友,前头拦着我们,后面便把朋友给送出门去。”

那吴掌柜看着空床,眼神一阵发瓷,惊讶的程度实是有过于众人而无不及。听了这话,立时赌咒发誓道:“真是天理良心!不瞒几位说,我这小店虽也有个后门,几位也想想,刚刚我们在前面说话时,身边可有半个使唤人走过么?我就算要做鬼,一个巴掌可也拍不响呵!”

祝琏只是冷笑。两个马快也顾不上听他俩争嘴,把屋子上上下下搜一遍,不约而同,一起扑出卧室窗外。便听陆安道:“好家伙!瞧这里的脚印!”祝琏抢上看时,果见窗外墙头软土上,清清晰晰嵌着三只靴印,一个是靴尖朝内往里进的,两个是靴尖朝外出去的。吴掌柜跟着上前看了,顿时擦着眼睛,道:“敢情我这里竟成盗窝了!这样进进出出的?”

贾山冷笑道:“你也晓得!不用说,定是祝家庄逃出来的马贼顺脚赶来这里,把病人给带走了。这便是一进一出的这对靴印,至于那单单一个朝外的,自然是跟你吴爷交了一手的黑汉子,只有出去,没有回来。”

祝琏也没有异议,道:“如果是这样,那贼子也走不多时,更兼带着病人,一定还没跑远。这就要相烦两位捕拿了。”

贾三陆安两个一口应承。但这人既是被败出祝家庄的余匪接走,那股马贼何等凶悍,依他俩的微末道行,如何敢去追捕?也不过是在祝琏面前,张张致致地摆出个雷厉风行的架势而已。当下假作认清墙外道路,出门取马。至于上马以后,离了祝琏眼皮,如何追缉,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祝琏见他俩答得干脆,自然也深明其中底细。不过这个马贼既然病重,昨夜并未与事,便也不甚放在心上。这时见马快们匆匆而去,也就跟着吴掌柜出门,耳边虽然听着他诸般排解,可哪里消得了横亘在心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闷闷走了两步,微一侧目,见晨光里一个姑娘正坐在窗下对镜上妆。

那实在是很奇怪的一种妆容。也不敷粉,也不画眉,也不贴面,只用手指蘸取胭脂,在额头正中点梅花妆。已经点了两个花瓣,正画第三片,指尖往外一抹,便又是饱满丰润的一瓣。

祝琏轻“咦”一声,道:“是你?”

那姑娘抬起头,看见祝琏,就是一怔。

“这么巧呵?”祝琏刚只说得四个字,就见那姑娘形容失措,去蘸胭脂的那根手指往下一落,扑地按翻了胭脂盒子,骨碌碌直滚下地去。祝琏一愣,这才想起虽然他看着人家觉得巧,人家可未见得就认得他。忙又解释道:“姑娘,你不记得了么?前一阵子,西安隆西商行里,姑娘要找向导,我们还说过话来着。”

那姑娘更是慌乱,手一抖,镜子又从手指间滑落下来,“叭嗒”一声,摔在桌上,把祝琏惊得往后一退。这才明白这姑娘不止是不认识他,而且还对他的行为别有一番错误理解。换在平时,这也罢了,只是今日当着吴掌柜,不免没意思得紧。微微一笑,道:“原来姑娘不认得我了。我倒记得姑娘——姑娘的这朵梅花,可是特别得很……”

这句话本是解释,说出口来才发现全不是那个味道。一句话未完,窗内人早面红耳赤低下头去。吴掌柜跟四福各有心事,当此场景,实在也没有心情取笑,只顾往前直走。祝琏没奈何,也只得收住话头,匆匆而去。

等辞别吴掌柜,带着四福快马回奔,赶到祝家庄,正好来得及迎接知府与刑厅的仪仗。这以后的事情也不用细表,无非是各处勘验,录问口供,头绪纷繁,不一而足。直忙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平凉府终于征用十余辆大车,将两百余具尸体拖回城示众。至于后续事体,其中功过如何兜揽推诿,想来在西北沿边诸府州县都司卫所之间必有一番文书烽火笔墨交锋,其曲折细微惊心动魄之处,又非江湖人士所能领略。

祝琏陪着忙了一天,加以一夜苦战,等送走两位大人,早已困顿得不行,勉强吃过晚饭,差险险在澡盆内便睡死过去。这般一夜好睡,到第二天清晨起来,庄园已经秩序初复,再不见昨日的忙乱,只周围静悄悄地无人笑语,四处透着股劫后的凄凉,异样的清冷。就连平日最爱说笑的婢女珐琅,脸上也无半分喜容,默默地服侍祝琏梳头。

祝琏也不作声,只从水银镜子里看着珐琅。珐琅这两天无心打扮,镜子里那张脸铅华不染,难得的素净。祝琏看一会,忽地想起什么,“呵呀”一声,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倒把珐琅吓了一跳,握着梳子倒退一步,便见祝琏冲出房门,直着脖子朝外叫道:“备马!备马!”

这一急真是来势汹汹。祝琏连饭也不及吃,只胡乱戴上帽子,打马狂奔。一直冲进平凉城,速度不减,吓得那路两边的小贩挑起肩担,纷纷避让。祝琏也不理会,只将一匹乌云盖雪宝马催得如飞如电,一路卷到城西如归客栈。那如归客栈因为吴掌柜才刚沾惹了官司纠葛,今日却是二掌柜当家,见祝琏来势不对,慌忙上前招呼。祝琏哪里理他?绰着马鞭子往里直进,转眼冲过两进院子,来到一间上房前,一脚踹开房门。

那房里住的是个年老客商,听见动静,从内室走出来查看。祝琏看看不对,一声冷笑,转头怒视自后跟来的二掌柜。那二掌柜也不知祝琏这是唱的哪一出,晓得他近来烦恼,哪敢有半点违拗?只是陪笑道:“大少爷,您这是……”祝琏冷笑道:“好!好!昨儿这里住的那个姑娘呢?”

二掌柜这才放下一颗心来,道:“大少爷原来是问客人。昨日的客人,自然昨日已经走了——敢情是那姑娘得罪您了?”

“走了?”祝琏嘿嘿冷笑,道:“我说你家开的黑店,这还有个错么?把个姑娘家跟马贼安排在紧隔壁!你说她走了,我倒要问问看,她这是怎么走的?”

二掌柜额头微微见汗,道:“这个姑娘我知道。昨日听说是生病,怕风,用一顶轿子抵着门口,抬到回春医馆……”说到这里,见祝琏脸色不善,嗫嚅着接不下去。便见祝琏点头道:“很好!原来是轿子抵着门走的。也不知道走的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

二掌柜不解其意。祝琏见他糊涂,冷笑道:“回春医馆?你们还做梦呢!不必说,昨日那个马贼压根就没走,必是直接转去隔壁,不知使出什么手段,把那姑娘给挟制住了。哼!这场官司,我看你们真还有得打呢!——还不去问那轿子抬到哪儿去了?”

昨日那轿子却是三儿叫的。二掌柜慌忙使三儿去问。半日,三儿回来覆命,果不其然,那轿子并未走到医馆,半途转去西门,从轿里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萎顿,女人惶急,两个合骑一匹马,出城往西而去。二掌柜的听了这话,顿时作声不得。祝琏却早在算中,也不再跟他们罗嗉,自打马也往西去。

西去便是马贼回疆之路,祝琏度量着两人行程,把乌云盖雪催得四蹄翻飞,接连跑了两日,并不见两人踪影。第二天傍晚,在一家小镇上歇下,向人家打听过往行客,都说并未见有这般模样的两个男女走过。祝琏只怕是途中错过,便在镇上住下来,日日于路头张望。如此等了两天,并无一点音信。

这一天又是黄昏,祝琏闷闷然转回客栈,吃过夜饭,往床上一趟,忽地灵台一清,顿时醒悟过来。思忖半晌,不觉一拳砸在掌心,嘿然叹道:“这可上了贼子的大当!”

人生如梦

却说花著雨那天乍见祝琏,一个张惶,差点没把三魂六魄给冲出顶门骨去。倒不是祝琏乌鸦变凤凰,她不认识当日隆西商行那个一身汗渍言语爽利的小伙计了,是她屋子里,正藏着小伙计要找的人呢。

那夜马贼败退,花著雨自然也就跟着跑。赶回客栈天已将明,在围墙外一跃,一眼便看见墙头那只孤零零的靴印。不用说,自是那黑大汉有去无回。花著雨在炼狱中煎熬一夜,本就心头如堵,猛可里被这靴印一提,险些儿竟要落下泪来。是今夜浑如梦寐,还是生命只如昙花?独个儿在屋子里难过半晌,忽然想到,黑大汉既没了,那隔壁的病人怎么办?

出了这样的大事,这病人作为同党,必然插翅难飞。只是再怎么,他也毕竟只是个病人。花著雨只觉无论如何不忍心又看着这一条大好性命,在眼皮子底下就此沉沦下去。这关头也容不得深思熟虑,差不多正是祝琏赶到如归客栈的时候,她一咬牙,就把病人给藏过这边来。藏好后再一想,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凭空不见?看来只要情境一逼,再老实地道的人也能花样百出。花著雨仗着轻功佳妙,踏雪无痕虽不见得,踏土无痕总不成问题,那时候绝不迟疑,拿起病人的靴子,飞身而上,一正一反,对着墙头就是“啪啪”两下。

这一番布置刚刚完毕,那边厢差人已经过来。花著雨这还是平生第一遭玩大变活人的把戏,听着隔壁的动静,不免心头鹿撞。撞了一阵,也是她年轻识浅镇不住,只怕这花样还不保险,索性再避一避嫌,大开了窗扇,在窗下调朱弄粉,示人以暇。想当年,诸葛孔明一出空城计,虚者实之,今日花著雨反其道而行,实者虚之,也未始不算是一出推陈出新的千古妙计。

只不幸,这样的妙计却偏偏碰上祝琏。

祝琏是个熟人。熟人么,总难免寒暄。寒暄得起劲,难保不跟着走进屋来——那司马仲达要是能到孔明的空城里面遛上一遛,这空城计还唱得出么?也就难怪花著雨花容失色。第一下,按翻了胭脂盒子,再一下,又将手上铜镜跌落下去。话说回来,倒也幸而有这两下子,把个祝琏当即唬退。

花著雨看看三人走了,惊魂甫定,慌忙关上窗户,假推生病怕风,却让三儿叫进一顶青呢小轿,跟那病人一起坐进去。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走出西门,上马而去。那些轿夫看在眼里,是往西,其实走不多远便又折回,绕一个大圈子,却往东南方径投西安。想那西安城身为陕西首府,乃是西北第一名城重镇,又是西北最大的货物聚散之地,其繁华热闹程度,足当得上挥汗如雨,呵气成云,所谓大隐隐于市,在这样地方藏个把人,真正是何足道哉!

因为是这个思路,祝琏还在边荒小镇抵掌而叹,花著雨早一辆骡车把人带到城内,找一家上好客栈安顿下来。这一场潜逃至此,可算是侥幸成功。只是那病人的体质,如何及得上普通旅人?本来就只吃了一剂药,尚不见好,几天跑下来,更是奄奄一息。花著雨眼看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连脉搏也一下不是一下,自是着慌,连忙叫了名医,开一张吊命的方子,就在屋里煎起药来,又让厨下去准备稀粥。

这样忙乱一晌,总算稍有头绪。只一个人在屋中闷坐,一会儿看看药罐子,一会儿又看看榻上病人,不免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等药到了火候,那病人早是昏迷过去,哪里叫得醒转?花著雨当此之际,无可奈何,也就只能用强。一手扶起病人,一手便撬开牙关,一勺一勺地,把一碗药水紧着灌将下去。这边刚刚忙完,那边厨上粥也做出来。花著雨照葫芦画瓢,也是一样灌将下去。那病人依旧无知无觉。

人事到这里,便算尽完。剩下的,也只能看天命。花著雨放下粥碗,这才觉出浑身的疲惫,顺手拖过一张藤椅躺上,不多久,酣酣睡去。

这一睡便到上灯时分。一睁眼,但见窗外星光点点,几乎想不起身在何处。好大一阵,才慌忙去看病人。灯烛下撩开帐子,见那人尚在沉睡,眼皮底下,时而有眼珠微微一转,知道是在做梦。仔细再一听,病人鼻息微细匀长,比起先前游丝一般随时要断的模样,已有不同。这才放下心,叫上晚饭来用。

等得一切料理停当,夜已深沉。花著雨陪着病人,不敢走远,自掇了藤椅在纱窗下闲坐。这一静下来,才发现五月的天气虫声已透,阶下有促织啾啾鸣叫。不知从哪个角落,隐约传来金银花的香气。庭院里花树一株株生得枝叶肥大。而在这一切的上头,夜空浩渺,象一个做不完的梦。

原来只不过几天功夫,五月的夏夜,已经出落得如此幽静而清恬。花著雨望着遥远的夜空,却只是默然发呆。耳边弩箭似乎还在尖锐嘶鸣,鲜血在黑夜中如墨汁般喷溅,这一切都是如此鲜明,却又未免离今夜的夜色有十万八千里路之远。记得平时常听人说,人生如梦,今日才信知不是虚言。难道说,这一切果然只是梦中的一场幻境?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幻境,到底什么又才是真实?

是今夜的清淡天和,还是那晚被摧残的血肉?

花著雨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然而确有什么东西逼近前来,撞破她在其中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隔着薄薄的一层帷幕,露出某种陌生的轮廓。

名医手段果然不凡,只第二天,病人就现出活气。花著雨清晨从藤椅上起来,也顾不得一夜睡得腰酸背疼,先往榻上一张,就见病人青黄的脸色润泽了许多。伸手去按脉搏,寸关尺都比昨日见着活泛。这才暗暗拭一把冷汗,知道眼前的这一条性命,可算是捡回来了。

一颗心正在悠悠放落,腕上猛可里一紧。按在指下的那只手突地一振,五指暴长,竟已翻转过来,将她的脉门牢牢扣住。花著雨一惊,抬头看时,便跟一束眼光撞个正着。那病人已经欠起半身,一双眸子炯然生寒,恰如飞鹰搏兔、利箭穿空,哪里还看得出半分病意?直向花著雨射来。

花著雨心中一凛,只见那束眼光直打入瞳孔,犀利得竟似深入人心,在那里反反复复梳理爬搔、搜剔挑捡。花著雨欲要闪避,脉门被他狠劲捏住,半身酥麻,哪里还动得分毫?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再无半分动作。极静之中,只听窗外各色声音,风声、鸟声、人声、瓷器相击声、金属磕碰声,透过薄薄一层窗纱,呼啦啦冲进屋来。

只有时间没有声音,静悄悄停住脚步。一瞬,便仿如一个甲子。病榻上两人对视无数甲子,病人眼中的锋芒渐渐敛去,扣在花著雨腕上的五指倏然一松。花著雨缩手看时,腕上已经多了一圈乌青。只听那人道:“大恩不言谢。今后姑娘但有吩咐,邱横行不敢推却。”

花著雨却不作声,闷头走开,自顾自去捅炉子。见火上来,又换一包药熬上,半晌,方道:“说这样话,也不怕折煞了我!”

邱横行微微一怔,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花著雨道:“多承你刚才放手,难道不是该我来先谢你的不杀之恩么?”

邱横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道:“邱某一介亡命匪徒,自来过的就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恶人堆里混惯了,只当姑娘也是包藏祸心,这就没轻没重,得罪了姑娘。姑娘既不见谅,邱某还把这条命还给姑娘便了!”手一翻,腕底下便是一柄雪亮匕首,只微一举,当胸就扎。

花著雨大吃一惊,偏这时手上又没东西,一振指,无名指上玛瑙戒指红光一闪,射将出去。恰恰好勾住刀尖,余势未尽,带得那柄刀脱腕飞出,夺地一声,晃荡荡挂着个红艳艳的戒指圈儿,透过葱绿撒花的纱帐子,扎在床壁上。花著雨惊魂未定,戒指出手,跟脚上来查看他伤势,幸喜拦得及时,那刀尖只堪堪划破上衣,露出一片色如古铜的肌肤。

花著雨这才放心,又是欣慰,又是恼怒,慌忙把匕首拔下来,又在枕边搜索一遍,将一柄腰刀并所有能称得上凶器的大小物件全部没收,这才牢牢盯住邱横行,看了半晌,恍然似有所悟,道:“我说呢!”

邱横行被戒指撞得半身酸麻,听这句话说得没头脑,道:“姑娘说什么?”

花著雨收回戒指,甚是感叹,道:“我原先想,这世上怎会有杀人放火这种事!难道别人的命,统是不值钱的?今日看来,原来你们就是连自己的命,也一样看得这么贱!这就怪道了!”

邱横行脸色微微一变,道:“姑娘这是在教训我么?”

“不敢!”花著雨见他神情不对,便要转舵行船,再一想自己说的何尝有错?勉强续下去,笑道:“事情做都能做出来,还怕人家教训?”

邱横行不再吭声,半晌,掀开薄被,慢慢从床上下来,坐在床沿上穿衣服。穿好衣服,又往脚上套靴子,边套边问道:“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花著雨看看不是苗头,有些慌乱起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偏不告诉你。”

邱横行却也不再追问,套好靴子站起来,径自走到被花著雨没收的一堆凶器前,一一拾起,佩在身上。花著雨被他神色慑住,竟不敢拦,见他收拾清楚,直往外去,才着实慌张起来,道:“哎!你干什么去?”

邱横行一脚跨出房门,方道:“姑娘既不肯见告芳名,邱某这便记得姑娘的梅花罢了。这一向有扰,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花著雨一呆,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回来!这才刚好一点,这样子要到哪里去?”连忙追出门,伸手要拉,不提防被他回过头来,凛凛然逼视一眼,冷不丁心里一寒,手便没能伸将出去。眼睁睁见他病骨支离,转过回廊,靴声橐橐,一路去远。

花著雨愕然半晌,听着靴声杂入一片市声,渐渐隐没,知道挽救不得,只得垂头丧气退回屋内。屋内那罐药刚好也煮得差不多了,在炉子上“卟卟”作响。花著雨一眼看见,愈发郁闷上来,冷笑一声,道:“既然煮好也没人喝,姑娘这便自己享受!里面还有人参!”

恨了一阵,赌气把药从罐子里倒出一碗,便听外面有吵吵嚷嚷的人声一路过来。花著雨初不在意,顺手封好炉子,正待喝药,那声音却刚好到她门前停住,跟着便有人敲门。花著雨正满心不耐,等那敲门的人进来,展眼一看,却不由得顿时吓了一跳。原来却是两个小二一左一右,架着个人进屋。那人脸色发青,身躯长大,被两人这样架起,还有半截小腿顺地拖行。不是邱横行,却是哪个?

那小二架进人来,就埋怨道:“不是小的说姑娘,令兄既染贵恙,便不该让他独自出门。幸而这次走得不远,要是倒在街上,哪个认识?”

这话就未免触动前情,花著雨不觉腾腾上来一丝火气,冷笑道:“我管他倒在哪里呢!爱倒哪里倒哪里去。老实说,我也不是他妹妹,我也没这个哥哥,你们趁早把他给我抬出去,越远越干净!”

“这可不是糊涂话么?”那小二急道:“兄妹两个就是吵吵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说不是他妹妹,他也说不是你哥哥?”

花著雨道:“他本来不是我哥哥。”

那小二叹一口气,道:“不是小的说,两位要是吵架,八成错在尊兄,这小的们也都知道的。毕竟是病人嘛,使性撒气,也是常见的事。姑娘要是不喜欢,一切都看他是病人份上,再不然只当他是撒娇也成。这出门在外的,不比在家有个三妻四妾、三朋四友,病人易怒,他不跟你撒气,却让他跟谁撒去呢?”

花著雨心中一动,想想似有几分道理,也就不再吭声。闲话间两个小二已经将邱横行剥去皮靴,放倒床上。又叮嘱花著雨两句,这才告辞出门。剩下花著雨既已让他们说得回心转意,不免要在病人面前献献小心。当下凑到床边看视,却见邱横行躺在床上,见她过来,把脸往里只是一侧。

不用说,他这一场毅然出走,落到这个结局,未免难堪。花著雨待要说句话来宽解,却见忽有一片红潮从病人敞开的衣领内直蒸腾起来,刹时间漫延开去,涨了个满脖子满脸。这样悍烈的强人竟也会脸红,倒把花著雨看得一愣,心底不期然一软,慌忙走开,假作没有看见,在炉子边忙乱一通,估计着这阵脸红过去,才把那碗药给他端来。

药端过去,她也没敢再看邱横行的脸色,只小小心心搀他起身。想是一早晨又是小巧擒拿,又是负气出走,折腾得忒厉害了,这人竟没半分气力,软沓沓靠在她身上,只把个脸牢牢别向一边。花著雨到这时候,早是心软得一蹋糊涂,柔声道:“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下次千万不敢多嘴。来,先喝药。”

几句话说完,邱横行不为所动。花著雨等了一会,怕药凉掉,无奈,只得把手去扳他的脸,笑道:“好意思!一个大男人,跟我姑娘家生气!也不怕传到江湖上去,笑掉……”话没说完,伸过去的那只手碰在他脸上,感觉分外不对。指尖湿漉漉的,沾上的却不是眼泪?

花著雨大吃一惊,无数词句霎时吞落肚中。至于那只手,已经贴在他脸上,也不知是就此把眼泪擦去的好呢?还是装作不知,赶紧放下?呆怔在那里,却见邱横行蓦地转过头来,自伸手去床头端药。只这只手擒拿起来固然有板有眼,端药就不是本色当行。一只青花海碗拿在手里,顿时左倾右晃,碗内药汁便如八月十五的钱塘潮,波澜起伏,好不壮观。花著雨慌忙用手托住。就此半扶半拿,帮着他把药送到嘴边,喝将下去。

药吃下去,不一晌,店家送进早饭。花著雨是一碗哨子面,病人还是碧粳粥。花著雨见邱横行浑身脱力举动艰难,索性还照昨日,一勺勺喂他。邱横行这一次却没什么异议,老老实实由着她摆布,只眼皮子自始至终低垂如幕,不跟花著雨照面。吃过粥后,早是不能支持,在床上沉沉睡去。

花著雨见他睡下,好容易松一大口气,这才有功夫坐到窗下吃面。北方的面吃起来自有一股韧劲,很有嚼头,很练牙齿。花著雨挑起一箸吃下,忽然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无怪乎邱横行这么难缠,原来竟跟这面一样,对付起来极费精神。算起来这一大早上,她总共跟他说了不到十句话,前两句害得他自杀,后两句又让他出走,再后来,竟至于潸然而泪下,也不知道都为的什么?

思来想去,一团昏暗。花著雨慢吞吞吸下一根面,猛然间忽觉得人生如梦,眼前的一切果然都不大真实。自己不是真实。那自窗前穿流过往的人群,不是真实。邱横行更加不是真实。五月的阳光不是真实。阳光下的院落不是真实。院落中的花树也不是。

那真实的,到底是什么呢?

堵得实沉的心头,依然只有弩箭嗖嗖嗖地,射成密密一片。

邱横行的病需要调养,大约也算是一种真实罢。他这病虽然来势汹汹,如泰山之巍巍压顶,究其实并不疑难,只要他不自作孽,似乎也还不至于不可活。当然自作孽,往往也需要外界的诱因。偏偏最方便的诱因花著雨让他这一闹,是坚决断了这份心肠。虽不是婢仆出身,如今也学得惯会屏气敛息,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样过得七八天,邱横行便不得不如春雨后的万物,一派里欣欣向荣。不止能够下地走路,再要出走起来,想来也绝不至于会走不出这家客栈。

这期间医生又来过一次,换了副调养的方子。花著雨眼看无事,出门的日子也已久了,邱横行也尽可自理,便思赋归。这一天,满屋子里收捡起来,要打点包袱回家。收来收去,好象还少什么东西,找了半晌,不见踪影,便问藤椅里闲坐的邱横行,道:“可看见我的汗巾子没有?白绫挑花的那一块?”

邱横行靠着椅背,半晌不语,落后才慢吞吞从袖口拉出一块帕子来,道:“是这一块?”

花著雨见那帕子角上绣了朵艳色梅花,慌忙伸手来取。邱横行却没有还她的意思,自在手中细细展看,道:“敢情这梅花竟是你的标记,脸上画的是,这汗巾子上绣的也是?”

花著雨道:“那自然,这是我的绰号呀。”

“绰号?”邱横行微觉诧异,道:“难道你是……花魂?花妖?万花娘子?看着也不象。”

“我是梅花妆,”花著雨笑道:“自己取的。初出江湖,没她们那么名头响亮。”

邱横行微微一怔,道:“自己取的。”

“很奇怪么?”花著雨哼一声,又伸手来拽帕子,道:“我每次跟人说,人便统是你这副表情。真有那么奇怪么?我瞧是少见多怪!”

邱横行吃她这一阵抢白,想是这几天处得熟了,居然也没生气,由着她把那帕子抽走,微微一笑,道:“自己取自然也成。只是这样一来,想要名头响亮,未免就困难些。”

“可不是?”花著雨道:“我总不能见人就报,在下梅花妆花著雨。要不这样罢,你这次回去,可得替我多宣扬宣……”说到最后一个字,忽觉失言,生生咬住。眼角只觉邱横行的目光定定看来,知道他是个有心的,再要把那个“扬”字吐出来,其势已有所不能。心里一急,一股热浪顿时火辣辣卷上脸来。

屋子里便是一片沉默。半晌,只听邱横行道:“姑娘放心,你的意思我明白。”

花著雨嗫嚅道:“你明白什么?”

邱横行不语,却自小几上拿过腰刀来把玩。那刀色如古铜,佩上深褐色的硬牛皮鞘,风格极为粗犷。刀柄末端透雕一只雄鹰,铁爪利喙,劲羽开张,腾空欲去,却是马帮的不二标记。也许被流放在世界边缘的子弟,骨子里便是这样一只孤独的猛禽。当马蹄踏起黄沙,烈风在奔驰中扑面劈来,谁不愿意鹰扬而起,腾飞三千丈,尽享那种力量,与自由?

“姑娘自今而后,就当没见过这只鹰,”邱横行轻抚刀柄,终于道:“漠上汉子虽则无行,不敢以一身血污沾染姑娘。”

花著雨呐呐地说不出话。早知此人心有七窍,可被这般道破心事,要待否认,都觉勉强。说到与马帮的牵扯,虽说她并不是那种只图洁身自好的人,可毕竟也没有个硬往泥堆里滚的道理。便是这次一时心软插手救人,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做对做错。设使日后邱横行卷土重来,倒杀出多的人来,那死在他刀下的人,会不会向她花著雨鸣冤呢?总而言之一句话,马帮里看来难得有什么好人,跟他们在一起的这种烂事,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罢。

邱横行五指张开,缓缓握住刀柄,道:“设使一万个不巧,将来邱某被人追问如何逃脱,此事也与姑娘无干,无非是当时邱某使出手段,挟制了姑娘。”说着,忽地微微一笑,便表演出挟制的动作,一把褪去刀鞘,露出雪一样的刀身,往前只一递,点在花著雨的咽喉上。

两人隔着一柄刀四目相视。花著雨说不上来,心里突地一阵难过,便欲推开刀刃,肩还没动,眼前忽然一花,只听“叮”的一声,便见那把刀打斜刺里直飞出去。跟着人影晃动,就是一连串声响。藤椅响,衣袂带风响,有人中招响,身体落地响,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好贼子!”

好容易这一串声响都静下来,花著雨慌忙看时,却见邱横行已经被踹出藤椅,骨碌碌滚在屋脚,咽喉上被人雪亮亮逼了把长剑。持剑的人却是祝琏,剑尖点定邱横行,回过头来,见花著雨惊慌失措,忙道:“姑娘没事吧?”

人心隔肚皮

这么多天之后,祝琏还能找来,说明“大隐隐于市”这句话,适用起来,也得看是什么人。一个市井人物,往人堆里随便一扔,不怕他不如涓滴之汇入大海,霎时间影踪不见。论到花著雨跟邱横行,一个梅花女郎仆仆江湖,一个大漠飞鹰落难平阳,拆开来还难免让人过目不忘,更别提合二为一。也就难怪祝琏翻回头来,顺藤摸瓜,一摸一个准。找到这家客栈,自窗口一探头,便看见人间的大不平。那马贼正挺着利刃……

花著雨慌张张看着这局面,听见祝琏问她有没有事,竟答不出来。忽听邱横行冷笑一声,道:“她吃了我的五毒钻心丸,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三个月之后,便要毒发身亡,你说她有事没事?”

祝琏大怒,剑尖微摆,便在邱横行脸上刷个耳光,“噼啪”一声,就是两道血淋淋的剑痕,道:“好贼子!还不快把解药拿来!”

花著雨只看得心头一跳,慌道:“别……”见祝琏扭过脸来,晓得自己语气不对,忙调整道:“别动粗,这人性烈得很。要说拿解药,这几天,我何尝没有想尽办法?哪晓得他软硬不吃,逼得急了,动不动还要自杀。所以……”

祝琏上上下下打量着邱横行,嘿嘿一笑,道:“动不动便要自杀?哼哼,撞到爷手里,有本事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倒不必,”花著雨几句话说过,渐渐镇静下来,见祝琏的剑尖只在邱横行咽喉部位晃动不已,委实惊心动魄,道:“祝少侠,窗户没关,还是把剑先收起来吧,让外面人看见,不大雅相。这人左右一身的病,也使不出武功,不怕他翻了天去。”

祝琏倒是从谏如流,听不得这一句话,“嗖”地插剑入鞘,道:“便宜他。刚刚你怎么说,那倒不必?”

“是不必,”花著雨边说边想,脑筋转得倒也算快,道:“解药的事,我已经跟他商量好了,不劳少侠挂心。左右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便送他入漠,他给我解药,大家两清。”

祝琏直看着她。花著雨见他眼神不对,笑道:“怎么?这主意不是挺好么?我送他回去,既能拿到解药,恰便他又是现成的向导,我又正要看大漠风光,这不正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美事么?”

祝琏愣了半天,方叹道:“那天在商行,我就觉得你这姑娘有些傻气,果不其然!你跟他去大漠?也不怕羊入虎口、偷鸡不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花著雨听见“傻气”二字,忽地灵机一动,怒道:“你这话是怎么说来?人家一个成名英雄,还能讹我不成?”

“成名英雄?”祝琏转头去看邱横行,见他挨了一脚,想是伤得不轻,这时候才刚扶着墙壁往上挣扎,不由冷笑道:“成名英雄?什么成名英雄跟你无怨无仇,就喂你一个年轻姑娘吃毒药?”

花著雨道:“事有从权。当时事态紧急,他又身染重病,既不能用武功强迫我,再不用毒药,你还让他怎么办?”

祝琏怒极反笑,道:“用毒药之前,想是还用了闷香?要不,你活生生一个人,也不至于就把毒药当冰糖吃了下去?”

花著雨哑口无言。祝琏道:“我也不管你怎么安排,我只问他要解药便了。”一步上前,揪住邱横行的领口。花著雨看看不对,慌得叫道:“姓祝的!”祝琏微微一怔,一扭头,便见花著雨跺脚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祝琏见她不识好歹,未免有气,冷笑道:“谁愿意管你这傻丫头的事?既然碰上了,不管我良心上过不去!”

花著雨道:“你的良心!你问过我的良心没有?”一壁说,一壁从包袱里抽出长剑,抢步上前,连鞘砸向祝琏手腕。

祝琏不欲跟她纠缠,一松手放开邱横行,退出两步,冷笑道:“你的良心?你的良心莫非就愿意吃毒药?”

“祝少侠这可是无理取闹了!”花著雨断喝一声,义形于色,道:“姑娘我初出江湖,正要扬名立万。所谓大丈夫言出如归,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日我首次跟邱大侠定约,你就偏要从中作梗,究竟存了什么心肠?日后传扬出去,江湖上不知道的,只说是梅花妆无信无义,教我花著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祝琏哭笑不得,知道这姑娘有些头脑不清楚,心想,我何必跟她罗嗉?料她一个年轻女子,虽然有把剑,想也没什么真实本领,不如三下两下把她制住,自问马贼要解药去。要出来就一刀杀掉,木已成舟,她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想得清楚,向花著雨睃一眼。

花著雨见他眼光不善,剑一横,道:“你要怎地?”

祝琏也不多话,叫一声“得罪”,欺将过来,空手入白刃,径来夺花著雨手中长剑。花著雨索性一傻到底,就势跟他缠斗起来,左手反切他脉门。祝琏见她招式精妙,慌忙撤手。花著雨长剑跟着向前一指,带着鞘当胸点到。祝琏见这两式宛若行云流水,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丫头不是庸手,少不得打点十分精神应战。当下可劲儿闪转腾挪,在这室内的方寸之地与她努力周旋。

只是说也奇怪,无论祝琏打起十分或是十二分精神,或是某时某刻精神偶有疏漏,这战局打来打去,却总是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想赢花著雨固然差着九条牛的劲头,要输,花著雨那里似乎也还要想办法再借二虎之力。这场面在祝琏看来,自是以为两人不相伯仲;在花著雨,那心里可就早转过不知多少念头。

这一战要是输吧,救不了邱横行的命。可要是赢呢?明摆着祝琏迢迢奔来,仗义相救,这一赢,不免让他在马贼面前折落面子,哪能干这样恩将仇报的事?然而只管这样打下去,又不知如何是个了局。花著雨再挨一会,这种不上不下的分寸拿捏极费精神,心里只是暗暗叫苦。

她叫苦,那边祝琏也不甚好过。心想花著雨动了兵刃,自己却没动,这怎么也说明自己技高一筹,只怕抽出长剑,事情就好办些。可是看这姑娘的功夫,事情就好办些,怕也好办不到哪儿去。而且真要明晃晃动起家伙来,这丫头脑筋又不灵,别一场救人没救得,反倒凭空落下个仇家。可怎么是好?然而大丈夫侠义为怀,情知不妥,也不能怕落仇家就由她去呵?

两个人打来打去,想来想去,忽听邱横行道:“别打啦。祝少侠不就是怕在下拐了花女侠去么?既如此,就改一改约定罢。左右是在下改的,也不算于梅花妆声名有玷。况且如今既有少侠,花女侠也用不着在下再做向导。不如只一到大漠,在下给出解药方子,大家分道扬镳,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怎么样?”

祝琏道:“谁知道你那方子是真是假?”

花著雨猛刺一剑,怒道:“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成名英雄会干这事?你这次胡搅蛮缠,赶走我的向导,快赔一个来!”

祝琏脑筋也不慢,见花著雨急忙收拾不下,看来还是以智取为上。好在此去大漠,路远迢迢,不怕找不到机会逼出解药。想得清楚,忙道:“我赔好了,咱们这且罢手。我数一、二、三……”

花著雨却得理不让人,立马截口道:“什么一二三?你先停手。”

祝琏甚不服气,道:“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花著雨道:“瞧你三番两次信不过人家,可见自己就是个不能相信的。我要是先停手,难免不会吃你的亏!”

祝琏无奈,只得趁个空隙,蹭地跳出战圈。花著雨也就趁势收篷,喘息两声,学着江湖上的作派,一拱手,道:“佩服佩服!祝少侠好俊功夫!”

祝琏只是苦笑,道:“不敢当!既如此,大家同去西疆,准备准备,择个日子动身吧。”

“只怕暂时还不成,”花著雨看着邱横行,却对祝琏道:“人家吃你这一脚,怕不要有半个月起动不了?你也是够狠的,这一脚踹下去,就没想到他是个病人?未免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这种歪理,祝琏真是不听则已,一听怒火腾腾直窜,只是要跟这种傻妞计较,不免显得自己也甚没水准。勉强按捺下去,再一想,邱横行一个病人,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做什么还能拿刀逼迫到她?想必也是她以为跟一个病人争斗,胜之不武,从而束手就缚。真是好笑呵好笑,现世呵现世。这般在心底恶狠狠冷笑两声,慢吞吞道:“只要姑娘不怕被毒死,我急什么?多几天就多几天呗。”一壁说,一壁揉揉肚子,道:“这一会就打得饿了,赶紧找饭吃去。二位,先走一步!”

花著雨忙道:“等一下!祝少侠远道来此,这一杯水酒,自然是小女子做东。都说揽月楼酒水不错,不如我们就去那里?”

祝琏一哂,道:“要你做什么东?这里本是我的地头。”

“话不是这么说,”花著雨嫣然一笑,道:“少侠仗义相救,小女子还真能不知感么?适才动手,也不过是为与邱大侠有言在先,不欲毁约。得罪少侠之处,只望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吃这一杯水酒,便算是小女子陪罪罢。”

祝琏吃她这憨然一笑,一个不提防,眼前顿时冒出金星两朵,倒也欣喜这傻妞到底没有傻到极点,还有得救,好歹还知道自己的好处,嘴上略微谦逊一句,便跟着她往外走,却见邱横行并不跟来,“咦”一声,道:“只是咱们俩么?”

花著雨笑道:“我想您要是少踹一脚,邱大侠怕还能挣得来。现在么,不只好是我们俩了?”

祝琏念头一转,便想将邱横行点住穴道,免得他趁两人都不在时逃跑,再一想,他跑了反倒更好,左右这片地盘上也不怕他逃上天去,还可打打这傻姑娘的嘴巴,什么“成名英雄”这个啦,“成名英雄”那个的。当下微微一笑,便道:“难道你就没得称呼了?左一个‘邱大侠’,右一个‘邱大侠’,真不知道一个喂你毒药的马贼,他侠在哪里,又大在哪里?”

花著雨笑道:“说到这个,可就是本姑娘行走江湖的宝贵经验。要说马贼称不上侠,那平时碰见张三也叫侠,再碰见李四也是侠,难道他们就配得上个侠字?索性利落一点,三十岁以上全体称大侠,三十以下全是少侠,礼多人不怪,大家不得罪。所以他便是大侠,你便是少侠,你说这样省不省事呢?”

祝琏只有苦笑。两人一路闲话,径上揽月楼,叫上酒来。按说两个人喝酒,再有多大酒量,也喝不了多少辰光。偏偏祝琏心怀叵测,想给足邱横行时间逃跑,好再去把他抓回来,便一边喝酒,一边着意拖延时间。本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哪晓得那边花著雨也是一个心思,一个劲想把祝琏绊住,好让邱横行趁势脱身。想那马贼恁般烈性,此时不溜,若是跟祝琏同往西行,那一把快散架的身子骨儿,还真不够这公子哥儿一路折辱的呢!

当下两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顿时殊途同归,一拍即合,就不用提酒楼上的这一场热闹。又是拇战,又是猜枚,又是行令,又是听曲儿,又是说笑话,又是道掌故,两个人喝酒,硬喝出二十个人的气氛来,直嚷得一层楼尽皆侧目。吵了有一个多时辰,两个因为忙乎太甚,一桌子的菜几乎没动。不知什么时候一展眼,午后的食客都已散尽,这才慌慌地就着冷菜,盛两碗饭胡乱吃下。

乱过这一阵,虽然挨了旁人无数白眼,两人之间的热络程度倒是急剧上升,花著雨下得楼来,又翻出新花样,一扯祝琏衣袖,撒娇卖痴道:“这一晌都陪病人,闷也闷得死了!既然你说,这里是你地头儿,带我玩去。”

祝琏自是一口应呈。两人便在钟鼓楼附近的闹市区作细玩耍。花著雨左右扮演的是傻妞角色,这当儿也只能不辞辛苦,不拘是布老虎、肚兜儿,或是剪纸、布绣、花馍、玉雕,总之是见一样,问一样,从工艺水平一直上溯到制作过程,问得口干舌燥,大有回去我也开这么一家作坊之意。祝琏呢,居然也不怕泄漏本地的商业机密,有问必答,答不出来的还谦虚地向卖主请教。一路过去,也不知惊散多少小业主的魂魄,以为又多一家竞争对手。

这样混不多时,又是晚饭时节。两人倒也心有灵犀,谁也不提邱横行半个字,自顾找家酒楼坐下。这回却是祝琏的东。席间情景,无非是将中午情事去芜存精,重新上演一遍。这样一直喝到酒楼打烊,两人脸色通红,也分不清是酒多还是话多,一路手拉着手,踏着晚风转回客栈。

夏季里,羁旅中的人多要起早,好贪凉赶路。这时节除一两个还在院子里纳凉,满院人都已睡下,四处漆黑一片。花著雨跟祝琏两个跌跌撞撞摸进屋来,刚打着火,便不约而同,一起看向邱横行的房间。那房门虚掩着,被夜风轻吹,小幅度地扇动。祝琏点上蜡烛,笑道:“这贼子!倒晓得舒服,先自睡了。”一壁说,一壁推开房门进去。花著雨忙跟过来,笑道:“也怨不得他,谁教你踢……”

话未说完,从祝琏肩头望过去,却见烛光摇晃,照在纱帐上。纱帐里横躺一条大汉,邱横行气息沉沉,正睡得格外香甜。按说这本是最自然的情景,看在这两人眼中,却不啻如焦雷击顶。脸上不便现出什么,心里早是面面相觑。花著雨先是一呆,那半截话就堵在嘴里,等回过神,又怕接着说下去吵醒梦中人,蹑手蹑脚退出门来。

祝琏也是无话可说,微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暗暗冷笑:这种惰敌之计,难道也瞒得过我?不过是先做出个样子来人看,只待大家心一定,在外面玩得更久,他这厢就飞了。哼!本公子难道就怕你飞?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瞧你花样百出,终究也翻不出公子爷的五指山去!

花著雨这边想的却是,想是今日这一脚,果然挨得重了,竟是挣不出去。嗯,且调养一日也好。等明儿我起个绝早,再把祝公子拖住,整一天功夫,要走该更从容些。

两人暗转念头,胡乱洗漱过后,这夜已经不早,祝琏便在邱横行房里凑合一宿。第二天一早,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被花著雨当胸一把揪起,耳边便听她大声道:“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这就看杨贵妃的洗澡盆去!”

祝琏挣扎两下,未能摆脱控制,睁眼一看,窗外天色昏然一片,不由哀叹道:“什么洗澡盆?就值得这样去看?”

“怎么不值得看?”花著雨朗声道:“难道你没读过《长恨歌》么?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怎么不值得看?快起来快起来!”

祝琏无奈,只得蹭下床穿衣梳头,洗沐过后,等店家送上饭来吃了,天还只是蒙蒙亮,院子里早起的客人才刚陆续有些动静。花著雨那厢却早准备得妥妥贴贴,连马都已经叫小二喂好草料,又上好鞍子。祝琏因此也就不免境遇凄惨些,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被她一把扯将出去。

两人打马上路,说起这番不寻常的早起,花著雨自是振振有辞,谁教他们今天去的华清池,路程比较远,出了城还要走好几十里路呢?何况华清池的背后,还有骊山可爬。更何况他们又不见得非要直奔目的地,沿途总还要玩赏风景、体味民情吧?假若不早点动身,回来得晚了,赶上城门下钥,进不来可怎么办?

这一天的游玩情况也不必细表,总之两人回到客栈,街上灯火已经如星辰密布。而这么多的星辰里面,就有来自他们房间的某个窗口的一颗。这两人一跨进院门,一眼看得清楚,不由各自倒抽一口凉气。再走进屋内,只见药气蒸腾,邱横行斜披上衣,刚刚封上炉子,正把煨好的药往碗里倒,看见他们,闲闲答讪道:“贵妃澡盆还好看么?”

贵妃澡盆好不好看,大家并不在意。在意的是邱横行的表现。邱横行的表现如今看起来,未免是愈来愈莫测高深,让人难以把握。

在祝琏看来,若说他耍的是惰敌之策,那么他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麻痹大家,好使大家放心去玩,他就可以找到更充裕的时间逃走。而那一天他们打天还没亮就出门,从时间上来说,已不可谓不充裕矣!更何况花著雨没心没眼的,还巴不得地就宣布出来,去华清池,玩一整天!

至于花著雨,她的看法则更进一步:难道这意思是,邱横行在暗示她,一天的时间还不够用?

恨只恨自打祝琏来了,花著雨要想接近邱横行,去讨进一步的明示,都没有机会。眼睛里面,只见着祝琏反客为主,鸠占雀巢,大喇喇进驻她的房间,倒把她给赶得远远的,在后一进院子另开了间房。花著雨要说拒绝吧,一个女孩儿家,虽可骗店家说与邱横行是兄妹关系,祝琏面前,断无坚持着还跟邱横行同住的道理,也只得吃个闷亏,捏鼻子走开。

这是大关头的不便。至于小细节呢,更是不必提起。那邱横行想不到竟是个君子式人物,履行起当初的诺言来,不打一丝折扣。不管是在祝琏面前或是背后,且不说跟花著雨把关系划分得比泾渭还分明了,简直就是眼里通没她这么个人。花著雨几次三番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做手势,竟得不着他一点回应。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自己估摸着暗自揣测,想是一天的时间,还是不够用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既然一天不够用,花著雨便不得不抖擞精神,再想出别的名目来,拖住祝琏。于是便折腾着要上华山,爬西岳。华山离西安城三百余里,两人这一来一回,便花去两天时间,傍晚时分回客栈一看,天保佑!那邱横行瘟神一般依旧坚守阵地,他自岿然不动。

看来两天时间也不够他脱身。这也难怪,他们两人跑了七八天,还不是被祝琏赶过来抓住?花著雨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对祝琏宣称爬山瘾发,又往更远的太白山而去。如此这般折腾下来,烈日下爬过好几座大山,两个人都消磨得又瘦又黑,只有邱横行一天一包草药,倒是一丝不苟地吃得脸色红润,日渐丰肥起来。

终于,这人吃到最后一包药,当天晚上,见那两人又一次打外面回来,慢条斯理道:“你们玩够没有?”

回来的两个皆怒目而视。邱横行恍若无睹,咕噜噜把一碗药汁灌下肚去,放下碗,道:“要是玩够了,便起程罢。”

三人行

起程向西,这一路苦的也还是那两个人。花著雨本没中毒,离家日久颇觉思乡,如今却不得不背道而弛,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当然,这一番劳乏如果最后真能用一张解药方子晃过祝琏,算是以她这一命,换得邱横行一条性命,倒也罢了。只是那边厢祝琏心里,哪里相信这马贼好端端的就会拿出真正的方子?一意只想施展手段,迫邱横行吐实。叵耐那憨姑娘花著雨看着傻,有时竟也鬼灵精得不行,似乎知道他存心破坏她与“邱大侠”的君子协定,时刻提防,直是寸步不离,就是住店,连住房也要插在他与邱横行之间,着实让祝琏狗咬刺猬,无处下牙。

不说这一路的勾心斗角,转眼间三人已重过平凉,跨巩昌,越兰州,转入凉州府境内,进入河西走廊。河西走廊走不几日,到得长城尽头的嘉峪关,便是中朝的国境线。祝琏百般思量,至此仍是苦无妙计,算算日子,花著雨中毒的三月期限掐头去尾,已经容不得再怎么折腾,也只能一咬牙,作出决断。甫出关口,千里戈壁跃入眼中,便一勒马,道:“姓邱的,我们这也算是送佛送上西——如今都送到这个地方,也够了罢?你的解药呢?”

邱横行这一路并不跟两人搭伙,总是独个儿远远走在前面,听得这话,也不停步,任着座下马慢悠悠往前晃去。祝琏仗着自己马快,也不放在心上,眼看着他走出一箭之地,这才勒住马头,转身道:“解药方子在这里。只是在下还有一句私底下的话,要跟花女侠交待,还请花女侠借一借步。”

祝琏只是冷笑。晓得他又要在花著雨面前弄鬼。只是这一次,自己主意已定,哪怕破着跟花著雨翻脸,也非得把真解药给弄到手中。就算他玩出花样千种,自己以不变应万变,总是拿稳这一条,怕他何来?

花著雨倒是一怔,想着这人自打与祝琏照面后,跟她就再没一句闲话。这当儿眼见大功告成,不知却要说些什么?望望祝琏,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一拨马,往那边去了。

那边邱横行见她过来,半天也不见有话。花著雨想到两人自此一别,不止天南海北,更兼正邪殊途,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里也由不住地有些怅惘。转头朝邱横行看去,却见他也正扭头看她。四目相视,邱横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只怕邱某穷此一生,不能补报姑娘于万一。”

花著雨也猜着他是要道谢,道:“这件事,你说过不提的。”

邱横行微微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惭愧的是这件事已经不提了,姓邱的却还要另求姑娘一件事。”

花著雨倒没料到,忙道:“什么事?”

邱横行的苦笑愈发有些浓郁,道:“这件事,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必问。如果信不过,便当我从来没有开过口,也从没求过姑娘。”

花著雨一怔,凝神向他看去。邱横行也正牢牢实实地看着她,两粒深栗色的眸子陷在粗黑的睫毛丛中,闪着花著雨从未见过的一种光泽。不是那种刺入人心的锋利,也不是锋芒尽敛的含蓄。倒象是相知已久的朋友,虽然还在求肯,却早已明了她的慈悲,正在等待着那其实已经确定无疑的恩惠。

花著雨胸中一热,冲口道:“我信得过你!”

“我知道姑娘信得过我,”邱横行的笑容一时间变得极其醇厚,道:“那么,姑娘肯不肯答应呢?”

“我既信得过你,”花著雨道:“自然答应。”

邱横行伸过手来,微笑道:“丈夫一言。”

花著雨竖掌迎过去,也笑道:“快马一鞭!”

两只手在空中轻轻一击,邱横行五指一翻,捷若鹘落,一把拿住花著雨脉门,马鞭顺势往下挥落,抽在她座下马的马臀上,双腿一夹,两匹马顿时泼喇喇地,一起向前如飞奔去。

花著雨大吃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邱横行还未回答,远处祝琏看出不对,宝马一催,闪电般自后赶来。邱横行一手扣着花著雨的腕脉,一手挥鞭打马飞驰,百忙中急道:“我求姑娘的事,便是帮我擒住他!”

花著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

“姑娘说过,信得过我!”邱横行只说得这一句,后面祝琏早已追到,人在鞍上,便是一剑破空刺来,直点邱横行扣住花著雨的那只手。邱横行也不及多说,慌忙放手。祝琏一击解围,横剑平掠,斩向邱横行腰部。邱横行一个翻身,滚落鞍下,抽出腰刀迎战。祝琏更不打话,自马上腾跃起来,飞身直击,一个剑花,罩住邱横行全身。两人在荒漠上战成一团。

花著雨看着这景象,直是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这才体会到邱横行用心之深刻。论到邱横行的心机,早在那间客栈,他第一次暴起突击拿她腕脉,两个人四束目光□裸地互相探索,她就已经知道。只是,知道虽知道,却仍然没有想到,这深,竟一径里深到如此地步!在西安城,曾经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让他脱身,他不走。却原来,早就算好的,要在这四野无人的地方,等着擒拿祝琏!

他要拿祝琏做什么呢?他一再强调她的信任,总不会是要拿祝琏的命,献祭那一夜死在祝家庄的同伴?

祝琏自不是那么容易拿的。野地里的战局毫不复杂,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邱横行虽然机变,毕竟病后体弱,兼之长途赶路缺乏调养,内力不足,已经被他打得步伐散乱。花著雨只扫一眼,禁不住就是一声苦笑。低头看看手腕子,上面还留着被邱横行一拿的热度。这马贼!真是什么都算好了。只这一拿,露出胁迫的相来,就断了她再充傻妞,做和事老的转寰余地。于是摆在她面前,就是如今这么一个死局:要么,帮邱横行;要么,帮祝琏。她该向着哪一方?

容不得徘徊瞻顾,一边倒的战局越发向一边倒去。祝琏长剑一绞,将邱横行的腰刀绞得脱手飞去,顺势一剑,便往他肩头斩落。这一斩快若流星,本是志在必得,结果却没斩中,“叮”的一声,被花著雨斜刺里伸剑架住。祝琏又惊又怒,叫道:“你还向着他!没见他拿不出解药方子,又要胁你!”

花著雨只是愣愣地看着祝琏。祝琏见她眼神中一时万象俱来,再无向日半分傻气,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也不作声了。两个人剑架着剑,花著雨缓缓道:“祝公子,就当你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人吧。” 只说得这一句话,手中剑带着股粘劲,往下翻转。祝琏只觉剑上压了座泰山,欲要挣脱,哪里能够?用不着花著雨翻得两翻,早是半身酸麻,那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花著雨欺身上来,顺势在他肩窝上只一点。

祝琏几乎是到这一晌,才算是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人并不是自己所一直认为的那种关系!而这傻姑娘的武功,也竟是如此之高!这一直都以为别人憨,到头来,却是自己做了这么多天的傻子!这下子穴道被制,再也动弹不得,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长城外广漠的大地上,沙石连天,四望无垠,蓦地里便有一阵悲愤冲上心头,突然间忍不住放声大笑。

花著雨见他这般模样,难过已极,欲待安慰,偏又从何谈起?倒是邱横行依然不温不火,走过来替祝琏拾起剑,插入鞘中,道:“这就对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希望祝公子能够一直保持这种爽朗的心情。”

祝琏怒极,一口浓痰朝他唾去。邱横行闪身避过,也不多话,拦腰一把将他抱起,放在鞍上。余下两人也就各自上马,牵过祝琏那匹马的缰绳,还是三人一道,一路向西进发。

这一路却比不得先前,走得极是沉闷。花著雨自觉对不住祝琏,哪还有心情说笑?邱横行本不多话,知道花著雨心中苦恼,除了偶尔指点些山川地形,更不去触她的霉头。三个人中,倒是祝琏已经命悬人手,先前一阵悲愤过去,仔细再一想,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处境,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如果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邱横行与花著雨的关系理解为胁迫与被胁迫,从而勇猛精进地送上门来,人家也不见得非要冲上门去拿他不可。既然如此,还怪得哪个?一旦想通,索性不再挂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当晚拣一处平整地方宿下后,不多久,便卷着条毡毯,呼呼直入黑甜乡。

花著雨蜷在毯子里,却迟迟睡不过去,只是瞪眼看着夜空。戈壁滩的夜空别有一种动人心处,那密密麻麻的星辰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一颗一颗,都钻石般亮得独一无二。又好象是人间每一个独一无二的诺言。花著雨一念及此,心头一痛,忽地想,这么多晶亮的星星里面,会不会也有她的一句诺言呢?丈夫一言,快马一鞭。说起来容易,真正践诺,才知道那种沉甸甸的份量。也许,正因为这种份量,那天上的星宿,才会如今夜这般亮得灿烂?

翻腾许久,忽听躺在两丈外的邱横行气息不均,这才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花著雨跟他相处一个多月,早习惯他处变不惊,不想也会有烦躁的时候。这时听着,由不住心里就是惕然一惊。本来她这千金一诺掷将下去,先已对不住祝琏,只希望邱横行能够料事机先,巧妙周旋,还给这事一个美好结局,到最后或者还能解开这个梁子也说不定。如今看来,难道竟也有不在他算中的事?正惴惴然,忽听邱横行轻声道:“姑娘武功深不可测,这一向来,还没请教姑娘师承门派?”

花著雨也压低声音,道:“家师世外高人,便说出来,江湖上也不知晓。”

邱横行便不再问,良久,又道:“大漠风景如何?还喜欢么?”

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花著雨想了想,道:“开阔自然开阔,就是也太荒凉。怎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邱横行哑然失笑,道:“戈壁上自然只有石头、沙砾、骆驼刺。既然不喜欢,明天我们拣有水草的地方走。”

花著雨“唔”一声。过一会,又听邱横行道:“这样的荒凉,我倒喜欢。”

花著雨奇道:“为什么?”

“自在吧,”邱横行道:“无拘无管的。有时候放马飞奔,看见天上有鹰飞过,便是用箭射,也射不着。”

花著雨道:“想是飞奔的时候准头不行。”

邱横行一愣,才道:“是鹰飞得太高。”

花著雨微觉尴尬,讪讪道:“要是飞得太高,你可以等它低些再射么。它总要下来捕食的,对不?等它下来,再射,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乱说了一阵,那边邱横行却再也不见回答,好大一会,才“嗯”一声。两个人话不投机,再也找不出什么来说,只好分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上路,邱横行果然拣了有人烟的地方走。走不大一会儿,便见一片白云低低地压着地平线,显得舒缓而安详。走近,才发现是一大群白羊,怕不有几百只,正散在四处,啃那生长在荒漠上的芨芨草。一个牧女戴着顶草帽,手握长鞭,正向天际眺望。

这画面不必说,自给荒凉的戈壁平添一份生动。无奈景也得人观,花著雨满心负疚,再怎么生动的景色看在眼里,都是一片沉重。邱横行似也有一腔心事,一路上并不作声。倒是祝琏无忧无虑,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看这两个人蔫头搭脑,存心要气他们一气,忽地扬声高歌起来,唱道:

“蓝格灵灵天空太阳晒,巧格灵灵手手放羊来。

妹妹赶羊皮鞭儿响,疼在哥哥心尖儿上。

哥哥心尖儿有妹妹,妹妹心里藏着谁?

你在马下我在上,剪不断的情意流水长。”

祝琏这一唱有个名堂,叫作信天游。说起来乃是他们陕人的拿手好戏,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毛孩,耕作玩耍之间,无不张口就来,讲究的就是一个即景生情、任意发挥。祝琏这一下信口唱来,就借着这群羊跟那牧女打情骂俏。花著雨见他落到这般处境,还这么神气活现,不免又气又笑。只是远处那牧女肤色白皙,似乎不是汉人,也不知听懂没有,大约见祝琏嗓音还算清朗,唱得还够卖力,草帽底下,隐隐约约丢过来一个微笑。

祝琏越发得了意,从此后就唱之不休。不止跟沿途牧女打成一片,还把近日的悲惨遭遇一一编词,细细唱来。从在隆西商行初见花著雨起,到马贼围庄,到追捕邱横行,到上当受骗,到现在,一路唱将下来。其悲凉处令人魄动神摇,戏谑处更让花、邱二人哭笑不得。尤其当他总结所以上当受骗的原因,不免要细心揣摩这两人的微妙关系,显然是友不友,朋不朋,其间意味简直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一番精微剖析,把个花著雨听得只恨爹娘多给生了两只耳朵。至于邱横行,则那耳朵干脆就没从娘胎里带来,整个儿一天聋地哑,浑若不觉。

在歌声飘扬中走得十几天,花邱二人已经被祝琏夹叙夹议,唱得体无完肤。偏那祝琏的嗓子还是天生异禀,越唱越是滋润,越唱越是宛转,并且,越唱越是灵感喷涌,一发而不可收拾。至此,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这一路西行,到底是花邱二人押解祝琏呢,还是祝琏已经摇身一变,由林冲这一角色成功转变为在毫猪林镇压两位公差的鲁智深?

还好对于两位公差来说,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再深的噩梦,也终究要醒来。这一天,祝琏一曲歌毕,正在为下一曲酝酿感情,远处忽地弓弦声响,跟着便是一片利箭破风之声。三人往前一看,便见有四支羽箭去势劲急,参参差差冲上半空。那半空中,一只黑色的雄鹰展开双翅,正在往上盘旋。

花著雨见那鹰极为健拔,下面的羽箭看看力尽,追之不上,正要说话,身侧忽有一阵急风旋过,却是邱横行打马奔出,一边奔弛,一边自箭壶中抽出三支羽箭,另一手绰过弓来,三支箭搭在弦上,刷刷刷,便是连珠三箭,一支衔着一支,直取飞鹰。倒把花著雨看得一怔,心想凭这鹰旋之势,寻常弓箭明明已经射它不着,何苦要费这无用功?

继续看下去,那鹰在半空中兜着圈子,愈旋愈高,早把所有箭矢远远抛在脚下。七只箭看看力尽,在空中划着弧线,接二连三,落将下来。花著雨莫名所以,忽见邱横行回过头,脸上一扫这多天来的沉闷,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这才心中一个“咯噔”,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来他们本意,就不在射鹰!

射鹰,无非就是要看,这飞鹰藐视箭矢的自由!

因为这鹰就是他们呵。就是他们这帮天不管地不收的马贼呵。眼前,天空中的那只鹰,飞得愈发高远了,渐渐缩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消失在一片澄澈无垠的蓝色之中。花著雨无限感慨,收回目光,却听一片马蹄声响,四匹马从远处的土堆后转出,直朝这边飞奔过来。领头一个人想是拾着了邱横行的羽箭,远远地就挥舞着大叫道:“邱老四,你还没死呵!”

曲终人不见

四个人转眼奔到面前,领头的是个红脸膛的中年汉子,也不及停稳,从鞍上直跃下来,也不管邱横行一只脚还未脱蹬,一把抱住,拉落马下。后面三个也蜂捅上来,把邱横行团团围住。一个人便道:“我早说邱四哥命大!平凉府那两百来号人物,大家找来找去,哪里见着他来?”

一句话说得邱横行脸色发白。那红脸膛的忙道:“多嘴!又提这个做什么?”说别人多嘴,这人自己却也不甚检点,朝邱横行道:“我早说过的,言不听计不从,你跟老赵有什么奔头?还不如跟我!你又总是哥们义气推三阻四的,这下可好,老赵不听你的话,把一条命送到祝家庄,你总没得推托了吧?”

邱横行道:“岂敢!小弟这次,自然就是投奔大哥来的。大哥好?近来还发财么?”

“发什么财!”红脸膛摇头道:“再不要提起!自打孔老大乐极生悲,没一声招呼就去了,弟兄们的日子也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虽说老秦他们在西边吃了几票肥的,大哥我在东边消息灵通,也没吃亏,照样抢到一票驼队,嘿嘿,至于那以后的事,就不用提!这些东西又不是现银子,我这里统是绫罗瓷器,老秦那里全是西洋玩意,你说,在这大漠里能卖出什么价格?十两银子的东西,一文钱卖出去,人家还不愿意要。弟兄们这就急得,差不多也快干出老赵那样的傻事了!”

邱横行一笑,道:“现在想来,的确还是老大在时,弟兄们比较安逸,坐地抽头,不比行险侥幸的强?”

“可不是么?”红脸膛叹道:“现在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说这个话,又有什么用?一来人死不能复生,二来那些商贩也让咱们给吓破胆子,都走海路去了,拉也拉不回来。”

邱横行却道:“大哥此言差矣。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人走了谁说就拉不回来?小弟就不信,孔老大做得的事,弟兄们偏就没本事做得?这次参见大哥,空手无以为敬,便是特来相送这桩大礼。”一边说,一边转头向花著雨道:“花女侠,烦请你解开祝公子的穴道。”

那红脸膛听见有大礼,精神一振,也早看见邱横行身后两人,道:“这两位是?”

邱横行见祝琏穴道解开,活动活动手脚,已经跳下马来,道:“祝公子,花女侠,我们大漠马帮中一句俗话,叫做一龙驭五虎。这一龙么,自然就是刚过世的孔青龙孔老大,五虎便是分镇大漠的五位头领。眼前这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东山虎朱度德朱大哥。”又对朱度德道:“这一位,更不用多说了,便是富甲西北祝家庄的祝大公子……”

一句话没说完,朱度德早是一拍掌,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怎么想到的!”邱横行一怔,便听他继续嚷道:“这一桩生意做得好!让他祝家庄拿钱来赎!一大笔钱!要是拿不出,我们就撕票!”

邱横行哭笑不得,正色道:“大哥说出这样话,也就不比我那赵大哥强多少了。”

朱度德讪讪道:“怎么?”

邱横行道:“难道大哥这一辈子,只愿意做绑票劫掳的毛贼?为什么同是马帮领袖,一龙有那个德望,临去之前,竟能被中原武林推举为盟主,五虎就没这个想头?难道大哥比起孔老大来,就缺胳膊少根腿?”

朱度德哑口无言,只听邱横行又道:“大哥心里要装着马帮,就不要总想着绑票这样的事。这种事情做得一时,可做得一世?何况祝家庄是西北商会领袖,祝公子又是少林俗家弟子,祝家在商界武林都吃得开,大哥就算拿到赎金,得罪了这两派人,只怕也只是看着银子空喜欢罢了,有那个胃口留着消化?到时候别惹得中原武林齐来围剿,还带累了整个马帮。”

朱度德听着颇有几分道理,道:“既然如此,那你劫祝公子来做什么?”

“我劫祝公子,”邱横行道:“是因为祝公子是明理的人,不会计较我这一点过犯。毕竟商会与马帮,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就算改走海路,海路风险损耗都大,哪里比得陆上安稳?只是要再让商家回来,重开陆路,禁不得我们这里先抢货物,在人家那儿已经失了信誉。所以我请祝公子来,便是想要他以祝家的威望,在这中间做个保人。”

祝琏大出意外,真是千想万想,没有想到邱横行擒住自己,却原来是派这个用场。花著雨倒是摸着那么一丁点儿边,眼见邱横行果然妙计层出,这一下交易若是做成,祝琏便也成为得利之人,可不能再怪自已恩将仇报,不由得心花怒放。

朱度德看看邱横行,又看看祝琏,蛮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这样敢情是好。可是只我一个,也只做得东段的主,再往西去,便是老赵打没了,还有三家呢。可怎么处?”

“只要大哥主意定下,那三家想也没有问题,”邱横行道:“我就不信秦大哥他们,就是看不出厉害的。大哥快要喝风了,独独他们守着荒地能发财?不如趁热打铁,趁着祝公子人在这里,大哥赶紧发个贴子,请他们过来一起合计合计罢。”

朱度德看着祝琏,道:“不知祝公子的意思?”

祝琏道:“如果能这样,自然再好没有。只是各位商家被贵帮掠走的货物,还望发还。一来是表示诚意;二来,我在商会那里也才好开口说话。”

朱度德没口价应承,笑道:“那是不用说!就是不还给他们,叫我们一帮大老粗,守着一大堆绫罗绸缎,难不成擦屁股用?”说完粗话,才想到边上还有一位年轻姑娘,又抓抓头,道:“还没请教,这一位?”

邱横行淡淡道:“这位花女侠,是祝公子的朋友。”

这话就未免让大家不甚理解。方才明明看见是她解了祝琏的穴,可见这穴道原本也是她点上的。难不成祝琏还有被朋友点穴的癖好,点一会儿,再解一会儿,大家玩过家家游戏?只是这帮人不解,邱横行也没有让他们理解的意思,看看日头,笑道:“肚子在叫,得跟大哥讨杯酒吃了,大哥回不回去?他奶奶的!吃了这多天的干粮清水,嘴巴里也快淡出鸟来!”

朱度德大笑,转头对那三人道:“你们听!这可是他自己要酒吃!今天不把他灌死,我们也不是兄弟伙了!弟兄们,这就开路喽!”

一语甫毕,五个人一起翻身上马,疾弛而去。花著雨在后面一扳鞍桥,也跨上马去,刚刚坐好,冷不丁旁边祝琏伸过一个头来,皮着脸冲她直笑。花著雨不看这笑容犹可,一看,一路上的旧恨新仇直涌上来,顺手一鞭子朝他刷去。祝琏伸手抓住,笑道:“好姑娘,你该恨的可不是我哦。”

花著雨哪里理他,往回就夺。祝琏拿不住,只得放手,笑道:“我只是替姑娘冤得慌。帮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到头来,竟还是我的朋友。可不冤么!”

花著雨佯怒道:“我偏要做你朋友,你敢不认!”

“得!”祝琏笑道:“你这样的朋友多了,我可早迟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花著雨脸一沉,不再理他,打马就走。祝琏笑嘻嘻地自后赶来,道:“小鸡肚肠了不是?我就说得这一句大实话,这就生气啦?”

让花著雨生气的还真不只这一桩。当晚马帮宴客,她跟祝琏都是上宾,马帮中人跟他俩不熟,便都忙着去灌邱横行。每一斟酒,倒得酒碗满盈盈的。花著雨只说得一句:“你身子还没大好,能喝么?”话音未落,轰堂就是一片爆笑。把个花著雨笑得先是莫名其妙,而后手足无措,而后面皮紫涨,最后真恨不能找条地缝钻将进去。轰笑中便听许多声音混叫着,道:“四哥,你还没娶嫂子,怎么就有人管头管脚了?”

邱横行咳嗽一声,忙道:“眼珠子别都这么瞎!这可是中原武林顶尖儿的高手,绰号叫作梅花妆的花著雨花女侠。花女侠仁义无双,武功盖世,今后大家要仰仗的地方还多着呢!也不趁此多亲近亲近,只管胡说,到时候被花女侠一剑削去狗头,就知道厉害了!”

马帮里的人听他说得郑重,虽见花著雨年轻,不太相信,倒也有人过来敬酒。花著雨勉强喝了,抽个空子逃席出来。在大漠上走了这些日子,此地已是天山东段。马贼的房舍便筑在半山腰上。出了门,璀璨的星光底下,放眼看去,满山黑幽幽的,尽是连成片的沙杉树林。

花著雨发一会呆,身后忽有脚步声响,却是邱横行假推净手,出来找她。见她回过头来,道:“弟兄们粗鲁,姑娘千万别见怪。”

花著雨不好回答,低一低头,换个话题道:“你擒祝公子,原来是做这个用途。怎么也不先告诉我?一路上让人好不担心。”

邱横行默然半晌,道:“要说担心,该担心的怕才刚刚开始呢。”

花著雨一怔,只听邱横行缓缓道:“我要说动朱大哥,难免要将事情说得简单一些。其实马帮中利益纠葛,千丝万缕,哪有那么势如破竹、水到渠成的事?且不说祝家庄一战,祝家已经与马帮势同水火。这一次重开丝路,让祝公子做保人,弟兄们心里会怎么想?还有其他三虎,只怕也是各有各的想法。就算丝路重开大家得利,这次让大哥首开倡议,得了彩头,他们也不见得就会高兴。所以说,如今这件事成也罢了,万一失手,只怕……祝公子难逃性命之忧。”

花著雨愕然。邱横行见她不吭气,又道:“说老实话,这姓祝的是死是活,我也没放在心上。难在他是姑娘擒来的,这次若是搞砸,不免对不住姑娘。总之一句话,到时候若真是回天无力,有姓邱的,便有姓祝的;没有姓邱的,那也只得随他去了。想姑娘仁爱为怀,必不会计较邱某行动鲁莽,未能补报深恩。”

花著雨听他说得凶险,倒抽一口凉气,半晌,道:“不要这样说。这世上种种,其实也总是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人事已尽,天命不归,那也无可奈何。既是为了丝路这样的大事,你只管放手做去,勿以我与祝公子为念就是。”

邱横行已经有些酒意,忽地一笑,道:“倒让姑娘见笑了。我们马帮号称鹰扬大漠,自在自由,殊不知利益牵扯之下,内中便也有这许多的不自在不自由之处……”一句话未曾说完,只听屋内席上一片声叫起来:“四哥哪里去了?遮莫是掉茅坑里了?”邱横行也就刹住话头,转身进屋。

花著雨独个儿立在屋外,却让他说得心潮涌动起来。不知觉慢慢往前走去,在杉林间找片开阔地坐下来,望着夜空只是出神。夜空中那些钻石般的星星,看在眼里,却又仿佛全没入眼。很长时间以来,沉沉压在心底的那些弩箭,忽地又嗖嗖然射成一片。

以为过去的,原来终没有过去。

只不知这一切,到底又都为的什么?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听有人笑道:“哪里找不见,却原来躲在这里!”一侧头,却是祝琏也离了席,带着股酒气,踉跄跄赶过来,就在她身侧一屁股坐下。花著雨微觉酸楚,勉强笑道:“马帮的酒就这么好吃?吃成这样!”

祝琏笑道:“我还好呢!倒是你那位‘邱大侠’快不行了,还吵着跟人要酒喝呢!”说完,见花著雨没有反应,又笑道:“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看流星?”

花著雨懒懒道:“流星有什么好看?”

“流星不好看,可是有用呵!”祝琏笑道:“尤其适合女孩儿家许愿。当流星飞过,拈住衣带打个结,美梦就会成真。你可许过愿没有?”

“这种无聊事,”花著雨道:“亏你也说得出口。”

“无聊么?”祝琏讶然道:“那可糟了!我可是干过一回。而且结子打得也不比女孩儿家慢。”

“结果呢?梦圆了没有?”

祝琏丧气道:“那是我在大漠中许下的。我想等我回去,就一定跟她开口。结果跟着商队走了一年,再回去,那女孩子已经嫁人了。”

“如此说来,那你也没什么好冤的!”花著雨笑道:“活该人家嫁人。天教你长这一张嘴巴,早干啥去了?”

“我不冤,看样子你倒是冤得很?”

“可不是?”花著雨道:“我便是开了口,人家也没理我。你说我冤不冤?”

“呵?”祝琏涎着脸道:“什么人那么有艳福,说来听听?天呵!不会是那马贼吧?”

花著雨哼一声,道:“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十六岁,去洛阳……”话没说完,身后忽有一阵脚步声不成节拍,凌乱踏来。扭头一看,却是邱横行醉态可掬,跌跌撞撞走近,连话都说不清爽了,道:“你们原来在这里……好找……”走到花著雨身边,也是一溜坐下来,顺势一仰,躺在沙地上。

花著雨忙推他起来,道:“要睡回屋睡去,看地上凉着!”

邱横行洒醉的人,一躺下来,哪里肯起?只是含混道:“别、碰我,喝多了……一碰……就吐……”

花著雨无奈,只得缩回手,道:“好吧,那也别睡着了,看凉着。”说完,见邱横行并不回答,鼻息倒渐渐沉重起来,不免扭头对祝琏道:“也没见过这样人,有爹生没娘养的,这样就躺下了?”

祝琏笑道:“要你操什么心!过不了几年,等他娶一房媳妇,再养两胖娃娃,既为人夫,又为人父,自然也就知道什么叫保重了。”

花著雨“嗤”地一笑,要说什么,眼角忽地一亮,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慧尾悠长,直惊醒了半个天幕。祝琏感叹道:“如此流星,又逢如此良宵,不许个愿,其实可惜。”

“只是大漠上的流星,也该有大漠上的许法,”花著雨道:“莫如我们便用弓箭,当流星划过之时,射出箭去,便算愿成,如何?”

祝琏大喜。他酒后亢奋的人,也不嫌麻烦,果然跑去拿了付弓箭来,站在山坡上,摆开势子,道:“我先来啦!”

“那也该让我们听听你许些什么,”花著雨道:“难不成面对这样苍茫的大漠,你又拉弓满月,如此威武的势子摆将出来,就许个两情缱绻、花间月下?”

祝琏笑道:“我自然是许丝路重光,人世间和平安宁,永绝杀伐。人间再无不平事,愿天开慧眼,永照尘寰。”刚刚祝毕,天幕一闪,流星划过,祝琏手指一松,那羽箭离弦飞出,直奔光明而去。

“该你啦!”祝琏递过弓箭,道:“只怕能许的都已经被我许完了,你又要许些什么?”

花著雨慢慢理着弦,摇头道:“你这个愿呵……殊不知世上但有人欲在,那杀伐、血腥与不平焉能避免?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我要知道这世界的究竟!”一句话说完,竟没有等流星再现,径自拉圆了弓,望着深邃无垠的天宇一箭飞射。

祝琏呆了呆,道:“你这愿,只怕老天爷也不会准。”

“谁又稀罕他准来着?”花著雨一壁说,弓梢一指,轻轻点了点邱横行的肩膀,道:“大家都许过了,该你啦!你呢?你又要许什么愿?”

邱横行鼻息粗重,想是已经睡过去了,半晌没有声音。花著雨问了两遍,才听他喉咙里咕哝了两声,细听来是:“当然是要……娶媳妇……养娃娃……”

花祝两人一起大笑。花著雨笑道:“没问题!看我来帮你许!”从箭壶里又抽出支箭,搭在弦上,缓缓拉开,心里忽有一股疼痛之意,随着弓弦,愈拉愈满。暗自默祷道:“上天呵!我知道天地无情,只视万物为刍狗。可是,我还是要请求你,无论如何,就给我这个机会吧,我只要这一个!”

上天呵!就让他成为一只鹰吧!一只真正的、自由的、自在飞鹰!

深蓝色的天幕中,流星带着梦一般的色泽惊鸿乍现。花著雨手一松,弦上羽箭满载着痛楚与渴望,破开山岭上的罡风,逐梦飞去。

完稿于2003/3/22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