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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野芳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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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展飞

第一章 绝地欢歌

大雪纷飞。朔风一阵紧一阵慢,将地上的雪粒子卷成一团团地,掺进雪花之中。原先满是乱石的丘陵被积雪盖住,看起来已经接近于平坦了,然而两只冒雪出来觅食的獐子走得更为艰难,每一步都十分小心,生怕一下子踏进哪个深坑,或者蹄子卡进石缝中间。

风小了一些,虽然雪仍没有停下的意思。雌獐不由轻松了一些,看准雪野上露出的一点灰灰条叶尖,鼻子一耸,哼了一声,那雄獐发出一声欢鸣,跳跃着跑过来,忽然间前身一伏,陷进雪窝之中,接着“扑”的一声轻响,象是踏到了什么东西。

雌獐起初没有觉得什么,它很知道雄獐的本事,料想它定会立刻从雪坑之中跳上来,象往常那样过来抢着吃这株自己发现的灰灰条。雌獐是很谦让的,它会等雄獐将顶端的一点吃掉,然后刨开积雪,往往便会发现下面有很多的一片。

哪知这一回明显不对了,雄獐连后半身也蹋陷下去,努力昂起头来,鼻子里“咻咻”的急喘。雌獐从脖子深处发出一声哀鸣,猛地向雄獐跑去,围着它转了左右各三个圈,终于断定毛病出自积雪之下,奋力刨了起来。

渐渐地显出冻成铁板似的土地。果然,雄獐的右后腿是卡在一支夹子里面了。雌獐鼓励着它的伴侣,看能否将夹子甩开,或者至少将夹子上的铁链拉断,然而忙到精疲力尽,却毫无用处。两只獐子都泄气了,雌獐卧下来,两只明亮的大眼有一层湿润,它决定在这里陪伴着雄獐,却不知等待它们的将会是什么。

麻烦很快就来了。先是一只秃鹫飞过来,接着便来了好几只。雌獐围着雄獐奔跑,跳跃,卷起团团雪粉,惊吓这些不速之客。然而秃鹫越来越多,当秃鹫们突然飞到一边的时候,两只獐子知道末日来到了,它们惶然转头看去,果然从几株树后闪头闪脑地走出五条豺狗。

雄獐呼吸急促起来,奋力一侧,左肩胛将雌獐撞出两尺。雌獐却象是决心与它共存亡,低下脖子,准备向最先冲到了豺狗舍命一撞。

豺狗们都很愉快,它们先是四处看看,当断定周围再没有什么威胁时,一齐向两只獐子冲过来,地上卷起数条雪雾。

忽然间嗖嗖嗖连接几声,豺狗们相继跌倒。最后一只豺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站在当地。却见一道黑影自左边树上落下,地上多了一物,这物两足直立,身背长弓,手上持着一柄钢叉。豺狗认得这是猎人,退了几步,转身窜去,眨眼间消失在雪原之中。

那猎人二十三四岁年纪,肤色白净,走到两只獐子之前,迟疑了半晌,手中钢叉慢慢垂了下去。他左腿跪下,掰开夹子,将一包药粉洒在雄獐的伤腿上,忽然长叹道:“连畜生都如此有情有义,我反而不如畜生么?”弯腰拾了一只死豺,转身便走。那两只獐子呆了好久,也相互依仗而去。

猎人向东北方向一直走,行出约十六七里,来到一座险峰旁边。峰下一条冰河因水流湍急,尚未冻死,他更不犹豫,大步穿过冰河,遇到未结冰之处,便飞身跃过。又行了小半里,便看到山脚下雪野中露出的一角板棚。猎人站住脚步,只片刻之间,好象下定了决心,大声道:“我不管,总之我不走!阿莹,阿莹!”

说话之间,他已走到了板棚之前,将那只死豺扔下,伸手推开板门,弯腰便进。

陡然间一柄弯刀兜头砍到。这猎人毫无防备,大惊之下,身子电撤,头上皮帽来不及带走,甫离脑袋,扑的一声,被砍成两半。年青猎人右手反探,已将猎叉绰在手中,叫道:“阿莹,你怎样了?”

呼呼两声,板棚中抢出两人来,一人四十几岁,满面浓须,黑压压直吞五官,一双环眼白多黑少,使一对板斧;另一人是个老者,麻皮精瘦,偏偏珠光宝气,手持一柄弯刀,蓝光湛然。

青年猎人惊道:“兰寨主……哦……这一位可是五佗山‘富贵刀’吉老爷子么?你们将舒姑娘怎样了?阿莹!阿莹!”他听不到舒莹回答,恨不得一步窜进板棚之中,看着面前两名拦路者,当真又是害怕,又是焦急。

兰寨主兰莽菊双斧一撞,当的一声,大喇喇道:“姓邢的,老子这里先跟你说句好话,你小子给老子竖起耳朵听着:这个姓舒的小娘儿是邪魔一道,你小子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还敢跟她搅到一起?瞧瞧你,连剑都没了,却拿着把什么丧娘狗屁猎叉,你先人的脸都给你丢尽啦。你若是识相,赶紧滚你妈的蛋!这倒不是老子怕了你,只不过老子不想看到你好好一个后生,一念之差,毁在这个妖女手里!”

这青年猎人本非猎户,而是中原大大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名叫邢鉴辙,祖传通灵剑法,三年前便在江湖上显名。鉴辙之父邢远程人称神剑大侠,平生大战凡百,小战过千,端的是从无有败,极为武林正道人士推崇。兰莽菊口德极差,人称“毛难堵”,意思是浓须掩口,却仍然挡不住满口脏话。他虽然极不喜欢白净书生模样的人,却也不敢轻易与邢家的人为敌,是以“老子长老子短”之外,仍留了三分余地。

那吉万秋自号万古千秋富贵刀,冷笑道:“嘿嘿,这小子甘心拜倒在天女会妖女裙下,只怕未必肯听兰寨主的好言相劝哪!”这吉万秋刀法之狠,罕有其匹,适才伏击之时,发出极为凌厉的一招“千秋万古”,这招顾名思义,一刀下去,对手必定毙命,满想一刀便将邢鉴辙开膛破肚,焉知他不仅毫发无伤,更从这一刀中就认出自己身份来历,顿时暗生惧意,暗道:“邢家名震江湖,果然是有些道门。这小子便有如此身手,他老子如何,那自然不问自知。”他一向自命不凡,心想哪一日与剑神较量一番,这会儿不由收了这门心思,想想方才邢鉴辙的一撤,再想想自己的武功,忍不住摇了摇头。看起来却象是对邢鉴辙不以为然一般。

邢鉴辙叫了几声,听不到答应,惶然道:“你们将阿莹怎样了?怎样了?”

兰莽菊怒道:“你他娘皮耳朵塞了驴毛还是脑子点了卤水?天女会是咱们的公敌,你老子是咱们大伙儿的头头,你小子居然敢吃里扒外,这……莫非天女会的娘儿们床上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这傻货分不清头腚了么?”最后一句问的是吉万秋。吉万秋嘿嘿笑道:“未必,未必。难说,难说。邢公子,老夫劝你浪子回头,悬崖勒马,大概又是白费口舌了。”

邢鉴辙心口升起一股凉气,沉声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杀了她?”

吉万秋微微一笑:“我们就是把她杀了,你要怎样?”

邢鉴辙身子一颤,啊的低呼一声,整个人仿佛呆了,喃喃道:“你们……你们……真的……她真的被你们……被你们杀了?”

吉万秋细小的双眼蓦地一亮,说道:“那是自然!天女会与武林正道势不两立,不杀了她,难道等着她将对咱们施妖术不成?哈哈哈!”大笑声中,身子突然射向邢鉴辙,蓝光一闪,嗤的一声,邢鉴辙左肩皮袄翻裂开一片,露出肌肤上一道白印,转眼之间,那白印变成一条红线,刹时鲜血迸溅。吉万秋一击成功,当真连自己也没想到,不禁暗暗懊悔:“早知道这小子连魂都没了,就该使一招一分为二,或者七零八落,起码也应该是招入木三分,最不该使这招力透纸背。他奶奶的,机不可失!”本来身子已经撤回,弯刀一挥,接着又上,叫道:“兰寨主,跟这败类不用讲规矩,并肩子上哪!”说话之间,一连砍出四刀,直两刀竖两刀,有个名堂,叫做“四分五裂”。邢鉴辙醒回神来,钢叉递出,叮叮叮叮四响连成一线,叹道:“我不想杀人!”兰莽菊喝道:“老子杀你!”双斧一分,抢入战团。邢鉴辙身子微退,左足铲出,激起一团雪雾。吉万秋、兰莽菊怕遭杀招,忙各舞兵器,护住自身。邢鉴辙闪身绕过二人,向板棚抢去,叫道:“阿莹!阿莹!”

却听身后呼呼风响,吉、兰二人又已攻到。邢鉴辙并不转身,反手挥出钢叉,当当两响,将二人兵器全接下了,接着一招“小翻鹞”,右腿反踢,砰砰两声,两人均中,兰莽菊跌出七尺,吉万秋身子不过几十斤,这一跤足足跌到两丈之外。他半空中想翻过身来,以便两脚先落地,哪知挨的这一脚含有阴劲,他四肢皆麻,偏偏不听使唤。又是嗵嗵两声,二人先后落地,爬起身来,面面相觑,均不敢相信自己均身负极高武功,于对方却直如儿戏。

邢鉴辙奔进屋中,却见一个绝色女子歪在一张熊皮上,长发拖地,神情萎顿,但双目活泼泼的,满是喜悦之情,正是舒莹。抢上前去,大喜之下,竟然流下泪来,笑道:“原来他们骗我的,你没事,你没事!刚才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但说话之间,他便已知究竟,伸出左手,在舒莹前心后背拍了两下,解了她被点的哑穴,舒莹啊呀一声,缓过气来,向门外一指:“快杀了这两个人!”

邢鉴辙稍显犹豫,舒莹道:“怎么,他们刚才不是想杀了你么?更想杀了我!”邢鉴辙叹口气,笑道:“这不好了么?他们杀不了我们,我们也就不必杀他们了。”舒莹怒道:“你还是不肯听我的话么?放他们走了,他们转眼就会叫来好多人,邢大少爷武功好高么?谁也打不过你了么?”

邢鉴辙见她粉颜朱容,早没了主意,听她这般说,点头道:“不错,来几个真正的高手,我还是打不过的,你等我。”转身出了板棚。

却见吉、兰二人已逃出十余丈。吉万秋轻功了得,在兰莽菊前面三丈多,兰莽菊叫道:“吉兄,等等我,等等我!他娘的,那小子不过侥幸胜了咱们一招半式……”回头之间瞥见邢鉴辙追来,反而顿住脚步,叫道:“他娘的,老子跟你拚了……”见吉万秋逃得更快,顿知不对,续道:“……那可划不来!”转身又跑。

邢鉴辙抄起一团雪,在掌心一捏,便成了硬硬的一块,再捏一块,相继扔出。果然兰莽菊听到风声,回身架起双斧,啪的一响,第一块雪团被他挡住,兰莽菊道:“哈哈,老子毕竟不瓤……”一语未毕,第二块雪团又到,啪的一声,正中前额。兰莽菊仰面躺倒,兀自道:“你小子……”可惜“你小子”究竟如何,因他已然昏迷,无从分解。

邢鉴辙道:“吉老爷子,留下来罢。”呼呼两枚雪球掷出。吉万秋轻功不俗,听到风声,略略一闪,足下如同安了弹簧一般,急窜丈余,两枚雪球毕竟松软,不能及远,扑扑落入雪地之中。邢鉴辙皱眉道:“得罪了。”刷的一声,钢叉脱手,端的是疾若流星,正中吉万秋后心,吉万秋大叫一声:“好剑法!”扑倒毙命。

邢鉴辙慢慢走过去,叹道:“你倒是认得我这招‘投笔从戎’,唉,可惜,可惜。”从他身上拔下钢叉来,眼见他后心上鲜血汩汩流出,两缕热气一冒,便结成血冰,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摇了摇头,提着钢叉向回走。

兰莽菊皮粗肉厚,这当儿已然清醒过来,可见了邢鉴辙这等武功,哪里还敢再跑,眼望着他一步步走近,惊恐到极处,突然间哈哈笑起来:“老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心想自己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总得做点好事,免得给江湖上那帮混蛋瞧得低了。他妈的,老子这个念头真是错到姥姥家母猪栏里,邢远程这混帐王八蛋骗得老子跟天女会斗,他却奶奶个熊当了天女会妖女的老公公!老骗子!老王八蛋!”邢鉴辙在他面前站住,脸显愠色。兰莽菊自知难以得活,硬着头皮更骂道:“老子倒背手撒尿,就不服你!你邢家祖宗十八代,代代男盗女娼!”

邢鉴辙叹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给邢家门楣抹黑了,累得他们也这般受你辱骂。”

江湖之中,落入对方手里,对方若是武功远远胜出,则往往要在失败者身上试用各种杀招。兰莽菊之所以肆无忌惮大骂,为的就是激起邢鉴辙怒气,让他给自己来一个一叉毙命,免得吃那无穷无尽的零碎苦头。他忽然听邢鉴辙说出这话来,反而大为恐惧,怔了一怔,凄然笑道:“老子打是打不过你,也不劳你动手了。”反手一斧,向自己天灵上劈去。

他的斧锋甫及头皮,邢鉴辙出手如电,左手拇食二指捏住斧锤,兰莽菊用力一夺,丝毫难动,顿时灰心之极,笑道:“罢了罢了。老子既落到你手里,你只管千刀万剐,老子叫唤一声,就他妈不是人种!”

邢鉴辙满面歉疚之意,陪笑道:“兰寨主,咱们一起求求舒姑娘,看她怎么说,如何?”

兰莽菊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呆了一呆,嘿嘿笑道:“让我去求天女会的妖女?老子……老子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倒也并非不可……”

两人还未转来到板棚前,却听脚步嚓嚓,舒莹先已出来。兰莽菊只觉得眼前一亮,但这亮光似乎不是来自地上皑皑的白雪,而是来自舒莹浑然天成的丽质,以及身上隐隐笼罩着的一层光辉。兰莽菊心里念叨:“妈的,这小妖娘果然不寻常,方才还没注意到她竟有这等美貌。煞神爷爷保佑小的,教这小妖女猪油蒙心神智不清,放过小的一条生路。”虽是极力壮胆,但两条腿却不由得哆嗦起来,又想:“天女会的妖术果然厉害,我只不过仔细看了她一眼,就不自禁害怕起来,可见此恶不除,武林黑白两道无有宁日。”

只听邢鉴辙惊道:“阿莹,你的身子,怎么敢出来?快进屋去!”

舒莹脸显恐惧之色:“你快杀了这人,我一见他就害怕!”纤纤素手指着的,自然是兰莽菊了。兰莽菊但见她这一急一惊让人说不出的怜惜,好似若是不听她的,便天理难容,竟觉得自己确实该死之极,点头道:“不劳他大驾,我自己来罢。”挥斧便抹自己脖子。舒莹两点漆目盯着他眼睛,无限委屈地道:“你真这般听话么?那么刚才为什么对我一点也不客气,说什么若是我不说出天女会的秘密,你便要杀了我?”

兰莽菊跺足道:“我他娘的冲撞天女,真是万死莫赎。我追悔不迭,唯有以死相报!请天女放心,我咽气之前,定当心里存想天女恩德。”舒莹点头道:“好了,你知道错了,这便去罢。”兰莽菊道:“是!”更不迟疑,斧锋划进颈中。

却听邢鉴辙一声长叹:“阿莹,你好不容易才恢复三分真元,何必再耗费心力?”

兰莽菊一个机伶,清醒过来,斧头离开自家脖子,疼得呲牙咧嘴。但心中的惊惧,比脖子上的疼痛尤甚:“幸亏前面老子听了吉万秋的话,一抢进板棚便不由分说点了这妖女的穴道,否则让她施出法术来,哪里还有命在?吉万秋说话大有道理。他奶奶的,他自号万古千秋富贵刀,此时果然‘万古千秋’了,便是明证。”不敢再看舒莹一眼,扔了双斧,大声道:“他奶奶的,老子是来求你小妖女饶命的。你小妖女看在老子好不容易长成这么大的份上,饶了老子吧!”这人不愧叫做“毛难堵”,此千古一绝之求情辞令,非毛难堵不能为也。

邢鉴辙道:“阿莹,你快进屋。兰寨主,你在门外跪着,我不叫你,你别动弹,也别出声。”上前抱起舒莹,进到棚中,反足一带,“咯杜”一声,把门掩了。

兰莽菊心中二念交战:“要死要活?要死是一要一个准,要活可是难说得很了。老子虽说武功比这姓邢的差了一截,可横行江湖十数年,向谁低过头来?”便想捡起斧头自己了断,但脖子一疼,这勇气又没了:“眼下之局,全在姓邢的臭小子身上。当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践能受贱奴之耻,哪里就不是大英雄好汉子了?老子总算还有一线生机,待到真活不成了,再死不迟。”犹豫片刻,终于长叹一声,慢吞吞跪下了,心里狠狠咒骂:“只消让老子活着离开这里,老子倒要引来几十上百,不,是成千上万名武林高手,不将你二人剁成肉酱,老子把胡子一根根拔下来吃下去!”至于武林中能不能找出成千上万名高手,则不在计划之列。

邢鉴辙将舒莹放在熊皮褥子上,盖上一件锦袍,又将两件包裹在她颈上垫得合适了,这才心疼道:“你这么不爱惜身子,什么时候才好得起来?”

舒莹咯咯一笑:“你还将我的死活放在心上么?”

邢鉴辙满是深情:“那还用说么?”

舒莹转了转眼珠,叹道:“我的‘死心术’在你身上毫不管用,拿这大胡子试一试,又好象挺灵。”

邢鉴辙柔声道:“我邢家祖传的心法,五魔不侵,六邪莫乘,那也不能说是你的大法不灵。这兰寨主一身外功还成,内功么,却只不过略窥门径而已,你操纵他的意念,自然是轻而易举了。阿莹,杀人总是有伤天和,我们放了他,好不好?”

舒莹撅起嘴巴,冷笑道:“好啊,我是魔教的妖女,你是名门正派武林世家子弟。我的什么魔呀、邪呀奈何不了你,只能对付兰大胡子这等无聊之辈。你干什么非要回来?你赶紧离开我,免得什么自甘堕落可惜可叹等等,听着让人那么不痛快。你走了,我就去杀了这个大胡子,什么伤天和冲地煞,我全不放在心上。”

邢鉴辙不答话,只看着她。舒莹先是怒气冲冲,继尔无限委屈,恨恨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邢鉴辙缓缓出了一口气,悠悠道:“阿莹,你真世上最美的女子,连生起气来,都这般好看。”舒莹哼了一声:“你不用这般讨好我,那大胡子是你娘舅还是你二叔,用得着你如此好心?”

棚外一个声音道:“我跟邢家非亲非故,耗子蝙蝠,各论一码。”却是兰莽菊听得不耐,插了一语。

舒莹咯的一笑:“大胡子,你方才想只要我答应放了你,你就去引人来把咱两个杀了。你说我会饶了你么?”

兰莽菊大惊失色:“我想什么,怎么她也能知道?”跪在雪地之中,两条腿冻得发麻,头上却偏偏出了一层冷汗。

只听舒莹又道:“门右边有柴,你扒出来,把那只死豺烤了。你若有胆量,只管在里面放上独门毒药。”兰莽菊听到前两句,刚有此念,哪知她已经说出来,吓得别说不敢下毒,就是这个念头也不敢转上一转。将豺皮剥了,刚要取柴生火,舒莹又道:“外面的风大不大?”兰莽菊道:“还好,只有一点小风。”舒莹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兰莽菊听不到动静,也就不管,心想自己肚子也饿了,先烤点肉吃总是正经。忽然间想到一个主意,说道:“喂,老子……不,小的去捉只獐子狍子什么的,不比这豺狗好吃么?”

只听舒莹道:“你要跑也得想个好点的借口:这位邢公子好善积德,连野兽也分白道黑道。獐子是白道上的,怎么能捉?你就好好烤烤这黑道上的豺狗吧。”兰莽菊听得算盘拆穿,无可奈何,嘟哝道:“那么老子一向是黑道上的,他为什么也要放过……”忽然醒悟到这句话真是愚蠢透顶,赶紧咬紧嘴巴,却听棚子里两人忽然一齐噗的笑了一声,这使得他更加自怨自艾,赶紧点起火来,将豺肉架起。

他方才听到的那声笑,却并非笑话他的,而是邢鉴辙、舒莹二人互相气鼓鼓地看着,终于忍不住一齐笑出来。随着这一笑,先前的一点点阴霾一扫而空,舒莹道:“脸皮真厚,赶都赶不走!”笑容却是甜滋滋的。

邢鉴辙道:“过会儿肯定起风,你不用担心。”舒莹深深望他一眼,轻叹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你。枉我自认为会死心术,倒要被你弄得死心塌地了。”邢鉴辙笑道:“什么呀!你不用什么法术,我不是死心塌地为你打算么?”

舒莹摇头道:“这正是错处了。我们天女会的人,怎么能用得着一名男子替她打算?”长长叹了一声。邢鉴辙微微一笑,颇有苦涩之意。

过了一会,舒莹道:“那次你会同漠北五雄、点苍七子还有另外一些门派的三十多名高手捉拿我,我对你施的法术是真的管用了,还是假的管用了?”

邢鉴辙道:“自然是真的管用了,否则我怎么会在你重伤之时出手打倒六位同伴,保护着你东奔西逃?你总是想得太多,其实现下也是:只不过你知道那法术对我不好,不忍心再用在我身上罢了。在下知道好歹,不须你劳神施术,也必定对你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就是。”

舒莹咯的一笑:“你这人!唉,总算对本姑娘有这份心。我明明知道你是成心逗我高兴,可就是高兴得很。”邢鉴辙握住她小手,柔声道:“我也高兴得很,我从来就没后悔过。”舒莹道:“往后呢,你也不会后悔么?”邢鉴辙点了点头,两道唇角纹浅浅地勾到下巴,双目中诚光闪动。舒莹呆呆看着他,忽的眼睛一闭,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几粒小小的水珠,轻声道:“我练会儿功。”邢鉴辙点了点头,扶好坐起,看她双手如同拈花,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如醉如痴,却隐隐有一层变幻莫测的忧愁,不禁暗暗道:“阿莹心有千千窍,我哪里敢说完全猜透她的心思?”轻轻出了板棚,掩上屋门。

朔风渐渐紧起来。兰莽菊见他出来,说道:“妈的,这什么鬼地方,雪下得没天没地,风呢,也是好不容易停了一会,便又他娘的刮!”邢鉴辙在他跟前蹲下,向火堆里投了一根柴禾,低声道:“你最好是求求老天爷狠刮一场风,这样你的命就保住了。”

兰莽菊悚然道:“什么意思?”

邢鉴辙道:“我问你,这一回你们一起来的有几人?他们在哪里?”

兰莽菊迟疑不答,邢鉴辙道:“说不说由你,我没想害你。”兰莽菊一双环眼惕然地望着他,慢慢道:“好,老子说给你听。咱们一伙来了七十几人,有‘关东一条枪’彭老拳师跟他的四个徒弟,有‘狂狮’楚张,有‘不杀死人’成无败和他师弟‘专杀活人’仇万胜,此外还有‘追魂锁’莫开、‘九头鹰’霍冷、‘夺命梆子’崔同义。其余几十人,也都是赫赫有名的好手。你杀了我,他们一定替我报仇。”

邢鉴辙眉头浅锁,望着摇摆不定的火势,淡淡道:“第二个问题呢?”

兰莽菊沮丧道:“好!我们追踪到三道岭便失去了你们的踪迹,大伙儿分成七路,我们这一路负责北路,本来有九人,到了距这里四十几里的黑松林,吉万秋提议再分三组,我就与他来了。直娘贼,谁成想真的找到了?”懊恼之下,一把鼻涕甩进火堆,滋的变成了一股青烟。一阵急风吹到,火焰一扑一反,卷起许多炭灰,两人都侧头让过去。兰莽菊却是有一部大胡子的,给一粒火星落中,顿时烧去几根,忍不住骂道:“老子操你风娘的,这鸟风!对了,邢兄弟,你方才说什么风大了,我的命保住了什么的,究竟什么意思?莫非老子这命还得靠风大风小、打雷下雨不成?”

邢鉴辙笑道:“你想,风大起来,你与吉老爷子的脚印不就都刮没了么?你们哪些同伙找不到这里,你不就保住命了么?”兰莽菊兀自未明白过来:“他们找到这里不是更好吗?”邢鉴辙道:“他们找过来,我们第一件要做的是什么?”兰莽菊微有一愕,终于明白过来,大是担心,张头望了望,见远处风更大,吹得雪地上生出一条条白毛,略有放心。邢鉴辙的帽子没了,拉起毛领,伸手笼火,眼神忽远忽近,不时轻轻舒一口气。兰莽菊道:“邢公子,你居然真心想救我。你不如干脆假装没看见,放我走得啦。”邢鉴辙摇了摇头,脸显歉意。

兰莽菊又怒又怕,骂道:“王八羔子的九头鹰霍冷,你他娘的千万莫要找到这里!”原来是霍冷与他们一路。焉知事情偏有这般凑巧,他话音刚落,忽然一声凄厉的哨声随风传到,听来距此不过三四里。兰莽菊变色道:“是‘板凳宽’、‘板凳长’这两个瘟神找来了!姓玉的,你们千万别找来!”可惜他不敢纵呼喊,便算纵声呼喊,逆风传音,来者也必定无法听到。人家若是听到了,也只有来得更快。只听嘘嘘两声,哨声又近了一些。

邢鉴辙微有一惊,沉声道:“别出声,扑火!”捧起一大块雪,投进火堆。兰莽菊也手忙脚乱往里推雪,火堆片刻间灭了。邢鉴辙抢到门边,说道:“阿莹,你收功罢。小心些,莫要让内息走入岔道。”他声音平静,心里却是极为惊惧,伸手轻轻推开门。舒莹两手慢慢下按收功,张开眼来,问道:“来的敌人好厉害吗?”

邢鉴辙将两个包裹包在身上,扶她站起,一边将那熊皮褥子卷了,道:“是河朔十面堂玉家兄弟,也许不止两人。离这里还有几里,咱们现在走,应该来得及。”舒莹道:“你打不过他们?”邢鉴辙道:“没把握。敌众我寡,避之为吉。”舒莹冷笑道:“本姑娘恢复了功力,便再也不怕这班东西了!唉,只是委屈你了,跟着我,整天提心吊胆,东奔西跑。连这种不上讲的人来了,也得躲着。”邢鉴辙已将褥子卷好,一并背在身上,说道:“三十六计之中,是走为上计。咱们这是高人出手,斗智不斗力,哪里有什么委屈?走罢!”握了舒莹手掌,来到门外,却见兰莽菊站在当地,双手各抓了一条狗腿,哑着嗓子道:“已有八成熟啦,咱们路上好吃。”邢鉴辙微笑道:“你当真老实,方才没趁机跑。”兰莽菊道:“老子说话算话,倒不是什么老实不老实!老子强盗就当了二十年,算老实么?干么这等小瞧于我!”

舒莹吃的一笑,捏捏邢鉴辙手掌。却听西南角上哨声更急,似又近了里许。邢鉴辙望她一眼,微微摇头,突然出指点了兰莽菊三处要穴,兰莽菊叫道:“起风了,我又没跑,为何杀……”言下之意是自己说话算话,不该受死,却不等他说完,咽肌一麻,哑穴也被点了。邢鉴辙微笑道:“兰寨主,在下点你的穴道只用了一分内力,两个时辰后就自行解开了,你当不会冻死。”携了舒莹,转身便走。

两人奔出十数丈,已近了山峰边上的一片树林。邢鉴辙右臂揽住舒莹纤腰,提气向一株松树上跃去。只消上了树,他们便可以树为路,地面上留不下足迹,敌人要追,那便难了。却在此时,只听“铮”的一声,邢鉴辙霍然转头,却见一支劲箭正射向自己头上三尺。敌人算得极准,他已离开地面,半空中不能转折,这一箭射到之时,自己刚好要上升三尺,等于自行送到箭上。邢鉴辙不禁心下一凛,沉声道:“松手别动!”奋力将舒莹向上扔出。如此一来,两人变得一往上一往下,嗖的一声,那支箭自舒莹足底、邢鉴辙头顶掠过,“夺”的射进树干,直没至羽,树上积雪被震得扑簌簌落下。舒莹抓住树枝,危急之中,运起稍稍恢复的一分内力,翻身上树,爬到树干背后,以防敌人再度射箭。

邢鉴辙眼见这一箭有如此之威,不自禁背上起了一层寒芒,朗声叫道:“铁羽门的哪位好朋友来了?邢某在此恭候大驾!”

东首的一块雪包后面,冒出一个人头,随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那人渐渐从雪平线后升出,只见他身高八尺上下,肩宽背挺,面色黝红,三十岁上下年纪,生得威风凛凛。他左手挽着一支强弓,右手捏着一枚铁箭,箭头指着邢鉴辙,说道:“邢公子,你结交天女会妖女,为武林不容,令尊邢盟主亲口下令,正义盟下任何人见了你,下手都不能容情,你听明白了,休怪哥哥。”

邢鉴辙叹道:“原来是风五哥。此中另有原由,兄弟一时难以分说明白,也不求朋友们体谅。你既来擒我,咱们便是敌人了。风五哥,兄弟出手之时,自也不会容情。”

铁羽门以强弓铁箭弛名武林,门下弟子数百,其中杰出之士,乃是风老门主的六个儿子。这倒并非风欲来老门主偏私,实因风家六子天生神目如炬、膂力过人,为射箭奇才。来者是风家第五个儿子,名唤风乘势,外号“当世李广”,便在风家六子之中,亦系佼佼之人。

邢鉴辙念头急转,问道:“另外几位兄长呢,没与五哥一起来么?”却听一声长笑,南首也出现一人,与风乘势面貌极为相象,只略长了几岁,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兄弟何必为了一个女色,甘心身败名裂,为武林公敌?铁羽门风家对兄弟一向钦仰,只要兄弟一念转变,那不什么都好了么?”他叫风乘机,排行老三,当年与邢鉴辙有过数次交道,方才风乘势发箭之时,他心中不忍乘机下手,名为乘机,实则忠厚之极。这番话说得口热心挚,邢鉴辙听在耳中,由不得胸中一热,抱拳道:“原来风三哥也来啦。”

只听呵呵呵一阵怪笑,一块大石后滚着出来一人,身材矮小,但极为肥胖,几似一个圆球。这等身材,于雪地中行走原本困难,但他一跳一跳,积雪竟不能没其双足,来到邢鉴辙身前三丈左右停下。此人一身锦袍十分合体,紧绷饱涨,一张油面非常红润,得意非凡,似是天下所有的好事全让他一个人占全了。他双手各提了一把又短又阔的板刀,对邢鉴辙笑道:“邢家少爷,还有我‘滚刀丸子’朱大阔哪!”

邢鉴辙眉头微皱,却还是笑道:“朱兄不是正义盟的人,来这里跟在下为难,最好先来过招,免得在下死在风家两位英雄箭下,误了你我之间的梁子。”这滚刀丸子朱大阔凶名昭著,邢鉴辙出道之后,曾两次捕杀于他,但都给他使计逃脱了。此人诡计多端,武功驳杂,却并非一流高手,邢鉴辙说这话,自然没将他放在眼中,意思是杀了他再与风家兄弟大斗一场不迟。

朱大阔仰天大笑道:“邢少爷,你当你是谁?还是从前的正义盟少盟主么?我姓朱的平素行事的确不怎么端正,可我知错就改,弃暗投明,当此武林同道与天女邪会大战之时,当机立断,加入正义盟啦!怎么样,这回让玉家两根板凳吹哨佯动,咱们几人悄悄包抄过来的主意就是朱某出的。朱某单打独斗不是你对手,可要说到一哄而上、乘乱下手呢,那可是本门绝技,十拿九稳,从无差错。哈哈,禇大瘤子,你也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树林中又闪出一个人来,却是个近六十的老者,紧紧裹在一件貂裘之中,连双手也笼在袖里,似是特别怕冷。这老者与平日常见的老财主没什么两样,唯一奇特的是下颌上生了一个大瘤子,虽被皮领挡住大半,露在外面的仍有一只拳头样大,红艳艳分外醒目。

邢鉴辙心头一寒:“他也来啦!”心念未平,却听咻咻两声哨响,玉家兄弟“板凳宽”玉广、“板凳长”玉微由远到近,很是迅捷,一前一后来到,站在风家两兄弟之间。这二人是孪生兄弟,生相却大异其趣,玉广又宽又矮,玉微又高又瘦。他二人所选的立身之处也殊为不智:风乘机、风乘势兄弟相貌堂堂,他们兄弟俩本来就有七分难看,让风家兄弟一衬,七分顿时变作十分。

可邢鉴辙却暗暗发愁:“敌人有备而来,对我围成六合之势,不知今日我能否脱此厄境?”他武功了得,自忖便是再来三名四名敌人,也未必就能如何,然而树上还有一个几乎全失武功的舒莹,要想保住两人全身而退,可就难得很了。他只觉得额头血管别别别直跳,看着面前六名敌人,蓦地哈哈大笑。

他笑声一起,天地间呜呜的风声顿时小了,似乎身旁巍峨的山峦也被他的笑声震荡,回音传来,一时哈哈哈的大笑声回荡四野。

六名敌人均暗暗惊惧。风乘势心道:“惭愧,他的内功竟到了这等境界。杀了此人,当真是武林一大损失。我最好一箭射死天女会的妖女,再良言相劝,邢兄弟当会回心转意。”悄悄移动,想绕到舒莹藏身的树后。滚刀丸子朱大阔讥道:“到这关头上,亏你还笑得出来?我滚刀丸子都不及邢少爷滚刀。可惜,如此滚刀之肉,转眼间便要成滚刀之酱……”却忽然之间,觉得什么不对,向面前的山峰上望了一眼,声音变了:“褚大瘤子,这山动了,你看到了么?”褚大瘤子褚有道:“胡说八道,山怎么会动?”

风乘势低呼一声:“要雪崩了,赶紧动手!”嗖的一箭向邢鉴辙射出。又是嗖的一声,风乘机终于也出手了,这一箭却是射向舒莹露出树干的一条右臂。邢鉴辙叫道:“好箭!”足尖一磕,地上一粒石子破雪飞出,啪的一声,正中那支箭杆,铁箭转出半个圈子,落进雪地之中。与此同时,风乘势射出的一箭却扑的穿过邢鉴辙右肩,余势不衰,带着一片从他肩头扯下的布缕又飞出两丈,这才啪的一声,撞在山脚下一块大石上。

邢鉴辙又是一声大叫:“铁羽门下,箭无虚发,果然!”足尖连踢,两粒石子裹着雪团向风家兄弟飞去,右手一挥,钢叉直夺滚刀丸子面门。那钢叉来势之快,当真匪夷所思,朱大阔不及躲闪,大喝一声,挥刀猛磕。他自诩力大,却不料钢叉上带着的力道排山倒海般涌来,当的一声,叉刀相击,砰的一声,却是钢叉将刀撞得倒砸回来,正磕中他脸面,一只左眼竟被活生生震出,刹时间如同打翻了颜色铺子,昏死过去。邢鉴辙更不稍停,向板凳长玉微掠去。

板凳长玉微早闻邢鉴辙勇猛之名,但耳闻之威,究竟不能惊心动魄,此时才知这位邢家公子的厉害,嘴上的铁哨啸声大作,手中一枝黄竹竿刷的点出。邢鉴辙左手伸出,搭住竿头,触手只觉冰冷刺骨,原来这竹竿乃是铁制,外表涂以油漆,玉微依此奇门兵刃,不知让多少好手吃了轻视之亏。邢鉴辙正要发劲震开敌手,板凳宽玉广已经赶到,他的兵器却是一块大大的案板,呼的一声,向邢鉴辙当头砸到。邢鉴辙左拳击出,当的一声巨响,拳骨疼痛欲裂,却原来这案板亦是铁物。

但这一拳已将板凳宽连铁案板震得倒跌出去。邢鉴辙一声冷喝:“撒手!”左手一拧,铁竹竿猛的一旋。玉微怎肯轻易舍弃称手兵刃,奋力紧握,脚下一虚,整个人被铁竿带得横了起来。邢鉴辙道:“朋友,何苦如此?撒手罢!”铁竿一抖。玉微再也承受不住,在杖尾一个竹岔上一捏,忽然间蓬的一声轻响,一丛牛毛细针从竿头射出。

那竿头所向,正是邢鉴辙前胸,相距不过一尺,猝然而发,当真鬼神难测。好个邢鉴辙,于此石火之间,两腿急屈,上身稍侧,右掌猛的一劈。掌风激荡,牛毛细针一阵细响,擦着他身子飞过。邢鉴辙大喝一声:“去罢!”左臂回转,铁竹竿呜的一声,甩出玉微,向山壁上掼去。这一掼力道惊人之极,玉微只觉得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等快过,惊恐之下,身子踡屈,倒是躲过头撞石壁脑浆迸裂之灾,通的一声,后脊先着,咯咯一串轻响,脊骨断成数截,痛得竟无力呼喊,软绵绵委顿倒地。玉广大叫:“二弟!”只听山上传来隆隆闷响,积雪滑下,气势骇人,夹着树折石坠之声,似乎连地面也动摇起来。

邢鉴辙但觉胸口微麻,知道那丛细针还是未能悉数拍散,仍然中了一根。他自知不好,心想对方仍有四名好手,当此之际,只要稍显弱象,立即便要遭杀身之祸,定要奋力支撑到雪崩临近,方有求生之望,转念之间,已有计较,右掌挥出,向玉广当顶劈去。

玉广与其弟玉微手足相连,二十余年来并肩行走江湖,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好得象是一个人一般。他自己身材肥胖,当年难觅佳偶,幸亏二弟被“篱山一枝花”祝芳芳相中,祝芳芳与玉微喜结连理之后,将自家妹妹祝芬芬许给大伯哥,如此一来,从玉家上论,祝芳芳要管自己妹妹叫嫂子,从祝家上论,玉广反要叫自己弟弟为姊夫,血肉之情,裙带之亲,再没比上这兄弟二人的,因此玉广见二弟伤重生死未卜,早萌与敌人同归于尽之念,大叫道:“姓邢的,老子也不活啦,来罢!”拼着天灵挨上致命一掌,提着铁板一角,一旋一送,铁板转动,呜的一声,削向邢鉴辙腰间。

他这里一个劲儿只求鱼死网破,哪知邢鉴辙这一招乃是虚的,眼见一板击到,假意回掌格挡。旁边禇大瘤子褚有早已伺机而动,一见有隙,双手出袖,向邢鉴辙后心抓去。他练的是鹰爪功夫,只要拿住敌手任何一处,轻则皮开肉绽,重则筋断骨折,眼见这一招势必得手,正自心中大喜,却见眼前一花,铁竹竿后发先至,啪啪两声,敲中他双臂“曲泽”穴。

褚大瘤子见他不转身亦能认穴如此精准,不禁赞道:“好功夫,可惜!”他除了鹰爪功夫造诣不凡,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亦非泛泛,加之身着貂裘,甚能缓力,虽是穴道被点中,却只微微一痛,双爪去势、力道丝毫未滞,仍拿向邢鉴辙后心。手指甫及邢鉴辙皮袍,正自暗喜,突然间竹竿一跳,不偏不倚正中他颌下的肉瘤,嗤的一声,顿时血雾飞溅,半空中结成点点冰珠,鲜红光艳,纷纷坠落,好看之极。原来他这肉瘤血管密布,正是他横练功夫难及之处,所谓“练门”者是也。褚大瘤子只觉一身内力与血雾一同迅速喷出,一声大叫,仰天而倒。他向对手看去,当真又是惊异又是佩服,叫道:“好厉害,好厉害!”话音未落,却听“突”的一响,邢鉴辙一个踉跄,半边脸颊全是鲜血,原来风乘势又发一箭,将邢鉴辙左耳刮破,扯得左腮撕裂,血如泉涌。他右肩早已受伤,这时鲜血已将皮袍染红一大片。

风乘势叫道:“三哥,他是敌人,你为何一再迟疑?出手!”一箭又发。风乘机轻轻一叹,也一箭射出。两道铁箭挟着尖锐破空之声,直夺邢鉴辙而来。玉广大叫:“你死!”铁板一招“铺天盖地”,也砸将上来。树上的舒莹眼见邢鉴辙必死无疑,大叫道:“鉴郎,我来陪你!”从树上跃下,往邢鉴辙身上扑去。

危急之处,邢鉴辙神力激发,双掌一旋,凭空推出,借此反弹之力,身子电撤。一蹲之间,钻进铁板之后玉广怀中。当当两声大响,玉广的一双手臂如何能受得了风家两位高手箭上的神力,喀喀两声,相继脱臼,被撞得飞出八尺,跌倒在地。

那铁案板又飞出丈余,这才落下。却见两支钢箭并未跌落,深入案板,直没箭头。邢鉴辙站直身子,一把接住半空落下的舒莹,猿臂回转,揽在身后,叫道:“好箭!好箭法!风家两位哥哥,如今就剩下我们四个人还能打了,你们两个,我们两个,刚好谁也不吃亏。再要来么?”这时雪崩将至山脚,轰隆隆轰隆隆的声响愈发骇人,雪层上面树干跳跃,巨石滚动,挟着千军万马之威,呼啸而至。邢鉴辙的声音夹杂在雪崩声浪之中,微见势弱。

风家两位兄弟不知经过了多少大阵仗,可象邢鉴辙这等凶悍机智的对手却是头一回遇到,眼见他已经中了两箭,兀自威风凛凛毫无惧意,不禁大起惺惺之意,两人对望一眼,都是一样的心思:“这人如此英雄了得,却毁在天女会的妖女手中!”叹息之中,各取一箭,搭在弦上,慢慢提弓指瞄。

邢鉴辙胸口的痒麻之处越来越大,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躲过铁羽门两位绝顶高手的神箭,心想:“无论谁发出一箭,都将将我与阿莹射透。但愿这支箭能留在我们两个身体之中,便是死了,我们也终于连在一起。”微微一笑,朗声道:“二位,来罢!”

忽听一人大叫道:“你们都要完蛋啦,还不他奶奶的赶紧逃命么?”板棚处一人跳起身来,向西飞窜而去。却是方才玉家板凳兄弟赶来时,给“毛难堵”兰莽菊运气解穴,苦于不得其法,只得作罢,径来相斗。谁知他们那几下胡乱揉按的手法,毕竟起些作用,兰莽菊在雪地里躺了半天,血脉忽通,站起身来,看到雪浪转眼之间即到,忍不住喊了一声,自家先行逃去。

他这一喊极是时候,风家兄弟点一点头,各自转身,足下一掠,便是丈余,一边奔跑,一边声音送出:“邢兄弟,你若不死,当后会有期!”他二人虽是身子粗重,轻功却颇是不弱,雪地中两道白线突进之处,转眼便追上了兰莽菊,两人一出左手一出右手,托住兰莽菊双腋,向树林中飞驰而去。却听身后通蓬轰哗的声音震耳欲聋,象是有无数铁骑向自己追来。三人均骇得心口狂跳,足下半点不敢停留,直待奔出好远,听得声音渐渐息了,才敢回头,却见山脚下白茫茫一片,只有星星点点露在雪上的几棵树枝,哪里还有半点人影?连那小小的板棚,也看不到半点了。

兰莽菊一张生满胡子的脸吓得愈发黑了,半天吐口气道:“直娘贼,这般厉害,这般厉害!嘿,姓邢的龟儿子九成九是死啦!”说完这话,向风乘机、风乘势两兄弟扫了一眼,以求印证,二人脸色深沉,却是一语不发。兰莽菊忽感说不出的难受,叹道:“奶奶的,这姓邢的龟儿子倒真是个好人,只可惜贪恋女色,唉,我那对使顺手的板斧,也丢了……”两滴泪水滑落,没入浓密的胡须之中。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老子杀人不眨眼,人家杀我我也不怕,多少年只流血不流泪,今日怎么却弄得娘娘们们的哭起来了?”

第二章 死里逃生

肆虐的雪涛终于平息下来了。只偶尔有一两块半大不小的石头从山顶上滚落下来,大多未到山脚,便没进积雪之中。天地间山峦无语,白雪庄严,肃穆得令人禁不住便生出景仰畏惧之心。

可惜没有人。远处只有三行足迹,延伸向更远处。那里也许是人间,也许是江湖。或者二者本来就没什么两样。

不知过了多久,雪堆中有一处雪团慢慢萌动,高出周围尺许。过了片刻,那雪团忽的转了几转,甩得四分五裂,露出一个圆圆的人头来。此人头左眼挂在外面,一道血印自额头至下巴,脸色乌青,仅一只右眼骨碌碌转动,灵活之中,更有三分呆滞,三分恐惧,正是滚刀丸子朱大阔。他先是啊了一声,接着又唉了一声,停了一停,忽然大叫道:“老天爷,我滚刀丸子竟然还活着!”这声音又是欢喜又是惊怖,更带着一股歇斯底里之意,吓得一只被雪崩震昏过去的雪兔提前缓过神来,身子一翻,弹足奔去。

朱大阔吓得一声低呼,呆了一呆,哈哈笑了两声,使出全身力气,终于自雪中抽出一条左臂,按住雪面,想挣脱出来。哪知身子刚有松动,噗的一声,左臂又陷了下去,不禁颓然,抓起一团雪,塞进嘴里,却接着着呸呸吐了出来,检视之下,却见雪里裹着数根不知名的鸟毛,蓝中带黄,却也好看。

朱大阔另抓一团,吧嗒吧嗒舔着吃了,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要从雪堆中爬出。这一活动,又感右腿痛得钻心,知道方才自己被雪涛冲出之时,腿已撞断了。

他茫然四顾,当此之际,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念天地之悠悠”与否,不得而知,然而“独怆然而涕下”却是毫不含糊了。朱大阔边哭边吃雪,完后两条胳膊使劲下撑,忽然右手一陷,触到一物,先是觉得十分爽利,继尔痛得啊啊大叫,提掌看时,右手少了四根半手指,只拇指尚余半截。惊恐之余,他已知是什么了,左手翻下去掏了一会,举起来时,果然是自己的一把板刀。这板刀十分锋利,朱大阔以之闯荡江湖,不知多少有名人物死伤在板刀之下。以之行凶时,唯恐其不利,自己手指被切,才知利器虽能伤人,亦能自伤。此人顿悟之后,陡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决勇,当即便大喝一声,将板刀甩将出去。

那刀飞出三丈,没入雪地,却听落处“喔唷”一声。朱大阔简直要吓死,他只觉得今日所遇之事,件件令人魂飞胆丧:先是邢鉴辙一声长笑引动雪崩,接着自己身受重伤,后来便是埋身于雪涛之下,这会儿板刀入雪,竟将雪砍得呼起疼来。他瞪大仅剩的右眼,要瞧瞧雪神爷爷到底怎生模样。等了半晌,果然那处缓缓蠕动,慢慢冒起一块,其中一头抬起,雪粉纷纷掉落,显出一个人来。这人面呈短方之形,比常人短了三分,却宽了五分之多,朱大阔一张胖脸与之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矣,却是板凳宽玉广。

那玉广神智昏朦之中,忽感屁股疼痛之极,神归元窍,魂返五腑,小心抬头,见到对面一人十分骇人,那人大笑道:“妈妈片片的,原来是你板凳宽,可吓死我了!”

这人一出声,板凳宽玉广也就认出是谁来,转头左右看了看,低呼道:“朱兄,我们还活着么?”

朱大阔笑道:“谁说不是?别人都死了,咱们俩一个圆一个宽,占尽天缘,活了下来。咳咳,玉兄,你能爬过来么?小弟被雪卡住了,挣不出身子。”

玉广方才在雪堆之中是横趴着的,想爬出来,比朱大阔本要方便,可只动了寸余,便啊唷啊唷叫唤起来:“朱兄,兄弟的两肋疼得要命,大概肋骨全给震得断了。还有后腚……”努力转头看了一眼,叫道:“朱兄,你的刀怎么在我腚上?”朱大阔苦笑道:“当真对不住了,我方才看着一只雪兔子,想飞刀砍了来吃,不成想伤后力气小了一点,准头也差了一点,飞到玉兄的贵腚上啦。”此人向来爱说俏皮话,道歉之时,语风未能稍改,气得玉广道:“你他妈的准头也确实太差了一点!”朱大阔呵呵陪笑。玉广努力回过手去,幸亏方才有积雪摭掩,伤得不深,他的腚又皮粗肉厚,拔出刀来,居然连血也没出多少。

他自知虽然醒过来,可眼下茫茫雪野,只有自己与滚刀丸子两人,生死之数,依然难说。求生之意激发亲近之感,只觉得这滚刀丸子绝非有意,也就不必太过生气,两腿使劲,竟然翻过身来。他仰面躺着大口呼吸,觉得力气积蓄得差不多了,猛一屈身,双手扯住自家裤管,终于坐直身子。

朱大阔看得大是羡慕,叫道:“玉兄,站起来,走过来,拉兄弟出来!”玉广没好气道:“你总得等我喘口气,哎哟他娘啦砣砣的,痛死我了!”他胸膛比常人宽了一倍,雪涛之中,承受不住这等惊人压力,肋骨断折了七八根,这时坐在雪面上,胸肋疼得钻心锉肺,如此凛冽寒风之中,竟出了一身汗。朱大阔又道:“好了没有?我快被闷死了,你快爬过来吧。”说话之间,他左手撕下衣领上一根布条,将右腕扎了,以阻断指血势。

玉广喘了半晌,忽然道:“我二弟埋在雪底下了,我先挖出他来。”想到二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双手抓雪,片刻就挖出一个坑来。朱大阔苦笑道:“你睁眼看看,咱们方才在山脚下,如今被冲出多远来了?象你这样挖,就是挖到小姑娘变成老奶奶,也找不到你二弟的尸首。”玉广惊道:“怎么,你说我二弟死了?”朱大阔道:“他那竹竿子身材,遇力即折,又是已经重伤在身,能好得了么?还是咱们两个有先见之明,生得要么方方正正,要么圆圆滚滚,嘿嘿,这等身材,大有道理,大有道理。”此人号称滚刀丸子,虽然刚才以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不免也吓得泪涕并流,然而一见到另有活人了,那股光棍不怕天下嫌的劲儿又势头蓬勃,只可惜身陷雪堆,不能辅以指手划脚,未免美中不足。

玉广呆呆道:“二弟,二弟,你怎么能死了呢?我怎么给芬芬交待?怎么给姐姐交待?二弟,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朱大阔叹道:“人自出生之日,就注定要死。嘿,你不能死,他不能死,世上早就人满为患,依你我身形,恐怕难觅立足之地。”玉广骂道:“你奶奶的,你怎么不死?”朱大阔狠劲上来,回敬道:“你奶奶的奶奶!你死了老子也死不了!不信你就先死死看!”

玉广被骂,倒清醒了一些,心知朱大阔说得不错,二弟确实已经死了,而万万不能找到他的尸骨,也确是实情。此节既通,心气也只有顺了,问道:“咱们能活着出去么?”朱大阔笑道:“怎么不能?只是你要先将我拉出来。”玉广道:“你腿断了么?拉你出来,我不是更加走不出这无边的雪原了么?他妈的,风家两个家伙枉自命侠义,只管自己逃了,一点都不管咱们。还有那个毛难堵,他妈的更不成话,老子以前还将他当作好朋友来着。”

朱大阔道:“因此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拉我出来,我决不会舍你不管。”玉广禁不住苦笑:“你说的倒他娘好听,你腿要是没断,不早自己出来了吗?”朱大阔指着天道:“我朱大阔指天发誓,我决没断了双腿。只不过我肚子大,自己出不来。你拉我出来,我就能扶着你离开这鬼地方。”心道:“我只断了一条右腿,对你说没断双腿,决不是诳你。”

玉广道:“好罢,总算是一起来的。”双手按膝,咬牙站起来,疼得满脸黄汗,慢慢向朱大阔走来。三丈之距,走了足足一盏茶工夫,终于到了朱大阔面前,拉住他左手,拽了一下,自己先疼得喔唷唷坐下去。朱大阔有求于人,说话便好听了:“麻烦你先把我身边的雪挖去一些,不就容易多了么?”玉广依言挖雪,到底又挖又拖,将朱大阔弄了出来。朱大阔大声欢呼,抱着玉广亲了一下。气得玉广骂道:“你他妈什么毛病?”

朱大阔不以为忤,揶揄道:“你皮好粗,味道也难闻得很。许久没洗澡了罢?”玉广骂道:“你嘴好臭,吃屎了罢?”彼此忽感无比快乐,均哈哈大笑。

两人暂得自由,都十分庆幸大难不死。玉广知道朱大阔断了一腿,绝难象他说的那样扶自己离开,却也只好认栽。两人大骂了一回风家兄弟与兰莽菊,又说到邢鉴辙诡诈狠辣,末了都觉得头晕眼花,再没力气离开了。

玉广道:“朱兄,你说咱们被埋了多少时候?”朱大阔看看天色,明显地有些暗了,沉吟道:“至少两个多时辰吧?开战时刚过午时而已,现下已到申时了吧?”玉广道:“也可能是已经过了一天了。我们埋在雪下,不晓得而已。”朱大阔道:“不对。这只是今天的事罢了,我滚刀丸子估摸时候,向来没有错过。”玉广道:“你靠什么估计时候长短?”朱大阔道:“我身子胖饿得快,一般是两个时辰就得大吃一顿。”说到“吃”,更觉得饥肠辘辘,着实难以忍耐,抄了把雪塞进口中,又道:“这会儿饿得特别厉害,那定是两个时辰多了。”

玉广道:“照啊!要害就在于这‘特别’二字上。你两个时辰不吃觉得饿,三个时辰不吃就会很饿,这特别饿呢,就难说饿了多少时候啦。因此我说咱们埋在雪下已经一天一夜了,就断不会错。”

朱大阔不服:“何以见得?”玉广道:“我估计时候不凭吃饭,却是凭拉屎。我一般两天拉一回,记得跟姓邢的开战之前拉过一回,这会儿又想拉了,却不是两天了么?”朱大阔怒道:“你骂我?”玉广奇道:“我什么时候骂你了?啊呀,说不得,这会儿憋不住了。”咬牙忍痛,解开裤子,嘟哝道:“哎哟,好冷。他娘的,真想不通,人身上最不怕痛的地方就是腚,却偏偏怕冷。”

朱大阔极想离他远一点,然而自己动不了,也无法将他赶走,只得皱眉捏鼻,转过脸去。目光无意间伸向远处,忽然叫道:“玉兄,别拉了,来人啦!”

却见西方远远的雪平线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小黑点越来越近,看清确实是人,约是十人左右。渐渐连服色胖瘦都能看出来了。玉广道:“嗬,是‘九头鹰’霍冷!哦,那风家兄弟俩也回来了。那不是‘毛难堵’那个王八羔子么?”

朱大阔道:“就是他。那个披红披风的女人是谁?”玉广提起裤子,眯着眼睛:“是女人么?吓,好大的个子。不管他,总之我们有救了。”放声叫道:“喂,霍老师,莽菊兄!快来,快来!”朱大阔不满道:“当真没经过阵势。他们自然会来,也一定会将你我带着出去。可本来不过一个小小人情,你这呼爷号娘地一喊,他奶奶的,咱们欠人家的人情就大了!”

玉广怒道:“姓朱的,我刚才把你从雪堆里扒出来,你也不用觉得欠老子人情。”朱大阔的板刀在玉广手上,不敢发作,陪笑道:“你当我是把人家的好处放在嘴头上的宵小之辈么?我滚刀丸子心里有帐,感恩图报,有仇也图报,自不须多说。把我的家什还我罢。”甫一接刀在手,冷笑道:“姓玉的破板凳,我现下本可一刀宰了你,可我宽宏大量,饶你一命,怎么样,你觉得不觉得欠了老子一个人情?”玉广气得肋骨根根作响,整个人比平日更宽了一些,但自知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对方虽也重伤多处,然而手中有刀,动起手来,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只得作罢,挣扎着走远一些,又高叫道:“兰莽菊,你小子前头为什么自己走了?你小子太不讲义气!”

玉广、朱大阔静止不动,身上又有许多雪末白霜,来者起先并未发现他们。待听到呼喊,各运起轻功,各这里奔来。片刻之间,各人轻功高下便已分出,却见当先是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半大老头,瘦小冷峻,身穿一件灰色棉袍,来势迅捷之极,犹如足不沾地,身后更没有雪雾拉起,正是“九头鹰”霍冷;紧跟在后面的是位个头极高的红衣少妇,每一步并不大,但快得难以分辨。朱大阔在江湖上打滚久矣,认出是“石榴花”吴月娘。她既到了,那么她丈夫“如意笔”高矩先生也必在左右。定睛看时,高矩原来落在第五位上,这夫妻俩人称“妙笔生花”,向来双宿双飞。第三、第四人是风乘势与他三兄长风乘机。后面五人认得第七位上的“开戒和尚”,以及落在最后的毛难堵兰莽菊。第六位上那人是个瘸子,以拐代步,竟也不慢;第八位是个青年,一身劲装,跑得踏踏实实;第九位却是高大的胖子,体形便如同朱大阔上面再站一个玉广,这种天气,居然只穿了件单衣,而且衣襟敞开,兀自热气腾腾。

霍冷轻功超凡迈俗,几近踏雪无痕之境,将众人远远落下,登上雪丘之上。玉广叫道:“霍老师,您老人家亲自来救我们啦。在下身上有伤,不能全礼,请霍老师恕罪。”他河朔十面堂玉家与九头鹰霍冷颇有交往,平时相见,玉广都以晚辈之礼参拜。只是霍冷人如其名,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殊难亲近。一双鹰目闪了几闪,便将雪丘看了个遍,问道:“姓邢的小子与天女会的妖女呢?”

朱大阔笑道:“霍老师来得不是时候,小子与妖女都葬身于这雪丘之下了。嘿嘿,幸亏来得迟,否则……否则……”霍冷道:“否则怎样?”玉广道:“霍老师不必听这臭嘴乱讲,若是霍老师遇到姓邢的,他早就束手就擒。”朱大阔笑道:“你怎知我乱讲?我说的意思和你一个样。霍老师动动小指头,那对狗男女就吓得拉稀,三个时辰之内,连屙两遍,兀自肚子痛得打滚。你说我乱讲,自己不也就是乱讲了么?”玉广怒道:“不是看你我同路而来,咱们现下便大战三百回合!”朱大阔道:“啊哟哟,我快吓死啦。”

霍冷向他一睨,冷冷道:“伤成这样,还不省点力气么?”朱大阔道:“霍老师,有吃的没有?”霍冷神色厌烦,却还是伸手入怀,摸出一张烙饼,一折为二,抛给朱大阔、玉广各半。二人如获珍馐,再顾不上顶嘴,各自猛嚼。

霍冷双手负后,在雪丘上走了几步。崩落之雪极是松散,可他走在上面,便象在石道上闲步一般。朱大阔看得大是佩服,含含糊糊道:“瘦也有瘦的好处。”

霍冷选了临近山脚的高处站了,静待后者到来。不一会儿,吴月娘、高矩、开戒和尚等人陆续赶到,围拢在霍冷身边。风氏兄弟站在稍远一点,还是那样沉毅安静,面无表情。那大胖子与兰莽菊一踏入雪丘,即陷下去半截身子,叉把着两条腿蹒跚来到霍冷面前,双手将面前一片雪拍实了,这才能在上面立足。玉广也挣扎着连挖带爬上去,他重伤在身,不怕别人笑话,就地坐下。朱大阔却动不了,只叫道:“哪位有吃的再给一点!喂,这位胖朋友和那位黑衣兄弟,对,还有那个腿脚不方便的朋友,在下朱大阔,江湖人称滚刀丸子,看着三位,怎么有些面生哪?”

那青年功夫竟是不弱,稳稳站在散雪之上,向朱大阔抱拳一揖道:“在下江遇舟,在昆仑派门下学艺,听说霍前辈率各位英雄发现了敌人踪迹,跟随高氏兄嫂与‘巨灵神’马大爷、‘铁杖仙’郭爷前来会合,指望能稍尽绵薄,却是惭愧得很,敌人已被各位英雄消灭了,今日有幸识得朱爷这样的英雄,当真三生有幸。”

他说话之间,伸掌向那胖子“巨灵神”马独群、瘸子“铁杖仙”郭东翁一指,二人皆点一点头,各说一声:“久仰。”朱大阔名声不佳,自知人家的“久仰”之后并不一定是“大名”二字,说不定是“臭名”倒有七分把握,见那二人神色冷淡,也不在乎,只道:“有吃的吗?兄弟饿得紧,饿得透了。”

霍冷道:“各位看来,情形如何?”

吴月娘问玉广:“玉兄醒来之时,没见到敌人从雪里出来么?或者是有没有什么足迹?”

玉广道:“姓邢的败类在雪崩到来之时,中了风三爷两箭,又中了我二弟一根‘五更针’,那恶贼还想佯装,但中了五更针,便嘴角歪斜,似笑非笑,那是藏不住的,断难活命。再说,我与这位朱兄占了身子胖的便宜,才冲出雪面。那恶贼与妖女离山脚又是最近,当然埋在这下面啦。咱们来的人不少,不防挖挖看,在下敢说,恶贼与妖女的尸首就在这雪下。”他还有一层私心没有说出:实指望别人连他二弟的尸首也挖出来。

“如意笔”高矩摇头道:“这雪丘看来起码十六七里长一里多宽,要挖的话,得挖到哪年哪月?风氏兄弟亲眼看见他们葬身雪崩之中,料来断不会错。”

朱大阔吃着一只从开戒和尚处得来的烧鸡,闻言笑道:“久闻高氏夫妇‘妙笔生花’,哪知见识如此浅陋。”吴月娘暗生怒气,微笑道:“外子说得不对么?朱兄不防挖挖看。”朱大阔道:“在下断了一条腿,只剩下挖鼻痂掏耳屎的力气了,要挖这漫无边际的雪丘,哪里能办到?只不过等到来年春天,这大雪便化得全都不见了,何须去挖?你男人说‘得挖到哪年哪月’,未免差矣。”

兰莽菊叫道:“闭上你娘的臭嘴!别人不屑于跟你一般见识,老子却偏偏屑于得很!你再呜哩哇啦,老子把你那只眼珠子也掏出来,你爷爷的,老子塞到你臭嘴里去!”他自己是骂人祖宗,却最讨厌别人口下无德,遇此当口,便以骂制骂,常收奇效。果然朱大阔再不敢出声,只将一只烧鸡吃得叭哒叭哒直响。

巨灵神马独群道:“这位朱朋友说的倒也有理。眼下咱们这哈儿最担心之事,是给那姓邢的、姓舒的天女会妖党逃了,咱们在这哈儿还不晓得。咱们还真个不如在这哈儿守着,等到明年春天,活见人,死见尸,那时这哈儿就放、放心了。”

他说话逢“这”必“哈儿”,众人听了,均觉亲和。风乘机微笑道:“邢公子只是为天女会妖女迷惑,自身并非妖党。再说,各位最好莫要‘姓邢的’长、‘姓邢的’短骂个不住,正义盟盟主老人家姓什么,不也姓邢么?”众人均是一凛。马独群道:“风三爷教训得是。在下在说话这哈儿一向不怎么仔细,风三爷担待一二。想那邢公子本是邢盟主爱子,只是一不小心,上了女人的恶当。自古女人是祸水,这是哪位圣人说的话哩?我这哈儿记性不好,反正邢公子自绝于武林同道,都是女人这哈儿玩艺造的孽。”吴月娘道:“你娘不是女人么?你老婆不是女人么?”马独群挠头道:“糟糕之极,又说错话了。不过我没老婆,我这哈儿光棍一身。”

江遇舟微笑道:“马大爷这法子倒也妥当。只是天女会并非只有舒莹一个妖女。大伙儿这么多人在这里等到春天,未免误了别处剿灭天女邪会的大事。究竟如何拿主意,在下年轻识浅,却觉得应当听听霍前辈的高见。”

众人均称是。霍冷鹰目闪动,瘦小然而笔挺的身板纹丝不动,让人见了,不自禁觉得大可依靠。霍冷道:“小老儿高见是没有的,但向来相信人多智广。嗯,我们追杀天女会妖党,其旨在谋求武林太平,天下安宁。倒不单单是为了盟主所计。大伙儿身在武林,人人有份,不敢说天下兴亡系于我等之身,但匹夫有责四字,应当牢牢记在心头。”众人均想:“九头鹰之名,果然非是虚的。人家只几句话,便说到大伙儿心坎里去。”霍冷两道冷冷的目光向风乘机、风乘势两兄弟一扫,又道:“那小贼先前是少盟主也罢,是皇太子也好,既已公开与天女会妖党结交,便是武林败类,便是武林公敌。若是有人看在盟主的面子上,讲什么私交、徇什么情面,可就曲解了盟主的意思,更对不住大伙千里跋涉之苦,同仇敌忾之心。”

众人听到这里,又觉得不大对劲。风乘势沉声道:“霍先生,在下听不大明白,你说的可是我们兄弟么?”

霍冷道:“小老儿只是说说而已,所谓预防之计。若是刺到了风五侠什么痛痒之处,尚请担待一二。”

风乘势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在下说话直来直去,着实听不惯霍先生这般言语。我有什么痛痒之处,你不妨明讲。这样闪烁其辞、拐弯抹角,与尊驾大名,却是不大相称。”

巨灵神马独群名字中有个“独”字,其实却是极讲和气之人,见双方要说僵,打个哈哈,笑道:“两位这哈儿是何必?两人齐心,其利断金。大伙儿都是成名英雄,我这哈儿本来不配说这哈儿话,可是总得说上一说,要不闹得你瞧不惯我,我瞧不惯你,还怎么跟天女会斗?两位若是有气,就往我这哈儿撒。”高矩道:“然也,然也。‘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兄弟见隙,外侮必至。风五哥,霍老师之意,乃是大义面前,当舍小义。此系泛指之语,风五哥自是深明其理,又何需习那庸人自扰?”兰莽菊赞道:“妈妈啦砣砣的,高先生这等学问,不去考一个状元玩玩,实在是窑子关门——可惜了好……”猛醒到吴月娘在场,不可满嘴乱嚼,赶忙小声补一句“好那玩艺儿”,打住话头。众人却都知他要说的是什么,均想此人这等恶俗,果然不枉“毛难堵”之号。玉广、高矩、开戒和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连吴月娘也红着脸啐了一声。如此一来,霍冷、风乘势二人之争倒也平息。

霍冷眉头微皱,说道:“各位两人一组,将这雪丘查看仔细了。每一处穴孔、每一处印迹都要仔细看看。”忽的右臂微动,接着亮光一闪,呛的一声,长剑已回鞘中,指着地下道:“每个地方,都要这么戳上几戳。”众人向地上看时,却见他脚下雪面上多了九个剑洞,三三成排,正好排成一个九宫之形,各洞之间,相隔半尺,横直均匀,便如同拿尺子量着刺上去的一般。他露了这手功夫,连风氏兄弟也不自禁心下一凛。风乘势赞道:“好剑法!”霍冷更不再言,转身道:“小老儿负责最南头的三里范围,高氏伉俪,负责这儿的三里,余下的各人自定。若无发现,一个时辰后,此地会合。”傲然举步,向南而去。“妙笔生花”高矩、吴月娘夫妇不须远去,便在地上搜索起来。

余下的人相互望望。那昆仑派的青年江遇舟道:“风三侠,在下久闻铁羽门几位大侠的英名,今日相见,荣幸之极。在下请与风三侠一路,负责最北边的三里,不知是否得允?”风乘机心想:“他让我与五弟分开,自是免得霍冷再说闲话。这位江小兄弟大是可交。”微笑道:“承蒙江兄弟看得起,风老三自当从命。”二人相视一笑,向北掠去。

“铁杖仙”郭东翁与开戒和尚一组,巨灵神与风乘势一组。兰莽菊无人可组,笑道:“三五一十五,各位也差不多将这一片查看尽了。老子闲着无事,给玉兄与那个姓朱的包扎包扎。”

忽听吴月娘呼了一声,大声道:“在这里了!”指着一处。兰莽菊赶忙奔过去,其余众人听到呼喊,也纷纷赶回。却见吴月娘指着地上一个碗口大的圆洞道:“原来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不是敌人留的出气孔吗?”她的兵器是一根两头枪,说话之间,一枪向那洞口刺去。

却听玉广啊呀一声,面色尴尬之极,叫道:“错了,错了!”吴月娘道:“什么错了?”玉广道:“那是……那不是……”吴月娘道:“什么‘那是’、‘那不是’的,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话这般吞吞吐吐!”忽觉枪尖戳中一物,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冷哼一声,提将出来。

却见枪尖上附了一团物事,黑中带黄,乃是一砣大便。玉广羞得面红耳赤,埋下头去。朱大阔哈哈大笑道:“久闻高氏夫妇妙笔生花,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也。这位玉兄一泡大便陷入雪下,竟也被石榴花吴大姐找到,当真……”话未说完,却见吴月娘枪尖一甩,那团物事向自己面门飞到。若在平时,他定能轻松闪过,重伤之下,却哪里能够,啪的一声,正中口鼻,幸好那物已经冻得半硬,并未沾在颜面之上。

朱大阔怒道:“姓吴的娘儿,还有高矩你这个绿帽子王八蛋,你们有种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只要一口气在,便定会报今日之仇!”吴月娘道:“你以为老娘不敢么?”朱大阔叫道:“你这恶婆娘有什么事不敢?大伙儿瞧明白了,今日妙笔生花高氏夫妇联手将身受重伤的滚刀丸子朱大阔杀了,哪位行个好,把这消息告诉我师门及亲朋好友,好让他们向这夫妻俩谢恩!”

朱大阔虽是为恶多端,但大错倒也不多,加之交游甚广,师门、家中人气旺盛,武林中庸手打不过他,好手又大多看在他师父“贱骨头”柯老材易惹难缠的份上,不愿与他计较,否则武林中怎么会真有什么“滚刀丸子”这号人?“妙笔生花”高氏夫妇武功了得,却自成一派,没有什么后台靠山可依,因此夫妻俩均想:“今日惹了这只绒毛猪,这么些眼睛盯着,杀又不能杀,今后必定大大麻烦。”可他三番两次出言不逊,要向他道歉呢,又实在难以放下脸来。两人相对不语,均拿不定主意。

高矩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内子性情鲁莽,说句不怕丑的话,在下也常常谦让忍耐。请朱兄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如何?”朱大阔道:“你老婆往你脸上扔大粪了吗?老子扔到你脸上,你倒给老子大人大量一个看看!”高矩道:“无论如何,请朱兄原谅则个。常言道‘人前教子,人后教妻’,内子行事没上没下的毛病,在下回头一定严加管教。”朱大阔兀自不饶,大声道:“这样不臭的屁,老子也会一放一串!”

却听吴月娘指着高矩道:“老娘用得着你管教么?什么‘性情鲁莽’,原来你早便嫌我了!你为何不早些说?”高矩辩道:“焉会如此!我这不是在外人面前说说而已,你……噫!”吴月娘道:“你为什么不说老娘性情温婉贤淑,偏偏说什么你也得‘谦让忍耐’?你平日酸溜溜讨好老娘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假的!”她生得身材高挑,的确少了三分女子的柔媚,多了几分男子的粗豪。高矩文武全才,相貌儒雅,她暗地里没少担心,但见丈夫对自己向来是一心一意外加全心全意,夫妻之间,便十分恩爱。此时听高矩之言,哪里还能辩什么用意如何,当即便大叫起来。朱大阔见高矩皱眉忍声,一副逆来顺受甘之如饴之状,不禁气消了一些,苦笑道:“我道是什么石榴花,原来却是一串铃铛刺!好啦好啦,吴月娘,今天算是老子向你认栽了!”果然吴月娘的绰号自此改为铃铛刺,此为旁枝末节,勿须多论。

赶回的众人见是这事,又好气又好笑,劝了几句,又各自分头查寻。天色渐渐黑下来,但千里之内,白雪皑皑,加之一弯淡月未等天黑透便已升起,雪野之中各物历历在目,清晰如昼。众人找足了一个时辰,纷纷回来,在那雪丘高处会合。相互问问,都未发现一丝踪迹。议论一番,听霍冷说话。

霍冷道:“大伙儿坐下来罢。”当先在雪地上坐了。他个子矮小,既然坐下,旁人不便站着,只好跟着坐下了。风乘机却只蹲下。

霍冷有意无意望了他一眼,说道:“如此看来,那两只小狗当真是葬身在这雪峰之下了。正义盟与天女会开战以来,苦于敌暗我明,天女会这些妖女武功又邪门得紧,使我方吃了不少败仗。嗯,这一战么,咱们损失了五人,毙了两名妖党,也算是一场小胜。消息传出去,其他各路人马必定欢欣鼓舞。”

马独群道:“这哈儿明摆着的。”江遇舟道:“风三侠、风五侠两位功劳极大。在下后学末进,本不敢妄加谈论,但以往正义盟与天女会之战,向来是我武林正道伤亡数十上百,只能格毙一两名妖女。有时更连一人也没毙了。”高矩、玉广等都点头称是。数声长叹汇合在一起,听来别有一番意味。

霍冷道:“据说这姓舒的妖女还是天女会一个不小的头目。只可惜她是死了,没有被生擒。盟主还曾说过,谁若是杀了他儿子邢鉴辙,他便封那人为副盟主。可惜,姓邢的小子是死于雪崩之中。风三侠、风五侠,嗯,还有玉广兄弟,你们三人的这场功劳不免打了些折扣。”

风乘势道:“咱们围杀他们二人时,还有朱大阔朱兄、玉微二哥、‘袖中奇刃’褚有三人,哪能说只是我们三人的功劳?再说了,我姓风的只求为武林大计略尽微力,功劳与否,也没放在心上。”

兰莽菊道:“照啊!兄弟我也没将什么功劳放在心上。其实在他们六人到来之前,我也曾用计拖延来着。嘿嘿,只不过推功揽过,乃是侠义道本色。兄弟以前虽在黑道,于此大节,倒是绝不含糊的。”

霍冷微微一笑,点头道:“今日之功,当然要算兰寨主一份。”兰莽菊道:“霍老师这般说来,倒好象我毛难堵要争功似的。”霍冷双目向他一凝,兰莽菊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言。至于是否有失“毛难堵”威名,却不在计较之内。

铁杖仙郭东翁道:“愚夫听说天女会妖党被擒之后,向来不肯吐露本会‘驻颜丹’、‘死心术’两样秘密,立即便咬毒自尽,有一算一,从无例外。因此是生擒活捉还是格杀立毙,于几位大功,都无损害。”

他说到“驻颜丹、死心术”六个字时,众人都听得怦然心动,尤其是吴月娘,忍不住便想:“若是得到这两样秘密,能够丽色永驻,让矩官儿死心塌地永远只爱我一人,那该多好?”不禁呆呆出神。这也休怪得她,天下女子最大的心愿几乎全都一样:一、让自己永远年轻美貌;二、让心仪的男子见了自己神魂颠倒,矢死不移,终生臣服于石榴裙下。吴月娘只想到高矩一人,堪称本份。

霍冷道:“郭兄,你这话便差了。咱们立志剿灭天女会,为的难道是打听‘驻颜丹’、‘死心术’的秘密么?天女会行事样样背悖,她们的秘密也尽是害人之物,我等切不可舍本逐末,以至落入觳中尚不自知。”郭东翁不自禁一惊,道:“霍兄说得极是。”朱大阔经兰莽菊包扎,也在一边坐着,忍不住道:“再说那驻颜丹死心术等等,你得到了也没用,倒是这位铃铛刺吴女侠,非得用那驻颜丹驻上一驻不可。各位无论谁得到天女会的这件宝贝,都须送给吴女侠。”吴月娘知他于刚才之事并未消气,只好假装没听见。

霍冷道:“我们不图天女会的害人邪物,这舒莹妖女也应当生擒。各位请想,她当时情郎在身边,断不会自行一死了之,将她擒住,便奇货可居。天女会的其他妖党闻得消息,会怎么样呢?”

江遇舟道:“自然会千方百计前来解救。”霍冷道:“昆仑派门人的见识,果然不凡。那时咱们便会怎样?”这一下好几人都想到了,高矩道:“守株待兔!”马独群道:“这哈儿专门收拾,这哈儿……”郭东翁道:“来一个逮一个,来两个逮一双。”开戒和尚道:“哈哈,先奸后杀,痛快痛快!”风乘势道:“围点打援,确是好计。可惜敌人是被雪崩压死了。倘若霍老师在场,也未必就能生擒。”

霍冷阴恻恻一笑,沉声道:“风五侠认为小老儿在场,也会坐失如此良机么?”一语刚落,右臂微动,一道亮光闪出,风乘势大叫一声:“你要干什么?”胸前多了三个洞,鲜血喷溅而出。他站起身来,向霍冷扑出,却只迈了半步,便訇然倒地,高大的身躯激起一片雪粉。

这一下变起仓促,众人无不惊愕。风乘机大叫道:“五弟!”身子急撤,左手取弓,右手取箭,眨眼之间,箭已上弦。可惜霍冷的剑法着实快得匪夷所思,铮的一声轻响,风乘机的弓弦已断。风乘机甩手将箭掷出,呼的一声,竟不亚于劲弓所射。奈何手臂已然受伤,箭离手时准头已失,擦着霍冷面门飞过。霍冷手中的剑光又闪了几闪,风乘机大喝一声,骂道:“卑鄙小人!”通的一声,跌于五弟脚下,一动不动了。

众人虽无一不是在武林中常年喋血之人,但见霍冷如此下手狠辣,转眼之间便将铁羽门两位成名高手毙于剑下,无不寒毛倒竖。兰莽菊牙齿打战,跳起身来,说道:“你……你怎能……老子……老子……”霍冷一双鹰目蓦然一亮,忽然间便到了兰莽菊眼前,兰莽菊喔唷了半声,一颗头颅被鲜血冲得跳起半尺,啪的掉在雪地之中。他的身子又退了一步,这才陡感疼痛似地一抖,仰天而倒。

霍冷手腕微晃,剑尖抖落一串血珠,呛的一声,青锋归鞘。在场的其余八人随着这声“呛”,均不自禁身子一抖。

霍冷环视众人,目光触到谁,谁就低下头去。他哼了一声,道:“风家兄弟太过傲气,年轻人那般傲有什么好处?这毛难堵太过讨厌,一个人太讨厌了又有什么好处?”众人皆不敢出声。霍冷鼻子里慢慢出了一口气,忽然道:“眼下我说是这位朱大侠独力毙了姓邢的小贼与姓舒的妖女,众位还有什么异议么?”众人皆摇头。独滚刀丸子朱大阔道:“不不不,晚辈无论如何不敢独居此功。在场的大伙儿都知道,是霍老师英雄了得,擒杀了邢鉴辙,咱们几位呢,仗着霍老师的威风,格毙了那姓舒的妖女。此事千真万确,各位说是不是?”

众豪均感心中不忍,但如此威势面前,谁还敢说异辞?玉广先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其余几人也陆陆续续称是。

霍冷笑道:“原来是这样。我略上了一点年纪,记性就不怎么好了。当时我等怎样擒杀那一对小狗,我可记得不大确切了。”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描述当时情形。渐渐假话成形,霍冷怎样与邢鉴辙大战三百回合,众人怎样舍生忘死,全都言之凿凿,再无漏洞。尤其以朱大阔最为骁勇,残了一目,伤了一腿,双臂震得脱臼,右手断了四根半手指,仍不肯退出战团。妖女武功也十分了得,看来娇娇怯怯,掌力竟十分雄浑,玉广这等身架,竟被她一掌震断九根肋骨。

霍冷点头道:“风家两位英雄、褚有兄弟、玉微兄弟却不幸遇难。这一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我等之名,必广播于武林之中。若邢盟主不食言,霍某当上副盟主,必善待今日在场各位兄弟,若有异心,便如此箭!”捡起风乘机的那支生铁利箭,两只手指一拗,格崩一声,断作两截。余人皆发了誓,相互打量着,再不言语。唯有风时紧时缓,刮得人面痛如割。

霍冷道:“走吧。咱们已将敌人铲除,这消息应当早教其他六路知道。尤其是‘狂狮’楚张,他立誓非由他来成此大功不可,务必要让他断了这个念头。”

不知隔了多久,连月亮也浸没在昏暗的天际。雪丘上离风氏二雄尸体七八丈的一处慢慢隆起,慢慢冒出一个人来。这人很是英俊,满面沉稳果毅之色,正是邢鉴辙。他机警的目光将四野尽皆看遍,这才两手撑雪,钻出雪洞,接着回探身子,拉出舒莹。舒莹看着周围的情形,摇头道:“九头鹰,好家伙,好家伙!鉴郎,外面冷得很,反而不如咱们的雪屋子暖和。我们回去躲躲,等天亮了再走不迟。”

邢鉴辙柔声道:“阿莹,敌人狡猾的很,说不定还会回来。我们可不敢大意。这就走罢!”向风氏两兄弟的尸体拜了一拜,回身揽着舒莹腰肢,慢慢下了雪丘,沿着冰河向南而行。莹莹的雪光终于不能再映出二人的轮廓,消失于林木之间。

无论是霍冷也好、朱大阔也罢,还是“妙笔生花”、“铁杖仙”,都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定下的冒功灭口之计,竟会被邢鉴辙、舒莹二人听得一字不漏。若是马独群知道,定会大跌其足,连道:“这哈儿可怎生了得!”

原来当雪崩到来之时,邢鉴辙自知无力携舒莹逃离,返身紧抱心上之人,就地卧于一块大石之下,听天由命。也是他们命不该绝,恰好有两株大树先于雪涛滚落而下,一端搭在大石上,一端栽在地上,不等弹起,雪浪已到,将树干紧紧盖住。邢、舒二人藏身树下,居然未再有半点受伤。后来大量雪浪铺泻,大树之上埋了足足三四丈之深。邢鉴辙出掌将左右两边的三角口上的雪粉拍实了,形成一个小屋也似。

等听到天地间那可怕的隆隆之声停歇,两人睁开眼来,却是一团漆黑。二人心知被埋于积雪之下,生死难料,互相紧紧搂抱,忘情而吻。二人只觉得无比甜蜜,仿佛这狭小的黑暗围拢成一个最温暖的世界,这世界里什么都看不见,却更能真真切切地走入彼此的温柔的夜中,彼此拥抱,彼此渗透,彼此再也不分彼此。两颗心在艰难的喘息中汇为一颗,怦怦而跳,每一下都陶醉着两个缠绕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两人嘴唇才分开,额头仍抵在一起。“你终于叫我一声鉴郎了,你坏了天女会的规矩啦。”这是邢鉴辙的声音。“啊哟,糟糕!嘿嘿,管他那么多,我们绝难活下去啦。”这是舒莹的声音。

两人嘻嘻而笑,甚至可以感到对方最美最纯的笑容。邢鉴辙轻轻道:“阿莹,生命这般美好,我们还没有成婚,怎么能死?”舒莹声音中充满柔情蜜意,低声道:“鉴郎,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成婚罢!来,我脱去你的衣裳,你……你……你脱我的好了。”邢鉴辙握住她小手,摇了摇头,笑道:“我虽是极盼着这一刻,可真要如此,那咱们非死在这里不可了。”舒莹道:“我们在最美的梦中死去,不比平平常常地活几十年、上百年还要好得多么?鉴郎,来,摸我,亲我……”

邢鉴辙心神荡漾,激情澎湃,却一智尚存,沉声道:“绝不行。阿莹,我要让你活下去。不独如此,我还要见天女会圣母,还要见我爹爹,跟他们说明这世上的道理,其实无所谓水火不相容……”舒莹叹道:“他们会听么?我们不管那么多,我们只管自己就好。来啊,来呀……”她久习天女会不传之秘“死心术”,声音之柔媚,当真难以形容。此时真情流露,更是丝丝缕缕,都是绕心之线;绵绵密密,尽是销魂之乐。邢鉴辙只恨不能自此长眠于她的轻怜密爱帐内,任凭身躯与魂魄一同消散于无极虚空。他猛地将自家手背狠咬一口,疼痛入心,夺回神智,沉声道:“阿莹,你别出声,让我挺过此时。”坐直身子,强运祖传心法,不一会儿返归空明之境,“朝晖心法”运行开来,六阳内力遍布全身,游走于奇经八脉。他身上最重之伤并非右肩所中的一箭与左肩上吉万秋留下的刀伤,而是右胸“膺窗”穴上的一根“五更针”。此针细如牛毛,一入人体,便随血脉游走,幸亏邢鉴辙机警过人,当时便运气护住心脉。此间外有几丈深的大雪,既能遮光,又能阻声,当真是练功的绝妙之处。不一刻运功一个周天,膺窗穴一跳,阻滞的血脉顿时畅通无碍。他知道针上所附着的剧毒已然克住,只细针一时难以取出,权待再行设法。当即徐徐收功,摸出怀中一个小瓶,倒出两粒邢家独有的解毒灵药“十味还魂丹”服了,却听舒莹呼吸急促,问道:“你怎的了?”舒莹道:“鉴郎,这雪洞好是好,可就是太小,空气透不进来,我快闷死啦。”邢鉴辙也觉得胸口有些郁闷,心想舒莹内功几乎全失,更加难以抵受憋闷之感,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抚,道:“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瞧瞧。”钻出树屋。

邢鉴辙双掌分开积雪,往四周轻轻按得实了,身子上升几分。双掌再掏开一些雪,双足卡住身后雪壁,再升半尺。虽是从积雪中钻行这一点小事,他却将轻功、臂力、掌法、跗足等诸般法门运用到家,加之小心谨慎,竟连半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他这般向上潜行,身后便留下一个仅容人身的洞径。雪中积存的空气透出,舒莹多少好受了些。邢鉴辙上行了三丈左右,忽然听到一人大叫道:“老天爷,我滚刀丸子竟然还活着!”正是朱大阔。邢鉴辙生怕外面还有其他敌人,当即不敢再上潜,运起耳力,凝神倾听。后来玉广也醒来,与朱大阔说了许多可笑之语,邢鉴辙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估计自己头顶上的积雪最多不过五六尺了,慢慢循原径退回树屋,将情形对舒莹说了。舒莹先前虽然笑言生死,然而眼前出现活路,焉有自寻死路之理,她聪慧过人,想了想道:“鉴郎,眼下正是大好时机。我真盼望这两个家伙能活着离开此处。”邢鉴辙低声笑道:“没想到天女会‘天权使者’却有这等菩萨心肠。”舒莹嘻嘻一笑:“那倒不是。我只是想,这两个家伙若是活着离开此地,就会到处宣扬咱们两个死在雪崩之下了。那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

邢鉴辙心中一动,连连称是。舒莹又道:“可听他们说话的意思,显然是走不了啦。咱们若是在这里耗着,又怕空气透不进来,还不得将咱俩活活憋死?因此你不如悄悄爬到他们身子底下,一掌一个,送他们归西。咱们自顾扬长而去,正义盟那帮狗东西再追来时,咱们再行设法就是。”邢鉴辙一来不愿杀人,二来这些日子来被追杀得怕了,说道:“不好。我再想想法子。”在树屋顶上摸了一根树枝,轻轻折断,边抽边掰去旁枝末节,到手已成了一根一丈多长尾如酒杯头如小指粗细的木棍,叨在嘴里,沿着先前的洞径复爬上去。到了那处,用木棍轻轻上捅,无声无息戳开一个小小洞眼,又向前后左右各捅了几个洞眼,空气透进,顿觉胸腑畅爽。他附在雪壁之上,一直听着朱大阔、玉广二人说话,有时听到可笑之处,忍不住莞尔。后来听到霍冷、风家兄弟、妙笔生花夫妇等人相继来到,不自禁暗道:“天可怜见,教弟子沉得住气,躲过此灭顶之灾。”听到霍冷布置众人查寻踪迹,便将头上的雪顶加厚三尺,运起掌力,无声无息拍得结结实实,相信就是有人站在头上用力跳跃,也不会陷落。至于透气的几处小孔,不过小指粗细,又被来者无意间踏去了几个,哪里能看得出来?

如此在洞中一直听着外面众人言行。待听到霍冷杀了风氏兄弟与兰莽菊,不禁摇头,暗暗道:“正义盟为了对付天女会,不惜网罗一切党羽,藏污纳垢,良莠不齐,当真枉称正义二字!可惜我爹高高在上,毫不知情,仍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唉,也许他也知道自己有时做错了,可积重难返,又如何能够矫枉?”更想如若“矫枉”,不免便要“过正”。江湖之大,龙蛇混杂,浑水摸鱼者有之,随波逐流者有之,暗藏祸心者有之,知错犯错者有之,蒙弊其中者有之,独来独往者有之,要凭一人之力,而求事事公道,委实难于上青天矣。一时思绪翻滚,叹息不已。

待众人终于走尽,他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与舒莹钻出雪丘,心中闷闷不乐,走出树林,不自禁叹道:“阿莹,真该听你的话,若是我们能长眠于那漆黑的雪洞之中,岂不没摆脱了这江湖中的无边烦恼?”

舒莹笑道:“又说小孩子话了!咱们既然出来了,就得再设法跟他们大斗一场。嗯,我们去江南找我师叔。她老人家法力通天,定能帮我恢复功力,教正义盟这班混蛋好看!”邢鉴辙苦笑一声,挽着她前行。舒莹顿足道:“你怎么了?可是心里不满么?我早知你和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早晚有一天,你会跟我反目成仇。”

邢鉴辙微笑道:“阿莹,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无论到了什么田地,我都绝不会对你一根指头,更不会扔下你不管。”舒莹看着他神情,鉴别真伪,良久叹道:“鉴郎,遇上我,也许便是你命中的劫数。唉,别说啦,走罢。”

第三章 墨菊香剑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诗仙李白少年起便好酒任侠,云游四海,曾写出《关山月》一首。诗中说所的天山明月,此时也照在隔了玉门关数百里的星星峡。星星峡今为新疆、甘肃分界之地,古时曾为西域入西凉的必经之地,向来有重兵把守。去东南十六七里,便是“金窝子”,以盛产黄金闻名,不知引得多少江湖豪客、绿林大枭亡命此间。沿路再去二十八里,便是马莲井,当时马莲井市镇繁华,多聚商贾。

星星峡以峡谷为名,实则四周并不见什么高山。天山山脉至此势平,祈连山脉未能及此,倒是荒漠无边,戈壁横亘。大风起处,尘沙扑面留痕。

长年驼队行走,踩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占道跨陵驻了一支西夏官兵,关门高架,旌旗猎猎,倒也壮观。路上两人一驼自西向东往关口慢慢走来。女的大约三十五六,骑在骆驼上,生得面黄肌瘦,几缕草绳一般的小辫上扎着几根看不出颜色的头绳,微张着的嘴里露出几颗黑中带黄的板牙。一个人但凡牙齿难看,别人往往不愿意再多看第二眼,因此我们的目光姑且先转向那个牵着骆驼敞着衣襟的男人。却见他四十岁上下,眇了一只右眼,一道黑色的眼罩挡住大半个脸孔,一张嘴藏在脏兮兮的胡子里面,叨了一根旱烟袋,嘿,与那丑女人堪称绝配。相貌差一些,身量应该说得过去一点吧?却又错了,这男的后背高高隆起,只比驼峰稍差,身子弯得象只虾米。那女的坐在骆驼上看不出究竟,但在驼囊里插着一根拐杖,想来是个瘸子。

世人往往以貌取人。若是如此,这二人当真毫无可取之处。然而这二人却偏偏不同一般。只因,他们便是邢鉴辙与舒莹。

当日两人逃出雪丘,邢鉴辙猎杀了两只黑熊、一只雪豹,他将猎物与山里牧人换了一头骆驼,一番乔妆打扮,便成了一对你不嫌我难看我不嫌你埋汰的苦命夫妻,沿路缓缓而来,一路上当真是盗不欺官不查,遇店打尖竟也有好几回免收饭钱,平安无事,到了星星峡,眼看便出西域,两人均稍稍松了口气。

西夏守关的将官带了二百来个兵丁据此发财,过往之客,咸被盘剥。二人慢吞吞上前,早有兵丁拦住查问来自何处,缘何要入西夏境内等等。邢鉴辙哮喘似地道:“小人的老婆得了一种怪病,一天到头地头晕眼花,听说西夏有神医能治了这病,就……就带着老婆来了。”一名兵士道:“嗬,不错。我西夏大国藏龙卧虎,奇人异士比比皆是。你们去求神医看病,带了不少请诊费吧?”舒莹嗓子道:“当家的,问问他们有吃的没有?”邢鉴辙骂道:“这是官老爷,不要乱讲!你当是大户济斋么?将军老爷,什么叫请诊费啊?”那兵听他将自己认做将军,不禁好笑,右手拇指食指一搓:“就是钱!银子,铜板,银票,金叶子!”邢鉴辙张着嘴,半天才明白过来似地道:“小人哪里有什么钱?不人家说‘医者父母心’吗?小人一路上讨饭过来的,神医不会要钱。若真要钱,小人就不给她治了,这种老婆小人也早就受够了。嘿,哼哼,病秧子,整天歪歪咧咧,哼哼叽叽。”舒莹道:“你浑犊子说谁?就你这样,也只得我跟你受着罢咧!”

那将官见他们这副穷酸之相,知道在这种人身上揩不下半点油水,早就生厌,正想寻个混帐由头打他们几下,却听“得得得”马蹄声甚急,西面路上驰来一骑。这一骑来势好快,马是黑马,乘客也是身穿黑衣,趁在黄沙薄雪之间,令人一见,不禁精神一振。片刻间一人一马来到近处,却见乘客是一名黑衣女郎,外披一件紫里披风,饰以白貂滚边,将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映得无比俊美,双目凝霜流露,一张有棱有角的小嘴鲜红欲滴,一双白玉也似的小手执着马缰,不时驾的一声,清脆之极。那守关的将官早看得呆了,赶忙下了关楼,一边沿级疾走,一边道:“把这两个乡巴佬放了,拦住这个女娃子!”邢鉴辙、舒莹二人过了关口,均忍不住回头看这位女郎。却听那女郎吁的一声,黑马嘶津津一声长鸣,歪着头又窜出三四步,停了下来。

舒莹轻声道:“这人好漂亮哪。”邢鉴辙点头道:“那匹马更是了不得。你看它浑身乌黑,头心、四蹄却是白的,奔驰如飞,神骏之极。这便是书中所载的‘踏雪乌龙’了。啧啧啧,好宝贝。”舒莹笑道:“咄咄怪事,你身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不仔细看看这娇滴滴的大姑娘,却对一匹马大加赞赏,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却听那女郎道:“什么关文开文!我没有,你让不让我过?”那将官道:“嘿嘿,你一个姑娘家,大老远来西夏,是干什么来?说不定是奸细。”那女郎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奸细?你若识相,赶紧给姑奶奶让出道来!”那将官左右瞧着手下兵丁,道:“呵呵,呵呵,你们瞧瞧,这雏儿好大口气。你给我下来!”那女郎道:“下来就下来。”刷的跃下马来,披风一扬而垂,姿式曼妙之极,向那将官走了一步,道:“我下来了,你该让我过了罢?”

那将官笑道:“本关搜搜你,可带了什么秘密书信或者其他可疑之物?”伸手向那女郎胸前摸去。邢鉴辙、舒莹慢慢走着,却一直回头在看,见状不禁生怒,均冷哼一声。

却听那女郎喝道:“找死!”右手一扬,一声脆响,那将官脸上早吃了一记马鞭。这一鞭好不厉害,将官一百四五十斤的身子,竟被打得转了个旋子,跌坐在地。那女郎更不多言,驾的一声,脚下一点,飞身上马,冲向关门。那将官大怒,叫道:“拿下了!”守关将士向来是只打别人,不曾挨打,惊讶之余,格外气愤,本都气得呆了,未想到拿人,听将官下令,这才纷纷扰扰,挺矛举戟,向那女郎抢上。那女郎叫声“起”,一提马缰,乌龙踏雪“唏悠悠”一声惊鸣,人立而起,从四名西夏官兵头上跃过。女郎居高临下,刷刷又是两鞭抽出,两名官兵跌出八尺。却到底有一名官兵一矛划上乌龙踏雪右胯。神驹疼痛之下,更加奋蹄,一道黑箭般窜过关口,向东急去,转眼间跑得远了。

舒莹低声道:“这姑娘骑了这样一匹好马,鞭法却如此稀松!噫,我天女会中的人,连仆役老妈子也比她强得多了!”却见众官兵大呼小叫,留一部守关,余者纷纷牵出马来,追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又道:“这姑娘终要倒霉了。她应当逃向西,离开西夏境内,这样一来,饶是她武功再高,坐骑再骏,也终逃不过官兵追捕。她年轻貌美,底子不坏,须得想法救她一救。”邢鉴辙笑道:“嘿嘿,你想引她也加入你们天女会?却是错啦。”舒莹道:“多少天娇丽,沦为泣怨妇。本末既倒置,愚男遂称夫。怜我好姐妹,受煎复自荼。”她见那黑衣女郎品貌不俗,已生亲近之意,念了“天女会”这段“会词”,不禁悠悠一声长叹,大有悲天悯人之意。忽然间心念一闪,道:“莫非你认得她?”

邢鉴辙道:“也算不上认得。只不过见了她的马,听她的口音,大概猜到这是谁了。”舒莹好奇道:“是谁?”邢鉴辙叹道:“江湖上近两年一位女侠声名鹊起,被称作‘墨菊香剑’,乃是‘狂狮’楚张之女,名唤楚杉杉,据说才貌双全,只是性情乖张,花丽多刺。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舒莹点头道:“这位妹妹倒很合我的脾气。嗯,墨菊香剑,墨菊香剑,这外号很是不错。但愿她能躲过此难劫。”她在骆驼之上,看得较远,望着她与官兵卷起的黄沙雪尘,赞叹之余,复又担心。邢鉴辙摇头道:“我猜这帮西夏官兵要遭殃了。”

话音未落,只听人喧马嘶之处,西首路上又来了一飙人马。来者约摸七十余骑,打扮参差不齐,僧道俗尼各异,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乘着骆驼,更有几人牵了十数条猛犬,风卷而来,直奔关口。虽不过七十余人,但弄得气势磅礴,惊心动魄。

守关官兵前面分了三十余骑追赶楚杉杉,剩余的也有一百七十几人,但给这七十几个不知来路的杂牌军一比,显得黯然无色,那将官赫连迟不禁有些惊惧,但想职责所在,手一招,官兵将关卡木栅门守了,十几名官兵齐声道:“来者下马受查!”

却见来者之中一条威猛汉子骑在一匹黄膘马上,右手一扬,身旁两名劲装青年齐声道:“各位停下!”虽只两人,声音朗朗送出,比十几名官兵的声音更要响亮许多。舒莹低声道:“这两个少年好强的内力!”邢鉴辙不动声色,也低声道:“那中间的大汉就是狂狮楚张了。不知道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舒莹哦了一声,道:“咱们假装被吓得呆了,在路旁躲一躲。免得这些家伙冲过来时,惹出什么麻烦。”邢鉴辙道:“不错。”两人装作既想看热闹又怕挨打,畏畏缩缩张望。

却见七十余名来者一齐停下,只是声音一下子静不下来,马嘶声、狗吠声、喝骂牲口声、说话声汇成一片,过了好一会,这才稀落下来,终于安静,然而仍有几声狗吠。

楚张四十三四岁年纪,身似铁塔,须发如戟,两条浓眉黄中带赤,向上散开,一双眼睛却细长秀气,半眯半睁,哼了一声,说道:“小东,小西,你二人去告诉他们,我们是中原人士,要到西夏游山玩水,见识一下风土人情。”他说话声音低沉,却远远送出,当真如同狮吼龙吟一般。西夏官兵不用等那两名劲装青年传话,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舒莹道:“吓,果然了得!”

那两名青年还是上前把话复述一遍,末了加上六个字:“还不开关放行?”

赫连迟大是恼火,问道:“那么各位怎么不从东路来西夏,却从西域来的?”若非看来者大有气势,只怕早就又下令拿人。

年纪稍长一两岁的劲装少年名唤郑东丰,另一名叫唐西功,都是楚张的弟子。他们还有两个师弟,一名宾南伟,一名乔北绩。这四人全称“东西南北,丰功伟绩”,四个师兄弟每个跟楚张学了一门功夫,是武林少年之中的翘楚人物。听赫连迟问话,早就不耐,师兄弟二人一齐回头道:“师父,他问咱们为什么不从东来,却从西来?”

人群中一名尼姑道:“小东,小西,你们问问他,怎么这么多废话!”这尼姑相貌俊俏,年纪看起来三十来岁,又好象不到,缁衣上绣着一朵鲜红的牡丹。左手缰绳稍松,跨下白马上前两步,与楚张并骑。

楚张微微一笑,说道:“不可,你们只管老老实实回答官兵老爷的话好啦。”

舒莹看得明白,轻声道:“这尼姑来头不正,与楚张好象有一小手。”邢鉴辙道:“不愧天权使者,一眼之下,便知底细。狂狮楚张生性风流,这尼姑法号有妙,乃楚张情人之一。”舒莹道:“到底是从前的正义盟少盟主,连人家的风流掌故,都如数家珍。”

两人说话,便没听清郑东丰、唐西功如何向赫连迟答的话。只听赫连迟道:“那也不成!西域不查问你们的关文来历,我西夏却偏偏要查。你们都给我下马来!”

却听有妙喝道:“好大的狗胆!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来头!”楚张笑道:“你不说你什么来头,人家怎知你什么来头?”自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道:“小东,让这王八蛋瞧瞧。”手一挥,那纸袋平平飞起,如有物托,飘行四丈,稳稳落在郑东丰手上。邢鉴辙低声道:“好一手遣神使鬼!阿莹,这人武功只怕真在我之上。”舒莹眉头微皱,道:“当家的,你不抽袋烟么?”

楚张的话,赫连迟自是听到,不禁勃然大怒,刚想发作,郑东丰已将信封递来。赫连迟只向信封上的漆章看了一眼,便大显异色,抽出里面的信瓢瞧了两眼,面色大变,赶忙将信装了,还给郑东丰,向楚张抱拳低头道:“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楚张微微一笑,道:“那你自己挖了眼睛吧。”赫连迟道:“这……这……”咚的跪了下来,“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请老爷开恩!”楚张哈哈大笑道:“看把你吓的!你听清了,我不是什么老爷,我是天王老子!”手掌一挥,“前进!”郑东丰、唐西功大声道:“前进!”

“驾”、“奶奶的熊”、“嘟噜儿”、“叮铃铃”“汪汪”、“喀喀”各种杂音又起,却都掩不住楚张哈哈哈的大笑声,卷起滚滚黄尘,陆续穿过关门。

邢舒二人在路边怯怯让着,看着两名劲装青年过去了,楚张过去了,有妙过去了,穿着花花绿绿却偏偏头带金箍的头佗过去了,牵着藏犬的六名绿裤黑衣客过去了,和尚过去了,背大葫芦的道士过去了。忽然间舒莹低呼一声,捏紧邢鉴辙的肩膀。邢鉴辙目光一凝,便知究竟,却见人群里夹了一辆囚车,一名女子双腕拴了铁链,被吊在顶杠上,双足也被铁链拴在边框上,披头散发,耷拉着脑袋,身上白衣都是斑斑血迹。囚车跟着人群马队飞奔,上下颠簸,那女子便也跟着晃晃荡荡,看来已经昏迷。

邢鉴辙回头紧抓舒莹手腕,沉声道:“不可惊慌!”终于待得这飙人马过去,舒莹哽声道:“是阿娇!她怎么也来西域了,又是怎么被擒住了?”邢鉴辙拉着骆驼,低头上路,一边小声道:“阿娇?是你说过的那个天责使者么?”舒莹早乱了心神,眼泪落下:“可不是!我一向拿她当作亲妹妹看待。她一定是出来找我,却不料落入楚张手中!”

邢鉴辙道:“你先不要着急,咱们慢慢设法。”舒莹道:“一定得设法救她!”邢鉴辙慢慢道:“一定设法。”

两人待行出一程,估计西夏官兵不会加以注意、楚张等人也不会发现时,邢鉴辙跳上骆驼,催着快奔。他们既有前面卷起的黄尘雪雾作引,跟踪起来,倒无须费神。骆驼耐力极强,素称沙漠之舟,善能久跑,楚张之伙既有马匹,也有行人,还有囚车,一时速度快,却不能久奔,因此一个多时辰之后,反而离楚张之伙近了一些。二人不敢过于接近,乃放慢速度。

又追出一程,见前面出现一个市镇,这便是马莲井了。见楚张等人停了下来,分成几股,进了街上几家饭馆打尖。一时咋咋呼呼,远远便能听到。二人等了好久,见他们陆续出来汇合,仍向东南而去。

邢鉴辙道:“白天动手救人,无异于找死。咱们慢慢跟着等机会才好。此事急不得,我们也进镇用些饭菜。”

两人慢慢上前,进了一家饭馆,却见里面椅倒桌翻,一片狼籍,店伙们正忙着收拾,显然刚才被搅和得不轻。说来奇怪,饭店被砸,理应埋怨愤怒才是,可他们人人喜气洋洋。只听一个胖店伙道:“这伙人好不有趣,砸坏什么东西,就赔十倍价钱!什么毛病啊这是?”另一个瘦店伙道:“可惜他们没把咱们这店一把火烧了,否则咱们不就发了?”一个厨娘道:“嗬,隔壁那家牛肉面馆进的客人更有意思,他们叫马大胖的婆娘喝酒,喝一杯给一个金元宝。嚯,马大胖的婆娘一口气喝了十杯,我的妈呀,真真正正给了十个金元宝!你们去看看,那婆娘到这会儿还搂着金元宝叫亲亲老头子哪!你们说这婆娘下贱不下贱?”胖店伙道:“啧啧,要是给你十个元宝,你恐怕跟人家睡觉都肯呢。”厨娘怒道:“胖三,你这张嘴是腿叉子么?这样编排老娘!”挥起手中一个扫桌子的炊帚便打。却一下看见邢鉴辙、舒莹二人站在门口,立即笑盈盈道:“二位客官,跟刚才那些人是一伙的么?用些什么?”

舒莹没好气道:“我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来两碗面!”厨娘再瞧他们一眼,脸色一下变了,懒洋洋道:“本店忙得很,没工夫做你们这单小生意了,别处去吧。”舒莹道:“你说什么?刚才不还问我们要用些什么吗?”那胖店伙上前两步,与厨娘并排堵在门上,瞪眼道:“店是我们开的,想不想做生意,你们管得着吗?去去去!”舒莹本来绝不会跟这号角色认真,但眼下情绪极差,右手中指屈握,向那胖店伙眉心弹去。她使的这一招名叫“丧心指”,是天女会高职女官独有的功夫,以内力发出,无形无息,弹中人身,那人便从此神智不清,六亲不辨,当真厉害非凡。舒莹虽然仅存了一分内力,但对付这样一个人物,自然随心所欲。邢鉴辙心下一惊,叫道:“哪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门缝里看人,还把人看扁了不成?”食指向胖店伙一指,一股指力到处,登时将舒莹的“丧心指”解了。回手扯住舒莹手腕,道:“老婆子,走,不在这店里吃饭,让他们挣不上钱,喝西北风去!”

胖店伙浑不知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小圈,嘁的笑道:“哎哟喂,这是哪里的屎克螂打哈欠哪,真是好大的口气儿!爷们摆开八仙桌,招待四方客,什么客人没见过,可就是怕喝西北风!喏,这张饼是大客吃剩的,给了你们吧。”扔出大半张饼来。舒莹气得简直要发抖,邢鉴辙左手紧握她手掌,慢慢弯下腰来,右手将饼拣了,转身走向骆驼。厨娘道:“胖三,你给狗吃了狗还会摇摇尾巴汪汪两声。”邢鉴辙又是暗暗在舒莹手腕上一捏,叹口气道:“谢谢啦。”

厨娘、瘦店伙、不瘦不胖店伙等均一齐大笑,笑声很愉快,在笑声里传递着自己不屑于跟这穷夫妻一般见识的大量,以及乐善好施的积德之心。

舒莹爬上骆驼,邢鉴辙道:“走吧。”却听吧嗒吧嗒蹄声缓缓而至,两人看时,却正是“墨菊香剑”楚杉杉骑马踽踽到来,到了跟前,将马缰扔给小跑出来迎接的胖店伙,说道:“给马上最好的草料。有酒么?”两道冷冷的目光却向邢舒二人一扫。邢鉴辙牵了骆驼,含含糊糊道:“老婆子,坐稳喽啊,走咧。咳咳咳,咳咳咳……”一边咳嗽,一边安了一锅烟点上,离开店门。只听胖厨娘的声音:“哟,这位小姐,可用些什么?本店菜肴丰富,花样繁多……”

二人走出莲花井镇,舒莹闷闷不乐。邢鉴辙笑道:“怎的啦,老婆子?人家总算给了咱半张饼。来,你吃大半儿,我吃小半儿。”当真分开,给舒莹递去。舒莹挥手将饼打落。邢鉴辙叹道:“好,你不吃,我留着明天吃。”又拣了起来。舒莹哼了一声,呆呆看着远处的山峦,骆驼走一步,她便晃一下。过了半晌,到底叹道:“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咱们的行踪就暴露了。”邢鉴辙笑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这当家的,可不是吹……”舒莹怒道:“不许你说这样的话!”邢鉴辙苦笑道:“糟糕糟糕,忘了你们会中的规矩。好罢,嫁妻嫁妻,吃饭穿衣。”舒莹冷笑道:“真是没羞!”却到底撑不住笑了出来,叹道:“鉴郎,你对我怎么这么好?”

二人又快行了十几里,听到前面的喧嚣声。拐过一道小丘,看见楚张的队伍。这样时疾时徐跟了一下午,到了一个名叫枣林子的市镇。楚张之伙在此歇宿。邢舒二人不敢进镇,便在镇外一个小土坡挖面后面歇了,到得半夜,邢鉴辙让舒莹等候,自去镇中刺探。天近明时方才回来,对舒莹道:“敌人小心得很,八人一班,看着阿娇,没法子下手,咱们且再跟着吧。”

楚张一伙遇店打尖,遇暮而宿,竟一直没停下来,邢舒二人也便一路跟着。不消说人家是吃香喝辣,他们是屡尝白眼。世态炎凉,人生百态,大同小异,无须多言。他们心有所谋,邢鉴辙又想方设法让舒莹开心制怒,两人没有丝毫暴露行踪身份。如此十数日,竟均无机下手救人。只是邢鉴辙已见到阿娇有吃有喝,只是一言不发,回来说与舒莹,舒莹略略放心。这一日跟着楚张一伙来到一座大城,城门极是雄伟,正中写了“金城”二字。见城中人来人往,繁华热闹,难以细表。

(按:金城即今日兰州。位于甘肃省陇西中黄土高原,是黄河上游一座古城。汉时置金城县,故别称金城。隋始为兰州治所,宋元丰年间在城西建了新城,清康熙五年设为兰州省省会。本书故事发生于宋朝,时有西夏,金城为其都城。小说之言,不必苛求与历史相符。)

二人想既到此城中,混于行人中间,也就不怕楚张一伙发现。将骆驼寄存于一家车马店,跟着那一伙人。楚张一伙到了金城城中,狂妄气焰略有收敛,只见他们沿街东行,到了一座大院落前,上书“西都皇驿”四个大字。院中屋宇连绵,青砖碧瓦,远看便金碧辉煌,不同凡响。郑东丰持了名贴前去报号。不一刻听得礼乐声中,两名官员率众急步迎出,他二人接待皇亲国戚、外国使节经验丰富,来者虽有七十余人,但一见气势便知哪位是正主,小步碎行,来到楚张面前,一名年长些的白胖官员满面堆笑,道:“下官祈好久,这位是副总管公冶杰,不知楚爷大驾光临,有失迎讶,恕罪恕罪。”

楚张个头比这两位西夏官员高了足足三成,哈哈一笑,说道:“好说好说。大伙儿自西域入西厦,一路上好不辛苦,我说咱们什么礼节都免了,赶紧安排我这些弟兄洗尘便是。”祈好久行事准则是“任你刁钻古怪,我自笑脸相迎”,见楚张这一伙杂七杂八,心中暗暗讥笑,道:“楚爷果然爽快,下官一见之下,大生亲近之感。”向旁边公冶杰点一点头,公冶杰向一名管事安排几句。祈好久笑道:“楚爷,请,请。”楚张哈哈一笑,道:“祈兄,请。”却雄纠纠气昂昂当先进了驿馆。

邢舒二人看得明白,相互点了点头,回到那车马店,向主人讨了两碗面吃了,商量对策。舒莹道:“这楚张到底是什么来头?你不是说他只不过是正义盟的一个堂主么,怎么却成了西夏皇室的贵宾?”邢鉴辙也不知究竟,沉吟道:“那天在星星峡时,那将官见了一封信便面如土色,看来秘密便在那封信上。”舒莹叹道:“可惜你跟了我,不然堂堂正义盟少盟主,不比他一个堂主还要威风么?”邢鉴辙摇头道:“这倒不会。我想便是我爹爹来到西夏,西夏官员也不会如此奉迎。看来狂狮楚张与西夏国另有渊源。”舒莹道:“可笑那天我看到楚杉杉得罪了西夏官兵,还为她担心来着。当时你说‘西夏这帮官兵要倒霉’了,是不是早就知道楚张跟西夏关系非同寻常?”邢鉴辙道:“哪儿是。我当时想楚杉杉既然出现,她爹爹必定就在左近。若是发起狂来,恐怕会将那一百多个西夏官兵尽数杀了。焉知人家亲如一家,这真怪了。”皱眉思索。

舒莹也支颐不语。良久道:“我最怕他们将阿娇关进西夏国的监牢,那便麻烦了。”邢鉴辙点了点头。舒莹道:“真要救不出她来,那也没法子。我的功力既然失去,非本门高手不能重新打通经脉。你武功虽也不差,在这一点上,却丝毫帮不了什么忙。我们只好取道江南,先找到我师叔再说。”邢鉴辙见她无可奈何的样子,连脸上的妆相也遮掩不住,不禁大是心疼,双拳轻轻一磕,说道:“到了晚上,我再去探探。咱们先到街上听听消息。”

二人将身上仅有的一点碎银子给店主付了,嘱咐好好照顾那头骆驼,出店上街。这时正值巳将交午,阳光暖洋洋洒向人间,行人摩肩接踵,一座都城愈发显得繁华昌盛,嘈杂祥和。街肆两旁,商铺酒店鳞次栉比,小贩叫卖声、钱庄唱号声、赌场开盘声、酒店喧笑声、娼家招摇声、把戏锣鼓声、热锅溅油声、马踏石板声、鸣锣开道声不一而足,汇合成一股暖流,人间的温暖似乎驱走了冬日的寒冷。

舒莹却觉得很是孤独。她紧拉着邢鉴辙的手,才感到身躯毕竟仍在这热闹而庸俗的世间。一遍遍道:“当家的,这地方真大啊!”“当家的,你看那个面人儿,捏得多象!”“当家的,原来这就叫木偶戏吗?”

邢鉴辙就一遍遍地回答:“是啊,老婆子。”“嗯,这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嗬嗬,老婆子,想要一个木偶吗?”

不知不觉,两人走了已经大半个时辰,见前面围了一圈人,圈子中撑着一根四丈高的大幡,想来是江湖卖艺的。二人正想转头往回走,忽听一人大叫道:“来来来,常言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位朋友,你笑话人家把戏练得不成,想来必是自己有两下子了,咱哥俩不妨下场玩玩,给这里的老小爷们儿添点乐子。”邢鉴辙一听这人说话声音好熟,循声看去,见一人光头大耳,身材高大,一身横肉,腰间拴了好大一个酒葫芦。邢鉴辙虽不认得他,但听他说过话,正是那个开戒和尚了。他身边围了许多人,原来是看一个卖药的汉子练把式来着,他这一咋呼,众人的目光便全转到他身上。他身后站了一人,却是滚刀丸子朱大阔。

他指着的那人是个劲装少年,这人邢鉴辙、舒莹却都认得,正是楚张的一名弟子唐西功。二人对望一眼,轻轻点头,挤上前去。

唐西功笑道:“你这浑和尚好没来头。我看我的,我笑我的,与你何干?你觉得他练得好,干脆拜他为师好啦。”这个“他”,是场心一名袒露上身的敦实汉子。那汉子提了一面铜锣,陪笑道:“两位大爷,小人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两下子原本不配来贵地献丑。只不过想靠着祖传秘方,卖点药图个糊口,两位大爷且息怒,既不爱看小人练的把式,那么小人另玩一套就是。”当当锣响,身后箱子上坐着的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牵着只一尺高的猴子入场。那猴子穿了件桃红背心,小女孩叫声“三儿,翻!”小猴子刷刷刷连翻七个筋斗,双爪抱拳,向四周作揖。人群中有三四成叫好,大半是小孩。有一个小孩将手中的一串吃了半拉的糖葫芦扔去,小猴子一窜接住,递给小女孩,自家伸出舌头抿抿嘴。这一幕顿时惹得许多人叫好,啪啪哗哗响过,场中多了几十枚铜钱。

那袒胸汉子却不拾钱,说道:“两位大爷,小的流浪江湖,无以为敬,只这几味‘生龙活虎丸’么,祖上传下来的秘方,颇有接筋续骨、延年益寿、滋阴补阳之效,奉献两位大爷每人两丸,请两位大爷看在小人面上,和为贵,和为贵!”他久走江湖,嘴皮子相当利落,说话之间,铜锣入腰,双手呈上药丸。开戒和尚大声道:“咄,待洒家先跟这厮见个高下!”跳入场中,一拍胸脯,亮个架式,“过来!”

唐西功摇头道:“嘿嘿,你当真可笑。”转身便走。若他不说这句“可笑”,开戒和尚或许骂骂场子也就罢了,这一语却正如火星溅进炸药,嘟的一声,舌尖绽雷,脚下一点,伸出蒲扇般毛茸茸的大手,向唐西功抓到。唐西功正挤进人群,短打功夫施展不出来,后领一紧,被他抓个正着,呼的一声,回手向场心掼去。

那唐西功半空中一个转折,身子象一只灵猫一般,稳稳落地,怒道:“你这浑和尚怎么这般不讲理?”

朱大阔脸戴眼罩,手绷棉纱,腿绑夹板,旁人至此地步,早就躺在家中一动不能动,可他却照样活蹦乱跳,左手推开一个挡在他前面的围观者,怪笑道:“小嫩,你给我听着:这和尚叫做开戒和尚,吃肉喝肉杀人放火,样样不忌。他若让讲理,除非能打得过他!”观者有些害怕,但大半却来了精神,纷纷叫道:“好!”“对对对,打一个瞧瞧。”“奶奶的,谁也别怕了谁!”

唐西功听朱大阔报出开戒和尚的名号来,摇头笑道:“我道是谁,咱们是自己人。在下……”开戒和尚冷笑道:“想诳洒家?看拳!”呼的一拳,击唐西功当胸。他自知拳上力道过大,一拳击出,往往打得一条大汉五脏移位,当场毙命,这时只想惹点茬子耍耍威风,因此这一拳只用了四成力道。饶是如此,确也威势骇人,观者轰然叫好。

唐西功眼见一拳来到,顾不上分辩,身子一斜,让开来拳,左掌推向开戒和尚手臂。开戒和尚道:“好啊!”左拳跟到,一招“存孝打虎”,盖击唐西功当顶,这一拳已用了六成力道。唐西功向前一窜,躲开拳头,左手上探,拿住对方手臂,身子一矮,右肩钻进开戒和尚裆下,向上一起,开戒和尚登时两脚离地。这一招叫做“小鬼扛山”,是贴身短打的精妙招数,开戒和尚却是不识,上手便着道。然而他到底并非善与之辈,一见不妙,当即双腿一夹,勒紧唐西功脖子、前胸。唐西功正待运力将他扔出,忽感胸口憋闷,肩上所扛之人陡然增加了七八百斤,无奈双手在开戒和尚胯上一推,开戒和尚落出六尺,蹬蹬蹬连退三步,拿桩站定;唐西功却转转脖子,只觉得颈骨酸痛,再也忍耐不住,叫道:“秃贼,欺人太甚!”双臂一分,扑上前去,啪啪啪啪一连打出几十拳,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开戒和尚双掌飞舞,挡得手忙脚乱,倒也大致拦住,只有两三拳击中,他虽皮粗肉厚,这两拳却也打得极是疼痛,气得哇哇大叫,索性不挡对方来拳,只管自己拳打掌劈,自恃力大,打定“挨你十拳头,只还你一拳头就成”的主意。如此一来,唐西功反而有所顾虑,拳法再展开时,便不如前头那般凌厉。

二人翻翻滚滚,打得不亦乐乎。围观者轰然叫好,引来更多的人围观,不一刻里三层外三层,将场子围了个密不透风。那只小猴吓得满场乱窜,吱吱而鸣,小女孩早躲到木箱之后。那卖药的汉子见要闯下大乱子,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其他物事都还好说,只当间那顶大幡却不敢去取,打发小女孩牵了小猴子先走,自己在一旁伺机取幡。

开戒和尚与唐西功打得甩开了膀子,各将拿手本领使将出来。这开戒和尚本出身少林,只因不能恪守佛家规矩,被逐出门墙。他擅长的是一套半生不熟的大力金刚拳,这拳法名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到高明时,威猛无俦,可惜开戒和尚却没达到这境界,他的武功是遇弱则强,遇强则弱,在唐西功的绕身游斗之下,渐觉不支,呼呼大喘,叫道:“兀那小畜生,你有种别老转,真刀实枪跟洒家斗上几十回合!”唐西功冷笑道:“我这路掌法叫做‘游身八卦掌’,本来就是这么使的。看掌!”说“看”之时,左掌虚晃,说“掌”之时,人已到了开戒和尚身后,右掌早出,啪的一声,正中开戒和尚后腰,开戒和尚踉跄一步,猛的转身,一招降妖伏魔,右臂横贯,唐西功看得真切,身子一伏,贴地一记后扫堂,开戒和尚脚下本就未稳,通的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叫道:“拿来!”

唐西功奇道:“什么?”却听呼的一声,人群中朱大阔扔出一柄火叉。这火叉铁柄足有茶杯口粗细,长近七尺,开戒和尚本来借给朱大阔当作拐杖使,这时绰叉在手,一声大喝,火叉盘了两个圈子,呜呜作响,他已借势站起,喝道:“看叉!”唐西功身子一掠,手在腰间一摸,多了把小锤,叮的一声,磕开叉头。开戒和尚道:“好!”火叉急舞,看来乱七八糟,却自成一路,唐西功不识这是什么叉法,一时无法招架,连连后退。围观者见二人动用了兵器,愈发兴致勃勃,只不过怕兵器无眼,纷纷后退,将圈子扩得更大。那卖药汉子趁机拔了幡竿,扛在肩上,一手提了木箱,钻出人群。

开戒和尚越战越酣,渐渐将一柄火叉舞得呼呼生风,唐西功难以招架,好几次想跳出圈子,无奈被观者堵住,斗到分处,开戒和尚一叉逼得唐西功低头闪躲,叉交左手,右拳早出,砰的一声,正中唐西功下颌。这一拳好不厉害,唐西功飞起六尺,横跌倒地。一个旋腿站起,却摇摇晃晃,又跌坐在地。开戒和尚大笑道:“服了洒家么?”唐西功道:“你这浑和尚!”开戒和尚瞪眼道:“洒家浑就浑到底,你能怎样?”一叉向唐西功右腿扎去。邢鉴辙见那唐西功要倒霉,手腕一抖,一物飞出。

却在此时,听一声娇叱:“该死的和尚!”人群中一道黑影飞掠而至,挥鞭卷向开戒和尚的火叉。叮的一声轻响,这一卷却落了空,原来开戒和尚的火叉已被一物撞开,地上一物滴溜溜转动,却是一粒纽扣。

那黑影正是墨菊香剑楚杉杉。她见有人用一粒纽扣就将三四十斤的火叉撞开,这等准头、这等内劲恐怕只有爹爹才能办到,向人群中一睃,却哪见楚张的影子?正纳闷间,唐西功喜道:“师妹,可找着你啦!”楚杉杉冷哼一声,向开戒和尚道:“你连狂狮的弟子都敢打,是什么来头?”

开戒和尚见她如此美貌,身手更是这般了得,早便呆了,听她问话,醒回神来:“什么?你是狂狮楚天王的弟子?你为何不早些说?”唐西功怒道:“好你个开戒和尚!我有机会说么?”楚张之名,震动武林,开戒和尚见自己惹出这等祸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此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向唐西功施了一礼,哈哈笑道:“不打不相识,不知兄台是东西还是南北?”他早闻楚张手下的弟子合称“东西南北”,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东西南北便是人名。唐西功没好气道:“我叫唐西功……”一瞥间见楚杉杉转身走了,急道,“哎,师妹,你又要去哪里?”扔下开戒和尚,追师妹去了。

看热闹的人见好戏落幕,均意犹未尽谈论着走开。邢舒二人跟在人群之中,只听朱大阔哈哈笑道:“好哥哥,真有你的,狂狮楚张的二弟子,愣是被哥哥收拾趴下了!”开戒和尚挠头道:“是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朱大阔笑道:“自是好事!霍副盟主最喜欢咱们给他老人家脸上增光,你这番……嘿嘿,那娇娃定是楚张的女儿墨菊香剑了,啧啧啧,脸蛋儿,身段儿……”声音向城东去了。

邢舒二人慢慢往回走,均暗暗思忖,沉默不语。二人知道霍冷定是也来了。据兰莽菊所说,正义盟来西方的人本来只有七十名左右,分为七路,可看起来是越来越多,两路已近百人,七路合并起来,更不知有多少。 己方只要稍有不慎,便要遭殃,而救人之事,只怕更加难了。正行走间,忽然见一个瘦小汉子急匆匆撞到前面一个富贾模样的人身上,那富贾在瘦子头上一掌,骂道:“瞎了狗眼么?”那瘦子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哈了哈腰,捂着头仓惶走了。舒莹叹道:“这世上怎么尽是欺负人的事!”邢鉴辙笑道:“我的好人,这一回你可看错啦,你等我片刻。”快步向那瘦子追去。舒莹见他拐进一条小弄,过了一会喜孜孜回来,拉着舒莹又走。舒莹道:“你高兴什么?”邢鉴辙低声道:“弄了十八张金叶子。嘘,别出声。”

到了人少之处,舒莹喜道:“怎么弄来的?”邢鉴辙笑道:“那瘦子是个偷儿,我上前擒住他,见面分一半儿,十八张金叶子到手。”他以往是正义盟盟主之子,走到哪里,无不受人尊敬,身上带的钱,从来花不出去,只好随便赏给要饭的、化缘的、卖艺的、落难的。自从与舒莹相交以来,却处处受人非难,不但吃尽了武林人士的诸般苦处,有时连看门的、打更的、放牛的、杀猪的也瞧他不起,前不久让那厨娘店伙之流奚落詈骂,便是近例。这时拥有了十八张金叶子,估计能换七八百两银子,当真喜不自禁,笑道:“阿莹,咱们回车马店,要最好的精肉面,外加两个荷包蛋去!”舒莹咯咯一笑,恰如风动银玲,雨敲云板,与此时打扮极不相称,说道:“老头子,何必再回车马店?我看那骆驼咱们也不要了,买几身好衣裳穿着,咱俩打扮成员外爷、员外婆好啦。”

邢鉴辙道:“这不太扎眼么?”舒莹道:“怎会扎眼?以往走在路上,自是穿得越破越好,可在这金城里面,穿得这般破烂,反而显得特别,衣衫考究、珠光宝气倒是正合适。所谓入乡随俗者也,汝闯荡江湖,不可不知。”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挽了邢鉴辙,找钱庄换了银子,径去估衣店。那店中伙计头一回遇到如此不会杀价的主顾,乐得眉花眼笑,大爷长、夫人短的大是巴结。二人足足买了两大包裹,在身上背了,付了五十两银子,道:“不用找了!”那店伙送出门口,仍“慢走慢走,再来再来”地殷勤未了。邢鉴辙道:“走,开一间上房,咱俩换衣裳去!”舒莹道:“嘻嘻,我倒琢磨出来了,有钱就是大爷,有钱就是夫人。先不忙换下这身衣裳,咱们再找一处最好的酒家,等他们稍稍不敬,一锭银子唬死他个奶奶的!”

邢鉴辙见她高兴,当然乐得顺从,笑道:“对,唬死他奶奶的!”见前面一家酒家甚有气派,当即上前。到得近处,却见店招上写着的是“一品酒家”,门两边的店联是“山珍海味稍胜神仙洞府,金浆玉琼略输帝王之家”。想来是天子脚下不敢过于造次,否则“略”字要改作“不”字的。二人点一点头,道:“就是这家了。”拾级而上。门口两个店童伸手拦住,说道:“你们不许进去,等着,给你们些东西吃就是了。”

舒莹道:“老头子,这儿是什么规矩,大爷夫人上门来,还要在外面吃饭么?”邢鉴辙道:“老婆子,人家把咱们当成要饭的了。”舒莹道:“老头子,赏他们一人十两银子,咱们去别处吧。”邢鉴辙道:“这老婆子,真是小气,这两个娃娃这般可爱,一人赏二十两才好。”摸出四十两银子来,给那两个店童分了。两个店童神态大变,一下子便笑容可掬,弯腰作请:“老爷夫人请,请!”

舒莹摇头道:“唉,只怕这里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吃的。勉强进去看看罢!”扶了邢鉴辙右臂,步入店中。其中一名门童早跟着进来到柜上说了几句,刹时两名酒保上前笑道:“老爷夫人请。是楼上还是楼下?”

邢鉴辙道:“楼上怎么?楼下怎么?”一酒保道:“楼上有兰花厅、梅花厅、芍药厅、菊花厅、牡丹厅等等,有个名堂,叫做十厅一台,台是小戏台,有姑娘唱曲儿、侏儒变戏法儿。楼下么,就是内外两堂,全是散座,并无雅间。”邢鉴辙道:“那么伙计瞧瞧我们两个去哪儿合适?”那酒保道:“自是去楼上好啦。嗯,老爷夫人一看就是大有身份的人,小的万不敢马虎了。这样吧,六子,去把楼上桂花厅开了,请老爷夫人用些酒菜。”早有一名小伙计答应一声,蹬蹬蹬跑到楼上,片刻叫道:“老爷夫人,请咧!”

二人拾级上楼,却见楼上各厅并未全部隔开,只挡了齐腰高的板墙,上面到顶是镂雕花格,古色古香,甚是典雅。各厅之间既能透视,又相对独立,邢鉴辙不禁暗暗叫了声好,却道:“便在这里凑合凑合吧。”与舒莹进了桂花厅坐了,听酒保报了菜谱,点了几样,要了一壶“杜康陈酿”。他本是久经此场之人,点的菜很是不俗,酒保听了,更加不敢怠慢,应声下去准备。

此时申时刚过,十个厅中除了自己二人,并无余客。二人品着茶,正闲赏厅中摆设字画,却听橐橐脚步声响,二人看时,一名盛装歌女轻移莲步,登上戏台,向二人低声道:“客官想听什么曲子?”

舒莹一丝笑容略略僵硬,道:“你随便唱些儿吧。”

那歌女想了一想,道:“小女子唱首《琵琶行》,可好?”舒莹挥了挥手:“随便,随便。”

那歌女怀抱琵琶,铮嗡铮嗡弹了起来。旋即启唇唱道:“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舒莹道:“嘿嘿,嘿嘿,臭男人,果然开始犯贱了。”邢鉴辙忽听她有此语,低声笑道:“这首诗是大诗人白居易所作。此人对女子倒很是尊敬。”舒莹摇头道:“未必,未必。”

却听歌女弹了一停,又唱道:“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舒莹道:“这倒有两下子。”邢鉴辙微微一笑。

歌女唱道:“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舒莹道:“定是给臭男人害的。”邢鉴辙叹道:“料来不错。”舒莹慢慢道:“多少天娇丽,沦为泣怨妇。本末既倒置,愚男遂称夫。怜我好姐妹,受煎复自荼。”邢鉴辙呆了一呆,暗想心事。舒莹看他神色,慢慢道:“鉴郎,我们天女会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女子本色。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么?”邢鉴辙柔声道:“我怎会觉得你说的不对?阿莹,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对,从来就没有错过。”舒莹道:“将来我娶你,让你坐花轿,穿彩衣,你也肯么?”邢鉴辙呆住,良久一声长叹。舒莹道:“圣母说的不错,世上的男子,说是对你钟情,却永远也不会为你牺牲,哪怕只是牺牲所谓的‘男尊女卑’。”邢鉴辙道:“阿莹,你误会啦。我为了你,连生命也可以不要。”舒莹道:“可就是不愿意女尊男卑。”

邢鉴辙刚要说话,酒保已将酒菜送到。又殷勤两句,倒退出厅。却见六色菜肴甚是精美,舒莹道:“吃起来!”邢鉴辙斟了两杯酒,两人一照而饮。

那歌女唱过了一段,又唱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舒莹再也忍不住,叫道:“没出息!没出息!什么梦啼妆泪,什么门前冷落!”那歌女愕然停唱,怯怯道:“夫人,小女子唱得不对么?”舒莹道:“你再不要自称小女子,记着,你是尊贵无比的姑娘。我们女子,都是上天花神降世,焉能如此自轻自贱!”

那歌女被吓得六神无主,迭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邢鉴辙陪笑道:“不好意思,我老婆子酒量小,才吃了两杯,便有些上头啦。”低声道:“你要让合城的人都知道天女会天权使者正在这里饮酒么?”

舒莹醒过神来,挥挥手道:“你莫要唱啦。一听这些哭哭啼啼的调门儿,我老婆子就窝心得很。”那歌女道:“是。”浅浅道一个万福,退下台去。

舒莹没了心情,闷闷吃了几杯,忽然间眼波一转,向邢鉴辙笑道:“鉴郎,你看我美不美?”她此时的打扮又老又丑,但声音娇媚之极,双目如漆,勾魂夺魄,邢鉴辙早已呆了,柔声道:“阿莹,你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我此时之心,便如当日在雪下黑洞中一般。”舒莹心中一荡,悠悠道:“什么男尊女卑还是女贵男贱,我通统不想管了。鉴郎,咱们两个,你爱着我,我爱着你,谁也不尊,谁也不卑,你说好不好?”

却听一个女子声音脆生生道:“不好!我讨厌你们!”楼梯响处,上来一人,正是墨菊香剑楚杉杉。

第四章 千结萦心

二人一惊,舒莹一把拉住邢鉴辙手腕。邢鉴辙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念头飞转:“我务必三招内将这女子制住,我和阿莹才有全身而退之望!”刹那间出了一层冷汗。

楚杉杉上得楼来,又道:“不要跟着我,我讨厌你们!酒保,你死了么,把这两人给我轰出去!”

舒莹低声道:“别动,不是冲咱们来的。”邢鉴辙点了点头。

一个男子声音由下至上,道:“师妹,师妹,你先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楚杉杉道:“不好!”另一名男子声音道:“师妹,那么你跟我们回去。”跟着上来两人,却是郑东丰与唐西功。

酒保跟在后来,却哪里敢将二人轰出去,只陪笑道:“这位小姐,菊花厅在这里。”楚杉杉一脸气恼,进厅坐了,伸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道:“拿酒来!”那酒保哈腰道:“是。本店有杏花村、杜康、汾酒、女儿红,小姐要哪样?”楚杉杉道:“什么酒烈要什么!”酒保道:“是是,那是汾酒了。菜肴呢,溜炸炒烹……”楚杉杉道:“不要菜,只打酒来!”啪的一只金元宝扔在桌上,“快去!”酒保拾了元宝,道:“是是是。这就来咧!”跑下楼去。

楚杉杉道:“你们两个怎么还不走?”

郑东丰道:“师妹,你那天负气走了,师父快急死啦。我跟西伟也急啊,我们……”楚杉杉道:“你们讨厌!”

舒莹以眼神向邢鉴辙询问。邢鉴辙右手蘸些茶水,在桌子上写道:“不动声色,探听消息。”舒莹微微点头,道:“老头子,我们再来一壶吧?”邢鉴辙一副小富即安的满足之情,道:“那就再来一壶。酒保,再打一壶杜康来!”一名楼门伺候的伙计应声下去。

不一会,两个酒保一齐上来,给菊花厅、桂花厅各送一壶酒。

楚杉杉自斟一杯,粉颈一仰,一口干了,又拿酒壶斟上,复饮一杯。如此连饮八杯,一壶酒已经干了,拍桌子道:“酒保,打酒来!”

舒莹、邢鉴辙眼神一换,都是一样的心思:“这墨菊香剑倒是好酒量。”

却听郑东丰道:“师妹,你何必这样自苦?”楚杉杉道:“笑话!我在这里自斟自饮,好不痛快,你什么眼神,看着我苦?”见酒保第二壶酒送到,伸出莹莹玉手抓去。却听壶盖一声轻响,却是郑东丰比她快了一步,抢先抓过酒壶放在自己面前,顺势坐下来,说道:“好!师妹,既然你想一醉了之,大师哥就陪你喝便是!”斟了一杯,仰头干了。

唐西功不甘示弱:“不错。我看着师妹心里痛苦,自己有多少快乐,也什么都算不上了。”拿过酒杯,也自饮一杯。

那酒保见势头不对,想走想看,慢吞吞下楼。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楚杉杉将酒杯摔了,冷冷道:“酒保,再换一个杯子来。什么东西,也敢用我喝过的酒杯!”那酒保倒也机灵,陪笑道:“小人拿三个来。”

郑东丰、唐西功二人脸色微红。郑东丰耐着心似的道:“二师弟,你回去伺候师父好啦。师妹心情不好,我留在这里劝劝就是,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唐西功奇道:“我跟着凑什么热闹啦?大师哥,师妹是我发现的,我若不告诉你,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更别说坐在这里跟她说话了。”郑东丰沉下脸来:“二师弟,我这当大师哥的,不能说你了吗?”唐西功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怎么不能说?你为长,我为弟,自然要说什么便说什么。管他什么蛮不讲理、欺人老实,做师弟的,也只好什么都得听着。”郑东丰在桌子上一拍:“二师弟,你要跟我为难不成?”唐西功倒有些害怕,但看了楚杉杉一眼,忽觉勇气大增,说道:“大师哥,今天咱们三人都在,就把话敞明了说罢:你喜欢师妹,可我也喜欢师妹。咱们两个,注定要有一人称心如意,另一人灰心丧气。究竟是谁,不是排行说了算,也不是武功说了算,而是师妹说了算!”言下之意,好象他自知排行既低、武功也差,只不过在师妹心中的位置,恐怕比大师哥要高出一些。

舒莹听的明白,悄悄伸出大拇指一翘,眼光向邢鉴辙剜了一剜。邢鉴辙知道她是对楚杉杉赞赏,微微一笑,在桌上写道:“可惜没人跟我争。”舒莹甜甜一笑,露出两排黑牙,邢鉴辙却觉得无比温馨醉人。

郑东丰霍的站起身来,双拳紧握,看样子便要跟师弟在这里决斗一场。但尚未头昏,强自压抑怒气,脚下来回走了两步,目光盯着师弟,点头道:“好,好啊!二师弟,看不出你还有这个胆子!咱们就问问师妹好啦。师妹,你来说说,我们两个,你究竟喜欢哪一个?”楚杉杉两眼要冒出火来,胸脯急剧起伏,忽然大声道:“你们全是傻瓜!我爹爹给你们取名字,一个东,一个西,果然是一点没错,你们是什么东西!”东西两个字拖着长腔,用尽气力,看来当真气得急了。一个侏儒打扮得怪里怪气,刚要登上戏台,吓得脚下一慌,一交扑倒,怀中五六个绒线球、两只苹果滚落出来,更有一条活鱼啪啪乱跳,那小丑手忙脚乱扑拿,惹得楚杉杉也不自禁嗤的笑出声来,却接着两手捂住面容,伏在桌子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郑东丰、唐西功互相狠狠瞪一眼,唐西功道:“师妹,你莫要哭,是我不好。”郑东丰道:“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师妹怎么想的,却偏偏还跟他生这没来头的气。”酒保拿了三个酒杯上来,见状道:“三位客官,还要不要再添些酒?”唐西功道:“没你什么事,你滚开!”酒保眼见酉时将到,那时必定要有许多客人要来,让他们三个哭哭啼啼、咋咋呼呼的,势必影响买卖,皱眉陪笑道:“三位客官,有话慢慢说么,咱这厅跟厅之间是透亮的,让别人听见,不大好……”郑东丰喝道:“这里有别人么?”那酒保向邢舒二人一努嘴:“哪!”唐西功道:“你们平日坐满了,一天能卖多少钱?”酒保道:“本店生意一向不坏,每天总有一百多两银子的进项吧。”唐西功在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抽出一张拍在桌上:“看清了,这是二百两,拿去!让他们走!”

那酒保眼前一亮,却为难道:“公子,那也不成啊。我们有几个厅是订出去了,人家能愿意么?”唐西功道:“我们不管,你嫌钱少吗?”那酒保还待再言,却听桂花厅那埋汰妇人道:“咳咳,我说酒保啊,我们不怕别人嚷嚷,我这老头子哪,五年前就想到一品酒家来吃一桌,好容易攒足了银子来这么一回,那说什么也不肯走的。别人爱怎么吵怎么闹,倒是没关系。”唐西功看他们这般模样,倒不屑于跟他们发作,低声道:“师妹,师妹,有话好好说么。”

楚杉杉当真停止哭泣,说道:“好啦,我们三个喝酒。酒保,再打十壶酒来,今天来一个不醉不休。”酒保无计可施,勉强笑道:“是,是。”

此后楚杉杉果然一语不发,只左手端壶,右手握杯,给三个人斟一杯,照一下,一口见底。东西二人既对她爱慕,又对她恐惧,她喝一杯,也就跟着喝一杯,谁都不肯稍慢。此间天色暗下来,店家给各厅送上莲花烛台,更将楼壁间几十盏灯笼点了,厅中亮如白昼。三人赌气兼比赛似地喝酒,片刻五壶见了底。那汾酒入口绵绵,但极有后劲,三人又是干喝,不一刻便看出了酒量高下。郑东丰脸颈酡红,唐西功愈发苍白,楚杉杉却只两颊间微微见了一层红晕。她泪痕未干,加上这层淡淡酒意,当真如花瓣带雨,难描难画。师兄弟二人越喝越渴,越看越呆,明明都早已超过酒量,却谁也不肯放下杯来,只求这美貌师妹稍加青睐。又是各有四杯下肚,唐西功忽然哈哈笑起来:“师……师妹……你变成两……两个了,呵,两个……两个师妹……大……大师哥……咱哥俩不……不抢了……一人一个……”颓然趴在桌上。

舒莹一直悄悄看着三人斗酒,看郑东丰喝得象个关公,唐西功却象曹操,本来极看好唐西功,哪知他忽有如此之语,险些笑出声来,忙捂住自家嘴巴,伏在桌上,两肩无声急抖,实在是乐不可支。

郑东丰站起身来,指着唐西功哈哈笑道:“师弟,你醉啦,你……”脚下一个站不稳,带得桌子咣啷一下,一个空酒壶往地下掉去。楚杉杉一把抄住,冷笑道:“大师哥,你也醉了。”郑东丰摇头道:“我……我没醉,师妹,来……二师弟不行,咱们再喝两壶……”看准酒壶抓去,却抓了个空,摇摇头道:“怪事!我没醉,我……我还能喝……”到底把酒壶抓住了,看着师妹,脸上一片痴傻之状,忽然嘿嘿笑道:“师妹,我……我知道,咱们几个自小一……起长大,呃,不单咱仨,还有三师弟、四师弟,嗯,宾南……伟,乔北绩,不过咱就说咱仨,不说他俩。咱仨……嗯,他俩……师妹,二师弟醉了,你说吧,你喜欢……谁?他醉了,不怕他听见伤……伤心。”

楚杉杉咯咯笑道:“大师哥,你们弄错了。你们两个,我谁也不喜欢。”郑东丰大吃一惊,险些便跌下椅子:“你说什么?”倒不结巴了。楚杉杉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喜欢谁?”郑东丰点头道:“想知道!是谁?你告诉我!”声音有些嗥叫的意味。楚杉杉摇头道:“我本来想说,看你这样子,却不敢说了。不然你急了,找他拼命怎么办?”唐西功忽然抬头道:“我……我没醉,两个……”又趴了下去。郑东丰身子向前一探,沉声道:“师妹,告诉我,到底是谁?”

楚杉杉虽是天生酒量,毕竟已经喝下四壶多了,那个人的名字一直充盈于少女美丽的心事里,只恨不能向全天下的人宣布她的梦中情郎,听大师哥问得热切,樱唇一动,忍不住便想说出那人的名字,但话到嘴边,到底又难以启齿,忽然间顽皮心上来,向邢鉴辙一指:“呶,就是他啦。”

她一言既出,三人皆惊。哪三人?自是邢鉴辙、舒莹、郑东丰了。邢鉴辙一凛:“我与阿莹打扮成这般模样,难道她仍能看出破绽?”舒莹第一个念头便是:“鉴郎果然是骗我的,他不但认得这墨菊香剑,还跟她不清不楚!”郑东丰却想:“师妹花容月貌,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又丑又眇的半老头子?难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武大郎变成西门庆?”但接着便明白了两点:“师妹单单到这家酒楼来,那自是见到她的意中人来了。师妹刚才伤心大哭,自是因为这人已经有了妻室了。”陡然间伤心、气愤、意外、荒唐诸般感觉涌上心头,眼望着邢鉴辙,呆呆道:“这……你……他……”目光要喷出火来,上前走了两步,一头撞在雕花格板上,气恼之处,啪啪两掌,将花格砸了,跨步走进桂花厅,伸手指着邢鉴辙,嘴巴张了几张,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两拳紧握,擂在自家胸膛上,闭目一声长叹,哈哈笑了两声,眼泪却流了下来。

邢鉴辙起身摆手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姑娘,我不认得你,再说,我有老婆了,跟她过了好些年,破瓢弯刀,凑合惯了,我……我不能……你两个师哥哪个不比小的英俊一百倍,万不可吓唬小人啊……”

舒莹听他如此说,醒回神来,料是他们三人成心试探自己二人,一窍归心,千窍随至,当即道:“死老头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根花花肠子!你说,你什么时候勾引了人家大姑娘,老娘怎么过啊……”她装什么象什么,随手便给了邢鉴辙一个耳光。

邢鉴辙被打,怒气不敢给老婆子发,却对楚杉杉跳了脚来:“姑娘,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嘛要害我?”唐西功被吵醒,含含糊糊道:“你们两个对我师妹大呼小叫干什么?”

楚杉杉本来一肚子委屈,只想拿这乡巴佬夫妻寻寻开心,这时却不知怎的起了自怜自艾之感,对邢鉴辙苦笑道:“我跟你老婆谁漂亮些?”

邢鉴辙看看她,再看看舒莹,说道:“看外表自然是你漂亮些。不过要论起底子么,我老婆子也不见得差了。嘿嘿,看惯了。”

楚杉杉越发觉得伤心委屈,又道:“我让你休了她,娶我,你肯不肯呢?”她眼神幽幽的,却又满含希冀,话中大有哀求之意。

邢鉴辙越听越惊:“这位大小姐跟我唱的是哪出戏?我妆扮成这副模样,连自己连认不出自己来,她自然更加认不出。再说,她又从来没有见过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呆呆不知如何作答。

舒莹扭住他耳朵道:“好啊,人家问你肯不肯,你便傻了吗?若是我不在,你是不是就肯了?你这个老不正经,明明家里有我这样一个好老婆,却还去惹人家姑娘!上回马二寡妇那档子事没完呢,就又来这一出!”她半真半假,拧得还真不轻,邢鉴辙疼得喔唷唷直叫,求饶道:“错啦,哪有的事儿!”楚杉杉喝道:“放开他!你凭什么打他?”舒莹道:“我自打我老头子,关你何事?”楚杉杉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身子矮了一截,脸上满是苍凉之意,喃喃道:“不错,再怎么说,她都是他妻子。他妻子丑陋也罢,打他骂他也罢,我又怎么管得着?我凭什么?”

这些话更加莫名其妙,不但舒莹听出这个“他”绝非邢鉴辙,连郑东丰也听出来了,脸上都是疑云。却听楚杉杉又道:“这位大叔,我并不认得你。刚才的事,对不住啦。不过我想问问你,假如我让一个人离开他并不爱的妻子,跟我成婚,你说对不对呢?”

邢鉴辙挠头道:“这……这……我本是乡下人,攒了五年钱,吃这顿饭,我什么也不懂的!”几乎急眼了。

楚杉杉却没有轻易放过他,又道:“我只想问问你,若是这事真发生在你身上,你肯是不肯?”邢鉴辙苦着脸道:“我就知道这等好事不会落在我头上。不过,要是真落在我头上,那也不好办,我跟老婆子患难与共,一根绳上的蚂蚱,打断骨头连着筋,拽断肠子扯疼了心,亲不亲,一屋睡,哪能说休便休?再说孩子怎么办……”他这番话也是说得半真半假,舒莹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不觉便松了手。

楚杉杉喃喃道:“不错,他还有一个孩子……为什么让我这么晚才遇上他?”忽然间一声怒啸,向楼梯口疾步而去。酒保正探头探脑查看动静,被她一掌打得跌了下去。

楚杉杉正待下楼,忽听一人笑道:“嘿嘿,他不肯,我肯。哪怕有十个孩子,我也先娶了你这小娇娘!”一人怪笑声中,伸手抓向她左臂。楚杉杉家传绝学,武功自不会差,但那人躲在楼梯拐角灯影处,突然出现,楚杉杉猝不及防,左臂寸关尺被他拿住。照面只见那人三十六七年纪,一张青脸堆着淫笑,惊吓之下,右掌一招“荒渡横舟”,削向那人颈中要害处。那人武功十分了得,脖子一缩,钻入她臂下,手上内力透入她寸关尺,楚杉杉登时全身酸麻,再使不出半分力道。那人嘿嘿笑道:“好香!”扛起楚杉杉来,便向楼下抢去。楚杉杉大叫道:“两位师哥,快来救我!”

郑东丰尚未全醉,听师妹呼叫,全身一机伶,出了一层酒汗,扑到窗口向下一望,见一道黑影扛着师妹沿街向南飞奔,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狗贼,莫走!”哗啦一声,解下缠在腰上的链枪,呼的从窗户跃将出去。

邢鉴辙沉声道:“是‘焚琴煮鹤’解青鱼这个淫贼!阿莹,我去追他,你弄醒她二师哥!”舒莹急道:“我们不要管!”邢鉴辙道:“份内之事,岂可不为!”一个“为”字,已在窗外发出。

舒莹大叫道:“出事了,出事了!”店中伙计、酒保、侏儒均出来。舒莹道:“拿凉水泼醒这家伙,告诉他,他师妹被人抢了!”抄起拐杖蹬蹬蹬下楼,却又回头道:“要是我老头子回来找我,就说我在车马店等他!”

邢鉴辙跳到街心,见前面两道影子奔得正急,顾不得许多,提气追去。他身负绝顶武功,救人心切,轻功运到极限,当真疾若迅马,夜街上行人被一前两后三个飞毛腿惊得连连咋舌不已。片刻之间,邢鉴辙已超过郑东丰,只是那“焚琴煮鹤”解青鱼轻功着实高妙,虽是身负一人,仍然缈如轻烟,逝若飞鸿。他一边急逃,一边回头,眼见郑东丰被落得远了,正要松口气,却见一个人影紧咬着不放,大有越来越近之势,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方才在酒楼土得掉渣的那个半老头子,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加快脚步,后来觉得街上人多,肩上的楚杉杉不免与人相撞,干脆纵身跳上街旁屋顶。金城繁华,屋宇连绵,他奔在上面,从这屋跳往那屋,绝不稍停,如履平地。楚杉杉穴道被点,被解青鱼扛在肩上,脸正朝下,眼角余光所及,只能看见那个半老头子大半截身子,见他轻功如此了得,欣喜之余,亦复惊奇。

解青鱼自诩轻功当世无双,否则也就不敢行此世人大忌的采花行径。但一口气奔出十二三里,那半老头子依然紧追不舍,丝毫没有力衰之象,后来更追到两丈之近,与自己前脚后脚,呼吸可闻。他知道只要放开肩上的楚杉杉,对手便自然追不上了,然而一来舍不得到手的美色,二来激起了争雄之心,将轻功用到十二成,发狠向城南猛窜。如此一来,果然将对手落得远了一丈左右。邢鉴辙见他轻功这般了得,也暗暗生敬,说道:“素闻解青鱼轻功天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行径不端,枉费了这身本事。你速将这女子放下,今日我老头子饶你不死!”仍未忘记不可轻易暴露身份。

解青鱼听他如此急奔之中尚能开口说话,而且声音平和,就象是一边品茶一边闲谈一般,当真又惊又佩。他轻功虽高,可运用之时,内力、呼吸悉数用尽,再无余地,别说讲话,就算咳嗽一声,也是不能,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脑中暗暗盘算:“武林之中,以轻功著称的不过十数人。这十数人我都认得,他们的轻功也绝没这乡巴佬好。这人到底是谁?”不知不觉已将到城郊,屋子稀少,相隔又远,再难一跃而过,当即跳到地上,反手拔出腰上的一把缅铁软剑,以逸待劳,看准邢鉴辙下跃之势,分剑向他小腹刺去。

缅铁软剑无声无息,解青鱼又是善会算计,落脚在黑影之处下手,真可谓狠辣之极。楚杉杉苦于哑穴被点,不能出声提醒,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却听呼的一声,邢鉴辙甩下左脚一只破棉鞋,扑的一声,棉鞋穿在软剑上,邢鉴辙骂道:“老头子险些着道,小子好不歹毒!”呸的一口唾沫吐出,正中解青鱼眉心。解青鱼但觉疼得厉害,仿佛被一粒石子打中,知道武功更不是他对手,转身又逃。邢鉴辙提气再追。

只是这番追赶与前面颇不相同。解青鱼长年偷香窃玉,足上所穿的,是薄底快靴;邢鉴辙前面装作乡巴佬,穿的是破棉鞋,适才又甩了一只,一脚高一脚低,甚是不便。左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刺骨生痛,极不舒服。解青鱼甚有狡智,听他脚步声,便知究竟,发足往旷野中奔,忽见月光下一片刺儿条甚是可爱,绵绵不下一里,暗呼一声“天助我也!”,提气掠去。

那刺儿条是西北方独有的植物,高不过尺半,枝条上生满尖刺,秋季下果,如同黄豆大小,称作枸杞,可以入药。苍天造化,自有安排,这果实生在密刺之中,飞鸟便不能啄食。只是眼下这又尖又密的刺儿却把邢鉴辙害得苦了,解青鱼在上面奔行如飞,他却举步维艰,只奔出六尺步,左脚便疼得再不敢落下去,没奈何退回来,叫道:“解青鱼,你给我回来!有种就跟我老头子在好路上比到底!”

解青鱼停下步来,站在刺儿条尖上一晃一晃,哈哈笑道:“我解青鱼何许人也,才不中你激将之计。你有种便追来!”

邢鉴辙心念电转,左脚几根趾头扣起两粒石子,假装拔刺,递在手中,说道:“那好,有种你就脱了鞋子,看咱们……”忽的手腕一抖,呼呼两声,石子分击解青鱼上中两路。解青鱼惊呼一声,挥剑挡开,当当两声,直震得手腕酸麻,往里又走了四五丈,估计再有石子飞来,尽可不惧,笑道:“哈哈,你打不到了,黔驴技穷,江郎才尽,无可奈何,走投无路啦!”他一生之中,还从来没让人追得如此狼狈过,这番话说出,只觉得出了大大一口恶气,将肩上楚杉杉放下来背着,眉花眼笑,腰一扭一扭,便象跳舞一般。

忽听一人冷冷道:“谁说对你就无可奈何了?第一箭,头上三寸!”嗖的一声,一枝利箭射到,果然从解青鱼头上三寸处飞过,箭风带得他发巾一飘。那人又道:“第二箭,胯下一寸!”嗖的又是一声,箭枝自解青鱼胯下飞过,嗤的带去裆间一片布条,若是再往上一寸,解青鱼的命根子就要不保也。解青鱼只觉得心跳都要停了,颤声道:“风家哪位朋友来了?”

那人朗声道:“我正是你的对头克星风家大爷爷!解青鱼,你给我乖乖过来,若是敢耍花招,第三箭就射下你的家什儿!”解青鱼对风家的神箭极是恐惧,不敢不依,走了回来,慢慢将楚杉杉放在地下,颤声道:“风大爷爷,你在哪里?”

一间草棚后慢慢闪出一个人来,月光下身如铁塔,朗目如星,面貌峥嵘,如同一座雕像,正是铁羽门第一高手风家老大风乘威!

邢鉴辙心口一热,忍不住便要奔上前去叫声“大哥”。在风家六兄弟中,他与风乘威相交最笃,二人谈武论剑,畅述平生之志,惺惺相惜,极是知心。但这时邢鉴辙却无法相认,只觉得心中酸楚,笑道:“好啦,这儿既有风家英雄到了,我老头子可卸了担子,回酒楼再灌黄汤去啦。”转身便走。

风乘威道:“这位好汉,且请留步。”邢鉴辙顿步道:“话说在前面,我不喜欢跟别人结交,也不喜欢人家跟我结交,你还有什么指教?”说话自是刻意压着嗓子。

风乘威呆了一呆,哈哈笑道:“好!好男儿自真本色!在下本来见阁下武功不凡,确有结交之心,阁下既如此说,岂不更加痛快?天大地大,此处既相遇,他乡必重逢。又何必急于一时?”风乘威好酒,言下之意,仍颇想一起痛饮几杯。

邢鉴辙只觉得要落下泪来,笑道:“今日同舟共济,明日形同陌路。去啦,去矣!”装成一股疯疯颠颠的高人之状,摇头晃脑,徐徐而行,心里一个声音道:“自从我与阿莹定交,多少朋友翻脸成仇!他们这般仇视天女会,此局怎生了得?”不禁一声长叹,送进冬夜清风之中。却听楚杉杉道:“这位大爷高姓大名?请告知小女子,小女子日后也好致谢。”原来风乘威已逼着解青鱼解了她的穴道。

邢鉴辙头也不回,摇头晃脑道:“我是天地人,天地是我家。我自来处来,自往去处去。嘻嘻,哈哈!”一脚高一脚低,虽扬长而未避短,飘飘而行。

解青鱼忽然大叫道:“邢鉴辙!他是邢鉴辙!”

风乘威、楚杉杉均惊呼一声。风乘威叫道:“是鉴弟么?请等我一等!”解青鱼趁机钻入刺儿条丛,逃命之际,焉顾疼痛,在荆棘中爬行老远,跳起身来,如飞去了。

楚杉杉怒道:“恶贼!”见风乘威向邢鉴辙追去,呆了一呆,也跟着追赶。

解青鱼其实并未认出邢鉴辙来,不过他知道江湖上各门各派最近都在追拿邢鉴辙,突然喊出他名字,用意在扰人视听,乘机逃命,果不其然,得以全身尖刺而遁。

邢鉴辙大惊之下,发足便奔。风乘威呼道:“鉴弟,你三哥、五哥是你杀的么?”邢鉴辙暗道:“糟糕,霍冷等辈制造流言,自是将我的罪孽又加深一层。风家兄弟英雄了得,想起我的行径,必是心冷齿寒。”心想风乘威一向见事明白,不妨与他分说清楚,至于他信与不信,那也只得顺其自然。刚要停步,却见迎面奔来几十人,当先一人大叫:“杉杉,你在哪里?”声震四野,正是狂狮楚张率人到了。楚杉杉再也忍不住纵声道:“爹爹,我在这里!”楚张大喜,见邢鉴辙急奔,风乘威、楚杉杉在后面急追,略略一想便知究竟:定是风家老大救下我女儿,将这狗贼追得如此仓惶!他目力过人,一见便见邢鉴辙跑得连鞋子都丢了一只,哪里还有疑虑,挥手道:“上人,放狗,拿下此贼,死活不论!”他身后更跟了百来名西夏禁卫军,想来是皇家驿馆派来协同拿人的。

邢鉴辙哪里还顾得上与风乘威解说,只大声道:“风兄,在下不是邢鉴辙,但你那两位兄弟绝不是邢鉴辙杀的!在下亲耳所闻,绝非虚假。”身子一折,一溜烟般窜到一个柴垛后面,接着改变方向,往西城急逃。身后人声喧哗、猛犬狂吠,紧追不舍。邢鉴辙丝毫不敢停留,将内力轻功运到极限,进了城中,沿街头巷尾、屋后墙阴处窜行。只听身后人声渐稀,而狗吠却未曾稍减,心里大呼冤枉:“我好意救他女儿,哪知却落了个跟狗赛跑的下场。”然而纵使有一肚子委屈,也没个说处,只能背着人呼狗叫之声没命价奔逃。堪堪到了城中,回头一望,身后追来的已不过楚张、风乘机及另外两人,邢鉴辙均认得,一是霍冷、一是“追魂锁”莫开。那莫开四十上下,身材适中,相貌平平,邢鉴辙以往只知道他的“锁魂千变手”出神入化,没想到他的轻功也如此过人,又奔出一程,见他落在楚张、风乘威二人后面,便知他的轻身功夫到底差了一截,想来是与霍冷一样,半路上遇到“狂狮”与“箭神”,加入追踪的。

如此一来,追兵只剩下了三个,另有五六条猛犬。邢鉴辙脚上有刺未能拔出,鞋子又极不跟脚,索性将右脚的棉鞋也甩了,但东拐西窜,仍然摆脱不了,正焦急处,前面忽然出现一队卫戎禁军,一呆之间,楚张叫道:“我乃夏国舅请来的客人,禁军听了,将前面的奸人截住了!”

禁军队长微有一怔,即下令堵截。邢鉴辙审时夺势,知道不硬冲更无良策,当即迎上禁军,看准一人,一记劈空掌力送出。那禁军还没明白过来,胸口如遭重锤一击,扔了手中铁弋,倒跌出去。邢鉴辙一把抄住铁弋,叮叮哗哗一阵急扫,打翻六七名兵士,夺路而去。禁军恢复阵形之时,他已逃出三十余丈,到了一座高墙边,哪里还有选择余地,施展轻功,越墙而入。

禁军队长大急,叫道:“鸣锣示警!”一面布置队形,挡住楚张、风乘威、霍冷。楚张大怒道:“我们不是奸人,那人才是!”然而那高墙之后便是皇宛所在,禁军队长如何肯放他们进去,只道:“奸人由我等捉拿,尔等在此等候,待会儿由长官问话。”楚张骂道:“狗屁长官!我乃夏国舅的亲妹夫,我是天王老子!你小小东西,也敢拦我!”禁军队长职责所在,便是玉皇大帝到来,也绝不稍徇,只拦住不让。此时锣声响起,不过片刻之间,但听墙内各处均响起锣鸣,有人大叫道:“刺客闯进禁宫,各路小心,保护皇上!”

风乘威道:“楚堂主,那位朋友既已逃进皇宫,我等还是暂且罢手为是。”楚张瞪眼道:“这厮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我岂能饶他?”风乘威道:“楚堂主却是弄错了。令爱正是这位朋友救下的,劫持令爱的另有其人,乃是‘焚琴煮鹤’解青鱼。”霍冷插言道:“哼,这恶贼居然能活到今日。那么刚才那人又是谁?”楚张道:“是邢鉴辙那个小王八蛋!”一语出口,顿觉后悔,邢鉴辙是小王八蛋,邢远程邢老盟主不就成了王八?这话若是传到他老人家耳中,恐怕狂狮要变病猫。再说,若不是邢鉴辙出手相救,爱女落在解青鱼手中,难保清白。自己千里迢迢来追踪邢鉴辙,不料女儿偏偏是他救的,此事当真窝囊之极,不自禁嘿了一声,有些垂头丧气。风乘威摇头道:“这人不是邢鉴辙,我认得邢鉴辙的武功路数。奇怪,武林中怎么还有这样一个高手?却又不肯跟咱们照面!”楚张听他如此说,当真大喜过望,连道:“不错不错,这人一定不是邢鉴辙那个小贼!那小贼焉会救我女儿?再说,他的武功也没这么高!”霍冷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武林中,再没有邢鉴辙这一号人物了,他已经死了。”楚张、风乘威均吃一惊,几乎齐声道:“死了?霍兄何以得知?”霍冷面有得色,说道:“只因在下与妙笔生花夫妇、风家三侠、五侠等与那小贼在西域天山雪莲峰恶战一场,在下不才,仗着各位朋友的齐心协力,已将这小贼毙了。他的尸首埋在山下大雪之中,两位不妨同去瞧瞧。”楚张、风乘威均愕然。风乘威道:“我三弟、五弟当真是此贼所杀?”霍冷叹道:“那小贼及妖女武功了得,我等拼了全力,方才克敌制胜。只可惜,风三侠、风五侠却长埋于千里雪山之中了。唉,‘袖中奇刃’褚大瘤子、‘毛难堵’兰莽菊、‘万古千秋’吉万秋三位好手,也于此一役中惨遭毒手。”

武林之中,消息永远比人的双足要快。风乘威在中原听到两位弟弟被邢鉴辙所杀的消息,当即取道西北,前来寻访。这时听到确切消息,不自禁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哽声道:“三弟、五弟!你们在天之灵,指引愚兄找到此恶贼,为你们报仇!”楚张听霍冷杀了邢鉴辙,日后便是正义盟副盟主,当真又气又妒,冷冷道:“霍兄一战成名,当真可喜可贺。两位若是有闲,跟在下喝一杯去,也好谢过你们空跑一场之德!哼!”转身便回。禁军想要阻拦,被他一掌打翻一个,大喇喇道:“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只管去城东驿馆找我狂狮楚张便是!”风乘威、霍冷均带着无限心事,跟他离去。

邢鉴辙跳入墙内,听得锣鸣人声,知道自己闯进了皇宫之中,又是惊讶,又是害怕。看准一座假山凹洞,当即窜入。听得四处脚步幢幢,一队队卫士过来过去,有人问话,有人指挥搜索,不禁一颗心吓得怦怦直跳,暗道:“皇宫之中,不乏高手。只要一给发现,我就要葬身此地。”当下大气也不敢出。但到底有一队卫士向这里搜来,邢鉴辙透过假山石的缝隙,看见他们手执长矛短刀,搜索得相当仔细,不但石洞,连树冠、草丛都用矛戳上几下,搅上几下。便是养鱼的暖缸,也没有放过。邢鉴辙惊恐之极,觉得那山洞似乎还有空隙,当即后缩进去。退了约摸两丈多些,空洞狭小,不能钻过,但想长矛当不会刺这么深,略略放心。无意间一瞥,却又大惊,原来这假山是洞连洞,孔套孔,他从进口退了两丈,却到了另一处孔隙之前。好在这孔只有茶杯口大小,外面灯光偶然透入,邢鉴辙却还是小心为妙,向前挪了六尺,便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卫士搜到这里,果然在进口处叮叮当当乱捅数下,有一个还钻进几尺,与邢鉴辙只不过差了六七尺。好在那人没再深入,说道:“这里没有!”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外面人声安静下来,然而不一会儿便有一队卫士走过,听来巡逻更加严密。邢鉴辙渐渐听出每隔喘二十口气的工夫便过一队卫士,心念转动,慢慢探到洞口,正要窜回高墙之下,却听夜色中脚步轻微,两名侍卫悄步而来。邢鉴辙当即屏息不动,心道:“皇宫之中,守卫果然严密。有提着灯笼巡逻的,也有悄悄巡逻的,前面我已惊动了这里的侍卫,眼下务必小心谨慎,方克全身而退。”向墙头上打量,不禁傻了眼,只见墙头上不知何时已站着许多侍卫,十步一个,竟无缺漏之处,两耳嗡的一声,暗道:“这可怎么是好?”

他行走江湖,不知遇到多少阵仗,但总能应付自如,眼下这般境地,却是从未经历,眼见暂时无法逃脱,只得再退回洞内。忖道:“阿莹见我这么久不回,一定等得焦急了。她失了武功,随便一个三流脚色认出她来,她也打不过。邢鉴辙呀邢鉴辙,枉你口口声声说对她全心全意,却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遍布强敌的金城城中,此时落得连回都回不去了,真是报应不爽。”后退之间,忽然咯的一声,右肘碰着了一块假山石,那石头向深处滑落下去,露出一个更大的洞来。听得外面有人喝道:“是谁?”另一人道:“于统带,有人么?”那于统带的声音道:“假山之后似有动静。”一语未毕,脚步响处,七八人向这里赶来。

邢鉴辙暗道糟糕,果听得洞口处一人道:“于统带,这洞里倒真可藏得下人,我进去瞧瞧。”一人将刀扔进山洞,接着便爬了进来。邢鉴辙别无余地,无声无息钻进那刚显出的黑洞之中,落脚只觉得里面颇大,摸到先前那块石头,堵回洞口。他行事谨慎,当此生死关头,更是一丝一毫马虎不得,人进洞中,石归原位,居然未发出任何声息。那侍卫爬到此处,觉得再也钻不过去,拿刀乱搅一阵,退了出去,说道:“报告于统带,这里面没人,想来是偶有碎石土块掉落,统带大人耳力过人,给听到了。”那于统带的声音道:“嗯,想来如此。但这山洞似乎太大,应当让宫中管事太监找人堵了才是。”六七人的声音皆称是,有的称赞统带大人见事周到,实为楷模。于统带嗯嗯啊啊接纳了奉承之辞,末了道:“刺客就是从这一片进来的,这假山周围,须得多留几名人手,没查到闯进宫里来的刺客,警戒绝不能撤!”

邢鉴辙只听得暗暗叫苦,扶住洞壁凝神良久,却听外面脚步声来来去去,寻思:“若是我冒险出去,纵然能制住十名八名侍卫,然而高手绵绵而至,杀不胜杀,逃不胜逃,终不是良策。”此处伸手不见五指,他更觉得看不到任何希望,仿佛路已走到尽头。扶着洞壁凝神良久,心绪稍稍平静,忽然觉得奇怪:“当年建这假山的人怎会在此留下一个大洞?”一念极此,好奇心顿起,伸手向后一探,身后空荡荡的,另有洞天,似乎便是一条秘道。这一来希望顿起,心道:“皇宫之中,留这一条秘道做什么?啊,是了,若是乱臣贼子造反,将宫禁团团围住,皇上便可以从这条秘道逃出去。再不济也可以派人自此悄悄出城搬调救兵。”他也不管想得对不对,只觉得从这里走下去,一定能出到宫外,当即两手前探,慢慢摸去。

这果然是一条秘道,方向也正是通往宫外。他循着地道越走越远,估计行出了两三里,竟未有尽头。他更加断定自己所料非错,信心大增,虽那地道拐来拐去,但幸好没有任何机关,脚下也十分平坦,虽略有潮湿,但比外面冰冷的地面强得多了,起码他的双脚能吃得消。

又走了约两里,估计不但出了宫,恐怕连禁城也出了好远,但地道仍未到尽头。后双足实在难忍刺痛,他便撕下棉袄上两片夹里将双足包了。再走一程,忽然觉得前面好似有人声。他当即屏息凝神,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从头顶之上传来。然而过于细微,无法听清在说些什么。他慢慢向前探去,声音越来越近,又趋前六七丈,听到声音便在前面两三丈处。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个人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地道之中。邢鉴辙这一惊非同小可,暗暗庆幸:“多亏我刚才一直小心,否则此时早就被前面那位仁兄发觉。这人躲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只听头顶上一人道:“哈哈,妹丈,可想煞我了。听说你来了,愚兄恨不能立即便到驿馆中迎接,无奈朝中事务缠身,不能得便。刚刚办完了事,要迎接妹丈,宫里却又进了刺客。嘿嘿,你这不中用的哥哥又忙着布置了防务,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却不料妹丈倒先一步到了,恕罪恕罪!”

他说话声音极是宏亮,前头的洞顶又好象不厚,邢鉴辙竟听到一字不落。另一人道:“大哥总是过于客气,你这傻妹夫不过是江湖上一介莽夫,不懂得那些婆婆妈妈的礼节,在驿馆里耐不住,想哥哥了,就径自上门。”邢鉴辙听得一颗心只差从嗓子里跳出:这人不是狂狮楚张,更是何人?听那先前之人的口气,必定是所谓的夏国舅了。

他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那一头是守卫森严的皇宫,这一头是武功高强的对头,果然是前狼后虎,别无出路了。

好一会儿,他颓丧的心跳才渐渐平息,皱眉思忖下步之计。夏国舅与楚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似乎嘘寒问暖,说起什么路途遥远、不胜思念等等。末了夏国舅道:“你们都出去,没我的使唤,谁也不许进来!”似是屏退左右侍从。

两人说话的声音自此便低了下来。邢鉴辙也不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靠着洞壁,思忖如何逃生。却听前面那偷听之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显得听到什么秘事,以至心中激动。邢鉴辙心中一动,运起家传心法,进入空明之境,果然也听到两人的细声慢谈。

只听夏国舅道:“好妹夫,不瞒你说,我这当哥哥的,表面看起来很是风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哪一日不提心吊胆?哼哼,你大姐虽被封为皇后,然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一回皇上,皇上对我夏家的提防之心,是一日显似一日了!”

楚张道:“大哥做何打算?”

夏国舅道:“我这回急信请你来,为的就是跟你商议这事。你久居中原,依你看来,中原皇帝近期内会不会对西夏用兵?”

楚张道:“小弟本来为江湖的上的一点事,取道西域,已有三个月未回中原了。不过大哥所谋者大,小弟对此也就留意:听说中原皇帝本来打算攻打西夏,但朝中许多糊涂大臣力阻,说什么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等等,总之是能不打,尽量不要打,否则即使打败西夏,自己也必伤元气。以往打了两次,每回虽以胜利告终,然而国内也弄得怨声载道等等,皇帝听了,似乎便打消了主意。”

夏国舅道:“这班中原大臣,着实可恨!”

“着实可恨”四字传进邢鉴辙耳鼓,不由大是惊奇。心想夏国舅身为西夏权贵,怎么会盼望中原对自己国家用兵?好奇心一起,浑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前头那偷听之人呼吸益发粗重。他头顶之上便是夏国舅与楚张的会谈之所,听得自己更加清晰。那人身份特殊,惊惧之心,比邢鉴辙尤其。黑暗之中只听悉悉苏苏,好象他正贴身于洞壁上,尽力探身,以求听得更加清楚,乃至碰落壁上砂石。

却听楚张道:“大哥,你这地上铺的毯子,可不是凡品哪!”夏国舅道:“妹丈真是好眼光,这毯子是波斯国进贡之物,称作金线玉驼毯。你看这些白色,都是白骆驼毛织成的。”

楚张道:“好货色,好货色。小弟瞧瞧反面是什么样儿的?”邢鉴辙听他由国家大事突然谈到地毯上,不禁纳闷。连夏国舅好象也很是不解,笑道:“妹丈要是喜欢,就拿去铺在你家杉杉丫头屋里好啦。”

忽然间喀喇一声,前头洞顶掉下一个人来,顿时亮光透入。那人正是楚张。前头偷听之人一见情势不对,转身便向这边跑来。邢鉴辙借此微光,一眼瞥见这地洞建的颇有规模,顶上竟架以八尺长的许多木架,用以加固,大惊之下,顿生急智,当即翻身跃上木架,踡缩身子,贴于洞顶斜撑之上。

却见那偷听之人一身黑衣,身法敏捷,六七丈的距离,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奈何那楚张是何许人也,沉喝一声“躺下了!”自后面赶上,一掌拍向黑衣人后心,那黑衣人吃不消他这威猛掌力,向前扑倒,却早已拔出一把短刀来,着地一滚,刺楚张小腹。楚张冷哼一声,身子一挺,扑的一声,短刀正中他小腹,却如同刺在石板上,竟不能进入分毫,那黑衣人一呆之间,被楚张一脚踢得撞在洞壁上,哼了一声,晕沉过去。楚张弯腰提起黑衣人,兀自不饶,伸指点了他七八处穴道,走回顶口,将他扔了上去。

夏国舅惊道:“妹丈,这是怎么回事?”楚张低声道:“休要惊慌,这人在此偷听,被我发觉。我假意看地毯,运千斤坠功夫踏裂木板,果然擒住此人!大哥,若我没猜错,这相国府,是皇上给你盖好的吧?”夏国舅惊道:“不错不错,连里面的摆设用具都是现成的。妹丈,原来皇上一直在监视我?”

楚张冷哼一声,并不作答,道:“取灯笼来,我瞧瞧他还有没有同党。”夏国舅答应一声,却没有灯笼,命人去取。楚张站在洞中慢慢转动着比常人大出许多的头颅,待夏国舅递下灯笼,接了便走。邢鉴辙静得象是一根真的木架,看着那灯笼极快地飘行,约摸一盏茶工夫,又自远处飘回,楚张从自己身下走过,先将灯笼递上洞去,接着一跃而上,拍拍手道:“应当没有旁人了。来,大哥,咱们来审问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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