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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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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忆秋

你道我傻,我练刀成痴,红袖相伴;你畏我魔,又岂知我被诬、被侮,癫狂成疯刀。

一 天才和蠢才

近年来,谁都知道江湖上新崛起了一个门派,叫做神刀门。神刀门的门主谢听风凭手中一柄五尺铁刀,一夜之间血洗了魔教总坛,魔教五大长老三死两伤,一时震动天下。谢听风原本无名,但却一夜间成为武林中名声最响的人。神刀门原本寥寥几人,却在短短一年里成为江湖第一大派。谢听风原本并不老,却在一夜之间成为"谢老",成为"武林元老"。刀,虽是百兵之王,但江湖上使刀的人却一向不多。因为它太普通,因而也太难练。要让一件普通的东西,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器,原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魔教五大长老中赤焰堂堂主乌牙,使的兵器正是刀的克星残月钩,只要他的双钩出手,无论是剑还是刀,都会像生了锈的铁片,被锁得动也不动。只是谢听风的刀却是一个例外。他的刀灵活得简直不像刀,而像十五岁的小姑娘绣花舞袖的手,更像清冷的月光下黑衣死神发出的笑声。所以残月钩虽然是刀的克星,但谢听风的刀却是克星的克星。所以乌牙锁住的不是他的刀,而是自己的一条命。

能够把刀练得比手还灵活的人,天下原本就没有几个。能够从无名卒子,一夜间成为"谢老"的人,天下只有一个。如今,他的徒子徒孙已经数也数不清。人生至此,应该再无憾事。可他却觉得心中隐隐有一事,如刺在喉,欲吐不能,欲罢难休。那就是他的儿子,谢天胜。

一个人聪明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一个人既聪明,又勤奋,那就更好了。谢天胜偏偏就是这种人,他从小就很听话,很勤奋。这样的人想不成功都很难。所以他今年虽然只有十九岁,刀法虽赶不上现在的谢听风,但绝对超过了当年的谢听风。

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可谢听风却一点也不高兴,甚至看见神采奕奕的儿子,他眸子里总流露出一抹悲哀。他不是瞎子,他看过谢天胜练刀。谢天胜的刀法不仅很好,而且很快。他一路舞将下去,几乎只见刀光,不见人影。"落雁七十二式"共计一百九十九刀,其中包含了三百三十三种变化。可这一百九十九刀,他一刀不丢,三百三十三种变化,他面面俱到。刀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样快的刀,即便是谢听风自己也只能在三十岁以后才能达到。

可他看了这样的刀法,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

他知道儿子的刀比当年的自己要快,但比刀并不是完全比快。最重要的是急智,能够在一急之下生出智,能够在生死关节一呼一吸之间,杀出别人想不到料不到,鬼惊神泣的一刀。这一刀不在心中,不在手中,只在一闪念中。这一刀,才是致命的刀,王者的刀。

刀法原本就是求奇,求新,求变,不拘一格的。但谢天胜却做不到,也根本无法做到,因为他太听话。一个人如果太听话,就会拘泥于某种形式,而无法创新。一个孩子如果老是把大人的话当"圣旨",那也就没有了自己的宗旨,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见。他的刀法只能是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

谢听风不能不悲哀。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即使再练,也不可能练成一代宗师。他只是一个刀奴,刀的奴隶。

不过,他也并不是没有见过真正有天赋的人。说来可笑,这个"天才"却是一个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蠢才。如果非要说他是"才",顶多也只能算是木柴。这个天才是个傻子,他没有名字,"傻子"就是他的名字。

如果你叫他"要饭的",他一定听不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会应你,只是傻傻地笑,以为是叫别人。可别人只要一叫"傻子",他就听见了,即便不是叫他,他也以为是叫他。傻子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傻子。不过,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父母是谁。

这样的人,以谢听风的身份本来是不可能见到的,但他偏偏见到了。

那一天,阳光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所以他就出来指点一下弟子们的武功。这种事他已经很少做了,因为有他的好兄弟、副门主谢笑天替他做。

谢笑天脾气暴躁,并不是一个好的教头,但他却有一手绝世的刀法。如果他说自己是天下第三刀,绝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二刀。谢听风当然是天下公认的江湖第一刀。

只可惜,好的刀法却不一定能教出好的徒弟。至少,谢笑天没有教出惊世骇俗的后辈。因为他总是喜欢急,他总是喜欢怨,急得满头大汗,怨这个是傻瓜怨那个是笨蛋。可他越急越怨,弟子们就似乎越笨越傻。

谢听风坐在太师椅上一直在笑,他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看一个地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也看得很高兴。谢笑天一开始以为谢听风是在笑他,涨红了一张黑脸,越发急越发气。如果是别人敢这样笑他,他一定打烂他的脸。可谢听风不同。他们不但是兄弟,而且同生死共患难,如果没有谢听风,就绝不可能有他谢笑天的今天。所以他虽然涨红了脸,却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老大如果笑,一定有他笑的道理。

不过,当他发现谢听风并没有看自己,也并没有笑自己的时候,他就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和看法。他觉得谢听风笑的不但没有道理,而且是岂有此理。因为让这位堂堂大掌门感兴趣的,居然是一个傻子。好像这个脏兮兮的,口水流了三尺长的傻子要比他们这些人加起来都有趣得多。

这个傻子手里握着一根枯树枝,手舞足蹈的,似乎是在跟着他练刀。只是他的手里拿的却并不是刀,他的姿势也根本不像练刀。因为太丑。无论是什么样的招式,到了他手里都歪歪扭扭,丑得要命。就算他偶尔练对了一招两式,也必然会歪着脑袋想半天,把它改得面目全非。

谢笑天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个傻子,这个傻子天天拿着枯树枝在旁边乱舞,他就是想不看见都很难。他之所以没有赶他走,正是因为他是个傻子。没有人会理会一个傻子,也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傻子。除非他自己也是傻子。

谢笑天想不通,老大为什么会对一个傻子感兴趣。对于想不通的事,他一向都很有办法,而且这个办法一向都是一个好办法。他问。不懂就问是他不多的优点里,最好的一个优点。

不过,谢听风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居然说:"这个人是个天才。"谢笑天听了,忍不住去捏自己的耳朵,他怀疑它不在了,或者说它出了问题。

他的耳朵当然还在,他的全身都没有问题。如果他的耳朵没有问题,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谢听风的脑子出了问题。谢听风对此做了解释,他笑道:"你刚才教的是落雁刀的第五十九式,这一式共计五刀,含十三种变化。你只教了一遍,所有的弟子都似乎没有学会,至少没有融会贯通。可他会了。他的刀没有你快,再完美的刀法,如果不快,难免会有破绽。可他却想了一个弥补破绽的法子,以拙补拙。他的姿势虽然难看,但却实用。"谢笑天将信将疑。他信,是因为谢听风从来不开玩笑,特别是这种无聊的玩笑。他疑,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连手把手教出的弟子都学不会落雁刀法,一个傻子会学会。谢听风知道他不信,不过他有法子让他相信。他叫过傻子,让他把刚才所舞的再舞一遍。

谢笑天这下只好信了,因为傻子虽然把一套好好的刀法舞得东倒西歪,但终是舞完了,至少还算连贯。如果傻子的刀舞得让谢笑天吃惊,那谢听风的话则让他不折不扣地吓了一跳——他居然对谢笑天说"恭喜,恭喜"。恭喜的意思有很多种,幸灾乐祸是其中的一种。不过,谢听风的表情绝不是幸灾乐祸,他一向不说假话,他的确是在恭喜谢笑天收了一个好徒弟。只不过,在替他高兴的同时,他又似乎有一些忧郁,眉宇间明显多了一丝担心。

上天对于人似乎一向不公平,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的人却一生下来就注定孤苦伶仃,不是被父母抛弃,就是被命运欺凌。可是上天又似乎很公平,每当你失去一些,总是会得到一些。就连傻子也不例外。许多傻子身上都有一些让人意料不到的天赋,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所以才会比别人更加珍惜。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不受世俗欲望的束缚,所以才能对某一事物达到至高至纯的境界。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傻子往往并不是傻子。

第一个发现这个傻子的,是谢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第一个给了这个傻子一个名字的,还是这个丫头。如果不是她天天送给这个傻子几个馒头,只怕他早就饿死了。这个丫头叫富贵,其实她从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富贵。越是穷人家的孩子,起的名字偏偏就越"富"越"贵"。富贵生得并不富态,甚至很瘦,但却很乖巧很讨人喜欢。

谢笑天这个徒弟收得很不情愿,很不心甘。可既然老大已经"恭喜"过了,他就算再不高兴,也只好"高兴"。神刀门的弟子当然要有名字,傻子这个名字当然不能算是名字,会让江湖中人笑掉大牙。于是就是这个瘦瘦的叫富贵的丫头,翘着一根瘦瘦的纤弱的食指道:"就叫他谢谁怜吧?"这是一个女人起的名字,自然就有些女人气。不过,却没有人反对。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在乎他叫什么。不管他叫什么,大家都依然叫他傻子,到了外面也不过改叫一声"喂"。大家在那一刻更多的注意的,是富贵翘起来的那根兰花一样的手指。富贵虽然很瘦,但大家不得不承认,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好看很耐看的。青春原本就是一件最美丽,最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神刀门的大弟子谢啸峰就在那一刻忽然喜欢上了她。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恨也一样。

二 惊雷

谢谁怜虽然有些傻,但其实并不像大家想像中那么傻。他似乎只是精神上曾经受过什么刺激,并不是天生的傻。至少,他能听懂别人说的话。他听得最多的,当然是富贵的话。富贵不知为什么总是喜欢和他说话,其实更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她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每当她说话,不管说什么,谢谁怜都静静地听着,嘿嘿傻笑着。似乎她的话就像天际间传来的仙乐一样,不管说什么,他都很喜欢。有时候,富贵在说一件很悲伤的事,他却在傻笑,让她不明白他是否真的在听,或者真的听得懂?

不过,谢笑天的话他却似乎听得懂。就连谢笑天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的徒弟中他学得最快。他似乎天生就是为了练刀的,刀几乎就是他的命。他可以几天不吃饭,但却不可以一天不练刀。

可是谢笑天虽然承认他有一定的天赋,却并不认为他能练出什么名堂。因为学得最快,不一定就学得最好。不管谢笑天怎么教他,他的姿态都歪歪斜斜的,像只螃蟹。这一点就像狗吃屎一样,总是改变不了。这让谢笑天很生气。

能让谢笑天不生气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谢啸峰就是其中的一个。谢啸峰的刀法领悟得不快,但也不算太慢。他的本事不在武功上,而是在嘴上。一个人如果乖巧聪明,嘴巴又甜得像涂了蜜,就是想让别人生气都很难。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么一件事,谢笑天虽然会生谢谁怜的气,但也不至于气得那么厉害。可有时候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要发生。

有一天,自不量力的谢谁怜竟然会对谢天胜傻笑着说:"你的刀法不行,嘻嘻,我的比你的好。"这种话,简直是对谢天胜的一种污辱。

要知道在神刀门,如果说谢听风是一尊不可战胜的神,那么谢天胜至少也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连谢笑天都不敢轻视的刀法,在谢谁怜的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一个屁。如果谢天胜此时还因为自身的涵养,懒得与这个傻子计较,那么谢谁怜的下一句话,他就是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因为这种话简直不是正常人所说的话。

谢谁怜说:"你信不信,我在十五招之内就可以打败你?真的,骗你是小狗。"谢谁怜傻乎乎地歪着头,傻乎乎地笑着。他很得意,却不知道这种得意,却招来了谢天胜眸子里的杀机。

谢天胜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放肆的话,受过这样的蔑视。不过,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他只是不住地冷笑。

谢天胜的刀法并不单纯,相反的,繁杂的让人难以想像。他一拔刀,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这变化就像一个柔弱多病的书生突然变成了嗜血如命的屠夫。他刀一出手,就是杀招,绝招,置人于死地的招数。他刀一出手,就只见一团雪亮的无坚不摧的刀光,就连院子里的落叶都被激震得飘了起来,被刀光绞碎。他一刀接着一刀,一刀快似一刀,他一连斩了二十七刀。他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刀、止住心中汹涌的杀气。在这样凌厉的刀风中,在这样可怕的刀法下,几乎没有人能够生存。

可也只是"几乎",而不是绝对。他已经尽了全力,可每一刀都恰好与谢谁怜的要害差了一寸。不多不少,刚好一寸。谢谁怜的身子简直就像一块可以随意变形的橡皮泥一样,时而弯得像一张弓,时而斜得像一棵被风刮歪的树,甚至有时还能用头走路。

这是什么样的招数?谢天胜不但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他完全傻了,他完全丧失了对自己的信心。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刀法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厉害,甚至是百无一用。

可他不能败,他败不起,他丢不起这个脸。此时正值清晨,清晨正是神刀门弟子最悠闲的时候。而他们所处的院子正是通向前厅后园的必经之路。在人最多的时候,在人最集中的地方,他若是败了,而且是败给一个傻子,别人会怎么看?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的脸又往哪里放?

事实上周围此时已经围了很多人,谢天胜虽然顾不得用眼睛看,但他有耳朵,他可以用耳朵听。他听到的当然是一片喝彩声,大家七嘴八舌的赞扬着谢大少的刀法:"哎呀,再快一点,那个傻子就死定了。""你懂啥?他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谢大少想要他死还不简单?"只有谢天胜心里暗暗叫苦,冷汗密密麻麻从鼻尖上渗出来。他的刀只是机械地一刀接一刀,完全没有了素日里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他开始心慌,开始心跳。而一个人心慌的时候,往往就是落败的时候。

谢谁怜终于出刀,他的刀并不快,但却恰到好处。只一刀,只听" "的一声,谢天胜的刀脱手而出。雪亮的刀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扎进了院子里的一棵松树,刀柄犹自颤动不止。

谢天胜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白得像堆积了一个冬天的寒雪,连嘴唇都变了色。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可谢谁怜还在傻乎乎地赞叹自己:"我说的没错吧?我果然在十五招内破了你的刀法,我果然不是小狗。"没有人理他。院子里虽然站了许多人,但却很静,静得可以听见谢天胜剧烈的心跳。谢天胜一言不发,直到所有人散尽。他人没有动,但脑子里却热血翻腾,他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发誓:一定要杀了谢谁怜,一定。

傻子谢谁怜竟然打败了谢天胜,这个消息就像一个惊雷。惊雷传播的速度当然很快,传播的范围当然也很广。神刀门的每一个人几乎都知道了,但所有的人都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情。

他们可以假装不知道,可谢笑天却不能。而且他也不信。他傍晚得到这个消息,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跑去问谢天胜,声音就像炸雷一样响:"这怎么可能?你说,那小子是不是使了什么诈!"谢天胜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输得不明不白。可要他真正找出谢谁怜使的什么"诈",他却又找不出。他惟一能做的,只有不说话。他不说话,谢笑天总不能撬开他的嘴巴,逼他说话。他只好去找老大谢听风,向他讨个说话。

谢笑天走进内厅的时间,谢听风居然正在欣赏窗外的桃花,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看见了谢笑天,他居然有心情开玩笑:"老二,你是不是也突然有了雅兴,来赏桃花?"谢笑天当然不会有闲心看桃花,有那样的工夫,他宁可跑到大街上看女人。他气急破坏地喊道:"你的宝贝儿子失了手,你知不知道?"谢听风显然知道,但他却很平静。他淡淡道:"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失败也好。一个人的一生之中不可能不失败,败在自己人手里总比败在外面强,至少他还活着。"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谢笑天依然有点不甘心。他恨恨道:"难道就这样算了,让天胜一辈子抬不起头?"谢听风却笑了,他笑着问:"你有没有听过汉中王刘玄德的故事?"谢笑天不明白。谢听风说:"刘玄德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却能与曹操一争天下,靠的是什么?"谢笑天只好搔头。这样的问题只会让他头疼。"只有两个字。"谢听风道,"容人。"一个帮派也和国家一样,没有容人之心,只会固步自封,最后等来的自然只有灭亡。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胸襟当然是对的,只可惜他能这样想,别人却未必能够这样想。最起码,他的儿子谢天胜就绝不会这么想。

三 大火

美好的东西总是来得快,去得更快,比如春天。其实比春天走得更快的是情思。谢啸峰发现那种被世人称为"爱情"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管他怎么努力,那个叫富贵的女子总是没有心情。如果她真没有心情,却又为什么总喜欢和那个傻子呆在一起?难道和他在一起,她就有了"心",有了"情"?

谢啸峰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一个人通常会咬牙。就在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就像在啃某一个人骨头的时候,谢天胜就像幽灵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把他吓了一跳。如果说这一"跳",吓得还不算太厉害。那么谢天胜所说的话,简直比他的轻功更可怕。谢啸峰听了,不但心"跳"了起来,而且几乎连人都跳了起来。

谢天胜的话不多,总共三句。第一句是"不杀谢谁怜,你永远得不到富贵" 。第二句是"一个傻子游泳时淹死了,绝对没有人会掉一滴眼泪" 。第三句话是"只要谢谁怜死了,我会让富贵嫁给你的。你知道,做娘的最肯听儿子的话" 。一个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各式各样的机会,只看你愿不愿意、懂不懂得去把握。如果有一天,你能够不留痕迹地拔掉你的眼中钉,尽管卑鄙,但却可行,你会不会做?如果有一天,你能够轻易得到绝不可能得到的女人,你肯不肯做?如果有一天,你能得主子的欣赏,而且这个主子是闻名天下的大少爷,是神刀门未来的掌门,是可以轻易决定你一生命运的人,你懂不懂得去把握?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不过,这种事君子是不会做的,因为他的良心会不安。当然,谢啸峰不是君子。

五月的天气虽然谈不上冷,但也绝对说不上热。在这样空气湿润、老树吐绿的季节里,原本应该不可能发生火灾。可是,神刀门的深院里却燃起了烈火。烈火如炬,照亮了静夜的天空。

叫醒人们的是富贵凄厉的尖叫,她的声音就像一根尖锐的锥子刺醒了所有人的梦。"失火了,失火了!"她尖叫着,颤抖着,全身缩成了一团。眸子里布满了恐惧,还有……一种对自己的失望。那一刻,她的神色古怪至极。她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

众人赶来的时候,西厢房已经面目全非,火焰就像一条蹿进蹿出的龙,封死了所有的门窗,所有的出路。没有人能够冲进去,也没有人能够冲出来。可是,屋子里却有人——谢夫人。

谢夫人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不会武功,但就连武功天下第一的谢听风都不得不佩服她。因为她对各流派武功的招式、来历博闻强识,其见识,纵使谢听风也自叹不如。她也不会骂人,可就算最会骂人的谢笑天都驯服不了的"劣徒",到了她的面前,任她用慈母一样的目光望着,听她柔声细数道理,纵使他们脸皮有城墙厚,也在不觉中愧了,悟了。谢听风曾经开玩笑说,就算是一头不听话的驴子,到了她面前也会温顺起来。她基本上就是一个完人,完美的人。这样的人,世上本不多。当了天下第一大派神刀门门主之妻,却并不张扬,朴素如初的,天下只此一个。

如果说,富贵是吓坏了。那么,谢谁怜看见大火的时候,完全像是吓疯了。他紧握着双拳,手上的青筋蚯蚓一样蠕动。红红的火焰在他眸子里燃烧,又似乎烧进了他的心里,豆大的汗粒密密麻麻地渗出,汇成一条汗的溪流顺着下巴淌出来。他喘着粗气,发出野兽似的嗥叫。

他完完全全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场火,触动了他心中最脆弱的那一部分,触动了他早已沉睡的记忆。火,红色的火,映红了天空的烈火。他的瞳孔缩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是一场大火毁了他的一切。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仿佛看见一个孤独的孩子在一片火光中大声地嘶喊:"娘,娘!"

大家看见他闪电一样冲进火海,大家听见他一声一声叫着娘。谢夫人当然不会是他的娘,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看来,这个傻子不但是个傻子,而且是个疯子,地地道道的疯子。

没有人会瞧得起疯子,每一个正常的人都自以为要比疯子高明。但疯子却也并非百无是处,至少他有勇气。超越常人的、藐视一切的、不在乎生死的勇气。而正常人,却无法达到,也不可能达到。因为正常人,只要是人,心中便难免会有牵绊,会有顾忌。所以有一些常人根本无法想像,无法去做的事,傻子却能做到。比如谢谁怜。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被烧死,谢啸峰甚至已经藏不住嘴角绽开的笑意。谢谁怜似乎已经死定了。不但他这样认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可惜他笑得太早了一点。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还没来得及收回笑容,他的表情就僵住了,就像一个被突如其来的冰块冻结的面具。他还在笑,但他的眸子里却绝对没有笑意,只有惊讶,只有茫然。

他看见了谢谁怜,谢谁怜浑身上下虽然烧得没一处完肤,老远就可以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但他还活着。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冲出火海的,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那个人当然是谢夫人。

谢夫人的样子,自然很狼狈,她的一头乌发烧得面目全非,长短不齐地披散着,就连鞋都掉了一只。但她却很镇静,她用一桶水淋灭身上的火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零乱的衣袍。她身上的衣裳虽已烧得不成样子,但她的从容让人感觉她不是刚从火海里逃出来,而是刚刚沐浴归来,气质逼人。她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看人。

她的周围当然围满了人。不过,她看的不是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喊大叫的儿子谢天胜,也不是一脸关切的丈夫谢听风。她注视的居然是蜷缩在一边角落里的富贵。她只看了一眼就抬起了头,她甚至还冲富贵笑了笑。

可富贵的脸却白了,忽然间就白了,就像脸上忽然多了一层石灰,白得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她明明活得好好的,连一根头发都没烧着。可她的脸色,却像一个死人,而且是死了很久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谢谁怜会为了救谢夫人而跳进火海。谁也没有想到,谢谁怜会因为这一场大火突然恢复了记忆。其实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真正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福,什么是祸?谢谁怜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恍如一场梦。

可这不是梦。对于富贵来说,她宁愿这是一场梦。

四 谢夫人

谢谁怜变成了一个多嘴的人,无论是谁,突然从混沌的状态苏醒过来,都难免有许多话想说。而他惟一能说的想说的,当然只有富贵。只是,富贵似乎也变了一个人。当谢谁怜脑子清醒以后,能够听懂她的话的时候,她却似乎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哑巴。过去,是她在一直不停地说,谢谁怜静静地听。现在,则是谢谁怜在说,而她在听。

谢谁怜欣喜若狂地告诉她:"原来我叫杜天平,我想起来了,我的家在山西太原。只是……"他眸子里的光黯了黯,道,"只是我家里已没有一个亲人了,大火毁了我的一切。"谢谁怜的声音忽然柔和了下来,他盯住富贵的脸继续道:"不过,我还是叫谢谁怜吧。我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富贵没有反应,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谢谁怜道:"那时我的脑子虽是糊涂的,却也明白你对我的好。"富贵还是抿着薄薄的唇,一言不发。

富贵病了,她日渐憔悴。就是一个傻子也看得出她病了,病得很重。病有很多种,感冒伤寒是病,心病也同样是病。

谢谁怜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医好富贵的病。他已经离不开富贵,无论睁眼还是闭眼,他脑海里都只有那瘦弱纤细的影子。和富贵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已占据他心上最重要的位置,成了寒冷的记忆里惟一的阳光。

为了富贵,他甚至可以舍却自己的一条命。所以,当谢啸峰约他去钓鳖时,他一口答应。因为他听说鳖汤很补,或许这汤能治好富贵的病呢。

只是他没想到谢啸峰会在背后突然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狠手、毒手、不留余地的杀手。在他转身的一霎间,谢啸峰猛地一提气,使出神刀门的"连环三十夺命腿",狠踹谢谁怜的后心。落雁刀法虽然是神刀门的镇山绝技,但却不是惟一的绝技。

"连环三十夺命腿"原本出自少林,刚猛强劲,后经谢听风改进,愈发凌厉。当年魔教碧水堂堂主,就是被谢听风一脚踹中胸膛,顿时前胸凹陷,胸骨反刺而出,血溅四尺,瞬间毙命。谢啸峰也曾亲眼看见他的师父谢笑天凌空一脚,把一头黄牛的头骨活活踢碎。

谢啸峰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他对自己的计划也很满意。就算谢谁怜的骨头再硬,受了夺命腿,再落入滚滚江水中,纵是神仙,也难逃生天。

这个计划几乎完美无缺,但可惜只是"几乎"。因为他忽略了一点,风声。正因为"连环三十夺命腿"至烈至猛,所以一旦发动起来必有风声。这个破绽不大,但也不小。

谢谁怜一听到风声,脑子里虽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却本能地一侧。这一侧,至少卸去了谢啸峰的六分力,但这一脚委实太过猛烈,他只觉得肋骨一闷,胸口一窒,眼前一黑,似被千斤重锤击中,全身都痛得缩成一团。

"师兄,你……"他又惊又惧,谢啸峰第二腿又到,只听"呯"的一声,踢个正着。谢谁怜惨叫一声,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跌入江心。很快,那一点灰影就被滚滚白浪淹没。

谢啸峰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汗。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胆子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大,自己的身手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不过,他对自己还是很满意。不管怎么说,他终于除掉了谢谁怜。可他并没有忙着赶回去,因为他别的或许没有,但时间却充足得很。

他需要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来掩盖事实的真相。幸好撒谎对他来说,要比杀人容易得多。他很快就编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这故事编得太完美了,完美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快要感动了。他几乎可以想见谢夫人听见这故事的神情,以及富贵眼中闪动的痛苦与怜悯。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身。他要走了。

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却没有走。他一下子愣在那里,仿佛在大白天看见了一个本不该看见的女鬼,就连他笑声也戛然而止,似被一柄利刀斩断。

他看见的当然不会是鬼,他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湿淋淋的人。虽然,这个人的嘴角还淌着血,但他绝不会马上就死,就算死了,也未必就会变成鬼。就算变成了鬼,也不一定敢大白天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怎看,都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既不狰狞,也不诡异。

可是,谢啸峰宁可看见鬼,也不愿意看见他。这个人当然就是谢谁怜,似乎永远也死不了的谢谁怜。谢谁怜望着他,道:"你为什么把我踢下河?"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很平和。但却把谢啸峰吓了一哆嗦。他不能不怕,他当然知道他和谢大少爷谢天胜在武功上的距离。连谢天胜都败在这个疯子的刀下,自己又有什么道理可以取胜?如果谢谁怜一刀将他杀了,又有谁会知道他死在这里?

谢啸峰越想越怕,偏偏那疯子又逼上一步,道:"师兄,我在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这么恨我?"谢啸峰吓得退后一步,却一腿却踩虚了,怪叫一声,咕咕噜噜滚下岩石。

富贵静静地听完谢谁怜的话,忽然冷冷道:"你不用问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恨你。但我却知道一件事。"她眸子突然暴射出来的凶光,吓了谢谁怜一跳。他不明白这个柔弱得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保护的小姑娘,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凶。他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事?" "如果你知道一个人要杀你,惟一的办法就是先杀了他!这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有的人天生就是要杀人的,有的人天生就会被人欺凌被人杀。忍让,有时候并不是宽容,而是懦弱。"谢谁怜愣住了,他没想到富贵会说这种话。在他的印象里,富贵是个说话柔声细语,又温柔又多情,而且心肠软得像棉花一样的人。他从没见过她这么凶的表情,从没听她说过这么狠的话。他一时呆住了,喃喃道:"那……你让我怎么做?"富贵咬了咬牙,恨恨道:"杀了他!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杀……杀人?"谢谁怜一连退了三步,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喜欢练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杀人。他从来都没有杀过人,而且连想都不敢想。

富贵冷笑道:"你果然不敢,你果然是个懦夫。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要再看见你。"谢谁怜颤声道:"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因为我瞧不起你!"这个理由果然很充分。懦弱的人自然让人瞧不起,不能爱的人当然只能去恨。谢谁怜的整张脸都挤在了一起,就连傻子都可以感觉他内心的痛苦。他完完全全,从里到外都被这句话摧毁了。

他突然冲了出去,他冲出了院子,冲出"神刀门"那一块硕大的金字石牌,他在旷野中狂奔。为什么会是这样?原来我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懦夫,是一个不屑一顾的人。原来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她最瞧不起的人原来是我。我可以为她做一切,可我能不能杀人,我敢不敢杀人?他跌倒在一棵栗子树下,问自己:"我究竟是不是个懦夫?"看着谢谁怜跌跌撞撞的背影,富贵的眼圈忽然红了,她慢慢地将身子仰卧在床上。因为她怕忍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这时候,她听见屋里响起了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在她床前停下。她大叫道:"谢谁怜,你为什么还不走?你还回来干什么?"没有声音。富贵诧异地抬起头,就看见了谢夫人那张永远平静的脸。谢夫人望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问:"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你为什么会恨他?"富贵冷冷道:"我为什么不能恨他?"谢夫人笑了,笑得又从容又动人:"其实你不是恨他,你只是在恨自己。"富贵盯住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居然连头也不点一下,没有一点奴婢应有的样子。不过,谢夫人似乎并不介意。富贵半晌才道:"我为什么要恨自己?我好像没有理由恨自己。" "你有。"谢夫人缓缓道:"在七年的一个深夜,我睡不着,在院子里散步,可无意中看见一个瘦小的黑影蹿上屋脊。我起初还以为是一只野猫,却不想她是一个人。"富贵的脸色顿时变了,她瞪大眼睛看着谢夫人。就像忽然发现谢夫人的脸开了一朵花一样,既惊讶又茫然。谢夫人却看也不看她,独自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淡淡笑道:"你的胳膊上一定还留着一块疤,那是你刺杀的我的丈夫留下的,对不对?"富贵的瞳孔开始紧缩,但她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你的确很沉得住气,你这种人似乎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谢夫人道,"可是你终究太年轻,下次放火的时候……"富贵猛地打断她的话:"你怎么能这么肯定火是我放的?" "因为我也是女人。"谢夫人的眼睛笑成了两轮弯弯的月牙儿。

女人总是比较敏感,比较细心。就算她掩饰的再好,也无法隐藏她眸子里的不安。能够真正了解女人的,当然也是女人。

"如果地上没有洒油,火不可能一下子烧得那么大。既然火一下子烧得那么大,你又怎么逃出屋去?"谢夫人下了一个结论,"所以火一定是你放的。"富贵没有说话,但她皱起的眉头却"说"了话。火是她放的,她既无法伤谢听风的人,只好设法先伤了他的心。只有当谢听风方寸大乱的时候,她才好出手。能让这个一代宗师心神大乱的,当然是谢夫人的生死。

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自己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叫。她的手悄悄滑进了枕头。不过,她又错了。谢夫人道:"你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就算要杀我,你也不必那么着急。"富贵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匕首。她在听。谢夫人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从容不迫。她说:"如果我要告密,何必等到今天?你尽可放心,我过去没有说,将来也不会说。"富贵吃了一惊,她不解。她只有问:"你不是来杀我的?"谢夫人淡然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我并没有死。"谢夫人不容她说话,又道:"我不知道你究竟和我们谢家有什么仇,不过我相信我丈夫绝对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即便是杀错了人,做错了事,也绝不是刻意而为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富贵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她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尽管爹对自己百般疼爱。但她知道,魔教之所以被称为魔教,确是有些让人不齿的行径。爹虽然对自己好,但却未必是个好人。

谢夫人又道:"如果你认为只有杀戮才能平息你的仇恨,那你就杀了我吧。因为我也是谢家的人,如果谢家有错,我也有份。就让我们两家的仇恨,在我身上终结。我不愿看见我的儿子为我复仇,而你的子女又为你复仇,一代代延续下去。"她缓缓转过身,道,"你可以动手了。你知道我不会武功,又背对着你,你若杀我,我是决计躲不过去的。"富贵浑身颤抖,手中雪亮的匕首却始终刺不下去。谢夫人背对着她,却仿佛能看见她的表情。她笑道:"傻孩子,既然杀人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你为什么不选择放弃?我现在慢慢地走出去,你如果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杀我。如果我走出门去,你还不愿动手,那就让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好不好?"她果然向门口走去,她果然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富贵都至少有八次机会杀她。但富贵却一动不动,在谢夫人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听见了匕首跌落在地上的声音。谢夫人没有回头,因为她不想让她难堪。富贵捂住脸,终于哭出了声音。

五 横祸

要说谢啸峰心里不怕,那是假的。一个做贼的人,心里总是会发虚的。而一个杀人却又失败了的人,心里就仅仅是发虚那么简单了。他总觉得傻子谢谁怜会突然从某一个角落冲出来,挥刀砍向自己。特别是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一个人在紧张而且恐惧的时候,总会觉得长夜漫漫。而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寻找刺激。寻找刺激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豪赌。于是谢啸峰就找了两个师兄弟,准备赌一个通宵。在三个人里,他似乎最高兴。可一个人总是扯着喉咙说话,并不一定表明他的底气足。而一个人总是哈哈大笑的时候,则一定是因为他心里已经笑不出。

不过,谢啸峰的手虽然抖得很厉害,但他的运气却实在不坏。今天的骰子似乎特别和他投缘,他居然连掷了十三把"豹子"。所以,谢啸峰的样子虽然不像豹子那么凶,但其他两个师兄弟却像真的遇上了豹子,额头上满是汗。

出汗的当然是输家,不过奇怪的是,流了那么汗水,输家身上还是有水,尿水。两个师兄弟要出去拉尿,谢啸峰自然只好在屋里等着。不过左等他们不进来,右等他们不推门。谢啸峰就火了,估摸着这两人是输急了,溜了号。在他谢啸峰面前溜号,简直就是打他的脸。这种事还从没有过。

谢啸峰"咣"的一声拉开了门,门外无月,黑得就像溅翻了穷秀才的墨汁。不过,在黑暗里似乎还蹲着一个人,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谢啸峰走过去,随手就是一巴掌,口里骂道:"奶奶个熊,你究竟是在拉屎,还是在拉葛藤,怎么没个完?"谁知这一巴掌下去,却粘了一手粘粘的东西,那师弟的头竟咕噜噜皮球一般,从脖子上滚了下去。"血!"谢啸峰怪叫一声,转身想跑,却跑不了了。

因为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漆黑的人。穿着漆黑的衣服,戴着漆黑的头巾,遮着漆黑的面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如果不是他凶光四射的眼睛,谢啸峰差点没认出那是一个人。这个人出现得太突然,就像一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没有一丝声息。

"你是谁?"谢啸峰还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嘴已经被扑面而来的刀风窒息。刀光一闪,一刀致命。谢啸峰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就看见了自己额头上溅出的血,就听见了自己头颅裂开的声音。

地上有三具尸体,这三人的死状不同,都惨不忍睹。第一人胸膛被劈开,露出内脏。第二人的头被砍断,只剩光秃秃的脖子伸在那里,真是诡异至极。第三人便是谢笑天的爱徒谢啸峰。他的脑袋从额头一直裂到下颔,竟被劈成两半。

谢听风对着这三具尸体已看了半晌。谢笑天忍不住叫道:"大哥,你究竟在看什么?光看有什么用,难道死人会说话?"死人当然不会说话,不过死人却能"告诉"你很多东西。谢听风缓缓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三件事:第一,凶手使的是一柄五尺长的斩马刀;第二,凶手的手法很快,这三刀皆是一刀致命,他们甚至连呼喊都来不及;第三,凶手和神刀门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下手残忍,以泄心中之愤。"这件事原本茫无头绪,但经谢听风这么一说,线索立刻明晰起来。三人之中,谢啸峰武功最高,能杀他的人虽不少,但能让他一刀致命的人却不多。少林、武当两大派虽高手如云,但少林以棍法闻名天下,武当以剑术冠绝武林,刀法却未必高明。所以可以排除这两大派。

此外,只有两人可在一呼一吸之间杀死谢啸峰。一是崆峒派的一虚道人,他手中的戒刀名"清修",纵横一生只败过三次。最后一次是败在谢听风的手里,不过此人心胸豁达,不以此为辱,反而成为谢家的生死之交。他虽可在一招之内轻易杀了谢啸峰,但绝不会做这种事。一是魔教白羽堂堂主左木,但此人当年被谢笑天一刀劈落悬崖,活下来的可能几乎不存在。

不过,谢听风心里却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他没有说话,但旁边的谢天胜却说了话。他冷冷道:"还有一个人。谢谁怜。"听到这个名字,谢听风心中一震,原本模糊的念头顿时清晰起来。不过,他仍然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人?"谢天胜说:"因为富贵。他喜欢富贵,而谢啸峰……"他没有说完,因为谢听风已经开始摇头。摇头的意思当然是否定,他不那么认为,他不这么想。人,也许是谢谁怜杀的。但绝不是为了富贵。

根据尸体的方位以及鲜血的凝固程度,那两人是丧命在先,谢啸峰反而在其后。谢谁怜没必要杀他们,纵使想杀他们,下手也不会如此残忍。

谢笑天却一拍脑壳,恍然大悟道:"哎呀,那场火……大哥,你有没有忘记?"谢听风猛然一省,记起当年自己亲手放的那把火来。他清楚地记得,那场火好大好猛,映红了整个天空。魔教耸立了三百年的总坛,被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他不但记得当年的那场火,而且也想起了谢谁怜看见火光时的表情,想起了那张布满汗珠的脸,想起了他眸子里野兽落入陷阱般的绝望。

他说他叫杜天平,可只有老天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叫杜天平。他说他是山西太原人,可又有谁敢说他不是江西人。所有的疑问聚在了一起,都汇成了一个答案。听说,赤焰堂堂主乌牙有一个儿子。听说,灭魔教那天,这孩子就没看见。

虽然,谢听风还不敢肯定,谢谁怜一定就是乌牙的儿子。但看着谢笑天杀气凌空腾腾地冲出去,他却没有阻止。他甚至闭上了眼睛。他当然明白谢笑天去干什么,他当然也明白谢谁怜可能并不是乌牙的儿子。可是如果错杀一个人,可以阻止更大的灾难,那这个人就算杀错了,也值得了。

也只好如此,只好如此了。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谢谁怜天生就是一块练武的好料子,可惜太短寿了一些。

谢谁怜也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这个世界就变了,变得毫无道理可言。屋子外面一下子就围了十几个同门师兄弟,自己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别人注意的焦点。他们围住他,当然不是忽然想起了这个师弟,当然不是忽然开始关心他。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柄雪亮的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戒备之色。他们望着他,就像望见了洪水猛兽。谢谁怜就算是一个傻子,也看得出他们绝不是来关心他的。幸好,他一向刀不离身。他横刀在胸,问道:"你们干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们好像全都变成了哑巴。幸好,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绝对不是哑巴。相反,他的嗓门一向很大。他当然就是谢笑天。他一进来,就堵住了门,封死了谢谁怜的退路。谢谁怜一见他,就如同见到了救命的稻草,大叫:"师父,这是怎么回事?"谢笑天只说了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杀!"此话一出,十几柄刀就如同狂风一样向谢谁怜砍来。

谢谁怜又惊又怒,他一刀荡开众人的攻势,大喝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仍是没有人说话,刀光仍一刀接着一刀,绵绵不绝地劈过来。谁都可以看出,这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谢谁怜已经不再是那个混混沌沌的傻子,他当然可以看出来。可他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让大家如此恨他。他不甘心,可他不甘心又能怎样?

也许富贵是对的,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有的人天生就是要杀人的,而有的人天生就是被别人杀的。他不是不能杀人,而是不想杀人,不忍杀人,可别人却偏偏要杀他。

谢谁怜不想杀人。而一个不想杀人的人,在一群一心想杀他的人的围攻之下,纵使有惊天动地的本领,也难逃厄运。谢谁怜在不到半炷香的时候,就连中七刀。这七刀刀刀见血,他身上皮开肉绽,就连衣衫也被血水染红。

谢谁怜身上痛,心中更痛。他不是怕死,可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就算死了,他也死不瞑目。他心冷如冰,嘶声道:"师父,你就是让我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谢笑天冷冷道:"你会不明白?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说话间,谢谁怜背上又中一刀。他踉跄一步,努力站住。他的脸因为失血而变得卡白,他的刀因力竭已经开始发抖,但仍挣扎着说:"师父,你的心好毒。"谢笑天笑了,好像听到了一个从没听过的笑话。他恨声道:"你也知道人心毒恶?可你一刀刀杀了谢啸峰他们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的手段毒不毒?" "我没有。"谢谁怜大叫,"我没有!"他的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听见了,但每个人却又似乎都没有听见。血珠还在飞溅,围攻仍在继续。

谢谁怜的话,他们不肯信。却有一个人相信。"不是他。"这个人一边说,一边冲进屋子,身法快得简直不可思议。她的腿快,手更快。刚说完三个字,就倒下了三个人。

谢笑天看着这个人,像是一下子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黑。他脸红,是因为羞。有人过来,他竟然没有听见,没有察觉;他脸青,是因为怒。因为敢管他闲事的竟是一个卑微的小丫头;他脸黑,是因为惊,富贵来谢府已有七年,他以为她手无缚鸡之力,却没料到她有这么好的身手。那一刻,他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却独独没有怕。他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他也从来不怕别人。倒是别人一直怕他。

六 爱上一个人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尤其是对于感情。有时候你以为你爱一个人,但得到他后却发现你喜欢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恨一个人,见了他就有一种想狠狠咬他一口的冲动,但当你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他,你才会发现内心深处爱他,爱得有多深。

富贵起初有个错觉,以为自己和谢谁怜之间永远不会有任何感情。即使有,也不过是同情。她喜欢找谢谁怜说话,并不是喜欢他。她找他,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傻子,他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话。而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苦闷,如果不说,会憋得她发疯。可一旦泄露出去,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她只有去找谢谁怜,因为只有傻子才不会说出她的秘密,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她以为是这样。以为自己的心是一潭静水,不会为谢谁怜激起一点波澜。可是,当今天早上她无意中听到谢谁怜被围攻的消息时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突然加剧,跳得像是一百面鼓同时在里面敲。她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很在乎这个傻子。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爱上了这个原本不该爱的人。

她冲了进来,她冲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再走出去。她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她绝不是谢笑天的对手。如果不是谢笑天的注意力集中在谢谁怜身上,她甚至连门都冲不过去。不过,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死就死了吧,人们总说死多么可怕,其实,在感情面前它又算什么呢?

屋子里一时静下来,被点了穴道的不能动,没被点穴的也不敢动。富贵用瘦弱的身子挡在谢谁怜的面前,迎着谢笑天那两束烈焰一样的目光,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没有杀谢啸峰。你们为什么不相信?"谢笑天双眉像刀子一样竖起,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相信?" "难道就因为你们的怀疑,就认定他是乌牙的儿子?" "难道他不是乌牙的儿子?!"他相信他不会错。

谁知富贵又问他:"对于魔教,你们又了解多少?"谢笑天愣住,因为他对魔教的确知道得不多。神刀门和魔教是天生的对头,而不是亲密的朋友。他们之间的了解当然不会太多,有许多事情都仅仅是"听说"。不过,他还有一个杀手锏:"至少我知道乌牙有一个儿子。"富贵却摇头,道:"他没有儿子。其实他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儿子,他想儿子几乎要想疯了,可上天却偏偏给了他一个女儿。他给她穿上男孩子的衣服,教她武功,把她当成男孩子来养。可女儿就是女儿,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谢笑天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指着富贵道:"你这个丫头,连这种鬼话都能编出来,你当我是白痴?这件事既然这么机密,你又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富贵平静地说,"因为我就是乌牙的女儿乌柔。"谢笑天的笑容忽然僵住。他笑不出来了,他忽然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可笑。

谢谁怜望着乌柔的背影,内心充满了感动。这些话,她明明可以不说,她完全可以把这个秘密隐藏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她的生活。可她说了。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一种怎样的危险。他当然明白她为了什么。

"我是乌牙的女儿,如果你们认为是我杀了谢啸峰他们,我也不想辩解。只是,"乌柔一字一顿地说,"谢谁怜是无辜的,他与这件事无关。至少,你们应该让他走。"谢笑天的眼睛眯了起来,眯成了一条缝,他实在看不透、看不懂这丫头的心事。如果他是仇人的女儿,他绝不会把自己就这样"卖"出去。他想不通,问:"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就是乌牙的女儿?"乌柔叹了一口气,她的确没有办法让他相信。不过谢笑天不信,却有人信。那个人走进来,肯定地对谢笑天道:"二叔,我信。她确是乌牙的女儿。"这下,谢笑天就算不信,也不得不信。因为走进来的,是从不说假话的谢夫人。如果非要让她说假话,她宁可变成哑巴。

谢夫人望着谢谁怜,脸上平静得像是一泓秋水。她缓缓道:"让他走。"她说得很慢,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谢笑天不甘心,难道就白白地让他走了,他若一走,再想找他可就难了。他忍不住叫道:"可是……"谢夫人不容他说话,依然说了三个同样的字:"让他走。"她的表情依然很平静,声调一点也没有提高。但同样的一句话,从她嘴里再次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她平和的话语里忽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威慑力。谢笑天不禁低了头,说不出话。

谢谁怜捏了乌柔瘦瘦软软的手,就想走。谢夫人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点也没有闪开的意思。谢谁怜不明白。不过,不用他开口谢夫人就已经明白了他的不明白。她说:"我让你走,可我没有说让她也走。"谢谁怜心中一痛,握刀的手凸出了青筋。先前纵使别人往死里砍他,他也没有动手,只是抵挡,只是躲闪。可他现在却要动手了。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却不可以不在乎乌柔的命。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只等谢夫人的一句话。

谢夫人从容地道:"我不能放她走,因为她毕竟是乌牙的女儿。谁也不能否认,她杀人的嫌疑最大。我必须让她留下来,我必须给谢家一个交代。"不过,她又道,"其实我也知道人不是她杀的,不过我想,你们即便要走,也不能背着黑锅走,不能让这件事留下仇恨的种子。所以她必须留下来,为了谢家也为了你们自己。我让你走,不是让你逃避,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去追查这件事。你一天查不出真凶,我等你一天。你十年查不出真凶,我等你十年。只要我不死,她就会好好地活着,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我会好好地待她,这一点请你放心。我说的话一定算数,我能够说到就一定能够做到。"

七 不要逼我

谢谁怜被逐出神刀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湖,其实这件事想一想,也不奇怪。自古出头的椽子先烂,他把武功练得那么好,即便现在不遭人陷害,将来也难保不遭人嫉恨。这是迟早的事。

大家都看见他整天在街上东游西荡,不是看别人赌钱,就是望着某一个地方发愣,一副无所事事、看透人生的样子。大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是追悔还是心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心里一定很恨,恨不能杀尽神刀门所有的人。

大家都以为他会报复神刀门,但谢谁怜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这不是说这个人没有报复心,这只能说他比较沉得住气。而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一旦爆发了杀机,必然比一般人更加残忍,更加可怕。

谢谁怜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慢慢养伤。除了偶尔出去逛逛,其余的时间他基本上都用来睡觉。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的生活十分平静,而且看来还会继续平静下去。可是有一天,当他在外面喝完了酒,吃饱了饭,慢慢踱回客栈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感觉,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突然遭遇另一只同样危险的野兽时的感觉。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他的房间看起来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他出去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回来的时候同样虚掩着。但谢谁怜却知道这屋子里已经发生了变化。屋里有人,而且绝对是一个高手。他慢慢向屋子走过去,每走一步,心跳便加快一分。

风,令人窒息的刀风。这一刀势不可挡,气吞山河。谢谁怜没有挡,因为他不用拦。他似乎早就算准了这一刀,吃定了这一刀。刀劈来时,他已贴着墙角,泥鳅一样滑进屋去。屋里的人也似乎吃了一惊,他虽然知道谢谁怜的武功一定很高,但没想到他会轻描淡写地破了自己这开山裂石的一刀。

两个人都不说话,以快打快,屋里只听呼呼风声。双方交手三招,伏击的人终于得手,一刀斩裂了谢谁怜的衣角。他一招得手,立刻住手。他似乎想笑,他对自己的身手很满意,满意往往就会得意,得意的时候往往就会忍不住想笑。可他没有笑,因为他的嘴角刚刚一扯动,刚刚露出笑的模样,他脸上蒙着的黑纱就掉了。

面纱被刀劈成了两半,这和面纱扎得牢不牢固没有关系,但却和对方的刀法很有关系。黑衣人呆了半晌,才沉声道:"好,好刀法。"谢谁怜淡然道:"如果不好,岂不被你一刀杀了?"黑衣人尴尬至极,"嘿嘿"干笑两声,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试试你的武功。"谢谁怜眉毛一挑,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试过了?"黑衣人点点头:"试过了,你果然名不虚传。"谢谁怜却冲门口一伸手,道:"请。"他说"请",当然不是请他坐下,更不是请他喝茶,他是请他走。既然他是来试刀的,如今刀已试过,他也该走了。

可黑衣人却不肯走,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到这里,当然不仅仅是试刀。他说:"我有话说。"谢谁怜却不感兴趣,因为他不认识他。虽然这个人长得很特别,鹰眼钩鼻,脸上还爬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刀疤虽已愈合,但红肉外翻,让人看了就难以忘记。但谢谁怜不认识他,他也从来没见过他。

黑衣人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素不相识,但我们有共同的目地。我们都与神刀门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都想杀谢家满门。"黑衣人盯住谢谁怜的脸,他想看看他的反应。可谢谁怜却没有反应,他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黑衣人心中忐忑不安,试探道:"难道你不恨神刀门,难道你已经忘了他们怎样对你?"谢谁怜眉毛动了一动,眉动往往就是心动。黑衣人心中一阵窃喜。不料谢谁怜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谢家派来的人?"黑衣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傲然道:"我是神教白羽堂堂主左木。"他嘴里的神教,自然就是别人嘴里的魔教。魔教与神刀门誓不两立,这是世人所共知的事。不过,谢谁怜却仍不放心,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是左木?"左木把脸凑过来,指指脸上狰狞的刀疤,恨恨道:"这就是凭据。当年谢笑天一刀把我斩下悬崖,可是苍天有眼,让我大难而不死。""现在好了。"谢谁怜忽然笑道。

左木听不懂,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问道:"什么好了?"只见刀光一闪,左木只觉胸口一冷,谢谁怜的刀已斩了进去。"我是说,你现在去死好了。"谢谁怜望着左木瞪大的眼睛,慢慢拔出了刀。

这是谢谁怜第一次杀人。

也许,对一种未知的事物,人类总会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往,只要一提到杀人,只要一想到有个人会在自己面前血淋淋地倒下去,谢谁怜就会情不自禁地害怕。不过今天他杀了人,却发现杀人也不过如此,远远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恐怖。在左木倒下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感到一种很微妙的、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不知道,邪恶的种子在那一瞬间已经在他心里发了芽。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见到乌柔了,那个高高瘦瘦的无限温柔的乌柔。只要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欢悦。

这一切,当然都是谢夫人安排的。

她发现了一件事,凶手虽然武功高强,但绝不会高过谢笑天。因为他根本不敢出头挑战,只能偷袭。而且杀的,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这原本绝不是凶手的本意,只是他力不从心。于是,她放出风声,让全武林都知道谢谁怜被逐出师门,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心怀怨恨。

谢谁怜身上的伤,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凶手与谢家有深仇大恨,现在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件事,自然会找上门来,联手复仇。但不知竟是自投罗网。

谢谁怜只不过是一张网,谢夫人才是撒网的人。现在鱼儿已经落网,谢谁怜自然也就可以回去了。谢夫人说过,只要他找到真凶,就让他带走乌柔,绝不阻拦。谢夫人说话一向说到做到,从不说假话。

谢谁怜是带着一脸的笑容,带着满腔希望走上山的。只是当他走到山门的时候,他虽然在笑,但笑容已经不是那么灿烂。他没想到迎接他的,居然是谢天胜。他的背后站着十几个师兄弟,手里都提着刀,一字排开。他们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迎客,倒是防贼。谢谁怜当然也没有指望博得他们的好感,如果不是为了救乌柔,他才懒得看他们的嘴脸。他"咣当"一声将斩马刀丢在谢天胜的面前,冷冷道:"这是左木的刀,他已经死了。"谢天胜点点头。但一点也没有让谢谁怜进去的意思。谢谁怜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念头,他摸了摸腰间的刀,问道:"乌柔呢,你们将她怎么样了?" 谢天胜笑了,如果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很不开心,惟一能让他高兴的事,当然就是看一看仇人惶恐的脸。

"没怎么样,她很好。" 谢天胜又道,"刀,你已经带回来了。人,你也已经杀了。你现在可以走了。"谢谁怜又惊又怒,大喝道:"谢夫人答应放过她的,你……" "乌柔是我家的仇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句话你也想必听过。"谢天胜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望着谢谁怜,缓缓道,"这也是我娘的意思。"谢谁怜全身颤抖,须眉皆竖。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做梦也想不到谢夫人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被人耍了。"我怎么这么傻,我为什么要相信她?"谢谁怜心里一阵刺痛,心道:原来不管我怎样努力,怎样去做,我在他们的心目中也不过是一个傻子。乌柔一向很聪明,乌柔的话也一向很对。我太懦弱了,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懦夫难免会被人欺负,会被人瞧不起。

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终于拔出了刀,像野兽一样大吼:"不要逼我!"谢天胜哈哈大笑,他不屑地撇撇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够威胁谁?"谢谁怜的脑子一片混沌,握刀的手不停地发抖。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他原本就是一个很脆弱的人。他绝望地叫道:"我……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他的样子很吓人,但谢天胜却似乎一点也不怕,他就是要他怒,他就是让他丧失理智。只有当他失去控制的时候,他才好下手,才好让他死。所以他要狠狠地逼他,往死里逼。他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的样子,你这个死样子还能杀谁?看看,你连刀都拿不稳了……"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谢谁怜已经冲了过来。

谢谁怜疯了,已经完完全全地疯了。他的人疯,他的刀也似乎疯了。每一刀都不可捉摸,每一刀都不可预料。有时候别人明明先砍向他,他却先砍倒别人。有时候别人的刀并没有砍他,他却往刀口上撞。

谢天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刀法,只有疯子才会使出这样的刀法。他顿时傻了。他原以为有了这十几个人帮忙,自己可以稳操胜券。可当谢谁怜一出刀,他才发觉自己空拿了一把刀,根本无从下手。过去自己练刀所得的经验,所领悟的破绽全无用处,谢谁怜的刀根本就无迹可寻。完全是从不可能的角度,杀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可思议的一刀。他的全身上下似乎都是破绽,可每一处却偏偏不是破绽。谢天胜举着刀,却不知这一刀如何劈下去,该劈向何处。

没有刀刀相击的磕碰声,只有钢刀挥舞的风声,只有绝望的惨叫声。谢谁怜一刀出去,就必杀一个人。

谢谁怜疯了,刀意也完全疯了。他不知道他的刀法已经无意中达到了一种无惧无畏,浑然忘我的境界。他已不在乎这些。当他住手的时候,身上已溅满了鲜血。当他住手的时候,惨叫声也戛然而止。他的面前只有一个活着的人,谢天胜。谢天胜面色苍白,呆若木鸡。

大风吹动了谢谁怜已经散乱的头发,吹过他红得几乎淌血的眼睛,他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人见人怜的谢谁怜。他不要别人可怜。

谢谁怜没有杀谢天胜,因为他要他给娘老子带一句话:"你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一天不放乌柔,我就杀一人。如果他们两天不放乌柔,我便杀两人。直杀到神刀门鸡犬不宁,满门死绝!"

听雨轩。谢听风正在和谢夫人喝茶。外面的阳光很好,他们的心情也很好。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坐在阳光下愉快地喝茶了。

谢听风笑道:"你敢肯定真凶会去找谢谁怜?" "当然,我肯定他会沉不住气,我也肯定谢谁怜不会等得太久。" "你敢肯定谢谁怜一定会杀了这个凶手?" "当然。"谢夫人笑道,"我相信他。"你要利用一个人,让他尽心尽力地你办事,最好的方法就是相信这个人。"也许明天早上,你就会得到谢谁怜的消息。"谢夫人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其实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因为打探消息的谢天胜已经跑了进来,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不好了,谢谁怜回来了!"谢夫人皱了皱眉,道:"谢谁怜回来了,是件好事,怎么会不好了?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谢天胜素日里伶牙俐齿,此时舌头却像打了结,结结巴巴地说:"他……杀了陪同我的所有兄弟,还……还说要把神刀门杀得片甲不留。"谢夫人一惊,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从不失态的谢夫人终于失态了,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谢天胜脸一寒,忙低下头道:"他……他疯了!"谢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此时大祸临头,以她的冰雪聪明应该早早想个法子应对才是,她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叹气。可她却叹了气,长长的一口气。

八 似兽非兽

五月初一,晴。死一人,被一刀砍断咽喉。此人面无痛苦,因为对方的刀太快。

五月初二,阴。死两人,两人脸上皆露出惧意。这一次,并非一刀致命。杀人者明明一刀可杀之,却故意砍了两刀。

五月初五,小雨。神刀门五名弟子外出购置粮油,被人截杀于路上。手段残忍,手脚皆断。

五月初八,晴。练武的小树林中死八人。待发现时,这八人已不成人形,眼被挖去,耳膜被刺穿,嘴里的牙齿全数击落,手无指,脚无掌,声带被割断。每人身上皆中三十二刀,伤口很浅,每一刀都不致命,但每一刀都砍在最敏感的地方。医治无效,活活痛死。

这些记录,谢笑天已不忍再看下去。每看一次,心都好似被割了一刀。这个人简直已经不是人,而是野兽。不,他也不是兽,他不配。即便是野兽也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同类。这个人既非人,也非兽,似兽非兽,似人非人。让人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长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五月初九,谢笑天站在山门外破口大骂,三里以外都可以听见他洪钟一样的声音。他把谢谁怜的祖宗三代都骂得体无完肤,用尽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不管这个人是人是兽,他都和他拼了。他已经忍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不但杀不了疯子谢谁怜,他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疯子。他虎目欲裂,带着一身凌厉的杀气,手握钢刀立在风中,随时都要和人拼命的样子。劝他的人,不是被他骂走,就是躲在石头后不敢出声。

人,终究不是铁打的。等他骂得嗓子冒了烟,骂得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斜照大地,晚霞艳红似血。可整整一天都没有看见谢谁怜。谢笑天也累了,也饿了,准备打道回府养足精神,明天再骂。

可他刚一抬脚,就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叫他:"师父,你再接着骂呀。我好不容易赶来了,你好歹要让我听上两句。"从一株银杏树后闪出一个人,这个人正是谢谁怜。然而,谢笑天几乎认不出他是谢谁怜。因为无论从容貌,还是从装束,他都不像是那个傻乎乎的,但一脸真诚的谢谁怜。

此时的谢谁怜,与谢笑天记忆中的谢谁怜截然不同。过去的谢谁怜总是穿着一件不起眼的青色长褂,从没见他穿过别的衣服。可是今天,他却穿了一件光鲜的红袍,红袍下面却是一双烂得可以看见脚趾头的官靴。这样的打扮,只有疯子才穿得出,做得出。他的脸也似乎变了很多,过去不管谢笑天怎么看,都只能从他脸上看出胆怯和懦弱。可现在不管谢笑天怎么看,这张脸都是一脸的邪恶。

谢笑天现在很饿,也很累。无论是谁,如果骂了一整天,不饿不累才怪。可谢谁怜的嘴唇油油的,而且还打着饱嗝,谁都可以看出来,他不但不饿,而且吃得很饱,吃得很舒服。他也不累,他一点累的样子也没有,像是刚刚睡了一觉,刚刚醒过来,精神足得很。

谢笑天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喝道:"兔崽子,等死吧!"一刀斩下。他的刀又猛又烈,劲道十足。刀未至,刀下卷起的风已令人窒息。

谢谁怜却没有拔刀,他的脚下像是抹了油,而且似乎无意中摔了一跤,这一滑就是一丈多,早逃出了这凌厉的刀光。他拍拍胸口道:"哎呀,师父,你的样子好凶啊,我好怕。算了,算了,我还是改日再接着听你骂吧。"他说走就走,跑得比兔子还快。

谢笑天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大喝一声:"兔崽子,哪里逃?"身形掠起,似苍鹰般直追过去。

被谢听风安排在石后的神刀门弟子大急,事出突然,都慌了手脚。有人飞奔上山,欲告知谢听风;有人扯着嗓子喊:"师父,莫要上了这小子的当!难道你忘了掌门人的话?"更有人拔腿就追,但哪里追得上。只一瞬间,前面的两个人便小如弹丸,再眨眨眼,只见天地苍茫,哪还有人影?

谢谁怜蹿进了一片树林,待谢笑天追进去,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树林里枝深叶繁,把残存的阳光遮得斑斑点点,地上落了不知多少层腐叶,犹如铺了一层地毯,踏上去又柔又软。整个树林里散发着一种潮湿的、阴森的气息。谢笑天左右环顾,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却见一个人猴子一样倒挂在树上,手里捏着一个物事,正吃得津津有味。他冲谢笑天嘻嘻笑道:"师父,你这么喜欢杀人,一定是体会到了那种血腥的快乐了吧?啊,那种感觉,真是刺激极了。不过,杀人虽然好玩,但吃人却更好玩。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没有吃过人,其实人是很好吃的,尤其是手掌,精肥适中,吃起来……啧啧,不知要比卤猪尾好吃多少倍。"说着,他把手里的东西抛了过来,道,"师父,你也尝尝。"谢笑天此时很饿,也很想吃点东西,但他只看了一眼,就忽然不饿了,胃肠里一阵翻涌,他只想吐。谢谁怜丢过来的竟然是一只手,一只被烧熟了的手,五根手指头已被啃去,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谢笑天看了,又是恶心,又是惊骇。他只能用大喝来压住即将吐出的酸水:"畜生,你吃我一刀!"他只能用出刀来掩盖内心的恐惧。他活了四十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什么叫恐惧。可是今天他却怕得不能自禁,他怕定了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简直不是人。

他一刀接着一刀,犹如惊涛骇浪层层叠叠,一刀比一刀凶,一刀比一刀猛。刀人已合为一体,分不是哪是是人,哪里是刀。不论刀法,单论这排山倒海的气势,就足以让人心惊,让人心慌。

谢谁怜却既没惊,也没慌。他一边退,一边挡。他退的时候,好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退得不磕不绊,退得恰到好处。每退一步,就恰好卸去谢笑天的六分刀力。他挡得也并不快,但每一刀都恰好封住谢笑天的刀势,让他的刀好似沉入水中,无法发挥最大的威力。

谢笑天连斩三十七刀,却伤不了他的一点皮毛,心中不禁又急又怒。越急越怒,越怒越急。不觉中,已到密林深处。谢谁怜忽然身形一顿,似已力竭。谢笑天大喜过望,奋力扑出。却听"咔嚓"一声,脚上一阵裂骨刺痛,右脚骨已被伏在落叶中的七齿兽夹夹碎。他痛得大叫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谢谁怜出刀,刀如蛟龙,只一刀就"咬"断了谢笑天的咽喉。

谢笑天死了,但临死还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无论谢天胜怎样抚弄,也不肯闭上。他死得冤枉,他死得不甘。他死不瞑目。望着谢笑天的尸体,谢夫人欲哭无泪,谢听风肝肠寸断,仰天长啸。他们都没有哭,他们的身份不允许他们哭。但他们的心里比哭还难受,他们的表情比哭更痛苦。

谢天胜却放声大哭,他抚着谢笑天的尸体,嘶声大哭:"二叔,你死得好惨,是我害了你呀,二叔!苍天在上,我谢天胜如不杀了谢谁怜,誓不为人!"说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跳了起来狂风一样奔向西厢房。谢夫人脸色一变。

西厢房,乌柔正在喝茶,上好的碧螺春。她过得很好。谢夫人果然说话算话,没有为难她,没有让她掉一根头发。

房门突然"呯"的一声被踢裂,谢天胜提着一把刀,一身杀气地冲进来。"妖妇,如果不是你,我二叔也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你给我二叔偿命!"乌柔一闪身,檀木桌被一刀斩为两半,茶具皆碎,洒了一地。她的身手快,但谢天胜的刀更快。她的脚刚落地,谢天胜第二刀已至。眼见已躲无可躲,她索性闭上眼睛,等这冰冷的刀锋落下。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却有人喊:"住手!"谢天胜一震,刀光凝住。他不敢不住刀。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夫人。谢夫人匆匆赶到,满脸都是愤怒。她很少生气,但一旦生气了,一定是雷霆之怒。谢夫人厉声道:"这事和她无关,你为何要为难她?"谢天胜也大声道:"谢谁怜是为了她才杀了二叔,他们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谢谁怜敢杀我们谢家的人,我就敢杀她!冤冤必相报,这有什么不对?"不料,谢夫人却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她全身都在发抖,乌柔在谢家七年,从没见过她被气成这个样子。谢天胜更没想到。他捂着脸,一时愣在那里。"冤孽,冤孽呀。"两颗泪珠从谢夫人脸上缓缓滑下。

"娘,你……"谢夫人望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谢天胜,恨恨道:"畜生,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心胸狭窄,一心只想报复,又怎会有今日之事?我与你父千般辛苦,才创下一份基业,却不料竟毁在你的手里。"谢天胜大惊,喃喃道:"娘……娘怎会知道。"谢夫人苦笑:"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会不知你的心事。你瞒得了别人,难道还瞒得过我?我不说,只是怕你爹一时气愤,一刀杀了你。不管怎样,你终是我的儿子,我于心何忍……"

九 尊严

五月初九,谢笑天死。

五月初十,神刀门弟子一夜间有十人死于屋中。另有十五人背叛师门,连夜逃走。

五月十一,仅死三人,皆吊死于树上。当日逃走三十八人。

五月十二,练武场上空无一人,整个神刀门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虽人人小心,闭户不出。但仍死七人。此七人逃离神刀门时,被斩杀于路上。

五月十三,数千弟子长跪不起,要求脱离神刀门。谢听风黯然神伤。

五月十四,阴。谢夫人脸上也阴云密布,柳眉不展。她对丈夫言道:"这种日子何时是头?如此下去,神刀门即便不被他杀尽,也是人心尽去,大厦将倾。如今只有一条路。"谢听风道:"什么路?" "放了乌柔,让她走。"谢夫人缓缓道,"谢谁怜只为得到乌柔,而今他虽性情大变,但内心却是极疼乌柔。就此让他们走吧,走得远远的。以乌柔善良的性子,或许能够感化他,让他从此敛了凶性,也算是一件善事。"谢听风剑眉一挑,眸子里尽是怨毒之色。他冷笑:"善事?你说的倒是轻巧。难道我二弟就这样白白死了?我若放了她,岂不是怕了他,岂不是为天下人所耻笑?他把我神刀门看做什么,又把我谢听风看做什么?"谢夫人满脸忧郁之色,道,"那你又能怎样?" "决战。"谢听风切齿道:"我要与他决一死战。"他的武功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特别是刀法,已经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无不利的境界。但谢夫人却似乎并不看好。她道:"要小心,杀虎不成反被虎咬。"谢听风怒道:"你怎么知道我杀不过他,真是妇人之见。"谢夫人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刀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人即刀,刀即人,刀人合一是一种境界,但这种境界虽无坚不摧,却不是最高的境界。手中无刀,心中却有刀。这也是一种境界,但仍不是至圣的境界。刀法的最高境界,是手中无刀,心中也无刀,无念无嗔的无我境界。

谢听风当然知道。但却无法做到。因为他是人,不是神。他也有六情七欲。他根本无法忘掉"我"。其实从古至今,人人都是为"我"生,为"我"而活,真正能抛掉私念,忘掉’我’的,又有几人?

谢听风黯然道:"难道他达到了?"谢夫人点点头,道:"他达到了。印度大乘佛教中有十八罗汉,其中有笑罗汉、怒罗汉。笑到极处,自是万事可笑,一切成空。心中能容天下事,何愁之有?故能成佛。怒到极处,却也是同工异途之妙。放眼处,天下人个个该恨,就连自己又何尝不该恨。怒火烧顶,无畏无惧,无念无我,只图杀尽天下人,何尝想到"我"也是人。至此有欲却无我,故也是佛。" "谢谁怜虽是穷凶极恶之人,却误入至境。非人所能胜,非天不能灭。"谢听风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谢夫人对武功的见识原本就在他之上,他纵使不服,也不得不信。谢夫人道:"现在,你是否还想决斗?" "想。"谢听风斩钉截铁地道,"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他已经没有退路。他是一个人,他有做人的尊严。对一个还有一点点"自我"的人来说,凌辱他,比死更让他难受。就算明知这一战必败,他也要去。"这一战,如果我死了。你就遣散众弟子,带着胜儿隐居乡野,从此休再提起’神刀门’三字。我为刀而生,为刀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说完他闭上眼睛,蓄目养神,再不说话。他已报了必死之心。

五月十五日,谢听风公然向谢谁怜宣战,决战于落雁山山巅。他已放言天下,神刀门弟子绝无一人插手,单打独斗,以死见输赢。若谢谁怜胜了,就带乌柔走,绝不阻拦。而且从此天下就再无神刀门。若谢谁怜输了,他将割下他的头颅,以祭谢笑天的在天之灵。这是近一百年来,最轰动武林的一件事。

那天虽然下着小雨,但落雁山巅的人密密麻麻,比山上的石头还多。离决斗还有两个时辰,凡是能落脚的地方全都挤满了人,人们都想一睹这百年难见的旷世之战。甚至有人为了从千里之外赶来,一日之间骑毙八匹骏马。

雨还在下,风在吹,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有人忽然大叫道:"来了,来了,快看,那就是刀王谢听风。"欢呼声顿时将风雨声吞没。

雨丝中,谢听风缓步走来。只见他身高八尺,却落地如猫,两只眸子精光暴射,竟如两把锋利的刀,凡被他一眼扫过的人,皆低下头,不敢正视。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脸忧郁的谢夫人,满目悲愤的谢天胜,还有一个低着头的,谁也不认识的小丫头。

有消息灵通的,已暗里议论起来:"哎,那高高瘦瘦的小丫头是不是乌柔?""谢掌门怎么不将她捆住,她要是逃了怎么办?""瞎了你的狗眼,有谢听风在此,就算她长了十条腿,又能逃得到哪里去?"谢听风一抱拳,朗声道:"各位,今日谢某要与谢谁怜决一死战。既是决斗,便要公平。大家都看见了,这位姑娘就是乌柔,不但周身自由,而且身上还有匕首。谢某此意只是想告诉谢谁怜,我们绝无以人质威胁,动他心神之意,他大可放手一战。"山上何止万人,但他一语说出,顿时将周遭的议论声压住,无论树上沟中,无论是前是后,都一字一字听得明明白白。不论刀法,只凭他这份沉厚的内力,凭他这份从容,就叫人折服。

只是不见谢谁怜。谢谁怜呢?大家相互张望,不知人群里哪一个是谢谁怜。在大家的想像中,能与谢笑天一决高下的,当然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纵不是虎目环眼,身高过丈,也必然长须飘然,威风凛凛。

峨嵋派有一个叫燕三的,正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忽觉有人在拉他的衣服下摆,他低头一看,却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正瞪着自己。那人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却仰着脸,气势凌人地问他:"大个子,你在看什么?"燕三道:"我当然看谢谁怜,难道我会看你?"那小个子阴笑道:"你看谢谁怜,应该低头才是,你把脑壳子仰那么高干什么?"燕三忍不住大笑:"我低头只能看你,我看你干什么,难道你是谢谁怜?" "不错,我就是谢谁怜。谢谁怜就是我。"那少年冷冷道:"你真是瞎了一双狗眼。"燕三不信,可马上就相信了。只见刀光一闪,他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眼睛已被这少年一刀挖出。燕三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四周的人大骇,纷纷退让。这少年自然就是谢谁怜,除了谢谁怜谁有这么诡异的刀法,谁有这么恶毒的手段。

谢谁怜一现身,全场哗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一种恶臭的黄毛小子会是谢谁怜。他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颌下无须,一幅懒洋洋的样子。如果不是大家看见他刚才鬼魅一样的刀法,早就将他一脚踢到一边去了。不过,他与常人也有不同之处,不在于他花花绿绿、不伦不类的穿戴,而在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红的,就像兔子一样,而且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邪恶。

乌柔大叫一声:"谁怜!"谢谁怜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乌柔,看见她明眸里闪动的关怀与思念。只有在望着乌柔的时候,谢谁怜眼里的凶光才黯了黯,流露出一丝只有人才有的感情。

谢听风踏前一步,道:"谢谁怜,今日是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累及他人。"谢谁怜呵呵阴笑,就像铁器滑过玻璃。在场的所有人都心中一凛,一股寒气不知从何而来,直贯心肺。谢谁怜道:"姓谢的,你既急着要死,我就成全了你!"此话大为不恭,人群里已有人在摇头。不管怎么说,谢谁怜终究师出神刀门,谢听风毕竟是他的长辈。谢听风平静得像是一块石头。他只是一伸手,从容道:"请。"此话一出,已有人喝起彩来。果然是一代宗师,不骄不嗔,自有一番气度。

谢谁怜也不客气,怪叫一声,举刀就砍。两人杀到一处,只见刀光飞处,飞砂走石。纵然站在两丈开外,凌厉的刀光袭来,刮在脸上竟如刀割。只见人影起纵,竟分不清哪一个是谢谁怜,哪一个又是谢听风。过了半炷香的时候,只听一声暴喝,尖利如针,两人乍合又分,都落在了地上。

场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屏住了呯吸,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谢谁怜以刀作杖,单膝跪在地上,红红的眼睛从乱发中射出凶光,死死盯住地面。谢听风以刀指天,傲然昂首。眼尖的,看见有血水从谢谁怜腿上慢慢淌出。人群顿时暴出一片欢呼。刀王,终究是刀王。邪恶终究战胜不了正义。

大家笑,谢谁怜也在笑,笑得阴气逼人。看见了血,他就不由自主地兴奋。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血,贪婪地放在嘴里吮吸起来,一边啧着舌头,一边狂笑:"好甜,人血果然是好东西。"周遭再一次陷入寂静,大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人。没有人出声,只听见冰凉的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来,像是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谢谁怜再次抬起了头,再次站了起来,他的眸子里不但没有畏惧,而且更加疯狂。他死死盯住谢听风脖子上的血管,伸出舌头舔了舔血痕犹存的嘴唇,呵呵笑道:"你的血一定也很好喝,很好喝……"他的样子,让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旁边的乌柔已哭出声音,她尖叫道:"不要再打了!谁怜,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你放心,谢夫人是不会伤害我的。"谢听风叹了一口气,也道:"谢谁怜,你走吧。其实你也是一个不幸的人,我不想杀你。"谢谁怜却发出一阵怪笑,道:"你杀我?嘿嘿,你能杀我?我不会走的,我还没喝你的血呢?我为什么要走。"谢听风一言不发。谢谁怜歪着脖子望着他,笑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怕了。其实你怕也没有用,今天你死定了。"谢听风冷笑一声,心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真是狂妄之极。"他原以为谢谁怜的刀法如何神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谁知,这一次谢谁怜的刀法完全变了,刀势无迹无痕,刀光忽东忽西,刀意竟似疯了。高手相搏,一个人若是在对方出刀之前,先洞察了他的心意,自然就占了先机。可是,谢谁怜却是在半疯半醒之间,他明白谢听风刀的走势,谢听风却完全不知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经验老到,危急时就使出奇招、怪招,这才化解了危机。然而,临时创招终是有限。不一刻,他的额头就急出了汗。

幸好,谢谁怜使出了一招他教的"雁落西山"。谢听风眼前一亮,他对这一招熟得不能再熟,当下运起"漩字真经",运力入刀,刀竟在他真气激荡之下,呜呜直响。谢谁怜的刀被"啪"的一声吸住,他的刀法再好,终不及谢听风内功深厚,谢听风惟有用阴劲吸住他的刀,吸住他的人,才可一击成功。他虽想得不错,却忘了谢谁怜是个疯子。疯子做的事,往往是正常人想都想不到事。

他刚运劲吸住谢谁怜的刀,刚要透力粘住他的手。谢谁怜却突然丢刀。临阵丢刀,是兵家之大忌。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而谢谁怜却正是一个疯子。谢听风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内力难收。谢谁怜却驴子一样在地下一滚,一脚踢中他的下阴。这完全是一种市井无赖下三滥的打法,却被他用在谢听风这样的绝顶高手身上。

谢听风惨叫一声,在空里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跌在地上。整张脸都痛得缩成一团。他输了,不是输在刀法上,而是输在他太看重手中的刀。他在刀上浸淫了几十年,他对刀充满了感情,他握住刀时就仿佛握住了自己的生命。他握住它,就舍不得丢开。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致命的缺点。舍得,舍得。有舍,才能得。他舍不得丢不下,所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还没有死,可是看着谢谁怜拾起刀一步一步逼近,他却连动也不能动。

"我要喝你的血了,我要喝你的血……"雨越下越大,谢谁怜脚下的泥水,溅了他一脸。谢谁怜高高地举起刀狞笑着:"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乌柔大叫:"不要!"血光四溅。谢听风的头像球一样,咕噜噜滚出很远。

打雷了,轰隆隆的雷声伴着刺目的闪电。闪电照亮了谢谁怜狂野的眸子,也照亮了乌柔苍白的脸。她望着谢谁怜,愣愣的,仿佛不认识这个人。她第一次觉得这张脸是那么陌生。这绝不是她心中的谢谁怜,绝不是!他们相隔很近,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唇上刚刚钻出的茸毛。可他们又似乎相隔得很远,远得就像隔了一千年。

群雄激愤,每个人都拔出了刀,怒视谢谁怜。黑压压的人群,像森林一样围住了谢谁怜和乌柔,一眼望不到头。没有人说话,他们在等,等谢夫人一声令下。他们知道谢谁怜厉害,可他们不怕死。千百年来,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热血汉子,有了这些不怕死的人,才有了正义不灭的江湖,才有了江湖上最绚丽的篇章。

可是谢夫人却扭过了头,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半晌,才听她颤声道:"让他们走!"声音不大,却像巨雷一样震惊了所有人的人。每个人都呆若木鸡,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夫人又一次道:"让他们走。"谢天胜全身颤抖,拼尽全身力气,发疯一般大叫:"为什么?娘,为什么?"谢夫人没有理他,只是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坚毅之色。她缓缓道:"亡夫曾经说过,这是一次公平的决斗。他若输了,就让他们走,绝不阻拦。我们谢家的人一诺千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群雄默默闪开一条路。谢谁怜狂笑着,一把握住乌柔的手,道:"我们走。"她的手好冷,冷得就像一块冰。

却有一人"呛"的一声拔出刀,嘶声叫道:"谢谁怜,我不会放过你!就是做鬼,我也饶了不了你!"他欲扑去,却被谢夫人拦住,喝道:"胜儿,回去!"谢谁怜止住步,对乌柔笑道:"看来,我们得呆一会儿再走。你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要杀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杀他。这句话真是对极了。"一脸惊恐的乌柔,猛地一把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哀求道:"我求你,不要杀人了好不好?我们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永远没有厮杀的地方去。让我们平静地渡过一生,好不好?" "不好。"谢谁怜道,"小柔,你没有杀过人,你不知道杀人的感觉多么愉快。就让我杀了这个人吧,否则,我晚上会睡不着觉的。你放手。"乌柔不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你不要这样,不要杀人!"谢谁怜突然翻脸,勃然大怒道:"你给我滚开!"他用力一推,乌柔跌了一个踉跄,倒在泥水之中。谢谁怜看也不看,大步向谢天胜走去。他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乌柔,可现在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杀人而杀人,杀人已经成了他的嗜好,成了他生活中一种不可分割的乐趣。

可是乌柔又一次抱住他的腿,尖叫道:"谁怜,我求你,我求你不要杀人了,好不好?"谢谁怜眉毛一皱,一脚将她踢得远远的。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不要烦我,没有人,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他对谢天胜狞笑:"来呀,你不是要杀我么?"谢天胜面色苍白,心中又怒又怕。握刀的手不住颤抖。谢夫人一挺身,拦住谢谁怜,凛然道:"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谢谁怜手起刀落,一刀捅进谢夫人的胸膛,直没刀柄。

"娘……"谢天胜的眼睛也似被鲜血染红了,双手握住钢刀,全身不住颤抖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谢谁怜冷笑,斜着眼睛道:"就凭你?看看你的样子,连刀都拿不稳,你还能杀谁?"话刚说完,他只觉得后心一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身体。谢谁怜慢慢地艰难地转过身,便看见了乌柔那满是泪水的脸。"为什么?"他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他问,"你为什么……"乌柔没有说话,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曾是那么爱他,他也曾经为她付出一切。可谁会想到,他会变成那个样子?谁会想到,她会亲手杀了他。这就是命运。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谢谁怜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乌柔的影子在他眼前忽隐忽现,像是现实,又像梦幻。他们相隔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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