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阿英
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 (近人)阿英 编
●叙例
一小说的繁荣和对小说的重视,以及小说在文学上地位的改变和提高,是晚淸文学运动的突出成就之一。本册辑钞的,大都是有关这一方面的文论资料。由于对戏剧认识的改变,以及戏曲改良运动的良好开端,也同时把有关的材料进行了辑录,合编成《小说戏曲硏究卷》。
二本册所收文论资料,以有关主导倾向,卽进步思想者为重点,但同时也反映了各种不同的、复杂的对小说、戏曲认识的分歧、矛盾及其统一。这足以看出同治十一年(1872)前后,至淸末民初的文艺界思想情况。辛亥革命(1911)以后的数据,祗间有采录。较易见的专册,如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等,未加录存。
三本册厘为五卷。第一卷为有关小说、戏曲的论著。第二卷为有关小说、戏曲和期刊的叙启。第三卷为有关小说、戏剧专书的叙跋评论,特别是「林译小说」的叙跋,几全部辑存了。第四卷为小说丛话,是当时形式最新颖的一种小说、戏曲的评述随笔。第五卷为有关小说、戏曲的诗词,也是当时作者、读者可贵的反映材料。有关国外小说、戏剧及其作者的专题硏究,本册不录。
四本册所收文论数据,大都自当时报刊录出,原本或校对不精,或匆促写就,舛误时见。一部分可理解者已加订正,费解者祗得暂时存疑。作者别署,时有变易,知其为谁氏者已予统一;虽别署相同而不能确定其人者,亦暂存疑不变。作者名与字或笔名采用,以当时读者较熟悉者为主。
五自批判厚古薄今倾向以来,在文学上注意近代及现代硏究者已日多,但由于资料的不易搜集,理解论断往往很难全面,比较完整的、有体系的数据之提供,是很迫切的事。本书的辑编,是企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这方面尽一得之愚。阙漏错误知所难,希读者进而敎之。
●目次
卷一
《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 一
译印政治小说序 梁启超 一三
论小说与羣治之关系 梁启超 一四
附吿小说家 梁启超 一九
小说原理 别士 二一
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 楚卿 二七
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 松岑 三一
中国历代小说史论 天僇生 三四
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 天僇生 三七
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 陶佑曾 三九
余之小说观 觉我 四一
中国之演剧界 蒋观云 五〇
论戏曲 三爱 五二
剧场之敎育 天僇生 五五
学校剧之沿革 LYM 五八
论开智普及之法首以改良戏本为先 箸夫 六〇
论戏剧之有益 陈佩忍 六二
观戏记 失名 六七
中国诗乐之迁变与戏曲发展之关系 渊实 七三
论中国之传奇 报癖译 九〇
南唐伶工杨花飞别传 陈佩忍 九六
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 天僇生 一〇〇
《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 一〇三
《新评水浒传》三题 燕南尙王
一叙 一二五
二新或问 一二七
三命名释义 一三三
《水浒传》三题
一读《水浒传》书后]] 失名 一三八
二宋公明打无为军复仇论 遇圆 一四〇
三白衣秀士 失名 一四一
卷二
编印《绣像小说》缘起 一四四
《月月小说》四题
一发刊词 陆绍明 一四五
二序 失名 一五一
三出版祝词 延陵公子 一五四
四题词 蒋智由 一五五
《小说林》二题
一缘起 东海觉我 一五六
二发刊辞 黄摩西 一五八
《新世界小说社报》发刊辞 一六一
竞立社刊行《小说月报》宗旨说 竹泉生 一六四
《扬子江小说报》发刊辞 报癖 一六六
《新小说丛》祝辞 林文骢 一六八
《小说七日报》发刊辞 一七二
《中华小说界》发刊辞 甁庵 一七三
《二十世纪大舞台》发刊辞 柳亚子 一七五
卷三
《官场现形记》二题
一叙 佚名 一七八
二叙 茂苑惜秋生 一七九
历史小说总序 吴趼人 一八二
《两晋演义》序 吴趼人 一八三
《近十年之怪现状》自叙 吴趼人 一八五
《老残游记》二题 刘鹗
一初集自叙 一八七
二二集自叙 一八八
《女娲石》叙 卧虎浪士 一八九
《女狱花》叙 俞佩兰 一九一
《中外三百年之大舞台》序 啸庐 一九二
《庚子国变弹词》二题
一叙 李伯元 一九三
二叙 历劫不磨生 一九四
《昕夕闲谈》小叙 蠡勺居士 一九五
《巴黎茶花女遗事》引 林纾 一九六
《黑奴吁天录》二题 林纾
一序 一九六
二跋 一九七
《露潄格兰小传》序 林纾 一九八
《伊索寓言》二题 林纾
一叙 一九九
二单篇识语(摘钞) 二〇〇
《埃司兰情侠传》序 林纾 二〇四
《利俾瑟战血余腥录》叙 林纾 二〇五
《滑铁庐战血余腥记》序 林纾 二〇六
《吟边燕语》序 林纾 二〇七
《美州童子万里寻亲记》序 林纾 二〇九
《迦茵小传》序 林纾 二一〇
《埃及金塔剖尸记》译余剩语 林纾 二一一
《英孝子火山报仇录》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一二
二译余剩语 二一三
《斐州烟水愁城录》序 林纾 二一五
《鬼山狼侠传》叙 林纾 二一六
《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 林纾 二一八
《玉雪留痕》序 林纾 二二〇
《鲁宾孙漂流记》序 林纾 二二一
《洪罕女郞传》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二二
二跋语 二二四
《蛮荒志异》跋 林纾 二二五
《红礁画桨录》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二六
二译余剩语 二二七
《海外轩渠录》序 林纾 二二八
《橡湖仙影》序 林纾 二三〇
《雾中人》叙 林纾 二三二
《拊掌录》跋尾 林纾 二三三
《神枢鬼藏录》序 林纾 二三七
《大食故宫余载》识 林纾 二三八
《金风铁雨录》序 林纾 二三八
《旅行述异》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三九
二《画征》篇识语 二四〇
《歇洛克奇案开场》序 林纾 二四二
《爱国二童子传》达旨 林纾 二四三
《双孝子噀血酬恩记》评语 林纾 二四七
《剑底鸳鸯》序 林纾 二五〇
《孝女耐儿传》序 林纾 二五一
《块肉余生述》二题 林纾
一前编序 二五三
二续编识 二五四
《髯刺客传》序 林纾 二五五
《恨绮愁罗记》序 林纾 二五五
《贼史》序 林纾 二五六
《电影楼台》序 林纾 二五七
《西利亚郡主别传》附记 林纾 二五八
《蛇女士传》序 林纾 二五八
《大侠红蘩露传》序 林纾 二六〇
《锺乳髑髅》序 林纾 二六一
《不如归》序 林纾 二六一
《玉楼花劫》前编序 林纾 二六三
《彗星夺婿录》序 林纾 二六三
《冰雪因缘》序 林纾 二六四
《玑司刺虎记》序 林纾 二六五
《黑太子南征录》序 林纾 二六六
《脂粉议员》序 林纾 二六七
《三千年艳尸记》跋 林纾 二六八
《残蝉曳声录》叙 林纾 二六八
《深谷美人》叙 林纾 二六九
《离恨天》译余剩语 林纾 二七一
《滑稽外史》短评数则 林纾 二七五
《孝友镜》序 林纾 二七八
《洞冥记》跋 林纾 二七八
《黑奴吁天录》_二题
一序 魏易 二七九
二读《黑奴吁天录》 灵石 二八〇
《埃司兰情侠传》叙 涛园居士 二八二
《迦因小传》三题
一引言 蟠溪子 二八三
二序 包天笑 二八四
三读《迦因小传》两译本书后 寅半生 二八五
《十字军英雄记》叙 陈希彭 二八七
《歇洛克奇案开场》叙 陈熙绩 二八九
《李觉出身传》二题
一自序 邱菽园 二九〇
二评语 遥游 二九三
《身毒叛乱记》序 包天笑 二九三
《天方夜谭》叙 佚名 二九四
《孤儿记》绪言 平云 二九五
《红星佚史》序 周逴 二九七
《匈奴奇士录》小引 周逴 二九八
《瑞西独立警史》二题
一序 荣骥生 二九九
二序 盛时培 三〇一
《红泪影》序 披发生 三〇二
《一柬缘》叙 江东老钝 三〇四
《云中燕》叙言 大陆少年 三〇五
《夜未央》叙言 失名译 三〇六
《鸣不平》引言 失名 三〇六
卷四
小说丛话 梁启超等 三〇八
小说小话 三五一
客云庐小说话 邱炜萲 三七七
铁瓮烬余 铁 四二六
觚庵漫笔 觚庵 四二九
忏?室随笔 石庵 四四〇
小说杂评 眷秋 四四四
小说杂考 林纾 四四八
小说丛话 侗生 四五一
说小说 新厂等 四五五
小说闲评 寅半生 四六七
小说管窥录 五〇八
小说书录 徐维则 五三一
小说经眼录 顾燮光 五三二
小说书目调查表引言 东海觉我 五三九
《孽海花》考证
一《孽海花》人名索隐表 佚名 五四〇
二《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证 五四三
三《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证续辑证 强作解人 五六〇
卷五
闻菽园居士欲为政变说部诗以速之 康有为 五六九
关于《东欧女豪杰》六题
一《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岭南羽衣女士 五七〇
二《平等阁笔记》所载逆旅女子题壁三绝第四章字体潦草不能辨识因足成之 岭南羽衣女士 五七〇
三和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马君武 五七〇
四和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冶民 五七一
五甲辰春夕独坐挑灯偶读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唱和诗神韵魄力逈异寻常唤起国魂断推此种依韵感和(二首) 广东女士同怙 五七一
六和羽衣女士所著《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高旭 五七二
自题《新中国未来记》(二首) 梁启超 五七二
西江月(《恨海》题词) 吴趼人 五七三
题剑雄《自由花》说部(四首) 高旭 五七三
关于《自由结婚》二题 高吹万
一题《自由结婚》第一编(十首) 五七四
二题《自由结婚》第二编(十首) 五七五
关于《东京梦》二题
一题《东京梦》六绝 危澜楼主人 五七五
二读《东京梦》感题六绝 湘叶楼主人 五七六
《轰天雷》题词(四首) 剑心 五七七
关于《庚子国变弹词》三题
一撰《庚子国变弹词》十四回吿成率书其后 李伯元 五七七
二《庚子国变弹词》题词(四首) 李伯元 五七八
三题《庚子国变弹词》应南亭属也(四首) 病红山人 五七八
关于《救劫传》四题
一《救劫传》题词(五首) 桃源山人 五七九
二《救劫传》题词 太虚子 五七九
三《救劫传》题词 宋平子 五七九
四《救劫传》题词 观云 五八〇
题《纪念碑》(调寄买陂塘) 壮靑 五八〇
题《双碑记》(步元韵二首) 壮靑 五八〇
题《水浒》 秦风 五八一
梁山泊一百有八人我所欢迎者唯鲁智深武松李达三人而已为各作三诗以颂之 秦风 五八一
英国小说题词(十首) 失名 五八三
题《万国演义》后(八首) 金一 五八三
关于《巴黎茶花女遗事》六题
一读《巴黎茶花女遗事》(二首) 慧云 五八四
二读《巴黎茶花女遗事》(三首) 高旭 五八五
三《茶花女遗事》书后 骨仍 五八五
四咏《巴黎茶花女遗事》(二十首) 冰溪 五八五
五题《茶花女遗事》(八首录三) 黎俊民 五八七
六闻曼殊将重译《茶花女遗事》集定公句成两绝句寄之 高吹万 五八七
题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廿首) 汪笑侬 五八八
关于《黑奴吁天录》三题
一题《黑奴吁天录》后 醒狮 五九一
二读《黑奴吁天录》 慧云 五九一
三读《黑奴吁天录》(六首) 金一 五九一
读《利俾瑟战血余腥记》(二首) 金一 五九二
关于《埃斯兰情侠传》二题
一读《埃斯兰情侠传》(六首) 金一 五九二
仿竹枝体八首题《埃斯兰情侠传》 冒广生 五九三
读《露漱格兰小传》(五首) 高旭 五九四
读《秘密使者》(六首) 金一 五九四
纂《大仲马传》脱稿卽书其后并题小像(二首) 曾朴 五九五
译嚣俄重展旧时恋书之作 马君武 五九五
读《八十日环游记》(六首) 金一 五九六
《卖国奴》题词 金为 五九六
关于《迦茵小传》二题
一买陂塘(足本《迦茵小传》题词并序) 林纾 五九七
二积雨卧病读琴南《迦茵小传》有感 夏曾佑 五九八
关于《玉雪留痕》三题
一齐天乐(《玉雪留痕》题词) 林纾 五九八
二齐天乐(《玉雪留痕》题词和补柳翁) 金为 五九九
三金缕曲(《玉雪留痕》题词和补柳翁) 金为 五九九
关于《红礁画桨录》五题
一烛影摇红(《红礁画桨录》题辞) 林纾 五九九
二解语花(《红礁画桨录》题辞) 林纾 六〇〇
三烛影摇红(《红礁画桨录》题词和畏庐居士) 十万护花铃谒者 六〇〇
四解语花(《红礁画桨录》题词和畏庐居士) 十万护花铃谒者 六〇一
五解语花(题《红礁画桨录》) 黄侃 六〇一
《橡湖仙影》题词二题 林纾
一摸鱼儿(安杰拉) 六〇一
二小重山(二首佳而夫人) 六〇二
《恨绮愁罗记》《非色野宫词》(六首) 林纾 六〇二
书《十五小豪杰》后(三首) 高吹万 六〇三
念奴娇(《鬼山狼侠传》题辞) 金为 六〇三
《铁锚手》题词(七首) 金为 六〇四
《拣才炉》题辞(六首) 金为 六〇五
满庭芳(题《英孝子火山报仇录》) 金为 六〇五
关于《阱中花》三题
一满江红(《阱中花》题词) 拌斋 六〇六
阅《阱中花》小说感赋七律二章 金为 六〇六
三《阱中花》题词(二首) 常友柏 六〇七
《空谷佳人》题词二题 佚名
一踏莎行 六〇七
二摊破浣溪沙 六〇七
《雾中人》题词(八首) 李岳瑞
《红茶花》题词二题
一(三首) 潘飞声 六〇八
二(五首) 贺彝 六〇九
读小说绝句 藏晖
一《十字军英雄记》 六〇九
二《不如归》 六一〇
三《块肉余生述》 六一〇
四《续侠隐记》 六一〇
题《儿女英雄》(六首) 柳亚子 六一〇
读《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 慧云 六一一
译《海外天》竟书四绝于其后 觉我 六一一
题《波乃茵传》(二首) 高旭 六一二
题《东洋之佳人》 高吹万 六一二
病后读琴南翁所译说部藉以解闷因占短诗辄系其端(三首) 朱玺
一《洪罕女郞传》 六一三
二《雾中人》 六一三
三《红礁画桨录》 六一三
自题《暖香楼乐府》后(二首) 吴梅 六一三
关于《风洞山传奇》九题
一自题《风洞山传奇》八绝句 吴梅 六一四
二题《风洞山传奇》(三首) 刘光汉 六一五
三题《风洞山传奇》(三首) 竹泉生 六一五
四乳燕飞(题《风洞山传奇》) 王蕴章 六一五
五秋宵吟(《风洞山传奇》题词) 长洲痴石 六一六
六洞仙歌(《风洞山传奇》题词) 靑溪慧珠 六一六
七金缕曲(《风洞山传奇》题辞) 金一 六一六
八金缕曲(《风洞山传奇》题词和噙椒韵) 黄摩西 六一七
九洞仙歌(《风洞山传奇》题词和慧珠韵) 黄摩西 六一七
关于《悬猿传奇》五题
一自题《悬猿传奇》卷首(六首) 祈黄楼主 六一八
二《悬猿传奇》题词 梅侬 六一九
三《悬猿传奇》题词 陈茗香 六一九
四《悬猿传奇》题词 风林 六二〇
五再题《悬猿传奇》 风林 六二〇
读莼农《碧血花》句卽集剧中语默题四绝(录二) 吴梅 六二一
《劫灰梦传奇》题词(二首) 狄楚卿 六二一
满江红(题《满江红传奇》) 柳亚子 六二一
《碧血碑》题词(三首) 程嘉秀 六二二
摸鱼儿(自题《血泪痕传奇》) 王锺麒 六二二
关于《桃花扇》三题
一自题《桃花扇》新戏(四首) 汪笑侬 六二三
二自题《桃花扇》新戏(六首) 汪笑侬 六二三
三题汪笑侬《桃花扇》京剧(四首) 梦和 六二四
关于《瓜种兰因》四题
一自题《瓜种兰因》新戏(五首) 汪笑侬 六二四
二自和《瓜种兰因》原作(五首) 汪笑侬 六二五
三《瓜种兰因》题词用汪笑侬原韵(五首) 章荣钦 六二五
四读《瓜种兰因》剧本 崇冷庐主 六二六
为沪学会撰《文野婚姻》新戏册旣竟系之以诗(四首) 惜霜 六二六
关于《燕子笺》二题
一潇湘夜雨(题《燕子笺传奇》) 柳亚子 六二七
二《燕子笺》题词八章 高旭 六二七
读吴梅村《秣陵春》乐府 吴梅 六二八
读尤西堂《钧天乐》乐府 吴梅 六二八
读朱素臣《秦楼月》乐府 吴梅 六二八
读李玄玉《眉山秀》乐府 吴梅 六二九
读舒铁云《缾笙馆》乐府 吴梅 六二九
寿楼春(题洪昉思《长生殿》乐府) 吴梅 六二九
关于《桃花扇传奇》四题
一阅《桃花扇传奇》题后(十首) 林枫 六三〇
二题《桃花扇》(八首) 严昌钰 六三一
三题云亭山人《桃花扇传奇》(四首) 廖树蘅 六三一
四题《桃花扇传奇》(三首) 黄晦闻 六三二
关于《桃溪雪传奇》二题
一题《桃溪雪传奇》 陈撷芬 六三二
二《桃溪雪》题词(七首) 迦现 六三三
读《法国女英雄》弹词 崇冷庐主 六三三
题《女界文明灯》弹词(二首) 平权阁主人 六三四
补遗
春柳社演艺部专章 六三五
《演义丛书》序 孙毓修 六三八
《花因》题端 林纾 六三九
《古鬼遗金记》序 林纾 六三九
《云破月来缘》序 林纾 六四〇
《荒唐言》跋 林纾 六四一
《鹰梯小豪杰》序 林纾 六四一
《鱼雁抉微》序 林纾 六四二
《血华鸯鸯枕》小引 林纾 六四四
《膜外风光》序 林纾 六四四
《兴登堡成败鉴》序 林纾 六四五
《月界旅行》辨言 鲁迅 六四六
《域外小说集》序言 鲁迅 六四七
●卷一
○《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
光绪二十三年(1897)
今使执涂人而问之曰:「而知曹操乎?而知刘备乎?而知阿斗乎?而知诸葛亮乎?」必佥对曰:「知之。」又问之曰:「而知宋江乎?而知吴用乎?而知武松乎?武大郎乎?潘金莲乎?杨雄、石秀乎?」必佥对曰:「知之。」更问之曰:「而知唐明皇乎?杨贵妃乎?而知张生乎?莺莺乎?而知柳梦梅乎?杜丽娘乎?」必又共应曰:「知之。」又问以「曹操、刘备、阿斗、诸葛亮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曹操奸臣,诸葛亮忠臣,刘备英主,阿斗昏君。」问以「宋江、吴用、武松、武大郎、潘金莲、杨雄、石秀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宋江大王,吴用军师,武松好汉,武大郎懦夫,潘金莲淫妇人。杨雄、石秀、潘巧云之徒,则事等于武松、潘金莲,而又大不同。」至问以「唐明皇、杨贵妃、张生、莺莺、柳梦梅、杜丽娘为何如人」?则又无不以「佳人才子」对。至「佳人才子」之行事品目,则或以为是,或以为非,尤为江湖名士与村学究所聚讼,呶呶然千载不可休者也。数千百年之事,胡、越、秦、楚悬隔千里,而又若存若亡、杳冥不可知之人,皎皎乎若亲至其人之庭,亲炙其为人,而更目睹其生平前后数十年之事者,盖莫不然。昔孔子弹琴见文王之容,夜梦则见周公;隋智者亦亲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凡此神迹,说者以为圣贤之学,时量旣破,不复成古今,故古人皆可见而恒在也。此说云云,疑信者半。异哉!何观于贩夫巿贾、田夫野老、妇人孺子之类,指天画地,演说古今,喜则涎流吻外,怒则植发如竿,悲与怨则俯首顿足,泣浪浪下沾衣襟,其精神意态,若俱有尼山、天台之能事也,是可怪矣!是可怪矣!闻之师曰:「地球之博,八九万里;古今之长,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尾,浑芒无本剽。自提符尼安,以放哀卢维恩,其横目戴发,圆颅方趾称为人者,若统稽其数,则为十为百,为千为万,为亿兆,为恒河沙,乃至算数譬喩所不能尽,莫不仰而见光,俯而见土,生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何往也。」人生于世,固若是之芒乎?及其姓氏称于人口,臧否、善恶见知于同时,而同时之人援为口实,如此者盖百不一二。不然,则生则称,没则已焉。求其人已往,其名不湮没,里居姓氏载在图书,博雅之士,专门之业,笃志稽古,钩沈考佚,或时时一及之,能及此者,此其人亦远矣,如此者又百无一二。若夫声音笑貌,性情心术,千古之后,万里之外,风靡六合,智、愚、贤、不肖罔不习知之而熟道之,则亿兆人中之一二人矣。与此数者,必其人有过人之行,徧胜独长之处,而使天下之人,怪叹骇汗、怨慕流连不能自止者,而后此一人者之性情心术、声音笑貌,乃能常留于亿兆人之脑气筋中而传而益远、久而不淡也。抑又闻之,凡为人类,无论亚洲、欧洲、美洲、非洲之地,石刀、铜刀、铁刀之期,支那、蒙古、西米底、丢度尼之种,求其本原之地,莫不有一公性情焉。此公性情者,原出于天,流为种智。儒、墨、佛、耶、回之敎,凭此而出兴;君主、民主、君民并主之政,由此而建立。故政与敎者,并公性情之所生,而非能生夫公性情也。何谓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何谓「英雄」?最古之时,人处于山林箐泽,豺虎之与游,鸱鹫之与栖,未有衣裳,未有宫室,未有城郭,更未有所谓纲常政典。凡其自毁齿至于白首,终其百年之身,所目注心营、劳苦险难、几死而后得之者,其间大事,不过与禽兽争饮食,与禽兽争居处而已。然而人无天然之利器以自卫,以言乎目,不知鸺鹠、鹰隼;以言乎耳,不如狐狸、蝙蝠;以言乎鼻,不如犬。推之爪牙之利,远逊于狮虎;皮骨之坚,不及乎犀象;回翔进止,从容如意,不如飞鸟之属;不饮不食,长生伏蛰,不如众凉血之类。凡此诸端,悉不若彼,而欲于彼中分其余沥,践其余地,草间偷活,聊息须臾,吾知其难矣。更何望其烈山焚泽,驱除攘剔,使瞳能舒敛者、爪能伸缩者、舌有倒刺者、长角如兵者、足能践雪者、能数月不食者、一举九千里者,与夫伏者、钻者、援者、奔者,诙诡之种,殊能之性,若斯之伦,初则奔走窜逸,遁匿恐后,继则俯首帖耳,扶犂服轭,任重致远,鞭棰鼎镬,莫不惟命是从,而芒芒一大行星,遂为人之私产哉?吾人于是考殭石之层,验山林之迹,视古初所传之器物,读初有文字之遗书,而知古人之所以胜庶物,而得以自存者,一在于能合羣,二在于能假器。蚂蚁有羣,蜜蜂有羣,鸦鹊雁鹜有羣,海狗有羣,野豕有羣,山羊有羣,象有羣,猴有羣,凡其羣之部勒、条敎愈分明者,则其族愈强,而其种之传愈远。旣有羣,必有一羣之长,一羣之长,必其智慧血气之冠乎一羣者也,君主之始也。而人之合羣,则尤大于众物,其合羣所推之长,必卽其始为假器之人。请举中国之古书明之:始为网罟,以佃以渔,于是乎有包犠氏之王天下;斵木为,揉木为?,始为交易,于是乎有神农氏之王天下;始为礼乐文章,垂衣而治,仍不外假器也,而器稍进繁矣,于是乎有黄帝、尧、舜之王天下。推之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服牛乘马,引重致远,重门击柝,以待暴客,断木为杵,掘地为臼,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作为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作为棺椁封树丧葬祭之礼,与夫丧葬祭之礼之等作为书契,铭之金石竹素,凡创一艺、成一器,为古人之所无、而后人所不能不有者,则其人皆尊为圣人,而立为天子。《六易》所载,孔子所述,凡在儒者,谅不能为之诬;其它《山海经》、《穆天子传》、墨子书、屈原赋等古术之书,印度、希腊、波斯、阿?伯等殊方之说,证之吾说,大略相同。观圣王之迹,可以知古人之自处矣,物竞是也。比而观之,最朔之时,灌莽未辟,深昧不可测,禽蹄鸟迹,交于中国,于是乎有豪杰之士,析木以为棰,摩石以为刃,以战胜于狰狞骇跳之伦,得以食其肉而衣其皮,昔之为害者,今转而为利,而天下重赖英雄矣。及其继,林莽渐开,川原日辟,人之游踪日以远,涉大河,踰雪山,徧及旱海之外、万山之内,而人与人之从古不相见者,至此而相见。衣冠不同,言语不通,而各行其所志,则必有争,于是乎有英雄起,铸金石以为锋刃,合弦羽胶漆以为弓矢,敎之击刺射御,敎之坐作进止,使夫异族之民,非臣仆而为吾役,卽远徙而不敢与吾争?,而天下益知重英雄矣。洎乎民智开、敎化进,大地之众,彬彬相见,斯时之人,固无禽兽之足虑,卽生番、黑人低种之氓,其澌灭夷迟,降为臣仆,不复齿人之数,亦数千年于此矣。惟此文明之种与文明之种,相持不下,日以心竞,而欲定存亡于上帝之前,则其局愈大,其机愈微,其心愈挚,而豪杰愈为天下家国所不可一日无。由前之说,则自洪荒之世,未有文字之先,各种之民,由中亚细亚之大平原初分支而未再合之时,其时无书也。下观石史,旁推生物,可知其时之民所为之事,并居此界。由继之说,则从中古之世起,至前二百年止,征之我国,则黄帝北逐荤粥,曁虞夏之有苗,殷周之玁狁,汉之匈奴,魏、晋之鲜卑、乌桓、氐羌,南北朝之突厥、蠕蠕,唐之吐蕃、回纥,宋之契丹、女眞,蒙古元人威加亚细亚全洲?各种之民,无有敌者,而见阻日耳曼之种。考之外域,则初见于希腊与秃累之争,再见于以色列人与厄日多之争,三见于尼布甲尼撒与埃及、犹太、亚述之争,四见于波斯与巴比伦狄撒之争,五见于希利尼人与波斯之争,六见于马基顿与希腊、波斯、印度之争,七见于罗马与非尼基之争,八见于德意志种与罗马之争,九见于沙兰生人与欧洲诸种之争,十见于特穆津与中亚细亚并欧东诸国之争,十一见于撒马儿罕与突厥之争,十二见于突厥与东罗马之争。夫醉饱之怨,目怒之仇,伏尸一人,流血五步,聚一城、一邑、一国之众,历一月、一年或十年之期,此并微事不数矣。数其荦荦大者,而伙颐沉沉,多至于此,相持至数十百年,地之绵亘数千里,为此而死者其人至数兆,其甚者一种之人,建国千年,视乎一战以为存灭,机深祸惨,莫过于斯,未尝不叹人之所为若是其大而烈也。及深观万变,蔽以一辞,不过卽上所云「人之游踪日以远」,此种之人与彼种之人相见各争其利,则其事必出于相灭而后可以自存耳。此则从有文字以来,至前二三百年,其间之民,所为之事,约居此界。由后之说,则自倍根创学、欧人进化以来,于是人之为物,其聪明智虑始得显明其在万物之上,而最初所行生番、野人之性情风气,昔之视为只此一途别无他说者,至此始渐悟其非而去之。盖人于是始知有生人之乐矣,亦几几乎太平之治、文明之化,无所谓争矣,卽无所用英雄矣。虽然,太平之治,文明之化,若有敎门之谬论不复兴,格致之学问不中止,而又无恒星光变、慧星过界、地心火灭、养气用尽诸变以阻之,则千年之后,其庶几乎?若夫今日,格致之理虽启,而未尽明也,獉狉之族虽衰,而未尽灭也;开化之民,合五洲计之,则为数甚少也;地利之所生,人工之所造,资本之所出,若全地之人,皆欲遂其生,而又使将来之孶息,各遂其生,则此数不能给也。天下之民,风化不齐,最下之人,野蛮如虎兕,不可敎训,不知话言,如此者不能不御之以锋刃;稍次之民,则昏昏如家畜之禽兽,驯良固其分,而奔蹄泛驾,或时时一见之,如此者不能不驭之以覊勒;半开化之国,稍有学问之民,习俗未尽,政体未善,往往以兼人之国、夺人之利以为得计者,旣与此国并列于世,则不能不待之以海陆之军,持之以飞箝钩楗之术。如此则必有争,盖去太平之世尙远也。百余年来,大彼得、华盛顿、拿破仑夺匹夫,建大业,固以兵得天下矣;其后有若南北花旗之战、俄土之战、普法之战,器械之精,士卒之练,攻战之惨,胜负之速,皆为古之所无。然此犹白种与白种战耳。而白种之人,又于其间西驱红种而得其地,北开悉毕尔,东略亚细亚,南据阿非利加、五印度,东南踪迹徧于各岛,以及澳洲,凡夫地球所载横目之民,无不识有欧罗巴之人,而推白种为诸种之冠,虽曰文治,抑亦未尝不由师武臣力也。至于路得之改敎,倍根之叛古,歌白尼之明地学,奈端之详力理,达尔文之考生物,皆开辟鸿蒙,流益后世,视拿破仑、华盛顿为更进一解矣。盖血气之世界,已变为脑气之世界矣,所谓天衍自然之运也。由吾生之前数百年,至吾生之后数百年,大约并居此界。嗟乎!上帝旣生人,而又使人不能无五官四体之欲,又使其所欲者必假物而后成,而物又常不给于用,遂使此无边之土、无边之时、无边之众,各领略其无边之苦。咄哉!上帝何其多事乎?往者不可作,来者茫茫无终极,但见大瀛之内,血气所同,各有其所谓英雄,所谓之事业。其人若生,小则为帝王,大则为敎主,使天下之民,身心归命,不敢自私;其人已往,则金石以像之,竹素以纪之,歌舞以陈之,其身心归命、不敢自私者,犹其人之生也。英雄之为人所不能忘,旣已若此,若夫男女之感,若绝无与乎英雄。然而其事实与英雄相倚以俱生;而动浪万殊,深根亡极,则更较英雄而过之。当其由火轮、风轮、金轮而有植物,植物之初,其始分身而已;至于莓苔,遂以稍繁;至有桃李梅杏,而植物之官品大成。植物传种之法,由于交媾;或则树各为雌雄,其雄树之粉,飞着于雌树,而雌树以实;或则于一花中自具雌雄,花须之粉为雄,花蒂之瓣为雌,须之黄粉落着花蒂,而树以实。再变而为葵、星鱼、海胆、海参、海蜇、海菌、海梳,以至诸凉血、圆节之,而动物雌雄之界渐明,彼此相待之法亦以渐显。圆节之类,雌为最贵,雄者次之,而又有不雌不雄之一,蜂与蚁是矣。方蜂之成窠,蚁之成穴,雌者为王,一巢祗一枚,不能有二,二则必分争;雄者数稍多,均饱食无事,与雌者交而已;不雌不雄者数至多,亦至贱,为兵为工,皆其所执。凉血之,觉识最微,尙未闻有部勒之法,故亦不知其雌雄相待之礼。热血中能飞往往各有其偶,雌雄各一,不相携贰,其道平等,颇为文明。热血之哺乳,则其性与人近,大率以力为尊,故雄率贵而雌率贱,有一雄而制数十雌,生杀惟所命者,哥栗、拉倭兰、乌丹是矣。洎乎衍哺乳之一种而有人。人者,哺乳中今日之至繁者也。然而其初,则与猿狙为至近。非洲黑种之氓,美洲红色之种,澳洲马来细,与夫中国之苗、蛮、僮、黎诸族,獉狉相承,去猴未远。大都男尊女卑,男役女若役牲畜。其酋恒蓄姬妾数十人,等威之别,当夕之规,至繁且密,彼固自以为天秩、天叙也,盖未开化之人例如此矣。中古之时,基督之徒,起于西极,凡其宗旨,姑不深言,而其一男?可娶一女之条,不得不谓为人之进境。至于浮屠之说,分为四敎,其大乘不复言此,小乘言此,而有天人之别。人则始于郁单越,种种差别,制各不同,要皆为千年以后之事,而非今人脑气所能思。吾党所能思者,独往事耳。问尝发陈编,考前事,见夫兴亡之迹,波谲云涌,而交柯乱叶,试讨其源,大都女子败之,英雄成之;英雄败之,女子成之;英雄副之,女子主之;英雄主之,女子副之。事莫难于取人之天下,而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文、武、高、光,以至列朝之令主,莫不以得内助而兴;祸莫惨于失天下于人,而桀、纣、幽、厉、哀、平以及后世乱亡之主,又莫不以眷一女子,因而不恤其国,不恤其家,其卒也不恤其身。中国之事,人知之矣,请言西史。西之学始于希腊。希腊之和美尔有书曰:海王尼利亚斯有五十女,皆美,而德梯司称最。德梯司嫁德沙利王子,名佩理亚。方其嫁时,海王会诸神,云车风马,恍惚毕集。有女神名伊栗斯,司人间反目之事,因其不吉,未为邀致。而此神遂怒,现身于座而谓众曰:「吾有金苹果,惟天下之最美者受之。」有三女神最美:第一额拉,乃太岁后;第二雅典,主智慧文明;第三阿勿洛的帝,主因缘。各自负,争苹果不能决,乃相与谋曰:「盍就人间之美丈夫所断之?」乃同适秃累,见其王子巴黎斯。王子方牧羊,王女仙人佥谓之曰:「若认我为至美,我卽以我所握之福赐之。」巴黎斯之意,天下之福莫得美妇若也,卽认阿勿洛的帝为最美。阿勿洛的帝遂默导以往希腊。斯巴打王美那拉斯之后希利拿者,国色也,以神之佑,见巴黎斯而悦之,与之逃归。希人恶之,倾国以伐秃累,索希利拿。其时军中,攸利时以谋着,亚气黎以勇着,与秃累血战十年,而亚气黎为巴黎斯所射死。巴黎斯旣射死亚气黎之后,复为非洛特-加龙省毒箭所伤。此是神箭,无人能医,惟巴黎斯前妻名婴讷尼者能医之。但巴黎斯旣得希利拿之后,遂逐前妻,前妻恨之,不复与药,而巴黎斯死于伊打山,卽往之牧羊处。牧人用希礼作木塔,烧巴黎斯尸,婴讷尼见之,亦自投火山,与之同死。其后以攸利时计,秃累终破,迎希利拿归,而用兵已十年矣。欧洲上下千古之局,关键于罗马;前后三雄之际,又罗马之关键也。昔埃及女王克里倭巴土拉,生于汉地节元年,为前王多禄某女,姱容修态,冠绝古今,而读书浩博,通七国语言,于斐洛素非为尤邃。甘露三年,多禄某死,克里倭与其弟亦名多禄某者同嗣位,为共和治。至黄龙元年,为其弟所逐。克里倭求纳于罗马皇恺撒,于是罗马胜埃及,杀多禄某,复与其幼弟为共和治,继复往罗马,与恺撒共居。初元五年,罗马人布鲁达杀恺撒,克里倭惧祸返埃及。而恺撒旧臣安敦尼伏尸誓众,竟报恺撒之仇,杀布鲁达。于时,罗马人不更立专王,分国政为三部,号鼎足治,而安敦尼主东方安息、条支各土事。克里倭奔之,由海道往安息,楼船千艘,所费巨万。安敦尼磊落喜功名,一见克里倭而悦之,为去其故妻阿太维亚,妻弟兴兵伐安敦尼,而安息与埃及连兵拒之,然终为妻弟所败。克里倭走埃及,安敦尼从之,中途讹传克里倭死,安敦尼自杀,克里倭闻之,亦自杀。至奥古士多兴,罗马又为帝政。其在中国也若此,其在西方也若彼,非常之原,俟其一决。安危系于千古,倂千夫之命,不能为之谋;汗靑之简,朦瞍之讴,千载留遗,不能为之讳;而枢机之发,常在于袵席之间,燕闲之地,无古今中外一也。而况于匹夫匹妇,不得其意,缠绵怨慕,与天无极,诚贯金石,言动鬼神,方其极愚,又岂不肖之名、杀身之患所能可阻者哉?甚哉!男女之情,盖几几乎为礼乐文章之本,岂词赋之宗已也。观乎电气为万物之根源,而电气可见之性情,则同类相拒,异类相吸,为其公例。相拒之理,其英雄之根耶?相吸之理,其男女之根耶?此理幽深,无从定论。论其必然之势,则可以二言断之,曰:非有英雄之性,不能争存;非有男女之性,不能传种也。六合之大,万物之繁,其问境界,难以智测,其亦有勿具此二性者乎?则吾虽不敢知,然可决此物之不足以存于世,卽幸而暂存,而亦不能传至今也。夫若此,此其所以斯世之物之无不具此性,岂偶然哉?明乎此理,则于斯二者之间,有人作为可骇、可愕、可泣、可歌之事,其震动于一时,而流传于后世,亦至常之理,而无足怪矣。不宁惟是,谓英雄必传于世,则古来之英雄何限;谓男女之事之?异者必传于世,则古来缠绵悱恻之事亦何限。茫茫大宙,有人以来,二百万年,其事伙矣,其人多矣,而何以惟曹、刘、崔、张等之独传,而且传之若是其博而大也?生平孤露,早迫饥驱,尝溯长江,观六代之故都,北至长城,西度函关,观秦、汉、唐之遗迹,凭吊其兴亡;而岁时伏腊,乡邻赛社,萍踪絮迹,偶然相値,未尝不游于其巿,讯其风俗,而恍然于中原敎化之所以成也。何以言之?古人死矣,古之人与其不可传者俱死矣,色不接于目,声不接于耳,衣裳杖履不接于吾手足,然则何以知有古之人?古之人则未有文字之前赖语言,旣有文字之后赖文字矣。举古人之事,载之文字,谓之书。书之为国敎所出者,谓之「经」;书之实欲创敎而其敎不行者,谓之「子」;书之出于后人一偏一曲,偶有所托,不必当于道,过而存之,谓之「集」:此三者,皆言理之书,而事实则涉及焉。书之纪人事者,谓之「史」;书之纪人事而不必果有此事者,谓之「稗史」。此二者,并纪事之书,而难言之理则隐寓焉。此书之大凡也。然则古之人恃何种书而传乎?古之人莫不传,而纪事之书为甲。然而同一纪事之书,而传之易不易则各有故焉,不能强也。书中所用之语言文字,必为此种人所行用,则其书易传,其语言文字为此族人所不行者,则其书不传。此一也。卽此语言文字为本种所通行矣,而今世之俗,出于口之语言与载之纸之语言,其语言大不同。若其书之所陈,与口说之语言相近者,则其书易传;若其书与口说之语言相远者,则其书不传。故书传之界之大小,卽以其与口说之语言相去之远近为比例。此二也?卽其书载之文字之语言,与宣之口舌之语言弥相近矣,而语言之例,又大不同:有用简法之语言,有用繁法之语言。简法之语言,以一语而括数事,故读其书者,先见其语,而此中之层累曲折,必用心力以体会之,而后能得其故。繁法之语言,则衍一事为数十语,或至百语、千语,微细纤末,罗列秩然,读其书者,一望之顷,卽恍然若亲见其事者然。故读简法之语言,则目力逸而心力劳;读繁法之语言,则目力劳而心力逸。而人之畏劳其心力也,甚于畏劳其目力。何以证之?譬如有一景于此,或绘之于画,或演之于说,吾知人必乐观其画,甚于乐观其说,盖说虽曲肖详尽,犹必稍历于脑,而后得此景,不若画之一览卽知为更易也。惟欲传一事,始末甚长,画断不能绘至无穷之幅,而且事之情状反复幽隐,倏忽万变,又断非画所能传乎?故说仍不能废,而繁言亦如画焉。若然,则繁法之语言易传,简法之语言难传。此三也。卽用繁语观之,不劳心矣,而所言之事,有相习不相习。天下之民,其心能作无限曲折、而至极远之限者恒少,狃于目前、稍远卽不解者恒多。若其所言,其界极远,其理极深,其科条又极繁,加以其中所用之器物、所习之礼仪、所言之义理、所成之风俗、所争之得失,举为平时耳目所未及而心力所未到,则必厌而去之;必其所言服物器用、威仪进止、人心风俗、成败荣辱,俱为其身所会历,卽未历而尙有可以仰测之阶者,则欣然乐矣。故言日习之事者易传,而言不习之事者不易传。此其四也。事相习矣,天下之事变万端,人心之所期与世浪之所成,恒不能相合。人有好善恶不善之心,故于忠臣、孝子、义夫、烈女、通贤、高士莫不望其身膺多福,富贵以没世;其于神奸、巨蠹、乱臣、贼子,无不望其亟膺显戮,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上帝之心,往往不可测;奸雄得志,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穷凶极丑,晏然以终;仁人志士,椎心泣血,负重吞污,图其所志,或一击而不中,或没世而无闻,死灰不燃,忍而终古。右斯之伦,古今百亿,此则为人所无可如何,而每不乐谈其事。若其事为人心所虚构,则善者必昌,不善者必亡,卽稍存实事,略作依违,亦必嬉笑怒骂,托迹鬼神,天下之快,莫快于斯,人同此心,书行自远。故书之言实事者不易传;而书之言虚事者易传。此其五也。据此观之,其具五不易传之故者,国史是矣,今所称之《二十四史》俱是也;其具有五易传之故者,稗史小说是矣,所谓《三国演义》、《水浒传》、《长生殿》、《西厢》、《四梦》之类是也。曹、刘、诸葛传于罗贯中之演义,而不传于陈寿之志;宋、吴、杨、武传于施耐庵之《水浒传》,而不传于《宋史》;玄宗、杨妃传于洪昉思之《长生殿传奇》,而不传于新旧两《唐书》;推之张生、双文、梦梅、丽娘,或则依托姓名,或则附会事实,凿空而出,称心而言,更能曲合乎人心者也。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为说部之所持。《三国演义》者,志兵谋也,而世之言兵者取焉;《水浒传》者,志盗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标之以为宗旨;《西厢记》、《临川四梦》,言情也,则更为专一之士、?春之女所涵咏寻绎。夫古人之为小说,或各有精微之旨,寄于言外,而深隐难求,浅学之人,沦胥若此,盖天下不胜其说部之毒,而其益难言矣。本馆同志,知其若此,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是以不惮辛勤,广为采辑,附纸分送,或译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微。文章事实,万有不同,不能预拟,而本原之地,宗旨所存,则在乎使民开化。自以为亦愚公之一畚,精卫之一石也。抑又闻之,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构之史,而今日人心之营构,卽为他日人身之所作,则小说者又为正史之根矣。若因其虚而薄之,则古之号为经史者,岂尽实哉?岂尽实哉?
按:本文为严复、夏曾佑所撰。
原载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天津《国闻报》。
○译印政治小说序
光绪二十四年(1898)
梁启超
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凡人之情,莫不惮庄严而喜谐谑,故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靡靡而忘倦焉。此实有生之大例,虽圣人无可如何者也。善为敎者,则因人之情而利导之,故或出之以滑稽,或托之于寓言。孟子有好货好色之喩,屈平有美人芳草之辞,寓谲谏于诙谐,发忠爱于馨艳,其移人之深,视庄言危论,往往有过,殆未可以劝百讽一而轻薄之也。中土小说,虽列之于九流,然自?初以来,佳制盖鲜。述英雄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武《红楼》,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陈陈相因,涂涂递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虽然,人情厌庄喜谐之大例,旣已如彼矣,彼夫缀学之子,塾之暇,其手《红楼》而口《水浒》,终不可禁,且从而禁之,孰若从而导之?善夫南海先生之言也!曰: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敎,当以小说敎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学之人少而粗识之无之人多,六经虽美,不通其义,不识其字,则如明珠夜投,按剑而怒矣。孔子失马,子贡求之不得,圉人求之而得,岂子贡之智不若圉人哉?物各有羣,人各有等,以龙伯大人与僬侥语,则不闻也。今中国识字人寡,深通文学之人尤寡,然则小说学之在中国,殆可增《七略》而为八,蔚四部而为五者矣。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经历,及胸中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缀学之子,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巿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今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爱国之士,或庶览焉。
按:本文后改为日本柴四郞着《佳人奇遇》叙言,惟篇末「今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数语,原作「今特采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译之」。
原载《淸议报》第一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刊)。
○论小说与羣治之关系
光绪二十八年(1902)
梁启超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敎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小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谁则嗜之?不宁惟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鞫之,殆有两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躯殻,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卽钝根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喩,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澈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眞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尙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尙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扬,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徧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旣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使人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花和尙。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旣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羣伦,敎主之所以能立敎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旣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终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旣已嗜之矣,且徧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羣也,旣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问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着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羣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羣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园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卽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旣已渐渍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旣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能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鬬、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鹜,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靑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徧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徧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羣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旣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尙可问耶?故今日欲改良羣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原载《新小说》第一卷第一期
〔附〕吿小说家
民国四年(1915)
梁启超
小说家者流,自昔未尝为重于国也。《汉志》论之曰:「小道可观,致远恐泥。」杨子云有言:「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凡文皆小技矣,矧于文之支与流裔如小说者?然自元明以降,小说势力入人之深,渐为识者所共认。盖全国大多数人之思想业识,强半出自小说,言英雄则《三国》、《水浒》、《说唐》、《征西》、言哲理则《封神》、《西游》,言情绪则《红楼》、《西厢》,自余无量数之长章短帙,樊然杂陈,而各皆分占势力之一部分。此种势力,蟠结于人人之脑识中,而因发为言论行事,虽具有过人之智慧、过人之才力者,欲其思想尽脱离小说之束缚,殆为绝对不可能之事。夫小说之力,曷为能雄长他力?此无异故,盖人之脑海如熏笼然,其所感受外界之业识如烟,每烟之过,则熏笼必留其痕,虽拂拭洗涤之,而终有不能去者存。其烟之霏袭也愈数,则其熏痕愈深固;其烟质愈浓,则其熏痕愈明显。夫熏笼则一孤立之死物耳,与他物不相联属也;人之脑海,则能以所受之熏还以熏人,且自熏其前此所受者而扩大之,而继演于无穷。虽其人已死,而薪尽火传,犹蜕其一部分以遗其子孙,且集合焉以成为未来之羣众心理。盖业之熏习,其可畏如是也。而小说也者,恒浅易而为尽人所能解,虽富于学力者,亦常贪其不费脑力也而藉以消遣。故其霏袭之数,旣有以加于他书矣。而其所叙述,恒必予人以一种特殊之刺激,譬之则最浓之烟也。故其熏染感化力之伟大,举凡一切圣贤经传诗古文辞皆莫能拟之。然则小说在社会敎育界所占之位置,略可识矣。畴昔贤士大夫,不甚知措意于是,故听其迂流波靡,而影响于人心风俗者则旣若彼,质言之,则十年前之旧社会,大半由旧小说之势力所铸成也。忧世之士,睹其险状,乃思执柯伐柯为补救之计,于是提倡小说之译着以跻诸文学之林,岂不曰移风易俗之手段莫捷于是耶?今也其效不虚。所谓小说文学者,亦旣蔚为大观,自余凡百述作之业,殆为所侵蚀以尽。试一浏览书肆,其出版物,除敎科书外,什九皆小说也。手报纸而读之,除芜杂猥屑之记事外,皆小说及游戏文也。举国士大夫不悦学之结果,《三传》束阁,《论语》当薪,欧美新学,仅浅尝为口耳之具,其偶有执卷,舍小说外殆无良伴。故今日小说之势力,视十年前增加倍蓰什百,此事实之无能为讳者也。然则今后社会之命脉,操于小说家之手者泰半,抑章章明甚也。而还观今之所谓小说文学者何如?呜呼!吾安忍言!吾安忍言!其什九则诲盗与诲淫而已,或则尖酸轻薄毫无取义之游戏文也,于以煽诱举国靑年子弟,使其桀黠者濡染于险诐钩距作奸犯科,而摹拟某种侦探小说中之一节目。其柔靡者浸淫于目成魂与踰墙钻穴,而自比于某种艳情小说之主人者。于是其思想习于污贱龌龊,其行谊习于邪曲放荡,其言论习于诡随尖刻。近十年来,社会风习,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谓新小说者阶之厉?循此横流,更阅数年,中国殆不陆沉焉不止也。呜呼!世之自命小说家者乎?吾无以语公等,惟公等须知因果报应,为万古不磨之眞理,吾侪操笔弄舌者,造福殊艰,造孽乃至易。公等若犹是好作为妖言以迎合社会,接坑陷全国靑年子弟使堕无间地狱,而间接戕贼吾国惟使万劫不复,则天地无私,其必将有以报公等,不报诸其身,必报诸其子孙;不报诸今世,必报诸来世。呜呼!吾多言何益?吾惟愿公等各还诉诸其天良而已。若有闻吾言而惕然戒惧者,则吾将更有所言也。
原载《中华小说界》二卷(1915)一期,据《饮冰室合集》录
○小说原理
光绪二十九年(1903)
别士
人之处事,有有所为而为之事,有无所为而为之事。有所为而为之事,非其所乐为也,特非此不足以致其乐为者,不得不勉强而为之;无所为而为之事,则本之于天性,不待吿敎而为者也。故有明知某事之当为而因循不果,明知某事之不可为而陷溺不返者多矣。读书为万事中之一,亦有有所为而读者,有无所为而读者。有所为而读者,如宗敎、道德、科学诸书,是其书读之不足以自娱,其所以读之者,为其于生平之品行、智慧、名誉、利养大有关系,有志之士乃不得不为此嚼蜡集蓼之事。*1无所为而读者,如一切章回、散段、院本、传奇、诸小说,是其书往往为长吏之所毁禁?父兄之所呵责,道学先生之所指斥,读之绝无可图,而适可以得谤,而千方百计以觅得之,山程水驿,茶余饭罢,亦几几非此不足以自遣。?假而毁禁呵责斥人之长吏父兄道学先生,亦无不对人则斥之,独处则玩之。是眞于饮食男女声色狗马之外,一可嗜好之物也。然而此习无人不然,其理由则无人能解,今为条析其理,未能尽也。以为解人嗜小说之故之发轫云尔。
人生旣具灵明,其心中常有意念,展转相生,如昼如话,自寤彻寐,未会暂止,内材如此,而又常乐有外境焉以雠对之,其雠对之法,粗者为游,精者为谈,较游与谈更精者为读。
今将陈于纸上之物,为人所乐玩者,第其可乐之甲乙。
看昼最乐。
看小说其次。
读史又次。
读科学书更次。
读古奥之经文最苦,此除别具特性,苦乐异人者外,常情莫不皆然。试观其所以不同之故,卽可知人心之公理。盖人心之所乐者有二:
甲曰:不费心思。
乙曰:时刻变换。
人所乐者,肉身之实事,而非乐此缥渺之空谈也。惟有时不得实事,使听其空谈而如见实事焉,人亦乐于就之。惟人生所历之境,至实亦至琐。如举一书房言之,有种种玩好,种种书籍,种种文具,以及几案毯罽等等,其琐甚矣。若一厨房,则琐更甚。故举似者,必与之相副,而后能使闻者如在目前。如在目前之事,以画为最,去亲历一等耳,其次莫如小说。且世间有不能画之事,而无不能言之事,故小说虽稍晦于画,而其广过之。史亦与小说同体,所以觉其不若小说可爱者,因实有之事常平淡,诳设之事常秾艳,人心去平淡而卽秾艳,亦其公理,此史之处于不能不负者也。且史文简素,万难详尽,必读者设身处地,以意历之,始得其状,尤费心思。如《水浒》武大郞一传,叙西门庆、潘金莲等事,初非有奇事新理,不过就寻常日用琐屑叙来,与人人胸中之情理相印合,故自来言文章者推为绝作。若以武大入《唐书》、《宋史》列传中叙之,只有「妻潘通于西门庆,同谋杀大」二句耳,观者之孰乐孰不乐可知也。科学书与经典更无此事,所以为下。总而言之,除画为不思而得外,小说者,以详尽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2故最逸。史者,以简略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故次之。科学书者,以详尽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难焉。经文者,以简略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最难。而读书之劳逸厘然矣。*3
人使终日常为一事,则无论如何可乐之事,亦生厌苦,故必求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然人自幼至老,生平所历,亦何非刻刻转换之境哉?徒以其境之转换也,常有切身之大利害,事前事后,常有无限之恐惧忧患以随之,其乐遂为其苦所揜也。故不得不求不切于身之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打牌、观剧、谈天、游山皆是矣。然此四者,必身与境适相凑合,始能有之。若外境不副,则事中止焉。于是乎小说遂为独一无二可娱之具。一榻之上,一灯之下,茶具前陈,杯酒未罄,而天地间之君子、小人、鬼神、花鸟,杂?而过吾之目,眞可谓取之不费,用之不匮者矣。故画、有所穷者也;史、平者也;科学、颇新奇而非尽人所解者也;经文皆忧患之言,谋乐更无取焉者也。而小说之为人所乐,遂可与饮食、男女鼎足而三。*4
人所以乐观小说之故旣明,作小说当如何下笔亦可识,盖作小说有五难:
一、写小人易,写君子难。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以度君子,未必卽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试观《三国志演义》,竭力写一关羽,乃适成一骄矜灭裂之人。又欲竭力写一诸葛亮,乃适成一刻薄轻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写一虞博士,乃适成一迂阔枯寂之人。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难写,小人易写之征也。是以作《金甁梅》、《红楼梦》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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