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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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十九回 再会重逃
方娘子上白保儿才十五岁,一来因他成了身量,二来他媳妇大他两岁,三来我又没人做伴,就给他完了婚。儿媳孟娟娟,到极安雅,日日与我下棋,颇能解闷怀。
[耍孩儿]新媳妇孟娟娟,又老成又极贤,真能遂我心中愿。闷来合他下棋子,一日下到二十盘,胸中愁闷也消散。小保儿虽然伶俐,十四五中举还难。
依他二舅说,保儿这半年文章大进,该令他去观观场。我想盘费甚难,何必何必?
说叫他进大场,一来是没文章,二来盘费凑不上。俺又不敢有妄想,又不指望唬同乡,何必费钱瞎胡琳?且叫他读书会课,待三年咱再商量。
娟娟笑上,方娘子问道您说的甚么?娟娟说他待去进大场,央我来合娘说
一句话告娘亲:天下事认不真,他进学何曾猜他进?不猜进他就做秀才,不猜中焉知不做举人?只在当下时合运。若或是盘费不足,我还有几两白银。
方娘子说你忒也妄想!教他去学学规矩还罢了,怎么说到中举?也罢,去请哥哥来。丫环答应去了。公子来到。娘子说我不叫你去进场,你怎么求了情来?我且问你:你能完的七篇了么?公子答应能。娘子笑说看娟娟面上,着他去擀几吊钱的罢。
谆谆的把情央,只要去进大场,心里不知待怎么样。你到下处把书念,只要用心做文章,莫在那里瞎胡琳。若是你三场不贴,十六七速还家乡。
到那里,合你老师同寓,不要游荡。公子答应是。同下,张鸿渐上白俺在徐员外家,不觉又是四年有馀。十四年夫妇,到别了十年;十四年的父子,并不识面。今辞别东主,往家一看。官司未必妥当,无奈心里思家,昼夜不能安寝,为此回家一探。
[西调]到春来魂不在,一处处榆钱乱开,桃杏花好似笑我在他乡外。常想着园里看花,我合你使着一个酒杯。你攀折花枝,翘起脚儿,褪下绣鞋。做了十四年夫妻,同床了四载,可不知你愁我的心肠,那一样儿难捱?这也是没行好,前世里结下的孤单债。
夏来到实难受,一点点汗珠交流,一霎时全湿的衣衫透。家里草亭上树影儿还稠,想必你拿着镜儿在那里梳头。这一时,往何处不热?到那里不是愁?那孩子离了他那怀了,走走站站还得一个自由。不知你淌泪来没呀?我到家,才看看你那罗衫袖。
秋来才是活受罪,西风儿飕飕,落叶儿成堆,到晚来,铁打的心肠也叫你碎!那铁马儿只在肝肠上,一阵一阵的催。孤鹰儿哀哀切,像是没奈何才远去,不得已才高飞。又听的那雨儿,打的那芭蕉叶,乒呀乓呀,点点的伤悲。我这等,不知你那里睡不睡?
冬来越把家乡盼,门外儿北风刮的我心酸,打窗纱又飞下鹅毛片。也是我无心绪吃酒,只觉着筛来就寒。守着一炉红火,只觉着衣单。我想你浑身柔弱,就是两人睡觉,还往怀里钻钻;到如今那被窝里,细细的个人儿,想也是舒不开你那金莲。到家中问你,此时念不念?
走了五六日,来到王店。天色已晚,不免歇下。此处离家不足一百里。离家越近,心里越难;无奈心里越难,这一夜如何睡得着!
[楚江秋]一更里苦难言,日落怕孤单,他那里手托香腮儿盼。拳着那金莲,斜在牙床绣枕边。四点也未眠,五点也未眠;也未眠,还合那孤灯伴。
二更里苦难熬,明月上花梢,他那里必定泪珠掉。听的那更鼓连敲,长夜还愁睡不着。上床也是憔,就枕也是憔;也是憔,还留着银灯照。
三更里鼓儿催,想你泪双垂,你那里独展红缓被。此时正孤孤慢J隆,吹灭了灯儿更难为。翻来也是悲,覆去也是悲;也是悲,必定不能睡。
四更里鼓冬冬,想在绣房中,困乏不觉枕边空。此时合眼睡蒙咙,必然合我正相逢。梦里也是空,醒来也是空;也是空,劳你殷勤梦。五更里夜已残,枕上梦初还,床头想把行人念?此时孤孤单单,临明偏觉绣衾寒。左也是难安,右也是难安;是难安,又是鸡声乱。赵鬼子上我吕家马夫赵鬼子便是。李鸭子是我的女婿,被张鸿渐杀死。他逃去不知何向。昨晚灯影里看见好像是他;只怕错认了,到清晨再认认。张鸿渐上隔着家近了,怕人认的,不免带上眼罩便了。
[呀呀油]近故园,近故园,马上踌躇左右难。怕撞着认识的人,眼罩儿遮了面。闷恹恹,闷恹恹,每朝夹马更加鞭。家越发在眼前,程程的走的慢。下
赵鬼子瞧见说不是他是甚么?他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他。好!我到家回了话,就去对俺亲家说,杜住门子,看他往那里走!笑下家近了,家近了,两程路儿更难熬。上马又加鞭,巴不能一时到。心又憔,心又憔,百里如同万里遥!俨然到绣房中,进门把娇儿叫。回头合掌鞭的说我是大名人,却不往大名去。水平有个姐姐家,打那里歇两天,叫他送我去。
往大名,往大名,我却不上大名上永平。听说那里雨水多,只怕路上忒也浓。到卢龙,到卢龙,有个姐姐住乡中。我在那里歇几天,叫他把我送。
自己寻思说前边是西楼庄,隔着十来里,有个叔伯哥张子明,在此居住,暂且到他家,黑夜里走,也打听打听上前村,上前村,岔下路儿去投亲。十年多,不在家,那大娘也该问一问。到黄昏,到黄昏,更深夜定少行人。那时候可回本庄,慢慢的把家门进。
到门下了牲口,往里竟进。老媪上,迎见呀!你从那里来来?便叫张超你快来!您大兄弟来了!张超慌忙出来,说道我把大门关上。回来坐下。鸿渐问了安好,便说我写个字,打发那骡夫回去。一霎写完,交与那骡夫。又关了门。回来坐下,才问近来事体如何。张子明说不是耍!
鸭子他妈,鸭子他妈,听的说你逃回家,掖着一把切菜刀,上来门子着实骂。张春怒发,张春怒发,撕了个罄净好势的砸!惹的仇家越发深,如今对人常发话。
李家如今常常察访你,你也该背着些。不一时,端了饭来吃了。鸿渐说天黑了,我去罢。子明说路上小心!送出门,送出门,送你不敢去叫人。不知道人心腹,恐怕他走了信。到家门,到家门,三朝二日快起身。着那行子知道了,是与非难以合他论。
送出门来鸿渐背着行李,到了家,看了看,遂说这垣墙也修起来了。好好,到不似前番那破坏了。不免敲门。有觅汉出来把门开了。鸿渐往里就走,那觅汉跟着吆喝是谁呀?棱棱挣挣的只顾跑!鸿渐又敲内门。丫头来问是谁?答应是我。方娘子听的声音,才出来开了门。嘱咐觅汉这是您大叔,休合人说。
把门关,把门关,行李递与小丫环。手携手,进房来,好相是梦里见。泪涟涟,泪涟涟,千辛万苦也难言。离别了五年多,再来合他见一面。
抱头哭了一场。娘子才问你去后怎么样来呢?鸿渐说一言难尽了。头一程,头一程,手脚绑的直挺挺。若不着好店主,必然就丧了命!往前程,往前程,愁到晚间又受刑。若是再绑一绑,铁汉子也难扎挣!
娘子落泪问道那一夜你怎么受来?后来呢?
正愁怀,正愁怀,抬头忽见舜华来。他约我到他家,一手提在云霄外。落平阶,落平阶,又逢着员外最怜才。教他三子拜门徒,没有一个不相爱。
娘子笑了笑说亏你水尽山穷,还有救星,也不该忘了那舜华。正说话间,娟娟领着小丫头,端了酒饭来。鸿渐问是谁?娘子说听我言,听我言,保儿媳妇孟娟娟。因我家里没有人,娶了他来作伴。行是第三,行是第三,比小保儿大二年。今春里过了门,这才有三月半。
鸿渐落泪说儿已成了人家了,不知你怎么着费心来!怎么不见保儿呢?
槐花黄,槐花黄,他去京中进大场。他年时进了学,就着他去瞎胡*(左足右床)。成了身量,成了身量,他二舅说他有文章。且叫他去学规矩,不敢兴心胡指望。
鸿渐放下酒杯,就哭了说我不想你就能着保子继我的书香!可使碎了你的心了!
我贤妻,我贤妻,一个寡妇守孤儿。只当是还没入学,谁想能把书香继!泪双垂,泪双垂,教人心痛好伤悲!我年年在他乡,可把你心使碎!
一行拭着泪,便去褡包里取出银子来,说这我愁您家里过不的,又愁小保子念不起书,攒了二百银子,捎来您好费用。娘子说不必。还包着,还包着,家里庄田虽不多,减省着吃合穿,这可也到还能过。有一着,有一着,想想终来怎奈何?你年年在他乡,可到几时得安乐?
每日逃躲,可也不是常法。既有这宗银子,就不动他,便在这里头想出一个团圆之路来。鸿渐说怎么说?娘子说你听我道来。
上北京,上北京,就使银钱纳监生。你若能中京举,这也可以提名姓。此一行,此一行,三年望你就成名。你望前做得来,可再听咱夫妻的命。
鸿渐大喜说极是!我自来糊糊突突,没想到这里。依旧将银子包讫。听了听说天已四更了,咱收拾睡罢。同下。赵鬼子上云可恨张鸿渐,把俺女婿杀,他到扯腿颠,仍崩二百八。他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他。如今杜住门,就着绳子搭。拿去到当官,看他甚么法!待俺急急走,报与李亲家。
[耍孩儿]杀了人一溜烟,四五年不回还,至到而今歇着案。杜住门子拿着他,绳缚二背到当官,看他还有甚么辩?报与俺亲家知道,也叫他早把人传。
来此已是家门首,不免竟进。李旺迎着说赵亲家,希性呀?自从令爱改嫁了,你全不上门,猜你断了这条路了。你的主人家又远,隔着七八十里路,你从那里来呢?鬼子说俺那娃子虽然嫁了,现放着一个女外甥,六七岁了,就该不是亲家了?我不是也不能来,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待对亲家说知。今夜四五更天就走,来到如今。
张鸿渐解起身,半路逃无处寻,至到如今心里恨。昨夜方才回家来,带几个人儿杜住门,纵然有翅也难遁。咱如今不要松撒,亲家你快去齐人!
李旺说真果么?休要错认了!赵鬼子说我合他宿在一处,第二日我看着他上了牲口,我才走的,有甚么不真处!李旺说我就去叫人。但只是几个族人都不在一处,得叫那舍侄合他分路去请。亲家你在此等候。同下。鸿渐、方娘子同上,鸿渐说我去把角门关煞,瞒墙请过大哥来,合他会会。娘子说极是!也该道谢他道谢。我坐监时,亏他管理庄农;人家来骂,又亏他行粗。若是不着他,俺娘们家里就过不的了!
[还乡韵]我坐长监无人问,他送牢食他还用心。咳!又看着打了庄稼上了园。人家来骂,谁把头伸?他出来才裂了一个腚光,打了他一个断筋!俺家里又没有旁人,有点小事他就给俺东走,他就给俺西奔。喇不着他,娘儿两个谁投奔?
叫丫头你竖上那梯子,打墙上过去,西院里请您大爷来。丫环答应去讫。鸿渐说还得筛上壶酒。娘子说你先去南房里安下桌椅。张春来到相见,说大弟,几时来的家来?鸿渐说昨夜来的。我该给大哥磕头。
我如今不成个货,每日逃藏并无有着落。咳?多亏了家中有你还不错。家里事千头百绪,比那麻豆还多。我别无有亲人,止有哥哥。我如今现受折磨,虽然不死,也定不就还活。咳!我去了,寡妇孤儿你看着他过。
丫环拿了酒来,鸿渐斟上。张春说那两个解子,我到如今梦见杀他,你可不知怎么受来?
头一夜,实难受,他把我手脚绑了,丢在那床头。咳!亏了店主来打救。若是第二夜,就一口气也不留。低着头儿走去,你说那心里好愁!幸遇着狐仙让到家里,端起他那酒瓯,两个吃的大醉,搭喇了他那贼头。咳!他带我到山西去,不消一杯茶时候。
张春说气死我也!他后日来到家,我必然报仇。
那解子,好不凶来好不大,他看着咱属他管,为他所辖。喇你看他好事的吵来,好世的骂;又把你希乎捆煞,几乎勒杀!多亏了有仁义的店家,有恩情的仙家,到如今说起浑身酥麻。我定要剜他两个眼睛,打他两个门牙!咳!难道说,我受他气干休罢?你吃了亏了千休罢?
张春说保侄有指望,望他若中了,我就有个扶手。他若不中,除非张龙、李虎不来家便罢;他若来家,我必然不依他安生,鸿渐说大哥,仇是该报,但只是想一个万全之策,方才妥当。
痛心的仇家极该报,有个法儿休动刀。咳!杀了人打板抵偿实不妙!我也要把手脚儿绑紧,丢在他那驴槽止不理,凭他怎么告饶,剩了一口油气,才放他开交。他若不做声,也就罢了;若不然,府里、县里、司院里,任凭他去那里告。
明人有明人的法,只望老天也睁睁眼,就好了罢。天黑了,我过去罢。你也不可多住,三五日该行了。鸿渐说我起身只在三五日之间。大哥,你给我雇个长驴。张春说容易。我过墙去了。下,方娘子说官人合大哥说的甚么?酒吃的到不多,就说到如今。鸿渐说俺两人说的是报仇。这酒壶还热,再吃一盅。娘子说就着这盅酒,你也该想想那该说的话。
苦情惟有离别身,这不好的离别越发难禁1咳!相思里又打上愁合闷。睡着人,是惊省;睡不着,是愁人。未知你咋样?我那衣裳没有泪痕!就尽夜不睡,还怕有忘了的话说,说不尽的心事;多待一个更儿,也多一个面儿时辰。咳!我合你,不知到何日,才出了离别运?
张春忙忙从墙上过来,叫一声大弟。鸿渐跑出来问道大哥有何吩咐?张春说方才过去,听的二弟说,李家齐人来拿你。我去探听,他家里果然有好几个人,像是还没齐备。你就快起身罢,我叫张成来送你。速速收拾。方娘子听说,急急忙忙收拾行囊
[呀呀油]急慌忙,急慌忙,银子给你添在囊。该用的嗄东西,都给你掖打上。想起行装,想起行装,叫人送你过后墙。到大路雇上脚,你可自家往前撞。
一霎时,张成来了。张春说你给您大叔背着行李,紧着些快走。您两个便从后墙出去罢。叔侄去了。张春回来,才嘱咐方娘子灯灭了,灯灭了,您婆媳同床待一宵。若有人爬后墙,敲铜盆为信号。盆一敲,盆一敲,大家过院动枪刀。一个个绑起来,给他点小作道!
我待叫过我那觅汉王五来。不一时,觅汉来,吩咐说王五跟我来。领到大门上,便叫金三睡着了么?金三出来。张春说你合王五同睡,一个人一杆枪。
心要齐,心要齐,只墙根,不要离。若有人过墙来,一枪就放他倒地。我去墙西,我去墙西,对你叔们哥们知。大家着上前,弄他个不精致。
张春说我去齐人。李旺领众人说道咱把宅后墙都要围了。待我叫门。敲门一回,里边推不听的。众人说半夜三更,又不敢爬墙,可怎么处?赵鬼子说拿不着人漫怕他;明明在家,怕他怎的!等我跳过墙去,捉住金三,开了门再讲。两三个撮弄上墙去,墙根一科树,就揽着往下下。金三吆喝一声有贼!一枪攮去。鬼子哎哟一声,就跌在树下。两个绑起来。外边说里头啕叫,必是赵亲家吃了亏。还得再着一个上去。众人又撮上一个去。王五说又上来了一个贼。一石头就打下来,把头跌破了,又哎哟一声。金三大叫有贼!大家一齐过去,乱问甚么事?金三说获住贼了!一个说打了一棍,一个说砍了一刀。李大见一大些人,便说休动手。俺是来拿张鸿渐的。本庄的保正都来看着他拿人,你怎么当的他?张春说我管叫门。
叫金三,叫金三,里头不要把门关。他说他不是贼,他是要拿张鸿渐。人勾两千,人勾两个,围了宅子没处颠。果您大叔来了家,到还不如把他献。
金三开了门。张春说保正,你既说是拿人,你就领着去拿。李大见拴着人,怒发说您怎么拴着俺的人?张春说你休发,且去翻人。不必慌,不必慌,半夜三更爬过墙,必定是来做贼,纵杀了也无妨帐。难变善良,难变善良,借着拿人来赐光。等鸿渐真在家,可从容把他放
一伙人到了宅门,张春叫门。丫环问待做甚么?张春说你只管开开门。遂把门开了。李大先进去。李家、张家闹嚷嚷,站了一天井。方娘子屋里问是做甚么的?外边答应待拿人。方娘子叫娟娟,你起来。不听的答应。又叫娟娟,你快起来。一大些人来拿您爹爹来。李大背云呀!他婆媳同床,必然张鸿渐没在家里。这怎么处?方娘子点起灯来,说李大呢?你可进来翻。我这屋里可不是轻易进来的。拿着人,万事皆休;拿不着人,可休想出去!李大不敢进去。方娘子说是怎么不翻?就推进去了
休装憨,休装憨,怎么叫着不进前?你安心要拿人,不翻翻怎么算?侄儿张全,侄儿张全,扯他进来翻一翻。揭开那柜合箱,都着他看一遍。
张全扭着李大进来房门,端着灯,箱里柜里,瓮里床底下,都照了一遍。李大见没翻出入来,便跪在方娘子面前。娘子说这算不的。把李家人领着前庭后院,都着他搜搜。拿不着人来回我话。果然明灯火把,一齐搜寻。搜完了,来报没拿着人。方娘子才骂道
奴才们听,奴才们听:你合您那小畜生,不但说是没冤仇,并不知他名合姓。天二更,天二更,爬墙来到我家庭。若不是太欺心,怎么就送了命?
李大只是磕头说我并不知是因甚么。旁里有张家两个侄子,一边一个打了顿耳括。娘子说且不必打他。
您那达,您那达,听的您大叔来了家,到是诈钱还不妨,满口里说那欺心的话。央及他,央及他,话儿把人活气煞!就是您达那老乌龟,心头火也按不下!
李大又磕头说大婶子饶了我罢!我实不知道。两个人劈脸打了顿拳头,鼻子也破了。方娘子又吩咐且休打他。
您老达,你老达,曾在俺家当家客。你买了两间屋,就估着天那大。做贼做发,做贼做发,还进房中把人拿。快去找铁锤,把他那腿生砸下!
把奴才的腿砸下来!两个乱找铁锤。李大磕头说饶丁我罢!方娘子说不相干。我家虽未了势,还照住李大了。找不着铁锤,就使石头罢。暂且从宽,砸一个指头便了。两个往下拉。李大哀告饶了罢,饶了罢!不由分说,把袜子剥了,一石头把一个大拇指头砸烂了。李大啕叫,才吩咐牵出去。两个牵着还骂
老匹夫,老匹夫!嗤眉瞪眼来欺负。该卸下下半截,也解解这心头怒!老囚徒,老囚徒!权只一个指头无。虽然是他暂时疼,便宜他还走的路。
方娘子问道那别的怎么发放来?一个来报李家在墙外边的都跑了。止捉住了五六个,每人打了他一百了。
把人拿,把人拿,分头跑了十二三。只捉住了五六名,每人打了一百下。留着他,留着他,还要拴去送官衙。那保正也张不开口,说不出一点嗄。
别人都打了。还有两个中了伤的,血淋淋的,饶了他没打。娘子说也罢。牵出李大来。张春说保正,你既说该翻,这翻不出人来,该怎么样呢?你是极公道的,你可吩咐吩咐。保正低着头不做声。张春说吩咐了罢。保正说该立张合状罢了么!张春说就是这等。拿过纸笔,保正递於李大说谁着你来来?少不得立合状子他。
立合状,立合状,因着黑夜去爬墙。惧罪不敢去见官,出了个字据把俺放。两无妨,两无妨,磕头又把众人央。烦保正作中保,再有失上俺的帐。
张春收了合状,才叫人一个一个解开绳子,瘸跛的出了门去。张春把合状递于方娘子。方娘子说奴才们也没转了便宜去。正论间,张成也回来了。方娘子说你送到您大叔那里来,来的这样快?张成说不远,遇的极巧。走如风,走如风,一走走到日头红。不过走了六七十,大叔走的爬不动。路途中,路途中,遇着驴夫闹哄哄。合他讲就二两银,教他把俺大叔送。
大叔走乏了住下。俺吃了壶酒。他上了牲口,我才雇了个脚驴子,骑着来了。方娘子说这忒也辛苦了你了!我顿酒来,给你解乏。张成说我不吃酒了,我待去睡去哩。
诗曰:织女牛郎会不长,风波惊散两鸳鸯;
不知何日重相会?深闭闺门独断肠!
第二十回 张逵纳监
方娘子上白官人黑夜去了,好不叫人担忧!娟娟上,娘子说您爹爹如今可不知到了山西不曾?娟娟说那时走了八日,这已是十来天,那有不到的。可只是如何是个了手?娘子说正是呢。娟娟说这两日也该放榜了。娘子说放榜你待怎么?娟娟说得中个举人才好。
[耍孩儿]这日子好难捱,空有家不能来,来家又遭着仇人害。千思万想没指望,因此想那榜放开,这心常在云霄外。若得那报马走走,也可以降福消灾。
娘子说你望呀!闲着做嗄哩!这二日幸亏你合我下棋,不然,便闷死了。拿棋盘来再下一盘。娘子又说只顾下棋,那榜开与不开与咱何干?下完了,娟娟输了一百多着。便说数不得了!娘子说每日我只赢你五七著,怎么今遭大败呢?娟娟说我心不在焉了。用房官做甚么?眼里都有只波螺,瞎着丁子不识货!他说他文章也算好,前后不少也不多,便就中了也不为过。可怎么人家热闹,教咱家冷炉清锅?
娘子说我从头当你是戏玩,你是实落落的想举人么?这就忒也无知了。
小保儿一孩童,进进场好用功,做举人梦也不敢梦1才秀才三两日,那里想到半悬空?我就知道不中用。你何必骂那主考?还是他文字不通。
娘子说你单说那主考太偏,不觉心里不平。
我想来没的巴,惟有中举压的楂,不由人才把房官骂。咱家紧急用举人,今遭不中太大差,这气怎么咽的下?论场中全是在命,骂主考也是屈他。
公子抹眼上,娘子说人家中了罢怎么来?公子说我不是恼没中,是懊悔没得见爹爹的面。
咱家里祸重重,中个举偏不中,如今要我成何用!懊悔上京瞎胡撞,倒着爹爹扑个空,想来叫人心酸痛!早依着母亲主意,到还得父子相逢。
娘子流下泪来说道我儿说的也是。
进了学没大通,观观场好用功,原没有痴心望你中。读书便是团圆路,父子指日得相逢,从此下手不算空。到来科一举登第,也还是花朵初红。并下
张鸿渐上好了,走了数日,又到了山西牛梦里了。待俺进庄。徐员外拄杖上呀!远望好像宫先生。鸿渐到了。员外说我远看着像是你,果然就是。怎么来的这样快!鸿渐叹了一口气说既然相爱,不敢隐瞒。小弟是永平人,姓张名逵,字鸿渐,本非姓宫。[叠断桥]知县赃贪,知县赃贪,比粮打死一生员。合学递了呈,告到司合院。他又使钱,他又使钱,问成诬告苦难言!我做了一张呈,拿了我三年半。
员外说这边也听的说来。后来听的说,这一案大翻了,先生怎么还不归家?
后来偷还,后来偷还,一个无赖到庭前。说的话不堪学,气的那肝肠断。怒发冲冠,怒发冲冠,砍下贼头投当官。杀了一个人,成了真凶犯。
门人都说快哉快哉!到了此时,要命怎的!员外说这自然手扭脚镣,解司解院,又怎么来到这里?
想起泪流,想起泪流,解出几乎把命休!亏了施仙人,设法把我救。暗落云头,暗落云头,丢在这里没处投。幸遇着老仁兄,待的我恩情厚
员外说这也不是长法,可何日是了?鸿渐说正是呢!我还有几两银子,安心纳一个监生,妄想科京举,图一个出身的方法。员外说妙极妙极!
先生听知,先生听知:此着高妙莫猜疑。此时价却高,一个二百四。就做休迟,就做休迟,管托亲友无差池。先生有才学,何愁不登第!鸿渐说我的银子还不甚足,止有一百八十九两。员外说全在小弟身上。你自顾情着做监生罢,不必问银子多少。
你若早言,你若早言,何愁功名没有钱?只这二年前,已到国子监。金榜上边,金榜上边,焉知没有宫子迁?料想此一时,赴过鹿鸣宴。近日听的说,明年还有开科,速速上监,指日就恭喜了。
第二十一回 娇子秋捷
太太、娟娟上,太太说娟娟,你看保儿科举,至如今不归家。别人是决科决甲的好秀才,漫在旁里观榜;你不过是完了场,就该归家,在那里做甚么?
[耍孩儿]小保儿真是呆,怎比那好秀才,游山玩水心中快?三遍一等好名士,完了三场得意开,临了还落孙山外。我看他揭晓落地,嗄脸回来?
娟娟说娘,你没做个好梦么?太太说我做甚么好梦呢?娟娟笑说我做来,俺且不说。精希奇,不知怎么说,我看他已中了。
昨夜晚梦他来,坐着轿有人抬,腰中放着好金带。昨夜又见灯花爆,今年喜雀噪庭槐,都可以望吉祥赖。中只在一时运气,那在那饱学秀才?
太太又笑说你想奶奶做,想迷了心了。将来不可知的,但此时还是妄想。我日看着你眉清目秀,举动端庄,到像是个奶奶;只是还得等等。
您二舅看他文,也流动也清新,就是大势还占嫩。你又端庄不轻佻,模样像个有福人,将来奶奶有身分。若还是此时就做,只怕也妄想痴心。
娟娟说娘只待如今就做呢。太太又笑说我儿在你,为娘的要托仗你了。
做不做从你的心:你待做我也不嗔,做将起来也没人问。做与不做全在你,我可是个薄命人,今生没有峥嵘运。全仗托我儿好命,托带我做个太君。
报子上开榜把名叫,报子先知道。使钱买录条,拿着就颠道。共总二百人,张爷最年少。人家笑哈哈,俺也哈哈笑。除了下马银,赏钱二百吊。任拘多少人,俺是头一报。
来此已是张老爷家。门上的报於太太:少爷高中十四名,快拿出下马银来!丫头跑来说俺大叔中了,报子要银哩。太太说那有此事!‘霎传进报条来,太太就笑了说可不真真的中了么?娟娟,这不是奶奶你可做?报子要钱哩。我还收拾着十二两银子,就给他拾两。家人拉着报子说你去屋里坐,我再去说。报了说你先拿出红。并下,丫环来说坐下了,还要红哩。娟娟说我到还有两疋红尺头,可忒也便宜他。太太说这奶奶是容易做的么?娟娟去房里取出来,交于丫头,传于家人。又来说要酒吃哩。一霎那客家子媳妇,都来给太太、奶奶磕头。一个说道你去顿酒,我去做菜。
[罗江怨]正独坐在房中,忽看见报条红,只当又是糊突梦。我那儿小小玩童,怎么能折桂蟾宫?还疑错把报条送。他二舅说他也通’,只怕他还得三冬,今日谁敢望他中?看了看府县皆同,这个信却非空,不觉叫人心酸痛!
小举人上白先给母亲叩头。方娘子说你没等赴宴么?小举人说观榜的那一日,才听的李大家一大些人进了宅子,我恐怕母亲惊慌,即时就起身来了。今日侥幸,恨不能见我爹爹一面。太太说我儿呀!
伤叹的真正不差,你爹爹岁岁天涯,没有老长了这么大。我的儿还当愤发,这举人压不住仇家,仅能不着人家骂。你若能插上宫花,你若能带上乌纱,那时才压的仇人下!您爹您爹的样发达,他自然就来归家。我儿不用你心牵挂。
小举人说我要上山西去。太太说且不必。一来没有盘费,二来你忒也年幼。你明年会了试,会与不会,你可去看看。小举人说爹爹知道我的名字么?太太说我可就忘了对他说。小举人说俺爹爹他没说改了甚么名字呢?太太说我也没曾问他。小举人听说就哭了
不由人下泪慢慢,这个事儿也蹊跷,父子不知道名合字。儿的名爹又不晓,爹的讳儿又不知,中状元也不知谁及第。太太说:我儿不必伤感,已是悔之晚矣了。我如今懊悔无及,恨当初不说的实,这可是也没法治。你自管直上天梯,若会了亲到山西,到了那时再商议。老王婆子上俺大姑受多少罪,我陪他坐了二年监。听的俺方二爷中了,喜的了不的!如今自家儿中了,又不知怎么喜哩。告了假去给他磕个头。这人眼也漫俗,他坐监的时节,人都说方娘子俊的忒也嫩,没厚福;到了此时,人都说方太太又齐正,又福相。好不可笑的紧!
[劈破玉]有人说,方娘子生来福大,说他模样儿就不是贫家。一个说,那本领就不在人以下。人人都讲论,尽是瞎胡巴!都没说着他教子读书,天下找来没有俩。
方娘子问道老王,你从那里来来?老王说我听的小哥哥中了,喜的极了,敬来磕头。方娘子说我正没人,要叫你的,来的正好。
诗曰:监中替我抱婴孩,谁想婴孩折桂来;
今日相爱总是爱,教人泪啊下盈腮。
第二十二回 凶信讹传
小举人上实指望一举成名,谁想跟人家会试,竟落孙山。我来时母亲嘱咐:若落第,就上山西走走。那山西俭年大乱,如何去的?不免愁闷而归。
[耍孩儿]自觉着在场中,七篇文也算通,不知咋就不该中?山西大乱无人走,谷价就与珍珠同,谁敢兴心上午梦?俺暂且打听消息,上山西还得从容。
出离京城,走了一程,人马皆饥,且下马打尖则个。二举人上,相见拱手。小举人问道二位从京中来么?一个笑说陪着人家会试的来。小举人笑说同病相怜。贵处那省?一个说小弟山东,那一位山西。小举人便问听说贵省大乱,年兄怎么来来?举人说乱处是太原合平阳。小弟来时,雇了二十名标枪,送过平原百里外就好了,我自己就来了。小举人说那乱处正在太原么?
太原北有荒庄,今落第返故乡,只得在外闲游荡。小举人又问:贵县有个徐北岗,认识么?北岗就是徐员外,虽然年老身康庄。舍妹丈就是他令郎。又问:他家有个客姓张,可知么?那先生被贼掳去,可惜他遭难身亡。
小举人听说,掉下泪来。举人说张先生是年兄甚么亲?即对说就是家父。那人拱手道小弟失言了。敝庄隔着牛梦六七十里,因着荒乱,久不往还了,这也是个传言。一拱而去。小举人大哭起来
[跌落金钱)爹爹远游在太原,他在太原三四年,爹爹呀,怎么就遭着土贼乱?待上山西去问安,听的那里把信传,爹爹呀,合该父子相见!为儿侥幸做春元,一日不曾聚首欢,爹爹呀,谁想终身不面!儿命生来最可怜,三岁即别大人前,爹爹呀,如今可叫我没盼!
哭了许久,家人都来劝解,说这信也未必就真。天下姓张的也甚多那徐员外家人家也太大,门客也不止一人,焉知就是太爷呢?举人拭了泪走了。一路寻思说这个信若是母亲知道,就唬死了!说跟随的,我嘱咐您,到家把这信全然休要提起,看太太担心都答应知道了。小举人说天晚了,速速加鞭。下。方太太上保儿京会试,想是榜发落第,不是就该归家。公子进门,磕头问安。太说你今日宿在何处,就来到如今?答应昨夜宿了苏镇,离家一六十里,因此晚了。太太说胜败也是常事,我看你容颜甚恼。怎么没上山西去?公子说那里大乱。
乱在太原与平阳,两处年景甚饥荒,母亲呀,土贼白昼皆成帮。一个来进会试场,都使银钱雇标枪,母亲呀,谁敢把山西工?千戈两闹嚷嚷,几个举人来进场,母亲呀,问信也问的不妥当。暂且迟迟用忙,等他宁静得安康,母亲呀,还得敬去走一趟。
太太吩咐拿饭来给您大少爷吃。公子说方才路上吃的甚饱,不[了。太大说你即不吃,去歇息的罢,我也要睡哩。公子到了绣房,面落泪。娟娟问道官人怎么来?是为没中么?公子说不是。路-得了个凶信。
[还乡韵]路上方才得了个信,惊煞人来唬煞人!咳!听的说,那泪点儿何曾尽!太原一个王举人,他说他那里贼成群,有个张生,是徐员外门宾,自去年被贼掳去,性命无存!咳!昧起来,进还怕娘亲问。
这信不知真与不真。若叫母亲知道,就唬煞’了!这不是管家1妇在旁?想是冯玉来家,也没有不合你说的,你可万万休漏出—字来!就是太太那边人,你也休合他言语。冯媳妇答应是,我知道了。嘱咐了又哭
偷来走走还害怕,我如今中了望爹爹还家,咳!谁想都成了瞎打挂!我又不曾杀了谁家,害了谁家,老天爷咋就处治的真么?没人处淌两眼泪还不差,只怕母亲知道,不是唬煞,就是哭煞!咳!再休想合我爹爹说句话!
娟娟在旁里也淌泪,遂劝道
一个年头八个月,从天上吊下这么一个祸!咳!猛听的泪珠点点如花卸。但只是姓张的一大些,你又不曾问问名号,怎么必然就是咱爹爹?我劝你不必悲切,再细细打听,方才稳贴。咳!徐北岗,他岂肯把这信消灭?
天色将明,你歇息罢,不必哭了。那见的这话就真;若是真的,徐员外必有信来。且是朝廷重开科,明年又该会试,每哩山西待长俭年哩,那里太平了,你可去看看的。公子出来,抬头一看,说呀,天已明了。母亲每日起的最早,俺先去问个安,回来再睡不迟。吩咐取水来,遂梳洗完备,出离房门说天已大明。来到上房,问娘夜来可安么?太太说乜两眼红红的,你哭来么?公子说因着乏了,晚间吃了几杯酒醉的。太太说你晚些起来也罢了,何必这样早?公子去了。丫头说天将明嗄,我去溺尿,看见大少爷屋里还点着灯,我偷去听了听,大少爷咽咽的哭。太太说你没听的他哭的是甚么?丫头说别没听的,就是听的少奶奶劝说:天下姓张的也多,那见的必然就是咱爹爹呢。太太说快去叫你大少爷来的。答应一声,不一时请到。太太说你这不孝儿郎,专一欺哄娘亲,怎么中了举来!公子说不敢欺哄母亲。太太说还敢强嘴!外边有甚么凶信,还不叫我知道!公子跪下,说道实是为儿不是了。
路上听了一句话,不知是真不知是假,咳!对娘说恐怕心牵挂。他说一个姓张的被贼掳去,这信忒也大差,虽不信他却也不敢不听他。细寻思姓张的,那庄里没有几家?又没有姓名,怎么就说是家?咳!唬着娘儿的罪愆越发大。
太太听的落下泪来,说你起来罢。可只是这话你不对我说,是何理?
不知那世里把孤单欠,十四年夫妻刚聚了四年,咳!到如今四五来见一面。还指望你上金銮,还指望你衣锦还,谁想铺排的那路都成了空言!那一夜几杯酒,就是尽头的姻缘!咳!待相逢,除梦里见!
娟娟劝道娘,何必这样的哭啼?千里外那见的这信就真?咱且,容打听,等山西好了年景,便得官人自家去。太太说怎么捱这年。
[憨头郎]哩溜子喇,喇哩子溜,看看来到新年头,看看来到新头。
正月里,千里存亡未可知。人家都把元宵闹,俺家叹苦愁别离。的哥哥咳!我的皇天哥哥!
二月里,柳条青,百草萌芽向日生。百草尚有还魂日,行人何日回程?
三月里,上坟茔,家家麦饭过清明。谁家寡妇坟头哭?惟有愁人肯听。
四月里,日初长,大麦青青小麦黄。闭着绣户门儿坐,不知燕子成双。
五月里,端阳来,榴花如火向人开。空将艾虎门前挂,谁共菖蒲一杯?
六月里,见荷花,行人远去不归家。昔日花开合他看,今日花开,见他!
七月里,是秋天,牛郎织女会河边。人人都有悲秋恨,何况天涯人未还!
八月里,月正圆,过了十五少半边。奴家就似半边月,夜来孤影照床前!
九月里,树叶黄,人人沽酒过重阳。菊花开放人何在?又见南飞雁一行。
十月里,更伤怀,人人祭扫苦哀哀。游魂远隔天涯外,望想南柯梦里来!
十一月,夜正长,滴水成冰在异乡。又想又愁又是恨,又逢长夜苦难当!
十二月,办年忙,处处行人返故乡。但得他乡人儿在,纵然离别也无妨。
太太痛哭不止。娟娟拉太太说娘哭了半日了,你些须吃一点饭。太太说我甚么汤咽的下去!娟娟说娘不吃饭,只得是大家饿死了!太太说您都去吃饭的罢。娟娟说娘不吃,谁还吃的下去!
[还乡韵]娘是今日没吃饭,他自夜来碗没端,咳!娘哭的完,他泪珠儿方才断。那信儿不知真假,已是叫人心酸,又打上母亲这等,益发叫人难堪!娘是一条肠牵挂,俺是两条肠子愁烦,咳!还怕这不好信儿,一家人先把气儿断
太太说咱吃饭罢。一时间端了饭来,吃了几口,说我不吃了。娟娟说吃这几口儿济得甚事?大家一齐把碗来放下。太太说您只顾吃,管我怎么!公子说娘不吃,别人还吃得下去,便不是人了!太太又端起来吃了两口,又放下,大家一齐又放下。太太吃了一碗,两个都各人吃了一碗。太太说我还吃一碗。娟娟慌忙盛上,陪了一碗。太太起来了,两个也都起来了。自今以后,一家人欢少悲多,无限愁怀。
诗曰:千里行人最关情,传来音信苦难听;
强将妄语排愁闷,争奈柔魂梦里惊!
第二十三回 二瞽作笑
丑扮瞽人,背弦子上自家王丙是也。这也丙,那也丙,这个号儿叫的响。有口吃饭,没腚疴尿,石心子有汉怎么养?一个磨轴没处按,一把锥子没处攮。瞎的瞎,俺会嗙,骗了三官爷爷一顶巾,挣了镇武爷爷两顶网。许着翰林家去上寿,那一遭不挣二百赏。
惯捣鬼,惯撒谎,因此人人叫瞎谤。叫瞎谤,连年运气低,两个婆子死的爽,叫俺尽夜不眠心里想,半夜以后心里痒。咳!苍天哪,苍天!亏你叫俺瞎了眼,擎吃自在饭,不去扭筋拔力,血汗暴流,这就是你老人家看顾俺。可怎么人家娶妻生子,团圆百岁;偏我王丙寻着的,都是些短命鬼儿?这几年弄的人水净鹅飞的,如何是好!
[耍孩儿]我王丙实可怜,轴子在断了弦,这弦不是一回断。指望他那人来,指望他那算,指望他那吹来,指望他那弹,人人喜才捞着烧酒灌。侥幸得贵人抬举,可怎么命里孤单?
你看,这不是一运子低!这几日全无个主顾。腰间全没有一文钱。方才从那酒店门前过,那酒味喷香,只千咽了两口唾沫而已。
我王丙命不强,破了财守空房,这日子像个下番的样。打了一日芦庄板,并没个人来参俺的张。千嘴虾蟆不成腔,烧酒香唾沫空咽,可那里捞钱去装?
听说张宅物色先生,怎么就不知道我王丙?待俺上他庄里走走。又一个先生打卦板上,唱淌里洋来淌里洋撞,马虎好似狼,看见蹄儿是几个,道是一根尾巴长在屁股上。两个硼在一处,几乎硼倒。王丙抹头说鞋里加楔子。——好揎。那个抹头说王大哥,你硼死我了!好疼好疼!王丙说我已聆李二哥清音,你唱完了,方待问候,就被你揸了这么一头。亏了你乜头不是铁的,若是个铁的,可是庄家老儿看戏,——不认的关爷。李先生说怎么讲?王丙说那红的就出来了。李先生笑说哈哈!造化低,我这白胡子硼着狗骨髅。莫怪,莫怪,新女婿闪(?)着腰,——每哩你疼我不疼哩。王丙说李二哥,你这不骂起我来了么?李先生说怎么骂你?王丙说什么是狗骨髅?谁是媳妇?谁是女婿?放屁么!李先生说你就没骂我么?王丙说何曾骂你?李二说怎么头是铁的?惟有秦桧头是铁铸的。王丙说罢呀!咱俩准了罢,自可取个吉利。李二说怎么说?王丙说俗语说:便宜了一个大*(外疒内各)疸。你也便宜,我也便宜,这不是吉利么?我但问你:这近来好么?李二说好甚么!胡突过就是了。每日打痴咕嚷,半日挣了七八十个钱,那是看的见的。亏了老婆子,到了宅里住了十来天,奶奶给了勾吊多钱,红布白布,还许着送粮食。王丙不觉掉下泪来,哭着说可怜,可怜!我怎么及你呢!
我王丙命运乖,死了人又买材,将钱丢了千千外。近来心里懒学唱,旧唱忘的不在怀。不如婆子在煞有人问,现如今家家刮喇,可那里挣出钱来!
你有婆子挣钱,我有谁哩?且是如今世情寡薄,给人家上寿,虽是叨他些酒饭,临起身,拿出四十个钱赏先生。李二说咱也该知足才是。你看那短工子觅汉,血汗暴流,吃了三顿粗饭,不过挣四五十文钱。每哩咱不瞎,待不吃饭哩么?王丙说你还好,到处都喜你。你看王宅里,从来没有进的去的,独有你去,就赏钱赏酒饭。你是甚么法儿?李二说你听我道来。
王伙计听明白:休要睁休要捶,到人家就有四样罪。一是多嘴管闲事,一是往来说是非,到处里人家房帏内,又搭上嫌寒道冷,遭着的不想二回。
王丙说见教的极是。这几日,听的说张宅物色玩的,我安心去蹭蹭。若是缘法凑巧,不须挣他二百么?咱同去走走何如?李二说极好。那小举人极大方,就去走走。下
公子上,叹了一声,说天哪,天哪!得了父亲的凶信,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想把愁藏在肚里罢,没人处流泪,何曾敢教母亲知道!不知是那个奴才多嘴,着母亲昼夜啼哭。叫我疼爷不了,又搭上疼娘。
[黄莺儿]闻的信,甚担忧,哭号啕,不自由,油煎火燎真难受!猜一回是真,猜一回是假,堪疼母亲泪双流。刀刀剜都是心头肉,想这样日子少年头。
这两日没法可治,着人去找今会唱的来,解解母亲的烦恼。吩咐两三日,怎么不见叫来?众答应上着你找暹退,怎么不到?众人说近处没有好的。那胡突着刻刻八字,巴几句瞎话,唱个《打枣杆儿》,怎么伏侍下太太来!公子说给我远处物色。答应是。王丙说前面张宅不远,咱把路庄板着实打,看他听不见。两个打了一阵家人出来,问是那里来的先生?王丙说我是何王庄姓王,这一位是李昭君。家人说这模样也平常,怎么叫他昭君呢?王丙说他弹的是《昭君出塞》,远近有名,因此得了个绰号。李二说他是大号王丙。家人说这两日听的说这个大号来。来的极好,宅里太太不大欢喜,代找个会玩的解解烦恼,您两个运气极高。王丙摇头说过日罢。俺今日有个生日,待去给人家做做。家人说你这个瞎狗啃的,养汉老婆不脱裤。——人不找你,你又找人;人来找你,你又做势。请走,请走,快去,快去!天下少你这黑头哇唔哩!李二说王大哥,你就这样,张大爷有名的盛德乡宦,巴不能的去走走,那别处甚么要紧?老掌家的,不必发怒,他不去我去。王丙说我是这么说。张大爷赏一百,强的人家赏一吊。家人说不必,你别处挣的罢,我合李暹退去便了。王丙陪笑说大叔,你休怪我,我是个草包货。家人领着李二,王丙也跟着,到了宅门里说你且站着,我传一声。里边禀给大少爷知道:小的找了先生来了。公子说叫他进来。问道是那里来的先生?两个听的问,便说给大爷叩头。吩咐起来。李二说小的是李众瞳,名叫李周;这是何王庄王丙。公子说您会唱么?李二说俺做的是嗄?就是隔着五六十里路,不曾来伏侍大爷;今日偶然过来,得见大爷金面,也是造化。公子说我原不找你,因着太太不快活,找你们来要散闷,唱的取笑才好。答应是。
公子说跟我去给太太叩头。二人跟去,方太太正坐,小举人进前说有两个先生会唱,领来给娘叩头。二人忙跪下说给太太叩头。太太说丫头拿坐来,给他二人坐下。李二说小的二人俱是村野瞎人,没见天日,若是犯了忌讳,望太太、大爷耽待。公子说你是初来,那知道忌讳,任你唱罢。二人弹了一套,便开卯说道
[西江月]莫笑瞎厮不济,常近富贵高贤。戳戳打打到堂前,必有喜辰寿宴。能知吉凶贵贱,又与人解闷消闲。圣人孔子做高官,还有师冕来见。
[边关调]俺已是瞎的惯,世间的丑相有千般,出上一个看不见。不曾剜垅,不曾锄田,除吃了酒肉,还赏一百大黄边。若教俺两眼睁的圆,一个人也不认识,倒反是极难。老天爷给双好眼俺不换。王丙说忒也自夸了,我见你那本领来。公子说这道极高。王丙说大爷不知。我说他那故事。有一伙瞎厮,在路上走路胡迷了,一骨碌张在崖里。亏他攀着一枝荆科,不曾到底。又不知底下还有多深浅。啕叫救人哪救人,并不见做声。啕叫了半日了,自言自语说:“合该命尽了!”叫了一声皇天,撒了手,其实离着沟底不勾半尺了。才说:“咳咳!早知道这等,啕叫甚么?”这个给你双好眼你换呢。太太微笑。王丙说我也诌一个太太听。
逐日好像在地狱里串,雨下了脸上才知道阴天。走的紧照着墙角子使头揎。空每日说天可是青呀可是蓝?面前的田地是湿呀是千?怕的是秋耕了的地土,合那当道的场园。即是酱里蛆虫,饭里苍蝇,俺都不嫌。笑煞人,一辈子夫妻没见面!
李二说我说一件故事你听听。一日,阎王娘娘生了一个太子,吩咐那判官小鬼,给我找一个会唱的来。不一时,找了来,赐了坐,唱了一套麒麟送子。娘娘甚是欢喜,赏了一个丝锞儿。便说:
“等万岁回宫,我嘱咐他给您换上一双好眼。”先生跪下说:“到是娘娘大恩,瞎厮可不情愿。”娘娘说:“奇呀!怎么不愿呢?”先生跪下,禀道:“亏了没眼;若有眼,对着娘娘还敢坐着?只这一霎里,送在油锅里煊讫好几滚子了!”
瞎着眼,那贵人还给点体面;必然是因着俺瞎的可怜,不叫俺在门傍两腿直站,吩咐给个坐,定定才吹弹。那清唱立两边,缨头帽细罗衫。
唱的唱弹的弹,站的久腿也酸。如我不瞎稳坐雕鞍,况且是极了也无柴可插,瞪着也无缝可钻,骂俺也无缝可滴,打俺也无叹可剜,打俺骂俺也不怕,不过说瞎了丁子眼。
唱完了,太太正吃茶,笑了笑,吩咐丫头把这茶倒两碗给他,每人给他俩果子。王丙接过来说这是甚么果子?李二说好乡瓜子,这是龙眼。王丙说这龙剜了眼,可不合咱是伙计了么?李二吃茶,便说有一个典故,说给太太听。有一个山汉子,上城里卖柴。卖了柴回来,路上一棵大树,他便放下扁担,去树下乘凉。不知谁掉了一个龙眼树底下,拾起来端相了一回,说:“奇呀!这是甚么东西?”捏了捏那皮挺硬,看了看像个菱枣。又寻思:“那枣何曾有皮?”尝了尝极甜,连核咽了。又沿树底下回来回去的细找,说:“这么一棵大树,怎么只结这一个果?”
大人家有虚名,其实不差;糟头子没点肉,异样的硌牙。那金枣酸煞人,不知像嗳,门上吊油牌把活压煞。若是担出去卖油,好壮汉,大庄也走不的俩!
王丙说您休当瞎话,还有乡老传给我的哩。南方一个乡人,从没见冰。有朝一日,,布政司里开了冰窖,乡宜人家拿着走亲戚,路上掉了一块,这人不当不正撞着了。拾起来看了看,“明精精,这是甚么?像块水晶。”人说是冰。“五六月里那的冰?我扁在腰里,到家问问人。”掖起来走了。到了家合人说:“我今得了一件异样的物件,极齐整,不知是甚么。我拿出来,您都认认。”解开裤腰,已是化了。喊了一声说:“好孽畜!谁想拿住他霎,他是推洋死哩!这不是溺了一泡尿颠了?”
拾了块怪东西,不知何用,看那模样儿像块冻冻。拿在手里化不了,捏了捏又挺硬;吃着甜思思,咬着咯嘣嘣。人说是冰糖,嚼着咋不冷?
也罢也罢!我是乡瓜子。你瞎着两眼见的天,巴的也看的见,这就如那一个眼的汉子,娶了个秃妮子一样,彼此也笑话不的。咱把这个(哭江秋)伙着唱给太太听听取笑罢。我这嗓子可粗,哭不上来,请先少哭。
[哭笑山坡羊]少哭怎离爷娘,这心里劈破了青梅,酸酸的一片。老笑俺光棍打了十年,一般的抢满摸叶子的,捞了个八万。少哭行扎着包头,像断线的珍珠,一个个乱滚。老笑坐着丈人家的席上,那板凳子做了脚打罗儿,到了这里才成了体面。少哭坐在轿里,似扛子举重,一行哭着互扇。老笑骑大马的大姐,笑掉了裤子,喜起来顾不的难看。少哭人都说他大风刮了下颏嘴,也难赶。老笑俺虽然穷极叫花子,叨瞎话,且捞他一个黄边。少哭下轿一看,那砘骨碌掉在井里,可是一个眼到底。老笑俺瞧了瞧,可是那皮猴子吊在火里,一根毛也不见。少哭伤惨,任拘你怎么端。像那木匠掉着墨斗,也只瞅了俺一眼。老、少你就忒也伤惨。肉头老撞着显道神了,你也说不的我长,我也道不的你短。
太太笑了笑说赏他酒饭。二瞽下,公子见太太欢喜,才说老师那里写了字来叫我,我去看,叫我待说甚么?太太说既有书来,就该起身。只是不可久住下。答应是。同下
诗曰:行人一去久不回,闷坐不禁双泪垂;
觅得瞽人能作戏,犹胜独自在深闺。
第二十四回 二姬歌舞
太太上,说那暹退唱了四五天,也俗了。每人赏他一吊钱,叫他去罢。丫头说太太又忘了么?今早吩咐过,已是着他去了。太太说我全然忘了。丫头说两人欢喜,待来谢赏来,太太睡着了,就没敢说。
[耍孩儿]闷恹恹在绣房,夜无眠日又长,终朝倒在牙床上。放倒头来睡不稳,起的身去困难当,浑身不知怎么样?我可也不曾有:病,可怎么一片心慌!
丫头说太太吃的饭少,近来也瘦了。太太不必烦恼,今早晨那先生临去,我着他给太老爷算了一卦,极好。太太说那瞎厮甚么正经!我说不信他那卦。
起月令刻关煞,也信口瞎胡巴,俺从来不信那先生的卦。明明知道不中用,还要买他胡瓜答。他说好怎么放的下?他若是说声不好,这心里愁闷偏加。
他知道您太爷的八字么?丫头说他不用八字,另有个法儿。周媳妇子也见来。他说:“您记着,咱私自算算。若是不好,就不必叫太太知道。”
起一卦笑欢欢,他说是今年春,太爷才交临官运。往前还有大富贵,如何说他命不存?道途传说难凭信。我这卦十拿九准,强似那六甲灵文。
他说:“我待给太太报喜,太太又不信卦。你替我说罢。”周媳妇子也见来。“爷去了四五日,不见回来,你算算几时回来?”他又捏算了捏算,说:“今日申时就到。”单看他这卦若是应验,太爷那卦也就准了。太太笑说单看罢。
远方人死合生,口里巴无足凭,这卦儿单看前应。他敢定下申刻到,错过时刻便不灵。先生胡巴成何用?果然是至期就到,您太爷运必亨通。
太太在绣房里坐着,单等先生说的那时辰,那眼也不敢转,身也不敢动,只是看眼前的应验。候之良久,身子微觉乏困,起的身来,去那天井里看了一看太阳,已晌午转了,申时将尽,并没有个先兆。便叫丫头说到底是先生撒谎。丫头说人都说他诚实,不是撒谎。正说之间,来报道大少爷领着两个妇女进来了。公子说给太太叩头。吩咐看坐来坐了。
二旦上说给太太磕头。起站在一边。太太说极好。教他且去歇歇。他叫甚么名?公子说这一个玉兰,那一个是瑞香。公子说吃了饭来伺候。答应是。并下,公子自己起来,碾了桌子,又着丫头去请娟娟。娟娟说官人来了么?公子说来了。今晚有戏,你来伏侍母亲。娟娟说如何不到我那边?公子说这是伺候母亲的人,你休要吃醋。二旦上说给奶奶叩头。公子说这还罢了。看酒来。娟娟给太太斟上酒,丫头们给公子夫妇斟酒。二妓女可就唱起来了
[叠断桥]想起昨宵,想起昨宵,一场好梦甚蹊跷。晚坐绣房中,又见那灯花爆。正自心焦,正自心焦,丫头踏破画帘条,喘吁吁,报一声门外头郎君到。一个接唱恨杀薄情郎,恨杀薄情郎,发恨来时骂一场。忽闯进门,把骂的话儿忘。俺还思量,俺还思量,他说昨夜梦交双,听了听这话儿,把旧恨全消帐。
二人唱,便向席前,排场歌舞。先四句开场引子,说道是: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跌落金钱]中伏酷热火炎炎,草叶焦枯未种田,老天呀!不消说是连年俭。去秋无麦青苗乾,卖了小女卖小男,老天呀!逃窜死亡你何忍看!忽然云起黑满山,一霎倾盆蜜似帘,老天呀!地里透过三尺半。村村贺雨闹喧喧,家家喜地又欢天,老天呀!爷儿又得重相见。
年年流落在江湖,不解乡谈只自咕。乱秋秋,不知是应向何人诉?一人走过好似熟,细看欢喜动须胡,非别人,家中自小同床铺。定睛还是眼抹胡,一行欢喜泪扑簌,还是疑,床头又把梦来做。
花烛将近半月前,过得一朝似一年,喜心间,屈指暗把佳期盼。藤花大轿呼扇扇,轿里不知丑与妍,满心喜,到底还有一分欠。忙随俏步到红毡,顶头红罩貌如仙,喜重重,此时觉着天地转。初对佳人酒合欢,小登科如折桂还,浑身喜,三杯胜吃琼林宴。
三场已毕自徘徊,举人横查在心怀,乱嚷嚷,眼前常有个报马在。一日天门榜放开,门前忽送报条来,仍的声,头儿直觉如筐大。磕头送喜满庭阶,拜了爷爷拜奶奶,这时节,心麻似痒自通泰。面貌依然旧秀才,看人落第苦哀哉,猛回头,便觉身在云霄外。
[清江引]叫花子拾了一个大元宝;死罪逢恩诏;儿子久别家,忽然敲门到;老头子得了个儿初落草。
太太说舞的中看,唱的好听,到可以解闷消愁。天几更了?答应三更将尽。太太说我待睡哩。公子说儿明早上京会试,禀娘知道。太太说就忘了。正月将尽,还不速走,更待何时?公子吩咐二旦说您两个伏侍太太安寝。
诗曰:歌声呖呖舞翩翩,忘却他方人未还;
堂上酒阑满三下,犹愁就枕不成眠。
第二十五回 春闱认父
公子上母亲因着一家不得团圆,给我起了个名叫张得聚;近来因着我中了举,又起了个名字叫合庵:还未知合与不合,聚与不聚。母亲每日啼哭,不敢远离,捱的日期将尽,才上京来了。刚刚赶上,已是临场。一切进场物件,都要齐备。答应停当了。就去伺候点名
[平西调]日头不大高,果饼、丁锤都挎着,披毡衣又代上安军帽。一来千里遥,下马前行闹吵吵,不多时就把名字叫。
不多时就叫张得聚。答应有。接了卷子,说待俺认号,便去找那山西的举人,问个消息。哦哦,域字号在这边,不免放下行装出去。呀!山西的还没点着,天已黑了,住住再去。回来归了号,才坐下,听的那邻号有人咳嗽,便问了一声年兄那省里的?答应山西的。又问那府的?答应太原府。合庵听说,即忙跳出号来了
山西才得闻,不觉慌忙立起身,到跟前又把府来问。听说太原人,越发钦此又钦遵,问年兄寄一个平安信。
问道贵姓名呢?答应姓宫。合庵说认的徐北岗么?答应极熟了么。又问他那里那个张先生,如今何如?那人说又不一省,如何认识?北岗舍盟兄,远隔山河千里程,你如何知他名合姓?有个张先生,去年虏去到贼营,可怜他送了残生命!
合庵听说,就大哭起来了,说小弟不进场丁!那人间道怎么说呢?合庵说那是家君。
那就是家君,道路说他命不存,那讹言竟成了真实信!那人问道:贵省?小弟北直人。家父投在北岗门,至而今三载元音信。
那人说年兄差矣!那是河南人,与令尊何干?合庵听说大喜如此,有好信了。
带泪开笑颜,胜如九锡下云天。这等说,还有个佳期盼。老太君甚么名号呢?永平府城南,家住乡村田舍间。爹名逵,字是张鸿渐。那人说你不是保儿了么?掩面就流下泪来
到家那一年,你进大场尚未还,住一天可又重遭难。我今在西边,改名宫子迁,科京举中在国子监。
合庵抱住大哭说这等,真是我爹爹了!
自从儿中了,待上山西走一遭,又听说那里有贼盗。凶信好蹊跷,老母终日哭号啕,出了场先往家里报。父子哭罢。太公说极好!
忙拜谢天公,叫咱爷俩得相逢,若不然,那里去问名合姓?坐号喜相同,新交好运喜重重,咱父子必然是一齐中。
问道李家近来如何?
自从儿中了,阖庄贺喜闹吵吵,惟李家没把喜来道。不是儿志高,事情若是在今朝,那行子必不敢登门闹。
太公说虽然么,咱今遭有个翰林才好。合庵也笑了翰林固是佳,中一个进士也不差,声势微尽可朝李大。原不怕他,石头生将指头砸,到如今料想还梦怕。
父子两个说了半宿。太公说我儿,已交四鼓了,你去闭闭眼,明日好做文章。
爷儿放头眠,心中喜欢睡不甜,略合眼已是鸡声乱。一声哄传,题纸才下闹喧喧,老太爷急唤孩儿看。
太公说保儿,你去瞧瞧,题纸下来了。
合庵出来瞧,哄传首题是《大学》。略停停,果然那题纸到。一霎散了,太公拿来仔细瞧,向孩儿细说那题中窍。
合庵极聪明,听的他尊公讲了一遍,说儿已晓的了。便归了号,展卷挥毫展卷挥毫,写了一篇日未高。忙拿着离了自己号,叫爹瞧瞧。浓济着中的就罢了,中不了还得改改造。
太公说我才做了半篇,你到快。待我看来。
从头细观,这也捞的瞎试官;运气低,怕撞着明眼看。替你略攒眼,细改改这头半篇;后半截可到尽好看。
太公改完了,便说中不中全在头一篇。像这文章,也可以中在三十多名上。那六篇,等你做完了再看罢。
公子回来,展开卷子细铺排。没晌午,又完了两三块。将筐篮解开,嚼着锅饼暗徘徊。第五篇,已是有个架儿在。
公子问爹爹,你做完了几篇了?太公说四篇了。
把墨研稠,行行写去不抬头。第五篇已是一挥就,脱稿再搜求;六篇才完把笔投,直直腰再将七篇做。
公子又问爹爹做了几篇了?答应七篇将完了。公子钻出号来说这第七个题目,我不记的了呢。
叫保儿且闲,我这七篇就做完;做完了,给你看一看。这天还有天,少着一篇也不难,在旁边略且站一站。
不一时,太公完了,递于合庵。合庵吟哦,一行看着,指头圈着说好的紧!爹这文章有会元!我才知道这第六个题是做错了。太公说你取来我看看。合庵便取来给太公看了一遍。笑着说有指望。我给略改改,只好看便罢,那房官有几个不瞎的?
手敲门砖,只认的酒色装银钱,好文章他也看不见。你这第六篇,只要软和便密圈,少嫩些也不甚足为患。
改了改便壮观了。那一篇你若做不来,我就替你做做。公子说不用。我看了爹的,已是有了。回了号房,一霎做成,拿来说我完了。太公一看说亏你,比着葫芦就画上瓢来了。且嘱咐你。
我儿听着:题目细写休错了,下一笔要把题纸照。号板要坚牢;常将卷子盖的娇;剪烛头也怕灯花爆。
父子各自入号誊正
[叠断桥]一更鼓儿敲,一更鼓儿敲,场里行人静悄悄,处处挂青帘,都把银灯照。卷子展开色,卷子展开色,磨墨声闻百步遥,个个都吟哦,好似蛐蟮叫。
二更鼓儿轻,二更鼓儿轻,场里火光一片明,处处啀哼哼,好像是谁有病。号里少人行,号里少人行,虽是无声却有声,好似一集人,隔着十里听。
三更鼓儿乓,三更鼓儿乓,头眼昏沉渐困乏,时听的问点话,声儿也不大。手儿紧抓抓,手儿紧抓抓,低头忽如身在家,好像坐绣房中,别屋里人说话。
太公叫保儿,你写完了几篇了?合庵答应将完了。太公说怎么这样快?
四更鼓儿真,四更鼓儿真,此时笔管重千斤,才写了四五篇,觉着手酸困。恨那打更人,恨那打更人,打的更点未必真,交四鼓多大霎,又咱五更尽?
五更鼓几天,五更鼓儿天,满脸皆薰烛蜡烟,常拭那眼角弦,只觉灯光暗。手腕疼又酸,手腕疼又酸,剩了勾十行越发难,只听的号儿吹,一声里快交卷。
太公誊完了,自对了一遍。叫声“保儿”。合庵跑来,交换看了卷子。太公说这头一个题,就错了一个字。
忒也莽撞,忒也莽撞!我说从容不要慌,不是看出来,就完了今科帐!仔细端相,仔细端相,错的乌了添在傍,大规矩不要错,就有些胡指望。
合庵说这第一篇掉了一个,第五篇错了一个。对完了,公子替收拾笔砚。太公里边收拾毡条、布帘。合庵说我都背着罢。太公说各人的各人拿着好。你再回去看看。合庵说不必,莫掉了甚么。太公说你那雨单呢?合庵说哎哟!我搁在号房上,忘了。
伸手取下来,伸手取下来,才把行囊另解开,捆的极结实,拴上一条带。直上堂阶,直上堂阶,交了卷子领了牌,不免笑欣欣,跳出门儿外。
出的场来,太公的随人接着。太公说这是你少爷。喜地欢天,喜地欢天,说有个少爷在那边,不想十五六,就会了小乡宦。俺在太原,俺在太原,叫了老爷勾一年,改了口叫太爷,难把嘴儿换。
公子的人来接着。合庵说这是你太老爷。众家人当街就叩头请安接出场门,接出场门,两下里家人一大群,大家笑嘻嘻,都把太爷认。议论纷纷,议论纷纷,谁知太爷正青春,怪不的咱太太,模样还着实俊?
公子说爹的下处宽阔么?太公说也只两间屋儿。公子说还是爹往儿那里去罢。你这接场的,着两个人跟了爹的人去搬行李来的。答应是。
李万、张千,李万、张千,跟着去把行李搬,为儿那下处,就在那药王殿。庙屋多般,庙屋多般,不妨再赁两三间,上下六七间,住着也方便。
到了门前,父子下马。老家人王孝在下处看家,看见太爷,磕下头去,就落下泪来了。问太爷从那里来来?
乍见疑猜,乍见疑猜,太爷忽从那里来?太太听诈言,每日里心惊怪。小的无才,小的无才,奉了山西这一差,因我还老成,跟着好出外。
太公也落泪说这几年没见你,你就老了!我是合你少爷场里遇着。王孝说这等,太爷也是中过了。
叫人泪涟,叫人泪涟,咱家大祸有千年,少爷中了举,恨太爷没得见。谁知在外边,谁知在外边,已向蟾宫折桂还,老少一家人,都得重相见。
少爷快快写字,小的即刻回家,报知太太。一行说,端过了饭来。公子说爹爹先吃,我先写信。
磨墨挥毫,磨墨挥毫,大喜先报娘知道,孩儿在场中,合爹爹紧邻号。挂榜非遥,挂榜非遥,父子登科这一遭,报子到门前,不久爹儿到。
将书写完,王孝即时去了。合庵说王孝到家,真是非常之喜了。又问道爹爹中了,怎么不捎一个信到家中?太公说自觉一个举人,也压不住家,不如等到会试。况且京中一个认识的人也没见,怎么寄信呢?合庵说咱父子纵然不中进士也喜。况且咱败的凶,必然发的也暴,着咱父子邻号,天意就可知了。
[对玉环带清江引]脱难十年,自幼把儿闪,音信全无,相隔千里远。凶信传来,唬破娘的胆,终日号啕哭,劝也劝不转。团圆胜似功名显,况且时运变,父子俱连登,一齐朝玉殿,才叫那天下人打一罕。
太公说连夜不曾睡,咱且各人歇息去罢。
诗曰:父子相逢喜气扬,纵然落第也无妨;
吾家况且时运至,必定连名上玉堂。
第二十六回 宫花连报
方太太上千里行人,已是令人牵挂,况且又得了凶信,好不伤感人也!
[劈破玉]每日只在那纳闷。我那儿中不中倒不关心,只望他上山西打听个真实信。酒饭全不想,没了人时泪纷纷。亏了那两个丫头,一闹一个三更尽,才欹下骨碌嗓子,打了一个盹。
虽然是姓张的也多,只怕保儿信还有瞒我处。吃紧的,就是我那官人,也是有的。说他虏去,未必不是杀死。叫人怎么放的下!掩面落泪,说咳!天那天那!俺有甚么不好,教俺生离,又教俺死别?丫环来报王孝来了。太太说他回来,可有甚么事?
[房四娘]好叫人自惊讶,京里盘费不缺乏,他不等着山西去,又待回家做甚么?
叫他进来。不一时,王孝来磕头说太太千万之喜了!方太太说甚么喜?奇哉!
你这话好奇哉,如今天榜不曾开,你又没上山西去,问你喜从何处来?
王孝说如今太爷合少爷,在京里在一堆哩。太太站起来说怎么着呀?王孝拿出书来,递於太太。太太接来一看。娟娟上白听的京里来信,待俺那边看来。
[银纽丝]一行把书仔细也么观,知他父子得团圆。叫娟娟,不觉欢喜泪痕千。名子叫宫升,字是宫子迁,那里去问那张鸿渐?难得他,他把性命全。不必宫花插帽搪,我的天呀咳!献猪羊,就把猪羊献。
太太吩咐人,赏王孝红一疋、银一两、酒一瓶。娟娟说这个比那报状元还喜哩。娘这一霎里没事处哩,咱可是待做点甚么才好?太太笑说叫人摆下席,请您春大爷来,咱合他吃酒贺喜罢。娟娟说还得去西头请大娘来,合他好说话。太太说极是。并下
张鸿渐父子同上白今日放榜,咱不免去看看。
[倒扳桨]双双骑马过长街,去看天门放榜来。到时正是榜初挂,人山人海闹垓垓;人山人海闹垓垓,挤不开,多多挤掉袜合鞋。太公说呀!人这样多,如何挤得进去?叫个家人进去看看罢。公子说李才识字,你就钻进去,看见名子,你就唱出来。
推进家人对榜棚,垂鞭马上用心听。大榜俨然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一声;不见李才报一声,心里惊,想是咱爷俩都没名。
合庵说榜已将尽,想是咱爷俩都没中。太公说不然。这榜是从后放,你那文章还在五拾名以里,我那文章,不中则已,若中,该在五名以里。不一时,李才吆喝着少爷中了!太爷听的极喜忽然听的笑哈哈,有了一个就不差。纵然我就落了第,也就可以还的家;还的家,抱娃娃,从此功名不干他。
不一时,李才出来。公子说太爷没中么?李才说没中。合庵说真正房官没有一个不瞎的!我那文章还中了,怎么爹爹那文章到不中?
一行走着,又问李才你看的真么?李才说极真,前头都没有姓张的。合庵骂道真奴才!遂拨回马,把他打了几鞭子,说我自己去看看的。
[劈破玉]又从新拨转马亲身去看,叫马夫头里走一溜小颠。到尽前那观榜的人尽散,把马夹一夹往里直钻。到了榜棚抬头一观,先看了会元,次看了亚元,往下又看第三,呀!第四宫升就是太原。那公子飞马跑来,才站下,只瞰了两三眼。
公子见太爷中了第四,飞身跑来,见太爷还在路旁,勒马等候。方才说说笑笑,来到下处
[呀呀油]喜重重,喜重重,公子写成书一封,说爹爹合孩儿,都把进士中。父子相逢,父子相逢,又得一日甲科中,现如今门下人,都做个吉祥梦。
不说公子差人往家里报喜,却说盂奶奶每日在家中合太太商议道叫声娘,叫声娘,咱今日,胜似常,俺爹爹就来家,料想也无妨帐。太太惨伤,太太惨伤,但得两人中一双,您爹爹往家来,可方才来的壮。
婆媳正在家盼望,有人来报说少爷中会了,有报马在门前里讨赏哩。报到门前,报到门前,忽听一派闹喧喧,传进来闺门内,要喜钱一百串。太太喜欣,太大喜欣,带着泪痕开笑颜,不是喜富贵来,喜的是夫妻见。
太太说想是您爹爹没中。也罢了,孩儿中了就好。
儿登科,儿登科,就是他爹待怎么?虽不如中一双,还强其没一个。儿登科,儿登科,就是仇家奈俺何!得殿个翰林来,方可才安稳坐。丫头来报说京里又差人来了。太太说叫他进来。不一时,家人进来报喜道
太爷中了,太爷中了,五魁以里把名标,怕报子不知名,差小的来家报。宴赴了,宴赴了,殿试只在三两朝,若是点了新翰林,不久还有报子到。
太太说赏他红一疋、银一两、酒一瓶。又说道娟娟,我着爷俩个,可作琐煞了,光赏报子使的我精穷。娟娟说着人捎个信去,休着他做的文章好了,看再点了翰林,没钱赏人。太太说隔着这么远,那里的便宜人?罢呀,这一要运气低,也说不的了。
[叠断桥]家门里孤,家门里孤,小小功名总似无,还得个小翰林,才压的仇家住。人心无足,人心无足,得了陇来又望蜀,看着小保儿,担的个翰林做。
娟娟说娘不怕赏钱么?太太说已是赏了,索性儿踢蹬踢蹬罢。不一时,有人来报太爷中了探花了!太太惊说这必是棍子来诈钱!京里人今早才到,如何今晚就又来了殿试报?叫人来,去细问真实。答应是。
事儿蹊跷,事儿蹊跷,来报进士在今朝,怎么报探花,也是今朝到?我家等着,我家等着,因着咱家运气高,必然是京棍子,打毛头瞎来报。
家人说这到未必然。不曾传胪,就有旨意赴宴,以后就行殿试。报鼎甲的,二十里拨一匹马,来的便速快,也可以到了。太太说你没问问您少爷呢?家人说问他来,他说得了鼎甲的名子,就飞马走了,别的不知。太太说你去罢。
忽开笑颜,忽开笑颜,回头想想千年前,只待做奶奶,做太太不情愿。今日不然,今日不然,不指望老虎更爬山,这一个探花郎,只该合保儿换。
旁里那妇人说太太虽是三十四五,模样只像二十二三。不觉笑嘻嘻,不觉笑嘻嘻,既在世间为个人,却也不可不尝尝这奶奶味。保儿两道眉,保儿两道眉,前生有个造化根,到了做翰林,怎么就不成对?
又有人来报说少爷选了翰林了。太太一听着说可足了心了!喜的那手战战,身子也没处安放
喜气洋洋,喜气洋洋,我说保儿不寻常,每日看着他,有个翰林像。满斗焚香,满斗焚香,拜了天地拜家堂,此时那仇家,放不在心头上。
不一时,合庄里同姓异姓,老老少少,都来磕喜头。者李婆子上白说咳!长吁一口气,说道眼见的我那儿瞎死了!如今是多么大的声势,谁还敢合他为仇!合庄都去道喜,我若不去,只怕他还怪哩。无奈何,只得去磕头。老王上呀,这门里挤不进去,好喜人,这才是时来运至。
都来磕头,都来磕头,仇家不敢记前仇,也跟着众人来,好像是鸡参豆。闹闹稠稠,闹闹稠稠,给他板凳儿坐在门后头,出门逢人说,俺奶奶合我厚。
老王见了太太说挤煞我呀!磕下头去,说千万之喜!方二爷喜极了。家里有客不能来,着我送了几两银子来,添着赏报子。太太说好!正愁着没有赏钱,这几日使的我精穷。极好,极好!
[清江引]我着他爷俩琐碎的,闷闷的这头也懒刷刮。报子钱净了粮食囤,到不如坐监的时,清净的很。
诗曰:困苦颠难谁似他?十年逃遁在天涯;
忽逢苦尽甜来日,天下兴隆第一家!
第二十七回 父子锦归
太太、娟娟上白他爷儿两个,告假还家,不知今日宿在何处。着人传出去,着探马探着老爷来到那里,即忙来报。
[楚江秋]父子锦归还,路上怕留连。世时人也敬新乡宦,那里日日长宴,司道军门州县官,今日是这边,明日是那边;那边,还得二日半。
有人来报太爷隔着五十里了。太太说既然近了,咱得换上色衣等候才是。太太合娟娟,都各人换上红袍
门内喜重重,彩旗一片红,人人欣喜来承奉。今日才得相逢,袍带一身耀眼明。哭时也相同,笑时也相同;相同,总像南柯梦。太太说娟娟,你穿上官衣,越发齐正,好是欢喜人也!
我儿性温存,红妆一片新,好处不止容颜俊。我也看透三分,知你将来不受贫。前边看是美人,后边看是美人;美人,做的也相趁!又来报道老爷隔着十里了。娟娟说适才娘说的差了。不是儿有福,原是娘有福,拖带的儿好。
年纪比儿差,容颜越光华,从头直到凌波袜。为儿无甚堪夸,只因有福到咱家。爷做了探花,儿插了宫花;宫花,才信那先生卦。太太说这是咱自家互相夸奖了。又来报太老爷就到了。丫头说街上有几百人去迎接的,热闹多着哩!太太说娟娟,咱且去厅房里,放下帘子来坐着。众执旗旖上俺来迎接太老爷。才见探马过去,说是不远了。
[玉蛾郎]竖大旗,挑长幡;人声喧,枪刀剑戟共矛镰;鼓吹一大攒,锣鼓闹喧喧,好一似排大驾朝泰山。财主亲戚,衣帽光鲜跨雕鞍;穷人家,借马难,找身粗布衫,借个毛驴儿骑着颠。接了有半天,听的大筛传,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
管家在轿前禀道众乡亲接太老爷。鸿渐慌忙下轿,说怎敢劳动众位远迎!我十年不在家了,看你老的少的,都不认的了。
[罗江怨]众乡亲摆列两边,那管家跪禀途间,老爷下轿来相见。小的们都磕头问安,亲友们叙叙寒暄,老爷从头问一遍。又上轿呼呼扇扇,那报马跑跑颠颠,三十里一派人声乱。不觉到了门前,三声大炮响连天,合庄多少人来看。
父子二人进了宅院,婆媳两个,迎出房门来。太公见了,双双落泪
[耍孩儿]看见了方夫人,忽然间泪纷纷,十馀年的夫妻才相认。年年我在天涯外,寡妇孤儿过十春,几乎把你心使尽!今日里,孩儿富贵,我还该谢谢夫人。
作下揖去,说道我当该谢谢夫人一片苦心!太太说我还该叩喜了!也掉下泪来了不觉的心痛酸,那几年把眼望穿,这几年到把魂惊散。但只望你残生在,不敢望你做高官,谁想今日还相见。今日里明明相会,还像是梦里团圆。
若不着夫人指了纳监的这一条门路,今日怎能归家!夫妻哭罢,合庵才下红毡,给太太叩头。太太落泪
方太太叫一声,我的儿你是听:一行笑着泪珠送。你做了秀才还打瓦,我打你的时节我心疼,不想还有个翰林命。还记得朝朝每日,我陪你坐到三更。
太公听罢,又落泪说如此说来,我越发该谢夫人了!刮慈爱教儿童,陪读书到三更,说来叫人心酸痛。我就在家常教子,也只不断读书功,那能像你把苦心用?我千年出门在外,到寻着做了个太公。
又是娟娟来磕头。太公说我这儿妇,天生的一位夫人。见儿妇喜重重,看行动甚从容,安详窈窕身沈重。骨格里带下有福的像,步步行来便不同,一轴画图随风动。那里有这般像貌,还能在茅屋长穷?
家人报到方二老爷来了。娟娟退了。仲起进来,作了揖。太公说小弟千里逃亡,多赖二兄看顾,还该谢一谢。仲起拉着太公行了半礼,才让了坐
[西调]自离别了十年后,不谓人南北迁流,到如今侥幸才把功名就。我家中孤儿寡妇,谁敢来探头?百般的仗赖,刮骨难酬!娘俩去坐监,好不可羞!多亏你昴昂志气,报复了冤仇;若不然,受罪受到何时勾!
仲起说都是贤弟福力,拖带我中了进士。太公说那严老儿也坏了,兄台还可以起用。仲起说如今还可以打算如此。
为妹妹把奸臣去就,到如今梦里还羞,到是丢了官儿还好受。常恨那科、道骨都着嘴儿,该把那眼抠!我若还行取进京,定要撞到凤楼。天下的大害,固是州、县不肖,也是那司、院贪求。我要上几个本章,除除那民害,砍几个贼头。恨世人乖觉;光说那牙疼咒。
太公说兄台志向太高,小弟也要竭力相助。咱且饮酒,这十年之别,今日须要尽欢。
[跌落金钱]亲戚隔断十馀载,今日相逢笑口开,老兄呀,把酒同欢真一快。想我祸从天上来,险些儿路丧泉台,老兄呀,那知今日我还在!一生都是命安排,得开怀处且开怀,老兄呀,人生几个三十外?做几桩好事传九垓,便归林壑去朝阶,老兄呀,我也不能等封拜。仲起说贤弟谓之将相大任,前程万里,怎么说到遁呢?太公说屡受颠险,心中甚淡,只借功名为安全之路罢了。太公说请酒。仲起说我从来不能多饮,今日吃的到多,已是醉了。笑道别了罢。出门上马去了。太公回来,说道咱作一个家庭之乐罢。十年妻子得相逢,一家聚首喜重重,夫人呀,或者今宵不是梦?高张银烛酒芳浓,家人难得一尊同,夫人呀,要饮杯酒谁能共?十六方才认乃公,对面还不识颜容,我儿呀,今宵一刻千金重!
太太说怎么两个丫头不来伺候?不一时,玉兰、瑞香来到。太公说适才他两个和众人都来磕头去了。我正悲叹,不曾问候,这从何处得来?太太说说起来叫人伤感。
[还乡韵]当初得了个不祥的信,我在房中泪纷纷,孩儿买来解我的闷。房师赠了二百银,倾囊买了两个人。他能学飞燕舞轻尘,又会唱十折《锦堂春》。咳,愁时节,叫他略解心头闷。太公说今日一家团圆,且诉说这十年愁苦,发发这一腔心事,不暇看他舞艺,叫他斟酒罢。
今宵吃的个酩酊醉,妻子团圆在一堆,这时节人间快乐真无对。一杯一杯又一杯,喜气多觉着酒力微,痛饮何劳击板催?渐觉昏沉体不随,咳,你看那,明月西转参星坠。
太公说哦哦,好醉呀!太太说玉兰、瑞香,可伏侍太老爷房中去罢。
[清江引]醉的东歪又西倒,妻子同欢笑。十年两次归,睡了一宿觉。今夜要安安稳稳直到老。
诗曰:烂醉如泥月转廊,归来才似贾平章;
潆腾不知身何在,盼俏佳人扶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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