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卷二
第十一回 贪官拿问
方仲起上白自从京师来家,问了问妹子,已是送到家中。哈哈!晚矣了!
[耍孩儿]骂一声老贼头,半点体面不肯留,我那话一般也照着做。他若还是早如此,我便相安不记仇。今要平和不能够!谁知冤仇莫结,惜乎他晚了三秋。下
老马上白听说方兴来了家,只得去给他道喜。
骑上马上方家,自觉着不光滑,待不去心里放不下。他说着我轿马送,出上件件都依他,到如今还有甚么话。这一去没有久住,不过是相见一茶。下
方仲起白听说按院到了任,想那消息将动也。家人来报马老爷来拜。方二爷说你对他说,老爷睡着了。老马来到门前,门上人就照话回付了。老马怒极
听的说他来家,我登门来拜他,他反估着自家大。我在卢龙做知县,方兴辖管着我甚么!破着行看他把我咋?从今后咱就踢弄,一天事有我不差。
拨马说道走走,咱就弄呀。众下,仲起上。家人来报,老马大发威而去。仲起说哈哈!他能怎么着咱!回去必然又差人作祟您大姑家。
可差十来个人,拿住他那衙役,着实打,打他个半死半活。怕他怎的!答应是。且说老马回县,立刻吩咐说张逵业已来家,去给我拿他来。他若不出来,还代方氏来回话。众衙役都不做声。老马大怒说奴才们怕方家,倒不怕本县了?
那张逵来了家,都不敢把他拿,怕方兴不把本县怕。一伙奴才准备着,板子打来夹棍夹!就着方兴把你拉,我把您狗腿折了,都着你就地高爬。
快拿夹棍来!一伙少年衙役都商量说现官不敌现管,咱趁着如今不干个时道,更待何时?况且咱会方娘子一面也好。便应声说小的们就去。老马说您到是中用的。到那里定把方氏拿来!答应一声是。跑将出来,说道一群老奸巨滑,不肯伸头。咱不做点事儿,那官那里认的咱呢?一个说那方娘子我极待看他,他笑的也好看,他恼了也中看。
方娘子貌如仙,他恼了把柳眉弯,叫人越看越中看。俺曾见他把老爷骂,至到如今在眼前。今日又得见一面,听听他莺声燕语,真教人魂飞半天!
一个说他把咱乜官府都骂了,不是中看的。一个说叫他出来,名哩待捂着咱这眼哩么?一行说笑,到了门前,便叫里边有人么?没人答应。一个说还得再叫。又叫了两声,方娘子说丫头,你去问问,是做甚么的?丫头出来说您待做甚么?衙役说马老爷差俺来拿张逵的。丫头说他无来家。衙役说他无来家,还叫俺代方氏去回话哩丫头跑回来说了不的了!老马差了一大些人来,说姑爷没在家还拿姑娘去哩!方娘子跳起来说气死我也!这没人去对您二爷说,可待怎么处呢?方仲起众家人拿棍上
这衙蠹太欺心,拿住他打断筋!打多打少不要论。二爷早已吩咐了,各人手拿棍一根,休叫他摆了溜子阵。一个个俱都拿住,打他个致命发昏!
差人正嚷着说怎么着哩?咋不出来?俺就进去哩!忽抬头见一行人来,说不好了!那是方家人来了!快拿腿罢!四下里乱窜。方家人喊了一声,说好狗头!那里走!赶上捉回来,都说俺是官差不自由。一齐乱打,打的叫亲达达!勾了俺的了!
帽子上破了边,网子上坠了圈,腚合腿都是稀糊烂。批溜扑搨一片响,煞狠地动怪叫欢。叫达达只推听不见,要把他屁股打破,带与那堂上赃官。
每人打了勾一百多,才不打了。方娘子说一霎咋不听的做声了?我出去看看。出来,见一群衙役还拴着。便问打了多少了?答应打了一百了。娘子说再打二百!
再给我打起来,捎给那老杀才,高吊起打他个极自在。从新数着数儿打,撕了衣裳剥了鞋,拿鞋底移那天灵盖。打个样给他看看,好叫他想着再来。打完了,方娘子说饶你狗命去罢!都歪着地下,说打折了腿了!走不的了!娘子说是还等打么?给我再打起来。[叠断桥]说了一声,说了一声,大家不说身上疼,拿起那将折的腿,顾不的稀烂的腚。扯腿仍崩,扯腿仍崩,路上坐下才啀哼,都说道:好他娘,几乎送了命!一瘸一点的,到了县里,对着老马,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老马大怒,即刻点了五十名衙役给我再去拿人!
你休怕他,你休怕他,带着器械到张家。就撞着方家人,也拴来回我话。定把方氏拿,定把方氏拿,拶他顿拶子也没有揸。破上老性命,就合他对了罢!
老马正在堂上点人,有人来报刑厅大老爷到了。老马听说,也挣了一挣老马听了,老马听了,暂且从容把气消。全没有信息来,如何刑厅到?好不蹊跷,好不蹊跷,摘了帽子蒯了毛!这一来甚莽壮,像有些不大妙。
老马正伺候迎接,刑厅已是进来了。慌的跑下堂来,才待行礼,刑厅摆了摆头,一个人拿出锁来,丢在那脖子上了
即时锁了,即时锁了,魂灵飞上九重霄!不知是为嗄来?一点信儿不知道。低头跪着,低头跪着,神色惶恐没处逃。没人问一声:方娘子叫不叫?
刑厅锁了老马,即刻点着起身走了。后边留下人,又拿了十五名衙役。这正是:夫见桃园三义士,乌白等候已多时。并下
第十二回 闻唱思家
张鸿渐上白舜华与我倒极其恩爱,每日床上银钱,尽我花费,登山玩水,却也逍遥。但这一条肠子,系恋家中,何日是了!
[玉蛾郎]正月里,梅花娇,春雪飘,和风荡荡上柳梢。家家闹元宵,走冰又过桥;他乡人,也跟着走一遭。
二月二,是花朝,冻初消,榆钱绽树梢,春风鸟梦遥。不觉的三月清明又来到,杏卸放红桃,坟头把纸烧。可怜俺望家乡万里遥!咳1三春即尽,夏又来到。四月里,小麦黄,稻插秧,困人天气日初长,紫燕上雕梁,黄莺转绿杨。这时节来,又不热来又不凉。五月五日是端阳,角黍香,艾虎挂门旁,葡萄酒满筋。又早是六月热难当,荷花满池塘,暖水戏鸳鸯。可怜俺抛妻子在他乡!,呀!三伏即尽,秋风忽至,七月里,到秋间,听寒蝉,桐叶飘飘下井栏。十五是中元,家家祭祖先,异乡人舍坟墓好心酸!
八月中秋白露寒,蛩声喧。人家妻子欢,月圃人也圆,那堪这,在他乡!又到九月天,山头列酒筵,黄花插帽檐,可怜是远方人形影单!天气渐冷,隆冬又到,十月里天气寒,觉衣单,鸿雁行行尽向南。正是雨连连,又见雪满天,北风起,冻手脚冷难堪!
十一月来难上难,河腹坚,日色冷惨惨,火炉不救寒。受风霜,又受到腊月间,岁尽又冬残。行人都回还,可怜是见人家过新年!鸿渐暗叹我离家来此,已是五个年头了,家中全无音信。暑去寒来,好闷人也!今日闲暇无事,到那里去好呢?东庄里许梅庵,是新相知的个朋友,不免去访他访。呀!那不是他来了?许梅庵说兄台那去?鸿渐说正要奉访。梅庵说甚好。舍亲家酒店里,有极好的酒,咱去饮一壶。两个携手到了店里。梅庵分付,筛上酒来。拿过几样果肴来,斟上酒。梅庵说两人吃酒太闷,提壶的,你去叫一个清唱的来唱唱。答应道有。即刻叫了一个美少年来,抱着弦子进来唱道
[银纽丝]一更里昏沉灯儿也么张,无情无绪卸残妆。好凄凉,半是思郎半恨郎。人家有夫妇,晚来话衷肠,好恩情还把睡工旷;惟奴独自守空房,漫把金炉焚上香。我的天呀咳!上牙床,懒把牙床上。
二更里银灯昏惨也么惨,谯鼓连声玉漏残。好难堪,两下分离各一天。奴家也是孤,影儿也是单,对孤灯多亏了影作伴。枕儿斜依闷恹恹,手托香腮擎架难。我的天呀咳!换绣鞋,懒把绣鞋换。
三更里吹灯上床也么眠,一床锦被半床闲。好可怜,细听谯楼半夜天。身子只一抓,倒下小如拳,在牙床仅把脚儿拈。翻来覆去睡不安,捱了一更似一年。我的天呀咳!乱神思,越觉着神思扎。
四更里沉沉鼓乱也么敲,离情愁思更无聊。好难熬,倒枕捶床睡不着。看看窗儿外,明月上柳梢,透纱窗又把牙床照。万转千回泪暗抛,两眼一夜不曾交。我的天呀咳!告何人,可将何人告?
五更里合眼到阳也么台,明窗红日上三竿。闷恹恹,手脚沉困懒动弹。起又不能起,眠又不能眠,一夜儿滚的乌云乱。形容憔悴病新添,凄凉苦楚实可怜。我的天呀咳1埋怨谁,可将谁埋怨?
初交一更冷清也么清;二更寂寞更伤情;好难听,谯楼却又打三更;四更盼五更;五更盼天明;有六更便送了残生命。一更一点数漏声,捱尽了更点梦不成。我的天呀咳!扎挣难,教人难扎挣!鸿渐说这是个甚么曲名,唱的这样哀切?清唱的说这叫作《银纽丝》。鸿渐斟一大杯,说先赏你一杯。你唱的极好!清唱的吃了酒,说我还有个金纽丝),再唱给爷们听听罢。
[金纽丝)春来到,花径生尘,风飘万点正愁人。家乡万里无音信,想你泪纷纷。他那里殷殷勤勤,杏花插乌云,可有谁看着俊?谁望着亲?
夏来到,荷叶如钱,一榻清风万树蝉。终朝只把家乡盼,想你泪涟涟。你那里闷闷恹恹,弓鞋强绣完,穿与谁人看?谁把你怜?秋来到,落叶飕飕,萤火纷飞直上楼。此时难把孤单受,想你泪难收。你那里唧唧啾啾,怨恨在心头,定把奴双眉皱,泪儿暗流。冬来到,长夜如年,宝帐孤灯照影寒。床头只数的更头断,想你好心酸。你那里孤孤单单,独抱绣衾眠,不知你怎么盼,咋样的难!鸿渐长吁了一声,说怎么这心里忽然伤感起来?酒也吃不下去了!便说咱不饮罢。梅庵说咱每人还再吃一壶。鸿渐说一口也不能下咽了!咱别了罢,请了。梅庵下,鸿渐说这日还未落,到家也就黑了。
[黄莺儿]离人本断肠,听离词,越感伤,几乎落泪酒杯上!俺未定他安康,他未知我存亡,日夜几时把心放?好悽惶,游人在外,何日返故乡?
忽然抬头呀,怎么不见庄村?我不曾醉了,这分明是舜华家,可怎么门户全无,楼阁俱渺?待俺坐下定醒片时,但只怕我是醉了。不由人暗惊惶,忽看见舜华庄,门前大树还无恙。那屋在那乡?那人在何方?蜃楼海市一般样。怪非常,小生那去,低头自思量。数年伴见鬼,也是人间奇事。却只是天已黑了,我可向何处投宿?到明日可怎么度日?舜华呀舜华,你就是个鬼,这几年的夫妻,也该有个情义,怎么不说一声,你就飘然而去?天已黑了,可怎么处?回头惊讶说我真是醉了!真眼花了!你看这楼房俱在,俺已是身在房中,何曾不见庄村?奇怪呀奇怪!
[太平年]张官人吃一惊,举头满眼尽蒿蓬,分明归来不是梦,大平年,一望庭院都成空。午太平。张官人正徘徊,回首一见华堂开,身子已在房中坐,太平年,忽见舜华笑进来。年太平。施舜华,开笑言,实说我原是个狐仙。官人不必心惊惧,太平年,我与官人实有缘。年太平。
[黄莺儿]转眼变沧桑,这光景好异常。眼障法真把眼睛晃,一霎时大荒,一霎时村庄,醉迷糊也不知怎么样。梦一场,似醒未醒,还是在黄粱?
丫头点着灯,舜华从后进来,笑了笑说噫!你还不起来,是挣甚么?鸿渐说我这里正做梦,娘子又来合我梦中谈梦。舜华说不必说你那梦了,我都知道了,今日也不瞒你了。实对官人说:我本是个狐仙,与官人有缘分。你若不嫌,咱就还待会子;你若嫌,就请行,我也不敢教官人流落。我赠你纹银三十两,任凭官人上何方而去。张鸿渐说这是甚么话!休说娘子是个仙人;任拘是谁,既有了恩爱,那有敢嫌的呢?
娘子莫相商,我自幼无别肠,也该久得仙人谅。受的恩非常,待的情更强,岂是回头把恩忘?去何方?小生负义,神灵在上方!
舜华吩咐拿酒来与官人解闷。不一时,酒到了。鸿渐说娘子既是个仙人,小生的心事,想已尽知?舜华笑了笑,说官人的心事,我可何由而知?鸿渐说娘子怎么偏偏的与我解闷?我实不敢相瞒:嫩子娇妻,四五年没有音信,今日忽然感触起来。娘子既是个仙人,你设个法儿,送我家里看看不好么?舜华冷笑了一声,说你待去你就去,不必商议我!
官人太无良,守新房想旧房,教人心里好淡账!他丈夫姓张,你娘子姓方,施舜华到底别势样。莫相商,我不管你还乡不还乡!鸿渐说娘子怪起我来了!我若是见新忘旧,这就是个负心人了,娘子你就喜么?舜华笑了说我原有个偏心病:在我身望你不负心,在人身上偏望你负心。官人既待归家,家原在眼前,我就即刻送你去。一把拉住手腕,说过来,我就送你去。拉着飞走。走不多时,便住下说到了。你可家去,我在树下等你。鸿渐抬头观看,说呀!这真果是我那庄村。待我进庄。咳!我这几年在外,这垣墙也塌了半截。待俺跳过墙去。说这角门关着,不免打门缝里瞧瞧。呀!屋里还点着灯,想是我那娘子还不曾睡。待俺敲门。方氏说半夜三更,何人叫门?鸿渐说是逃人还家。方氏说听这声音,真是我那官人还家。送开了门,一手拉住,掩面下泪,说你从何处来来?鸿渐说一言难尽。我且问你,那官事何如?方氏说如今好了。又下泪说我为你受的那苦楚,也学不的了!
他把我送监中,二年多不放松。亏他二舅连科中,老马才吃惊,也不敢拗争,从新轿马把我送。天眼睁,贪官拿问衙役二十名。近来不知问你何如,想是有了眉眼。鸿渐说好了,我也诉诉我那苦楚。
起脚到河南,得大病幸保痊,失了驴,又把盘费断。幸遇着神仙,说合我有缘,殷勤留我成姻眷。我哀告,求他作法送我自云间。
方娘子歪倒身子,一头栖在怀中,说想是那仙人是极俊的,你就忘了这结发夫妻了!鸿渐说我不想你,怎么来来?小保儿呢?伸手指说那床上睡的不是么?鸿渐说咳!我去时他在怀中,如今长了这么大了!回头看了看那孩子。舜华换方氏介,说官人,你待怎么?鸿渐说舜华还在外边等我哩。娘子说你着舜华引转了心了。鸿渐说他虽好,到底不是人,只是他待我的情意难忘。舜华嗤的一声,说你看我是谁?鸿渐说这又是做梦了,分明是方氏娘子,怎么又变化了呢?难道这孩子也是假的不成?背抄着手,走至近前—?看,说呀!奇哉!原来是一件衣裳,盖着今竹夫人。又看了一遍,说怪哉,怪哉!走了半夜,竟不曾出这房门!这不是咱吃的那酒?这不是咱吃的那莱?娘子,你忒也作弄煞小生了!舜华说我已是知道你那心了。鸿渐说讨愧讨愧!我的不是。咱去内房里,我给你陪不是罢。拉着手走下
诗曰:实情一句情难消舜华,枕上陪情不惮劳鸿渐;
琴瑟合好应不久舜华,鞠躬尽瘁在今宵鸿渐。
第十三回 愤杀恶徒
张鸿渐上白昨日被舜华作弄了一回,哄着我把实话说出,这两日觉着他情意疏淡。等他来时,再央告他才是。舜华上,鸿渐说娘子,我昨夜不过多说了一句话,却也没忘了娘子恩情,小生见娘子似乎不能忘怀。舜华说缘分已尽。我想这痴心恋人,终久无益,我今夜可真真送官人家去罢。丫头顿酒来,与官人送行。遂斟上酒,说道这五年恩爱,只在这杯酒之间,可痛饮一杯。叫丫环每日嗔你唱的四季曲儿,今日可用着了。丫头听说,便从夏季接唱起来了
[叠断桥]夏月荷花,夏月荷花,一团心绪乱如麻。闹吵吵咶杀人,只待将鸣蝉骂。热汗成洼,热汗成洼,忽然,小雨打穿窗纱。才清凉越发愁,不知是为的嗄?
秋夜睡不着,秋夜睡不着,隔帘忽见月轮高。叫丫环关煞门,休叫他把我照。将铁马摘了,将铁马摘了,央及那砧声不要敲。你时常跺跺脚,休着那促织叫。
冬宵被难温,冬宵被难温,翻来覆去到更深。小丫环睡叨叼,越叫人心里闷。一更似一春,一更似一春,谁给我劝劝那打更人,也教他行点好,流水把更打尽。
舜华说官人,从此别矣了!鸿渐说娘子又待戏弄小生哩!才隔了两日,再相戏便俗了。我只是谢罪便了。舜华说我实送君行,不是相戏。
[劈破玉]我合你做夫妻四年零半,不想你心里另有个撅儿把奴拴,为甚么还痴心把你恋?你自有结发的恩合爱,这露水夫妻煞相干?趁如今就合你别了罢,省的你后日要把奴来闪。
舜华说官人既不饮了,咱便行了罢。把个竹夫人丢在地下,问你在前边在后边?鸿渐说你在前边,我搂着你罢。两个骑上,一阵风响,飘飘荡荡,不多一时,舜华说住了。忽然落下来,便说官人,咱可从此别矣了!鸿渐睁开眼看了看,说呀!我那舜华那里去了?
俺这里就待问几时相见,不知他从几时飞去半天?想又是眼障法把我诓骗。独自立在明月下,定定神思仔细观:光景如故,树木依然,庄东里那个滩,庄西里那个湾,庄北里那座山,庄南里那段田;庄里头楼几座,庄外头庙几间;这是王家的坟墓,这是李家的花园。楼台未曾缺少,庐舍不曾增添。看了看,一件件的分明,真真的,隔着家门不大远。
这真正我那庄村,无论是真是假,我且进去。呀!灯光也是明着。
进了庄,直到了自己门外。看了看,一遭儿屋倒墙歪,昨一日合舜华来那风景还在。跳过破墙去,直到内宅来,却也是窗儿里灯明,就合那夜半点儿不曾改。
虽然这丫头又弄法哄我,我且敲敲门,看是如何。方氏上白半夜三更,你是何人叫门?鸿渐说是逃人还家。方氏说你站在窗外,我认认着。鸿渐果然站下。不一时,把门开了,哭出便问官人怎么来来?鸿渐笑着说你不知道哩么?还问甚么?
这想是施舜华又来作戏,便说道小娘子会弄张致,平白里哄杀人光行那鬼怪计。看了看保儿还在床睡,比着昨夜更不差毫厘。你又把那竹夫人拿了来了?小娘子,我可从今不信你。
方娘子恼了说我合你四五年不见面,我为你受了多少的苦楚。见了面一眼泪也不落,冷打慢吹说的话,云里雾里,想是你的良心全丧了!
张鸿渐这几年你良心全坏,我为你人间的罪尽数全捱,现如今那枕上头泪痕还在。五年的夫妻一相会,一眼泪也不流下来。像奴家这一等无心的痴人,该着他死在监牢永不睬!
张鸿渐说这真是我那娘子了!一行哭着说娘子,你不知就里,原是我在外头,相处了一个狐仙,姓施名舜华,他已是合我来了一次,他哄怕了我了。
昨夜晚他就把娘子来变,在怀中谈话儿百样的试单,他说你忘了我合他留恋。我谈他情义儿虽然好,到底是个狐狸仙,这一句话犯着他那苗架,他就现了原身翻了脸。
适才又是他送我来的。我只当又是戏我来。我且问你:那官事怎么样来?方氏说一言难尽了。
你去后拿我去当堂审问,我可就掘他妈不辨官民,他气极就送我牢里监禁。他二舅跪央只是怒,我在监中过两春。二哥赌气愤志青云,过年连登进士,才把我送进家门。只等按院到任,一路访的底真,销了老马一个,拴了衙役一群。人都说老马必砍头,还不知将来准不准。
鸿渐说施舜华真是仙人!昨夜来时,他装着娘子说话,说的如此,一宇不差。方氏说我拿酒来与官人洗尘。你可从容说说你那苦楚。
丑扮李鸭子醉上白我乃李鸭子是也。自小无赖,人都叫我破军。吃酒嫖赌,俺没有一件不通的。适才远远望见一个人,爬墙往方娘子家去了,想是他的个情人。俺也*(左足右柴)个狗尾儿。那方娘子,且休说合他有实事,但能汤他一汤,也就浑身酥麻。
俺从来便是个无赖光棍,起了个外号叫做破军。我爱那方娘子流聪俊,二十四岁长守寡,难说全然不动心?院墙又矮一直到但只是这主子利害,不可轻易近身。县官骂了个闭气,衙役打了断筋!又打上方仲起忒也尊,弄发了不饶人,重则掉了脑袋,轻打的发昏!老子生儿一个,死了无人上坟。虽然是馋涎长流,因寻思到这里,才死活强忍。
今日既有了相厚的,还怕他怎的?待俺爬过墙去。
跳过墙俺不免一直竟进,他里边既说话待俺听真,醉昏昏听不出谁名甚。若听出这个主,吆喝一声杜住门,一把儿掐住他那脖子那时节不怕他不肯。
李鸭子听了多时,走的响了。鸿渐说外边有人,我看是谁。扶着窗瞧了瞧,说不认的,听不出来。方娘子便说甚么人?鸭子说我是奸的。
叫一声方娘子休弄歪像,我是那李鸭子合你是同庄,你合我犯相有何妨帐?难道说你合人来往,就不许俺汤一汤?你若是依了这件事儿,咱可就千样事儿都不讲。
方娘子说气煞我了!这怎么治他?鸿渐说我总不是个人了!做着条汉子,除不能中举会士,给那妻子增光,一个老婆也不能做下主来,待要这命怎样!床头上抽出一口刀来,说杀了这行子罢!姐子说且住,万一伤着人,等我实告他。便说李鸭子,这是鸿渐刚才归家,你待怎么?鸭子说我不信。就是张鸿渐,他每日歇着案,也该拿去送县。你若依了我,咱就省的叫地方。鸿渐说罢呀!我狚了杀人的罪罢!遂提刀开了门,一刀砍去。鸭子闪了一闪,吊了一只鞋,往外飞跑。不想跳过墙去,跌了一个跟头,爬不起来。鸿渐随后赶到砍了一刀,爬了爬待走,鸿渐又是一刀。方娘子赶出来,吆喝说放他去罢!李鸭子已是杀死了。鸿渐已发大开了膛,割下头来,才说虽犯了杀人重罪,我心里且快活快活。娘子哭着说道这却怎么了!
歇着案要拿你不能得勾,你今日又从新割了人头,这可才真真的无法可救!颠险曾捱过,我也顾不的羞。我替你寻思了三十六计,好法儿还是一个走。
他二舅自从报了仇,纵不去奉承那严世蕃,正做着刑厅,着他一笔勾消了。如今闭着门星事不管,他是依不得的。你不快走,还有甚么妙法!鸿渐说我再是不走的了。死就死罢,甚么相干!我原就安排着自己投县,为个人怎么光教老婆出官?我听的那一回浑身是汗。你仔管领着,卜保仔过,我的事你休挂牵。种着几亩薄地,料想不致饿寒。但望孩儿无病,但求娘子平安,还有方仲起体面全。’些须小事不相干,济着我去撞,待几年朝廷大赦转回还。命里若不好,设或是不然,既杀了人破上充军,绞了脖子钻了顶是砍头,娘子呀,还有甚么大凶险?
方娘子拉着只管恸哭。鸿渐摔开,提着刀,进了城。署印的县官是姓程,这日正坐大堂,鸿渐写了一张自投首的呈子,当堂投递
跪下说这几年游学去远,大案里牵连着全然不知。昨夜晚来到家弄了一件奇事,写了张投首的状,告禀老父师。我既然杀了人命不敢瞒,情愿甘心来受死。
县公看了呈状说你大案里的事,如今已无事了。你可又杀了人。既来投首,我也不加刑审了,暂且收监,等候起解便了。老程退了堂
诗曰:重犯抵偿理亦应,也无烦恼也无惊;
大贤大圣身遭此,难说宽柔气不平。
第十四回 按台公断
花面扮众秀才上白哈哈!老马被按院锁拿了。官宅里发出银子来,托了一个礼房,一个皂头,每个秀才五两银子,每个百姓二两,求大家递状保他一保。这皂头是我拜交的,那礼房又是秦老兄拜交的,怎么辞的?
[耍孩儿]论老马甚酷贪,又打杀范子廉,待秀才真不成体面。常常借重盟兄弟,待要推辞开口难,兄弟过日怎相见?何况有白银五两,看了看耀眼光鲜。
这一来回喘的紧,过日只怕难见人。一个说狗脂,如今不过是银钱世界,甚么是公道良心!且歹他五两银子,盘费不了,给老婆子买点人事。
叫一声俺潮哥,讲廉耻做甚么?头巾歪塌蓝衫破。只是银钱有实济,从来良心下不的锅。不害羞请管不忍饿。在背后指指画画,回过脸谁敢咋着?
一个说见人是小事,只怕按院问他的德政,咱答应甚么?一个说他不准也就罢了,还问甚么!众百姓上老马叫咱去保他,每人给银二两,那衙役、保正,落去五钱。点着名子叫飞跑。一个家狠眉竖眼,谁敢不来!李大哥,全在你了。你是个头儿,他给你银三两。看按院老爷问话,全在你答应。李大笑说在我不妨。他有许多该保处哩。
我保他钱粮轻,加二五大戥称;我保他要钱很打腚;我保他打贼使小板;我保他捶粮大板棱;我保他科派众百姓;我保他满堂饿鬼,下乡来两眼圆睁!
众人哈哈大笑说你绰号“狗獭皮”,不这样说的,是个忘八!李大说请管无妨。我保官曾保过几次,不准也就罢了。那不是众位相公们来了?咱也不可不商议他商议。相见介秦相公,每次保官,是咱两个为头,咱也该会同会同,看官府问话是该怎么答应?秦秀才说你甚么不知道呢?
咱两个久相交,保官保了好几遭,你还甚么不知道?官府若是不肯准,除罪只把项来摇,把状只望当堂*(左扌右料)。嘴一撅大板乱砍,一群人撒腿开交。
这是咱做过的。若是他准了,老马就不能留任了,再来的知县也拿着当人;他不准,也教那后来的知道咱中用,上堂也给个体面。呀,这不是察院?吹打了三通了,各人伺候罢。他若问,只就这状上说便了。并下,按院上唱
[桂枝香]官职定就,代天巡狩,拿问那赃官贪吏,要说逃怎么能勾?时到了难留,奉圣旨先斩后奏,三声炮响献工人头。自家作来自家受,我是天差不自由。
我乃北直按院是也。今日该审马知县那一案。看收了外边状词,监里提出马知县,并一千衙役听审。众答应是。众秀才、百姓上,执着保状跪倒,接着的拿去,递与按院说下边有卢龙的秀才、百姓,保那马知县。按院接过状去,看了一遍叫那秀才上来。衙役叫秀才上来,众秀才跑上堂跪下。按院说这呈子上说马知县清廉,可是真么?众人说真。按院冷笑了一声,说想是您这些秀才是马知县雇来的了!
贪酷知县,真赃实犯,你说他本分清廉,又说他为人良善。这个不然:火耗重人人瞒怨,胡敲乱打满堂是官。你若不是通官府,必定使了他几吊钱。您不是每日串通衙门,打诈百姓,必定是雇觅了来的。众秀才战兢兢的说大宗师老爷,生员并不曾使他一个钱。按院说看您嘴脸,就是一伙小人!给我锁了!一边行文去学院里除名,一边动刑问罪。
看他面貌,早已知道,想是您衙门纯熟,想是上司常告。看你嘴脸奸刁,这人玷辱学校,呈子手本带袖藏腰。从今把您衣巾革,叫您下回再不消。
锁介,众叩头哀告说宽了生员罢!这才是头一遭。按院说教众百姓上来。按院说您这奴才们,因甚么保那马知县?众人战战介,李大说小的们都是些乡民,那保正拨俺来,俺就来了。按院说这里头可有保正么?都说无有。按院说既无有,且先打这奴才,一边去拿那保正。
奴才可恨,把本院胡混!并不是买卖庄农,分明是一伙光棍。想您串通衙门,在乡中横行无禁,迎官吏欺诈良民。既然自己来投受,把您奴才打断筋!
李大说大老爷不必动怒,这是这里的土俗,从来的通套。按院问道怎么是通套呢?李大说有了歌谣儿,说是:官到了任,锦屏一架;官满了,脱鞋一双。问通套何人为首?自有那谄佞的赃腔。按院说料想那知县有些好处。
[跌落金钱]一个知县到任来,并不论他才不才,老爷呀,赠屏予到不的一年外。可是甚么人开这个端呢?县里几个佞奴才,奉承官府买他的乖,老爷呀,这几年全把风俗坏。你们不从不的么?为头的烦了体面来,不从又怕他胡揣歪,老爷呀,况且又怕官府怪。只得低头去死捱,不论事体该不该,三百、五百尽铺排,老爷呀,不敢说我心待不待。
按院说谄奴才!必然你就是头一个了。不然,合县里有几十万人,那找你做个头儿?也罢!把为首的每人二十大板,其馀免罪。打讫,二人提上裤哎哟着原是自己不小心,一个按院访的人,怎么还敢来保他!下。众秀才又哀告求老爷苟全功名!按院说您们不安分读书,不行好事,断断难饶!有两句话,你对上饶你,对不上一定除名:“与人为善,不亦乐乎?”秦秀才说“理合具呈,须至呈者。”按院大笑说一肚子都是呈词,还说不刁!第二个对来。那于秀才寻思了许久,说这个虚字,最难对的。嗯嗯,有了:“懦懦恳恩,叩乞恩之。”按院说俱是一字不通,甚么秀才!
狠骂一声狗秀才,蓝衫节柳头巾歪!狗秀才,何曾有个之字在?生员的诗文好,就是不通杂作。不通者也矣焉哉,都是五等六等斋,狗秀才,怎么叫你把方中带?生员只考了三个四等,并不曾考五等。你把文章丢放开,只知向衙门日日来,狗秀才,攒锦屏必有奉申拜。牛秀才说:攒锦屏予每遭都是他,我只攒了三次。凭着奸刁诈钱财,小事轻轻告上台,狗秀才,砍顿板赶出大门外!
也罢,每人砍二十大板,打出去。叫他起来,以便好砍。每人砍了二十,头巾吊了,蓝衫皆破。摸了腚又摸腰,说好他娘!他娘这腚还可以装着,这衣服裂碎,怎么见人?幸而剩下了一两银子,只得做身衣服,好见亲朋。下。按院提那马知县、一班衙役,上来跪下。按院说马知县,你做的好官!
且不合你论短长,你有十万枉法赃,况且是库里又欠三万账,加二加三收大粮,拿短少的票于几千张。怎么说?读书人尽把良心丧!官司全不论青黄,不给你钱使大板抗,现如今告打死到有百张状。要钱百计又千方,全不寻思到法场,好叫那天下的官儿,看你的样。老马说还是老大人听错了,犯官并无有贪酷的事。按院大怒说胡说!叫那干证上来。众乡老上,说小的们都是人命干证。按院说您都是怎么打死来?一个者头哭着说别人还好,就是小的更苦。年时那天大旱,递了旱灾,有了赦粮风信。马老爷恐怕赦了粮,一发狠打,七月里要十分数全完。人家吃的还没有,怎么完粮?不出一月,打死了一百多人。小的七十了,只有一千儿子,三十板绝气而亡。苦哉呀苦哉!
[耍孩儿]俭了年都忍饥,粮食贵不能籴,就待完粮也无法治。谁想打的越发狠,完了七分还不依,三十板登时绝了气!七八十无人奉养,可怜这冤枉谁知!
又一个陈正说小的父亲被冯小二打死,小的告着他,他着户房送进去了六百银子,便问的全然无事。小的哥哥去上司去告状,在路上撞着那皂头,被他拴回来,着马老爷四十板打死了!
那冯家打杀人,他使上六百银,官府问的不成问。那日当堂齐对理,原告顶嘴官就嗔,满心冤屈无头奔。我哥哥上司告状,拿回采剪草除根。
按院说那皂头又无批票,怎么就敢拿人?陈正说老爷不知,堂上有坐着的知县,堂下有站着的知县,还有走着的知县。就是走着的知县,谁敢违他?按院问站着的知县是甚么名字?陈正说那是马老爷的户房孟连城,马老爷说那是他的左辅,刑房许进忠是他右弼,民间叫他“二大天王”。四班里衙役,马老爷都照着“西游记”里起了名子:那皂头王玉芝是精细鬼,快头李合宇是伶俐虫。应捕头有四个:一个是王钻天,一个是急如火,一个是何大虫,一个是快如风,民间叫他“四大金刚”。有他处,乡绅也害怕。精细鬼伶俐虫,他能把线索通,他俩说话极中用。一个捕头急如火,一个捕头快如风,人人都把银钱送。若有人得罪应捕,合得罪知县相同。
按院说那皂头上来。说你就是精细鬼么?皂头说是马老爷的玩话。按院说足见马知县爱你。你怎么没有票子,竟自敢拿人呢?皂头说有票子。陈正说你有甚么票子?你是上府里下文书,适然遇着。按院说拿夹棍来!
你行事任便宜,拿犯人不用批,知县忙你就把他替。带到堂上四十板,*(左扌右料)签就打不许迟!打死想是由尊意。这一样横行无禁,那别事不问可知。
按院说奴才们听着!秋后处决!又有一个秀才说生员是王岗。因着二十个多人进了宅子,把我的父亲燎死。哭介,按院说你怎么不报告呢?秀才说怎么无报!大老爷叫刑房合应捕来,都听着生员告诉。有一字谎言,叫他当面质证。按院说叫一千人犯都上来。
马知县大发威,把公案捶又捶,像生员犯了弥天罪。刑房嚓嚓了两三句,他才欢喜把头回。便说王岗你暂且退,我随后就差应捕,出票子给你拿贼。
按院说这就是了。秀才说谁想不是好意哩。差了两个应捕头,领着二十个小应捕,到了生员家去要盘费,每人要三十两银子。我说没有,他又不去。欹着的赌博的饿了,便要酒饭吃,在灵桌上化拳吃酒。又哭可怜可怜,那一时生员受不过,遂即递了呈子,说我情愿不拿贼了。马知县大怒道:怎么依的你呢?马知县大不然,贼杀人事关天,我就不担这条担。这个事情还不了,又找法儿治生员:贼情要作奸情断,要辱没生员门第,做拿法好弄银钱。
按院说这又奇了,怎么又当的奸情?秀才说他拿了生员两个家人媳妇子去,合两觅汉去,到了城里,押了一宿。那一个妇人才二十多岁,那王钻天就待合他奸宿,那妇人又不从。他便说:你依了我,我教两句话给你,明日省的捱拶子。按院说这样可恶!王钻天说小人何曾来!就是拿人要盘费,都是马老爷吩咐的,于小的何干?秀才说那妇人啕叫,合店里都起来问,谁没见哩!按院说见了官,怎么样来呢?
官府说你实言,我看着明是奸,如何当的贼情断?奴婢都说没有的事,打的打来撺的撺,死了人合家遭涂炭。现如今冤枉难诉,见老爷如见青天。
那刑房着我送六百银子给马知县,这贼可以免拿。生员的父亲因着无钱给贼,才丧了性命。那的六百银子给他?按院说马知县,你做的好官!这些奴才们都是该死的!每个四十板一夹棍,收监等秋后处决。
那衙役你望着亲,那百姓也是你的民,为衙役到把民杀尽?一堂共有十知县,下乡如同虎一群,黎民涂炭不堪问!这一样官府衙役,都是些砍头充军!
按院说一件真,件件真,不必再问了。又有一个哑巴,在堂下边叫唤。按院说叫上来。那哑巴指指画画,哭哭啼啼,从袖里抽出一个帖来。按院接来看了说你媳妇子被户房抢去了?点了点头你媳妇合户房有奸么?哑巴摆手。问无有么?点点头,哇哇了两三声,把手比量着,舒了八个指头。问是做甚么?把一只手拉着自己胳膊。问是拉你老婆么?又比量有三尺高,作一个望上掀的形状。问是马驼去了么?又点点头。又指着自己的眼,比着淌泪的光景。问你老婆去时哭来么?又点点头,不觉自己大哭。按院说你不该告他么?哑子指着马知县,使手自己打腚,又褪下裤来,着按院验那疮疤。按院说马知县真是个禽兽!做的好官!户房说原是他八两银子卖给小的。哑子从腰里掏出一包银子来。问是给你的么?点点头。问是多少?摇了摇手。问不知道么?点点头。按院看了看,那银子有二两,其馀尽是杂铜。按院大怒,丢了八枝签,打了四十板,又吩咐夹起来,又桠了二百杠子。吩咐哑子你去罢,我着他把老婆还给你。哑子又闭着眼作死样。问你老婆死了么?点点头。按院说容易,就着他老婆给你。下去罢。哑子叩头,下
贼奴才忒也差,挑杂差倾人家,怎么把老婆霸?知县真真合你厚,不嗔你还打他。怎么你老婆把他嫁?这乃是一还一报,狗奴才还说甚么!
且都钉扭送监,等秋后处决。马知县哭告说犯官如今懊悔不尽,都是听错了衙役的话,望大老爷留一线生路。按院说从头里无听着说么?你但有一分人气,本院也不肯叫你死了。
你是个知县官,翻过地揭过天,被你屠没卢龙县!任拘谁人作下恶,到头都是你承担,心腹人拥撮你头儿断。还愁你秋后处决,难脱那剑树刀山!
今日不刑罚你,就是便宜你了。叫禁子好生着看守马知县,下,老马哭下来说咳!我只说天下就没有大的卢龙知县的,谁想到了这等!
想当初行出来,那管他该不该,天下官只有那卢龙大。衙役说我官声好,找法给我弄钱财,话儿都是极相爱。每日叫耳根舒梭,到不想脖项成灾!
大哭说不知几时霜降?禁子说还待一月多。又哭说不知买口快刀得多少钱?禁子说马老爷不必忧虑,请管比别人少使二两银子。哭下
诗曰:衙役甜言勿信之,传与天下县官知;
听来甘美心中乐,头项眼看日月离。
第十五回 泼妇骂门
李鸭子妈扎腰拿刀板上云我生平有点本领,专一会吵巷骂街,若有偷我的物件,骂的他送将出来。我那儿着张鸿渐杀了,官家把他解去,谁想那解子,两个王八羔子,把他卖放了。一个回信无人传,官家知道两个月了,一年有馀俺才知道。我断不肯饶他![倒扳桨]犯人解子一齐颠,一个信无人传。官家知道两个月,乡里知道勾一年;勾一年,都乱传,张家凶犯又回还。
人都说张鸿渐来了家,我每日把他门前走,虽是待要骂他几句;千的甚事。今日去登门骂他一个痛快,也叫他合家不安稳。我就他门前乜块石头上,剁打起来。方氏呀!你可听着。
骂只骂你不害羞,坐监坐了两三秋。作恶的心肠还不改,把俺儿来割了头。割了头,成了仇,定要骂的你汗珠流!
骂只骂你称英豪,既要杀人不要逃。买马的汉子那里去?好似做贼脱了牢。脱了牢,窝藏着,定要骂的你起了毛!
骂只骂你主意差,把个强人藏在家。你漫有儿望生长,弄的我无几嘴咕答。嘴咕答,休要夸,把头伸上咱一处砸!
骂只骂你不成才,俺那儿也曾收着你红绣鞋。忽然见您汉子到,对着汉子卖你那乖。你那乖,休要歪,定要骂的你出头来!
骂只骂你太欺心,俺那儿也曾合你亲。今日虽然变了脸,生个儿来是我的孙。我的孙,莫心昏,我叫你从今难见人。
骂只骂你太无情,把我娇儿超了生。今日虽然骂几句,我那儿子活不成;活不成,把气争,也叫你难听又难听!
骂只骂你太不贤,依着您哥哥是个官。任拘你势力怎么大,破上一死不怕天。不怕天,嗄相干,骂到你明年又明年!
方娘子上,丫环报到李鸭子妈在门口里骂哩!娘子说他从来泼赖,闭了门不要理他。张春上我乃张春是也。我叔弟张逵杀丁李鸭子,他本人又不在家,鸭子的妈只顾骂起来了。好气人也!待我上前劝他几句。到了跟前说老李婆子,你省着好罢,看使着呀。李婆子说我骂不骂的,该你甚事?撑甚么棍呢?张春大怒,批脸带腮只一捶,打了个倒栽葱。老李婆子欹在地下说张春杀子人哩!张春就着躇了顿脚,抹了一块石头来好打。一行打着,照样的数量打也打你不害羞,庄东头骂到庄西头。杂毛科子休弄鬼,还要把你乜筋来抽;筋来抽,我报仇,打的你屁滚又尿流!
老婆子骂道贼科子生的,可杀了人了!
打也打你逞英豪,人不打你是嫌你骚。骂了半日无人理,你就撑撑的乍了毛;乍了毛,我就掏,定要打的你起了毛!
打也打你主意差,平白里骂人为甚么?浑身上下扯个净,拾起腿来拧一个花;一个花,归不的家,还要打的你高脚子爬!又骂道忘八羔子,你可打杀我了!
打也打你不成才,一把贼毛半片鞋。你只说你骂手好,我这打手也不来,也不来;只顾揣,打的你不敢出头来!老婆子说我着你打就是了。
打也打你没良心,劈着腿生出杂毛根。生儿的所在还得自家裂,腆着狗脸还骂人;还骂人,莫心昏,定要打的你安不住身!老婆子说我合你有仇么?
打也打你太欺心,欺负俺家没有人。若不看着邻里面,还该镟了你乜双腚门!双腚门,杀你那孙,给你个断根又断根!老婆说张大哥,你也该打勾了!
打也打你太不贤,打你也用不着做高官。那里值当的方仲起,我就合你缠一缠;缠一缠,尽着楦,打到你明年又明年。
老婆子说好俺张大叔,你饶了我罢!我跪着你。旁人说不好呀,他忒打的不堪,再弄出人命来了,咱劝他劝的。众人上前,才拉开了。老婆漏着腿,光着脚,一瘸一拐的去了。张春还指着骂道看着邻里说人情,放了这科子逃了生。不然还要着实打,我看打的疼来骂的疼?骂的疼,就上城,有的是我张大清。
他汉子必然去告状,我就先进城。下,方娘子上大哥打的母鸭子极痛快!我想他汉子必然告状,待我亲自去合他二舅说说。下,差人上说李旺击了鼓,说他老婆叫张春待中打杀。老爷抽了一枝签,叫我去拿张春,不免速走。张春迎着,差人说妙,妙!来的正好,李旺击了鼓了。张春咱就去见老爷。下,知县上,差人报到张:春来了。张春上去说老爷听禀。
[黄莺儿]张逵不在家,生合死不知他。李旺老婆持刀骂,骂一回:张家,骂一回方家,合庄邻里看不下。老爷呀,我一时愤恨,打了他?两耳巴。
官府叫李旺上来你婆子持刀登门喝骂,便极可恨。骂张家尤可,骂方家怎么?你老婆自己惹事,还敢来击鼓!该打顿好板!看你老婆捱打,暂且饶恕,去罢!并下
老婆恶喳喳,日登门,骂邻家,母大虫到处人人怕。他虽然叫达,俺只是狠砸,料想从今不敢乍。到官衙任凭击鼓,一个平铺塌。
诗曰:打人惹祸到官衙,天幸好官见不差;
若是此回捱几板,归家不好见邻家。
第十六回 闺中教子
方娘子上保儿才十四岁,就侥幸进了学。因着束修难凑,就叫他自己读书,只怕他未必用心,也是有的。
[耍孩儿]止种着百亩田,凑束修难上难,进了学就教他自家念。还是一个玩孩子,只怕读的未必专,我又不能常长看。本不该离了师傅,千万的只是无钱。
趁着今日无事,到书房里瞧他一瞧。来到书房门外,呀,怎么不听的念书?待我到他房中看看。书本儿掀在桌上,念书的那里去了?想是出恭去了,或者不久便来,我且坐下等他便了。
坐书房暗徘徊,出了恭便回来,坐许久教人心中怪。学生又无别的事,如何许久不见来?他料我不能出大门外,想畜生闲游放荡,必然是玩耍当街。
待俺门前瞧上一瞧。呀,大东头踢毽子,不是他么?好畜生!这怎么是人!我回家着人叫他来,自有道理。叫小春子,去叫您哥哥来的。
办粮米治柴薪,终日里忙煞人,读书的全然不曾问。只说他常在书房里,谁想他每日哄娘亲。一回想来一回恨!我找下荆条竹杖,等他来自有处分。
小相公来到说娘叫儿有何吩咐?娘子拿着条子说道畜生还不跪下!你不念书,那里去来?小相公跪下说我念书念疲了,偶然去走了走。娘子说好畜生!我等了你许久不来,怎么是偶然?给我躺下!小相公说娘,儿不敢了l娘子说你还不躺下么!小相公才躺下了
[皂罗袍]一恨你生来忤逆。你老子十载别离,生死存亡未可知。只知街上闲游戏,逍遥自在,全不悲凄。骂声狗子,枉长十三四!打介,小相公告饶我再不敢了!
二恨你不听娘教。我为你昼夜苦熬,你到自在的痒难挠,吃饭也等娘亲叫。长街打瓦,踢毽罚毛。骂声狗子,怎么成材料!
三恨你心儿全放。贪玩耍懒进书房,离了师傅无蜂王。上山爬岭济着你*(左足右床),之乎丢去,者也全忘。骂声狗子,我合你算算账!又打介,小相公说娘,儿子再不敢了!
四恨你不通人性,将书本丢半空,说着只当耳旁风,每日长把鬼儿弄。身材凛凛,一字不通。骂声狗子,要你成何用!
五恨你行止不顾,全不想做个丈夫。古人十二耀皇都,他也不过是人来做,你今十四,志气全无。骂声狗子,待成个甚么物!
小相公爬起来跪着说娘,消消气罢。委实孩儿的不是,儿再不敢了。娘子放下条子说我因着你身量不小,又进了学,您媳妇子大你两岁,我看下日子要给你娶亲。你这个行径,全不像个汉子,可怎么样呢?
一劝你温柔雅致,见了人拱手作揖,轻薄话儿口不习,出门休要惹闲气。人人说好,娘心欢喜,这等如此,才遂人心意。
小相公说娘说的是。
二劝你风云在念,要平步直上青天,读书思量中状元,不好还是粤夫欠。前拥后呼,坐轿为官,那样峥嵘,不过是秀才变。
三劝你遵娘闺范,将书本细细钻研,休把玩耍放心间,一心专把文章念。一篇做出,层层密圈,若能如此,何愁不到金銮殿?
四劝你休学浮荡,马儿好不在鞍装,肚中没有好文章,三四等上不的秀才账。短袍窄袖,件件在行,街头摇摆,成不的人模样。五劝你父亲在念,千里外何日回还?你能发愤做高官,就是仇家也不敢怨,福来祸解,父子团圆,若能如此,才是个男子汉。小相公说为儿知道了,娘说的极是。娘子说你起去,把书去拿来,在我房中,我一边刺绣,你一边念书。答应是。
你觉小小侥幸,进了学似做朝廷,东西尽你放风筝,哄着娘亲由你的性。家有丈夫,把儿教成;谁说无达,就该把书本子衡?不一时取了书来。娘子说我在东间里刺绣,你在西间里读书。既读书登科有分,您二舅方才是人。绝顶文章志不伸,方才怨的时合运;书本搁起,说我命贫,这个心肠,天生的不长进!小相公拂了棹子,高声朗诵
俺这里手拿针线,寻思起两泪潸潸。娇儿一个最孤单,未曾打他手先战;打他一下,心似刀植,要他成人,须索把脸来变。
娘子放下针线,问保儿你念了几遍了?我绣线插了三条。天色已晚,这光阴好快,你自己点起灯来罢。
[耍孩儿]看日月似箭离弦,一霎时昏惨惨,光阴难把千金换。若是少小不努力,老来无成实可怜,虽懊悔难把千金换。休说我年纪幼小,回回头又是一年!
小相公坐下又念。娘子说我听听几更了?呀!已交二更了。看保儿乏了,顿上一壶茶,拿一碗棋子送去,给小相公吃了又念谯楼鼓已三敲,看斜月上树梢,银灯还把花线照。他念书时我刺绣,绣线重添十五条,梅树已插的枝头闹。细听他书声嘹亮,不觉的怨恨全消。
我儿,你听听几鼓了?保儿说三鼓了。娘子说不念罢。这里一壶热酒,你拿了去吃了好睡。
诗曰:刻刻读书莫暂停,光阴,疾似水流行;
夜夜念到三更半,如此三年望有成。
第十七回 钝刀斩佞
军门锁并解子上我北直军门,卜为人是也。曾八抬八撮,前护后拥。忽被按院王成为卢龙一案,参了我三十二款,部拟了斩罪。亏俺用了白银十万,才问了一个充军。不妨不妨,自然还有回来之日。
[耍孩儿]俺也曾坐八抬,俺也曾上金阶,俺也曾王法随心卖。至到而今失了势,治人的法儿翻过来,带上锁也着解子解。休要忙自有道理,待半年另有安排。
长叹了一声哎!罢了罢了!想当初凑十万银子,送与严阁老,买他个孙子做做。那时他要二十万才肯收留,我当彼时割舍不的,连那十万省下。早知有今日之祸,悔不当初!
虽一皮隔一皮,做孙子不如儿,到底仗依爷爷的势。就是孙子成也贵,十万白银还不依,合该还受王成气。若有爷爷作主,谁大胆敢把我欺?,
解子说老爷把马走动着些。扬鞭下
众秀才上这二年亏了大王给咱的银子,在此开了座酒店,到丰衣足食,都是大王的恩惠。昨日听的说老马杀了,饶咱无罪,千万之喜!咱不日归家,趁今日叫人抬着两坛好酒,宰两只猪羊,大家到山上辞别辞别也好。都说极是,极是!
俺抬着酒两坛,猪一口羊一牵,大家会会大王面。一般天爷睁开眼,千里军人指日还,可喜杀了马知县。上山去从头告诉,大王爷必然喜欢。下
大王上,诗一棚长箭百斤刀,片片血星染战袍。贼子奸臣杀不尽,胸中愤气上九霄!这两日闲暇无事,把大刀拿来,待俺演武一回便了。
[黄莺儿]作舞介大刀阔似门,舞瑞雪乱纷纷,清闲一日浑身闷。那朝廷太尊,那官儿太昏,忠肝义胆何人信?跳起身枪刀直入,一骑定乾坤!
众秀才上,抬猪羊酒自来此已是山上。叫巡山小校报与大王知到,秀才们来问候。小卒进去禀道众秀才来见大王。说快请,快请。众人进来作了揖,说俺们备了猪羊酒来,与大王犒赏三军。
告禀大王前,到营中来问安,无甚么携着来相见。这礼物不堪,这市酒薄酸,赏三军也不勾一顿饭。羞难言,物薄情厚,万望着莫弃嫌。
大王说屡次厚费,怎么又送大礼?众人说今日来辞大王。恩重如山高,母生长父勤劳,今生难把大恩报。亏天地昭昭,把贪官斩枭,充军免罪有恩诏。趁今朝见大王一面,一别路途遥。大王大笑,说道妙哉妙哉!一般也有今日了!恭喜恭喜!拿酒来,与列位饯行。’
朝廷在梦中,忽然间把眼睁,把俺刮去心头病。筛好酒千瓶,与列位饯行。从今相会真难定,请诸兄,大杯在手,饮尽莫留停。大王大声说好快活,好快活!今日正然闷坐,就遇着列位痛饮开杯。正然饮酒,有偻兵来报道山下有个充军官儿,像是有些财物,拿到了,听大王处分。大王说带进来。一行人到了檐下。秀才们惊说呀,这不是军门么?都起来说真是他!大王喝道哎呀,你来了么?八抬做大官,把人命卖成钱,真真该碎尸千千段!久闻名酷贪,这怒气冲天,今朝一般也得相见。甚喜欢,此物下酒,何止两三坛?大王说快给我砍了头来,大家庆贺。有一个周秀才起来说讨给生员替兵卒用刑。大王笑道你能杀人么?周秀才说那问成绞罪的,就是生员的哥哥。大王说既如此,拿快刀来。秀才说不用快刀,钝的更好。军门叩头说大王爷饶命罢!大王不理。周秀才一把抓出去了堂堂坐官衙,那刀斧任意加,恨不把你头割下。忽见了仇家,这心痒难抓,眼睁红怎肯干休罢?一把抓,岂肯枭首,还要把心扒!一刀砍去,砍着肩膀上。军门哎哟了两声,说你饶了我罢!又一刀砍去,砍着额颅盖,那军门还喱哼。又横三竖四,把个头砍的稀烂,才踏着肩膀,抹下头来了
手脚乱蹬摇,把脖顶镟一遭,贼头也不是利亮掉。偕大王英豪,把闷气全消,不然怎将兄仇报?面南朝,把头放下,杯酒望空浇。祭毕,提头来献,便跪下说谢大王大恩!大王拉起,哈哈大笑,说妙哉呀妙哉!
鲜血染头毛,不知你剁几刀,方才砍的贼头掉?你仇气也消,我怒气也消,教人不觉哈哈笑。莫辞劳,好酒筛上,每人一大瓢。大王说把解子杀一个,留一个,割去耳鼻,教他把军门头带去,号令那贪官。众秀才说都杀了罢。留放一个,生员不敢归家。大王说正是呢,都杀了罢。
杀却老奸贪,拿头去到处传,看样子叫他心胆战。依你说不然,引他把脸翻,倒不如从此掐了线。莫迟延,一刀两断,大事已全完。大王说都砍了罢!众人喊了一声,一齐斩讫。大王说斟酒来,与列位;饯行。众人说赖大王保全性命,不知何日还见金面?大家都哭了[耍孩儿]恩合义重如山,临作别心痛酸,不知何日重相见?刻一个牌位传一个影,又用檀香雕个龛,跪下磕头千千万。今世里无可报答,来辈子结草啣环。
大王说归家原是好事,何必下泪?众人说总是因着相见无期。听说圣上屡次有人招安,大王是因何不许?大王哈哈大笑你们那里晓的。
戴纱帽穿朝衣,都是些贪东西,认上头便受他肮脏气。抚院招安好几次,并不敢着朝廷知,焉知不是拖刀计?若不是张家叔夜,那梁山如何肯依?
众人说大王一片忠义,神天必然加护,自然要世世王侯。生员们还得合大王相见,也是有的。酒已醉了,请别罢。大王起来相送。送列位返故乡,管一路保安康,各人愤志青云上。丈夫自有冲天志,那生死离别何足伤?一伤悲便是脓包样。重相会固是可喜,不相会也是寻常。
众人说大王请别罢。大王说请了。
诗曰:大王要做人间大丈夫,朝中奸佞尽诛锄;
众人老天若肯从人愿,明岁相逢在帝都。
第十八回 仙人救难
众解子押鸿渐上白今日起了解了。二位公差,一路上多有借重。
[耍孩儿]披枷锁解出来,原是俺命里该,如今却将何人怪?生平不曾走远路,只是借重二公差。多赖多赖多多赖,若到了法场一里,破上死也无大灾。
方宅家人上二爷差俺来,看看张姑爷起解;送盘费来,嘱咐那解子小心。那不是来了么?迎着便说二爷差小的凑了十两银子,给姑爷盘费。鸿渐说多谢你家二爷了。
虽然是他姓方,虽然是我姓张,亲戚骨肉一般样。他手里无钱我知道,何必又费事办行粮?倒是盘费无妨帐,我家中求他看顾,就教人生死难忘。
到家中,多拜上您二爷,我家中寡妇孤儿,早晚借重他看顾。家人回头说这是二位公差么?方二爷吩咐,路上好生伏侍,回来给您二位酬劳。二人笑说是,是。方二爷吩咐,敢不小心!家人下,二人回头裂嘴说嗤,多谢你酬劳。张春上,看见鸿渐流泪说解出来了么?遂拿出一个包来,说这弟妇凑了二两盘费,着我送来。鸿渐接过来,压在腰里,两眼落泪。
[憨头郎]哩溜子喇,喇哩子溜,今日起身院里投;院里投,甚耽忧,一千一吊最难求。弟妇着急没有法,现从头上摘金钩;摘金钩,作当头,当银二两你且收。家里还有方仲起,放开心肠不要愁。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
咱爷爷,最善良,你家叔叔好文章。好文章,虽好无得中,指望你把姓名扬玉堂,也是阴功积一场。谁想老天无有眼,教你惹祸又遭殃。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
鸿渐说大哥也不必哭了。只是我家无人,事事劳大哥看顾。张春还拉着哭。解子说呔,*(上入下日)的还不走开,装甚么亲生的哩?张春擦了擦泪,瞅了一眼说谁是各的?鸿渐说大哥,你去罢。张春瞪了两瞪,喘了口粗气,走了两步,说气煞我也!不怕我兄弟路上受气,要这性命待怎么!怒下,张鸿渐也起了行。解子说张相公,你一回一回作:登,弄把的都是俺。鸿渐说不曾请你来陪着我受罪,您不去的不么?[耍孩儿]您二位忒也诌,怎么着给你兜?你待要钱不能勾。我就犯了杀人的罪,解子不能砍我这头,留着钱且买酒合肉。我生平不惯受气,休瞪着你乜眼睛其溜!
我这腰里,还有二两银子,不就夺了去罢?解子说你发嗄哩!我代不看哩么?这不是走了二三里路,堪堪黑了。都像今日,於儿时到府里?就得七八天,可那的这些盘费?咱且宿下,到明日还得快着走。下,店主上,解子问道这边有开坊子的么?答应有。三人进了店。店主说二位要吃甚么?解子说有没有钱吃酒?鸿渐说我要吃酒。即时酒到。鸿渐斟上酒,说二位请酒。解子说相公的不中吃,敢说是俺吃了你的酒哩。鸿渐说您既不吃,我只得自饮了。解子说店主快拿饭来。店主答应道停停就到。解子又嚷说天勾一更多了,停到几时?店主又说就到。却又提了酒来。解子说你不给我饭吃了么?店主说就来就来。店小二说现成饭给他喧了罢,只顾着他吵甚么?店主人播了摇手说你不知情由。
他解的是张相公,好文章压卢龙,为人义气声名重。两个解子恶瞪i着眼,并不吃他酒一盅,还不知怎么把他弄。我因此捱迟时刻,也?教他料得从容。
店主又提了酒来,说张相公,你再吃一壶,这是揭开二年的陈酒。鸿渐说你怎么知道我姓张呢?店主说你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你。鸿渐说这酒更好。店主说你爱吃,我只管筛来。还吃饭么?鸿渐说吃么。店主说先叫公差吃饱,我下边另伺候相公的饭。解子瞅了一眼说酒不要筛了。鸿渐说我不曾吃了你的钱,筛不筛的与你何干?解子没好气说你只顾灌,明日不走路么?鸿渐说不睡亦可。解子说你不睡,俺可要睡哩!鸿渐说我待吃饭。店主去后,许久不拿饭来。解子又大叫道不速拿饭来,天将明了。店主说不妨,才打二更哩。解子怒冲冲起来,自去要的。店主方才另赶饼。解子说一行有饭,怎么又赶饼。真是混帐行子!、店主说我只说你混帐行子!相公不嫌晚,你慌的是甚么?他么着你解着来,我也着你解着来么?解子说俺解的人有甚么差迟,你可就认帐!店主说不妨,我就认帐。你杀了他,我可不管。鸿渐听的店主受气,便说不做饭罢。店主又不依。解子说他不吃了,不必做了。店主说他就是罪人,你待断了他的牢食么?毕竟端了饭来,鸿渐吃了。店主收下家伙。解子关煞门,把眼瞪起来说张相公,你弄到这半夜里,俺睡着了,看你跑了,咱还得绑绑。
[劈破玉]瞪起俩贼窟隆大弄歪腔,他说道:张相公惯好颠枪,今夜晚可断然不肯轻放。两个齐动手,把绳子丢在床。实对你说:得罪你些罢么,张相公,咱还许绑一绑。
把两根腿绑成一堆,又说道咱老爷胡突极了。作付休给他代粗,不绑起来如何行的?也把两只手绑了。才说张相公,你可受用罢,俺待睡哩。张鸿渐不觉的啀哼起来,口里可就骂起来了
骂狠贼,我合你何仇何怨?任你咋,我可也只是无钱。完了事,我定然剁你个稀烂!挺挺的绑一夜,店主人是证见。就不能砍了你乜贼头,忘八羔,我也剜你乜两个眼!
店主走来走去,听了两回,说咳!他不知怎么着张相公哩!可惜这么一个好人,受这样罪,令人可怜。天已三更将尽,待俺叫门。说道您是怎么着张相公哩?解子说您不要来管闲事!店主说您说有事教我认帐,我担不的。前边的客都起来了,您也起来好走路。离了我这个去处,你就杀了他,与我何干!解子说天还早哩,你闲扯甚么淡哩!店主说合店里您都来看看,弄死了人了,可不该我事!解子咕哝说这个老*(外尸里必),养的这样可恶!罢罢,叫他起来,两个这才解了绳子,开了屋门。店主点了灯来,说众客都行了,您也走罢。鸿渐说绑的我这腿不能走路了。主家,你可是见证了。到了司院,我若死了便罢;若还不死,这仇必报!解子说我看你也回不来。鸿渐说你若造化高,我就回不来了;若是皇天有眼,我就回来了。
[耍孩儿]我虽然杀了人,却未曾坏良心,不过遇着驳杂运。有朝一日遇了赦,焉知我不返家门?无端受罪我心不忿,到那时一还一报,你难脱灾祸临.身!
解子怒说张相公,你不要泼。你除到分文不给,还要找算人么?张相公休要泼,你为人太大差,除不给钱还发话。都像你这苦芦子,俺饿死长途值甚么?你真肉佞还奸诈!若不肯回心转意,到晚上咱弄弄别法。
张鸿渐说狗脂,你弄就弄,或者你不敢杀了我!你要指望奉承你,给你钱使,万万不能的!”
您两个太欺心,作祟法不是人,一番思量一番恨。你目下虽然把我治,只怕头上有灵神,机关休要全使尽。我劝你行好得好,休惹仇怨海深。
我如今虽受人作践,清夜自思,於心无愧,未必不有老天睁眼的时节。
[劈破玉]我今日诚然是一个凶犯,推断起也不是必死的根原。虽然是杀了人我还有辩:夜深无故入人家,登时打死不相干。想还有个报仇的日子。老天爷爷,还望你速速的睁开眼!
今夜既不死,想还有几日的活头。可只是这腿重了,不能行路。店主说相公就住几天何妨?只是我可担不的。不如雇上驴行了罢。鸿渐说无钱雇驴。店主说我一面招管。即时叫了个赶脚的来,说脚钱我管。鸿渐说你当是我真果的无钱么?就叫你管?罢罢,咱就走。宁子死到别处,休要连累这贤主人。你可算算这饭钱。店主说不要算,相公的酒饭我都不要钱。鸿渐说那有此理!除叫你受了气,又不要钱!店主说不是这等说。我不要钱,那有虚言。鸿渐说多谢了!一行人就出门。店主说二位公差怎么不留下饭钱。解子说你说不要钱。店主说我是不要张相公的钱。可怜他是个名士,受这样苦楚,所以不问他要钱。您二位,咱又不是爷亲娘故,我怎么不要钱呢?解子说你即要钱,我只是无钱。店主说你就是公差,管着我甚么?不给钱,休要走!张相公可也待养腿哩,我管伏侍他。到夜间您再行事,我就给您报了。那一个说丢打几个钱给他罢。天已小晌了,只顾咯噪甚么?才支了饭钱走了。鸿渐一路寻思说今夜不着好店主,就刑杀了!咳!早知道受这样罪,我可待来家做甚么来呢?
那一日得罪他,他着实不愤。想是他知道我今日大祸临身,故意送我来解他的怨恨。不过为着一句话,就全忘了旧日恩。叫一声:我那舜华恩人呀,你那心肠忒也狠!
呀!天也晌午转了,若到夜间再一绑,只怕可就死了!
施舜华他合我异常的恩爱,我怎么猛上心定要回来?可着他赌气子把(我)坑害!固是他那心肠狠,也是我自家命里该。到如今不见我那亲人,舜华,舜华,教我可从那里改!
正然愁叹间,忽见一个妇人,骑着一个骡子,跟着个老婆子,来到跟前。揭起眼罩来说这是二姑家大哥呀。你为甚么来?鸿渐抬头一看呀!我那舜华妹妹!你从那里来?待望何处去?不觉的落下泪来了见了你,就是我亲人来到。叫一声我妹妹,泪下如浇,一句话得了真么个狠报!明知我来家必定死,竟送我来家把命交。还望你想想,那一年,二年,三年,四年的恩情,可怎么?就无有一点半点儿好?
舜华说依起你来,就该票票脸过去;但只是我可不肯。天已晌午转了,隔着我个小庄至近,就合公差到我庄上。大哥,你就犯罪,也未必有钱打点差人,我凑上几两银子,给你打点打点罢。
依你的情原就该低头竟过,但只是亲戚们好处还多。小荒村不大远,您坐上一坐,替你把官差谢一谢,再凑几两银子於哥哥。你平日纵然有些差池,断不肯像你以前嗄待的我。
解子大喜。跟着走不多时,转过山头,一看说齐整庄子,一片楼阁。进了庄,见舜华进门去了。他跟着进去,到了客房里。坐不多时,就送出酒和菜来,那酒扑鼻子香。解子哈了一口说好香,好香!咱当衙役,也走了些道路,何曾见这样酒!两个解子三口一盅,两口一盅,说说笑笑。鸿渐也不做声,只自斟自饮。一霎又是饭到。两个说这样饭,咱也是捞不着吃的。一个说这馍馍我能吃十个哩。一个说我也吃七八个呀。二人吃完了,看了看那天说日头晌午大转了,还可以走三四十里。一个老婆子出来说着人凑银子去了。姑奶奶说,天晚了,宿了罢。
家里有几两银子可还不勾,找着主又粜上千石黄豆,等一等好叫他把钱去凑。张大叔盘缠是小事,要把公差酬一酬。在这里歇上一晚,姑娘说,咱家里有的是好酒。
两个解子正没吃勾,听说甚喜。便说奶奶吩咐,怎敢不依!可只是扰的太多了。给张相公凑盘费罢了,俺两个没正经。两个回过头来说造化造化!想是要给十来两银子。吃他的好酒好东西,再给扁上十两银子,这不是个美差么?不一时,又端上围碟来,抱出一大瓶酒来,说放在这里,随便好吃。两个坐下,斟上酒。一个碟里拿出一个果子来说这是甚么?又拿起一个来说这又是甚么?咬咬尝尝,说甜。咱收拾起两个来,到家问问是啥东西。闻闻尝尝,好似猢狲一般。鸿渐暗笑。两个说咱三人猜枚。鸿渐说我不入令。李虎说相公不要怪俺,俺两个都是草包货。我给张相公斟一盅。鸿渐说我自斟罢。两个啕啕叫叫,猜枚化拳,一霎大醉。张龙跌在椅子底下,李虎去拉他,也跌倒了。口里还吆吆喝喝,三个五个爬查起来说咱不吃罢。张相公,咱睡罢。张龙说一张床甚大,咱三个就在一头罢。张相公在中间里,把咱三个的手都拴在一处,休叫张相公自己受苦。拴完,李虎大吐,吐了一大堆。张龙呼呼的大睡,灯也没吹。忽听的门响,鸿渐一看,乃是舜华来了。指着绳索说开,开!脖子上的,手上的都落下来。伸过手去,把鸿渐轻轻提过来。鸿渐跟着出了大门,见一个走骡在旁边,舜华牵过来,老婆子扶着他上去。才说受罪的官人,无良心的官人,你也上来。鸿渐也爬上去,其走如飞。忽忽的风响,不多时,便说官人下去罢,这就是你发迹的去处了。鸿渐下来,舜华已不见影了。鸿渐睁开眼,观望四面,一片昏黑,又不知这是个甚么地方[西调]多情送我到荒郊路,回了回头那俏影儿全没。闷煞人,叫俺泪点儿流不住。看了看那星儿密密,树色儿还乌。听了听谯楼上,更鼓冬呀冬呀,又一声里冬呀,像是三更有馀。走了些高高下下,一片的模糊。端详那树木庄村,从来无见,自¨、儿不熟。半夜里叫俺慢慢惶惶那里去?
俺只得坐在地下,定醒一回罢了。
想你那模样儿俊,感念我那好心的人。不着你,我披枷带锁何时尽?但只是你既疼我,就该给我一个安身,可怎么半路丢下,全没有一丝的情,半点的恩?连夜不睡,乏困的我难禁。又不知是那府的境界,那县的乡村?俺如今流落他乡,将谁投奔?
眼望见有个庄儿,待俺走将进去,找个门楼底下,且歪倒睡睡,也解解连夜的困乏。走下。且说那张龙醒来,摸了一把,说呀,张相公那里去了?把李虎踢了两脚,说快起来,不见了犯人了!李虎睡梦里答应说拴在胳膊上哩。张龙又踢了一脚,才坐着抹眼张相公不见了。李虎说这么一家人家,料想不妨。待俺去寻他一寻。抬起头来说呀,满天星斗,那房屋都无了!说这不像是山坡里么?为甚么浑身冰凉?
[劈破玉]俺昨晚只吃的稀糊烂醉,睡醒了冻的来像两个乌龟,睁开眼却在这山坡里睡。待说是个梦,怎么还哕了一大堆?不见了床铺,不见了楼宅,那去了他哥哥,也没了他妹妹?既然是会变,必定也会飞,也是颠了道没处去追。咱若回家去吃横亏,夹棍夹,板子捶。咱不如也就嘣,也就*(左口右仍),也就吻嘣拿了腿。李虎说这仔怕是个梦。你伸过胳膊来,我咬咬看疼不疼。张龙伸过来咬了咬,问疼不疼?张龙说不大疼。李虎说不大疼,必定是梦。张龙说我也咬咬你。李虎伸过来,张龙着实一口。李虎大叫说疼,疼!张龙说疼,一定不是梦。既不是梦,咱不快颠,等待何时?下张鸿渐上一场好睡!这门下虽不快活,比那绑着的时节自在的紧。这天将近饭时,遂向人间道这是个甚么地方?那人说是太原府地。又问那里有卖饭的?旁人说这乡下无有,城里镇店上到俱有,离此四十里。鸿渐说饿的紧,这可怎么处呢?正踌躇间,忽然从里边出来一位老者,拄着拄杖。便问客人是那一方来的?鸿渐说道此去甚远。
[西调]老人家放下拄杖坐下听我说家乡。俺姓宫字子迁,也有个小名望。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从十四岁进学,考了两遭批首,下了两回大场,实指望一举就名扬。谁想时运不济,看不起那文章。到贵府攀了攀汾滨的正堂,不想路上被盗弄了个精光!俺这肚儿饥饿脚儿乏困,正愁难把府城上。
鸿渐问贵姓?老者说贱姓徐,贱字北岗。这个庄叫牛梦里。一庄并无别姓。小弟最重斯文。我见尊兄仪表非俗,就知是个名士。请进里边坐。有两三个小儿都在学中,今日合几个朋友会课,求指点一二。进去作了揖。一霎酒饭俱到。北岗说这天还早,他们又不能奉陪。先生先用过饭,请到书房,就着题目做一篇程文,领领尊教。鸿渐说晚生荒疏的久了,只怕见笑大方。既蒙吩咐,敢不从命。饭已饱了,就到贵斋。遂到了书房。都来作了揖,问了姓名。各人就位。北岗说众人已做过一篇了,先生只一篇罢。鸿渐说济着晚生做罢。按下笔砚,下手就写。直了直腰说俺也完了一篇。出去看了看天,有甚么时候。呀,将近午时,说可以完场。回来坐下。不多一时,端上课饭来,不离坐位,每人用一碗。鸿渐说二篇未完,已吃午饭了。一行吃着,一行吟哦。吃了下笔又写,说好了,俺也完了二篇了,不免誊真便了。写了不多时,众人下了坐,互相问候你完了么?答应完了。还有两个未完的,众人说咱不要混他。客还未完,就烦二位陪陪罢。鸿渐说小弟也草率完篇。都说呀!怎么这样快!乱来争着看他那文章,说好的紧,好的紧!又吟哦,又称赞。方才看完,员外也来了。都说先生的佳作,妙不可言!俺都该拜师范。员外大喜说可敬可敬!
看年纪不过二十以上,看人物是金马玉堂,文字我可不知怎么样。饭后才做,还早早完场。看一看篇篇俱妙,这岂是寻常?那边备着一杯薄酒,叙叙家乡,也叫您认认面貌,说说那文章。从今后,教诲小儿,单把先生望。
请到那边备下小酌,大家叙谈叙谈才好。请。
诗曰:徐绝世才名遍九垓,张相逢一见笑颜开;
众若非前世欢缘定,千里如何招得来?